第81章 第81章 “小神仙,你真的很会装啊。……
烟云缭缭, 金霞漫漫,此处无风也无雨,无比的静谧,阿姮脸颊上的泪痕还未干, 她扬起嘴角, 手指勾住他一缕银色的发丝, 绕啊绕:“说,阿姮最漂亮。”
“阿姮最漂亮。”
他是盯着她的眼睛说的,嗓音清泠, 那么好听, 但这些好听的话, 真正的小神仙是绝不会说的, 否则她也不会总被他气得嚷嚷要毒哑他。
阿姮松开他的那缕发:“算了,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她往后退了两步, 却忽然眼珠转了转, 她又盯着他,好一会儿, 她伸手勾住他腰间的银尾法绳, 珠饰一阵清音乱撞, 他离她更近, 阿姮扬起下巴, 说道:“你,过来亲我。”
小神仙常是一副冷脸,她神识中形成的这道幻象与他如出一辙, 他垂眸与她相视,几乎面无表情,不知为何, 阿姮被他如此注视,竟然有点心虚,她神摇的刹那,他倾身迎来,阿姮最先嗅到他身上青蘅草的香味,他的亲吻落来,阿姮不禁攥紧他的法绳。
珠饰清音乱如雨滴,他的呼吸,温度,竟然那么滚烫。
他实在太听话了。
阿姮的目光越过他秀挺的鼻梁,对上他的眼睛。
因为他眉心这道不知何时便可能消失不见的戒痕,阿姮常在心中告诫自己,离他远一点,再远一点,不要想他的血,不要想他的眼睛,他的怀抱。
束手束脚,真不快活。
“看来你是快活得不想出去了。”
阿姮脑海中忽然响起这道女声,几分揶揄,隐含笑意,阿姮暗红的眸子神情一滞,她松开程净竹腰间的法绳,站直身体,脸色很臭:“你好没礼貌,我玩得好好的,谁准你偷看了?”
“我并无双目,自然无法偷看。”
万木春的声音在阿姮耳边悠悠响起:“我只是想提醒你,这幻境乃神萦花所造,一旦神萦花谢,你再想出去也出不去了,好不容易拼凑出一副完整的神魂,你不会想都丢在这儿,留个空壳子在外面吧?”
丢个空壳子在外面,才正遂了天衣人的意,阿姮脸色阴沉,她知道,天衣人最不满意她一次又一次地长出神魂,他们要的,是一个完全听从他们命令的容器。
阿姮身化红雾一跃而出,落在河畔大树下,那寸金焰刹那消散,却有一个黑衣少年站在树下,身长玉立,纹丝不动。
阿姮鬓边洁白的神萦花委顿泛黄,她眼前的这片黑水黑山也变得十分模糊,很快,四周什么也不剩,此间唯余漆黑一片。
神萦花破碎成点点的莹光,飞浮于这片仿佛无尽的黑暗之中,阿姮鬓边焦簪又开出新蕊,是一簇鲜红欲滴的山茶。
“你神识中的幻境已经消散,但你如今仍身在天衣神王的神识之中,”万木春的声音再度响起,“你只有找到阵眼,粉碎他的神识,才能从这里出去。”
阿姮皱起眉,四下一望,这里黑乎乎的,看起来什么都没有,到底该上哪里去找那什么阵眼?
阿姮身化红雾穿行数个来回,无论往上还是向下皆不见底,这天衣神王的神识实在广袤无垠,她累得气喘吁吁,干脆使唤那黑衣少年操控他的银尾法绳四处去探,那法绳犹如一条银蛇般在浊黑的风雾里不断来回,凛冽的银光时时闪烁。
“你还舍不得这幻象?”
万木春的声音慢悠悠的,神萦花谢之时,他本该随之消散的,阿姮却用术法将他强留至今。
“让他再陪我玩会儿怎么了?”
阿姮双手抱臂,转过脸看向身边的少年,“哎,你看他,虽说只是一道幻象,看起来却那么真实。”
他身上青蘅草的香味,甚至温度,目光,总让她分不清真与幻的界限。
阿姮说着,歪过脑袋想了想,说:“难道是我的缘故吗?是我想他想得太多了,所以才会这样?”
万木春却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这件九仪法宝向来如此,常常不出声,跟睡死过去了似的,有时又忽然冒出一两句,经常没有下文,阿姮忍她很久了。
阿姮摘下焦簪,却又忽然顿住。
她的神识中并没有多少记忆,那是因为她从前的经历本来就少,那些她被天衣人炼化的日日夜夜并不是很真切,但那寸金焰,小草哥哥的声音都是那么清晰如新,幽隙中的十年是她最深刻的记忆。
那么天衣神王呢?
对他来说,他最深刻的记忆是什么?
阿姮闭上眼,她认识的天衣人不多,脸孔清晰的也就青峨一个,她想着青峨的那张脸,有风拂过她耳边的浅发。
再睁眼,那银尾法绳仍在天边,被它搅弄的风雾却化成无尽的海水,阿姮身处海水之中,看到一道极其模糊的人影。
那影子太瘦小了,仿佛一层皮下便是骨,她站也站不起来,趴在石窟口往外望,隔着一层水网,阿姮对上那张模糊的脸,她有一双幽绿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浸满惊恐的眼泪。
“父王,父王……”
她嘶哑的,稚嫩的声音从水网中朦胧传出:“我会有用的,我会变得很有用,父王……求您,求您给我机会,父王!”
这是神王一段极短的记忆,阿姮的目光随神王而动,竟连看那水网中的女孩一眼都吝啬,神王不记得她的面容,所以她的脸始终模糊。
记忆尽头,海水退去,画面消散,阿姮又重归黑暗,要从神王的记忆中找到阵眼并不简单,何况她也并不能看到神王的全部记忆,银色的凛光划过她的眼皮,阿姮一瞬抬眸,黑水黑山顷刻复现,那银尾法绳犹如银蛇般在浑浊的云气中缠住了什么,阿姮身化红雾跃入天际,茫茫风雾中,她看清银尾法绳缠住的那团云气中竟然是被紫电网住的神兽白泽。
紫电穿身,白泽哀鸣。
阿姮化出身形,焦簪在她手中化出本相,扬手一劈,金电红雾轰然爆裂,击穿重重紫电,炸开一片巨响。
白泽脱离紫电束缚,那双金瞳朝她望来,啸鸣一声,金振玉响,随后身形很快化成雾气,飞浮在那岿然不动的黑衣少年身边。
阿姮冷笑一声,总算明白过来:“白泽舍身镇压天衣余孽,果真让你这老东西气得发疯,竟耿耿于怀至今。”
果然,天衣神王最深刻的记忆,便是他神识的阵眼。
阿姮看向那身在缭绕云雾中的黑衣少年,风拂动他的衣摆,他眉心红雾隐隐,似乎因为她的注视而缓缓扬起脸,与她相视。
像个因主人的一举一动才能有几分生气的傀儡娃娃。
忽然,天边雷声轰隆,巨大的轰鸣声袭来,紫电从浓云中闪烁而出,如万矢齐发,阿姮闪身避开数道紫光,朦胧浊烟中,阿姮看到那少年被紫电击中,她立即飞身掠去,一手环住他的腰身躲开重重气流,停在风雾中,伸手摸了摸他的胸膛,淡淡的烟气流散,他胸口似乎没有任何破口,但阿姮还是很生气。
该死的老东西,差点劈坏他这道的幻象。
阿姮一下仰起脸,盯住半空中,此时那片黑山黑水已随白泽的消失而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更加广阔的天地。
风雨盛大,山水连绵,阿姮自云中下视,只见一片血流成河,人影密如织蚁,锋利的气流不断乱撞,平山填海,声势浩浩,俨然一片惨烈人间。
阿姮手中的万木春震动起来,发出金石之音,她抬眸望去,密密麻麻的紫电铺满整片天空,压向浓云之中。
云中金光破云而出,与紫光交缠,撞击,阿姮隐约从中看到另一件万木春,它仍是那样焦黑的模样,握在一道影子手中,那影子在灿烂的金光中十分模糊,阿姮单看这无尽的雷霆紫电,便知道,神王恨那影子,无比的恨。
阿姮顷刻意识到,她动用了万木春,引来神王的雷霆之怒,使这第二道阵眼也显形了,她立即身化红雾,携万木春飞向那片汹涌如漩涡般的雷电之中,红云金电密不可分地随她剑气而奔涌,如滔滔万流,撞击雷电,洒下万千散碎的,冰冷的紫芒。
阿姮穿行其中,红云金电所过之处,轰鸣一片。
漩涡般的紫雷终于散开,血红的战场也变得渺远,风雨之声尽数消散,阿姮听到某种碎裂的声音,她落回到那少年身边,见他身形完好,她十分满意,但见周遭又化为一片昏黑,却隐隐有震颤之声,仿佛一座巍峨之山,将崩未崩。
难道还有第三个阵眼?
第一个阵眼,是害天衣神王光复之心功亏一篑的白泽。
第二个阵眼……她虽看不清那耀耀金光中的影子,却断定,那是九仪。
天衣神王视她为草芥,贱奴,他永远也无法释怀,他的天下,他的乐土,竟然被这个小小凡人一朝倾覆。
这种耻辱,令他怨戾无边。
那么第三个阵眼……该是什么呢?
阿姮抬起脸,凛风涌,浊雾动,她抛出万木春,那焦枝散发无边金芒,几乎要将这片漆黑的,残缺的识海照得透亮。
如缕的金芒涌向一片浊黑的云雾。
阿姮立即追着金芒而去,冷风如刀刮过她的脸庞,她忽然停下来,悬在半空中,金芒拨散浓云,隐约显露里面一道高大颀长的影子。
他拥有一副深邃的五官,乌黑的长发,皮肤是那样苍白,一双幽绿的眼睛,竟如毫无杂质的翡翠一般,冷冽,干净。
他被束缚于紫网之中,纹丝不动。
他的五官,衣饰,乃至他衣摆每一寸细微的褶皱,阿姮这双眼都看得清清楚楚,她明白,这是因为天衣神王关于他的记忆是如此的深刻。
深刻到,这个人永永远远地被囚禁于此,被紫电不断洞穿身躯,浓云烧成满天的烈火,也无时不刻不在灼烧着他的整副身躯。
神王恨他,更甚九仪。
这个人,是天衣圣子。
阿姮用九仪的万木春找到了他。
茫茫火海中,雷声爆裂,呼啸,天衣神王的神识因东海与赤戎之间的空间限制而还未弥合,如今连破两道阵眼,阿姮审视四周,天衣神王必是有所感应,火海烈烈,灼烫非常。
无尽的雷云,连绵的火海,山呼海啸般朝她压来,阿姮翻身避开张扬的火舌,滚烫的气流迎面扑来,阿姮被巨大的冲击震出去,她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只见火海将那圣子吞噬,万木春落回阿姮手中,她一双暗红的眼盯住那烈烈火海,毫不犹豫再度迎上去,钻入那滚烫的热流,浑身像要被烧化了,她手持万木春灌以千钧之力划出一片红云烈焰,金电如织,滋滋作响,在火海中轰然炸开。
阿姮剑指火海深处,红云烈焰轰轰烈烈烧向那将圣子束缚其中的雷霆紫网,碰撞出巨大的热流,将阿姮狠狠震了出去。
阿姮耳中钻心的疼,几乎听不见声音了,双目被炙热的红,刺目的金灼得模糊,正是此时,她的腰身被什么缠住,及时稳住了她的身形,阿姮闭了闭眼,看清那根银亮的法绳,她一怔,却见法绳松开她,如灵蛇游弋般钻入火海,凛冽的银光如雨自熊熊烈焰中开出一条道来,阿姮反应过来,立即飞身而去,手中万木春飞出,正中火海深处的雷霆紫网,红云烈焰连绵灼烧,金电与紫光相缠相斗。
阿姮飞快掠去,握住万木春,金电顺焦枝而下烧成一片灿烂金霞,这片天地云海涌动,波涛汹涌地扑向她。
阿姮紧咬牙关,万木春枝尖迸发更强的气流,风起云涌中,碎裂之声更重,山崩地裂般,雷霆紫电轰然碎成点点紫光,如流火下坠。
爆裂之声震天。
红雾几乎充斥着这片天地,那些浊黑的云海在缓缓消散,连带着圣子的身影也变得模糊,风好似不甘的啸鸣。
阿姮双手都在发颤,几乎要握不住万木春。
她抬起眼帘,那银尾法绳穿云过雾,她的目光不由随它而往身后望去,不远处,那黑衣少年立在那里,满天紫芒下坠,他在其中不沾分毫。
那银尾法绳回到他的腰间,阿姮听到那阵碰撞的清音。
“阿姮!”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呼喊,阿姮听到这声音,意识不由被牵去,满目火海顷刻不复,她发现自己在一片幽暗中下坠,不断地下坠,青蘅草的香味近在咫尺,她发觉自己正与一个人额头相抵。
“阿姮你们没事吧?倒是说句话啊!”
耳边,又传来霖娘混合着风声的呼喊,阿姮意识到,方才唤她的,正是霖娘,她转过脸,只见两道身影亦如他们一般在不断地下坠。
猝不及防,几人几乎同时落地。
幽暗的海水中,波光偶尔带着些不知名的碎芒,阿姮一把推开面前的程净竹,他没有防备,踉跄后退了几步,珠饰轻响。
他抬起脸,对上她的目光。
阿姮倏地意识到了什么:“是你,对不对?”
他并不说话。
阿姮盯着他,缓缓说道:“你进了我的神识,我却当你只是幻象,我方才便觉得奇怪了,即便天衣神王的神识残缺,神通无存,他识海中降下的雷霆也足以让一道幻象烧得什么也不剩。”
可他完好无损,还不等她操控,他的法绳便来助她。
想起她在自己的神识中都玩了些什么,阿姮一时又羞又恼。
“小神仙,你真的很会装啊。”
阿姮气笑了。
昏暗的光影里,他的面容不清,阿姮听到他说:“我并没有装。”
阿姮愣了。
“你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幽冷的碎光映照他颀长的身影,他的脸几乎融在一片阴影中,他的声音那样沉静,“我从来没有想过瞒你那些事,我只是,有点生你的气,还因为,我不知该怎么和一个根本什么都不记得的你说起这些。”
阿姮听到他说“你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她胸腔中的心脏便没有章法地乱跳个不停,脸颊变得滚烫,但听到后面,她又一下被点燃了:“你还生我的气?你凭什么生我的气?我到底对你哪里不好你跟我生气?”
他居然说……生她的气???
阿姮越想越气。
“……那个,你们能不能等一等再吵?”
霖娘发抖的声音忽然从不远处传来,像快崩溃了:“我……我好像卡在一个坟包里了,你们快点救救我,行不行?”
第82章 第82章 “是神骨,上界神仙的神骨!……
海上浊浪轰然翻卷, 中心出现一个巨大的漩涡,犹如巨兽之口,层层浪涛尽是它森白的齿,如有吞天之势, 那在岸边伫立良久的少女手背绿珀映照着汹涌的波光, 忽然的剧痛从胸腔中蔓延, 千丝万缕钻过她的血肉,少女猛然引颈,如缕明晰的青筋在惨白的皮肤底下根根暴起, 她眼皮与眼睑粘连形成的疤痕骤然撕裂, 鲜红的血液流淌而出, 划过她瘦削的脸庞。
颈项单薄的皮肤下, 有什么东西顺经络而疯狂地鼓动,少女难以忍受, 浑身颤抖, 难捱地尖叫起来,黑炻脸色一变:“圣女!”
少女一副美丽的五官变得无比扭曲, 眼皮与眼睑之间的裂口越来越大, 鲜血汩汩地涌, 皮肉崩裂的声音响起, 一片血雾弥漫, 少女支撑不住摔入海水之中,黑炻反应迅速,立即俯身将她抱起, 此时,少女身上黑色斗篷的兜帽沾水剥落,露出她一张完整的, 惨白的脸,斗篷之下,她几乎浑身血红,黑炻亲眼看到她颈侧皮肉崩开,鲜红的血液盈满她的衣襟,幽冷的紫芒如丝如缕,顺着她身上无数的血洞混合鲜血涌出。
黑炻惊骇地瞪大双眼。
道道紫芒犹如巍巍大树的根系,粗细不一,形状各异,它们钻出少女的身体,刹那便消失在茫茫海面上。
她一直在发抖,不住地抖,黑炻以为那是因为她的身体千疮百孔的剧痛,但他又莫名有一个怪异的直觉,她的颤抖是因为兴奋,无比的兴奋。
黑炻将要推翻自己瞬息间荒唐的猜测,低头却见圣女睁开眼睛——是的,她睁开了那双因为皮肉粘连成疤而多年不曾睁开过的眼睛,血红的裂口里,仍然血红,空洞洞的,什么也没有。
鲜血仍顺着眼眶的血洞外涌,淌过她的脸颊,她缓缓露出一个笑容,那么灿烂:“哈哈哈哈哈哈……”
她放声大笑起来,那么快慰。
终于,
终于等到这一日。
我那不可一世的父王,终于彻底地死去。
幽暗的海水中忽然一簇焰光显现,那光芒因此地过分浓烈的黑而显得十分朦胧,模模糊糊地映照那黑衣少年一张苍白秀整的脸,阿姮脸色十分不好,但听霖娘呼救的刹那,她便立即回身望去。
程净竹指尖金焰闪烁,目光环视,却发现此地海水污浊更甚,用来照明的术法作用微弱,根本无法将此地探照清楚,此时一柄金剑划破海水飞来,程净竹侧身一避,飞身朝金剑来时的方向掠去,忽然一脚空踏,碎石随水流下滚,一只手自他背后一把拽住他腰间的法绳,程净竹回头,指尖金焰映照阿姮那副凶巴巴的模样。
很显然,她还是很生气,那双暗红的眼睛瞥一眼他周身淡淡的金芒,语气十分不好:“你金身也没坏,怎么连脚下的路都辨不清了?”
程净竹一顿,随后站定:“照明术几乎无用,人眼自然难辨。”
阿姮这双妖邪的眼自然是要比人类的眼睛强许多的,但在这样一个地方,她也仅仅只能依稀看见脚下的路。
但她总觉得他有点奇怪。
可一时间,阿姮却又说不上来到底哪里奇怪。
普通的照明术无用,阿姮松开他的法绳,抬眸见他袖中飞出白符,并起双指,金芒烧化白符,灰烬如缕随他手指化成一个金光耀耀的法阵,在半空之中徐徐转动。
法阵降下的金光勉强照亮此间,这似乎是祭台之下一处无比深邃的幽隙,怪石嶙峋,浊流如墨,阿姮与程净竹正立在一处怪崖之上。
金剑飞来,直逼崖下,程净竹立即下视,险峭的崖壁上,一道人影艰难地挂在其间,那金剑及时飞到他脚下,托住了他。
程净竹神色一凛,立即并指结印,白符飞出,落到那影子身上,化成一个气泡,带着他轻盈地飘了上来。
“小师叔……”
此人正是积玉,他方才落下来之时身上的气泡被浊流击散,他堪堪抓住崖壁,却觉得这黑水令他心肺剧痛,气脉不顺,竟然无法运功。
程净竹抬手,怀中药囊立即有微苦的药香散出,他结出金印,引药入印,打入积玉胸膛,药箓很快见效,积玉终于呼吸顺畅许多。
“霖娘呢?”
阿姮往四周一望,并没有发现霖娘的身影,她不由看向怪崖底下那黑洞洞的一片,难道……
“嗯呜呜呜……”
霖娘模糊不清的声音忽然从阿姮背后传来。
阿姮身形一顿,转过脸去,却仍没从那片昏暗中看见霖娘的身影,此时,离她不远处的那一滩不断内陷的淤泥里伸出来一只脏兮兮的手,抖个不停。
阿姮露出个难以言喻的表情,万木春从她发间飞出化出本相,剑意所指,金芒劈开粘稠湿润的淤泥,终于显露出一个深坑。
霖娘瘫在坑底,重见光明的瞬间,吐出一嘴的湿泥。
阿姮走了过去,有气泡的保护,她一双绣鞋寸污不沾,站在坑边朝下一瞧:“这便是你说的……坟包?”
本来的确是个包,但霖娘掉下来,将堆积得像个小山丘一样的淤泥给砸了个洞,这泥又湿又黏,她越动弹便越是往里陷。
霖娘木着一张脸,然后一个翻身。
阿姮顿时一愣,只见金芒朗照之下,一副森白的尸骨以极度扭曲的姿态蜷缩着,被霖娘压得牢牢嵌在坑底。
“还真是个坟包啊。”
阿姮挑了挑眉。
她观那尸骨除了胸骨之外,还算齐全,也就少了一只手,但阿姮看向连滚带爬从坑里出来的霖娘,就见少的那只手正攀在她的发髻上。
霖娘显然是最先摸到那只手,才知道自己卡在了个坟包里,这会儿她苦着脸,忙将那爪子给扔回坑里,口中战战兢兢地念道:“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无意冒犯,真的无意冒犯!”
“你在怕什么?怕他变成鬼来找你把他的爪子接上吗?”
阿姮幽幽道。
“不是,”霖娘如今已安然接受自己水鬼的身份,倒也不是怕什么别的鬼,“总归是我不小心扰了人家清净。”
霖娘施展术法立即将自己身上的脏泥清除,此时阿姮方才发觉霖娘身上竟有不少口子:“你受伤了?”
“方才往下坠的时候,有不少黑气攻击我们,实在难缠得很!”霖娘说着,有些后怕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幸好我把脸捂严实了,才不至于破了相。”
阿姮闻言,再看积玉,果然见他身上不少血口子,他不像霖娘那样在乎自己破不破相,所以脸颊也有几道血痕。
黑气?
哪里有什么黑气?
阿姮自己并未受伤,她转头观程净竹,看他利落地封住积玉的经脉,衣履洁净,姿仪不损,显然金身未破,不曾有伤。
“积玉!”
霖娘此时才发现积玉如此模样,她连忙跑过去,焦急问道:“你怎么样?没事吧?”
“小师叔,这地方不对劲……”
积玉好不容易发出声音,他一张脸几乎发紫。
他忧心小师叔与阿姮二人的处境,正在那祭台上不知所措,却不料那黑气竟然忽然又冒出来,他和霖娘想也不想一前一后跳下来,只是他们二人术法用力过猛,又与黑气缠斗不停,往下坠得太快,他的气泡一裂,人便呼吸不得了。
“此地疫毒极重,”程净竹查验了他的眼白,见血色并不算重,“好在你体内有药王殿的百药丹,这疫毒暂未伤及你心脉,先不要说话,好好调息。”
凡上清紫霄宫弟子,药王殿皆会赐下一粒保命丹,而积玉本就是药王殿弟子,自然也有此丹,他年纪轻,尚未修成金身,血肉之躯无法抵御这黑水疫毒,若非有百药丹护住心脉,只怕他如今已是个死人了。
积玉依言不再说话,任由霖娘将他扶着坐起来,闭目调息。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这里的疫毒这样重?”霖娘站起身,金光法阵光芒耀耀,但她低头看向积玉方才险些坠落的崖下,法阵金光如此之盛,竟也照不亮崖下那片深邃的黑,很显然,那下面的疫毒只会更恐怖。
阿姮回过头,瞥一眼淤泥深坑中的那副白骨,再转过脸,她低睨崖下那片漆黑:“下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程净竹有一副金身,霖娘本为水鬼,而阿姮从前在赤戎那片黑水河中便如鱼得水,即便底下的疫毒再重,对他们三人而言,也没什么好怕的。
但为以防万一,程净竹依旧画了道符,给霖娘造了个护身气泡,三人自怪崖上一跃而下,转瞬之间,崖上只剩积玉一人仍在闭目调息。
浊黑的水波流动,他在半透明的气泡中岿然不动。
崖下原本死寂,但阿姮三人方才跃下去便立即察觉不对,千重急流毫无预兆地激荡而来,程净竹迅速抽出银尾法绳,清音在浑浊的水流里急响,法绳精准地缠住阿姮与霖娘的身躯,及时将她们拽了回来。
霖娘手中的菱花小镜映照她一张惊魂未定的脸,她反应过来,立即挥动小镜,施展术法,如凝剑意般锋利,逼向他们而来的水流顿卸几分锋锐,如练如帛,柔软地缠裹,将他们三人围护其中。
霖娘咬紧牙关,却无法化解水中戾气,浊流无孔不入,顺她术法缝隙而入,如刀锋般擦过她的颈项,阿姮猛然击散那束流水,黑水洒了她满襟。
阿姮嗅到一种隐秘的味道。
那味道侵袭着她的五感,令她恍惚。
正是此时,程净竹扬袖,数张白符飞出,他迅速取出怀中的瓷瓶,脆声一响,阿姮回神,只见他已握碎那瓷瓶,药气如尘散开,苦涩的药香弥漫,他立即并指结印:“天地自然,相法万般,吾心所证,万秽无存!”
金印顷刻烧化白符,浸润得药尘粒粒泛光,所过之处,黑水分流,程净竹双指一绕,银尾法绳立即收紧,将他们三人紧束在一起。
脚下药尘若金粉一般形成一个法阵,阿姮与霖娘顿时觉得双脚稳如泰山,此时,阿姮看向霖娘术法凝成的水幕之外,乱流汹涌如箭雨,从四面八方扑来,若不是脚下的法阵将他们三人紧束于此,令此身犹如磐石,只怕如今他们早已被乱流裹挟而去。
“程公子,这是什么?”
霖娘得了喘息之机,大松一口气,她看向脚下的药尘正不断吸收着钻入水幕缝隙来的浊流,不由问道。
“无秽香。”
程净竹盯着水幕外乱如箭雨般的浊流:“药王殿殉道弟子道心凝结而成,可净世间一切污秽。”
所谓殉道,即身死。
上清紫霄宫中,唯药王殿弟子入世,入了世,既要悬壶济世,又要除魔卫道,常有药王殿弟子死在这条入世的修行路上。
药王殿以他们的道心为引,成这无秽香。
哪怕他们身死魂销,亦有除秽净世的道心永存。
阿姮看向水幕外:“霖娘,你觉得这东西真能将这里的黑水都解决了?”
“啊?”
霖娘冷不丁听阿姮这么一问,她还摸不着头脑,转过脸见阿姮虽是在问她,那双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程净竹的后颈。
“……”
她就说她啥也不知道,阿姮问她干什么。
霖娘正绞尽脑汁想要缓和他们两人之间这奇怪的氛围,此时,程净竹转过脸来,法绳将他们三人紧紧收束在这无秽香凝成的法阵之中,距离如此的近,他垂眸与阿姮相视。
阿姮一点也不想和他说话,但被他盯着,又实在忍不住:“看什么看?”
“黑水是天衣人的怨戾所化,无秽香无法真正解决它,只不过暂时替我们化去急流而已。”
程净竹浓而长的睫毛一动,盯着她,语气清淡:“还想知道什么?”
阿姮想知道什么?
她想知道什么他难道不明白吗?她始终对他的那句“我有点生你的气”耿耿于怀,她翻遍那些才找回来的记忆,也没发现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惹他生气,他到底凭什么生气?阿姮正要开口,却见他微微侧身,身形几乎立即侵入裹覆着她的气泡里,青蘅草的隐香袭来,他盯着她,说道:“先好好与我说话。”
阿姮大脑有一瞬空白,是被气得空白,她那双暗红的眼瞪着他,却见他云淡风轻地站直身体。
他什么意思?
她不好好和他说话,他就什么也不告诉她是吗?他凭什么这样威胁她?他生什么气有那么重要吗?她其实也不是很想知道!
“你方才闻到了什么?”
程净竹一边结印,一边问她道。
阿姮方才被溅了一襟的黑水,也不过瞬息的失神,竟然也被他察觉到了,阿姮盯着他侧脸片刻,恶声恶气:“天衣人的味道!”
霖娘很努力地在忍了,但还是没能阻止那死命上翘的嘴角。
阿姮啊阿姮,脸上凶巴巴,嘴上却这么听话,你真的完了。
此时程净竹指尖金印结成,悬于怪崖之上的金光法阵顿时下压数寸,金光勉强令他看清水幕外胡乱交织的暗流,袖中一道白符飞出,燃成一寸金芒跃出水幕,趁脚下无秽香凝成的法阵减缓流水的空隙,金芒从万流中划出一线,他立即抓住法绳带阿姮与霖娘二人跃出水幕,迅速穿过那道被金芒划出的窄径,钻入前方一片浓烈的黑气之中。
破水之声响起,随后便是一片死寂。
阿姮双足落地的刹那,身上的气泡因无水而自破,紧接着,她身边霖娘的气泡也破了,这里的黑气像笼罩的阴云,阿姮回过头,那些流水在外不断冲撞的声音竟然是那么的模糊,这阴云好像将无尽的海水隔开了,隔出一片新天地。
浓浓的白雾充斥此间,几乎令人无法视物,那金光法阵的光芒根本照不进这里来,程净竹召出数道白符燃作金焰,四处流转,白雾缓缓散开,从浓转淡。
也许是这里太过漆黑,点点金焰所散发的光投落下来,竟如月华一样的冷,昏昏照着眼前这片阔达的平地,淡淡的雾气仍在地面氤氲未散,阿姮举目一望,只见不远处是一片连绵料峭的山壁,山壁之间彩檐飞画,又有石刻栩栩,不知名的藤花几乎如盖,山壁中间更嵌有一扇朱红大门,门上金沤浮钉,淡光一照,便灿然生辉。
阿姮望一眼头顶,阴云如织,昏黑如瑿,再看这于险峭山壁中开辟出的一道朱红高门,好似此地根本不是东海水底,而在哪座仙山。
再看那大门上方,一副牌匾正挂,阿姮歪着脑袋瞧了又瞧,奇怪道:“那上面到底是符纹还是字?”
符纹不像符纹,若说是字,却又跟她学的那些一点也不像。
“感觉像是字……”
霖娘却也认不出来那到底是什么字,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字。
“是坍鸿时期天衣人的文字。”
程净竹目光扫过那金匾,说道:“上清紫霄宫中有旧典,天衣人统治天下之时,天衣文字虽繁复,却被奉为正统,直到九仪再造三界,天衣文字便逐渐被人淡忘。”
“那上面到底写的什么呢?”
霖娘不由问道。
飞浮的金焰散发的点点冷光划过那匾额上深刻的字痕,程净竹目光随之审视而过:“琢神冢。”
霖娘说道:“这是天衣人的文字,那这冢,只怕是天衣人的冢!”
霖娘话音才落,便见阿姮走上前去,竟几个跨步上了那石阶,霖娘顿时失色:“阿姮,你可千万不要妄动,那上面好像有法阵的痕迹!”
阿姮闻言,看了一眼门上的铜扣。
“这法阵经年,早已失效。”
程净竹走上石阶,亦在看那铜扣。
上面不过残存了些锋锐的碎痕,但这对阿姮来说显然不算什么,她抬手猛地用力,大门发出沉重的“吱呀”声,忽然一阵冷风袭来,冷雾缓缓流动,朱红大门两边高高悬挂的灯笼随风一荡,倏尔亮起,红绢灯笼里投落的光影如血雾般,映在阿姮与程净竹身上,大门缓缓打开,莹白的雾气随之从门内奔涌而出。
霖娘快步跑上阶来,抬头正见门内淡烟浮动,几不见光,黑乎乎的一片。
金色的焰光一簇一簇随他们三人而动,飞入门内,好似天星一般点缀四周,然而此地的漆黑并非金焰可以驱散,阿姮正要让小神仙再造一个金光法阵,却忽然一顿,正是此时,四周倏尔亮起一簇又一簇的紫芒。
那银冷的光辉似乎才是真正照亮此地的法门,阿姮猝不及防看见不远处的石壁上烛台深嵌,数以千计,托着点点紫芒,顷刻朗照这片天地。
阿姮目之所见,乃是一座恢宏殿塔,玉砌雕栏蛛丝遍结,悬如缟素,朱漆残损,雕梁蒙尘,烛台托起紫芒如烛火般颤动,极冷的光影中,石壁上镂刻数个孔洞,那些孔洞被精心修葺,红漆碧瓦,白玉栏杆,构成数个深嵌石壁中的龛,龛中各有一副白骨端坐其中,环绕整个殿塔。
他们森白的眼眶骨中的眼球早已腐化不见,但阿姮此时身处殿塔中央,竟有一种被他们冷冷注视的错觉。
“这些是……”
霖娘瞳孔震颤。
阿姮鼻尖微动,嗅了嗅,说:“天衣人,他们都是天衣人。”
神识弥合,记忆尽数回笼,阿姮记得那些被投入丹炉的天衣混血的气味,他们有一半天衣人的血统,气味自然与天衣人相近,阿姮无比熟悉这种气味。
阿姮扫视着这殿塔内的石龛,龛中白骨如雪,幽幽紫火燃烧,照见丝丝缕缕的黑气从白骨中散发出来,仿佛无穷无尽地笼罩整座殿塔。
“原来,这里便是东海黑水的源头。”
阿姮眉头一跳,明白过来。
这驱不散的黑暗,是天衣人跗骨而生的疫毒,这疫毒遍布整座殿塔,甚至散入海水,侵蚀整个东海。
“我原以为东海可能是坍鸿时期的古战场。”
程净竹盯着那些石龛中的白骨,说道:“但如今看来,东海从前应是天衣人的神墓。”
在龙族占据东海之前,在九仪还未推翻的坍鸿时期,常年笼罩着迷雾的东海,早已悄无声息成为天衣人精心选定的埋骨之地。
程净竹垂眸,回想起自己曾在药王殿藏书楼上看过的古籍:“传闻中,天衣神王共有子嗣三百零二人,在天衣圣子成为神王继承人的那一日,余下三百零一人全部被杀,无论是天衣旧史,还是其他典籍中,从来没有关于这三百零一名神王子嗣的记载。”
“……什么?”霖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天衣神王竟然残杀自己的亲骨肉?为什么?选定一个圣子,其他人便都要死吗?”
这实在有悖血亲伦常!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与世间万物一样,从来都在荣枯的定数之中,而天衣人自以紫目神窍代替血肉心脏之后,便彻底逃离了这种荣枯轮转的定数,一身血肉之躯不老不腐,即便身躯出了意外,他们亦可借器而生,器不损,魂不灭,”程净竹轻抬眼帘,目光扫过数具白骨空洞的胸口,“但天衣神王不一样,他身负无上神通,却也因此而苦,血肉身躯难保,紫目神窍不稳,长生只会令神王一身神通日益衰减,所以天衣神族人人可得长生,唯独神王始终难逃荣枯定数,为维持天衣神族的统治,神王,必须要有一个继承者。”
“天衣旧史有载,历代神王孕育子嗣,皆只为从中择一合格的继承者,最强的那个成为圣子,其他人便只有一死,以此确保神王至高无上的唯一地位。”
神王,只能有一个。
圣子,也只能有一个。
在天衣人弱肉强食的冰冷法则下,夺权被扼杀在摇篮里,唯一的强者,注定要吃尽弱者的血肉,用以祭奠他将要得来的王位。
“所以,这里便是那三百零一个神王血脉的坟墓。”
阿姮看向其中一个石龛中,那副白骨看似端坐,手脚却已尽断,碎骨散在座下,可见其生命凋零得也并不从容:“这里残留的法阵痕迹简直多得像牛毛,他们的胸骨几乎全部被粉碎,紫目神窍无存,看来他们的父王,对他们是真狠心啊……”
“凡是神王血脉,紫目神窍只会比寻常天衣人更难毁伤,只有如此之多的法阵才能真正令他们身死魂销,永不复生。”
程净竹想起外面那副金匾,玉砌雕栏,金壁朱漆,眼前这一具具白骨高坐神台,满殿紫火为他们而明,但他们从来不是什么神明,而是天衣神族为雕琢出一个至高无上的神而必要舍弃的杂尘。
轻如鸿毛,死不足惜。
所以天衣旧史上无名无姓,只有方才金匾上“琢神冢”三字,是他们唯一的注解。
“可是,”霖娘默默数了一会儿,忽然出声,指向一处,“这座石龛为什么是空的?”
阿姮与程净竹几乎同时顺霖娘所指的方向看去,幽幽紫火闪烁着,映照那石龛之中蛛网如练,积尘累累,果然并无白骨端坐。
阿姮一时好奇,飞步踏上中心圆台,要一探究竟,一阵清音如雨,她腰身被什么缠住,阿姮止步垂眸,银尾法绳寒光凛冽,她回过头,幽幽盯住那黑衣少年。
他手挽法绳,阿姮顿时轻飘飘地落到他身边。
“你……”
阿姮才开口,却忽然被他捂住口鼻。
他声音泛冷:“闭气。”
阿姮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眨了眨眼睛,觉出鼻息里残存的一点余味。
她那双暗红的眼神情一滞,瞳孔有些涣散。
霖娘吓得连忙捂住自己的口鼻,程净竹看她一眼,说道:“这香灰只对她有影响。”
香灰?
霖娘一愣,放下手,转过脸,只见那圆台正中有一尊青铜鼎,那鼎太大,不走上阶去根本看不到里面有什么,或因阿姮方才上去,她的步履带风,扬起鼎中极细的灰尘,紫火隐约照见那朱砂般的尘灰,霖娘细细一嗅,那芳香的味道竟与祭台上流淌于符纹之间的龙血的味道如出一辙。
霖娘一下看向阿姮。
她明白了。
阿姮这是……被香晕了。
如此芳香的血气对霖娘自然是没有什么影响的,可阿姮是天衣人精心制造的妖邪,嗜血,始终是她无法割舍的本能。
祭台上的龙血显然不如那鼎中混着香灰的龙血浓郁,只嗅到一丝这气味,阿姮便神摇意夺,口干舌燥,程净竹立即要结印封她五感,却猛的一顿,他感觉到掌心被柔软的,温热的舌尖轻轻扫过,他垂眸看向她,那双暗红的眼睛半垂着,她显然已经无法自控闭气这件事,她贪婪地透过他修长的指节缝隙嗅闻香灰中浓郁的血气。
她那样难耐,本能使她兴奋,又使她痛苦,苍白纤细的颈项也因此而青筋暴起,一副与人类般如出一辙的血肉皮囊包裹不住她内里的妖性,她的脸颊不住地蹭他的指节,试图令他松手,可他纹丝未动,指节甚至绷得更紧,阿姮模糊的声音从他指缝中钻出:“小神仙,我可以吃掉那些吗?”
“你可知那些是什么?”
阿姮双目直勾勾地盯住那尊青铜鼎:“香灰,混着老龙王鲜血的香灰……”
程净竹掐着她的下颌,将她紧紧粘在鼎中的目光落到他脸上,他道:“所谓香灰,即是这些神王血脉的骸骨。”
霖娘本来看阿姮那样难受,还想劝程净竹让她吃一些算了,此时听见这话,霖娘一个激灵,忙道:“阿姮,那你还是别吃了!”
骸骨,天衣人的骸骨。
阿姮十分恍惚,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她鼻息满是芳香的血气,她的双眸为此而癫狂:“我曾享用过不知多少人的血肉……骸骨?骸骨算什么?”
神识弥合,记忆如新,她数不清自己到底在天衣人的丹炉里享用过多少天衣混血的血肉骨髓。
“那是他们强加给你的本能。”
程净竹微微垂首,盯住她:“告诉我,你真的喜欢这些吗?”
喜欢?
阿姮的眼睛似乎茫然了一瞬,很快,她想起了那些被自己遗忘过的感受,天衣混血的血肉骨髓令她重生,令她强大。
令她贪婪。
享用他们的血肉,会使她获得无上的愉悦,但她记得,那种无比的愉悦,无比的兴奋过后,她又感受到无穷无尽的恶心。
但贪婪的本能促使她此刻无法去管什么恶不恶心,龙血的味道在引诱她,引诱她不顾一切地追逐本能。
“阿姮,你不喜欢,也不需要。”
他的声音落来阿姮耳畔,阿姮视线聚焦,勉强看清他的脸,听见他道:“我教过你,要克欲,若你想做人,做一个好人,你便必须要学会克制自己的欲望。”
他为什么一定要管她喜欢还是讨厌呢?喜不喜欢,是比不上本能的欢愉的,阿姮盯着他,本能在不断地尖啸,要她用这副躯体沉入那青铜鼎中,青筋分缕爬满她的颈项,疼得像要裂开的脑子里有一个自己告诉她,去,享用那一切,本能所追逐的,即是你喜欢的。
是吗?
阿姮难捱的呼吸喷洒在程净竹的掌心,她垂下眼帘,看向他冷白的手背,因为紧绷的指节,手背显露的筋骨寸寸明晰漂亮,她的声音响起:“我是想做人,却并没有说过我想做什么好人……”
她的唇齿轻擦他的掌心,猛的一口咬住他一截指根,齿关顿时刺破他单薄的皮肤,她的齿尖刺入他血肉更深,鲜血顺指根淌入手掌,却被她贪恋的唇舌吮舐,尖锐的刺痛令程净竹怔了一瞬,指节一松。
他的禁锢已经不再。
阿姮却如一个甘愿自囚的囚徒,唇齿反复流连他指根的咬痕,她终于恋恋不舍地抬起脸来,看向那尊青铜鼎,双目竟然一片清明:“吃那些东西还是太恶心了,我下不去嘴。”
她明明有最喜欢的东西。
在这个世上,任何血气,都远不及它芳香。
霖娘早已不知自己该往哪儿看了,早早地转过脸和一副石龛里的白骨大眼瞪小眼。她目似铜铃地盯着那两个洞,忽然听见阿姮这句话,她一下转过脸,只见阿姮神色自若,嘴唇还残留着一点血迹:“阿姮,你……你没事了吗?”
阿姮点头应了一声,又抿了下嘴唇。
本能仍在影响着阿姮,她并不舒服,小神仙的那点血于她不过饮鸩止渴,却也足够助她堪破迷障,她捏住自己的鼻子,尽量避免嗅闻龙血的味道,再看面前的黑衣少年:“你的金身呢?我方才咬你,怎么没有任何感觉?”
可他身上明明有淡淡的金芒。
程净竹盯着指根那处咬伤片刻,抬眸迎上她的目光,没有说话。
他明明金身仍在,她却咬破了他的手,且没有受到任何禁制影响,这只能说明……他是默许的。
阿姮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此前心里憋的那些气此刻全都烟消云散,她转过脸去,看向那尊青铜鼎,因为捏着鼻子,所以声音有点闷:“又是老龙王的血,又是这些神王血脉的骸骨,天衣人到底想做什么?”
程净竹缓缓蜷握起那只手:“我本不解天衣人到底为何一定要在东海建一座祭台,他们到底要用那座祭台做些什么。”
他抬起眼帘,看向那尊青铜鼎,神情变得肃冷:“如今得见这座琢神冢,一切就都说得通了,有人将这尊青铜鼎放在这里,以东海龙王的血作引,祭台则为一条明路,这些骸骨烧了便是招魂香。”
“什么引子,明路,招魂香……”霖娘听得一头雾水,皱起眉头,“天衣人弄这些到底是干什么的?”
“为了将天衣神王被禁锢在赤戎的神魂招来。”
程净竹说道。
……这实在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阿姮看向他:“有了这些东西,便能助天衣神王的神魂突破赤戎封印?”
程净竹颔首:“他本有残缺的神识遗留在外,以他亲生血脉骸骨制成的招魂香,可以使他在赤戎的神魂化于虚无的同时,突破一切限制,祭台若成,便能为他引路,使他遗留在外的神识从残缺长到圆满,最后,再利用东海龙王的血——夺舍。”
夺舍。
“所以,天衣神王原本想要占据东海龙王的躯体?”
阿姮明白过来。
“东海龙王真龙之身的确是承载天衣神王那副神魂的最佳容器,寻常天衣人的紫目神窍不过代替心脏而已,神王的紫目神窍既是心脏,也是神魂,若他果真夺舍了东海龙王,他一身无上神通自不必再受普通血肉皮囊所制,他亦能长生不灭。”
程净竹对上阿姮的目光:“只可惜,他的妄想落空了。”
阿姮想起来,自己好像将天衣神王的神识给粉碎了,如今只怕连渣都不剩,也就是说,天衣神王好像已经完蛋了。
脚下的地面忽然震颤,阿姮低头,紫火朗照一片积尘飞扬,再抬首,震动欲烈,三百石龛中白骨每一寸骨节碰撞着,他们的皮囊早已腐化,心与眼,全都随他们的神窍而烂了个干净,违逆天时,不入轮回的后果便是这世上的清风雨雪中永远拼不齐他们一丝一毫的神魂,此时这种骨颤之声,竟像他们留存于世上的最后一缕不甘的呜咽。
整个殿塔猛烈摇晃起来,霖娘险些站不住:“这是怎么了?!”
程净竹仰望一眼殿塔上方弯曲的彩绘横梁,沉声道:“快走!”
横梁发出断裂的声音,阿姮身化红雾,将还没搞清楚状况的霖娘卷在其中,随程净竹迅速朝殿塔大门外奔去。
几乎是他们方才奔出大门的刹那,里面横梁断裂,坠落的彩绘雕梁轰然一声砸翻青铜鼎,混合着龙血的香灰飞扬如血雾,石龛中三百尸骨顷刻崩裂。
神台之上,枯骨成堆。
万千紫火一灭,汹涌的黑流奔出殿塔,如黑蛟入水,散向四方。
阿姮三人突破黑气的刹那,无尽的海水涌来,程净竹化出两道符凝成气泡,将阿姮与霖娘包裹其中,黑流从他们身边穿过,浓郁得像墨,与万千急流相汇,那种流墨般的颜色顿时扩散开来。
“怎么办?这疫毒好像更重了!”
霖娘大喊。
殿塔倾塌,里面那三百具枯骨经年的恨,经年的怨,彻底被释放出来,将这海水染得黑透了。
“先离开这里再说!”
阿姮说道。
程净竹再度以无秽香凝成法阵,三人好不容易趁暗流速度减缓,穿过缝隙回到那怪崖之下,便听崖上正有人一声声地喊:“小师叔!”
“霖娘!阿姮!你们到底去哪儿了!”
金光法阵自崖下飞上去,积玉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看到那法阵的耀耀光辉照见他们三人完好无损地出现在崖上。
“积玉,你没事了吗?”
霖娘一见他,便奔上去关切地问道。
积玉满头大汗,此时终于松了口气,他朝霖娘点点头,又看向程净竹与阿姮:“我们快离开这里吧,这崖在下陷,这里要塌了!”
四人相视一眼,立即跑回到他们方才掉下来的地方,却见他们方才下坠的那道长长的幽隙竟然显露一线光亮,那光亮照得黑水昏昏,阿姮似乎似乎听到一些模糊的杂声。
“祭台塌了,是祭台塌了!”
积玉明白过来。
只有那座高耸巍峨的祭台塌陷,才能有这般地动山摇之势,而隐藏在祭台之下这道狭窄的幽隙,才会得见这一线光亮。
“柳郎……”
霖娘脸色一变:“柳郎有危险!”
她来不及想更多,飞身往那幽隙中向上去,可没有祭台为掩,上面的急流顺这幽隙奔涌而下,压得她不受控地向下回落。
正是此时,她脚下忽然多了一股支撑,霖娘低头,只见一柄金剑稳稳撑着她双足,底下积玉双手结印,金剑再化两柄,托他与程净竹逆流而上。
阿姮身化红雾,缀在程净竹衣袖边缘,几人先后穿过汹涌急流,朝着上方那一线光亮去。
离那光不过咫尺的刹那,金剑擦着足以将人一身皮肉划个稀烂的激流发出一阵清啸,如行船般压碎万重波浪,携几人跃入那片海筹织就的光亮之中。
祭台千重玉阶粉碎,散乱的精铁,石料轰然下坠,一尊九头鸷石像从天朝方才从幽隙中一跃而出的四人砸下来,一声龙吟乍响,一条青龙将他们稳稳接住,灵巧地避开数块下坠的巨石,那九头鸷石像落地,“砰”的一声,崩裂开来,陷入幽隙。
霖娘惊魂未定,回过头去,方才见他们出来的那个地方竟成了个漩涡,那漩涡不断地旋转,将那片海水搅得无比汹涌。
“公主,发生什么事了?”
霖娘喘着气喊道。
青龙发出一道女声:“何罗鱼发现了我!天衣人的摄魂杵真是可恨!”
很显然,何罗鱼发现龙女竟然在祭台,赶了回来,而那些凡人们没有办法,只能落下九头鸷神像,鱼死网破。
祭台已成一片废墟,霖娘在青龙背上下视,人影如织,海筹在石柱上扯着嘶哑的声音高喊:“我东海水族仰仗龙王威势安逸了几千年,若无龙王,便无我等,今日龙王受制,东海将要无存,我东海儿郎听着!疫毒又如何?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便与这些妖祟拼了!死了,也是为龙王而死,为东海而死!”
东海海兵们身上几乎都各有不同程度的溃烂,他们早已被疫毒折磨得生不如死,麻木得不成样子,也不知为何,眼见那样巍峨的一座祭台被凡人顷刻弄塌,塌下来被他们踩在脚下,他们感到无比的振奋。
又听海筹这番话,他们更从千疮百孔的伤痛中拧出一些精神来,开始发了疯似的挣脱锁链,反抗束缚。
“为龙王而死!为东海而死!”
“为龙王而死!为东海而死!”
几乎全是病残的海兵们喊出震天的吼声,他们变化着自己的身躯,化成最巨大的模样,抓到兵器,便用兵器,若无兵器,便用嘴疯狂地撕咬。
那些为天衣人马首是瞻的妖怪们哪将这些病得快死的玩意放在眼里,各化法器,毫不犹豫地奔上去厮杀开来。
“我东海子民,我来助你们!”
海筹在石柱上不断地挪动自己庞大的身躯,任由那森寒的铁锁将他越锁越紧,迸发出一簇一簇明亮的光,散向四方。
此时,霖娘看到悬在浑浊海水中,一道庞大的影子缓缓转过身来,他生着鸟一般的头颅,有鳞有羽,还有一双与龙近似的角,一双漆黑的竖瞳,头颅之下,十个身子犹如黑蛟,此刻,鸟喙一张,是道苍老的人声:“海筹将军,你真是和你的龙王主子一样傲慢,可你这样,只会让东海更快灭族。”
祭台已毁,天衣大长老交给他的重任已然功亏一篑。
无论是海筹,还是这些海兵,甚至是那些可恶的人类,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
霖娘看到随着他徐徐转身,露出他一只像鸟一样的爪子中,尖锐的指甲勾着一道人影,霖娘瞳孔一缩:“柳郎!”
霖娘召出菱花小镜,搅动水波如练,从龙背上一跃而下,水练骤然缠住那只鸟爪子,骤化坚冰,何罗鱼回过头来,便见自己的爪子成了个冰坨子,他那双竖瞳往下一瞥,小小水鬼攀住那人类双肩,奋力撕扯着那人类被他勾住的后领子。
何罗鱼稍稍一动,冰裂之声响起,霖娘抬头对上他那双阴冷的竖瞳,柳行云煞白着一张脸,大喊:“霖娘让开!”
何罗鱼指甲一动,霖娘与柳行云不受控地身体往上,眼见何罗鱼摊开爪子,要将他们两个捏死,霖娘结印化出水波打在何罗鱼身上,借水浪的推力带着柳行云往后一仰,正是此时,金剑飞来,锵然一声,擦何罗鱼指甲而过,震得他爪子偏了几寸,他将要抓握那两人,却被一团红云烈焰裹住了爪子,紧接着,一根银尾法绳迅速缠住霖娘与柳行云,将他们拽回龙背之上。
何罗鱼身躯几乎如一尊九头鸷石像那样高大,他的视线随银尾法绳的方向而去,看到那青龙背上的几人。
他爪子上的红云烈焰终于熄灭,表面的鳞片被烧得发黑,阿姮在龙背上微微一笑:“喂,怪东西,这冰火两重天滋味不错吧?”
“柳郎……柳郎你没事吧?”
霖娘将柳行云放到龙背上,见他嘴里不断淌出血来,她几乎带着哭腔。
柳行云被鲜血堵住喉咙,发不出什么声音,只能冲她摇头,勉强安抚,阿姮站在一边,见他胸口金钉四处乱窜,搅动着他的血肉。
她扬手,红雾顷刻钻入柳行云的胸腔,他脊背一僵,身躯绷紧,一双眼睛瞪大,生理性的眼泪不断顺眼睑而落,一张脸惨白得可怕。
阿姮闭眼,感受着红雾顺他的血肉,追那金钉而去,在金钉即将穿透心脏的刹那,红雾精准将其截住。
阿姮一下睁开眼,手指一抬,红雾猛然将那金钉拽出,牵扯出一片鲜血喷涌,柳行云又大吐一口血。
“柳郎!”
霖娘尖叫。
“别叫了,”阿姮被她那一声尖叫刺得耳心疼,她摊开掌心,金钉混着鲜血在她手中,“他死不了。”
积玉赶忙掏出药来给柳行云止血的功夫,阿姮瞥一眼程净竹,偷偷嗅了嗅,好像霖娘这个情郎的血,也挺香的。
跟霖娘差不多。
阿姮喉咙动了动,程净竹忽然看她一眼,她一下转过脸去,扔了钉子,把手伸到气泡外面任由水流冲干净手上的血。
“何罗鱼,你生来奇异,世间难得,本也算得一方大妖,如今竟甘心给天衣人当狗?你须得知道,若非九仪娘娘重开天地,你和你的这些妖众根本无法存在!是九仪娘娘给了你们生命!而你们在做什么?反她的道么!”石柱上,海筹厉声说道。
“九仪娘娘……”何罗鱼活动了两下爪子,视线从那青龙背上转向那根粗壮的石柱,“是,这世间万物都尊她爱她,信奉她开天辟地重铸而成的道,就连多少妖魔也在乞求她的垂怜……她是当之无愧的天地之母。”
何罗鱼这副得天独厚的模样上很难看出有什么表情,他苍老的声音徐徐:“八方妖魔都知道自己的来处,知道自己是因为谁才会化形,不必你海筹将军刻意提醒,我们因九仪而生,可九仪的心里只有凡人,我们?我们不过是她开天辟地的意外罢了,做娘的管生不管养,她的道,从来不曾向我们敞开……碧瑛那个傻子,还以为她那三千年修为可以叩开天门吗?”
说着,他的目光转向青龙背上几人:“可对于九仪,对于上界而言,她的修行,毫无意义,如今世间的道,都不是妖的道。”
碧瑛……
阿姮神情一凝:“你知道碧瑛?”
何罗鱼与她相视,明明做不出什么表情,但阿姮却觉得他似乎在笑,他审视她,说道:“我与她有过几分交情,她在岐山上殉了她那虚无的道,如今,已是四海皆知了,女娃娃,你的术法有点她的意思。”
“交情?”
阿姮面无表情,眉毛一挑:“若真有你口中的交情,她在岐山受难,怎么不见你来救她一救?是听说那儿有惠山元君,有满山的玄门人么?那时候做得缩头乌龟,今日倒在这东海之中逞起威风。”
“你这女娃娃真是火一样的脾性,”何罗鱼并不气恼,“你年纪小,这世上许多事你还不懂,我和碧瑛之间的交情足以让我去岐山救她一程,但我救她本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我早说过,她修三千年清气也修不来渡人成仙的精纯清气,她压抑本性,像一个人类一样去向善,结所谓善果,修得所谓宽仁之心,可到头来,却被一尊自私的神所杀。”
何罗鱼低低地笑,似乎惋惜:“凡人可成神,而妖永远是妖,上界诸神自诩为震慑妖魔维护苍生而存在,却无人指教妖为何生来低人一等?碧瑛她修清气注定是一条走不通的死路,即便她不死在岐山,也一定困死在她那虚无的道里。我虚长她几百岁,在她叩问自己的道之前,我早试过千遍,凡人即便不入玄门,不通修为亦可因其所谓的德,所谓的善,所谓的义而成神,但妖邪的德,善,义却毫无意义。”
“女娃娃,这世上的人类,乃至上界诸神,从来只将我们当成披着一张貌似人皮的怪物,在九仪给我们新生命之前,我们是草木,是虫鱼,是世间一切蠢物,九仪给了我们新的生命,让我们意识到这世界之大,见识了诸般欢乐,诸般悲苦,是人类的欲望先填满我们的心胸,我们才成欲望的化身,可他们却总是意识不到这一点。九仪未必真的希望我们来到这世上,而今诸神都将我们当成了她留下的意外,我们是九仪塑造的新生命,是她遗留的烂摊子,是不被容忍的恶果。”
何罗鱼爪子向上,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在九仪与诸神眼中,我们是不配求道的,这世间用以渡化的精纯清气,是我们永远也修不来的,女娃娃,迟早有一日你会明白到底什么是妖邪的宿命,妖邪与人类,与人类化成的神仙,永远走不到一条道上去。”
末了,他说:“我是看你生得与我一样怪,怪得看不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才与你说这些。”
口吻如一个人间的白头老翁般温和,那个鸟脑袋看着似乎还有点和蔼可亲,如果他脑袋底下没有十个像蛟一样的身子的话。
“胡说!神仙可从未说过什么‘妖皆恶果’的混帐话!”霖娘一边抱着柳行云,一边破口大骂,“你这老怪物分明就是欺负九仪娘娘身归虚无,不能出言诛你!她到底有哪一句容不下你们的玉律写在上界天规之中!”
“她的玉律何必要写在天规中呢?”
那何罗鱼一双漆黑竖瞳竟显露些微笑意:“只要在诸神的心胸之中,足矣。若上界真无偏见,那么岐山妖众的性命如何算?碧瑛三千年问道的结果如何算?一个惠山元君,难道还不曾撕破上界那些神仙的嘴脸?他们果真无欲吗?无私吗?从人成神,便不会犯错了吗?若说天衣人没有资格称神,那么人类,又哪来的资格占天为阙,睥睨众生?”
何罗鱼一句惠山元君,令霖娘忽然语塞。
纵然惠山元君已经付出了代价,可岐山妖众的性命回不来,碧瑛回不来,蛛女回不来,如今岐山之上的生机,是新生的生命,故去的,已经永远地故去了。
何罗鱼话锋一转:“再说龙族,龙族兴于东海,又分立四方,自诩神龙之身,上不向天帝称臣,下享四海供奉,可多少年了,四海龙族之争断过么?他东海龙王落得今日这步田地,难道不是他高傲自大,自食恶果么?若非他自己的缘故,东海何至于此?神从头至尾不过一个虚名,披在天衣人身上你们不许,披在人类身上,龙族身上,其实也没有多像样啊……”
“住口!不许你这妖孽辱我父王!”
龙女喝道。
积玉亦满胸不忿,他眉头紧皱,欲反驳,欲激辨,却伴随何罗鱼苍老缓和的声音顺着他的话往下去想,他想理出一个头绪,却惊人地发现自己下意识竟然会觉得他所言不无道理……积玉吃了一惊,不,怎么可能有道理!
此时,一截焦枝与一根银尾法绳几乎同时扫向那何罗鱼,红云缠裹金电与那凛冽的银光互相朗照,锋锐之意直逼何罗鱼面部。
何罗鱼撤身往后一避。
“不要去细想他的话。”
程净竹冷如清霜的声音落在积玉与霖娘耳侧,令他们不由自主地浑身一个激灵,顿时从那团乱麻似的思绪里抽出来。
柳行云紧紧抓着霖娘的手腕,终于攒够了点力气,说道:“何罗鱼的鸟相……发声有迷惑之效,会……会令人不由自主地相信他。”
何罗鱼听到柳行云的声音,转过脸去看他:“小小凡人,我一直以为你早已成为我的信众,原来你从未信我……你是如何做到的?”
“你可惑我一时,却难移我本心之志,我本心不信你,那么你所说的话,于我不过空中楼阁,空泛无边,”柳行云喘息着,冷眼看他,“思绪千回百转怎样都到不了头,那么迷障自然会破。”
“哦,是你回乡救人的意志啊。”
何罗鱼颇为感慨:“做医者的,一颗悬壶济世的心救人,竟也能救己……”
他似乎有些不适,头颅竟然有一瞬从鸟相化为鱼相,又立刻转为鸟相,那双竖瞳异常漆黑,苍老的声音也发紧:“胆大包天的人类,你可知我本是因你与碧瑛之间的那点缘分才不杀你,你却给我用蛇胆?我这一生,因为碧瑛,从未吞食过任何蛇类,如今这道我给自己设下的戒却让你破了……”
阿姮有些好奇地看了过去。
他与碧瑛很显然交情匪浅,而且他对碧瑛还很有可能抱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这远比方才他啰哩啰嗦的那一大堆要吸引人多了,方才那些阿姮嫌烦根本没细听,她根本就不想与他辩,自然没有顺他的话入他的情绪,再被他的语境蛊惑。
阿姮强忍住对他与碧瑛之间那点事的好奇,抬起手来,万木春落回她手中,此时,何罗鱼才算真正看清方才那根黑乎乎的东西的全貌,他鸟喙一张,发出诧异之声:“如此神物,竟然在你手里……你到底是谁?”
……这话阿姮听得耳朵真要起茧子了。
阿姮挥了下万木春,回忆起了什么。
嘴角勾起了一丝玩味的笑:“我是九仪的表妹,你可以叫我十仪——娘娘!”
话落,阿姮双目骤冷,身化红雾,顷刻在何罗鱼几步开外凝出身形,焦枝破水一划,金芒如缕劈头盖脸砸向何罗鱼。
何罗鱼踏水后撤,金电灼烧他脑袋一侧几寸鸟毛,他那双竖瞳放大,如缺月瞬息圆满,他抬起爪子,尖锐的指甲划过深邃的黑水,水波分开裂隙,一杆几乎比他身形还要高的长戟凭空乍现,浑身漆黑似铁,估摸着得有个万斤。
戟尖如刃,破水一刺,浊浪翻腾,阿姮翻身一避,万木春擦戟尖而过,尖锐刺耳的摩擦声一阵起伏,此时,程净竹迅速飞身掠至何罗鱼身后,银尾法绳缠住戟尖,猛力一拽,何罗鱼那十个身子默契非常,同时一转,戟锋顺势一横,所过之处,海水轰然,程净竹单手结印,金光化障,荡开水流,向上一跃,落于戟锋上。
海筹的光越来越亮,哪怕黑水无垠,亦照得这海底一片上下通明,这对东海海兵来说,正是将军赐予他们的号角,他们越发无畏,拖着残躯,发疯似的用命去拼。
就连那些方才弄塌了祭台的凡人们,也抓着那些本是用来修建祭台的工具,一边被各式各样的妖脑袋吓得尖叫,一边握着手里的东西猛砸。
凡人哪里敌得过妖怪呢?妖怪不过动动手指,包裹着凡人的气泡便会顷刻碎裂,他们会被这黑水立即毒死,鲶鱼精冷笑着抛出掌中的黑气,他要弄碎这些低贱凡人身上的气泡,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甚至享用他们的魂魄!
黑气触碰凡人们身上的气泡的刹那,鲶鱼精贪婪的目光锁定他们,身子一抬,一张血盆大口张开,却猛然僵住了。
炽盛的金光短暂迷了他的眼,他那双眼睛有一瞬呆滞,整个身躯也不由自主地定住,视线恢复,只见金剑如雨,击散黑气。
鲶鱼精抬起脑袋,那青龙背上,眉心戒痕如殷的青年神情肃正,腰间药囊被金光一斩,其中犹如扬尘一般的金色药末洒下,他双手结印,金粉药尘凝成数道符咒,瞬间打入一众凡人身上的气泡中,气泡顿时变得坚固许多,流水击之,竟有金石之音。
凡人们反应过来,为首的那个中年人看向那鲶鱼精,他大声喊道:“大家听我说!咱们好些都是打渔采珠为生的,再是妖怪又如何?他们也免不了身为虫鱼的本性,都说万物相生相克,别的咱们不敢说,难道这些玩意的习性,咱们还不清楚吗!”
说着,那中年男人猛地往前,随气泡漂浮到那鲶鱼精面前去,那鲶鱼精还张着一张大口,众凡人面露惊恐,却见那中年男人一下靠得更近,可那鲶鱼精竟然一动也不动!
中年男人身上的气泡附着的金光耀眼极了,他在那光芒中回过头,对众人道:“你们看!鲶鱼怕光,就算成了妖怪,他也依然害怕强光入目!所以,咱们根本没什么好怕的!”
鲶鱼精被中年男人一榔头砸烂脑袋,在茫然中毙命。
凡人们瞪起眼睛,恍然大悟。
……水中的鱼,可不只鲶鱼惧怕强光啊!
妖怪天生有凡人不能比肩之能又如何?他们也并非不可战胜啊!
凡人们的血肉之躯里顿时生出无限的勇气,众人目光如炬,一股脑儿地冲入妖怪堆里,像一粒粒粲然散开的浮光。
青龙游弋于海水之中,龙吟潇潇,震得底下一丛又一丛的妖怪耳膜欲裂,头皮发麻,针对海兵裹起来的包围圈趁此被海兵们咬出条口子,积玉结印而成的千万金剑成一剑阵,他紧咬牙关手指一绕,底下环绕海兵们的剑阵猛然一转,剑意奔涌,穿水破花,打散众妖,此时,有妖怪大喊道:“法器!快用法器!”
数个摄魂杵飞悬起来,携带紫芒的万千锁链在海水中飞速穿梭,海水依旧漆黑,却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积玉剑阵破碎,底下海兵被刺伤刺死无计,积玉立即喊道:“小师叔!”
程净竹与阿姮正与那何罗鱼缠斗,程净竹闻此一声,他侧身避开何罗鱼横劈而来的戟锋,向下一望,袖中飞出无数白符,他指节稍稍用力,被阿姮咬过的那道伤口涌出血来,他双手结印,以血化符,数道金光咒印打入白符,万千白符携金芒而下,结成无数金光气泡,包裹住海兵们的身躯。
没有黑水持续腐蚀海兵们的身躯,他们骤然少了许多痛苦,此时军心大振,更加勇猛,毫不畏惧扑来的群妖,齐齐迎了上去,海底一片厮杀声震天。
程净竹猛地吐了口血,此时一道锋锐的气流迎面飞来,有什么轻轻触碰他的后背,猛地将他推开数丈,那剧烈的气流穿水而过,一片海崖轰然倾倒,他回过头,只见一缕红雾始终萦绕在他身后,再转过来,他抬眸,那红衣少女在一片她搅动起来的红云烈焰中,短暂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阿姮望见他那张越发苍白的脸,转过头咬着牙握紧万木春朝何罗鱼重劈几道,剑意扰得海水沸腾,灼烫非常。
何罗鱼被海水烫得浑身不适,躲闪不及,其中一个身子被削去一段尾巴,血流如注,他那双眼睛越发浑圆,只见那红衣少女悬在那片红云烈焰中,冷着一张脸问他:“喂,你说,你要是被炖熟了,到底算鸟汤,还是鱼汤啊?”
何罗鱼漆黑的瞳仁几乎涨满整个眼球,那被削断了尾巴尖儿的身子竟然顷刻长全,他的头越来越疼,那是蛇胆种下的寒毒起了作用,他越来越没有理智,妖性暴涨,不再从容,轻易便被阿姮挑动怒火,手中长戟挥出无边威势,戟锋势不可挡地扫向阿姮,阿姮枝尖用力划开数道气流,银尾法绳掠来缠住戟锋,猛力拉开寸许距离,长戟的锋芒擦阿姮脸侧而过,阿姮化成红雾,飞扑向何罗鱼。
何罗鱼长戟一转,戟杆绕身一扫,阿姮顿时无法近身,被逼退数步,此时,霖娘见此情形,她立即将柳行云放到龙背上,飞身掠去阿姮身边,积玉的剑阵拔地而起,环绕何罗鱼,剑光如雨,金石之声不断。
阿姮与程净竹、霖娘三人借剑阵掩护逼近何罗鱼的刹那,剑阵之中何罗鱼的戟援猛然勾住金剑真身,剑阵骤破,积玉大吐一口鲜血,阿姮三人被强烈的气流震出去,积玉立即以金剑相托,令三人稳住身形。
发狂的何罗鱼章法虽然大乱,可他毕竟是有三千多年道行的大妖,身上又有天衣人借给他的火种力量,他发起狂来,几乎要颠山倒海,四人与他鏖战多时,他的十个身子残了又长,反倒是阿姮他们越发狼狈。
何罗鱼的长戟使得炉火纯青,四人始终未能近他身,阿姮的脸颊,身上不知多少条血口子,隔着气泡,她嗅到这海水中无比浓郁的血腥气。
幸好这些血气混合在一起,芳香都被腥臭给掩盖了,她虽有嗜血的本能,却还能因为这种浓重的腥臭维持自己的神志。
积玉持金剑飞身上去,剑锋骤然与那何罗鱼的长戟一撞,巨大的力道透过剑身震透积玉浑身骨髓,他一下被震飞出去,正是此时,银尾法绳缠住他的腰身将他拉回程净竹身侧,阿姮与霖娘回头,只见积玉满口是血,握剑的手都在发抖,但他似乎并无大碍,只因他胸口有个东西在闪着淡光。
“幸好有公主的龙鳞……”
积玉吐了口血沫,说道。
海筹在石柱上燃烧生命为海兵与凡人照亮海底,而龙女则领着海兵们与群妖厮杀,龙吟声声,震彻东海。
程净竹结出两道金印,落到阿姮与霖娘身上,对积玉道:“起诛妖伏鬼阵!”
积玉立即会意,两人同时双手结印,于水中化出一个金光大阵,那阵法飞向上空,徐徐转动起来。
金光所照,万妖惊惧。
然而不过片刻,无数闪烁紫芒的法器飞悬起来,为群妖挡去不少金光,积玉匆匆一眼,脸色大变:“小师叔,他们竟然有这么多天衣人的法器!有这些法器在,诛妖伏鬼阵只怕没用了!”
那些法器,有的记载在上清紫霄宫的旧典中,有的积玉根本闻所未闻,毕竟,天衣人在法器与法阵上的天赋在那些旧籍中不过只向众生展示了冰山一角。
阿姮一下看向那何罗鱼,红云烈焰环绕着他,他周遭的海水无比滚烫,烫得他鸟相与鱼相不断变换,阿姮试着操控炁,颈项间幽蓝的宝珠亮了亮,阿姮感觉到海水之中的炁流动缓慢,根本比不上流水分毫,她拧起眉头,扬起手来,万木春瞬息击碎气泡,顿时无尽的黑水向她涌来。
黑水裹覆周身之际,阿姮望了一眼不远处小神仙朝她看来的那双眼睛,她没有心思想很多,她是很讨厌黑水,可此刻她什么都顾不了了,她目光如炬,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老东西必死。
阿姮身化红雾破水而去,何罗鱼的戟援精准袭来,红雾却柔和地拂过戟援边缘,陡然转了个方向,往下掠去。
发了狂的何罗鱼无法思考,长戟本能往下追红雾而去,红雾却忽然散开,何罗鱼威势无边的长戟僵了一瞬,似乎不知该往哪边,但仅仅一息,他一只爪子猛然握向那缕逼近他身子的雾气,正是此时,程净竹双手结印,悬于上空的金光法阵骤然收紧,向下环住何罗鱼双臂,金光法阵在他周身转动,他爪子一滞,他盯着那缕几乎要被他指甲尖勾住的红雾徐徐散去,落到不远处化成那少女模样。
“霖娘捆他!”
阿姮大喊。
霖娘一个激灵,扬起菱花小镜,化水为练,长长的水练顷刻将何罗鱼的那只爪子跟他的十个身子绑在了一起。
程净竹悬在半空,双手维持结印的动作,独自支撑金光法阵,银尾法绳随他意动,缠住何罗鱼的颈项,银鳞寸寸展开,嵌入何罗鱼的皮肉,珠饰碰撞出的清音令何罗鱼耳心生疼,瞳孔空白一瞬,金剑幻化数柄,齐齐扎入他那被水练绑住的手臂上,扎穿扎透,嵌入他如蛟一般的身子,霖娘咬牙用尽全力,水练收紧,何罗鱼那只爪子刺入他的一个身子里。
他瞳孔紧缩,发出鸟一般的尖啸,海水呼啸翻腾。
万木春被阿姮握在手中,枝尖刺入何罗鱼的后心,腥臭的鲜血汩汩的涌,阿姮在他身后说道:“要不是你实在长得太丑,我也不是不可以承认我们的确有些相像的这件事……我五行为火,在水里十分不自在,却又偏偏是这黑水养育我多年,而你呢,天生两个本相,一水一火,我太知道这种天生矛盾的感觉了。”
阿姮视线下落,被何罗鱼自己亲手截断的那个身子,没有再长回来。
果然,他才是自己真正的克星。
这种断身之痛,令何罗鱼恢复了几分神智,他鸟喙一张,长长地喘息,却竟然笑了:“女娃娃,你我同病相怜,又何必你死我活呢?你猜出我的弱点,那么你的弱点不也暴露了么?”
几乎是何罗鱼话音方落,程净竹立即反应过来,他神情一变:“阿姮!让开!”
何罗鱼的后心涌出黑气,数枚法器从他的血肉里飞出来,幽冷的紫芒划过阿姮的双目,她抽出万木春,枝尖猛劈,一枚法器碎裂散落,黑气却猛然侵入阿姮的眉心,何罗鱼转过头,盯住她:“女娃娃,快,用你手中的神物,刺向你的心口。”
他的声音落到阿姮耳边,竟然幻化为她自己的声音,在她的脑海里回荡,她缓缓抬起万木春,霖娘大惊失色:“阿姮!”
何罗鱼还要徐徐引诱,程净竹面色冰寒,用力一挽法绳,法绳顿时在何罗鱼的颈间收得更紧,展开的银鳞更用力地刺入他的血肉,何罗鱼鸟喙一颤,一时发不出任何声音,但没有关系,一声足矣,他紧紧盯着那红衣少女,她会听话的。
阿姮那双暗红的眼睛一眨,何罗鱼神情猛地一僵,怎么会……他不敢置信,却见她微微一笑,下一瞬,万木春的枝尖穿他胸口而过,她的声音落来他耳边:“还以为什么呢,就这个啊?我以前天天玩儿。”
不就是火种分化出的一团东西么?
阿姮之前还将火种揣在胸口里玩儿过。
何罗鱼哪里知道这些,他根本不清楚阿姮与天衣人之间的渊源,着实被震惊得吐不出一个字,他胸口明明有了个血洞,但身体里的黑气却维持着他的生命,他根本死不了,所以也并不恐惧,金光法阵束住他的双臂,银尾法绳扼住他的颈,他的一只爪子被水练牢牢地捆住,他却忽然大笑,另一只爪子握紧长戟,猛然用力,周身罡风涌动,搅得海水上下翻腾。
阿姮勉强稳住身形,红云烈焰在海底炸开一片连绵的霞光,流水如矢,寸寸刮过众人的脸颊,她用足了力气,奋力将那何罗鱼困在这片霞光之中。
程净竹一面维持金光法阵,一面攥紧了银尾法绳,积玉则不断用金剑刺着何罗鱼的身子,霖娘自始至终都在用水练困住何罗鱼的另一只爪子,不敢松懈一分。
底下,传来碎裂之声。
程净竹目光下视,覆盖在海兵们身上的气泡开始撕裂,积玉见状,不由喉咙发紧:“小师叔!怎么办?我的……我的药箓也快坚持不住了!”
若他覆盖在那些凡人身上的气泡上的药箓失效,气泡便会立即碎裂,所有凡人会立即毙命!
而那些海兵……
程净竹看向那些海兵,他们身上的气泡已经在逐颗破碎,他绷紧下颌,腾出一只手来,结印,落印,不断修补海兵身上的气泡。
他的脸色很快变得惨白。
“不行!只要黑水仍在,我们坚持不了多久的!”
积玉努力修补着凡人们身上的气泡,他肩背上的伤口血流如注,底下群妖们贪婪地嗅闻着他血液中的清气。
“可这里不是黑水村,并没有璧髓……”
霖娘没有说下去,除了璧髓,到底还有什么可以濯尽这东海中的黑水呢?这海底因天衣人而聚集的万妖不会被黑水所伤,可那些凡人,那些东海海兵,他们会因为这里的疫毒而死,死一个何罗鱼毫无意义,黑水依旧会吞噬那些生命,没有人可以活着离开这里。
石柱上,海筹的光芒散尽了。
海底顿时幽暗下来,青龙在厮杀中回首,海筹半透明的身躯破碎,神魂俱灭了,青龙发出声声哀吟,她身后,海兵们身上的气泡一颗颗破碎,一个又一个身躯倒下去,被群妖疯狂地蚕食。
“公主!快逃啊!”
一片惨声哀鸣中,有海兵嘶声喊叫:“您是东海最后的希望,快跑!离开这儿!”
“我等为公主尽忠至死乃无上荣耀,万望公主珍重!”
“万望公主珍重!”
哪怕气泡碎裂,黑水重新将他们包裹,身上无数溃烂的伤口被撕扯,他们竟无一人后退,他们肩扛着东海的荣耀,拖着残肢,飞扑向前,将他们的公主围护在重重人墙之中,将她越推越远,推出战场。
青龙龙吟更哀。
“你们所做的一切毫无意义,东海本就是天衣人的神墓,龙族是后来才占据此地……”何罗鱼每说一个字,都忍受着银尾法绳每一寸银鳞碾碎血肉的疼,“这些凡人,这些海兵全都会死,何必给他们希望呢?这样只会让他们死得更痛苦,你们几个非要担上他们这些人的性命当责任,也只会让你们更痛苦罢了。”
“闭嘴!”阿姮几乎立即被他这番话刺了一下,她死盯着何罗鱼,胸中竟涌起小山死时她面对清峨一腔难发的愤怒,她抄起万木春,枝尖不断在何罗鱼的鸟脑袋上戳来戳去,戳得他满脑袋血洞,鸟毛乱飞。
程净竹望着阿姮的背影,他垂眸下视,东海海兵们身上气泡损毁得越来越多,对上群妖,他们毫不畏惧地走上一条必死的路,凡人们也舍了忧恐,早做好决定,此身一命,朝夕而已,用来鱼死网破也不是不行。
他闭眼,想无视底下凡人与海兵一步一步踏出来的死路。
“就你有嘴!看我不拔了你的鸟舌头!”
阿姮含着冷笑的声音落到程净竹耳畔,他睫毛一动,还没反应过来,眼睛便已经下意识地睁开,他看见她的背影,看见她在那片艳丽的烈焰中用万木春的枝尖猛撬何罗鱼的鸟嘴,何罗鱼活了三千多年,今日也算是遇着一番酷刑了,纵然此身不死,也着实被阿姮折腾得够呛。
她终究还是在责怪自己。
程净竹心中想道。
他原想守住一颗足够冷漠的心,然而听见她一道声音,他便不由自主睁开眼,见她之际,也终究再见这众生疾苦。
程净竹惨白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手指一动,何罗鱼身上的金光法阵骤然停滞,积玉顿时感觉到了什么,转过脸只见程净竹指尖结出新的金印,那金印才成一半,积玉便立即变了脸色:“小师叔……”
“什么是璧髓?”
此时,青龙的潇潇龙吟掩盖了积玉的声音,龙女几乎哭腔。
霖娘望向被海兵们推出战场的青龙,下意识答:“是神骨,上界神仙的神骨!”
高傲的龙族除蟠桃盛会之外几乎不怎么与上界来往,龙女并不知道神仙的骨髓竟然有这样的作用,她青色的龙首微垂:“原来……是这样啊。”
程净竹的金印只差最后一笔,积玉顾不得何罗鱼是否有挣脱禁锢的风险,朝程净竹飞扑过去,正是此时,龙吟声声更重,几乎覆盖整个东海。
程净竹指尖蓦地一顿。
何罗鱼趁法阵停滞,周身黑气涌动,顿时破开禁锢,阿姮手握万木春一下扎穿他的鸟首,翻掌红云爆裂,金电如织,何罗鱼被打偏了身躯,重重跌入海底,阿姮双足踩在何罗鱼的脑袋上,此时,海水中降下一片一片青色的光,阿姮一顿,抬起眼帘,发现那闪着青色光芒的东西,竟然与她收在怀中的龙鳞一模一样。
阿姮满眼惊谔。
东海降下无数青色的鳞光,纷纷扬扬如一场海里的雨,那条青龙不知何时竟然失踪了,霖娘看到原本待在龙背上的柳行云被气泡包裹着,缓缓落到地面上,滔滔水声中,龙女的低语响起:
“龙族不像上界诸神,得道铸身,是为神骨,龙族最宝贵的便是这颗龙心,这身龙鳞,我生在东海,多年受父王庇佑,受海兵拱卫,受万千东海水族供养,受东海凡人子民香火,若我的龙心,我的龙鳞可以有上界诸神一副神骨一般的作用,今日舍去这一切又有何妨?只盼我东海疫毒尽散,天朗水清!”
“何罗鱼,我龙族的确对不起东海,今日我便摘心剥鳞来还,而你这宵小,永远也扣不开你心中的天门,你只配做天衣人的棋子,世间万千大道,无一向你。”
龙女声音冷冽,傲然响彻整片海域。
何罗鱼一双鸟目几乎要被这场龙鳞雨刺伤,他鸟喙中发出沉重的呼吸声,“世间万千大道,无一向你”反复贯穿他的脑海,他鸟目如血,胸中蛇毒发作,癫狂更甚。
不,人的道,不是他的道。
只要灭去凡人成就的诸天神佛,天上地下,世间唯一的道,便在眼前!
我道向我,我道终要向我!
龙鳞如雨一簇一簇地划落深海。
海底深处,另一道嘶哑的龙吟传来。
青龙的龙吟与之相合,哀哀数声,不复耳闻。
“公主……”
残存的海兵们反应过来,望着漫天青色的鳞光,恸声大唤:“公主!”
凡人们也落下泪来。
霖娘脸色煞白,她呆呆地凝望划过眼前的光影,眼中浸出泪来:“我……我不应该告诉她的……”
龙族与上界的神并不一样。
上界诸神的神骨有用,她的,却并不一定有用。
可龙女,是那样果决地用自己的性命去试了。
阿姮抬手,接来一片龙鳞,都说龙鳞是世间至坚之物,可她手心里这片青色的龙鳞却很快融化了,融化成青色的光,飞出她的指尖。
她感受着海底缓慢流动的炁,其中再也没有龙女的气息。
龙女不存在了。
她的神魂彻底粉碎,这个世间再也不会有她了,如璇红一般,她永远地化成这世间的清风雨雪了。
青色的碎光织成大片跳跃的影,在阿姮眼中划过,所过之处,黑水尽清,波光莹澈。
第83章 第83章 这世间,他心中唯一重要的,……
数声龙吟烈如箫管, 几乎震彻天地,龙吟倏止,东海之上雷云积重,骤降如倾暴雨, 如天河之水倒悬入海, 暝晦之间, 被卷入无数漩涡之中。
暴雨冲刷着青峨几乎沾满鲜血的裙摆,忽然,一道沉重的质问破雨穿风, 好似霹雳一声, 惊天骇地:“圣女, 你为何在此!”
三两滴雨珠压在青峨的眼睫, 闻此一声,她轻抬眼帘, 雨珠融入她血红的眼睑, 缓缓转过身,手背玉片的纹路犹如碧波冰冷的涟漪, 她望向那片狂风骤雨间朦胧的山岳, 宽阔大道上, 一串铃音急促尖锐, 雨雾缓缓, 一行人若隐若现,那白头老翁端坐轿辇,由二十八名重瞳混血抬着, 轿杆前后分缀数枚赤金铃。
“大长老好快活啊,有我父王的法宝‘一日还’在手,不御风, 也能在铃音响动之间日行千里……”青峨惨白的面容经雨水点缀,更有种单薄如纸的脆弱,她尚有些稚嫩的声音似乎带着些抱怨,“可怜我,从东炎与乌鹊的战场走到这东海来……实在苦累。”
剧烈的风雨之中,那一行人很快来到海边,大长老没有双目,却听到海面上那漩涡吞噬一切的声音,他那张枯树皮似的脸皮紧绷得像要裂开,那副神情阴沉极了,汹涌的海浪仿佛盈满他的胸腔,他忽然扶着拐杖,猛地一借力,一双残废的腿在轿辇上屈膝循着青峨的方向一跪,轿辇因此而动,抬轿的天衣混血们仍以肩撑着轿杆,前后数枚赤金铃在风雨中岿然不动。
“神王怜我残废之身,故赐‘一日还’,我觍颜而受,是因为光复天衣的大业,因为我不敢辜负神王的相托!”大长老满胸怒涛,抬起眼皮,空洞的眼眶里什么也没有,“圣女若要‘一日还’,身为卑下,必双手奉上,绝无二话!可卑下今日要问圣女,神王谕令您以火种之力引诱天下妖魔成为您的信徒,您如今本该在东炎与乌鹊的战场上,您应该将那战火继续烧到其他诸国去……可您,为何千里迢迢来到东海?”
“何必一定要我在呢?那些妖魔蠢物忠实无比,他们一切的恶欲都随我摆弄,即便我不在,东炎与乌鹊的战火也已经烧遍人间,他们手中有我天衣法器在,那些天兵天将,各路神仙所降下的威压便也不能轻易将他们像蝼蚁一样碾死,即便是蝼蚁嘛……也多得是,那些神仙是不可能很快将他们除个干净的,反倒还要被他们缠住手脚……”
人间战场之中的妖魔借天衣法器而与天兵天将你死我活,而在战场之外,更有青峨引诱的无数妖魔借天衣人之势四处作乱,他们并不与神仙直来直去地斗,而是害人,用他们胸中的恶欲无休止地残害凡人,如此,便也将那些下界拯救凡人苦难的神仙分散开来。
“父王的谕令,我半分也没有违背,”青峨瘦削的手指勾开耳边一缕湿漉漉的发,“我将这世间搅得一团乱,用凡人的苦难缠住那些神仙的手脚,蒙蔽他们的眼睛……我却实在好奇得紧,在我招引诸天神佛所有的注意之时,大长老又在这东海做些什么呢?”
“圣女,我们都有自己的责任!”
大长老神情沉痛:“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
青峨面上似有笑意,天边雷声爆裂,急促的雨滴重重刮过她的脸颊与鬓发,冷冽的电光一闪,她脸上顷刻毫无表情,没有血色的唇开合:“我知道啊,我一直都知道。”
“我知道,我是父王第三百零二个孩子。”
青峨转过脸,迎向那波涛无限的海面:“十二岁时,我与三百个哥哥姐姐一起被送来了这里,他们是因为在父王赐予的诸多机会中均未能比得过大哥哥,所以来到这里,而我一出生便神窍不全,身体孱弱,是个连一次机会都不配得到的残次品……我记得那日,父王来送我们最后一程,我求他给我机会,我在那个小小洞口里隔着水网望他,他却吝啬看我一眼……我亲眼看着我那三百个哥哥姐姐被法阵剜去神窍,剥去神识,而我呢?我却因神窍不全,孱弱至极,连法阵都不屑针对我……反正不必它们动手,我本就是个早夭的命数。”
“一年,只一年我便撑不住神窍不全的枯竭之兆,严格意义上来说,我甚至比我那些哥哥姐姐们先死,他们都是父王的血脉,继承了天衣神族最优越的血统,神窍离体算什么?那对他们来说根本不是死亡,真正的死亡,是那千万重法阵日复一日地运作着,终有一日,彻底毁灭他们的神魂……作为成就天衣圣子的祭品,我与那些哥哥姐姐们,本该永远烂在琢神冢里,可谁能料到呢?这世间出了一个九仪,她从我父王手中夺走了这个天下,令我父王肉身损毁,将天衣神族全部镇压于赤戎之下。”
“父王他有先见之明,在东海神墓留下一片残识,”青峨嗓音徐徐,几乎无波,“有一日,那残识唤醒一对天衣兄弟,那二人因看守神墓一直隐匿于东海幽隙之下,故而一直未被九仪与诸神察觉,他兄弟二人遵从父王之命入琢神冢,发现其中三百神王血脉早已尘归尘,土归土,唯有我是因神窍不全,自竭而死,因而未被法阵毁去全部的元神,那三百白骨森然而立,唯我血肉化尽,一张皮却还未来得及腐朽,父王要他兄弟二人选择,到底谁献出自己的神窍,来补足我的心脉……”
大长老握着拐杖的手蓦地一紧。
“最终,是那哥哥自绝,被弟弟埋在琢神冢外。”
青峨再转过脸来,循着大长老所在的方向:“那副紫目神窍被放入我的胸腔,重新补足了我的神窍,令我死而复生。”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那副神窍虽能令我复生,却始终与我血脉不融,我这副皮囊里长不出新的血肉,我永远都只能是这副长不大的模样……”
“圣女,您明知神王对您寄予厚望!”
大长老拐杖在轿辇上重重一杵:“他甚至将自己一身神通都给了您!他视您为天衣的希望!可您……又做了什么!”
“好了大长老,”青峨稚嫩的面庞上挂着一丝冷笑,却轻声细语,“若非天衣神族被困赤戎,凭你一个小小守墓人,也想成为我天衣的大长老么?从前的长老,可都是几大世家,此间贵胄,你,还有你那个哥哥,又算什么东西呢?你们这种人的紫目神窍,也根本不配填入我的胸腔!”
大长老那双眼睛明明已经没有眼球,但青峨凭着手背的玉片却看清他那双空洞眼眶里一瞬间炸开的愤怒。
“大长老何必生气呢?我说这些,本也不是想要讽刺你。”
青峨说道:“说到底,你我的处境是差不太多的,若非九仪镇压天衣神族,你一个守墓人也成不了我天衣大长老,而我,也不会成为天衣圣女,你也没必要瞒我,我其实都清楚,在父王眼中,我从来不是什么天衣的希望,即便父王将他的一身无上神通赐给我,我也还是那个孱弱不堪的孩子,你哥哥献给我的紫目神窍也不过是让我多苟活几年罢了,父王他从来没期望过我能担起光复天衣的重任,他只不过是需要我这样一个血脉替他凝聚起你们这些人。”
青峨微微一笑:“就连你,你心中也从未相信过我会是天衣的希望,你在东海做了些什么,我都知道,你用我那些哥哥姐姐的骨灰制招魂香,用龙王的血为引,用一座祭台为路,要让父王他留存在东海的这片残识长全,要让他夺舍东海龙王的身躯,从此,他便以真龙之身长生不灭,届时,再收回我身上的神通,我这颗棋子没了用处,最后的归处,便还是这东海底下的琢神冢,而这一回,父王他定会令我身消魂散,再无复生的可能。”
至此,一直在青峨身边守护的黑炻终于恍然大悟,大长老始终无法真正脱口的质问,是圣女弑父。
圣女她……竟然弑父!
那是神王,是天衣神族最尊贵的神王!
黑炻呆住了。
大长老没有说话,脸上松垮的皮肉微微牵动,一副神情阴沉极了,到今日,他方才真正了解这位圣女。
诚如她所言,神王从未将她放在眼里,她不过一个媒介,一粒勉强能用的棋子,神王只不过是要利用她来凝聚残存在外的天衣人,搅乱整个人间,神王从未真正赐予她无上神通,那神通背负在她身上,本有诸多禁制,为的就是有朝一日神王借东海龙王之身复生于东海,再收回她身上的东西。
可这个无比孱弱的神王血脉,却默不作声地洞悉一切。
如今,神王已死,禁制已破,属于神王的无上神通,已经完全属于她了。
大长老忽然想起,当初他将这位圣女从琢神冢带出来,用哥哥的紫目神窍将她复生之后,他问过她,是要藏在东海,待他准备好一切,再接她出去,还是立即出去?
当时,圣女便是如今这副十三四岁的模样。
她死在十三岁,年纪与容貌都定格在那一年。
可大长老却见她亲手剜了自己那双碧绿双目,鲜红的两个血洞在那张惨白瘦削的脸上,不断地淌血,她轻声细语:“大长老,我想出去。”
“我要看看如今这个人间到底是什么样子,我要先了解凡人,然后再毁掉他们。”
从那以后,她以盲女的模样,混在遍是凡人的人间里,乐此不疲。
“父王残识无神通护身,而你偏偏又为他在赤戎的神识招了魂,引了路,这种办法一旦中断,小小一片残识也可牵连父王的全部神魂……你也不必如此看我,父王可不是我杀的,是你们寄予厚望的那个东西,”青峨露出无辜的神情,“是她碾碎了父王的神魂。”
而她,只不过送了那东西一程而已。
黑炻心中森寒,他到今日才发现自己竟然从未看懂过他一直守护的圣女,哪怕是他日日守在她身边,也全然不知她心中竟然有那么多的算计。
黑炻心中纷乱,天边流火闪烁的刹那,他放眼海上,脸色骤然一变,脱口:“圣女,您快看!”
青峨转过脸,同时手背一动,玉片映照着滚滚浊流竟然在以极快的速度恢复其深邃的蓝色,暴雨冲刷,天地昏黑,白浪翻滚。
“大长老,你与东海龙王为友多年,苦心布局,挑起四海纷争,又用一个敖聿换得东海龙王的信任,你为天衣大业所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从前,你是为父王。”
青峨转向大长老的方向,风雨乱卷,雾霭漫漫,她缓缓说道:“如今,我要你为我。”
“事已至此,大长老,你应该清楚,你已经——没有选择了。”
幽深海底,黑水尽清。
海兵们摆脱了黑水的桎梏,心中因公主的死而悲愤万千,他们更加不要命地冲入群妖堆里,奋力地厮杀。
凡人们也更加不知畏惧。
程净竹不必再维持海兵们身上的气泡,立即解了印,又助积玉加固凡人们身上的气泡,保他们免于溺水。
积玉终于松了口气,满额的汗水放肆下淌。
此时,在阿姮脚下的何罗鱼彻底陷入癫狂,他的鸟相与鱼相不断转换,鸟相令他溺水窒息,鱼相又令他短暂得以喘息,这种反复的交替,令他承受莫大的痛苦,他双目赤红,骤然发力挣开万木春,鲜红的血液染红清澈的海水。
阿姮翻身后撤几步,骤然抬眸,万木春落回她手中之际,她仰首侧身避开何罗鱼挥来的长戟,戟锋自她颊边寸许擦过,万木春枝尖抵住戟侧,金电爆裂,裹着红云烈焰顺长戟从首到尾,何罗鱼握戟的爪子被烫得皮肉翻卷,他吃痛,却紧握长柄不放,血红的鸟目瞪大,周身黑气轰然炸开,劈开千重流水,搅动万里风波。
阿姮被这巨大的冲击震出去,连那些海兵、凡人与妖怪织就的战场也受到波及,海底下陷,多个幽隙露出,海水不断往下渗,又成诸多漩涡。
阿姮被霖娘的水练一缠,稳稳落至地面,她抬起脸,看向那陷入癫狂的何罗鱼,到底是有三千多年道行的大妖,即便身中蛇胆寒毒,方才那一下也震得阿姮心口有些发疼。
“什么求道,你这老东西何必说得那样冠冕堂皇?你不就是不满在天上做神仙的本是凡人么?”霖娘眼眶通红,水练扫向那何罗鱼一双爪子,“天阙虽高,可神仙站在那上面往下望的是众生疾苦!正如公主的一片丹心,你这满腔恶欲的妖怪永远也不会明白!”
何罗鱼却似乎根本没有听见她在说些什么,他张着鸟喙,像陷在溺水的痛苦中,长戟一挥,霖娘的水练尽断,阿姮与程净竹、积玉三人几乎同时出手,万木春势如流火,火光映照何罗鱼血红的鸟目,他不知躲避,生生被焦黑的枝尖戳烂了只眼睛,剧痛令他发出尖锐的鸣叫,脑子竟然也因此得了片刻清明,他挥动长戟,戟锋划破层层水波,精准地勾住那银尾法绳,此时,金剑幻化数柄,如雨般迎面扑来,何罗鱼周身暗光涌动,成大片气流网住金剑,积玉用足了力气,剑锋却被硬抵在一片水网之上,难得寸进。
霖娘以手中小镜挽水化冰,数道冰锥扎向水网,那水网震动,何罗鱼一条蛟似的尾扫了过来,水网破碎,连同冰锥与金剑全都被打向他们!
霖娘与积玉几乎同时脸色一变,两人匆忙躲避,此时,水中红雾更浓,截住汹涌水流得刹那,银尾法绳如银蛇一般穿波过浪,猛然绞住那何罗鱼的那条尾巴。
数道冰锥卸尽锋利,化入水中,金剑也化为一柄,回到积玉手中,积玉立即结出金印,金剑破水发出锐利之声,以极快的速度刺穿被法绳紧紧绞住的那条尾巴。
阿姮操控万木春不断攻击着何罗鱼的鸟首,使何罗鱼仅剩的那只鸟目根本看不清眼前的情形,程净竹并指飞快画出一道金印,金芒如缕飞散入数张白符之中,诛妖伏鬼阵再次围绕何罗鱼飞速转动起来。
法绳的银鳞展开,锋利的棱角深刺何罗鱼的尾巴,顿时血流如注,何罗鱼痛苦地张开鸟喙,一根冰锥却忽然钻入他鸟喙,刺入他喉咙。
剧烈的寒气侵占他的喉头,往下刺激他的胸腹,蛇毒的寒意也被勾得更加猛烈地朝他身躯各个地方钻去,他仅剩的九个身躯仿佛僵住了,霖娘趁此机会,水练死死缠住他的鸟喙,何罗鱼那只鸟目紧缩,骤然盯住离他最近的阿姮。
她手里那根焦枝快把他脑袋扎透了,血已经浸满他的羽毛,他的鸟喙明明被缠住,这一瞬,阿姮却听到他的声音:“无知小儿,碧瑛传了你道法,却没给你内丹么?”
这样的剧痛,令他神思又得清明,阿姮甚至听到他一声冷笑,紧接着,他周身气流炸开,仿佛凝结在海底的阴云,那根长戟一扫,强大的气流将阿姮四人猛然震飞出去,落入那边的战场中,卷入一片妖怪堆里。
金光在妖怪堆里炸开,红雾缓缓流动,妖怪们轰然散开,中间露出来一个空隙,阿姮按了按胸口,站起来,再看程净竹,他脸色苍白得厉害,但似乎并未受伤,倒是霖娘身上诸多口子,积玉也是一嘴的血。
尖锐的鸟鸣声响起,无论是凡人还是海兵,连那些妖怪们都觉得耳膜要被生生刺穿了一般。
阿姮抬起脸,正见那何罗鱼生生挣脱银尾法绳,却也因此又损失了一副身躯,那长长的尾巴掉落下来,地面震颤,血水弥漫。
眼见何罗鱼要弄碎那收紧在他身上诛妖伏鬼阵,程净竹立即并指结印,海水牵起他的衣摆,何罗鱼施加在金阵上的力道悄无声息压在他的身上,他一脚往后挪了数寸,稳住身形,绷紧下颌,结着金印的手纹丝未动,手背青筋却分缕鼓起。
“小师叔,我来助你!”积玉立即并指结印,占住一阵眼。
阿姮见他们二人双足下陷,很显然,何罗鱼向那金阵施加了极大的力,如数都落在他们身上,她抬起手掌,红雾立即缠住程净竹与积玉二人,霖娘见状,也立即化出水练来缠住他们的身躯,用力地拽住他们。
四人各尽其力,却依旧难以支撑那压在肩背上,仿佛灭顶的巨力。
“真是……可怜。”
何罗鱼癫狂的鸟鸣声中,忽然有一道少女稚嫩的声音响起,阿姮几乎是在听到这道声音的刹那,便一下仰起脸。
清澈的海水中,如簇的铃音越来越近,数道影子在那片水中隐隐约约,直到更近,所有人才看清一行人抬着轿辇徐徐而来,那轿杆前后挂着数枚赤金铃,几乎在他们现身的刹那,那铃音便消失了。
轿辇上坐着个白头老翁,他干瘪枯瘦的脸上似乎没有任何表情,松驰的眼皮耷拉着,整个人岿然若山。
很显然,那声音并非是他这么个老头该有的。
他忽然动了,侧过身,却是微微垂着头的,而他所向着的那个方向,不知何时竟有一少女悬立。
那少女几乎浑身浴血,眼眶血肉模糊,更衬她那张脸惨白消瘦极了,在她身后,是一个怀刀而立的黑衣青年,他亦俯首,无声的虔诚。
“白泽殿下,你是不是忘了你那副神的身躯早化在了赤戎,连骨头也留在那儿压着整个天衣神族……你如今也不过一个十七岁凡人的模样,即便你天资再好,区区十几年,也根本不够你增长道行。”
少女微抬手背,绿珀似的玉片闪烁冰冷的光,她说着,十分精准地望向阿姮所在的方向:“凡人的道法,妖怪的道法全都需要时间来沉淀,你们四个人加起来,也不够一百年的道行,之前那只千年九尾狐狸死在你们手里,也算是你们的本事,何罗鱼三千多年的道行,比那岐山的碧瑛还要厉害,你们见他,如蚍蜉见树,可你们居然能将他折腾成这样……也是十分不易了。”
“阿姮姑娘,你是我天衣人的法宝,本可以不必拘在他们的道法里苦求道行,你获取无上力量的法门,一直刻在你的本能里,只要你想,你便可以一日千里,什么凡人,妖怪,都无法与你相比。”
少女笑了笑:“这是我父王亲口告诉大长老的。”
阿姮闻言,忽然明白了那何罗鱼方才在笑什么,若是她当初得了碧瑛的道法,又有她的内丹,那么如今,杀他这件事,也不会太难。
时间,日复一日的修行,是构成凡人与妖怪道行的关键,这条道向来拙朴,酬慧,酬恒,酬勤,天下玄门弟子的一生,碧瑛的三千年,何罗鱼的三千年,都是他们一日日修行而铸成的道行。
此为天时。
阿姮本可以在此天时之外,可她却用了碧瑛的道法,如同自由之身戴上枷锁,此刻,阿姮一双暗红的眸子盯住那少女,口吻阴冷:“你好像在骂我是大笨蛋?”
少女微微侧过脸,手背的玉片凛凛生光,映照海底群妖的影子:“这天上地下只有我天衣有如此能力,对他们而言,此为世间万中无一的捷径,你看看他们哪一个不向往呢?走上这条道,从此时间便不再是他们的阻碍,他们会更自由,更强大。”
何罗鱼挣扎的尖啸几乎要掩盖少女的声音,那轿辇上的老翁忽然抬掌,一道紫电抽在何罗鱼后背,滋滋作响,老翁沉声:“何罗鱼,圣女在此,你还不清醒些!”
那金阵几乎要箍进何罗鱼血肉里,紫电猛地抽来,黑气顺着他后背的伤口钻入,他那只血红的鸟目骤然清明,他反应过来,鸟首往上,看向那高高悬立的少女,只一眼,他立即俯首:“何罗鱼拜见圣女!”
“是圣女!那是圣女!”
“圣女降临了!”
与海兵和凡人们缠斗的群妖们听见了,也仰望起那少女,他们的兴奋溢于言表。
少女仍在望着阿姮的方向,似乎是在说,你看,你天生的本能,是他们这些妖类最想要得到的东西,而你,却选择了一条愚蠢的道。
阿姮面无表情的与那青峨相视,正欲说些什么,忽然什么缠住她腰身,令她毫无防备地踉跄后退数步,与此同时,地面下陷形成的深坑里黑衣少年飞身而出,几步落到她身边。
何罗鱼身上的法阵顷刻碎裂,消散无痕。
深坑里,积玉被金光法阵碎裂的气流震得往后退了两步,他不明所以,惊诧地喊:“小师叔?!”
霖娘的水练失去作用,融化开来,她也不明白程净竹为何忽然放弃法阵,转过身看去。
阿姮垂眸瞥一眼腰间的银尾法绳,法绳却在此时松开了她,珠饰碰撞出一把散碎的清音,她的目光顺着绳尾一寸寸爬上他握法绳的那只手。
此时,他往前几步,在她身前站定。
阿姮的目光一下自他的手,爬上他峭拔的肩背。
他转过脸来,海水拂过他鬓边一缕银灰色的乱发,他那双冷冽又剔透的眼越过她,看向从深坑中飞身出来的积玉,道:“这法阵要杀他本就不易,如今天衣圣女在此,你我便更不必白费功夫。”
“白泽殿下说得是啊,凡我信徒,我必不会坐视他们受制于人……”青峨高高悬立,手背玉片闪烁冰冷波光,她的手停顿在那黑衣少年与被他挡在身后的那红衣少女的方向,毫无血色的唇微微上扬,“何况,你们灭了我父王神识,等同于杀他性命,今日,我得父王全部神通,自然要替他报这血仇。”
她如此说,却分毫没有失去血亲的痛,甚至连愤怒也没有,阿姮是那样轻而易举地体会到青峨的兴奋,她想起那座深藏幽隙的琢神冢。
那第三百零一座空空的石龛中,本该盛放青峨的一副枯骨。
阿姮看过神王记忆中的她,连面目都不清。
那么她又怎会为神王彻底的死亡而痛哭流涕呢?她只怕还想普天同庆。
阿姮意识到,自己毁灭天衣神王的神识,反倒令这青峨摆脱了一副傀儡的宿命,是青峨亲手送了她一程,是青峨借了她的手——弑父。
所以,阿姮抬眸,重新审视程净竹的背影,他是担心青峨再次控制她。
“不过,阿姮姑娘,”
青峨以一副天真的神情望向她,“你是我们的东西,我可以原谅你今日,包括今日之前所有的忤逆。”
积玉与霖娘无不心神一凛,此时他们也不约而同想到先前阿姮在祭台上那副模样,他们立即奔上前,将阿姮护在中间。
青峨得见如此一幕,笑出了声,问阿姮:“怎么?你真被他们这些所谓的情谊迷了眼?一点儿也不惦念自己的来处了?”
“那我也问问你啊,”阿姮微微一笑,“做人和做狗,你选哪一个?”
天衣人自诩为神族,如何肯做凡人呢?这简直是一种侮辱,另一个做狗的选项,更是侮辱中的侮辱,青峨被如此臭骂,竟也不生气,她那张瘦削的脸上神情淡淡的:“实话讲,从前还没见到你的时候我便讨厌你,后来见你,我便更加厌恶你,我不明白,父王苦心孤诣造出你这么个东西,怎么却没磨掉你这刺一样的性子,他们用起你来,也不嫌扎手。”
“一口一个东西,你又是个什么东西?”霖娘早憋不住了,她实在没有办法忍受青峨如此表情,霖娘环视一圈,那白头老翁在轿辇上静坐不言,神情却与青峨如出一辙,就连那些抬轿的天衣混血,还有青峨身后的那个黑衣侍者,他们看待阿姮的目光真如一件死物,仿佛阿姮真的只是他们手中万千法器中的其中一件,器物被造出来,只有被使用这一个宿命,而阿姮拥有神识,长出神魂,便是她最大的错误。
霖娘从他们的神情或目光中,感受到一种深邃的,轻蔑的寒冷。
“小小水鬼,也敢冒犯圣女?”
那何罗鱼一声大喝,长戟挥来。
阿姮立即要动手,却发现自己的身躯竟然僵在原地,无论她怎么用力都纹丝不动,她猛地望向高悬于不远处的青峨,青峨回以浅淡的一笑。
好似嘲讽。
电光火石,阿姮目光随何罗鱼挥来的戟锋而去,眼睁睁看着霖娘化出水练缠住那戟锋,却难抵千钧之力,程净竹与积玉几乎同时出手,金剑幻化数柄,若流矢般齐刷刷攻向何罗鱼握戟的爪子,程净竹的法绳则勾住戟锋,他翻身而起,掠空一拽,戟锋骤然一偏,擦过霖娘身侧,刺破层层水波,震动海崖。
青峨的声音越过种种杂声清晰地落在阿姮耳畔:“凡人一切的情,皆是困住你的枷锁,杀了他们,你方能得到你原本拥有过的自由,来,从这个水鬼开始,用你的手——让她魂飞魄散。”
除了阿姮,无人听见青峨这番细语,她的声音密密麻麻爬满阿姮的耳膜,阿姮觉得自己是那么的清醒,直到指节忽然发出清脆的弹响,她惊了一下,暗红的眼瞳一缩,发觉自己的手竟然已抬起寸许。
她面前三人正在对付那何罗鱼不断挥来的长戟,戟锋扫得海水胡乱冲撞,那何罗鱼舌动喉鸣,尖声震耳,霖娘发现不远处不少凡人因此鸣声而抱耳痛叫,她立即扬出水练,缠住何罗鱼的鸟喙的刹那,她咬紧牙关,死死不放。
忽然,霖娘感到一只手触碰她的后颈,自己过分冰冷的温度反倒衬得那只手所散发的温热是那么的令人毛骨悚然,她听到骨节“噌噌”作响,如提线木偶被牵动骨骼的刹那发出的脆响,这一瞬,五根手指骤然握住她的颈项。
霖娘浑身僵硬,她握着小镜的手更紧,缓缓转过脸,骤然对上那样一双暗红的眼睛,霖娘嘴唇动了动:“……阿姮?”
程净竹与积玉几乎同时回头,得见如此一幕,积玉一惊:“阿姮!你做什么?!”
程净竹立即召回法绳缠住阿姮双臂,迫使她松开霖娘的颈项,他一臂紧紧环住阿姮,垂眸只见她眉头紧锁,浑身因为用力而紧绷如拉满的弓弦,她用力地挣扎,双眸血色更重,程净竹握住法绳,手臂收得更紧,青峨居高临下,轻描淡写:“白泽殿下,她终究是我天衣的东西,而一件死物也有她必须要听从的使命。”
她甚至不如狗。
狗尚且算生灵,而阿姮算什么?一件器物罢了。
程净竹眉目霜寒,用力环住阿姮,任由她如何挣扎,他也始终不放,下颌因用力而紧绷,颈侧青筋也因此而在他冷白单薄的皮肤底下分缕鼓起,因为用力地挣扎,阿姮乌黑的发髻不时擦过他下颌,柔软的发丝里有什么东西顷刻将他下巴擦出一道细细的血口子,刺痛的刹那,他垂眸望向她的发髻,那是一粒小小的珠花,鲜红剔透的玉花儿形如水滴,是她从霖娘那儿得来的,近来最喜欢的东西。
他声似寒冰:“那是你们强加于人的恶欲,从来不是她的使命,她有生命,有灵魂,她是她自己。”
阿姮嗅到这近在咫尺的一点芳香血气便比往常更加轻易地被勾起所谓本能,她神摇意夺,根本没办法去想小神仙明明金身仍在,为何却被她的小小珠花划破了下巴?
她的身躯仍在挣扎,却踮起双足,仰起纤细的脖颈,鼻尖最先触碰到他下巴的伤口,她忍不住蹭了蹭,喉咙的渴像难填的欲壑。
“是吗?”
青峨口吻淡淡。
下一瞬,阿姮骤然化成红雾,银尾法绳一松,程净竹后退两步,敏锐地仰首,只见一件法器飞旋而来,紫芒如盖,程净竹立即并指结出金印,数道白符飞出,瞬间燃烧化成金光法阵抵住那重重下压的漫漫紫光。
“阿姮!快住手!”
此时,积玉一声大喊,程净竹侧过脸去,只见阿姮化出身形,一手扣住霖娘的脖颈,霖娘的水练消融,何罗鱼张开鸟喙,喉鸣锐利,癫狂至极。
积玉握住金剑冲上去,却被阿姮一掌红云烈焰给震飞出去,落到凡人与海兵们中间,在他们外围,是军心大振的妖怪堆。
积玉大吐一口鲜血,被一堆凡人匆忙扶起。
阿姮望着自己满手的烈焰,那焰光映着她的眼眸,熊熊燃烧,她咬牙切齿:“青峨,我要杀了你。”
青峨纹丝未动,她的声音却钻入阿姮的脑海:“你也会厌恶,会憎恨么?可惜,就算你这张嘴再利,你的真身也会不由自主听我号令。”
“我命令你,杀了那水鬼。”
阿姮的瞳孔瞬间放大,她确信自己是清醒的,但正因这份清醒,她清楚地感受着双手以极快的速度,不受她控制地扼住霖娘的脖颈。
她清晰地感受着霖娘冰冷的温度,她对上霖娘的双眼,四周紫芒倾覆如洪流入海,不远处积玉不得不结出金印化出法阵保护那些海兵和凡人们,紫芒如电,滋滋作响,落到法阵上,碰撞出刺目的火光。
半空中,青峨轻勾手指,她的胸腹立刻出现一道紫色的裂口,数枚法器飞旋而出,裹挟着强大的气流不断下压。
这种威势,竟比当日惠山元君在岐山上降下的威压还要更强大。
妖怪们兴奋极了,争先恐后地击打着积玉舍下的法阵,想要冲进去,吞噬那些海兵和凡人们的血肉。
上方汹涌的紫流却不紧不慢的往下压,只是这种缓慢,同样压得积玉浑身骨肉剧烈的疼,结印的手指像要被生生掰断,可望向光幕外那一张张妖魔狰狞的脸,他不敢动,只能咬紧牙关强撑,眼睑几乎要裂开。
这便是天衣神王的无上神通,是九仪拼尽全力方才镇压的东西,如今,那天衣圣女高高在上,她自高处下视,目之所及,皆是随手便可碾死的蝼蚁。
她只不过稍稍勾一勾手指,于这些人而言,便是万钧雷霆,滚滚洪流,这是灭顶的威势,是令人绝望的强大力量。
数枚法器飞速转动,紫芒缓缓下压,程净竹也并不比积玉好多少,他失去神骨,栖身在这副凡人的血肉皮囊里,本就是强弩之末,在天衣神王的无上神通面前,他也不过是在勉力强撑。
霖娘虽被阿姮掐住了脖颈,却并未感到什么力道,但很快,她觉得有什么温热的,湿润的流淌过自己的颈项,沾湿自己的衣襟,她低眼,发现那是血,可怎么会有血呢?
她看不到阿姮扣住她颈项的手指节僵白,阿姮难以控制自己的四肢,心中暴躁到金电在她体内乱窜,指甲几次三番要嵌入她的灵体,却又硬生生掰直,身体里的金电顺着经络冲撞指节,令阿姮的指甲尽数翻卷,十指血肉模糊,血流不止。
“傻愣着做什么!打我!”
阿姮一双血红的眸瞪着她。
霖娘一个激灵,立即握住她的手腕用力挣脱,水练也顺势缠上阿姮的双臂,用力地要将阿姮的手拉开,可这么做,却令阿姮更加难以自制,手指骤然用力,紧掐霖娘脖颈,霖娘顿时不受控地引颈。
连霖娘缠在她双臂的水练也被阿姮周身燃烧的烈焰灼断。
霖娘几乎吐不出一个字,根本无法挣脱阿姮的控制,阿姮甚至没办法控制自己的头应该转向哪个方向,她喉咙发紧,连声喊:“小神仙!用你的法绳!快用你的法绳啊!”
轰然声响,数道紫芒穿透金阵,顷刻将程净竹围困其中,程净竹飞出法绳,法绳不断撞击着紫芒凝结而成的光障,他一只手维持着结印的手势,强撑着头顶的金阵,将那数道紫芒封在自己周身,却也因此而无法靠近阿姮,他抬起眼,透过光障,看到阿姮那张慌张的脸。
霖娘已是鬼身,自然不会感受到被人掐紧脖颈的那种窒息,但她依然很不好受,因为她满脖颈都是阿姮的血,这血越来越烫,霖娘明明早已没有血肉身躯,却觉得这血燃烧得像火,要将她这副灵体烧化。
她紧紧抓着阿姮的手,只见阿姮那张脸上缓缓爬满了不知名的紫色符纹,那些符纹撕扯她的脸,钻过她脖颈每一缕鼓起的青筋,紧接着,阿姮的眼睛,耳朵,全都渗出血来,霖娘清楚地感知到阿姮的手在抖,哪怕用力地掐着她,也还在抖,霖娘感受到她的矛盾,霖娘这个已经死去的人不会再死一次,她只会消失,永远地消失,而阿姮的双手想要她永远消失,阿姮望向她的这双眼却在说,阿姮想让她存在。
霖娘知道,在这个天衣圣女面前,这里所有的生命全都是那么的渺小,没有人能够抵抗她的威势。
“血……?”
青峨手背的玉片闪烁凛光,她脸上露出惊谔的神情,那个东西她……竟然在流血?
“霖娘!霖娘!”
昏迷许久的柳行云才将将苏醒,便在气泡中看到如此一幕,他扶着胸口,咬着牙踉跄跑过去,却被紫芒形成的光障给震出去,他胸口的伤处顿时又血流如注,他挣扎着爬起来,口中鲜血涌出,却紧紧地望着霖娘被那红衣少女掐住脖颈悬立起来的背影:“霖娘……”
霖娘听见他的声音,想回头,却根本无法动弹,她只能一只手向着他的方向无力地扬了扬,她望着面前的红衣少女,紫色的符纹几乎将她整个脖颈缠紧,霖娘勉强发出声音:“阿……姮……”
程净竹不断地操控法绳撞击光障,几乎每撞一下,他的面色便惨白一分,他那双眼睛始终盯着光障另一边的阿姮。
“没……关系……”
霖娘又挤出几个字。
阿姮浑身骨肉痛得剧烈,忽然听见霖娘的这三个字,她瞳孔一震,立即质问:“你说什么没关系?什么没关系!”
“这不是……不是……你的错。”
霖娘的手心盖住她的手背,艰难吐字:“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要记得这个,好吗?我,反正我早就……死在黑水村了,能以这副,这副模样到现在,我……已经够……本了。”
霖娘的眼泪也是冷的,一滴又一滴的落在阿姮的手指上,阿姮紧紧掐住她脖颈的手却没有放松分毫,红云烈焰甚至自她指间燃烧,焰光开始燃烧霖娘的灵体,阿姮咬紧了牙,她甚至不小心咬破了嘴唇,她尝到了自己的血。
她努力地想要松开每一寸指节,却反而让指节更加用力地攥住霖娘的颈子,她看到霖娘的泪眼,视线又越过霖娘,看到柳行云拖着遍体鳞伤的躯体爬了过来,用他那副血肉做的拳头,一下又一下地砸着光障,一声又一声地唤霖娘。
阿姮忽然什么都看不清了,温热的,湿润的眼泪占据她的眼眶,她忽然想起黑水村,想起霖娘被掏心的那个夜晚。
她想起自己占据霖娘的身躯,岸上水中,两两相对。
想起霖娘教她做荷包,叮嘱她千万不可以不穿衣裳到处跑。
她想起霖娘失去父母那日,她是那样哀哀地求她帮她报仇,她想起自己的拒绝,霖娘的愤怒。
她想起霖娘念的消身咒。
在阿姮尚不知何为死亡,何为永远的消失的时候,霖娘那时,便已经死过,并且险些永远地消失。
“阿姮……哪怕,你杀了我,我……我也,永远……不会怪你,因为,那从来,从来都不是,你的错……”
霖娘的声音几乎嘶哑,和她的情郎一声声唤她的声音一样嘶哑,烈火灼烧着她的灵体,她的眼泪如雨般落下。
“可是,”
阿姮盈满泪意的眼中,霖娘只剩模糊的影,符纹不断缠紧她的身躯,那是一种对真身的禁锢和倾轧,反应在她这副血肉壳子上,只有冰冷的光,她喉咙发出很轻的声音:“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啊……”
金电被她瞬间的意志推着扎入神魂,仿佛灭顶的剧痛顷刻席卷而来,阿姮眼睑淌血:“万木春!”
万木春被顷刻挣脱束缚的元神驱使,骤然化出本相,凭她片刻的意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刹那,焦枝一劈,金光耀耀,阿姮的左臂被砍下,鲜红的血液弥漫,溅在霖娘的脸颊。
“阿姮!”
程净竹眼睫震颤。
霖娘还没有回神,万木春便将她推了出去,推出阿姮的束缚,霖娘摔落在地,后背抵上光障,光障外,柳行云也呆住了。
“阿姮……”霖娘睁大双眼,嘴唇颤抖。
“她竟然……”
高悬半空的青峨得见这一幕,她眼中的惊愕不减,又掺杂着诸多疑惑:“她竟然有了副血肉身躯!为什么?她明明只是一件法器,依照父王的谕令所示,天衣这么多年施加在她身上的手段,都是在将她造成一件法器,可法器……怎么会有血肉身躯呢?”
青峨立即看向那轿辇上的白头老翁:“大长老!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大长老双目不能视物,只能借助天衣法器提升感官,他却没有圣女嵌在手背上的那样尊贵的法宝,只嗅到血腥味,便知圣女在说些什么,他亦难掩震惊:“这……圣女,卑下亦从未听闻一件法器竟能生出血肉的……”
圣女如何不解,他便如何不解。
若血肉之躯是那么容易能有的,那他们天衣人失去身躯之后,便也不必借器而存,完全可以再造一副新的身躯来,他们天衣神族尚且无法堪破此道,他们亲手造出来的一样器具,却生出了一副血肉身躯。
无论如何不解,大长老也顾不得深思,他立即说道:“圣女,您虽得神王全部神通,却始终无法真正供养火种,她明明是最好的容器,还请圣女留下她,为您所用,为天衣大业所用!”
青峨自然知道大长老未脱口的隐言,即便她继承父王的全部神通,她这副身躯依旧孱弱,若她再继续将火种封在自己的紫目神窍中,这副身躯迟早会坏掉。
青峨厌恶阿姮。
光复天衣的大业明明在她肩上,但父王和大长老他们似乎从头至尾都只寄希望于阿姮这个杀器。
青峨想让她永远消失。
但此时,青峨依靠手背的玉片凝视着那自断一臂的红衣少女,她忽然笑了:“大长老说的是,她是一件很有用的东西。”
她改主意了。
留下阿姮,的确可以让她物尽其用。
银尾法绳在光障上终于凿开一处裂隙,程净竹身化金光,转瞬飞去阿姮身边,抱住她,落到地上。
“阿姮……”
程净竹触碰到她濡湿的衣摆,鲜血沾满他的手,他浑身一僵,垂眸看向怀中脸色惨白的少女,她脸上和身上的符纹似乎暂时安静了,全都没了踪影,而她的眼睑,耳孔还在不断地流血,她浑身在细微地抖,那双眼睛被血红覆盖,看不清他,但她嗅到他身上青蘅草的香味,她立即说道:“捆住我,小神仙,捆住我……”
程净竹眼眶骤红。
阿姮听不到他的回应,凭着模糊的影子去抓他的法绳,程净竹一下握住她的手,紧紧地攥着。
法绳展开的银鳞还未收拢,锋利的棱角险些划伤她的手。
但她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她回握住程净竹的手,催促:“小神仙,你快啊。”
程净竹感受得到。
她在恐惧。
一如赤戎幽隙中,她听到天衣人声音时,那样的恐惧。
恐惧自己不受控的手脚,恐惧这副身躯不受她的意志所用,她恐惧一切的身不由己。
程净竹并指结出一道金印,怀中药气混合金芒如缕覆盖在阿姮左肩血红的伤处,他稍稍侧过脸,苍白的指节越绷越紧,有些发颤。
“白泽殿下,你担心她,不如先担心担心你自己。”
青峨的声音轻飘飘地落来。
幽暗的海底,波光如缕闪烁,程净竹缓缓转过脸去,对上那青峨毫不掩饰的杀意,阿姮自然也听懂青峨这番话语中的肃杀,不耐。
阿姮知道,青峨已经玩够了。
她会碾死这里所有的蝼蚁,她会剖开小神仙的身躯,取出她想要的火种,她会让小神仙死无葬身之地。
不可以!不可以!
阿姮猛地一下撞入面前这个人的胸膛,鼻尖青蘅草的香味更浓,她仅剩的一只手死死地环住他,脑子里刹那只有一个想法,不可以让青峨剖开他的胸膛。
她死死地缠住他,像那根银尾法绳一样。
汹涌的水流拂过程净竹的衣摆,被阿姮抱住的刹那,他睫毛动了一下,很快,他俯身,小心地避开她左肩的伤处,双手环过她后背,轻轻地拍了拍,轻声说:“做什么?”
“她要取火种!她会……剖开你的壳子!”
伤处覆盖着一层冰凉的药气,但阿姮依旧疼得浑身发抖,她紧紧地抓着他后背衣料,浑身都紧绷着。
“你不是最爱惜你的壳子?”
他竟也学她用了“壳子”两个字:“你已经失去了一条手臂,再不放开我,你是连你这副壳子也不要了吗?”
“反正,已经没有一条手臂了,”阿姮抬起脸,却根本看不清他的脸,“壳子已经坏了,已经变得很难看了,小神仙,这些都没有你重要。”
程净竹落在她后背的手一顿,他垂眸,凝视她血红的眼,片刻,他的指腹轻轻擦过她被血浸然的眼睑,阿姮眼睛不禁眨动一下,她不知道自己的眼泪为什么忽然不受控地一颗颗掉,甚至使得她眼中的血红减淡。
“别怕,阿姮。”
他的手轻轻抚过她的发,说。
阿姮曾觉得他的声音总有令人安定的力量,可是此刻,她的那颗血肉心脏在胸腔里却跳得更加猛烈,她抱着他,可仅剩的一只手却让她觉得,她怎样都无法真正抱住他。
青峨冷眼睨着他们,手指在胸口一点,裂痕复现,又是数枚法器飞旋出来,紫芒几乎照彻东海,她悬身不动,冷冷洪流向下,以倾覆之势,势要毁灭一切。
这一刹那,程净竹一手将阿姮搂得更紧,阿姮的下巴抵在他的肩头,她听见许多声音,却什么都看不清,阿姮不安地扯了扯他的衣袍:“小神仙?”
程净竹扬起一只手,指尖金芒如缕:“有银汉之水为依托,你的手臂还会长好的,阿姮,喜欢什么,便要留住什么,你好不容易才有一副你喜欢的壳子,不是吗?”
说话间,他指尖勾描的金芒化成一道金印,那金印的光芒映照他冷冽的眉眼,向着滚滚洪流,冲天而去。
他指节一松,俯身之际,下巴轻抵她肩,金色的裂纹悄无声息自他的衣襟里蜿蜒往上,爬上他的颈项,他竭力维持着身躯不动,裂纹一寸一寸像要崩开他单薄的皮肤,他紧咬牙关,额角的青筋几乎暴起,裂纹终于隐没于皮肤之下,往每一寸血肉里深扎,而不再显于外相,这一刻,他听到阿姮的声音:“可是,壳子就是没有你重要啊。”
程净竹一瞬抬起眼帘,他泛白的唇微扬了扬,还没发出声音,鲜血充盈口腔,涌了出来。
阿姮依旧什么也看不清,滂沱的水声中,她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他的心跳声,她不由往下,耳贴在他胸膛,听见他的心跳竟然越来越缓,越来越缓。
她敏锐地嗅到芳香的血气,喉咙本能的干涩:“你受伤了吗?你的金身呢?”
“金身不过一道禁制而已,破了也没什么稀奇,”程净竹像终于攒够一点力气,他嶙峋的喉结滑动,声音有些哑,抬起手背缓缓擦去唇边血迹,说,“放心,我并无大碍。”
不远处战场中心,仍在为海兵与凡人苦苦支撑的积玉只见程净竹后背一道印记骤然破裂,那是他从师祖那里得来的神印,那是他亲手打入小师叔体内的保命神印。
也只有他看得见那道破碎的神印。
可那神印……却因小师叔画出的那道金印而彻底的毁了!
东海之上,轰隆不止的雷电竟然钻入水中,击穿散发紫芒的滚滚气流,那雷声几乎响彻在所有人的耳边,与此同时,天地之间,一道威严赫赫的声音落下:“十二金阙诸神何在?四方玄门何在?朕谕令诸卿,解救苍生,护卫吾儿!还不速速现身!”
钻入海底的雷电瞬息形成一个巨大的金色法阵,海水竟然全都被阻挡在外,天衣混血们因这忽如其来的震动而险些抬不稳轿辇,群妖被雷电击打得抱头鼠窜。
青峨稳稳悬立,雷电根本难近她身,她手背碧绿的玉片映照那金阵中,无数金芒如缕,瞬息化成无数道人影。
诸神霞衣彩饰,虽游走人间诛妖伏魔已久,却依旧不改神仙威严,不见分毫狼狈,他们并非十二金阙全部神明,还有一部分与人间地仙一道,仍在解救人间妖祸。
除神明之外,还有一部分上清紫霄宫弟子,一部分天下四方玄门中人,他们只听得天帝一声点将号令,便立即应召。
天帝的法阵顷刻将他们传送至此,上清紫霄宫药王殿殿师阳钧望了一眼这茫茫海水:“这……是东海?”
积玉遥遥望见阳钧真容,他立即潸然泪下:“师父!”
阳钧立即循声望去,见积玉苦苦支撑着一道法阵,脊背都要压弯了,他立即指尖一点,金光飞去,托住法阵,积玉哭着喊:“师父!您快看看小师叔,小师叔他……”
阳钧闻言,左右一望,只见那黑衣少年怀中抱着个断了臂的姑娘,站在那里,阳钧一愣,却见那少年抬起脸来:“师兄。”
阳钧正要说话,却被人一把推开:“挪开,挡着我了你!”
程净竹看见他,唤了声:“师父。”
那人正是慈济真君。
“你怎么了?”阿姮一只手抓住他后背的衣料,她不断地想着积玉没说完的话,急切地问,“积玉说你怎么了?”
“没什么。”
程净竹摸了摸她的脑袋:“我用了父亲给我的金印,师父,师兄,各路神仙,四方玄门都来了。”
阿姮知道那金印。
她找回来的记忆告诉她,那叫做明光印。
是赤戎神山幽隙中的小草哥哥画了很多年的金印,是他后来,再也不愿画的那道金印。
“劫数,都是劫数!”
慈济真君注视着少年身上那道破碎的神印,他神情复杂,叹了口气,手指一动,彩雾混合着令人无比舒适的药气浸入那少年的身躯,如同穿了一根线在那碎裂的神印上,却也不过是摇摇欲坠的维系。
“多谢师父。”
程净竹微微垂首。
“你谢我……做什么?”慈济真君动了动嘴唇,想说,逆徒,这回,我是真救不了你了,但对上少年那双剔透沉静的眼睛,他闭嘴了。
“白泽殿下。”
其他诸神皆俯首,齐声:“小神拜见殿下!”
原本正迷糊的三真道人被这些神仙的神音给震清醒了,他定睛一看,嚯,水底,再一看,诶?那不是……
“殿下!”
三真道人瞪大眼睛,再看他怀里那姑娘,还有一边的紫衣姑娘:“阿姮姑娘,赵姑娘!”
“无晦子!你快看呐!”
三真道人忙推身边人。
无晦子当然看见了,他还看见那个悬在不远处的少女,那少女明明面容稚嫩,但无晦子却觉得她浑身诡异,诡异到令人心肺生寒。
“道长,想不到还能再见到你们……”霖娘哑着声音,说道。
岐山之上,她与积玉连同这些僧道一起拖住了那酆水水伯,后来分道,僧道们各自去除妖伏魔,她便和积玉一路找寻阿姮与程净竹。
霖娘目光稍移,发现那酆水水伯竟然也赫然在列。
“天帝将你们送到这里来,定然费了不少力气,他还能撑得住十二金阙的重担么?七杀星的责任,他还能承担得动么?”
青峨面色阴沉,她想也知道,定然是那白泽方才画的那个金印的作用,天帝感知他的方位,送来这些神仙与玄门人,那他在天上,必然会更不好过,没办法,这便是九仪再造三界而成就的法则,那天帝担负着十二金阙所有神仙的神魂,又承担着七杀星对于人间军队的威慑之力,他的臣子他要护,他的苍生他要保,多少的责任压住他,合该压得他生不如死。
慈济真君一双神目将那少女上下一扫:“天衣圣女身负神王无上神通,你将这人间搅成一团乱麻,如今竟又在此,残害东海生灵?”
“尔等凡人依托九仪的精纯清气占天为阙,可是忘了数千年前,这所谓的三界,本就是我天衣神族的?”
青峨冷笑一声:“这东海也是我们的,龙族可占,我亦可收。”
“天衣人果真好不要脸,什么你们的,”那酆水水伯晃了晃手里的酒葫芦,撇嘴,“世生万物,天地自然属于万物生灵,你说是你们的就是了?怎么你们是觉得万物生灵都得给你们交租子啊?”
酆水水伯一副老乞丐模样,说话也像老乞丐吵架,骂骂咧咧的,若不是他浑身精纯清气做不得假,任谁看了,也难相信他竟是正经的酆水水神。
可神仙的宝光彩饰大多是因为凡是精纯清气所凝结的法宝,必定光华熠熠,华美无边,神仙本有法相无数,他们也并没有那么不食人间烟火。
毕竟,人间烟火本是他们的功德所在。
所以神仙本有文雅些的,也有不修边幅的,还有些碎嘴子的,正巧,酆水水伯是不修边幅与碎嘴子二者兼之,还有个嗜酒贪杯的爱好,因此,酒葫芦正是他的法宝。
“你们来了也好,”青峨一副面容不悲不喜,“便让这东海最后再热闹一回,今日过后,没了你们,我看那天帝老儿在紫微金阙必是孤掌难鸣!”
她话音落,一扬手,胸前划出一道紫色裂隙,万千法器争先恐后地飞旋出来,好似千军万马,滚滚的黑气缠裹着冷冷的紫光,铺天盖地。
万妖仿佛顷刻受到感召,黑气渗入他们的身躯,血光充盈他们的双眼,他们的瞳孔不约而同地放大,脑海里诸多纷杂的声音鼓舞着他们。
去,吃尽那些凡人的血肉!
去,享用那些海兵的神魂!
不是想要求道吗?不是想把那些高高在上的凡人化成的神仙拉下神坛么?
快嗅啊,他们身上的精纯清气……多好闻啊!
何罗鱼几个巨大的身躯发狂似的搅动海水,其余群妖亦得火种之力,只觉浑身力量充盈,他们疯狂地扑向海兵和凡人们,诸神得见此景,数名女仙飞出长练,练如霞光,笼罩住海兵与凡人们,长练穿行于海,勾勒一片茫茫烟霞。
一名身形魁梧高大的金仙落去海兵与凡人堆里,他手中长刀一挥,金光无边,一双怒目下视,滚滚威压荡起海底层层尘土。
兴奋的群妖被逼退数步,金仙振臂一挥,海兵与凡人们身披烟霞随他杀去,海底顿时一片震天声响。
只因借助了天衣火种的力量,妖魔们面对这些神仙天然的威压亦挺得起身骨,多的是气力,神仙们各展法宝,玄门中人亦毫不犹豫奔入战场,各显神通。
汹涌的紫雷黑雾中,一道金光如矢破水,荡开层层浪涛飞向悬立半空的青峨,那黑炻反应迅速,挡在青峨身前,以刀一抵,金光击穿刀刃的刹那,黑炻胸前破开一个血洞,那金光将要钻过他的身躯,青峨抓住他往一侧拽去。
金光击穿一座海崖,顿时碎石轰隆滚落,海底震动。
黑炻胸前的血洞里显露一缕幽冷的紫芒,他垂首看向自己的刀,断刀瞬息融合如初,只因此刀乃是他的紫目神窍外化之相,再抬首,茫茫紫烟中,那神仙露出真容,正是那慈济真君。
然而这位法力无边的真神,却未能伤他神窍分毫。
神窍不灭,他便永生。
黑炻冷冷一笑,旋身再度落到青峨身前,扬起手中刀,与那真神对峙。
“圣女,卑下这便助您!”
天衣大长老在辇上,他听到那万千法器飞旋转动的声音,手掌在轿杆上重重一拍,赤金铃未动,数枚摄魂杵凭空乍现,机括齐齐转动的声音刺痛人的耳膜,无数森寒的铁链在海底穿行,四方勾连,竟像织起的铁网,拔地而起的牢狱。
“快打碎这些法器,不能让这铁网织成!”
阳钧拂尘一扫,金光穿水,那大长老的轿辇粉碎,数名天衣混血身形不稳,朝海底坠去,大长老挽手之际,幽幽紫光托着他的残躯稳稳落地。
诸神与玄门中人齐齐施法,金光粉霞所过之处,无数法器轰然碎裂,烟尘四起,而青峨在这片尘埃中微微扬首,手背碧绿的玉片好似她冰冷的神光,光华映照之处,碎裂的法器在诡异的紫烟中刹那恢复如初。
慈济真君飞袖扫出数道金色药箓,护在青峨身前的黑炻立即扬刀去斩,不想锵然一声,金印未破,反倒令他虎口发麻,黑炻立即拉住青峨旋身落去地上,方才迎面而来的药气太苦太浓,侵蚀着黑炻的心神,令他眼前有些昏黑,不由踉跄两步,也是此时,青峨的身形自他身后露了出来,那慈济真君顷刻间又是数道药箓打来,青峨手背一抬,波光划过她空洞的眼眶,她翻身往上,黑气盘旋如法阵猛然压下,她穿身而过,重重黑气扑向慈济真君,慈济真君撤身后退,一掌翻出金光抵住漆黑的气流,另一只手打出药箓,青峨手指一挥,飞旋的法器迸发幽冷的光,犹如刀刃割破药箓。
浓烈的药气散开来。
阳钧手持拂尘,攻向那天衣大长老,大长老一双残废的腿岿然不动,一掌抵开阳钧的拂尘,手中骤然多了一柄拐杖,那拐杖正是他紫目神窍外化之相,他拐杖一扬,推出重重紫烟,那烟气一触阳钧的衣袖,便顷刻燃起紫火,熊熊燃烧。
阳钧一掌按灭烈火,翻开掌心,只见一道血红的裂口,仿佛方才缠住他的根本不是什么紫火,而是凶兽仗着尖利的齿,狠狠咬了他一口。
天衣大长老见青峨轻飘飘落在身侧,他并无双目,却敏锐地察觉她急促的气息,他拧起眉头:“圣女,您的身躯……”
青峨虽不动声色,口中却已满是血腥味,她已继承父王的全部神通,这些神仙,玄门,任谁也难伤她分毫,可她这样一副孱弱躯体,一下化出这么多的法器,胸中的紫目神窍又封着两枚火种,再这样下去,她的这副身躯一定会爆炸。
青峨并不理会大长老,她再度飞身而起,心中默念起晦涩的咒文,双手指节轻动,在海水中划出一道咒印,万千法器机括中发出尖啸,紫火与墨流一同下压,被摄魂杵铁链勾缠起来的这片地方重现浑浊,紫火在水中蔓延,燃烧。
群妖们更加兴奋,更加凶猛,他们发了疯似的厮杀,扑咬,残弱的海兵们不约而同将那些凡人们护在中间,数名金仙降下神通,压断多少妖怪的膝盖,却依旧挡不住他们疯狂的攻势。
青峨身体里流散出去的黑气弥合着摄魂杵铁链形成的铁网之间的每一道缝隙,神仙们用金印,用法阵,却依旧难以阻止那铁网弥合的速度。
“诸位,看到了吗?这便是火种的力量。”
青峨沾血的唇微扬,她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落到每一个人耳旁:“摄魂杵织成的铁网或许不能将你们怎么样,可那些凡人真的太脆弱了不是吗?”
几乎青峨话音方落,所有的神仙,玄门中人都朝那战场中望去,群妖翻腾,海兵们奋力将凡人围护在中间,数名金仙降下的霞光也将他们笼罩,可他们身上的气泡却在一颗颗碎裂,积玉见状,立即并指结印,他的印落下去,凡人们身上的气泡恢复一瞬,又破碎了,海水立即汹涌地冲刷着他们的口鼻,包裹他们的身躯。
慈济真君立即降下一道光障,数名神仙接连加注法力,然而火种的黑气无孔不入,在这越来越高,越来越密的铁网中,铁链乱穿,尖锐的棱锥裹着紫火四处乱烧,凡人身上的气泡根本聚不起来。
诸神不语,却齐齐念咒结印,明明是在深海之中,他们周身却金光耀耀,清风缕缕,那风一缕一缕飘去凡人们的身边,像无形的阻隔,将他们从溺水的边缘拉拽回来。
此时,阿姮感受到海底的炁变得很多,而且流动得很快,却是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在不断的消耗。
她感觉得到,那是清气。
是诸神身上的精纯清气。
阳钧再次被天衣大长老的紫火灼伤,他后退两步,两人飞步落来他身旁,利刃出鞘,与那大长老的拐杖悬空缠斗起来。
“阳钧,没事吧?”
鹤发白衣的老翁转过脸,那双清明锐利的眼看向阳钧。
阳钧捏了捏掌心,摇头:“多谢。”
此老翁正是上清紫霄宫合山殿殿师元一。
在阳钧另一边,则是手攥一支玉简的灰衣老者,他看起来与阳钧年岁相当,手指在玉简上飞快地扣了扣:“我算到若这铁网织成,那些凡人都得死在这里!”
他正是上清紫霄宫相微殿殿师守朴。
“还用你算?”
元一冷哼一声,操控着利剑与那天衣大长老的拐杖斗得你来我往,剑气乱扫,层层刮过铁网,发出“噌噌”之声。
海底群魔乱舞,癫狂的何罗鱼在那战场上指挥着他们,不顾一切地冲撞海兵们的防线,慈济真君下视其间,沉声说道:“还请诸位助我一臂之力!”
慈济真君的药箓在头顶那片海水间结了厚厚一层金色的药箓,生生抵抗着铁网的弥合,女仙们挽起手指,灿烂的烟霞流转过她们的臂弯,如披帛一般缠住铁网两端,奋力阻止铁网合拢,男神仙们抄起法宝钻入药箓,以身抵抗。
阳钧扬手,拂尘千丝万缕织成一只雪白的船,那船随他所指,几乎在群妖突破海兵防线的同时,将那些凡人们全都盛到船中,女仙的霞光将他们托起,酆水水伯的酒壶化出涛涛江流,那是他真身化出的酆水,即便入了海,也不与海水相融,酆水托起那雪白的大船,汹涌的浪花推着船向上飞去。
霖娘扬手结印,水练自小镜钻出,缠住她面前柳行云的腰身,欲将他送到那大船上去:“柳郎,你也走,你快走!”
柳行云却握住她结印的那只手,刹那间,水练消散,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不放,霖娘急得眼泪又掉下来:“柳郎!再不走你会死的!走啊!”
霖娘用力甩开他的手,小镜化出水练缠住他,水练扬起,缠着他穿过层层海水往上,将他扔入那大船之中,他爬起来,望向船下,霖娘的脸已经变得模糊:“霖娘!”
霖娘仰着脸,泪眼模糊。
正是此时,青峨轻轻摩挲手指,重重紫烟伴随不断流转的黑气裹住那大船,将它往下一压,一船凡人在船中翻来滚去,船身不断划向海底。
三真道人与无晦子等玄门中人见此,他们立即飞身而去,扑到船底,将那大船托起来,他们运足法力屏息推着船往上。
手背的玉片闪烁冷光,青峨轻声一笑:“没有了九仪,你们这些神仙也不过如此,事到如今,还想着救这些凡人的命么?可你们的精纯清气又能保他们多久?你们因精纯清气而永生,这些凡人于你们而言不过朝生暮死的蜉蝣而已,是九仪的法则约束了你们,让你们必须护佑他们这些毫无意义的生命?真可怜。”
那酆水水伯冷哼一声:“你这天衣妖孽如何能明白,生命的宝贵本就在于它的短暂!我们这些老不死的,活得久有什么好?只不过我等的生死,皆在于一个责任而已,为它生,为它死,不仅仅只是九仪娘娘的法则,还是我等立身于十二金阙的道心!”
什么道心不道心的。
青峨神情轻蔑,手指一屈,千重紫盖压下:“是么?那便让我来看一看,你们这些人的道心,到底能不能救得了他们的性命。”
大船又被压下数丈,连绵紫火燃烧裹覆而来,瞬间点燃了三真道人的裤脚,火舌不断往上,他大叫一声,双手却仍撑在船底,酆水水伯翻掌,托着大船的酆水瞬间冲刷过船身,也将他们身上的紫火扑灭,三真道人吐了几口水,骂道:“天杀的天衣妖孽!差点没烧死你三真爷爷!”
铁网不断在挤压着慈济真君的药箓,栖身那裂隙中,以身躯抵挡铁网弥合的神仙们被挤压得清气乱窜,摄魂杵胡乱飞舞的铁链的棱锥扎入他们的身躯,鲜红的血液混合金色的华光染红海水,青峨神情冷漠,手指轻点,符纹乱飞,将那大船锁住,压着底下的玄门众人,像要将船上的人,船下的人彻底拖入深渊。
正是此时,银尾法绳与万木春齐齐飞向青峨,红云烈焰铺开一片,青峨被那浓烈的颜色一晃,她施法的手被打断,飞身往后避开。
慈济真君扬手,七十二根金针如矢发出,黑炻见状,立即飞身跃去,挡在青峨身前,七十二根金针刹那穿身而过,血雾迸溅,青峨被一根金针穿透了手掌。
她手背的玉片映着黑炻下坠的身影。
他摔在地上,七十一根金针在他的每一寸关节熠熠生辉。
金针钉住了他的躯体,但他那双眼仍然睁着,紫目神窍仍在胸腔之中,他并没有死。
也是这一刹那,诸神与众玄门人齐力,助酆水将那大船托起,穿波破浪,向着海面去。
青峨手背一转,看清被她困在阵中的阿姮与程净竹,她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手掌一握,金针飞出,她立即施法,万千法器飞旋而动,紫烟黑气皆化成一只又一只巨大的利爪,势如破竹地向那大船去。
正是此时,轰隆的雷电声破空入海,闪电在海水里迸发冷光,烈如箫管的龙吟响起,震天撼地,掀起万里波涛。
交织的龙吟几乎震彻所有人的耳膜,很快,海底深处,一声嘶哑的龙吟响起,以悲烈之声,声声相合。
轰然如巍峨山倒般的声音震彻东海,众人只见三条巨龙破水而来,向着那道嘶哑的龙吟传来的方向,游弋而下。
一时间,海底山倒地陷,一片浑浊。
天衣大长老脸色一变:“不好……”
巨响连声,三条巨龙从碎石污泥下的深隙中飞出,如冲天的霞光流火,紧接着,一条金龙破锁,飞身而出。
金龙腹部刺着一柄宝剑,鲜血几乎染红他的鳞片,他一声声地哀吟,哀吟中,又饱含着滔天的愤怒。
“戟渊!”
嘶哑的龙吟化成怒吼:“还我龙儿命来!”
此时,青峨的手背微微一转,她并未转身,却看到身后伴随波涛而来的万千海兵,几名东海龙宫的侍女在最前面,她们骤听龙王这番悲声,原本苍白的面容顿时更加惨白。
“公主,公主……”
她们四下望去,看见许多人,许多神,许多张面孔,其中却根本没有她们的公主。
那金龙化为龙首人身,那宝剑插在他的胸前,鲜血濡湿了他一身龙袍,腰间缀着一枚金令,而那另外三条龙亦化出人身来,他们三人手上皆握着一枚一模一样的金令。
很显然,他们便是依靠这四块金令之间的联结才精准找到了东海龙王的方位。
东海龙王一把拔出胸前的紫金宝剑,鲜血喷涌,他一双龙睛仿佛染血,紧紧盯住那天衣大长老。
大长老感知到他的气息,握着拐杖的手一紧。
“大哥,是我等来迟了!”
绿髯龙首的北海龙王惭愧道。
“我们不知侄女她竟……”南海龙王紫髯红睛,望着面前的东海龙王,欲言又止。
“一切,都是吾的过错!”
东海龙王紧紧地握着那柄紫金宝剑,“若不是吾错信贼子,东海水族,岸上子民皆不会受此大灾,我龙儿也不会死!”
天衣大长老无法相信这一切。
四海龙王竟然在东海凑齐了。
“西海龙王。”
青峨手背的玉片映照出那蓝髯龙首的龙王模样,不同于另外两位龙王不吝于对东海龙王的安抚,他站在那里一言不发,青峨循着他的方向:“东海之乱明明是你的机会,你难道不想做这四海之主么?东海龙王一死,你西海便是名副其实的四海主宰,这难道不是你西海一族的所求么?”
西海龙王转身,一双深邃的龙睛凝视着那少女片刻,他再回头,正与东海龙王相视,他缓缓开口:“天衣圣女与大长老将这世间的欲望摸得实在太清楚了,圣女所言,吾很难反驳,的确,吾想做这四海主宰,我西海与东海的积怨太多了,大哥死,吾该是最高兴的,大长老与圣女送吾如此大礼,吾是很高兴的。”
紧接着,西海龙王却话锋一转:“可高兴归高兴,吾思来想去,却觉实在无法消受。”
他徐徐转过脸,再度看向那少女:“圣女清楚吾的贪欲所在,以此利诱,对吾而言,看似百利无一害,可圣女须知,吾贪虽贪,脑子却还不糊涂!我龙族是在九仪娘娘舍身化为精纯清气渡人成神之际,因九仪娘娘的精纯清气而化形的,九仪是天地之母,亦是我龙族之母,你天衣人是个什么德行,史书里,传说里,早写烂了,在你们眼里,唯有你天衣神族是世间之最,是唯一尊贵,若这片天地真换了你们来做主,又怎会将我龙族放在眼里?吾即便想要四海主宰的位子,也只会自己跟自家哥哥争,你们算什么东西?真当你们所谓的襄助,吾会放在眼里?”
西海龙王哼笑一声:“天帝一向对我龙族礼遇有加,哪怕我龙族从未向他称臣,这却也不意味着,我龙族与十二金阙的道心不在一处!尔等天衣妖孽,人人得而诛之,我西海与东海之间的恩怨,可比不得你们这些祸世的妖孽来的重要!”
四位龙王站在一处,龙睛如炬,威严赫赫。
“戟渊,吾龙儿的命,今日,便要你,和你的天衣圣女用命来还!”
东海龙王扔了那柄他曾无比珍惜的紫金宝剑,化身为金龙,龙吟怒吼,声声不断。
其他三位龙王亦化龙身,从金龙之侧。
东海残存的海兵本就不剩多少,还都是强撑着残破身躯迎战的,如今,南、北、西三海海兵只听得几位龙王谕令,便立即蜂拥而至。
四条巨龙身负世间至坚的龙鳞,冲破铁网,三海海兵顿时冲入战场,喊杀声震天。
慈济真君趁此机会,立即在那大船上打上一道药箓,一时间,药箓,船下的酆水,以及酆水中撑着船底的玄门众人齐力将大船推了上去。
海底到处是炁,神仙的精纯清气,玄门的清气,万千妖魔浑身的浊气,阿姮的感官因为许多的炁而变得无比敏锐,她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可这双眼看不清,她不确定那是什么。
她没有发现自己颈间那颗幽蓝的宝珠变得无比明亮。
程净竹猛地抬起脸。
“小神仙,你也听到了吗?”
阿姮抓着他的衣襟。
程净竹双眼紧盯着浑浊烟波中的某一处:“它来了。”
“是什么?”
阿姮在他怀中转过脸,眼中血红,一切都很模糊。
海底凝结起层层的烟雾,以一种肉眼难辨的速度,伴随海底清气与浊气的交织碰撞,雾气越迫越近,它凝结成一副巨大的画布,描摹着一片栩栩如生的山水,水中炁的流动,使那画面中的花草树木皆像被风吹得微微颤动。
“是赤戎。”
程净竹轻声道。
画中山水,一笔一画,都是赤戎。
像出现在海底的海市蜃楼,虚像重重,越来越近。
但此刻无人发现它,这世间,只有程净竹可以感知它,因为它是赤戎飘出来的炁,在天衣人的法阵之下,除天衣人之外,无人可见。
但除了他。
青峨方才避开西海龙王一击,她回过头,手背的玉片闪烁光影,她面上露出无比兴奋的神色,黑炻转身,用他那双幽绿的眼眸看清那片迷雾凝结成的山水。
“圣女!是赤戎!”
黑炻喊道。
青峨此时终于明白过来,琢神冢下三百具白骨制成的招魂香不止能招引父王的元神,还能令漂浮在虚无之境的赤戎连接东海。
若父王复生顺利,他便可以在东海打开赤戎法阵,带领天下妖魔入赤戎,解封印,光复天衣神族。
而这一切,如今都该由她来做!
青峨立即施法,连绵的紫光化为冲天的咒印,冲出海面,她的声音顷刻响彻四方:“凡我信徒,受我谕令,杀入赤戎,解开封印,夺取天地!”
受天衣大长老戟渊之名盘桓在东海岸边的无数妖魔骤听谕令,他们便发出兴奋的尖啸,化成一道又一道的气流扑入海水之中,借着他们那双被黑气笼罩的眼睛,看清东海海面烟雾深处的那片山水。
他们疯狂地朝那海雾凝结成的虚像而去。
青峨复又施法,符纹涌入那雾气凝结的山水中,机括的响声刺遍众人的耳膜,无形的法阵顷刻打开,那片雾气开始卷起剧烈的风,吹向四方。
此时,青峨转身,手背玉片映照那对相拥的少年少女。
毫无预兆的,她猛然飞身朝他二人掠去。
银尾法绳银鳞尽展,绕了几圈,却没拦住青峨,此时,慈济真君手中数道金针发出,黑炻再次以身去挡,整个左臂被削掉了,他仍不退却,青峨迅若闪电,一手伸向那黑衣少年,直逼他胸膛,阿姮在他怀中猛然转过脸,万木春化出,刺向她面门。
青峨被刺穿一边脸颊,血流如注,她却像是根本没有痛觉似的,一掌打向程净竹的胸膛,此时,慈济真君与酆水水伯等神仙齐齐出手,剧烈的金光笼罩而来,程净竹一掌抵上青峨的掌风,周身气流轰然散开,同时将他与青峨各自震飞出去。
朦胧中,阿姮抬眸,血红的视线中,那少年模糊的影子落去一片连绵的人影里,诸神簇拥着他,将他护到身后:“保护殿下!”
程净竹满口鲜血,手指探向海水之中,那少女成了道血红的影子。
“走!”
青峨一声令下,黑炻立即将大长老从阳钧等三位殿师的包围中拽了出来,紧跟青峨身后,海底万妖也好似受到感召,不再恋战,朝那画中奔涌而去。
此时,阿姮耳中响起一道声音。
“阿姮姑娘,我不玩了,你回来吧,回来我们身边。”
青峨冰冷的声音笼罩她整个识海。
阿姮的身躯站了起来,她看了一眼那被诸神簇拥的少年,仍只有一道模糊的影,但她仍然辨得出,那是他。
那些神仙,似乎真的很珍视他。
可是,
他们真的会容许他取回神骨,化解封印么?
阿姮不懂神仙,他们好像总是有很多的顾虑,就连惠山元君生出私心,那份私心也不够彻底,她还是会努力保护凡人,保护信徒。
他们考虑很多,关心很多,怜悯很多,所以束缚很多。
可阿姮不想理会那些。
她又不是神仙。
她没有责任要背,也不必在乎世人是否唾骂。
她只在乎一件事情。
阿姮忽然转过身,那道影子从她眼中消失了,她化成红雾,受无形的牵引,融化在那片妖魔的浊气里。
“阿姮!”
霖娘眼睁睁见阿姮顷刻消失,她奔上前去,万千妖魔中,何罗鱼的戟锋骤然划过她脸侧,她被戟锋重重一击,坠下去。
程净竹几乎要晕厥过去,却听见霖娘这一声唤,他猛然睁起眼皮,目之所及,却根本不见阿姮的身影。
大船将要触碰海面,趴在船上的柳行云听见霖娘模糊的声音:“霖娘……”
相隔太远,他什么都看不清,一瞬间心脏却疯狂地跳,他猛地从船上跳下去,坠入汹涌的水波,与托着船底的玄门中人擦身而过,逆流千重,他却铁了心一坠到底。
大船破水而出,穿行海面,酆水压着千万妖邪妖化成的气流飞速朝岸边去,船上的凡人们被暴雨劈头盖脸砸了一顿,他们终于清醒过来,那中年男人趴在船舷,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吞咽着没有咸味儿的雨水,忽然间,他望着水面,干裂的嘴唇张开:“只有咱们出来了,是他们送咱们出来的,可他们……那些仙长,还有神仙爷爷们怎么办……”
老翁躺在船中,任由雨水冲刷自己,风雨拍打得他干瘪的脸皮生疼,好一会儿,他发出声音:“咱们能做的,都尽力了,留在那儿就是个死,给神仙们,仙长们添乱,神仙希望咱们活,不论是多短暂的一生,只要咱们认真地活,过得好好的,吃上饭,睡好觉,做好活计,这也算是咱们普通凡人自己最有意义的价值,不能为人的话,就好好为自己。”
大船很快将他们渡上了岸。
那船很快在他们眼前消失了,海面上浓雾弥漫,他们什么也看不着了,踩着土地的脚,竟然有点软。
那中年人跟着村人一块儿,一直跑一直跑,跑回那个背靠竹海的小渔村。
下着暴雨的天,阴沉得厉害。
中年男人飞快奔回自己家门口,有人先到家了,原本静无人声的村中忽然爆发一阵又一阵的哭声。
“爹!是你吗爹!”
这声音似乎是朱家女儿,她哭得太大声了。
“老林?老林你回来了!我不是在做梦吧!”
中年男人想,这是隔壁林家嫂子。
很多很多的哭声此起彼伏,男人抬起头,看向院子里,他的老母亲坐在屋檐下,低矮的小桌上点着一盏油灯,手里端着个蚌壳碗,慢慢地吃着一碗海鲜粥。
她耳朵不好,只有近前的声音才能听得清,这会儿模模糊糊听到些什么,又不清楚,茫然地抬起脸来,那双浑浊的眼却忽然顿在院门口。
她一下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像不敢相信似的,她看了看他,又看他地上的影子,好一会儿,嘴唇翕动:“……阿生?”
“娘……”
男人眼眶顿时红透了,他奔过去,跪倒在母亲面前,大声喊道:“娘!”
老母亲抱住他,眼泪比她先反应过来,顺着脸颊如雨落,她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真的是阿生啊。”
“是阿生,是阿生……”
男人泣不成声:“娘,儿子对不起您,害您担心了,还有……”
“还有,我想娘做的豆腐鲶鱼汤了。”
风雨呼啸,雷鸣不止。
海面与海底雾气凝结而成的海市蜃楼消失了,波涛之下,一片死寂。
天衣神王耗尽心血铸造的法阵使赤戎漂浮不定,不与外界相通,几千年来,上界一直无法探得它的准确方位,因为它根本就没有一个准确的方位。
当初,诸神随白泽出征,却被天衣神王的法阵阻隔在外,只有白泽孤身进入赤戎,化解了一场浩劫。
而今,天衣圣女打开法阵,她带领她那万千妖魔信徒轻而易举入得赤戎,慈济真君领着诸神与玄门众人,四海水族,紧跟其后,便也终于得以进入赤戎。
霖娘与柳行云踏在一柄金剑上,霖娘一副泪眼,捏起拳头想打他,却望着他血红的胸口不敢动,她哭道:“你疯了吗?没有气泡,没有神仙给你精纯清气护体,你会溺死的!”
“死不可怕,我只怕你不见。”
柳行云脸色苍白。
若不是积玉的金剑及时将他接住,金剑又托着他,托着霖娘及时钻过那白雾,他只怕真的就要溺死了。
此时,积玉正跟在他们身后,茫茫风雾中,积玉忽然见程净竹自云中落了下去,他喊了声:“小师叔!”
积玉连忙跟了下去。
霖娘回头见状,拉着柳行云,也往下面去。
黑水河汹涌流淌,如流墨划过连绵的山岳之间,程净竹落到岸边,巍巍老树之下,他并指连画数道金印,袖中的白符飞出,他耳边却始终没有听到一丝音讯。
他猛然吐了口血。
“小师叔!”
积玉落了下来,只见金色的裂纹爬满程净竹的颈侧,他周身淡淡的金光骤然碎裂消散,满身大大小小的伤口显现,鲜血浸满他的衣襟。
他几乎浑身浴血。
那金色的裂纹如锁链一般紧紧锁着他的颈项,单薄的皮肤已经有多处裂开,像树叶蜿蜒的茎。
“小师叔……”积玉震惊得说不出话,半晌,他望着程净竹,声音变得颤抖起来,“您的金身一直都是一道假象,是不是?您根本就没有好起来,您根本……”
东海再遇,积玉还以为小师叔因为那道神印,已经好很多了,那道神印可以暂时保住他的命,他也暂时恢复了金身。
积玉从未怀疑过。
可原来,小师叔的金身根本没有恢复,他只是用了术法伪造出一个假象,假象一直笼罩着他这副快要崩裂的躯体,残破的神魂。
霖娘和柳行云落下来,她骤然看到程净竹这副模样,她双目大睁:“程公子,你为什么会……”
“小师叔,”积玉强行忍下哽咽,质问,“您是不是……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取回神骨?”
程净竹身上多处伤口都是从祭台往幽隙深处下坠之时,被那些黑气不断穿身所致,阿姮被天衣人改造过,所以不受天衣神王的余威所扰,但它们是绝不会放过他的,程净竹勉强站直身躯,他的目光紧紧追着白符所化成的金光而去,他没有回头:“积玉,这些不重要。”
“金身不重要,神骨也不重要,我从来不在乎,你也不要为我而可惜。”
他走到老树下,阵阵河风吹来,风中却依旧没有他想要的消息,那些金光消散了,它们根本找不到阿姮的踪影。
风卷落英,程净竹扬手猛然在腰间的法绳上用力一握,展开的银鳞锋锐的棱角将他手掌割出一道深深的血口子,血雾随风弥漫。
“小师叔您做什么!”
积玉红着眼眶飞步到他面前。
程净竹展开手掌,狰狞的伤口血流不止,他并指结出金印,浸满他的血气,化成金光飞散四方,他仰起脸,洁白的飞花乱舞,冷冷的河风拂过他苍白消瘦的脸颊:
“我在找她。”
这世间,他心中唯一重要的,只有她。
第84章 第84章 下山这条路,程净竹走了整整……
无尽的漆黑笼罩四方, 如簇的紫火飞悬,天衣大长老戟渊坐在一把轮椅上,垂首说道:“圣女,此法阵可隔绝一切感知, 如同身处虚无之中, 即便是那些所谓的神仙用他们那双神目, 也难以发现我们的所在,圣女何不趁此时机取出火种?”
大长老顿了片刻,没有听到圣女半分回音, 他又继续说道:“我们如今已身在赤戎, 只要将火种放入它真正的容器之中, 这容器便会是我们打开封印, 解救天衣神族的利器!”
大长老并无双目,只能循着圣女气息的方向, 他根本什么也看不见, 只忽然听得一阵“叮叮当当”的脆声,像瓷器轻轻的碰撞, 大长老拧起眉头, 按捺不住:“圣女?”
四方昏黑无尽, 紫火如灯点缀, 一片繁烟黑絮中, 一方朱红木案摆在其中,案上铜镜光华清凌,朱粉瓷盒数枚, 一只妆奁凌乱开着,明珰翠凤,环佩珠饰, 光映几案。
案前一少女端坐,铜镜映出她苍白的面容,一双暗红的眼眸神光寂灭,空洞无彩,青峨站在她身后,透过铜镜看见少女那张脸的同时,亦看到了自己的脸。
青峨原本秀美的面容悄无声息爬满紫色的裂痕,裂痕中交织着细细的血线,这种裂痕从她的脸庞,如蛛网一般蔓延过她的颈项,布满她全身。
血色的裂痕更衬她面色惨白如纸。
可她脸上并无什么多余的表情,她素白纤细的手指在案上挑拣一番,终于选定一只瓷盒,里面的妆粉颜色如初绽的桃花,她用指腹沾了点那细腻的粉末,坐在案角,双足轻轻晃荡着,她倾身将手指尖的妆粉一点,一点地涂抹在少女的脸上。
她很是耐心,明明是如此轻柔的举止,她手上的裂痕却一寸寸崩开,鲜血蜿蜒悬挂她腕底,她亦毫不在乎。
将瓷盒放回案上,她整只手已皮肉外翻,血肉模糊。
她手背的玉片映照少女的容颜,妆粉掩去过分的苍白,令她的肌肤白里透红,气血充盈,可谓艳丽尤绝,不可方物。
青峨微微一笑:“大长老,她并不是那么听话的东西,这一点,你也已经见识过了,不是么?”
说着,青峨的手指在一盒唇脂中点了点,鲜红的唇脂混合着她指尖的鲜血,被她一点一点涂在少女的唇上。
“圣女……这是何意?您不是说她是一件很有用的东西?”
大长老语气难免掺杂几分焦躁,他实在没有办法洞悉这位圣女半点心思,他不明白,如此一件利器便在眼前,圣女她……为何对这么一件东西有如此大的敌意!
“大长老从前对我说,她这件容器需要放到人堆里经受世间一切恶欲的洗礼,方才能与火种交相辉映,发挥她最大的作用,”青峨收回手指,揉捻着指尖的红,却分不清那到底是唇脂,还是她的血,“那么大长老何不现在来瞧一瞧,她往人间这一遭,到底有多少收获?”
一直立在一旁的黑炻见圣女侧过脸来,他立即会意,走过去将坐在轮椅上的大长老推了过来,大长老没有说话,却抬了抬拐杖,一道暗光飞出,刹那钻入镜前少女的眉心,大长老凝神片刻,眉头逐渐皱成川字,他蓦地睁开眼皮,露出两个空洞的眼眶:“这……怎么可能呢!”
她竟然觉得快乐?
哪怕偶尔的痛苦,亦无法改变她自始至终的那份快乐。
大长老的秘法可感知世上一切生灵的喜怒哀乐,凡人的爱恨,妖魔的贪嗔,都基于他们的欲,痛苦,怨恨,贪婪,执着是催生无尽恶欲的法门。
而快乐,是无法催生任何恶欲的!
“依照神王谕令所示,天衣炼器师倾尽所有为她锻造嗜血的本能,嗜杀的本性,她理所应当会亲近一切恶欲!她本该痛苦,本该怨恨!本该想尽一切办法来填她无尽的欲壑!她竟然觉得快乐?谁准许她快乐!”
大长老惊怒交加,以至于脸颊松弛的皮肉都颤动起来。
“大长老笃信父王座下炼器师,真以为这东西有那么好用,”青峨一笑,脸上的裂痕更重,她一张完整的脸皮仿佛时刻都有可能四分五裂,“可那些炼器师若真是无所不能,又为何始终无法磨灭这东西的神魂呢?”
青峨的手指轻轻拂开面前少女额角的浅发,端详着她因鲜红的唇脂而更加明艳的脸庞:“她的神魂就像是一簇烧不尽的野草,炼器师无论撕碎她多少回,一旦等到她的春日,她还是会冒出碍眼的短茎,为她锻造嗜血的本能,本就是炼器师们因为几次三番也消磨不掉她的这副神魂而妥协的结果,她本来就不是什么举世无双的利器。”
而本该是,如她一般的残次品。
明明同样是残次品,可笑的是,父王,大长老,乃至整个天衣神族全都固执地将希望寄托于这件名为“阿姮”的容器身上。
铜镜静静映照少女的脸,如同披着一张人皮的傀儡,她光艳的外表下尽是僵冷的死气,青峨勾了勾手指,少女的右手便缓缓扬起,轻轻抚摸起自己乌浓的鬓发。
青峨手背的玉片冷光粼粼,她看见少女左边原本空空的衣袖中不知何时已凝聚起泛着银光的水泽,如一只半透明的手臂:“大长老,你看不见她,你不知道她有多特别,我们天衣人虽拥有紫目神窍,却一直无法堪破血肉再生的法门,而她明明什么都没有,不过是一团虚无的气而已,却偏偏无中生有,甚至断臂也能再生……”
大长老的神情一瞬凝滞了。
“这……”
他早失双目,连想象也无法想象这件容器到底是如何生出血肉,甚至断臂再生,他不由怀疑:“难道……神王的炼器师其实已经参透其中的法门?”
谁知道呢?
神王已死,赤戎那座神山底下的任何声息,他们都无法探知,而从前大长老所接收到的神王谕令亦未提及半个字。
“那根本不重要,大长老。”
青峨坐在案角,她徐徐转过脸,循着大长老的方向,紫火映照她整张清癯的脸,血线如蛛丝满布:“还记得父王给你的最后一道谕令么?那也是我如今要你做的事。”
青峨这副身躯生来孱弱,东海之下,她催动神通与那些神仙斗法,胸中的紫目神窍因沸腾的火种而时刻都在爆裂的边缘,此刻,她的皮肉正在一寸寸皲裂,鲜血几乎将她衣襟染红了,她却全然不在乎。
神王的最后一道谕令?
大长老眉心一跳,莫非圣女她是想……
鲜血顺着青峨的衣摆滴滴答答,她手背的玉片对准了大长老,此时,并无人注意到端坐镜前的少女那双空洞无神的双目有一瞬亮起华光。
自大长老扯着嗓子嚷嚷什么快乐不快乐之时,阿姮便恢复了神志,她正有些迷茫,却发现自己这双眼已经能够视物,冷不丁一眼望向面前铜镜中的自己,她差点瞪直眼珠子。
镜中人乌髻若云,脸上妆粉淡薄,却偏偏唇脂鲜红得像沾了一嘴的血。
连她身上也换了身黑纱白裙,她僵直着身躯坐在镜前没有显露分毫端倪,乱云般的裙摆堆积在脚边,不动声色地听着青峨与大长老的全部对话。
大长老在意会圣女口中的那所谓神王最后一道谕令,阿姮亦在瞬息之间察觉到青峨藏在话锋下的真正意图。
若老神王的最后一道谕令是指他的复生计划,那么东海龙王的躯体便是这个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
阿姮凝视着镜中映出的青峨的半边背影,她松垂的发髻下,头皮早已裂开一道又一道血红的裂痕,鲜血浸湿她的发,沾染她的领,她那截纤弱的后颈皮开肉绽,仿佛那颗稚嫩的头颅随时都有可能掉落。
难怪,青峨浑身都要裂了,还有闲情在这儿打扮她。
这品味极差的妆粉,唇脂,甚至衫裙,都不是为她准备的,而是青峨为她自己准备的。
“大长老认为不可行?”
青峨久未等到大长老的回应,轻抬起眼皮,露出两个血红的眼眶。
大长老斟酌着开口:“卑下只是在想,她本是作为一件容器而存在,您若是占了她的身躯,那她……”
“我连你哥哥的紫目神窍都能接受,又如何不能接受这东西的一副皮囊呢?”青峨削尖的下巴微抬,仿佛纡尊降贵,满不在乎,“若夺舍成功,我占了她这副皮囊,她的神魂必定会因为夺舍之术而再度被碾碎,她那神魂再是能长,也没有办法在短时间内长出来,不是么?她的真身失去神魂,才是火种最好的容器,是我天衣最利的杀器,不是么?”
器物,本不需要自我。
没有自我的器物,才最是趁手。
大长老拢紧的眉头一瞬舒展,垂首:“圣女英明。”
青峨手腕一转,碧绿的玉片映照面前的少女,她兀自端坐,僵硬的手指仍在一下一下的对镜理鬓,青峨望着她,如同望着一件她为自己精心裁剪的衣衫。
此时,忽然一阵清风不知从何处吹来,风中隐约一缕清淡的,芳香的血气。
融在无尽昏黑中的妖魔骤然尖啸沸腾,多少张狰狞的,贪婪的面孔从虚幻中显现,他们叫嚣着,流下贪婪的口涎,情不自禁为血气中的精纯清气而沉迷。
青峨抬袖一挥,紫火轰然撞向妖魔兴奋的脸孔,妖魔们发出惊恐的呜咽,重新融入昏黑之中。
她借手背玉片观面前少女,只见她那双暗红的瞳似乎涣散,喉咙难耐地吞咽,青峨笃定:“是白泽,除了他,没有任何人的炁能入我天衣法阵,阿姮姑娘,他似乎在找你。”
少女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本能使她唇焦口燥,双眼血红。
青峨转过脸,对大长老说道:“我们必须快一点,在白泽找到这里之前,我必须先占了她的这副皮囊。”
青峨浑身是血,阿姮却嗅不到任何味道,也许因为她的本能由天衣人塑造,天衣人趋利避害,所以他们的血并不会驱使她嗜血的本能,也因此,风中的那缕血气来得实在太令人猝不及防。
如同一片羽毛轻轻擦过她的鼻息。
她浑身汗毛倒竖,本能令她那样难捱,若非天衣咒印在身,她无法驱使自己的四肢,她只怕早已顺从本能,循着这一缕血气,飞快地化成一缕雾回到小神仙的身边,贪婪地缠绕他的伤口。
阿姮忍不住又轻轻地嗅了嗅。
她纹丝不动地望着镜中的自己,她的这副壳子是小神仙用天上的银汉水造成的,她胸腔里的那颗血肉心脏是她好不容易得来的,只属于她自己的东西。
青峨想要?没那么容易!
僵硬的指节仍在重复地抚摸鬓发,发髻边凤钗垂下的珍珠流苏颤颤巍巍,在东海之下先一步融入阿姮血脉中的万木春悄无声息于她识海中凝聚成形。
她心念一动,万木春却颤动着,停滞不前。
她的意志却烈如强风,裹挟万木春化成一枚金刺,猛然扎入她的元神之中。
金刺展开千丝万缕,交织成网,徐徐包裹住她整个元神。
如墨的烟气在幽冷的紫火下浮动,阿姮端坐镜前,明妆乌髻,艳如桃李,鲜红的血液倏尔自她眼睑,耳孔,唇缝流淌而出。
十二金阙的诸神与四海龙王领着众玄门、水兵方入赤戎,却发现那天衣圣女与追随她的千万妖魔竟凭空消失了。
诸神穿梭于整个赤戎,四海龙王号令水兵四处搜索,这片安静许久的黑水黑山一时间天翻地覆。
霖娘扶着身受重伤的柳行云,他胸口的血洞是何罗鱼指甲化成的金钉所致,没那么容易愈合,他扶着胸口,目光追随天边若流火般落去山野的神明,他望见那片破败的村舍,有些发愣:“……他们呢?”
所有的村邻呢?
霖娘随他迷茫的目光望去,说:“柳郎,他们早就离开这里,去外面的世界了,如今,都已经自由了。”
离开这里……去外面了?
自由了?
“那……青骨病呢?”
“正如你所想,青骨病根本不是一种病症,他们是因为常年开凿璧髓才会变成那样,”霖娘说着,望向河边的那个少年,“璧髓不是假山神的恩赐,而是真神明的骨,他们是因为肉体凡胎无法承受神力才会产生畸变,但如今他们都没事了,他们是同我一起离开赤戎的,如今,天南海北,都自由了。”
柳行云紧紧握住霖娘的手,片刻,热泪浸满眼眶,他颔首,轻声道:“那就好,那就好……”
“小师叔,我去找阿姮,就算将整个赤戎翻过来,我也要找到她!”
积玉的声音忽然响起,霖娘立即看过去,只见积玉紧紧地抓着程净竹预备再次结印的那只手,霖娘连忙说道:“程公子,我和积玉一起去找阿姮,这里曾是我家,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这里,我们,我们一定会找到阿姮的……”
“天衣圣女设下法阵,连诸神也难以察觉他们的声息,”程净竹缓缓挣脱开积玉的手,并指沾染血气,凝出金印,推入天际,“你们找不到的。”
河风呼啸,慈济真君与药王殿殿师阳钧先后落来黑水河畔。
阳钧雪白的拂尘缠住程净竹不断画印的那只手,他快步上前,沉声:“小师弟,你不要命了吗!”
茫茫白雾中,少年转过脸来,满襟是血,对于阳钧的质问无动于衷。
“逆徒。”
慈济真君一声叹息,走上前去,他端详着少年秀整的眉目,苍白的面容,凌乱的鬓发,不免想起当年在上清紫霄宫药王殿的某一夜,他忽然察觉到精纯清气的触碰,便知道,自己即将飞升上界。
他连夜赶去探望他的这个小徒儿。
小小一个孩子,在一盏灯烛下翻书,隔窗听到他说飞升成神的事,那张稚嫩的面容上也没有半分动容,慈济真君觉得自讨没趣,摸了摸鼻子准备走,却听见窗内,徒儿忽然问他:“师父,我何时才能下山?”
慈济真君回头,小小的影子映在窗上,岿然不动。
他叹了口气,挽袖转身:
“十七岁,等你到了十七岁,若你这副身躯能结成金身,你便可以下山。”
今日,慈济真君仔细端详着阔别多年的小徒儿,他已然十七岁了,长成个少年模样,再不是当初那样小的一个孩子。
“净竹,我知道,你做人的这些年来,从来都不开心。”
慈济真君说道:“你在外面,她在赤戎,你越是自由,便越是反复想起她的不自由,你一直为此而痛苦。”
他那样寡言,冷漠,慈济真君曾听他问过最多的话,便是何时下山,慈济真君只回应过他一回,从此师徒天上人间永相隔。
慈济真君当然知道徒儿反复询问的下山,到底意味着什么。
而他这副活人命,死身躯,只有结成金身,才能稳固神魂,只有神魂稳固,才能动用他的能力去辨炁,辨别这个世界与赤戎之间微妙的联系。
下山这条路,程净竹走了整整十七年。
第85章 第85章 “我会让你把她还给我的。”……
幻境昏黑如瑿, 少女端坐如旧,以手抚鬓,珠光滢滢,映于颊侧, 宛若流霞。
“大长老, 开始吧。”
青峨起身, 望向那少女。
夺舍并非是那么轻易可成之事,其中繁复,唯大长老心知肚明, 眼下情形分明不是夺舍的最佳时机, 可圣女若不取出紫目神窍中的火种, 她的皮囊很快便会被撑破, 而那容器……大长老感受着那少女的方位,眉心紧拧。
诚如圣女所言, 若无意外, 这容器本该恶欲缠身,浑无本我, 如今却出了这样的岔子。
“卑下领命。”
大长老俯身, 随即手中拐杖往地上重重一杵, 拐杖化为一簇幽光, 随他所指, 分裂为两束,分别钻入那少女与青峨的眉心。
悬空的紫火下坠,烧成一个法阵, 青峨与那少女一站一坐处于阵中,大长老双手结印,对青峨道:“圣女, 夺舍之法本该在子时阴气最盛之时,极阴之地进行,如今却没有那些功夫打算这些了,卑下只有先将您的魂魄引出,再撕开她的识海,您一定记住,她识海裂隙产生的刹那,您定要抓住这瞬息之机!”
青峨颔首不语。
幽冷的光在她眉心闪烁,她缓缓展开双臂,任由神魂在大长老低低的念咒声中被寸寸剥离,她的毫不抵抗,令她的魂魄很快离体。
因她是天衣神王的血脉,她的魂魄便是她的紫目神窍,那神窍散发着浓烈的黑气飞旋而出,唯剩她那副碎纸般孱弱的躯体依旧站立,僵如死尸。
大长老并指,冷光滑过他凹陷松弛的眼皮:“阴阳相错,倒转紫府,形骸既脱,灵肉永隔……”
大长老苍老的声音不断钻入阿姮的耳中,她坐在镜前岿然不动,死守神志,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去听他说出的每一个字。
大长老说什么“阴阳相错”,她在想霖娘如今在哪儿,是在东海,还是也回到了赤戎。
大长老又说“倒转紫府”,阿姮想积玉是否也在赤戎。
“形骸既脱,灵肉永隔!”
大长老沉声重复。
阿姮又想方才那一缕芳香的血气,那是小神仙的血,她想他一定是故意的,当初在赤戎,他也是这样引诱她,找到她。
可惜。
“形骸既脱,灵肉永隔!”
大长老的声音伴随他扎入她眉心的那一缕幽冷的光深扎阿姮的识海,识海之中,万矢如雨齐发,猛烈地撞击着她元神外裹覆的金光。
铜镜映照阿姮那样一张平静死寂的脸,鲜血又从她唇缝徐徐流淌。
可惜,这一回,她没有办法回去他的身边了。
大长老每一声重复的咒,都像嵌入她血肉里的弦,他一声声拨动那弦,一寸寸撕裂她的灵与肉,命令她,不要留恋,不要挣扎,不要以你卑微的蚍蜉之身,违逆主人的意志。
要听话。
献出你的血肉之躯,碾碎你本不该存在的神志。
从今以后,回到你原本的位置去,做一件法器,一件容器,将你的一切毫无保留地奉上吧,那本是你的使命。
识海之中天翻地覆,铜镜里,阿姮的脸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她识海中每一道箭雨都是一道大长老精心描绘的破神符,无休无止地冲击着她的元神,大长老逐渐有些体力不支,但他不敢有丝毫放松,夺舍之术本就复杂,若他一道破神符没画好,便会功亏一篑,他满头冷汗,勉强稳住发抖的手,侧过脸:“黑炻,快,扎她眉心!”
黑炻闻言,手中刀“噌”的一声出鞘,刀锋用力划过少女的眉心,皮肉剖开一道血口,鲜血如线,顺她鼻梁点滴而落。
“圣女!”
大长老维持着结印的手势,大喊一声。
那副悬空的紫目神窍立即化成一道流火猛地往那少女眉心的伤口里钻,每钻入一寸,铜镜中少女的影子便淡薄一分。
少女周身忽有风起,那风吹来,大长老结印的手越发颤抖,他心中一惊,这东西的神志竟然如此坚韧!
他咬紧牙关,双足勉强稳住身形,念起咒来,那声音落到少女耳边,却成了许多她最熟悉的声音:
“阿姮,是你杀了小山!”
这是霖娘的声音。
“人与妖,本就是不同路的,何况,你本是天衣人的东西,我其实从来不曾相信过你!”
这是积玉的声音。
识海震荡,浪涛千重,阿姮根本没有办法不去听这些声音,每一个字都是那么轻易地往她脑海里钻。
“不,我没有杀小山!”
镜中影动,她的五官越发朦胧:“你们知道,你们明明知道……”
“可你想要夺走我的心脏,不是么?”
耳中,那声音冷得像一场淋漓的冬雨,是多么平静的质问。
镜中,阿姮的五官凝住了。
她鲜红的唇一动:“我……”
“你想说你没有?”那声音徐徐,“阿姮,你真的没有吗?”
有过。
曾经真的有过,不止一次有过。
“可是我……”
“你有过,便是不可饶恕。”
那声音按住她胸中所有慌张的解释,又轻又缓地下了个判决。
镜中,阿姮的脸又模糊一分。
可是我……再也不想要你的心脏了,我也不会再要任何人的心脏……这样也不行吗?因为我有过这样的念头,所以霖娘怨我,积玉不信我,连你……也不要我了吗?
耳边再也没有任何声音,她听不到任何想要的回应。
流火趁机往她眉心再深扎一寸,血肉发出轻微的闷响,鲜血弄花了她的脸,铜镜中,她的面容越来越模糊。
“阿姮,他们根本不值得你为他们产生一切的怜悯,包容,甚至是……爱,凡人的爱,是最没用的东西。”
青峨的声音随那流火钻入她的脑海。
“在小山之前,我杀过很多人,有人像他一样想做我的朋友,也有人做过我的爱人,他们很喜欢用所谓一生来丈量与我之间的‘情’,朋友之情,男女之情,可这些东西本就是弱者妄图施加于强者的束缚,他们不过是想用所谓的‘情’来控制你,驯服你,使你生惭,生怖,生忧,生出无数不忍……可这些东西,只会让你变得不自由。”
“你天生是我们的东西,今日,你的皮囊注定成为我的皮囊,你的真身,注定握在我手中,成为我的利刃。”
“接受你的使命,阿姮。”
流火如刀,深嵌少女眉心数寸,鲜红的血染红她的眼睑,迸溅在铜镜之上,镜中她的面容越来越淡薄,几乎融成一团阴影。
使命?
识海中,包裹住阿姮元神的金光暗淡下来,发出冰裂之声。
阿姮的意识变得迟缓,这是青峨对她的压制,她十分艰难地挪动思绪,她想自己来到这个世上……
眉心剧痛难忍,意识越发淡薄。
什么来着?
大长老手指又结出一道破神符,少女眉心的流火只剩下一寸尾巴,冷光映照他一张满是汗水的脸,他毫不犹豫地将那破神符推出,破神符顿时在少女识海中化成万千流矢,卷风破浪,以吞天之势,扑向那被金光包裹的元神。
流火兴奋地燃烧着,用力往血肉里钻。
少女血红的眼大睁,不禁仰首,发出痛苦的哀叫,鲜血混合她眼睑积蓄的泪,垂下脸颊,大长老并指又描画起一道破神符,喝道:“蠢物!圣女有所请,你怎还敢有所执?快快脱去形骸,放下一切!”
铜镜中,几乎连她的影子都要映不出。
正是此时,忽有霹雳一声,仿佛颠簸山岳般的声势,狂风席卷整个昏黑的幻境,大长老顿时一阵目眩,描画破神符的手指一颤,符咒一笔勾错,破碎成烟,也是此刻,那少女识海中欲发的万千流矢顷刻消融,大长老定睛一看,那流火凝滞在少女血红的眉心,剩条尾巴怎么也钻不进去。
“圣女,法阵将破,夺舍之法怕是不成了,您快出来!”
大长老喉咙浸满血腥味,他肃声喊道。
出来?
深嵌在少女眉心的流火岿然不动,明明她就要触碰到这东西的识海了,只要她破开她的识海,便能吸尽她的精气,撕碎她的元神!
流火烧得更盛,猛然往少女眉心血肉里钻,巨大的冲击几乎要令少女的颅骨就此开裂,鲜血浸湿她乌黑的鬓发。
此时,法阵之外,四条巨龙盘旋于天,龙吟烈如箫管,搅动阴云重重,引来狂风阵阵,那慈济真君悬身空中,衣袖感受风的流向,双目下视,盯住那片云淡风轻的山坳:“天衣妖孽果然在此!”
慈济真君一眼望见底下那黑衣少年,四周狂风漫卷,唯那山坳幽寂无声,他并指于空中描画一道金印,推向一片淡烟薄雾之中,金印消融的刹那,他的银尾法绳飞出去,刺破迷雾,刹那无踪,慈济真君与诸神几乎同时施法,降下数道金光,追随银尾法绳消失的方向而去,崩雷暴裂般的巨响震痛众人耳膜。
紧接着,烟雾渐渐散去,千丝万缕的黑气显现,那正是天衣大长老将万千妖魔化成黑气,借他们的身躯交织而结成的法阵,以此暂避虚无之间。
法阵已破,黑气胡乱盘旋升空,妖魔嘶叫着。
繁烟黑絮中,一张朱案,一面铜镜,那黑纱白裙的少女正坐镜前,她仰着纤细的颈项,血肉模糊的眉心涌出的鲜血斑驳她的衣襟。
一缕流火燃烧在她眉心的裂口之中,狂风拂乱她鬓边浅发,风中熟悉的,芳香的血气迎来,少女端坐,鼻尖微微一动,她喉咙本能地吞咽一下,沾了血的眼睫轻轻一颤,她双目映出密密麻麻的人影从四面八方来。
那么多模糊得像山廓的影子中,那黑衣少年疾步而来,数步开外,他蓦地定住,那双冷冽的眼瞳似乎震颤,瞬息与她相视。
阿姮意识清晰的刹那,她眼中映着那少年的影子,方才断裂的思绪接续起来,她想起自己来到这个世上,根本不为任何使命。
灼烧着她眉心血肉的流火猛然又深扎半寸,阿姮双目顿时神采破碎,霖娘飞奔而来正见如此一幕:“阿姮!”
积玉的金剑擦风而过,幻化数柄,直逼天衣大长老而去,大长老一手打在轮椅扶手上翻身而起,数名天衣混血显现身形,将大长老托于轿上。
程净竹飞身掠去,银尾法绳立即落入他手,挥向那僵直站立的青峨的躯体,黑炻扬刀,刀锋擦过法绳寸寸银鳞,带起阵阵火光。
程净竹反身悬于半空,并指凝结出一道金印,正是此时,底下那少女颈间一粒幽蓝的宝珠骤然散发华光。
明净的华光几乎朗照整片天地,强大的气流扑散开来,深刺少女眉心的流火被这种极致干净的炁冲散出来,此时,慈济真君与诸神破开妖魔的围护,降下道道威压,那流火却幻化成一副紫目神窍,在铺天盖地的金光中毫发无损地落回那副碎纸般的躯体里。
焰光招摇,那副僵死的躯体顿时骨节咯吱作响。
“白、泽。”
青峨脸色十分难看,扭曲到脸皮裂开几寸,鲜血直流。
狂风乱卷,朱案翻,铜镜落,破碎的镜中再度映出少女清晰的影,颈间那粒宝珠烫得出奇,几乎快要将阿姮的皮肤烫破了,她被这滚烫唤回意识,下意识抬眸,茫茫风雾中,那少年长衣乱拂,一根银亮的法绳在手,向来整齐的发髻不知为何已经散了,银发散垂,随风而动,金色的裂纹沿着他的颈项爬上他的脸颊,眼睑缓缓浸出血来,他下视青峨,声如寒霜:“天衣妖孽,想要她的皮囊,你也配?”
夺舍之术已被打断,两束幽冷的光自青峨与阿姮的眉心回落大长老手中,化成拐杖,他在轿辇上肃声喊道:“圣女!若您再不取出火种,您的身躯一定会四分五裂的!”
青峨的这副躯体实在孱弱极了,仅仅只是夺舍之术被打断,她神窍重回躯体所造成的冲击也使得这副躯体无法再支撑下去,虽说她没有躯体,亦可借器而生,可她来到赤戎,是为了解除封印释放天衣神族,光复天衣的,没有身躯,她根本无法施展全部神通。
“圣女!一切都是为了天衣大业!”
大长老说道。
青峨抿紧唇,诸多不甘,怒火盈满她的胸腔,她勾了勾手指,紫色的符纹顿时爬满阿姮的颈项,她手背玉片映照那少年更加沉冷的神情,青峨冷笑:“白泽殿下,你最好别过来。”
青峨指节一屈,符纹绞紧阿姮的颈项,裂开数道血口子,程净竹身形一滞,攥着法绳的手一刹收紧,指节泛白。
“她本就是我们的东西,是我天衣炼器师赋予她本能,铸造她的本性,”青峨说着,手背缓缓转向阿姮,玉片映照阿姮的模样,“她本该以世间一切恶欲为食,是你们助长她那副可恶的神魂,是你引诱她……殿下,她这身血肉是因你而有的么?是你……让她爱你,对吗?可是殿下,她既不是人类,也本非生灵,你要一个死物爱你,你要她拥有这副血肉之躯,却没想过,血肉究竟带给了她什么?像这样,流血,受伤?殿下,是你让她变得这么脆弱,这么的……可怜。”
那些化作黑气盘旋在天的妖魔们肆意大笑起来,仿佛在嘲笑那名为“阿姮”的器物,竟也妄想血肉在身,便是生灵?
程净竹扬手,冷冽银光一闪,法绳抽散数道盘桓的黑气,激起一片妖魔的惨叫,法绳穿破黑气,直逼青峨面门。
青峨侧过脸,幽幽紫火轰然盛大,铺开的气流顷刻将法绳推远。
法绳落回程净竹手中,他双目严寒,四下一扫:“很好笑吗?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蠢东西,虽是生灵,却甘为恶欲附庸,若说死物,你们才是。”
他的目光定在青峨身上:“她早就拥有一副洁净的元神,是你们一次又一次撕碎她,践踏她,剥夺她作为生灵的自由。”
“自由?”
青峨笑起来,笑得胸腔都开裂,她一顿,手背碧绿的玉片使她清晰地看见自己血红的衣襟,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瞬息之间,她指节用力,紫色的符纹深嵌阿姮体内,密密匝匝地困住阿姮的混沌真身,阿姮暗红的双眸顿时更加空洞。
青峨的胸腹出现一道裂隙,幽冷的紫芒映照她惨白的脸,两枚火种互相环绕着飞旋而出,此时,青峨开裂的脸皮顿时愈合,她身上所有的裂口也都开始结痂。
她手指一扬,两枚火种瞬息侵入阿姮的胸腔,黑色的气流如云一般兴奋地环绕阿姮,青峨抬手缓缓擦去阿姮脸上的血,如同即将要上战场的将军那样细致地擦拭自己的宝刀,她向着阿姮,说:“阿姮姑娘,你想要自由吗?做我的东西,凭你自己的欲望而活,不为任何凡人所谓的‘情’而犹疑,痛苦……追逐你的本能,享受你欲望,这便是真正的自由。”
阿姮听不见。
因为她已然是一件器物,而器物,是不该有本我的。
青峨回首,她手背的玉片映照这天上地下诸神与玄门、水族密密麻麻的影子,风声呼啸,她望向那少年:“白泽殿下,今日,我便让你们好好看一看,她本该是什么样。”
冷雾忽然弥漫,青峨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眶,她尚有些稚嫩的声音轻哼:“残月下,已三更,借尔影,秉吾道,幽契生,跗骨存……”
阴冷诡谲的曲调幽幽落于众人耳侧。
茫茫白雾中,程净竹看到那端坐的少女随青峨的声音缓缓起身,她的举止几乎全由青峨的声息拨动,如一把蓄势的弓,主人不搭利箭,她便绝不妄动。
“阿姮……”
凛风吹痛霖娘的脸颊,她遥遥望那少女,轻声喃喃。
青峨笑,少女亦笑,沾血的脸,那样光艳。
青峨旋身而起,如一只轻盈的蝴蝶:“凡我信徒,且听我令,凡人的神给不了尔等永生,亦无法容忍你们渴望的自由,但这些,我天衣神族都能给你们……今日,我要你们不惜一切代价助我解开封印,释放我天衣神族,重现天衣荣光!”
妖魔得此号令,万千黑絮顿化无数妖魔真身,那何罗鱼显现出庞大的身躯,手中长戟一挥,妖魔的嘶吼哜哜嘈嘈,铺天盖地冲破迷蒙雾色而去,冲入那片由四海水兵与天下玄门织就的一片密影里。
满天诸神不容他们身为妖的天性,妖生来便被高高在上的神审视,防备,惩治,神仙动一动手指,无上威压自可轻易压断他们的膝盖,让他们像蝼蚁一样道行破碎,魂消魄散。
今日,是千载难逢的改写宿命之机。
圣女所指,即为万妖之道。
他们浩浩汤汤踏上那条道去,誓要撕裂这天,踏破这地。
四海龙王发出龙吟,风云既变,万壑惊雷落,天上地下浑浊一片,四海水兵得龙吟号令,一时冲杀之声震天。
赤戎不过三界边缘小小一隅,如今却承接起世间最烈的一场战争,慈济真君率领诸神连降数道金光,属于神明的强大威压却被从万妖身中喷薄而出的黑气轻轻抵消,慈济真君一挥衣袖,一双神目扫向那片风烟之中。
程净竹手挽法绳,银鳞锋锐的棱角刺破一妖的颈项,他忽然胸口震痛难止,不禁吐出一口血来,生出满鬓冷汗,他感觉到体内的两枚火种正在叫嚣。
“小神仙。”
脑海里,这道轻快的声音触碰他的神识。
程净竹眼睫一动,目光下意识自眼前这妖孽后背飘浮而去的那一缕黑气望去,强风吹拂那少女雪白的裙角,她岿然立在那里,自四面八方而来的黑气千丝万缕地侵入她的身躯,她那双无神的红眸,遥遥与他相望。
“何必再做什么神仙呢?你也不该和他们站在一起……当初,明明是他们让你孤立无援,是他们害你一副神骨全压在那座山中,年深日久的与那座山长在一起,他们以一个苍生的名义逼你,在你什么都不明白的时候便逼你入绝境……”
风雾中,那少女分明眼眉阴冷,纹丝未动,程净竹的脑海中却填满她的声音:
“天帝,他以父亲的名义逼你,利用你,你以为你来到这个世上备受期许,但其实,你只是他用来镇压天衣人的工具!”
她说:“小神仙,来我身边,和我站在一起,我助你取回神骨,放下你所有的责任,从此,我们都自由自在……好不好?”
程净竹闭了闭眼,扬手抽回法绳,眼前妖孽一颗头颅滚落,鲜血迸溅在他苍白的脸颊,他勉强抬起眼,那少女仍在妖魔堆里,那双眼像在望他,又像是无情地望着所有人。
体内的两枚火种未能勾起他半分情绪,少女的声音撕裂成非人的尖啸,它们是那么渴望这战场上纵横的恶欲,可程净竹以镇坛木将它们封印在体内,使它们无法放肆享用那些美味的恶欲,更无法回到它们最好的容器之中。
“她在吸取妖魔的恶欲。”
慈济真君在空中沉声道。
诸神齐齐望向那少女,战场之上有毁灭欲,嗜杀欲,得失欲,胜负欲……凡此种种,多为恶欲,而妖魔的恶欲只会更重,他们想要弑神,想要彻底撕碎神仙曾一次又一次降于他们的威压,想要改天换地,共争三界,如此疯涨的恶欲外化为一缕缕的黑气滋养着那少女胸中的火种,火种因食用恶欲而更加强大,妖魔则因火种而不惧神威。
慈济真君与诸神几乎毫不犹豫,齐齐降下数道金光,压向那少女,此时,积玉一剑劈开面前的妖魔,仰头那金光几乎刺得他睁不开眼,他焦声喊道:“师祖!那并不是阿姮的本意……”
天边爆裂的雷声淹没了积玉的声音。
霖娘以水练缠住数名妖魔,回过头只见大片金光如飞流般朝那少女奔涌压下,她甚至没来得及喊“阿姮”,只见那黑衣少年飞身穿入那片倒悬而下的金光瀑流之中。
一片盛大的金光之中,程净竹依稀望见那少女的影子,她依旧立在那里,他扬手掷出银尾法绳,珠饰清音碰撞,似乎撞得那少女眼睫动了一下,狂风呼啸,她血红的眼似乎与他相视,却仿佛他的影子不过是划过她空洞眼波的一缕微不足道的涟漪。
她面无表情,周身千丝万缕的黑气顷刻犹如一张张狰狞的兽口,强大的气流骤然铺开,撕碎金光的同时,亦将程净竹震飞出去。
法绳轻轻擦过她的裙角,银鳞碰撞仿佛哀鸣,飞回程净竹手中。
“神仙威压?不过如此。”
半空中,青峨笑声清脆,她手背微微一转,玉片映照出不远处那悬身而立的少年:“白泽殿下,看见了吗?慈济他们这些神仙一向顾全所谓大局,大局嘛,即是你们的苍生,为了苍生,一个阿姮姑娘算什么呢?谁又管她是不是心甘情愿呢?”
“圣女踏遍人间便只学得这些诡辩么?苍生即是神仙立身十二金阙必须要顾全的根本,是诸神的道心,而眼下这一切本是你亲手所结的恶果,再有多少笔账,我也只会跟你算。”
程净竹的目光自那少女的脸孔挪到青峨的身上,他手持法绳,衣袖迎风而展。
青峨脸上笑意微微收敛:“白泽殿下,诸神负你,你那位天帝父亲亦负你,他们根本无法领会你一副神骨与山相融的无边苦痛,怎么你却还要与他们并肩一道?何不归顺我天衣呢?只要你肯,我定然助你取回神骨,还有……”
青峨循着地上阿姮的方向,轻轻抬了抬下颌:“我把阿姮姑娘也还给你,如何?”
“你要如何还给我?”
程净竹说道。
青峨不解他何意,不假思索:“你若肯归顺,并且交出火种,自然可以与她并肩。”
无数妖魔与水兵、玄门织就的战场厮杀不断,四面八方轰鸣震天,程净竹垂眸,那少女于硝烟中独立:“不,那并非真正的她。”
手中法绳银鳞尽展,锋锐的冷光擦过他的眉眼:
“我会让你把她还给我的。”《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