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儿来的狗杂种!”薛大爷回过神来,一声咆哮。
我回过头,见他抬手要如往常那般叫手下去打人,突然一团黑物却忽然地飞过,直直的将那薛大爷张开的嘴堵了个严实,待我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团不知何处捡来的烂麻布。
在醉红楼的雅间,我坐在桌边,静静斟着酒,不发一言。
而那两位年轻的公子,一左一右,在我身侧对向而坐,一杯接一杯,喝着我斟的酒,也是一言不发。
像是多年的好友,又像多年重逢一样……
从方才醉红楼门前的嘈杂打斗,在到此刻雅间里的相顾无言,我们三人,谁也不愿先开口,外头的人,更是不敢来搅扰。
温热的酒气一缕缕袅娜升起,而后在触及青瓦前,先柔柔地消散了,充盈得整个雅间里满室酒香。我闻着这香气,依旧不言不语,不紧不慢,温酒,斟酒,再温一壶。
我的温酒技艺,传自我已故的父亲。
我不仅会温酒,也会酿酒。
在醉红楼三载,我稳坐花魁,并非容貌一等一,而是这一手独门的酿酒温酒技艺,无人可比。
只是,酒逢知己,方有意义。
我已许久,未见知己,曾经清心的解忧酒,已变了谋生的花魁酒。
时移势易,终不过一句:“沧海桑田。”
案上的下酒菜,早已凉透了,醉红楼里不多见的素色杯盏,已逐渐瞧不清本色。
我心知,时已日落西山。
雅间里越发昏沉起来,我终是起了身,行至烛台,点燃了几只红烛。
醉红楼里,只有红烛,点燃着,仿佛风尘女子们无言的隐痛。
“柔儿姑娘,你……”
还是子玉先开了口,却欲言又止。
“你怎会……你过的好么……”
似是连自己都知道答案,他越发问的语无伦次。
过去,他可不是这般模样,向来是有口直言,爽直利落。
我又多点了几只烛,雅间里更亮堂了几分。
我便重又坐回席间,继续温酒。
子玉望着我,目光透了深深的惋惜。他的那一双眸,曾如鹰如隼,如火如炬,满是他少年的意气风发。如今,黯淡了不少。
我执起细嘴白璧壶,往子青面前空了的酒杯略略一倾,酒如细泉,清婉而出,在摇曳的烛火映照中,闪出清亮的金光,恍若流逝的华年。
“柔儿姑娘……?”子晨也开了口,“这些年,我们找过你,遍寻不获,只想着,你是否……刻意避而不见,却不曾想,你竟……”
子晨收了声,温润儒雅的容颜不曾改变,只是三年未见,染了几分世事苍凉。
想来,于他二人眼中,我也是变了的。
“什么也不必说了。”我缓缓道,“我托身青楼妓馆,既有无奈,也确是刻意。你们不必自责,亦无需怜悯我。”我深舒了一口气,继而说道:“多少日子了,我一直想着,能再看你们喝一回酒。今日,算是圆了念想了,什么也不必说罢,喝酒,我为你们斟满。”
“柔儿姑娘,”子玉犹疑着,望向我时有些探究,“他……也找过你。”
我没有答话,只是斟满子衿的酒杯后,再将酒壶移向子青处,刻意停在他的酒杯前。
子玉明了,有些讪讪,但已不再多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雅间又静默了,只有酒器轻碰案台的磕声,还有几星烛花炸裂之响。
鸡鸣,外欲曙。
醉红楼里,一向夜夜笙歌,却不惯于起早。
然而今日,整座楼里的姑娘却像是相邀着似的,一个个都醒了,待我送两位公子从雅间里下楼,大堂中已是花红柳绿一片。
“二位公子,起的好早呀!”
不知谁调笑着说了一句,声儿不高,还有几分怯怯。
听了这话,大堂里附和了一阵娇柔的嬉笑,声儿也都不高,远比不得寻常时候的高亮。
我心知,醉红楼里一众都有眼色,子玉,子晨虽未穿什么大红大紫的华衣贵服,皆是一色的素淡,但那一身贵气,却是如假包换,一望便知身份尊崇。
醉红楼平日里来的富贵之人也不少,但大都招摇,风尘之人自会逢迎,反倒是内敛不外露之人,摸不清,看不透,不敢太造次。
子玉,子晨的随从们,已早早在醉红楼门口候着了。
我送他二人出去,穿过大堂时,众人齐齐闪开了一条道。
我不去看环肥燕瘦的姑娘们,也不阻她们对年轻公子的顾盼流连,只径直踏出了门外。
起风了。
我抬眼望去,天边,一点红日正待升起。
已是深秋,风凉露重,正适合离别。
随从牵来了马,子衿扶着马鞍,双脚站定,回头看我。
子玉,自踏出醉红楼大堂,便再没动过。
“走吧。”我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你真不与我们同走么?”子晨问了又问,望我的眼神,始终含着不忍。
我摇了摇头,刻意摆出清淡的笑,为他们践行。
子玉见状,深叹了一声,疾走几步,一个翻身,径直上马紧缰,头也不回短短说了句“保重”,策马而去。
子晨随之也缓缓坐上了马,又扭头来看我,双唇紧抿,许久,也说了一句:“保重。”
轻一扬鞭,追着子玉,去了。
我望着马蹄扬起的轻尘,久久目送,不忍离去。
他们终究是没有告诉我,他二人……
一个儒雅俊逸,却将要去常伴塞北黄沙……
一个满腔热血,却被遣了去值守冷寂皇陵……
他们低估了风月之所消息的灵便,而我,亦没有说破,他们不强邀我走,是怕哪一日遭了难,连累于我。
但想来,对于我所说,用他们留下的银子赎身后,会有一个名为秦风的男子娶我,他们,也是假意信我的吧。
我不怨,今日众人局势之困顿,皆有我父亲当年之过。
我亦不恨,男子们的权力之争,本就无情。
一阵风过,寒意侵怀。
我只愿,子玉,子晨平安无险。
我们因酒结识,今日以酒饯别,也算得有始有终了。
今生,是否再相逢,以不多强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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