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第92章 “我的阿姮,天……
092:
洞外云开雾散, 日光却并不如何明亮,清冽的光线盈满洞口,外面春寒不尽,而洞中百花灿若云霞, 宛若仙境。
阿姮摘了颗鲜红的果子, 转身朝洞口去, 碧绿的藤蔓绕过晶莹剔透的兽爪,追逐她的步履,阿姮脚下一顿, 她回过头, 清光斜照她白皙的脸颊, 眼帘轻垂, 她注视着那缠住她裙角的藤蔓,碧绿柔软的藤上, 忽然开出一簇又一簇雪白的藤花。
花开无声, 更胜有声。
那是阻止,是挽留, 是一副残破的, 即将永远消失, 甚至无法化风化雨的灵魂想要对她说的许多话。
阿姮一言不发, 俯身, 指尖轻轻抚过那些洁白的小花,神情似乎爱怜,但仅仅一瞬, 她站起身,艳丽的脸庞再无一丝表情,裙角顷刻挣脱藤蔓, 她大步走入洞口那片淡白的光线里,洞中藤花尽枯,花草萎顿。
云中的神仙们注视着那洞窟中飞出来的红雾,他们看着那红雾落到神山之巅,重新凝聚成一少女身形。
阿姮立于山巅,四下俯瞰,西有两山夹涧,瀑如白虹,东则溪环石映,群岳屼嵲,她咬下一口果子,只见山花如雪,草木如漆,明明正是春时,可赤戎早已被单调的黑与白浸透,连日光也总是淡薄的。
神山巍峨,乃赤戎最高峰,阿姮居高临下,漫不经心地欣赏赤戎四方景色,她的目光久久凝在那波涛汹涌的黑水河,果子被她慢吞吞一口一口啃了个干净,山风无比凛冽地拂过山巅,阿姮鲜红的衣摆猎猎飞扬,她吐出果核,忽然扬手施法,刹那风声欲狂,铺天盖地,涌向山巅。
这一瞬,云中神仙们的一双双神目无比清晰地看见风中那些飞速流动的炁,或清或浊,皆疯狂地奔向神山之巅那红衣少女的身上。
神仙皆惊,他们立即从云中现出身形。
“阿姮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狂风卷起扬尘,天地很快变得浑浊,阿姮仰起脸,看向云端那一重重神仙的影子,她并不说话,并指施展法术,暗红的雾色铺开,自四面八方而来的炁无比猛烈地钻入她这副血肉壳子的七窍,骤然撞上她混沌真身中的金光咒印。
咒印迸发剧烈的气流,将那些涌入阿姮身躯中的炁撞散出去,强烈的金光自她周身散开,鲜血顺着阿姮的耳心,眼睑流出。
此时,云端忽然铺开霞光万道,守界桥的神仙们抬首望去,只见天帝与十二金阙诸神于灿烂云霞中显出真身。
天帝扬袖,金光顿化绳索将神山之巅那红衣少女捆缚起来,天帝神情端严,下视山巅:“阿姮,当初你在此自愿接受封印,如今竟又出尔反尔……告诉朕,为什么?”
阿姮被捆缚住双臂,动弹不得,法术失效,炁的流速减慢,风也变得不那么剧烈,她仰起脸,一缕鬓发拂过她的眼睫:“因为那时甘愿,所以如今我便不能再反悔了吗?”
众神竟真的亲耳从她口中听到“反悔”二字,一时间他们脸色各异,那慈济真君神情骤然一肃:“阿姮,你到底为何忽然要解开自身的封印?”
“我非但要解开我身上的封印。”
阿姮对上慈济真君的目光,山风呼啸,而她声音徐徐:“我还要解开这座神山的封印。”
云端一片哗然。
诸神脸色大变。
仿佛持续了八十六载的安宁在这几句轻飘飘的言语之中骤然粉碎,诸神顿时神目如炬,下视那红衣少女,如临大敌。
“阿姮……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
慈济真君难掩惊谔,他复杂的目光不断审视着底下那少女,他不明白,这八十六年的人间岁月,到底带给了她什么:“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天下苍生皆要受难?”
阿姮被金光束缚得死死的,她试探过了,仅凭她的力量根本无法撼动嵌在混沌真身中的咒印,她抬眸扫视过云端那些神仙看向她的目光,自她说出“反悔”二字,他们的神情无不充满着警惕,怀疑,以及不解。
唯独天帝望着她,不悲不喜:“阿姮,你到底想做什么?”
阿姮遥望山间,金霞映照深邃的树木,一片幽丽:“我是天生的妖邪,原本我连人的规矩都不懂,也并不明白你们这些神仙的所谓道心,我觉得我不必关心这世上的一切,因为这些从来与我无关,我没有人类的道德,也自然不会怜悯,我本不需要这些东西。
所以东海之下,我是故意回到青峨手里,我知道她需要我,需要我解开这座神山的封印,放出所有的天衣神族,而我……也同样需要她,因为我知道,你们这些神仙因为你们所谓的责任,也许并不希望白泽取回他的神骨,所以,我觉得我与青峨之间勉强也算笔不错的交易,可我千算万算,却没料想到,他根本从未想过要取回他的神骨。”
阿姮说出自己曾在心中精心盘算过的阴暗想法,她毫不在乎这些神仙听了,又该如何看她:“其实我根本不在乎你们的苍生,我对青峨的反抗,只是因为我不愿受她摆布,我不想被强迫做任何我不想做的事,还因为,她杀了一个我很在乎的小崽子,还害我霖娘魂飞魄散,险些永远消失……”
“我本不像你们神仙胸怀宽广,装得下这天地间一切万物生灵,我来到这世上,原本只在乎过那么几个人而已,你们说,这个世界新的太平是我一手成就的,可是,那并不是我的本意,我不在乎什么太平,也没那么崇高。”
阿姮说道:“自我明白什么是生,什么是死,凡人的七情六欲首先教会我的,是对永远消失的恐惧,我很害怕这个,所以我曾经真的很不明白,为什么神骨近在咫尺,而他却宁愿魂飞魄散,为什么霖娘曾经为救村邻而险些永远消失之后,又要再度走上这样的绝路,为什么你们这些神仙为了你们所谓的责任,总是不惜神殒……你们不是爱苍生吗?既然爱……又为何总舍得弃这一切而去呢?”
“因为责任,总要有人承担责任。”
天帝说道。
“所以,你们要为了这样的责任而不断的神殒吗?”阿姮垂下眼帘,看向峭拔的山崖之下,风雾无边,“天衣神王血脉虽尽,可他的神通却已回到神山之下,天衣神族不死不灭,他们之中迟早会诞生新的神王,他们绝不会放弃突破封印,光复天衣,太平绝不会长久,难道他们作乱一次,你们便镇压一次,用你们的作为神明的生命一次次用性命去填?”
阿姮看向天帝:“听说你担负着十二金阙所有神仙的神魂,他们殒灭,你必神身受损,你说凡人成仙飞升的速度,能赶得上你们在这座神山中无休止填命的速度吗?”
此言一出,诸神不由面面相觑。
阿姮身躯依旧无法动弹,发间的焦簪却在此刻随她意动,幻化金光,又转瞬在她眼前凝成本相,云端诸神见此,不由齐齐戒备,却见那万木春焦黑的枝尖一转,竟赫然指向阿姮。
枝尖划过她的手臂,鲜红的血液顿时涌出,洒落地面,云中诸神面露惊异,那慈济真君更是脸色一变:“阿姮,你……”
“我曾经从这里出去之后,曾有人对我说,希望我会喜欢这个世界。”
阿姮冷眼睨着地上的血液融入凹凸不平的石骨:“人类一点也不完美,可我总是想做人,即便人性总有肮脏的那部分,可我喜欢那最美好的部分,喜欢因为这部分美好而创造出的游船,花灯,美馔佳肴,喜欢人类欣赏万物的眼光,喜欢他们亲手种出的稻米,建造的房舍,喜欢他们对风调雨顺的期望……我再也不敢轻视人类的渺小,因为好像,渺小其实也并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
万木春不住地颤动。
阿姮暗红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它。
它不愿挪动一下,无尽的炁却在此时裹着狂风自四面八方而来,浑浊的风烟弥漫起来,云中天帝与慈济真君齐齐出手,金霞拨开浑浊,却见那万木春被猛烈的风裹挟着骤然刺入阿姮的胸膛。
诸神无不惊愕。
狂风呼啸着,阿姮感觉到自己那颗血肉心脏被刺穿了,与此同时,她周身笼罩着浓烈的血气,混沌真身中金光咒印发出冰裂之声。
血气笼罩整座神山,混沌之力从咒印裂隙中迸发出来,天地震动,诸神只听见她平缓的声音:“天衣人的恨将这赤戎浸透了,所以这里黑山黑水,生机萎顿,而无尽的镇压,只会换来无尽的怨恨,所谓封印,根本不是什么最好的结果,所有人期望的太平,永远不会来临。”
阿姮曾最珍惜这颗得来不易的血肉心脏。
可如今,她不要了。
什么心脏,壳子,她全都不要了。
四枚火种融化于她的混沌之力,即便诸神在天,亦难阻她此刻所为,她的血气里有白泽神心的气息,因为这种气息,血气轻易钻过与山石相融的白泽神骨,破开一道缝隙,那缝隙被混沌之力层层包裹,形成一个破口。
“神山之下,所有的天衣人听着,我以我一身血肉与混沌之力为祭,今日,便为你们重塑血肉之心,使你们归于平凡,重获自由。”
阿姮的声音响彻天地。
至此,满天诸神终于明白过来,阿姮她所说的解开封印,根本不是放天衣人出来祸乱苍生,而是要以她的血肉,她的混沌之力来永绝后患。
可是……她为什么可以为天衣人重塑血肉之心呢?
他们不约而同地凝望着那神山之巅的少女,胸中各有各的复杂难言。
而阿姮始终注视着那破口,神山之下,隐隐约约传来天衣人沸腾的声响,可他们却始终无人穿过那道破口。
“我天衣神族好不容易得来紫目神窍,不死不灭,怎能再要一颗平庸的血肉之心,困于所谓寿命?不要上她的当……”
“对,不要上她的当!她背叛了天衣!她杀了圣女!”
浓烈的血气如雾一般环绕巍峨的神山,阿姮的声音被风送入破口深处:“那么天衣混血呢?若我告诉你们,只要你们穿过裂隙走出来,禁锢在你们身上的诅咒便可以解除呢?你们真的……不想吗?”
阿姮的声音犹如一道闷雷炸响在神山长渊之下,又像是一道钩子,轻轻牵住所有天衣混血的痛苦,绝望。
神山下猛然爆发出杂乱的声响。
阿姮即便没有亲眼得见,她也知道,此刻神山之下,正在发生一场暴动,正如从前她在底下无数次见过的暴动,天衣混血因为不想做她的食物而反抗,反抗的结果是,他们依旧会成为她的食物。
但他们依然会反抗。
自在绿牡丹城见过那名女子,阿姮心中便想过很多,即便从前再不是她的本意,可她却始终清晰地记得自己吞噬了无数天衣混血的血肉。
阿姮如今想来,也许是他们绝望中的一次次反叛透过他们的血肉而浸透了她的真身,她想,会不会她之所以可以一次次长出神魂,其中也有几分这样的缘故。
她感知过他们的不甘,他们的反抗,所以她的不甘也那样的强烈。
此刻,阿姮的血肉身躯融化成更加浓烈的血气不断维持着那道破口,她失去了壳子,只剩一团红雾似的真身,她注视着那道破口,只见其中挣扎着爬出来一个,两个,好多个影子。
他们冲出破口,被飘渺的云送到地上。
紫火剥脱他们的身躯,消散无痕,他们似乎呆滞了会,有人眼翳消失,有人浑身剧痛的骨头忽然就不痛了,那些因诅咒而畸形的肢体竟然变得完好无缺,他们终于反应过来,在地上翻来滚去,近乎癫狂的又笑又哭。
“诅咒真的没有了……我好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好了,我真的好了……”
阿姮注视着破口处越来越多的影子,她知道一定会是这样的局面,无论是天衣混血,还是那些因神窍中情志还未完全泯灭而与凡人结合诞下混血,被其他天衣神族禁锢,怪罪的天衣人,他们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他们一定会出来,且一定会让所有的天衣神族全都出来,因为他们也不想再给天衣神族控制他们的机会。
阿姮一念起,混沌之力随她意动,穿过破口处天衣混血的身躯,借着他们畅通无阻地涌入地底深处,狂风一般,将他们所有的人全都卷了出来。
万木春金色的光照耀破口,越来越多的天衣人坠落地面,幽冷的紫火不断从他们的身体剥离,消散,他们睁大绿色的眼睛,感受着胸腔里神窍化为血肉的声音,惊恐地大喊:“不……神窍是天衣神族的根本,我们是这世上最尊贵的血脉,不要……我不要这平庸的血肉!不要!”
有的天衣人甚至经受不住这样的屈辱,发了疯地捅破胸中的血肉心脏。
“我不要……不要这样的脏东西……”
“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尊贵的血统,你们,也不过都是凡人而已。”
阿姮盯着地面上密密麻麻的天衣人:“从今以后,你们不再具有不死不灭的能力,生命有终,死入轮回。”
无数天衣神族痛苦,耻辱的模样与天衣混血仿佛重获新生的欢欣模样形成鲜明的对比,阿姮扫过那些绝望的嘴脸:“你们不是喜欢诅咒吗?就当这是我给你们的诅咒好了。”
混沌之力随着所有天衣人从那道破口中出来而慢慢消散,阿姮感觉到自己的真身也在缓缓消散,她觉得也许生命总是有因果的。
就像当初她吞噬了那么多天衣混血的血肉,而今,她的一身血肉却偏偏成了解除他们诅咒的法门。
纵然曾经那些都不是她甘愿的,可这依旧是她心中的债,她有了人类的七情六欲,也因此而学会了愧疚。
她才不想解救什么天衣人,他们也不配得到任何救赎。
她只是想还天衣混血的债,她只是……没有办法面对一年之后,小神仙那副残缺魂魄的永远消失。
四面八方凛冽的风中,独有一缕极其轻柔的风拂过她的脸颊,这一瞬,阿姮忽然落泪,她似乎感觉到了:“你在怪我吗?”
“可是,是你教过我。”
阿姮说:“是你对我说,喜欢什么,就要留住什么。”
“我不要你消失,我也不希望这个世界上任何我喜欢的一切消失,如果那便是苍生,我可以像你一样爱它。”
阿姮的身影淡薄,她垂眸看向自己胸口,那道幽蓝的神印从她的真身中剥离出来,化成了一颗明净的宝珠。
因为它,所以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可以杀死她。
但,要除了她自己。
她抱定一颗必死之心,这道白泽神心化成的神印保不住她,九仪的金光咒印也无法封住她的混沌之力。
宝珠随风落入神山。
天地之间笼罩一片明光,以身化成重重封印的神仙们如霞光般从神山剥落,天衣人已不在神山之下,而他们也不必再苦等自己神殒的结局。
他们化出身影,不约而同地看向那红雾中淡薄的影子。
而此时,整个赤戎群山褪去浊黑,显露一片苍翠,河流里奔涌的黑水变得无比清澈,山中草木新发,山花各色。
赤戎与外界,从此再也没有任何分别。
云端,天帝忽然扬袖,金光如炽,涌向那片越发浅淡的红雾,慈济真君与诸神接连出手,刹那间,无比耀眼的金光几乎将那团红雾紧紧地包裹起来。
众神的精纯清气涌向红雾,却仍旧无法阻止红雾散开,天帝再度施展法力,众神紧随其后,那元真夫人与酆水水伯分明才从封印化回神身,一身精纯清气早已消耗许多,此时,他们亦毫不犹豫地出手,竭力送出精纯清气。
然而江海般的精纯清气涌向红雾,却始终无法真正使红雾重新凝聚,天帝始终不语,拧起眉头,继续施法释放自身的精纯清气涌向那一团越来越小的红雾。
仿佛漫天的霞光笼罩而来。
阿姮的感知早已不那么的灵敏了,她彻底放松了自己紧绷了很久很久的神魂,真身渐渐破裂。
忽然间,纷杂的冰裂声戛然而止。
阿姮涣散的神识像是被一只巨大的手掌捉了回来,重新拧成了一团,她竟然觉得很痛,刹那间,她感知到残存于她真身之中的那道金光咒印竟然将她四分五裂的真身缠裹起来,使其一时间无法飞散。
“阿姮,你已经受住我给你的这最后一道考验。”
忽然,一道清越的女声如和风细雨般拂过天地之间。
天帝与诸神皆闻这道神音,天帝垂首,诸神亦连忙俯身,齐声唤道:“九仪娘娘!”
阿姮被胡乱捏起来的神志还没反应过来什么考验不考验的,那道女声再度响起:“昔日我劈开混沌,再造三界,本意是为彻底焚毁天衣人在人间的基业,我奉出自身所有精纯清气度化人间德者,善者,圣者为神,是为防止天衣人卷土重来,可我却不曾料到,因为我将混沌之气分化清浊,竟会使花草虫鱼,飞禽走兽异化成妖,我曾以为我以为三界定下最好的法度,却未料,妖成了其中的变数,这么多年,辛苦诸卿了。”
“娘娘,一切皆是吾等职责所在。”
天帝说道。
“阿榆,当初将这重担交给你,我便知道你会做得很好。”
九仪的声音似乎隐含一分笑意。
天帝眼瞳颤动。
灿烂的霞光中,那红雾仍被一道金光咒印紧紧缠住,未能消散,九仪的声音再度响起:“阿姮,你是天生的妖邪,却在天衣人无尽的恶欲熏陶之下,始终不移本性,你渴求凡人的五感,却也因为这种渴望而体会所谓七情六欲,你经过世间所感知过的那些情,终究成为你的情,人间八十六载,你虽为妖身,却早已化人。”
“而今,你甘愿为苍生,为万物放弃你的混沌之力,甚至放弃你珍爱的血肉身躯,珍爱的血肉心脏甚至是你的性命,七情之中,爱最沉重,你以无私的爱永绝天衣后患,还赤戎原本的生机,可谓功德无量。”
“今日,我便以我留存于这世间最后的精纯清气度你——化身成神。”
九仪的声音温和而有力量:
“世间之妖因我而生,他们拜过我,敬过我,又因我不曾予他们一条明路,而使他们浑噩而活,所以他们又恨我,但自今日始,天下众妖皆会知道,你是这天上地下第一个化身成神的妖,神本无相,万法从心,从此,你便是他们昂首可见的道。”
赤戎的整片天空顷刻被万顷金光充斥,它们涌向阿姮这团濒临破碎的红雾,修补她残破的真身,安抚她将碎未碎的元神。
红雾逐渐凝成一道模糊的人形。
漫漫云霞中,天帝挥袖,一卷玉简凭空出现:“朕上承天道,总持万灵,今察女妖阿姮,真身混沌,虽为天衣人所制却百折不屈,性真,性纯,至韧,先诛天衣圣女,虽身怀混沌之力却从无祸乱苍生之心,后牺牲自身,拯生灵于灾厄,功德无量,可表可旌,兹特敕封尔妙华显应元君,司万妖善恶巡察之职,掌万妖度化之责!”
阿姮却听不清这声音,她只觉得眼前划过很多景象,风雾漫漫,她的神志仿佛越过神山,越过整个赤戎,跨越千山万水,奔着什么地方去了。
那是一片山林,山中春花尽开。
明亮的天光之下,一间小庙矗立在那片花影里,庙宇中,三道佝偻苍老的背影立在供桌前,恭敬地将手里的香插到香炉里。
香火缕缕。
阿姮竟然听到他们的声音。
“娘娘,村里人都说咱三个能到这岁数,都是因为年年拜您的缘故,其实,我们也是这么想的。”
头发花白的老翁抬起一张皱巴巴的脸,他浑浊的眼里却装着清澈的笑意,阿姮仅凭那笑意,轻易便断定,他是陈小虎。
“您庙里的香火越来越好了,他们都想向您求长寿呢!”
另一个老翁也抬起脸来。
他是陈小山。
他小时候干干瘦瘦的,如今老了,竟然也还是这样。
阿姮看到他们中间的老妪,她那张沧桑的脸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秀丽,她仰望着面前的金身塑像,说:“娘娘,您如今在哪儿呢?您好吗?我们都很好,如今已是儿孙满堂,这辈子都过得很开心。”
“希望娘娘不论在哪里,也会过得开心。”
陈小秀无比虔诚地凝望着金身塑像,忽然间,她那双眼皮松弛的眼睁大起来,她一巴掌拍向身边的两个老头:“你们快看啊!”
三人齐齐望着那金身塑像,只见那神像模糊的脸五官竟然逐渐变得清晰,几乎与他们少时曾见过的娘娘一模一样!
庙门忽然震动,三把老骨头吓得咯吱作响。
他们摇摇晃晃地奔出庙门去,齐刷刷地仰起脸,只见明亮的天色中,那道多年都刻不上一道痕迹的牌匾此时竟然凭空出现无比庄严的金漆字痕——
“……妙华元君殿?”
三个年迈的老人望着牌匾,眯着老花眼齐齐念出声来。
“阿姮,自你而始,妖亦有正道可循,望你恪守天规,勤襄化育,明辨善恶,广布慈泽。”
九仪的声音顷刻唤回阿姮飘去千里之外的神志,她睁开眼,怔怔看向自己的双手,反应过来,自己竟然拥有了一副全新的身躯。
胸腔里,有颗心脏在沉稳地跳动。
那是一颗精纯清气凝结而成的神心。
而她的每一寸骨骼,每一分血肉,都由精纯清气造化而成。
玉简之上篆文成行,金光熠熠,妙华显应元君之神位已存在于十二金阙神仙宝册之中,天帝挥袖,玉简无踪。
万木春环绕阿姮数圈,震颤着发出金石之音,阿姮看向它焦黑的枝身,金电滋滋作响,竟与她气息相和。
阿姮抬手握住它的刹那,只觉它周身的每一缕金电都与她的每一寸经络紧密相连,她想起自己曾以碧瑛教给她的行炁道法强行掌控万木春为自己重塑经络,她也曾因此而不得不承受巨大的折磨,但此时此刻,她却清晰地感知到万木春清风细雨般,好似彻底融在她的骨血里,她甚至可以感受得到它与这世间万物之间最微妙的联系。
阿姮抬起脸,春风湿润,轻轻吹拂她鬓边的浅发,赤戎的天地似乎本该如此清澈动人,而这天地之间再也没有一分九仪的声息。
她永远消散于三界之内,无论是阿姮,还是天帝,诸神,皆再也无法聆听她的意志。
远处,神山一声霹雳,仿佛崩雷暴裂,巍峨的山体轰然下陷,一时滚滚烟尘四起,几乎遮天蔽日。
阿姮转身望去,顷刻飞身掠入浊烟深处,她的身影融成茫茫红雾,铺天盖地涌向不断下陷的神山,四分五裂的山体中千丝万缕的金芒流散而出,雾如红絮,自上而下纷纷缭绕,缕缕金芒被氤氲的雾气勾住,缠绕,一时间,飞火流光,灿如云霞。
天帝见此,脸色骤变,他立即并指结出一道金印,挥袖,金印飞入红雾之中,幻化出一个金光法阵,刹那间将那一缕缕被红雾努力挽留的金芒收拢到法阵之下,而此时,慈济真君也反应过来,他与身后诸神齐齐施法,金光法阵飞速转动,天上地下炽耀甚明。
道道金芒被法阵收束,一丝一缕彼此缠绕,融合,最终浑然一体。
红雾幽幽浮动,凝聚成阿姮的身形,她悬立与半空之中,衣摆飞扬,神山已倾,风烟剧烈,她望向那一寸近在咫尺的金焰。
焰光燃烧,跳跃在她的眼中。
她仿佛从那晃眼的光影中,望见一道模糊的影子。
灿烂的祥云铺陈天际,清风徐徐,慈济真君望着那道金焰,喃喃:“他真的还在……”
天帝袖中指节攥紧了又松,他看向那片祥和的云气,漆黑的长须被风吹得微微晃动:“是九仪娘娘,是她留存于世的意志将我儿当日在此飞散的魂魄化入世间福泽之中,给了他一线生机。”
世间一切福泽比炁更加虚无缥缈,只有祥瑞化身的白泽可以感知它的存在。
九仪身为天地之母,只有她可以使世间一切因她再造天地而诞生的福泽与白泽残魂相融,减缓他魂魄飞散的速度。
阿姮伸出手,轻轻捧起那寸金焰。
“所以他会好的,对吗?”
她一下转过脸,望向云中的天帝。
“如今他神心与神骨皆在,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弥合他残缺的魂魄,他会好的,一定……会的。”天帝强压眼中的酸涩,失神般,凝望着阿姮掌中的金焰。
天光朗朗,阿姮扬手施展法术,金焰顷刻飞入她腰侧的布娃娃之中,布娃娃眉心顿时烙印一道金色的焰痕。
她将布娃娃捧起来,清冽明亮的光线之中,布娃娃浑身珠饰,宝石做的眼睛似乎比从前更加剔透漂亮,银色的发丝比锦缎更加莹润泛光。
阿姮眼睛弯若秋月,眼睑却浸出泪来,泪珠断线般滴落在布娃娃的身上,她轻声道:“我会等你的。”
“就像你曾在药王殿一年一年盼望一条下山的路那样。”
“小神仙,多久,多远,我都会等你的。”
——
十二金阙三百年一度的瑶池盛会在即,仙娥们各色的披帛一扫,红霓紫雾毫无尘杂,碧沉沉的天门也剔透如新,天宫数座,光华巍巍。
皑皑云气蒸腾,仙苑中金霞照松,散碎祥和的光芒穿过老松枝叶缝隙,投落于一位白发老神仙的肩背,他摸着胡须,凝神盯着面前白玉桌上的棋局,一时间举棋不定。
“师父,您是睡着了吗?”
在他对面,手挽拂尘的神仙年纪看起来比他轻许多。
这二人赫然便是慈济真君与阳钧这对师徒,几年前,阳钧飞升成仙,如今与师父慈济已是同僚。
“催什么催?”
慈济真君瞪他一眼,转过脸装模作样地往一旁观棋的神仙堆里望了望,忽然“哎”了一声:“那混世魔王今日怎么没来?”
阳钧不由随他目光扫去。
正是此时,慈济的手偷偷摸摸伸向棋盘,却被阳钧的拂尘一下截住,阳钧回过头来,笑着说道:“师父,这样不太好吧?”
慈济真君手一摊:“真没意思,不下了!”
“那魔王到底哪儿去了?”
他看向周围,云雾缭缭,繁花似锦。
“她昨日便下界去了。”
阳钧老神在在。
一位在此观棋许久的神仙闻言,雪白的眉毛一动:“果真?那可真是……太好了!”
他脸上的褶皱都顷刻舒展开来,难掩喜色。
“难怪今日我宫里的鸟儿叫得那么好听呢,”一位年轻的神仙说道,“原是妙华终于下界去了!”
诸位神仙几乎是不约而同大松了口气。
连慈济真君也偷偷舒了口气,他嘴上却道:“妙华嘛,就是年纪太轻,性子不沉稳,第一回做神仙对什么都好奇,咱们多担待她些也没什么嘛。”
“慈济真君莫不是忘了你那宝贝丹炉了?”
一位神仙轻摇蒲扇,幽幽说道。
慈济真君和蔼的脸色顿时有点开裂了,前两个月,那阿姮说要跟他学炼药,却用他的宝贝丹炉炖鸡吃。
搞得他现在炼丹,总觉得里面有个鸡味。
又一位神仙说道:“她在十二金阙,成日乱窜,上回她来我宫里也不知教了我那鸟儿什么,那叫声是一日比一日难听,咱们的法宝,还有谁没被她借去玩过的?咱们的坐骑她也全都坐了个遍,再说咱们这些老家伙平日在这仙苑里也就一个下棋的爱好,她还总偷偷摸摸地来捉弄……”
搞得如今他们在这儿下棋都疑神疑鬼的,总怀疑哪颗棋子是她变的,又或者她是不是猫在哪片仙花仙草里憋着什么坏。
想到她下界去了,大家不约而同再舒一口气。
“自妙华成神至今已有六年,如今她的神祠在人间日渐增多,当日九仪娘娘神谕遍示天下,从此万妖皆知她这位由妖化神的元君,多少妖怪备受鼓舞,敬她为正道,一心摒弃恶欲,以修行入正途,如今她神位已然稳固,每日耳边不知有多少信徒的絮叨,不知多少妖怪盼她指点迷津,她啊……可有的忙了。”
阳钧将棋子捏在手中,微微一笑。
“瑶池盛会在即,也不知她这个时候走什么。”
有个老迈的神仙嘟囔了声。
“咱们是等着吃瑶池盛会上的仙果儿的,”慈济真君哼了声,“她不赴会,天河边树上的果子她也没少摘,那仙树乃是天帝陛下曾为我那徒儿白泽亲手栽种的,她总摘着吃,天帝也不管她,你们没听说吗?就因为她,咱今年可能都不够吃了。”
重重云霄之下,人间正值一个春夜。
阿姮躺在山间巨石之上,枕着一只手臂,抬眼一望,夜幕浓昏,星河如顷,一轮圆月高高悬挂,莹白无瑕。
她啃了一口鲜红的果子:“果真是要办瑶池盛会了,连太阴星君都把她的月亮擦这么干净。”
阿姮转过脸,看向躺在她身边的布娃娃,清澈的月华将布娃娃宝石做的眼睛照得明亮极了,她嘟囔道:“我之前去玩的时候,她天天请我吃月饼,我这辈子都不想吃那玩意了。”
月光映在布娃娃的眼睛里,被分割的光影竟像是弯弯的笑痕。
阿姮啃光了果子把核一吐,她将布娃娃捧起来,正兴致勃勃打量起自己给他新做的衣裳,耳心里忽然又响起许多的声音。
她听到许多的凡人在向她求长寿。
因为陈家村里那三个活招牌,松南岭那间小庙香火变得越来越旺,凡人们从那时候便认定拜她能得长寿。
也有些求发财,生小孩,升官之类的,阿姮听慈济真君那老头说过,有些人才不管你是什么神仙呢,能求的都求一遍,万一呢?
这些倒是少数,比求长寿还多的,是无数的凡人女子都爱求她让她们变好看,这一切,都因为陈小虎他们当初亲眼得见小庙中的神像忽然变化出鲜明的五官,他们大肆宣扬了一番,从此,整个松南岭,乃至松南岭之外,都开始莫名其妙流传着妙华娘娘可使女子颜如舜华的奇怪传言。
阿姮还听到许多妖怪也在向她求,求修行之法,求克欲之要,有的诚心求道,还有的问她能不能一步登天。
还有的跟她抱怨说人类的世界诱惑真的太多了。
阿姮一下坐起身来,脸色越来越臭,为什么上界没有个不许凡人或者妖怪熬夜拜神求神的规矩,她最近简直要被吵死了!
因为最近神祠忽然变多,阿姮还没有熟练隐去这些声音的法术,她试了好几下,耳根子才终于清净下来。
没有了方才的那分闲适,阿姮索性抱起布娃娃,循着山径,蹑露而行,也许是从前在人间的那八十六年她已习惯了像凡人一样行路,她曾攀山,观雨,屡次欣赏人间四时,她从中发现了许多的乐趣,譬如今夜,她如凡人一般慢慢行,慢慢欣赏起这幅春夜山景。
淡白的月华点缀山野,阿姮穿溪过隙,天色渐渐亮起来,照见山花满路,白雾迷蒙,阿姮路过一个小山村,听见一阵鸡鸣,村中炊烟渐起,她却往山野更深处去。
深山之中,人烟尽绝。
阿姮遥望乱峰列岫,险绝插天,那已不是凡人可抵达之处,她身化红雾,随风而动,飞过乱石危崖,垂眸可见乱峰奇雄。
红雾于山巅凝出阿姮身形,她抬首便见这山巅半隐云中,她置身其中,方才得见矗立于长长石阶之上的重重殿阁。
上清紫霄宫分三殿,而三殿各在一峰。
而此峰,正是药王殿所在。
阿姮再度化为红雾掠入古朴巍峨的殿阁之中,一时间,整个药王殿青黛瓦檐下的紫金铃纷纷碰撞出清冽的声响。
药王殿弟子纷纷仰头,望向那缕忽然造访的神秘红雾。
主殿之中,入定的积玉似忽有所感,他一下睁开眼睛,起身快步踏出殿门,抬头看清那红雾的刹那,他目光一亮:“阿姮!”
见向来庄严稳重的殿师如此欣喜的模样,药王殿一众弟子不由心生诧异,正是此时,他们亲眼见那红雾缓缓凝成一少女身形。
那少女乌髻如云,斜插一根焦簪,竟盛放如簇春花,娇艳欲滴,她拥有一双红眸,却秋波流慧,神情光艳,恰如红药碧桃。
她怀里抱着一个布娃娃,那布娃娃无一处不精美,浑身珠饰,在日光下晶莹剔透。
“积玉,我来找你喝酒了。”
她一笑,眉眼盈盈。
积玉与她相视,亦笑。
整个药王殿上下十分阔大,连阁云蔓,宇舍华好,秀木成林,在这样的清净之地,阿姮与积玉并肩,听到鸟鸣,铃响,叶动,偶尔有经过的弟子轻声交谈,说笑,风中似乎还隐约有几分隐秘的药香。
他们停在一扇朱漆碧窗下,阿姮透过那薄薄的窗纱,看到里面嵌了满墙的药柜,许多年轻的弟子一边看书,一边认药,偶尔用蒲扇轻轻扇着炉中的火,锅中沸腾,缕缕白烟携带浓烈的药味散开来。
“这是我们认药,辨方的所在。”
积玉的声音自她身侧传来:“从前小师叔就喜欢坐在靠窗的这个位置,他的医书,用具,摆放得最是整齐。”
阿姮下意识向下看去。
临窗的桌案上医书堆得快与窗棂齐高,却摆放得十分整齐,文房用具也都很有秩序,阿姮一下推开窗,惊动了几个离得近的弟子,他们抬头看见阿姮,先是一愣,眼睛一转,刹那望见殿师那张严肃的脸,他们吓得连忙转过脑袋,专心做事去了。
“你看你把他们吓成什么样了。”
阿姮抓起来一本医书,“你这副样子明明没老,怎么我看你如今却颇有个古板老头的风范。”
积玉绷的很严肃的脸一下有点松了:“我要是不这样,他们玩性太大,又如何修行呢?再说了,从前我师父也是这样的。”
要担起一个药王殿的责任,从来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阿姮随意地翻着医书,她根本看不懂,却在上面发现了熟悉的字迹,她一顿:“这是他的书吗?”
积玉点点头:“自小师叔下山,这张书案再没有人用过,他的东西也都还放在这里。”
阿姮辨认着他的字迹,那似乎都是些他学医术的心得。
她一页一页地翻,却觉得书页里似乎夹着什么,她翻过数页,只见其中静静躺着一截纤细的,褐色的根茎。
阿姮捏起那根茎:“这是什么?”
积玉看了一眼,说道:“是甘草。”
甘草?
阿姮盯着手中的东西,没明白它有什么特别。
积玉望着那甘草,却忽然想起一些事:“小师叔从来不用任何食物,但课业上需要亲尝百草辨识药性,那还是小时候,他第一次尝到甘草的滋味,问我这是什么味道,我跟他说,这是甜的,像山下卖的糖丸一样甜。”
像……糖丸一样甜?
阿姮一怔,没由来的想到赤戎重逢,她相见不识,心中百般谋算他的心脏,而他那时也并不戳穿她,看她装模作样,还给她药吃。
但那药,其实是他用来捉弄她的糖丸。
“他喜欢吃糖吗?”
阿姮问。
积玉摇头:“不,除了试药,他不用任何东西,也不曾吃过糖,我小时候求着师兄给我买了好多,我送给小师叔,他都不要。”
阿姮忽然沉默。
那为什么……他曾回到赤戎的时候,身上却带着糖呢?
阿姮没放下那本医书,也没放下那根甘草,她跟着积玉继续走,去看他们修行的地方,他们炼丹的地方,整个药王殿像是怎么逛也逛不完。
药王殿最清净之处,即是程净竹从前的住所,即便他已离开这里许久,但每日都有弟子前来清扫,房中明亮又干净,分毫不染尘。
天色渐渐昏暮,夕阳斜照廊下,积玉在桌前倒好两杯酒,抱怨道:“这酒我早已备下,我还以为六年前你一定会来,可那时,你却骗了我。”
阿姮脸上没有一点心虚,那阳钧在天上也跟他那师父慈济老头一样不老实,时不时便给他的好徒儿积玉托梦,她怎么成神的那点事,只怕阳钧早给她暴露干净了,她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我就说嘛,你这酒真没什么好喝的。”
“我觉得还行啊。”
积玉喝了口,说:“就你那嘴刁,我师父都说了,你在天上根本不消停,哪儿有好吃的好喝的你就往上凑,还四处要人家的法宝,骑人家的坐骑玩儿,你知不知道他们背地里都叫你混世魔王?”
“你师父嘴真碎。”
阿姮冷笑。
“我师父就是不放心我……”积玉连喝了几杯,那副殿师的威严顿时随着他的双肩而塌下去,“他不放心药王殿。”
阿姮看他那副已经有些朦胧的眼:“……这才几杯?你就这样了?你到底喝没喝过酒啊?”
积玉摇了摇头:“平时哪能喝呢?我可是殿师,要是让药王殿弟子见了,我……我还要不要脸?”
“……”
阿姮无言。
“你去看霖娘了吗?”
积玉问她道。
阿姮摇头:“慈济老头要我背天规,那东西又臭又长,我背了六年才背会,还没来得及去宛州。”
“我前年去过了,那赵太守对她很好,你放心,”积玉又给自己和她倒好了酒,他闷了一口,说,“差不多再有个十年,她便会恢复记忆,飞升成仙,十年光阴而已,那其实是很快的……你们就快相见了。”
积玉顿了一下,又说:“我相信,你和小师叔也会很快相见的。”
阿姮一愣。
她捏着酒杯,一时没有出声。
她与霖娘,还能有个明确的再见之期,她至少不必那么迷茫地等,可她与小神仙呢?她至今也无法料定,究竟十年,百年,还是更久,她才可以等得到他。
但她会等的,会等霖娘,也会一直一直等着他。
阿姮不由放下酒杯,捧起怀中的布娃娃,此时,积玉看了过来,他显然已经醉了,忽然就激动起来:“阿姮,小师叔……在这里面吗?在里面对不对?你能不能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吧……”
他明明还在询问,手却已经伸了过去,阿姮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却将布娃娃交给了他。
积玉眼睛亮晶晶地捧过布娃娃,衣袖却在此时碰倒了酒杯,酒液洒在布娃娃的衣襟,浸出一团污渍,他脸一下木了,抬起头,小心翼翼看向阿姮,看见她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积玉额头冒出冷汗,忙要去解布娃娃的衣裳:“你别生气,我这就给小师叔换一身,我有一件料子特别好的衣裳……”
阿姮一把抢过布娃娃,引得布娃娃浑身珠饰碰出阵阵清音,她瞪着积玉:“谁让你给他换了?”
积玉迷迷瞪瞪,指了指自己:“我不可以吗?”
“不可以。”
阿姮轻抚布娃娃银色的发丝,对他说道:“我也不要你的什么衣裳,我可会做衣裳了,你不知道我做了多少漂亮衣裳。”
“……哦。”
积玉觉得酒把他脑子裹住了,什么也反应不过来。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积玉强撑着他殿师的威仪回自己殿里去了,阿姮独坐房中,她抬手,临窗的书案上烛火骤亮。
阿姮看向那张书案,又盯住那烛火。
她忍不住想象,从前小神仙是如何在这里一天天长大,他又到底在那盏灯前,那张案前,度过多少日夜。
阿姮将布娃娃放到床上,一挥袖,数件锦衣凭空乍现,这些衣裳都是她估算着小神仙的身量一针一线精心做的,她坐在床沿,轻哼着不知名的调子,仔细地挑选了一番,最终,她选中其中一件红色的,这是她最喜欢的颜色。
窗上映出她纤细的影子,窗外春风簌簌。
阿姮施展术法,将那件衣裳变幻成适合布娃娃的大小,随后将布娃娃身上的珠饰解下,又慢条斯理地为其换好新衣,烛火映照之下,红色的锦袍泛出金色火焰状的暗纹光泽。
阿姮为布娃娃重新戴上那串莹白的宝珠。
窗外竹影摇摇,她心满意足地抱起布娃娃,蹬掉鞋子躺到床上,她睁着双眼,烛火幽幽,房中似乎有一股隐秘的香味,阿姮轻轻地嗅,缓缓辨出那似乎是青蘅草的香味。
阿姮忽然呆愣。
她意识到,原来自己已多年不曾闻到过这香味。
药王殿的春夜是那么的清净,阿姮再是神身,她也依靠双腿走了一夜的山路,她的眼皮逐渐被涌上来的疲惫压下去,她身上盖着干净温暖的被子,怀中抱着她最珍爱的布娃娃,很快陷入睡梦。
案上烛火摇摇,房中静无一声。
昏黄的烛火映照着阿姮白皙的脸庞,她明明安睡,呼吸轻轻,眼睑却缓缓浸出泪光,浸湿她的眼睫,划过她的脸颊。
窗外忽有风起,拂过青松竹影,声如涛涌。
窗棂骤然被风叩开,摇晃着发出“吱呀”轻响,月华斜照而入,淡白的光影中,飞花落了满窗,夜风入室,案上烛火骤然熄灭。
床榻之上,金光如缕,自少女胡乱翻开的被角而散发出来,她怀中的布娃娃幻化成缕缕莹光,逐渐凝成一道颀长的身影。
阿姮在睡梦中不自觉地皱眉。
仿佛有块巨石压在她身上让她喘不过气,她原本乏味的梦境因为这份压迫而变幻,她梦见她的布娃娃变成了赤戎那座神山。
程净竹最先意识到自己似乎身在温暖的衾被里,然后,他觉得自己浑身的骨骼都是那么轻易地撑起他的这副神魂,令他不再痛苦。
他听到了风声,那风拂来,他竟然觉得有一分的冷,乌浓的眼睫一动,昏暗的光影缓缓照亮他的视线。
紫竹床柱撑起素白的幔帐,夜风吹着幔帐轻轻舞动。
他的视线里,骤然出现一张熟睡的脸。
月影之下,她的脸颊泛着轻微的泪痕,睡梦中,她的呼吸似乎不畅,以至于弯而细的眉无意识地拧起来。
“阿姮……”
昏暗的室内,满窗的风声,他的声音微不可闻。
是阿姮。
程净竹伸出手,修长苍白的指节微微一顿,又那么小心翼翼地轻轻触碰她湿润的脸颊。
这一瞬,阿姮眉头更紧,骤然惊醒,她睁开双眼的刹那,猝不及防撞见眼前的一切,她绷如弓弦的身躯陡然僵住了。
夜风吹得素白的幔帐乱舞,碧窗更加猛烈的吱呀乱响。
阿姮眼瞳震颤。
她忽然一把攥住他胸前莹白的宝珠,程净竹不受控地低下头,从那片浓暗的阴影里,落入一片融融月色中。
朱红的衣襟因她忽然的举动而变得凌乱散开,那串宝珠映衬着他苍白的颈项,他垂下眼帘,与她相视。
纱月摇影。
“我是不是……”
阿姮喉咙干涩得厉害,声音仿佛充满疑惑:“我是不是出现幻觉了?”
程净竹望着她。
他垂首轻轻吻了吻她的眼睛,说:“不是。”
她的睫毛不住地颤动,茫然地说:“药王殿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法术?”
“没有。”
他又轻吻她的脸颊。
“那你,那你……”
程净竹吻过她的鼻尖,她的声音一下戛然而止,也是这一刻,阿姮的眼眶骤然红透,视线变得模糊。
她紧紧攥住他颈间的宝珠,说:“小神仙,我很想你。”
他轻轻地回应:“我知道。”
“这个是我给你做的宝珠,我找了很久,找来天底下最漂亮的珠子给你做的,”阿姮垂下泪眼,望向攥在手中的东西,“我原来在东海底下拿那些神萦花珠,其实是想给你做一串新的珠串,可是,可是后来我把那些珠子都给霖娘用了……”
程净竹看向胸前的这串宝珠:“很漂亮,我很喜欢。”
“我在人间很多年,一直用我送给你的那个丑荷包里的钱,可是怎么也用不完,明明我很浪费,”阿姮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积玉说那些钱是你的月俸,他说那都是你留给我的,是这样吗?你在药王殿所有的钱,都是给我攒的吗?”
“是,”程净竹望着她说,“我早就想过了,有一天接你出来,你会需要这些。”
阿姮睁着一双湿润的眼,一瞬不瞬地望着他:“那糖丸呢?你回到赤戎,骗我吃的糖丸……也都是给我买的吗?”
程净竹垂首,亲吻她的嘴唇。
“是,给你买的。”
阿姮不自禁将宝珠攥得更加用力,程净竹几乎与她气息相贴,近在咫尺,她依旧望着他,说:“这是奖励吗?”
程净竹剔透的眼与她相视。
“是奖励,奖励阿姮是那么勇敢地摆脱了旁人强加给她的命运。”
夜风拍窗,他的嗓音是那么的柔和:“奖励阿姮一个人踏遍千山万水,游览过天地风光,从此永远自由。”
“奖励阿姮学会了做人,成为了她想成为的人,先化人,再化神。”
“奖励阿姮……还好好地活着。”
他不是什么意识都没有,只是大多时候都不那么清晰,离开赤戎的神山,离开他的神骨,他只能做到陪伴她,照顾她,却无法有意识地回应她。
但她回到赤戎的那个时候,在神山石窟之中,他是那样清晰地感知到她。
可他无能为力,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只能借几簇藤花,希望她读懂他的挽留。
可他终究没能留得住她。
好在今夜有风,好在这风将他最后一缕残识送来药王殿,送来她身边。
“我的阿姮,天上地下,万中无一。”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正文到这里就完结啦,番外的话,可能要休息一段时间更~《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