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百合耽美 > 尔命三钱 > 5、守默
    许介弘见京知衍衣襟上溅着血迹,终究是于心不忍,他将京知衍扶起来,问道:“受伤了?”


    京知衍这才发现自己衣襟上残留的血迹的确有些扎眼。


    他摇头:“那是别人的血,弟子无碍。”


    京知衍给许介弘斟了一杯茶,又道:“凉州‘隐鸮’也介入了此事,他们盘踞西北,向来只认钱不认人,手段狠绝又行踪诡秘。李迨既能驱使他们行刺,其所图绝非仅仅除掉一个寻常威胁。冯谦贪墨案涉及晋阳仓粮,流向凉州,如今‘隐鸮’又在冕都撷春院现身……这绝非巧合。不如借李翊的手去查。”


    许介弘啜了一口茶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李翊甫一回冕都,便以雷霆手段斩冯谦、抄其府邸,搅动户部贪墨浑水,更当众与李迨针锋相对……锋芒太露,已成众矢之的。”


    "有人等不及了。”


    京知衍道:“李翊此人手段狠辣,他对李迨的恨意,或许……并不亚于弟子。杀他易,但若能借他之手,完成那最后一击,手刃李迨,岂不更好?”


    他这话说得决绝,但许介弘教了京知衍十年书画武艺,是师,亦如父。轻易便看出了他心中踌躇:


    “刀,终究是刀!再利的刀,也改变不了它本身的材质!用刀可以,但绝不能被刀所伤,更不能,对刀生出恻隐之心!”


    许介弘搁下茶杯,语重心长道:“他姓李!这血脉是永远不会改变的!若他日,他坐上了那个位置,你如何自处?京氏的仇,又该如何清算?”


    京知衍垂下眼帘,双睫微微颤动,看不清情绪。


    “这段时间不要去三钱楼了,回国公府吧。守默。”许介弘道。


    自灭门之灾后,京知衍便被许介弘以侄亲的名义护在国公府,改名换姓,当了十年子虚乌有的“许守默”。


    许介弘一手搭上他肩膀:“守默,你可知,师父为何要给你取此字。”


    京知衍心中了然,这世上有太多封在时间里的往事,有太多埋在地底下的枯骨,诸般不可说。


    “万言万当,不如一默。”京知衍轻声答。


    许介弘颔首,语重心长道:“守默,你今日所言,还需从长计议。万事…须谨慎为上。”


    “随我回国公府去。虽未伤着筋骨,也得好生歇着。”许介弘长长叹出一口气,语气柔和下来:“莫让你爹娘泉下挂心。”


    言罢,许介弘便掩门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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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知衍昨日彻夜未眠,此时困意全然袭来。今日云层厚重,天色本就有些昏蒙,他卸下了寝屋的帷幔,屋内更暗了些。


    他和衣躺在榻上,睁着眼,望着头顶承尘上模糊不清的雕花。窗外好像下起了雨。


    一下,又一下,敲打他的神志。


    京知衍闭上眼,即便现下是白日,他也想好好地睡一觉。


    黑暗并未带来好梦,反而让那夜的血光冲入了记忆深处,映红了四肢百骸。


    “京氏妖言惑众,窥伺天机,动摇国本!奉旨,诛灭全族!”


    那座被历代帝王敬若神明的卜算玄府,在熊熊烈焰中坍塌焚尽。分不清是男是女,是老是幼,皆仓皇逃窜,凄厉哭号。


    浓稠的血腥味,铺天盖地地堵住了他的口鼻,他看见父亲胸口插着数柄利刃,鲜血从他身下汩汩蔓延,倒在满地血泊之中不得瞑目。那双曾经彻悉万象的眼睛,在火光映照下空洞地睁着。他跟着重伤的娘亲拼命地跑,拼命地跑,才跑进一座道观中。


    他蜷在神像背后,听着追兵马蹄踏碎观外水洼。娘亲死前咳着血沫,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腕骨。


    “不——!”


    京知衍猛地从榻上弹坐起来,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冷汗洇湿了他单薄的里衣,如寒冰贴在皮肤上,震栗袭遍周身。


    昨夜藏身的道观,十年前,还叫“平安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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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撷春院因昨夜的混乱和刚下起的雨而泥泞不堪,几个龟奴余愕未消地清理着残局,空气中还残留着脂粉腻香、酒气馊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


    有脚步声和刻意压低的说话声,是撷春院的护院在巡查各处,清点损失。不久,又传来另外一阵声音。


    撷春院门外,两队披甲执锐的巡城卫手持长戟,将前后封了个严实。看热闹的百姓被驱散,只敢在街角探头探脑。


    平日里八面玲珑的老鸨此刻脸色煞白,正对着一位刚下官轿的官员点头哈腰:“大、大人!陈大人!您明鉴啊!昨夜那等祸事,我们撷春院也是苦主哇!那些杀千刀的贼子……”


    被称作“陈大人”的官员,身形颇为圆润,穿着一身簇新的三品神绯官袍,官帽下是一张几层下巴的富态脸,他便是新上任的刑部侍郎,陈禄。


    陈禄挺着圆滚滚的肚子,官靴踩在撷春院大堂尚未清理干净的碎瓷片上,发出咯吱的轻响。他背着手,慢悠悠地踱着步子,小眼睛滴溜溜地扫视着四周的狼藉:


    “瞧瞧,这给霍霍的,究竟是何等恶人悍徒!”


    他拈起一块染血的碎瓷片,对着光看了看,又嫌弃地丢开,掏出一块精致丝帕使劲擦了擦手。


    “苦主?”陈禄终于踱回老鸨面前,小眼睛眯缝起来,脸上堆起一个和善的笑容:“本官自然晓得你们受了惊吓。但昨夜刺杀寒关侯这等泼天大事,发生在你这撷春院,总得查个水落石出,给圣上、给侯爷、给满朝文武一个交代不是?侯爷呢?听说昨夜遇刺后就不知所踪了?”


    老鸨吓得腿一软,几乎要跪下:“回、回大人!侯爷……侯爷他……昨夜混乱,奴家实在不知侯爷去向啊!许是……许是受惊回侯府了?”


    “回侯府?”陈禄拖长了调子,圆脸上的笑容深了些,“侯府那边,本官刚派人问过,侯爷昨夜并未归府啊。”


    他目光在大堂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那通往二楼的朱漆楼梯上,“看来,还得劳烦程妈妈带路,你可知侯爷昨夜入了哪间雅室?”


    老鸨哪敢说半个“不”字,抖抖索索地在前面引路。陈禄腆着肚子,带着一众手下,蹬蹬地上了二楼。


    经过“缀珠轩”门口时,有些声响,陈禄脚步一顿。他朝身后的吏员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们留在门外。然后,挺着圆滚滚的肚子深吸一口气,猛地一把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房门。


    “何人在此!”陈禄目光直勾勾地钉在那张茜素红纱笼罩的锦绣大床上。


    帐内光线稍暗,但足以看清里面的情形。


    云翳斜倚在床头,身上的白色里衣被扯开了大半,露出紧实的胸膛,但那双狭长的凤目半睁半闭,眼尾微微上挑,斜睨着闯进来的不速之客。屋内盛着几分未散的慵懒和被惊扰的不悦。他右臂正随意地搭在旁边一个鬓发散乱的女子肩头。


    满室狼藉中,这方小小的红帐内,弥漫着一股旖旎暧昧的气息,与尚未散尽的酒气、和什么别的气息古怪地混合在一起。


    “哎呀呀!侯爷!您……您这……好兴致啊!”陈禄始料未及,尴尬惊愕间堆着笑往后退了一步:“下官听说,昨夜有刺客突袭撷春院,您又彻夜未归侯府,皇上和摄政王忧心如焚,特派下官来彻查此事,还侯爷一个公道!


    云翳喉咙里溢出一声低沉的轻哼,他身体微微后仰,更深地陷入软枕之中,声音带着宿醉未醒的沙哑和一丝慵懒的嘲弄:


    “你这胖子大清早的说什么胡话呢?昨夜本侯确实贪了几杯,醉得人事不知,只记得搂着海棠这软玉温香,一觉到天明。”


    他微微侧头,向着海棠姑娘虚靠了靠,懒懒发问:“是不是啊,海棠?”


    云翳搭在海棠肩头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枕下破尘劳冰冷的刀柄透过薄褥硌着海棠的后脖颈。她能嗅到云翳周身的血腥气,只得颤巍巍地应了一声,反而更显媚弱之态。


    “啊?侯爷……这……”陈禄支支吾吾道。


    “谁杀谁,便去找谁,本侯昨夜好好在温柔乡里,惬意得很。”他又慢悠悠地开口:“查案便查案,好端端扰人清梦,是何道理?”


    “下官也是职责所在,圣命难违啊!”


    “什么刺客,什么突袭……”云翳怒道:“本侯一概不知!与其在此处耗着本侯,不如去仔细查查,是哪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敢在圣上和摄政王的眼皮子底下对本侯动手!”


    “侯爷息怒,息怒!”


    云翳阖上眼,颇不耐烦道:“陈大人若无他事,就请自便吧。本侯还要再歇歇。”《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