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杨磊在深城等了两周, 始终不见罗玉珠回来。
罗家三房的两场庭审早在一周前结束,罗玉珠还留在港城做什么?
即便罗宝珠因为后续事务不得不留在港城处理,罗玉珠也应该早就被徐雁菱带回深城, 难不成被其他事情耽搁了吗?
杨磊想去查一查。
还没行动, 一桩天大的噩耗传来。
6月23日, 总理发表讲话,宣布要终止房地产公司上市,全面控制银行的资金进入房地产业。
次日,中央发布《关于当前经济情况和加强宏观调控意见》,这就是轰动全国的“十六条”,十六条的措施包括清理违章拆借、严格控制信贷总规模、削减基建投资……
这是国家第一次对房地产进行宏观调控。
再不调控,海南就彻底乱了。
自从海南建省,国家给予的优惠政策比深城还好,但是海南一直没发展起来, 其根本原因就败在炒房上。
最热闹的时候, 海南有两万多家房地产公司, 他们的到来不是要建设海南,而是以一种击鼓传花的方式疯狂收割。
玩法不外乎把土地抵押给银行,获得贷款,继续扩张, 买入土地后, 设计图纸,然后拿着图纸卖楼,等土地价格上涨, 还没开始施工呢,土地和设计图纸就被一起打包转手卖给下家。
一块土地在商人手中转来转去,富了几波人, 但土地还是土地,土地上没有建设出高楼大厦。
进入海南的资金有70%投资房地产,投资房地产的资金中有70%来自银行和信托,这么多热钱流入,对于海南的建设却毫无作用,还耽搁了项目的发展。
房地产纯粹是在薅自己人的羊毛,而且还把风险都扔给了银行,不能再坐视不管了。
国家本来是对海南的发展寄予厚望。
外部国际形势风云变幻,苏联的解体让社会主义阵营退败,经济上一片萧条,急切需要探索新道路,海南工业底子薄,一穷二白,最适合做新经济试验场。
加之海南和台湾的面积差不多,两个岛上的原住民都是少数民族,发展好海南,对于大统一也有一定的示范作用。
谁知道这几年海南完全没发展起来,倒是被“炒”得火热,国家不得不出手调控。
当这场击鼓传花的游戏被叫停,银根全面紧缩,如火如荼的海南房地产被釜底抽薪,这个巨大的地产泡沫终于被戳破了。
这场投机性的需求根本没有足够的市场去消化,所有人都不断地往上爬,却忘了下面支撑的地基摇摇欲坠,承受不住那么多人。
一旦倒下,大部分人无法幸免。
釜底抽薪带来的大崩盘让海南地产硬着陆,硬着陆的后果是海南房价一夜之间被打回原型,比腰斩还恐怖,直接跌了85%。
鼎盛时期的2万多家地产公司,其中有1万5千多家地产公司申请破产,3000多家公司直接跑路,只留下带不走的600多栋烂尾楼。
海南的风景名胜自此变成了:天涯、海角、烂尾楼。
作为炒房客中的一员,杨磊也没能幸免。
股市持续下跌,资金大部分被套在股市,银行又停止贷款,海南那边的地产项目只能叫停,地价又直接崩盘,现在已经是资不抵债。
只能宣布破产。
辛辛苦苦好几年,一朝回到解放前。
什么都没了。
兵败如山倒,当潮水涌来,根本没给人任何喘息的机会,还没来得及自救就被淹没在时代的洪流中。
一切都完蛋了。
好不容易攒下的资产,瞬间化为乌有,巨大的打击震得杨磊三魂丢了七魄。
巨变之下,时代带走的不只是他的资产,还有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尊严与自信。
这些资产是他的底气,资产没了,他所有的底气也没了。
在这样的当口,另一道更大的噩耗传来。
浑浑噩噩的杨磊游荡到东湖丽苑小区时,无意听见李秀梅与老太太的对话。
“妈,是真的吗?玉珠在港城出了车祸,人没了?听说是罗家三房那个姑娘故意撞的?哦哟,这姑娘心肠怎么这么歹毒,你说玉珠出发前还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走了,作孽哦……”
顷刻间,天旋地转。
杨磊眼中的世界,彻底黑了。
当然,杨磊永远不知道这样的对话其实还有下文,在李秀梅伤感地慨叹一番后,老太太纠正她:“人还没走呢,玉珠被送去美国治疗了,目前在住院,已经脱离生命危险。”
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大家伙都想去探望,但是去美国一趟不太方便,出入境管理和出国审批比较严格,只得作罢。
眼瞧过了一个月,李文杰不得不打电话给罗宝珠,询问罗玉珠的恢复情况。
“老板,玉珠姐现在情况怎么样了,可以出院了吗?”
“放心吧,她恢复得很好,在你婚礼前可以出院。”
罗宝珠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陶敏静和李文杰已经定下了婚期,算好吉日选在8月1日,打算在她出席完罗振康和罗明珠的庭审之后再告诉她。
谁知中途发生这样的意外。
“你隔三差五打电话过来询问恢复情况,不就是担心在你婚礼的时候她无法参加,你也别担心了,你的婚礼她一定会出席的。”
“那就好,那就好。”李文杰挠着脑袋嘿嘿笑了两声。
挂断电话,他心里落下一颗大石头。
转头对身边的陶敏静交代:“老板说了,玉珠姐恢复得很好,在我们婚礼前就能出院,到时候一定会来参加我们的婚礼,你就放心吧。”
凑在一旁的陶敏静早已听了大概,连连点头,“玉珠姐没事就好。”
“但是我有事。”
李文杰收敛脸上的笑意,板起面孔一脸严肃:“眼看婚礼只剩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想最后给你一个反悔的机会,如果你是为了报恩,那也不必要非得用这样的方式。”
不怪李文杰存在这样的想法,实在是两人的进展全由陶敏静主动。
连求婚都是陶敏静先开口。
李文杰没什么大男子主义,也不觉得女孩子主动开口会掉身价,他只是对这段突飞猛进的关系感到一丝疑惑。
严格来讲,他和陶敏静认识已经有好多年。
从当初陶敏静带着老乡们来深城谋发展,他就与之结识,这么多年一直是相熟的朋友阶段。
后来陶敏静去了英国进修一年,回国后直接留在港城发展服装店,那几年里,他和陶敏静的联系变得很少很少。
如果不是去年替陶敏静挡了一枪,两人之间也不会迅速熟络亲密起来。
“我还是想重申一下,当时如果站在我旁边的人是红慧,我同样也会替她挡枪,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李文杰神情无比认真。
诚然,他并不反感与陶敏静在一起,他一直都非常欣赏陶敏静,但如果陶敏静是念着当初替她挡枪的功劳,那就完全没必要。
“婚姻是一件郑重的事情,我希望你能想清楚,不要被这种恩情绑架,我救你的初衷也并不是如此,换作任何人,我都会相救的。”
陶敏静听笑了。
望着神态认真的李文杰,她扬着嘴角,直白地问:“你觉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有想法、有目标,性格坚毅且理性的人。”
“那你觉得,这样的人会分不清恩情和感情吗?”
一句话怼得李文杰语塞。
好像也是哦,陶敏静一向很看重事业,不像是拎不清的人,但他为什么总觉得陶敏静和他在一起是为了报恩呢?
“让你相信我是因为喜欢你才跟你在一起,有这么难吗?”
陶敏静一双眼眨也不眨盯着他,“既然你不相信,那我不妨说说我的感受,其实早在深城东门老街经营那家服装店时,你时常过来帮忙,我那个时候对你印象就不错,只不过那会儿我刚来深城没两年,一心放在事业上,没有多余的心思处对象。”
“后来出国去进修,又在港城耕耘一段时间,也算是见过了世面,在事业上也小有所成,其中不乏有些追求者,但我都没看上,我对于物质外貌方面并没有太大的要求,但我对品行的要求很高。”
“这么多年,很难再遇到像你这样可以让我感到安心的人,你和他们不一样,他们眼中都浮现着对尘世的欲望,满身功利,而你这么多年始终没变,还是原来那个你。”
“替我挡枪那件事只是一个契机,这让我明白其实我们的命运终究会纠缠在一起,所以我也就顺势而为,你说换成任何人你都会救,这就是我欣赏的点。”
“可能你觉得平平无奇,但不是所有人在遇到危险的时候都会下意识救旁边的人,你并不知道,这种善良有多么可贵。”
……
“别说了别说了,我信了。”李文杰早已面红耳赤。
这一大段掏心窝子的话,夸得他脸上、身上异常燥热。
怪难为情的。
他没什么感情经验,整天跟着孤家寡人般的上司罗宝珠工作,整个人身上也都散发着孤家寡人的气息,唯一一段感情便是和陶敏静这段。
若不是陶敏静占了主动,两人或许也不会在一起。
被动型的他又没什么经验,难免对于陶敏静突然的青睐感到一丝不安。
不过有了陶敏静这番话,他也再没什么好质疑的。
李文杰顶着一张通红的脸,羞涩中又带着一丝坦然地朝陶敏静张开双臂。
“呐,我给了你反悔的机会,你不用,那这辈子就永远不能反悔了哦。”
“嗯。”陶敏静笑着与之相拥,脸埋在他胸膛,幸福而平静地接了下半句:“永远不反悔。”
8月1日那天,婚礼如期在深城老家举行。
按着老家的习俗,婚宴要摆三天流水席。
第一天是待媒,第二天是正日,第三天是请新亲。
待媒就是感谢媒人,实际上是为婚宴做准备工作,厨师准备食材,街坊邻居们过来帮忙搭喜棚等等。
正日是宾客来贺,新娘过门的那一日。
请新亲是邀请新娘家的叔叔伯伯、舅舅阿姨之类的近亲过来吃席,以示对新娘的尊重。
陶敏静不是本地人,娘家离得远,第三天就免了,婚礼只办了两天。
老家宅子里,办婚礼的这两天异常热闹。
老太太王桂兰年龄大了,唯一的儿子又过世太早,底下需要吆喝张罗的事情全交给了李秀梅。
李秀梅是个爱露风头的性子,自己家里两个孩子没办过喜事,瞧见文杰是家族里唯一办婚礼的,也乐得替他张罗。
新客一位接一位,李秀梅四处招待,奔来奔去忙得不亦乐乎。
老宅宽敞院子的角落里,一条板凳上,坐着一对久违的老熟人。
陶红慧早早来到新郎家踩点,查看一圈布置后,被招待在角落嗑瓜子,没多久,瞥见了跨进院门的邹艳秋。
邹艳秋已经许久不露头。
当初陶敏静和陶红慧到处打探,还托老板罗宝珠帮忙留意,后来罗宝珠告诉她们,邹艳秋并不乐意与她们见面。
若不是这场婚礼,恐怕这辈子难得再聚一次。
陶红慧主动挥手与邹艳秋打招呼。
以前三个人中,邹艳秋通常是打扮得最为时髦耀眼的那位,现在情况完全逆转,陶红慧穿着V字紧身长袖,下搭一件牛仔长裙,顶上一道贝雷帽,耳边是字母型大耳环,颈间挂着黑白两色珍珠项链作配饰,活脱脱一个时尚都市丽人。
反观邹艳秋,上身一件普通白短袖,下面一件直筒长裤,脸上半点脂粉未涂,素净得可怕。
和以前简直判若两人。
这么喜庆的日子,陶红慧也不想深究邹艳秋这两年的生活。
事实上罗宝珠已经告诉过她,这两年邹艳秋一直在蛇口一家酒吧里做清洁工。
聊什么话题似乎都有些敏感,陶红慧干脆聊起以前那段日子,“深城有个叫做南雁的作家,在《特区报》的青春驿站版块连载了深城打工妹的故事,你看过吗?”
邹艳秋迟疑片刻,摇摇脑袋,“没有。”
“她和咱们还是老乡呢,主要是讲从湖南到深城来的打工妹在深城电子厂里打工的情况,语言很朴实,一下子让我想起咱们三个以前在玩具厂的日子。”
“想想那会儿我们也很坎坷,很艰难,每天为一日三餐发愁,站在这座繁华的城市,心里始终担忧能不能在这座城市里立足。”
“回头再看,以前的经历恍如隔世,你要是有时间的话,我推荐你去看看这个作家写的东西,太真实了,你看完一定会有所感触的。”
相似的经历总能勾起相似的回忆,陶红慧想以这种方法让邹艳秋念起一点旧情来,试图修补关系。
邹艳秋大概是明白了她的意图,沉默很久,才轻轻点头,“有空我去看看。”
“那你……”陶红慧还想再说些什么,一阵锣鼓的喧闹完全掩盖住她的声音。
这是有贵客来临。
以前婚宴上来了贵客,都要在门口悬挂一副鞭炮点燃,以示尊重。两年前,政府出了规定,特区内,除了经过政府批准的大型庆祝活动外,任何个人或者单位不能在特区燃放烟花爆竹。后来办喜事,一律改成了敲锣鼓。
一阵喜庆的锣鼓声中,罗宝珠走了进来。
跟在她身后的是一位身材高挑的美艳女郎,对方并没有刻意打扮,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与一身正红色长裙相得映彰,漂亮的琥珀色眸子顾盼生辉,莫名让人挪不开视线。
院子里蓦地安静一瞬。
陶红慧听见了自己清晰的抽气声。
嘶,好美啊!
自己精心打扮的时髦以及邹艳秋天生丽质的脸蛋,此刻在这位女郎面前简直相形见绌、不值一提。
“她是谁啊?”陶红慧小声嘀咕。
旁边的邹艳秋摇摇脑袋,“我也不知道。”
说话间,一双眼睛始终放在这位美艳女郎身上。
别说这两人不知道这位女郎的来历,在场所有人都不知道,甚至最该知道的新郎李文杰本人,在见到女郎的第一眼,也差点没认出来。
他走上前接待罗宝珠,“老板,这位贵客是?”
“怎么,不认识我了吗?”这次不等罗宝珠介绍,罗玉珠主动上前握住李文杰的手,含笑的眼睛俏皮眨了眨,“不是你几次三番打电话过来问候,生怕我没法参加吗?站在你面前你反而不认识了?”
“你、你……”李文杰惊愕,“你是玉珠姐?”
上上下下打量对方半天,李文杰还是不敢相认。
他不是没见过罗玉珠,只不过他印象里的罗玉珠不是这样活泼的性子,也从来没听过罗玉珠如此流利的表达。
这样看上去根本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啊。
不对,普通人没她这么耀眼。
“她、她……真是玉珠姐?”李文杰不死心地朝罗宝珠求证。
罗宝珠笑了笑,推推身旁的人,“你不是要见老太太么?”
“啊,对。”罗玉珠明眸善睐的双眼扫过李文杰,“老太太在哪儿呢?”
李文杰指了指后屋。
“谢谢啦,我去看望老太太,就不和你这位准新郎聊了。”罗玉珠说着迈起优雅的步子,在满院子宾客目光的注视下,大方走向后屋。
看着对方走远的身影,李文杰久久无法回神。
“老板,玉珠姐她……”
“对,她恢复正常了。”罗宝珠在心里叹息一声,“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一场车祸没带走罗玉珠的性命,反而让她彻底清醒过来,恢复成正常人的模样。
“那真是大喜事啊,只不过……”李文杰挠挠脑袋,“只不过我还有点不习惯,对这样的玉珠姐不是很了解,她现在完全像另外一个人。”
不习惯的不止李文杰一个。
刚恢复正常时,连罗宝珠和徐雁菱也有些不习惯。
中间隔了太多年的时光,陡然变得正常,的确需要一阵子时间来适应,罗宝珠已经差不多适应了,她拍拍李文杰的肩膀,“放心吧,你会很快适应的。”
她姐长得漂亮,性格活泼,与之接触的人都会轻而易举喜欢她,相处什么的完全不是问题。
如她所料,罗玉珠轻易成为了这场婚礼的焦点,差点抢走新郎新娘的风头。
事后,满院子的人都在朝老太太打听这个美艳女郎的故事。
此刻故事中心的主角罗玉珠已经回到东湖丽苑的房子中。
屋子里一切都是熟悉的模样,与从前别无二致。
她站在阳台上,手里捏着一把从婚宴上带来的喜糖,剥开一颗想要尝尝,想起什么,终究没放入嘴中。
“他没来。”
坐在客厅沙发上的罗宝珠听到这一句,心里一愣。
想接话,又生生憋了回去。
罗玉珠离开阳台,径直走到她对面坐下,“你说杨磊以前和陶敏静、陶红慧、邹艳秋三人一起从小地方过来深城发展,情谊深厚,如今陶敏静婚礼,陶红慧和邹艳秋都来参加,怎么唯独杨磊没来?”
“他来不了。”
“为什么?”罗玉珠追问。
这一刻还是来临。
自从恢复后,罗玉珠一直没提过杨磊这个人,但她知道罗玉珠迟早要提起,罗宝珠沉默片刻,抬眸望向对面的人,“姐,你想见他?”
空气静默一瞬。
对面传来罗玉珠坚定的声音,“我该去见见他。”
“好吧,我可以带你去见他,不过……”罗宝珠站起身,不忘提醒,“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罗玉珠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她误解了罗宝珠的意思。
她以为罗宝珠只是温馨的提示,所以当她第二天跟着罗宝珠驱车来到深城唯一一家精神病医院时,站在大门口的罗玉珠迟迟不肯挪步。
“这是什么意思?”罗玉珠不可置信地盯着医院门标,“难道杨磊他……”
罗宝珠没解释,只道:“你跟着我来就知道了。”
一路跟着罗宝珠走进医院,绕过几条小道,停在紫藤兰凉亭下的一条长椅前。
长椅上坐着一个穿着大号病服、目光涣散的男人。
瞧见周边的动静,男人只抬眸望了一眼,对于突如其来的两人置若罔闻。
“他怎么了?”若非亲眼所见,罗玉珠差点不敢相信不远处坐在长椅上目光呆滞的男人,竟然是以前心思活泛、机灵精明的杨磊。
什么变故让他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在海南的地产投资让他一夜之间破产,打击太大,加之那个当口听到了你的消息,他以为你去世了,双重打击下,精神没承受住,疯了。”
罗宝珠解释完,望了一眼长椅上的人,主动调转步子,走出几米,为两人腾出一点空间。
清凉的微风拂过树枝,吹起了长椅上男人病服的衣角,一片叶子落在他头顶,男人浑然不觉。
罗玉珠走上前,摘掉他头顶的树叶。
都说患有精神疾病的人通常带着攻击性,男人坐在长椅上,任由她在头顶摆弄,并没有攻击,只抬起不聚焦的眸子看了她一眼,眼里全是陌生。
他不认得她了。
即便站在眼前,他也完全不认识她。
“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名字吗?”
无人回应。
唯独清风拂枝,沙沙作响。
罗玉珠没再继续问下去,也不忍再继续待下去,她取下手腕处的翡翠手镯,塞到男人手中,看了一眼仍旧无动于衷的男人,转身快步离开。
落在几米之外的罗宝珠连忙跟了上去。
两人从医院出来,坐在回程的车上,罗玉珠眼眶发红,眼里赫然有泪。
她垂下眸子,眨巴几下憋住泪水,沉声道:“我把你送给我的镯子送给他了,抱歉。”
“既然送给你,你有处置的权利,没什么好抱歉的。”
罗宝珠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洁白的手绢递给身旁的人揩眼泪,却并不去看身旁的人,目光只注视着前方的道路。
“他这样其实也算是因祸得福,躲过一劫,生意破产,欠下的债他是还不起的,跟着他合伙的老贾直接跳楼了,他虽然疯了,至少留了一条命,也卸了一身债。”
罗宝珠不会安慰人,她的水平实在有限,但说的都是大实话。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连罗玉珠这么多年之后都能清醒过来,保不齐哪天杨磊也恢复了正常。
罗玉珠送出去的那只翡翠手镯,何尝不是送出去了一份希望。
那是价值两百多万港币的手镯,也是一笔可以转化的原始资金,前提是杨磊能恢复清醒。
医院里,紫藤兰凉亭。
坐在长椅上的男人摸着手中的翡翠镯子,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嘴里艰难又生涩地念叨出两个字:“玉珠。”
随后像中了邪一样,不停地反复地只念叨这两个字。
他终于回答了问题。
但是人已经离开了。
第172章
婚礼过后, 李文杰和陶敏静预备去夏威夷度蜜月。
操持整场婚礼的李秀梅听说后,内心又高兴又羡慕。
文杰结了婚,丽娟虽说没结婚, 但有了后代, 唯独自己家的两个孩子, 既不结婚,也没有后代,愁死人了。
现在黄俊诚和黄香玲已经足够给她长脸,黄俊诚的保险事业发展到全国各地,黄香玲研发的华星电脑成了时下最热门的品牌,说出去她倍有面儿。
可是经历李文杰的婚礼后,她发现自己内心最真切的愿望,还是希望两个孩子能成家,开枝散叶。
这心思以前被打击得渐渐歇了, 李文杰的婚宴又刺激它死灰复燃。
李秀梅心思重新开始活跃。
她趁着黄俊诚好不容易在家的工夫, 逮着机会拼命做思想工作, “你瞧瞧文杰,现在多幸福,他还小你好几岁呢,你看看你现在, 是该成家了。”
“前两天文杰婚礼上, 那些个长辈问起你来,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你是年龄最大的哥哥, 到现在还不讨媳妇,大家伙都拿眼睛看着呢。”
“你自个儿想想,你说周围跟你差不多年龄的人, 谁还没结婚?”
话音刚落,坐在黄俊诚旁边的程鹏笑呵呵举手,“婶子,这话就有点不对了,今时不同往日,现在的人结婚都晚,不和你们老一辈不同咯。”
差点忘了,程鹏也没结。
这可真是一对难兄难弟。
李秀梅心思一转,目光在程鹏身上流动,“鹏子啊,要不之前的事,咱们再筹划筹划?”
之前的事无外乎是撮合他与黄香玲,程鹏连连摆手,“别别别,婶子您的好意我心领了,这事还是算了吧,你瞧现在香玲多厉害,我配不上她呢!”
“这话说的,你也不差啊。”
李秀梅将油盐不进的黄俊诚丢在一边,主动坐到程鹏身旁,“婶子是看中了你的人品,咱们都知根知底的,这才放心嘛,婚姻不就图个稳定么,香玲脾气不咋地,你脾气好,两人过日子正适合。”
这番肺腑之言并非假话,程鹏也明白李秀梅的心思。
只不过……当事人黄香玲不乐意啊。
他是过了好一阵子才知道,上次李秀梅闷不吭声将他叫上门,是为了给黄香玲相看,那个时候他并不知情,以为李秀梅真给黄香玲安排了相亲对象,心里一阵失落。
后来发现李秀梅属意的相亲对象是他本人时,他也并没有多么高兴。
他已经从黄香玲的嘴中得知了最真实的想法,这丫头一心扑在事业上,压根不想结婚呢。
结婚是两个人的事,他不能剃头担子一头热,那是没用的。
这种事情也强求不得,程鹏看开了,他劝李秀梅也看开些,“凡事不能勉强,香玲不想结婚,婶子您也别逼她,我看她现在过得很好,这就够了。至于我嘛,我就给俊诚作伴,咱俩一起打光棍,被嘲笑也有个伴。”
李秀梅:“……”
打光棍是什么很值得炫耀的事情吗?搞得多么荣耀似的。
没救了,这几个孩子彻底没救了!
李秀梅狠狠瞪了两个离经叛道的人几眼,气得扭头就走。
院子里只剩下黄俊诚和程鹏两人。
没了李秀梅在旁唠叨,周遭顿时安静下来,一直没发言的黄俊诚缓缓开口:“你不用陪我一起打光棍。”
“嗐,我那是跟婶子开玩笑呢。”
黄俊诚望他一眼:“不,你并没有开玩笑。”
一句话掷地有声。
院子里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应。
半晌后,程鹏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俊诚,你在说什么呢?”
他用夸张的笑容掩盖内心的心虚,语调跟着提高几分,欲盖弥彰地解释:“我真是和婶子说着玩的,你不用放在心上。”
黄俊诚没有接话,只微微俯身,缓缓扯起裤腿。
裤腿下,露出一段义肢。
那是他在国外购买的最先进气压式材料的义肢。
“我现在走路可以不用拄拐杖了,穿上长裤和跑鞋,看上去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走在大街上也不会遭受异样的目光,所以……”
陡然没了下文,程鹏下意识接着问:“所以什么?”
“所以你不用再感到自责,我没有选择成家是我自己的原因,和腿部残疾没有任何关系,你不需要有任何心理负担,你可以去追求你自己的幸福,不要再用‘陪着我’这种方式来惩罚你自己。”
“我已经释怀了,现在该你释怀了。”
说完,黄俊诚驱动义肢,缓慢而平稳地离开院子。
只留程鹏站在原地,泪流满面。
多年前的回忆不断涌入脑海,勾起一段尘封的不为人知的往事。
那是一个太阳浓烈的下午,一群小伙子约着去水库钓鱼,大家嬉嬉笑笑走在路上,谁也料不到一场悲剧即将诞生。
黄俊诚别在腰间的鱼竿太长了,一不小心碰到高压线,被紧急送往医院后,左腿终究没保住。
截肢后的黄俊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把这件事赖到别人头上,认为是有人从他身后推了他一把,他才会撞到高压线上。
所以住院期间,那群一起约着去钓鱼的小伙子前来探望时,黄俊诚逢人便问:“你过来探望那个,是不是心虚?当时是不是你推了我?”
没人想被扣上这顶大帽子,渐渐的那些人不与黄俊诚来往了。
唯独只剩下他一个。
当时大家都以为是黄俊诚死活不愿意接受残疾的现实,才故意诬赖别人,以减轻心底的痛苦,大家也都以为他心地善良,无论被黄俊诚如何刁难,始终不离不弃。
事实上,只有他知道黄俊诚说的都是实话。
当初的确有人推了黄俊诚一下,那个人就是他。
不过他是无意的,他是想打闹而已,根本没料到会造成这样惨烈且不可挽回的后果。
他没有勇气面对这样的局面,也无法承担事情的后果,这个秘密被他永久埋在心里,准备以后带进棺材里,同时他也在心里暗暗发誓,这辈子一定会尽全力弥补黄俊诚。
所以后来,与黄俊诚发生争执,他一定是最先低头道歉的那个,黄俊诚家里的大事小事,只要他能帮上忙,一定会抽空过来帮忙,就连黄俊诚的妹妹黄香玲,他也当成自家妹子一样照顾。
在以前朴素的年代,他甚至想过,以后可以和黄家做亲家,娶了黄香玲之后,黄俊诚成了大舅哥,哪怕黄俊诚这辈子都无法讨到媳妇,那也没关系,他会给这位大舅哥养老送终。
也正是抱着这样的心思,后来慢慢对黄香玲产生别样的感情。
如果没有改革开放,如果深城没有被划为特区,如果生活还按着老一辈的继续下去,这一切都有可能成为现实。
可惜没有如果。
改革开放发生了,深城被划成经济特区,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本该在二十出头的年龄就嫁人的黄香玲选择继续参加高考,而他,也不再是种地的庄稼汉。
时代在向前,一切都回不去了。
程鹏没有过抱怨,尤其是看着黄俊诚一点一点逐渐变好,他心里不知道有多高兴。
这一切得归功于他的老板罗宝珠。
同样,也是罗宝珠造成了黄俊诚迟迟不愿成家的事实。
不过没关系,黄俊诚不成家,那他也不成家,反正黄香玲也是个不想成家的,大家就一起单身为伴。
他已经下定了决心,只是不曾想到原来黄俊诚什么都知道。
宛如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扒光了衣服,程鹏内心百感交集。
他顶着一张被泪水糊湿了的脸,三两步追上行动缓慢的黄俊诚,问出那个想问又不太敢问的问题:“当时你为什么不说?”
黄俊诚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我怕我说了,会失去唯一的朋友。”
声音很快被风吹散,早在消散之前就牢牢刻进了程鹏心里,他望着一步一步缓慢移动的黄俊诚的背影,终于破涕为笑。
浓烈的太阳挂在当空,一如当初的那个下午。
无论发生过什么,他还是黄俊诚口中认证的唯一朋友,这就足够。
或许,是时候释怀了。
——
准备去夏威夷度蜜月的李文杰和陶敏静提前来到港城,预备从港城国际机场出发。
出发之前,陶敏静先和陶红慧告别。
找了半天没找着人,原来陶红慧亲自去了杂志社,只为购买她喜欢的深城作家南雁最新一刊的文章。
归来时,陶敏静瞧见她无精打采,失魂落魄。
“怎么,没买到?”
“不是,买到了。这次期刊还附带了一份关于作者的采访,我知道了作者的真实姓名、年龄、样貌……”
“这不是挺好的吗,有什么问题?”陶敏静不解。
陶红慧不言语,只默默举起手中的杂志,翻到其中一页,露出作家南雁的真实姓名与相貌。
那页的作者介绍旁,赫然贴着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小字上清晰写着:作家南雁,原名邹艳秋,女,籍贯湖南。
“原来你之前看的那系列关于深城打工妹的文章,是艳秋姐写的?”陶敏静大感意外,她完全没想到邹艳秋会走上写作的道路。
陶红慧也没想到,“前些天你婚礼上,我还推荐她看看南雁的文章,没想到南雁就是她自己,难怪那些打工经历我看着这么熟悉。”
即便非常熟悉,陶红慧也完全没把作家南雁与她相熟的邹艳秋联系起来,谁能料到只有初中学历的邹艳秋最后会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呢?
真是想不到啊,邹艳秋最终的归宿会在文字里。
往日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模糊了陶红慧的双眼。
她想起很多年前,懵懵懂懂的自己背着行李袋,跟着陶敏静来深城闯荡。
那会儿年龄小,什么都不懂,兜里也没几个钱,仗着一身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胆量,竟然敢来陌生的城市混饭吃。
不得不说,她们三个是勇敢的。
三人之中,邹艳秋一向是最不安分的那个,她不愿意做循规蹈矩的工作,也耐不住性子平庸下去,想取巧过得轻松些,仗着漂亮的外表走过弯路,也得到过惩罚,去牢里蹲了一年,出来后碍于不光彩简历只能从事最基础的清洁工作。
所幸这些曲折的经历都化成了养分,在她通往写作这条道路上默默滋养着她。
现在的邹艳秋低调多了,也踏实多了,敛去昔日张扬的光环,她开始向内寻求安宁。
这何尝不是一种美好的结局。
眼下邹艳秋成了知名作家,陶敏静获得了尘世间的幸福,而自己也赚了很多很多钱,当初从湖南小村庄走出来的她们三人,在穷困潦倒、为一日三餐发愁的时候,会想到未来变得如此丰足吗?
不知不觉,两行热泪挂满陶红慧脸颊。
她收起杂志,拥抱着与陶敏静告别,“好好度蜜月,店里一切有我,你放心。”
陶敏静没用言语回应,只更加用力回拥着她。
一个钟头后,收拾好行李的陶敏静来到港城国际机场。
在此之前,李文杰已经提前到达。
他提前到达的目的不为别的,只是想目睹他大哥李文旭送钟雅欣登机。
钟雅欣要去加拿大定居了,离开之前,特意邀请李文旭相送,至于李文杰,纯粹是过来凑热闹。
不过他还是识趣的,两人说着道别话时,他落后几步,并没有凑过去。
“以后如果没什么事情的话,应该不会回港城了。”钟雅欣在这里经历了一场失败的感情,一场失败的婚姻,她想换个新环境重新生活。
“感谢你能来送我,我还以为你会拒绝。”
人来人往的机场里,钟雅欣笑出几分苦涩,“送我走你倒是很积极,如果以后我回来,你会欢迎吗?”
站在一旁的李文旭盯着前方排队人群,没吭声。
“那看样子是不欢迎了。”钟雅欣自嘲地笑了笑,“以前你看不上,现在你只会更看不上。”
这话听得李文旭直皱眉。
“离婚不是污点,不被我喜欢也不是你不够优秀,只是不合适而已,缘分不能强求,放下才能解脱,希望你在新环境里能拥有一段崭新的生活。”
难得听到李文旭道出这一长段安慰人的话,钟雅欣苦涩的心里泛出一点甜蜜。
她其实是很容易满足的人,可惜李文旭从来没给过她一丝希望。
也只有在这样即将离别的时刻,他才会吝啬地施舍一点似是而非的关怀。
是怕说多了,她会恋恋不舍吗?
可真是个残忍的人。
“放心吧,我已经放下了。”
钟雅欣提着行李转身,泪流满面地走向登机口,她没回头,只扬起胳膊朝身后的李文旭挥手作别。
身影逐渐走远,消失在人群。
李文杰神不知鬼不觉地冒出来,盯着他哥李文旭的脸,无比正经道:“人家已经放下了,那你呢,你什么时候放下?”
李文旭瞥他一眼,“你在说什么鬼话?”
“我没说鬼话啊,为什么医者不能自医呢,你刚才怎么劝人家的,说什么缘分不能强求,放下才能解脱,你看你不是什么都懂吗,那你为什么不肯放下呢?”
李文旭没好气地冷哼一声,“我放下什么?”
“你放下……”李文杰一顿,指了指他哥的手腕,“放下这只手表。”
空气兀地一静。
李文旭眉目极轻地皱了一下,转身便走。
“哥,别人不知道你的心思,作为你弟弟,难道还察觉不出来吗,这么多年了,你别以为你隐藏得很好,其实我都知道!”
李文杰追在他身后,使劲爆料。
他自小和哥哥李文旭一起长大,哥哥肚子里几条蛔虫他都一清二楚,这么多年,哥哥一直跟在老板罗宝珠身边,从来没想过自立门户。
他哥可不是什么乖乖性子,能服服帖帖跟在罗宝珠身边这么多年,这其中难道没有猫腻?
鬼才不信。
单说那只手表,那是很多年前罗宝珠遭遇沉船事件之后,交由他哥拿去换钱,他哥没多久就把手表赎了回来,一直戴在身上。
这算什么嘛。
至少人家钟雅欣还能光明正大地表达出来,他哥呢,闷葫芦一个,看上去也并不打算让这段心事拨云见日。
既然是毫无指望的一段感情,为什么不理智地放下?
“哥,现在罗家的事情已经解决了,宝珠姐迟早要和温先生在一起,到时候你岂不是更难受?何必为难自己呢,不如放下来得自在。”
“说完了吗?”李文旭突然停下脚步,调转方向看着他,“说完了就闭上嘴。”
“我不!”
李文杰一股犟劲上来,执意要劝,“你是我哥,我不想看到……”
话到一半,连人带行李一起被李文旭推到刚来机场的陶敏静身边。
“我的事你就别管了,自个儿一边幸福去。”
丢下这句话,李文旭挥手作别,很快消失在两人面前。
“怎么了?”陶敏静望着李文旭离开的背影,又瞧了瞧李文杰满脸关怀的神情,“你和你哥起争执了?”
“没有。”李文杰说着举目四望,周围已经找寻不到熟悉的身影。
他收回目光,在心底重重叹息一声。
唉。
各人有各人的劫要渡,当局者不自渡,旁人也无能为力。
“我们走吧。”
李文杰接过陶敏静手中的行李,两人登上飞机,一起飞往夏威夷,为新婚庆祝。
婚礼之后,新郎新娘忙着度蜜月,罗宝珠却很快回到工作岗位处理事情。
她要张罗的事情太多。
忙得忘乎所以时,她会对着身后不停叫唤:“文杰,文杰你……”
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无人回应。
这个时候她才会意识到,当初那个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小伙子,如今也成为了别人的丈夫,建立了单独的家庭。
罗家的家事扯清了,资产全部握到她手中,当初那起车祸的真凶也找到了,罗振康和罗明珠纷纷得到应有的惩罚,姐姐罗玉珠也成功清醒过来。
一切尘埃落定。
铆足劲要实现的目标全部都实现了,有种餍足后的空虚。
接下来要定下更高更大的目标才行。
罗宝珠望着空荡荡的办公室,自己动手整理出一份文件。
旁边的电话铃声适时响起。
她拎过话筒,对面传来温行安沉稳的声音:“一切尘埃落定,你忘了答应我的事情吗?”
“没忘呢。”罗宝珠轻声笑起来,“如果明天中午你能出现在我面前,我就给你回复。”
“那你等着。”
电话挂断,一辆从伦敦飞往港城的飞机悄然起航。
第173章
次日中午, 罗宝珠坐在一家咖啡馆中。
对面是章丽娟和章立母女俩。
好丽来连锁饭店已经在全国大大小小32座城市扎根,但在深城的店铺密度并不够,章丽娟思索着在罗湖北部新建一家饭店。
她盘下了一处新门面, 地址位于红岗花园, 离岗笋村并不远。
在去与原来店主签订合同的过程中, 途径罗宝珠的办公地点,顺道将罗宝珠约了出来。
“你说原来的店主是个卖鞋的?那为什么要搬走,店面生意不好吗?”罗宝珠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插手章丽娟开店的决策,这次章丽娟主动邀请她一起签合同,她也就没拒绝,只不过比较担心店面的情况。
章丽娟早已将店面的情况打听清楚:“店老板以前开了一家鞋厂,做批发生意,后来才转零售,他现在是想去市中心租个门面, 打开知名度, 但是这个店铺的合约没到期, 想转租出去。”
两人一问一答间,坐在旁边的小姑娘章立乖乖听着,也不插嘴打岔。
甚至还懂事地给两人的咖啡杯中分别加了一勺糖。
小小的动作让谈论正事的罗宝珠和章丽娟不约而同停下声音。
时间过得真快啊,当初的小团子一眨眼长成了聪明乖巧的小姑娘, 罗宝珠感慨地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 将话题转移到家常:“小立上小学三年级了吧?”
“是,等暑假一过,她该读四年级了。”
“现在还是你妈在照顾她?”
“不是, ”章丽娟笑着摇摇脑袋,“我妈现在被我姥姥叫过去帮忙了,姥姥最近不是要张罗着开一家养老院么, 我妈被叫过去打下手,每天忙得不可开交。”
这事罗宝珠略有耳闻。
自从姐姐罗玉珠恢复清醒之后,家里不需要有人特意照顾,老太太闲不住,瞧着大家都做生意,她也有了点子,想办一家养老院,尽可能让周围老年人有个安详的晚年。
刚开始大家都不太赞成,尤其是李秀梅,坚决反对,说她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好好在家享清福就是了,现在她儿孙辈个个有出息,谁都有能力给她养老,她犯不上到处折腾。
后来发现老太太纯粹是精力旺盛、闲不住,李秀梅渐渐也不反对了,随她去折腾。
“老太太初衷是好的。”罗宝珠只能如此评价。
生命在于折腾,有多少人在老太太这样的年纪还有心性去做生意?
这是难能可贵的勇气。
“是啊,”章丽娟也赞同,“所以整个暑假,小立都跟着我东奔西跑的,看来我得……”
话到一半,突然没了下文。
章丽娟停住话头,一双眼直直望向咖啡馆的玻璃大门。
玻璃大门被推开,一个妇人牵着一个小男孩的手,款款走了进来。
罗宝珠好奇地望过去,妇人眼光也扫了过来,六目相对,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谁也没想到会在这样一家小小的咖啡馆中偶遇,如果早知道,程婷不会踏入这家咖啡馆半步。
她不过是想带着儿子打发一下接下来的时光,没承想遇到了罗宝珠和章丽娟。
罗宝珠倒也罢了,她和罗宝珠没过节,主要是章丽娟,两人之前的恩怨可不小,当初闹得很僵,老死不相往来的那种。
况且那时候她年轻,的确犯了一些错误,章丽娟对她有意见很正常。
昔日的朋友早已变成陌路人,再见面没有互相寒暄的必要,程婷打算当作没看见,谁料章丽娟主动朝她挥了挥手,邀请她一起同坐。
既然如此,拒绝倒显得有些刻意了,程婷牵着六岁的儿子走过去,客气地打过招呼,将小男孩抱入座位。
“好久不见,最近在忙些什么?”经历过世事沉浮的章丽娟早已褪去小女孩扭捏的心态,迈入生意人豪爽的做派。
她连未婚先孕的风暴都挺了过来,当初好朋友间的那点小恩怨自然也就不值一提。
这些年她并没有刻意避开程婷,只不过深城这座城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有些人一天能碰上三回,有些人三年也难得碰上一回。
章丽娟早已看开了。
“没忙什么,每天搓麻将、看电影、逛街购物,就靠这些打发时间,加上接送孩子,一天就这么混过去了,这些年都是这么混过去的。”
程婷的语气中颇有些自豪。
这样悠闲的日子是多少人做梦都想追求的生活,她轻而易举做到了。
能做到的原因取决于她嫁对了人。
家里的经济开支全由丈夫承担,丈夫的生意越做越大,她自然也就越来越悠闲。
有些人生下来就是享福命,程婷认为她自己就是这样命好的人。
像章丽娟这样的人,要经历过不少的磨难才能获得物资优越的生活,她不同,她不需要整日里奔波劳累,不需要风餐露宿,也不需要操劳生计,这一切由她丈夫承担,她只需要带带孩子,好好享受生活就行。
收回思绪,程婷望了一眼坐在章丽娟身旁的小女孩。
唉,看吧,这就是命。
听说当初章丽娟生下孩子后,那个不负责任的港商曾去看望过一次,瞧见新生儿是女孩,港商不想认,悄无声息地走了。
倘若章丽娟生个男娃,后面的人生轨迹可能完全不一样吧。
这都是命呐!
程婷感慨地摸了摸自家儿子的小脑袋,还好老天足够眷顾她。
“我这日子根本没什么新鲜劲,丽娟你的生活才是多姿多彩呢。”
任谁都能听出程婷话里言不由衷的意味,章丽娟只笑笑,并未接话。
“对了丽娟,你和罗老板怎么有空坐在这里咖啡,难不成有事吗?”
“是有点事情,我约了……”话没说完,章丽娟语气一顿,连忙起身相迎迎面走来的男人。
男人便是她约来的鞋厂老板,两人要谈论店面转让的事情。
“介绍一下,这位是……”章丽娟原本想给大家介绍男人,谁知男人瞧见桌上的程婷,大吃一惊。
“你怎么在这里?”
程婷望了望男人,又望了望章丽娟,一脸诧异,没明白怎么回事。
旁观一切的罗宝珠最先反应过来。
当初程婷的婚礼,她被程鹏特意邀请,参与了全过程,章丽娟不知道程婷丈夫的模样,但她知道。
眼前这个男人,便是程婷的丈夫。
“原来罗老板也在这里,您好您好。”男人率先毕恭毕敬地伸手朝罗宝珠打招呼,打过招呼,又转过头疑惑看向自家老婆,“你认识章老板?既然认识,该多多走动的。”
男人说着又恭敬地同章丽娟握了握手。
点头哈腰的姿态与程婷刚才的自信形成鲜明对比。
程婷一下子脸上挂不住了。
在她的思维里,她是比章丽娟更命好、更幸福的人,她不用累死累活就可以得到优越的生活,旁人羡慕也羡慕不来。
现在自己的丈夫却对着不如自己的人放低姿态,这让她脸皮涨得微红。
程婷只能灰溜溜起身,带着儿子去了别桌,将空位置留给丈夫谈生意。
小小的插曲没有影响进程,转让店铺的合作很快签订。
离开时,男人又毕恭毕敬地朝着两人握手行礼,行完礼,他转身找到妻儿,小声抱怨。
“认识章老板怎么没听你提起?这么重要的人脉,你怎么不多走动走动?你呀,就是日子过得太舒服了……”
一家三口出了咖啡馆,透过玻璃墙,章丽娟仍旧能看外面的光景。
男人抱着儿子,皱紧眉头朝着身旁的程婷不停责备,面对男人喋喋不休的责备,程婷也不敢回嘴,只垂着脑袋,默默受教。
曾经多么傲气的程婷,何曾受过男人这等气?
骨头终究被岁月磨软了。
收回目光,章丽娟心里感叹一声,摸摸旁边章立的小脑袋,温声告诫:“以后想要什么就自己去争取,别想着靠别人,明白吗?”
小小的章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那我先回去了。”章丽娟拿起签好的合同,邀请罗宝珠:“一起回去吗?”
“不了,你先回去吧,我想等下去周围看看。”
罗宝珠目送了章丽娟母女二人离开。
她喝完桌上剩下的那杯咖啡,准备起身结账,去新店面附近考察。
刚站起身,外面天空中突然腾升一股百米高的烟柱。
烟柱直冲云霄,在半空中不断翻滚膨胀,膨胀成一个巨大的火球,看上去像极了原子弹爆炸形成的蘑菇云。
那一瞬间,罗宝珠差点以为战争爆发。
随后一声巨响,咖啡馆正中央的水晶吊灯应声而落,砸得粉碎。咖啡馆外面的玻璃墙稀里哗啦落下来,碎片四处迸发。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咖啡馆顶上的装修木板哐哐当当砸下来,砸晕一片。
罗宝珠也在其中。
晕倒之前,听到了周围惊恐的哀叫声、求助声、呐喊声……交织一片,充满绝望。
她还以为自己的性命要交代在这里。
不知过了多久,再次醒来,鼻腔里充斥着刺激的消毒水味道。
她不安分地转了转身,浑身有种被震碎的撕裂感。
“别动!”
一道沉稳中带着急切的男声在她耳旁响起。
罗宝珠下意识挪动眸子往旁边一觑,这才发现病床前坐着一道熟悉的人影。
望着温行安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她脑袋有一瞬间的宕机,“你怎么在这里?
罗宝珠已然忘了昨天的对话,温行安此刻也并未得寸进尺地提醒,他只轻轻掰正她的身子,温声道:“好好休息,不要乱动。”
思绪逐渐回笼,罗宝珠记起晕倒之前的事,那团巨大的蘑菇云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会有百米高的直型烟柱?为什么会有蘑菇云?为什么咖啡馆的玻璃会全部碎掉,为什么吊灯会掉下……哦!是了!
罗宝珠这才反应过来,不是战争,不是原子弹蘑菇云,是发生了大爆炸!
“发生了一起大爆炸是不是?”
“是。”
清水河片区一家危险品储运公司仓库里,因着违规存放化学品,引发了一场大火灾,以及两次剧烈的大爆炸。
两公里范围内的建筑楼,外围玻璃全部被震碎,很不幸,当时的罗宝珠正处在危险区域。
碰巧的是,第一次爆炸时发出的惊天巨响惊动了在清水河附近拉客的一名出租车司机。
这位出租车司机来自鹏运出租公司,听到剧烈的爆炸声后,通过对讲机向总部呼叫,通报事故的情况。
接到消息后,公司经理程鹏立即用对讲机发出指令,让周围的司机停止营运,急速赶往清水河抢救受伤的伤员。
于是鹏运出租公司的10多名出租车司机组成了一支特别的救护队,而罗宝珠正是被自己手底下的员工救出。
及时获得救护的罗宝珠并没有遭受太重的伤势,只不过被掉下来的重物砸晕,躺在医院一时半会醒不过来。
回到深城的温行安第一眼见到的是躺在病床上的罗宝珠。
他万万没想到,回深城后,迎接他的是这样一道噩耗。
心里有种失而复得的忐忑。
“真是流年不利啊。”罗宝珠也没料到自己能碰上这么倒霉的事,“今年尽是些坏消息。”
“也有好消息,”温行安盯着她,一字一句道:“就看你答应不答应。”
罗宝珠觑他一眼,“什么好消息?”
对面没有动静。
半晌之后,才传来一声正宗的伦敦腔。
“merry me.”
沉默,无尽的沉默。
罗宝珠垂着眸子没有出声,病房里安静得能听见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
时间也仿佛陷入停滞。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片静谧中,响起温行安不徐不疾的声音,“我可以替你分析一下好处。”
“第一,你不用担心资产方面的问题,我们结婚之后,不会出现财产被稀释的情况。”
“第二,重新认识人会增加时间成本,我们已经培养出足够的默契与信任,可以省略掉从头培养默契与信任的时间。”
“第三,我们性情相当,三观相同,相处起来不会产生太多分歧。”
“第四,我想娶你。”
……
话语结束在一个戛然而止的时刻。
罗宝珠愣了一愣。
她躺在病床上没有吭声,垂着眸子望向温行安那张熟悉的面庞,一向镇定自若的面庞上罕见地透出几分忐忑。
原来他也有不那么成竹在胸的时候。
罗宝珠扯起一个淡淡的笑容,很久之后才回了一个字。
“好。”
——
两周后,罗宝珠的身体恢复如初。
从医院出来之后,她立马回归岗位。
百忙之中,她抽出一天的空闲时间,约了与温行安一起去办正事。
生意人嘛,要信守承诺,答应过的事情一定得办到。
临出发前,没想到突然有人到访。
说是来寻求合作。
奇怪,都已经推迟了所有工作,怎么还有人过来求合作?
“今天不谈合作,让他们明天再来。”罗宝珠吩咐助理,“就说我有正事要办。”
助理无奈,“可是人已经到了,就在公司门口。”
罗宝珠:“……”
“行吧,那就先见一见。”
她倒要看看对方有什么天大的好生意要合作。
片刻后,三个年轻人迈入办公室。
二男一女,为首的是个女孩。
女孩是大学生,专业是国际经济与贸易,刚毕业就回来深城伙同好朋友一起创办了一家外贸公司,想过来找罗宝珠谈论项目合作事宜。
简单点讲,是来找罗宝珠投资。
进入新世纪后,国家会加入世贸组织,直接带飞外贸行业,这个行业的确可以投资,只不过她看中的是面前这三个年轻大学生的胆量。
挺有意思的,有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闯劲。
罗宝珠一边听着对方的宏伟蓝图,一边盯着女孩的面部表情,终于,她从中窥出一点熟悉感。
这个女孩她似乎在哪里见过。
一向记忆力良好的罗宝珠在脑海中搜寻良久,终于搜刮出一点蛛丝马迹。
“你是……叶春燕吗?”
见罗宝珠居然还能认出自己,叶春燕喜出望外,神色激动地用力点头:“是,我是!”
“真好。”罗宝珠忍不住感叹。
当初广西贫苦地区那个捡垃圾的小女孩,终究还是从山窝窝里走出来了。
凭借着本科学历与一身的胆量,刚毕业就敢下海创业,勇气可嘉。
罗宝珠倍感欣慰,她拍拍对方的肩膀,鼓励:“明天拿着详细的策划书,再来找我。”
得到承诺的叶春燕喜出望外。
天知道她过来时心里有多忐忑。
要不是当初罗宝珠给她的家乡捐赠了中学,让她这种上不起学的孩子也可以顺利读完高中,她如今的命运大概是早早嫁人生子,重复上一辈悲惨命运的轮回。
今天她能光明正大走出大学校园,这一切都离不开罗宝珠当初种下的善果。
所以毕业后,她第一时间想到罗宝珠,想堂堂正正站在罗宝珠面前,让罗宝珠看到如今朝气蓬勃、一往无前的她。
来之前她怕罗宝珠早已不记得她这种小人物,也怕家大业大的罗宝珠看不上这点小项目。
所幸,罗宝珠还记得自己,也愿意与自己合作。
这无疑给予了她极大的勇气与自信。
“好,我明天再过来!”一声回复响彻整间办公室。
果然是年轻人,干劲十足。
罗宝珠乐呵呵地送走这三位刚跨出校园的勇者,让助理腾出明天的接待时间,随后出去与温行安汇合。
找了一圈,见不到人。
不过是耽搁了十来分钟的工夫,等在外面的温行安难道先离开了吗?
罗宝珠正要四处去寻,一抬眸瞥见街道对面的烈士纪念广场,心里一动,疾步走了过去。
烈士纪念广场修建于1984年,最初的工程只有一道石碑立着,比较简陋,几年后才逐渐完善,重新修了亭子。
罗宝珠迈着阶梯逐渐向上,来到纪念碑面前。
石碑背后立着一条颀长的身影。
棕色头发,碧蓝眼睛,手里持着一只镂空雕花金漆手杖,活脱脱一个外邦友人。
这一幕将罗宝珠的记忆拉回至遥远的那个初见的下午。
一切好似回到了原点。
其中翻云覆雨的时光,弹指间不过事世一场大梦,再回首,如雾里看花,显出几分不真实。
“该去领证了。”罗宝珠轻轻唤了一声。
相同的人,相似的场景,却是完全不一样的对话。
这大概就是岁月的意义。
很显然,温行安也同样陷入了当初的回忆。
往事展开,历历在目。
从相识到相知,这一步他走得很快,从相知到相爱,这一步他走了很久很久。
很庆幸,最后的结果是苦尽甘来。
温行安将手杖收起,轻轻张开双臂,片刻后,罗宝珠主动拥了上来。
她以最亲昵的姿势,为他漫长的等待岁月画上句号。
从此无病无忧,幸福长久。
(正文完)
第174章
婚后的生活和婚前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罗宝珠仍旧一心放在事业上。
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国家与国外的接触增多,外资开始收购民族品牌企业。
这几年是国家民族企业战略转型的关键期, 阵痛之后, 国家将迈步高速发展阶段, 同时科技的爆发也促使着国家经济转型,时代变革的洪潮中,罗宝珠自然不能让企业落在浪尾。
徐雁菱瞧她婚前婚后没差别,活得像个孤家寡人似的,免不得苦口婆心劝她:“工作再忙,也得顾虑一下家庭,你现在是成了家的人,别忘了你还有另一半。”
说得多了,罗宝珠总有听进去的时候。
她寻思自己放在家庭上的时间的确很少, 生日宴、结婚纪念日等等之类的都是温行安在留心, 出去旅行放松的规划也一直是温行安做安排, 有关家庭活动,全是温行安在打理。
他是完完全全信得过的大后方。
关键人家正事也没耽搁,家庭和工作两手抓,一点困难也没有, 罗宝珠有时候还真有点佩服他。
她原本并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 母亲在她耳边三番四次的唠叨逐渐让她生出一丝反省。
反省之后,她决定找温行安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我从小生长在一个充满利益与算计的家庭,周围的夫妻都是因为利益而联姻, 时时刻刻在争取着自身的权益,这导致我对婚姻充满质疑。”
“爱情这种东西在我人生中占比并不高,我有很多更看重的东西, 也有很多自己的事情要去做,放在家庭和你身上的注意力不会太多。”
“可是我也有在反思,既然决定一起成立一个家庭,那至少要承担一定的责任,我以往的做法是不是对你不太公平?”
……
罗宝珠的神色带着几分认真,温行安静静看着她,语调温和而平缓:“感情中,从来没有公平可言。”
这是他这么多年悟出来的一条真理。
真心是无法放在天平上弹斤估两的,没人会在一场心动中计较得失。
“我对于现状很满足。”
这是他的肺腑之言。
这么多年他还悟出另外一条真理,知足才能常乐。
能成功在一起已经足够,还有什么好奢望的呢。至少罗宝珠最后选定的人是他,而不是别人,这就够了。
这种太过于满足现状的心态反而愈发引起罗宝珠的反省。
她不得不承认,从相识到现在,无论感情还是物资,温行安都是付出较多的一方。
自己的回应太少。
事业上温行安不需要她的助力,感情上她可以回应,但是……如何回应也是需要技巧的,有些技巧不常使用,自然也就生疏了。
思来想去,她决定去和婚后生活蜜里调油的陶敏静讨教一番。
陶敏静和李文杰这两口子甜得不像话,任谁都能一眼看出这是一对相爱夫妻。
见证了两人恋爱全过程的罗宝珠依稀还记得几年前的情人节,陶敏静主动约李文杰看电影时的场景。
两人一步一步走来,都有迹可循。
这么多年,罗宝珠身边就这么一对恩爱模范。
但她始终记得,以前的陶敏静也是一心扑在工作上,对于谈对象并没有太大的兴趣,怎么后来反而那样主动追求感情?
从工作到感情的转变,陶敏静转化得那样自然,那样轻松,毫无障碍,这也挺厉害的。
“不是我厉害,是宝珠姐你……”得知罗宝珠来意的陶敏静说到一半,只顾抿嘴微笑,“我可不可以先问你一个私人问题?”
“什么问题?”
“当初你为什么会和温先生结婚?”
为了抛砖引玉,陶敏静主动讲述她与李文杰结婚的原因,“我是受我父母的影响,我父亲是个老实本分的农民,为人正直善良,能扛事能顶事,在家里也很尊重我母亲。”
“我母亲嫌生育太痛苦,生下我之后死活不肯再生,这在观念愚昧且思想落后的小乡村里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偏偏我父亲答应了,我也成了那一片唯一的独生子女。”
“虽说从小物质艰苦,但是父母给我的爱足够充盈,我对事业的追求源于从小物资的匮乏,我本身其实并不排斥成立家庭,而且在我的头脑,是有意识要复刻我父母恩爱的婚姻。”
“由于父母亲给我打了样本,我的择偶观更倾向于踏实可靠的男性,经历这么多年的打拼,回头一看,身边只有文杰是坚守了本心,所以就留意上他,加之后来挡枪的机缘,更坚定了我的决心,这就是我为什么和他结婚的原因。”
……
哦,那完蛋了。
听完全部叙述的罗宝珠沉默不言。
陶敏静是本身有这个意向,有这个目标,所以也就会有这个行动力,但她不是。
她起初的人生目标里,结婚并不在其中之列。
至于最后为什么会答应结婚,这得追溯于深城那场危险品储运公司仓库爆炸事件。
爆炸发生时,四周一片混乱,她被重物砸中即将晕倒,周围一切都失去色彩,也失去了声音,那个时刻她一片空白的脑海中蹦出最后一个念头。
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唯独她和温行安之间的感情还没有归属。
她需要给温行安一个交代。
从当初维多利亚港第一场烟花汇开始,她就明白了温行安的心意,只是这么多年兜兜转转,她都持怀疑态度,从没积极肯定过。
周围所有的事情都有了结局,她和温行安的感情也应该有个结局。
如果能侥幸从这场爆炸灾难中醒来,她一定要给温行安一个明确的回复。
很幸运,她后来并没有丢掉性命,也没有遭受太重的伤势,醒来第一时间发现温行安陪在自己床头,她遵守了晕倒前对自己的承诺,顺势答应了温行安的求婚。
“所以你认为你结婚,只是为了给温先生一个交代?”
陶敏静摇头,一针见血地表态:“宝珠姐,你其实是要给自己一个交代。”
空气陡然一静。
罗宝珠沉默半晌,似有所悟,“这么说也不算没有道理。”
“既然你能承认这一点,那你也得必须承认,其实你对温先生是有感情的,只不过相比温先生而言可能不太浓烈,而你又不擅长于情感上的表达,所以看上去像是淡淡如水。目前的首要任务是,你得试着去表达你的情感。”
“表达情感?”
“对,就是表达你的在意。”陶敏静给她出主意,“你要把温先生当成你的私有物,不能让其他人随意靠近。”
“私有物?”罗宝珠很难赞成,“可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自己的思想与独立的人格,是单独的个体,严格意义上来讲并不属于某人,我过度干预,总会有种不太尊重的感觉。”
瞧瞧,这就是问题所在。
太有边界感了,夫妻活成了搭档,这怎么行。
陶敏静进一步解释:“并不是让你各方面都对温先生进行严格的掌控,只是单单在感情这方面而已。”
……
一番讨论下来,问题并没有迎刃而解。
不过罗宝珠打算做出一丝改变。
所谓的在意,其实是一种占有欲的表现,她不是不知道如何表达在意,只是认为这种表达可能会不尊重对方,如果适当地表达占有欲是一种情感的正反馈,她决定试一试。
晚餐时间,两人来到一家露天英式餐厅。
从露台上可以俯瞰整个维多利亚港漂亮绚丽的夜景。
通常这样热闹的场合,装着常服的温行安时不时会有异性过来搭讪,以往她都交与温行安自行拒绝,这次如果有人前来搭讪,她决定主动替他拒绝一次。
晚餐进行到一半,果真有个时髦打扮的成熟女人上前热络地挽住温行安胳膊,语气熟稔:“真巧啊,你怎么在这里?真是难得碰见一次,你……”
瞥了一眼温行安胳膊上搭着的那只纤纤玉手,坐在一旁的罗宝珠冷不防咳了咳,语气疏离地提醒:“这位女士,他有太太。”
话音一落,女人和温行安同时愣住。
望着温行安两道直直打过来的目光,罗宝珠心里一虚。
果然,这种行为还是有点不尊重人,就该交由温行安自己处理,罗宝珠故作镇定地挪开目光,打算当成没说过这句话。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
随后是温行安染上笑意的解释:“他是我表妹,梦仪。”
罗宝珠:?
对方是温梦仪?
她不是没见过,当初婚礼上她匆匆瞥过几眼,印象并不深刻,加之现下夜色颇浓,对方的妆容颇厚,她一下子没能认出来。
敢情人家是温行安正儿八经的表妹,不是过来搭讪的路人。
其实仔细想想也是有迹可循,往常即便是异性搭讪,很少有人直接挽胳膊,温行安也不会允许陌生人的这种肢体接触,是她没往深处想,一时误会了。
这下好了,闹笑话了。
罗宝珠面上浮现一丝尴尬之色。
过来搭讪的温梦仪比她更尴尬。
好不容易在外偶遇一次表哥,她想也没想兴冲冲上来打招呼,一时忘了旁边坐着的罗宝珠,现在的罗宝珠名义上是她表嫂,见了面她是需要问候的,罗宝珠这声冷不防的提醒,是不是责怪她没有上前问候?
又或许罗宝珠是故意不给她好脸色?
以前她与罗明珠交好,时常往来,后来罗明珠嫁给许经纬,成了财政司司长夫人,两人的交集少了些,但好歹也称得上朋友。
当时的她也并不知道罗明珠还做出过如此伤害罗宝珠的事情,现在罗明珠进了监狱,她虽说和罗明珠没了联系,以前的关系终究是存在过的,无法抹消,罗宝珠会不会恨屋及乌,将对罗明珠的不满全部转移到她身上?
温梦仪心里有些没底。
她正想说些什么缓解尴尬,听得罗宝珠提前开了口:“我刚才是在开玩笑。”
不解释还好,一解释更加欲盖弥彰。
气氛肉眼可见地僵住。
罗宝珠:“……”
一次的主动换来一辈子的内向,以后她将终生贯彻谨言慎行的方针。
偏偏这样尴尬的时刻,温行安不思索着打圆场也就罢了,他还火上浇油地凑近她泛红的耳尖,轻声询问:“你刚才的行为,是不是在意我?”
得,眼见着形势是一发不可收拾了。
罗宝珠望了一眼温行安炙热的目光,又看了看温梦仪时不时撇过来的眼神,干脆豁出去承认:“是。”
嘶——
温梦仪倒吸一口凉气。
是谁在谣传夫妻俩不相爱?分明都超爱好吧!
温行安同样也愣住。
他很少得到罗宝珠这样明确表现出来的在意,哪怕只有一点点,也让他浑身细胞不停地叫嚣。
终于,他抛去了作为贵族的矜持,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深情又隐忍地吻向面前的人。
绚烂的灯光勾勒出一副美丽的剪影,如梦如幻。
看得目瞪口呆的温梦仪:“……”
有没有人来管管啊,大庭广众撒狗粮,还让不让人活啦!《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