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关侯府门前车马冷落,唯有一辆毡车停驻,拉车的两匹健马焦躁地刨着前蹄,在青石板上踏出沙沙的粗粝声响。云翳只着一身佛头青窄袖锦袍,发间戴青金回纹冠,腰间束云气玉带钩,除却他腕间那串佛珠再无半分佩饰,只身掀帘登车。
十年了。
马车穿过一道道森严的宫门,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比北地最凛冽的朔风更刺骨。
御道两侧,执戟的禁卫甲胄鲜明,肃立如林,冰冷的视线扫过这辆孤零零驶入宫禁深处的车驾。这些禁卫,怕早已是摄政王李迨的私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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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行至内苑深处一座精巧的湖心亭苑方停。亭阁临水而筑,飞檐翼起,六角悬着数盏硕大的琉璃宫灯,亭额上以金漆大书“揽瑞”二字。
揽瑞亭中已铺设锦毯,焚着上好的龙涎香,丝竹管弦之声隔着水面悠悠飘来,更添几分虚幻的太平气象。引路的内监躬着身,细声细气道:“侯爷请,陛下与王爷已等候多时。”
亭心设着一张宽大的金丝楠木嵌螺钿御案,其后坐着大宁王朝的一国之主——少年天子李端。十一岁的年纪,身量尚显单薄,裹在明黄的常服里,衬得他有些孤伶。
“翊儿来了!”李迨朗声一笑,打破了亭内寂静。
“臣,云翳,叩见陛下,见过摄政王。”云翳撩袍,单膝点地,动作干脆利落,行的是武将觐见之礼。
李迨脸上的笑容微滞,随即又被更浓的笑意掩盖:“快坐!今日家宴,不讲那些虚礼。陛下也一直念叨着你这个皇兄呢。”
云翳依言落座,那席位离李迨不远,与御案上的李端相对而坐。他目光掠过幼弟,心中微沉。这孩子比金殿封侯那日看起来更加畏缩,在李迨面前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仿佛一只惊弓之鸟。
“有劳摄政王和陛下挂念。”云翳执起金樽,对着李端遥遥一举,“臣敬陛下一杯。”他姿态看似随意,眼神却锐利,将李端在李迨目光扫视下那股瑟缩尽收眼底。
李端有些慌忙举起小小的酒杯,却被云翳伸手截住:“陛下年少,正是长身子的时候,不如叫人换牛乳来。”
李迨笑道:“到底是手足情深,还是翊儿想得周到!”待宫人换来牛乳,李迨举杯道:“一家人团聚,本该高兴!翊儿啊,这十年在北地,苦了你了!”
宫人穿梭布菜,李迨不时提及些冕都风物,询问些寒关道的气候,言语间满是关怀,俨然一副慈爱长辈的模样。
“十年了……”李迨执起自己面前的酒,打破了沉默:“当年你才那么高一点,”他用手比划了一下,“性子倒是倔得很,执意要随你母亲云氏回北地探亲,谁也拦不住。谁能想到,北境突发战乱……唉!”
李迨重重叹息一声,:“皇兄本就病体沉疴,又骤闻噩耗,这才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云翳轻抚着杯壁,十年前那个血火交织的冬夜浮现茶盏中。母妃绝望的呼喊,禁卫冰冷的刀锋,寒关道上刺骨的凛风,精疲力竭的逃亡……而此刻,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现下好端端地坐在自己面前。
“当年皇兄崩逝,朝野震动,北境动荡,本王临危受命,扶持幼主,唯恐有负重托。”李迨话锋一转,“得知你可能尚在人世,本王倾尽全力搜寻!只恨北地辽阔,战乱频仍。派去护送你的人手又……唉,终究让你在北地吃了那么多苦头。”
“护送”?
当年那批所谓的“护送”侍卫,分明是李迨派来斩草除根的杀手!若非途中遭遇百年难遇的暴风雪,若非母亲留下的死士拼死相护,他恐怕早已是寒关道上白骨一具!
他缓缓抬起头,勾唇看向李迨。
“摄政王言重了。”云翳勾唇一笑:“若非寒关道那场要人命的风雪,侄儿也练不出这把硬骨头。”
云翳说这话时,双眸倒映不出任何暖意,唯余满目锋芒迫近。
小皇帝李端被那目光一刺,重新垂下了眼睫,只是放在案下的那只手,指甲已深深掐进了掌心。
“好!这才有我大宁王侯的气概!”李迨忽然抚掌大笑起来,扬声道:“翊儿在北地十年,想必练就了千杯不醉的海量!今日家宴,定要不醉不归!”
琼浆玉液盛于杯中,珍馐美味端入亭内。炙烤得金黄酥脆的鹿脊肉,温润滋补的八宝炖盅,还有用冰鉴镇着的各色瓜果,精致奢华至极。
李迨亲自执壶,为云翳斟满一杯琥珀色的美酒,酒香浓烈扑鼻。“来,翊儿,尝尝这‘琥珀光’,乃宫中窖藏二十年的珍品,专为庆贺你寒关大捷,凯旋封侯!此战扬我国威,震慑日库瀚,当浮一大白!”
云翳端起那杯“琥珀光”,目光掠过杯中荡漾的琥珀色液体,却并未饮下,只道:“寒关一役,不过是侥幸得胜。只可惜,未能将日库瀚王族尽数屠戮,以绝后患。”
而后以酒浇地,神色肃穆,转瞬面上又浮上桀骜不驯的神色:“不过,其王储的头颅,如今正悬于冕都城楼,想必也能让那蛮族安分些时日。”
“此战虽大捷,却也引得朝野间颇多非议。你可知,冕都多有传言,说北地此战虽胜,但饿殍遍野,冻死饿死士卒百姓逾万之数,皆因……治军无方,调度失当,视人命如草芥?”
因谁?
李迨没有说明,却意有所指。
他放下酒杯,道:“这些无知愚民,只知嚼舌根子!皇叔深知你秉性纯直,定是宵小之徒恶意中伤!”
看似关切维护,实则字字诛伐,将北境那些无辜性命化作的沉重罪责,不容置疑地推到了云翳的面前。
“粮道断绝,非战之罪。”云翳盯着李迨的眼睛,忽而道:“寒冬腊月,千里冰封。晋阳仓三万石粟米,本该如期抵达寒关。却中途改道,去向无踪。”
“若我寻得那贪墨军粮、致万军冻馁而死的人,定将其头颅被当众斩下,悬于午门示众。
御案后,小皇帝李端手中的金杯颤抖,终于再也拿不住,脱手跌落在地!杯中牛乳泼洒满地。
李端猛地捂住嘴,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惊呼,随即剧烈地咳嗽起来,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宽大的龙椅里,抖如筛糠。侍立在旁的贴身内监慌忙上前搀扶抚背,亭内顿时乱作一团。
“陛下,还不速速扶陛下回宫歇息!传御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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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监们吓得魂飞魄散,手忙脚乱地半扶半架起还在哆嗦的李端,几乎是连拖带抱地将他带离了揽瑞亭。
亭内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李端仓促离去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呜咽声在远处回廊渐渐消失。
云翳问:“摄政王不跟去寝殿看看嘛?”
李迨答:“皇帝自小体弱,这是老毛病了,睡一觉就好,不碍事儿。”
云翳不语,只是把玩着手中酒盏。
李迨深吸一口气,再看向云翳时,颇有一番推心置腹的意味:“你既已回京,便是朝廷重臣,是皇室宗亲!这冕都,不比寒关。有些事,不宜操之过急,莽撞妄为啊。”
他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叩击着,“如今朝局看似平稳,实则暗流涌动。陛下年幼,根基未稳,本王虽勉力支撑,奈何力有不逮。”他语气变得极其诚恳:“翊儿,你智勇双全,在北地历练十年,又立下不世之功!如今你回来,正好!你我叔侄联手,廓清朝堂,肃清奸佞,辅佐幼主,重振我大宁声威!这才是真正的‘清君侧’,这才是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你父皇在天之灵的大忠大义啊!”
亭角的铜漏发出轻微的滴答声,半晌,云翳才抬起眼,换了称呼:“皇叔深谋远虑,侄儿佩服。只是,侄儿初回冕都,人地生疏,朝堂之事更是知之甚少。这‘清君侧’的大任,恐力不能及,反误了皇叔大事。”
“哈哈哈哈,无妨无妨!”李迨再次大笑起来,重新拿起酒壶,“来日方长!翊儿你刚回来,先熟悉熟悉冕都风物也好!今日家宴,咱们不谈这些烦心事了,喝酒!尝尝这鲥鱼,刚从江南快马运来,最是鲜嫩!”
他亲自夹起一筷子片得薄如蝉翼的鲥鱼,放到云翳面前的白玉碟中,丝竹之声不知何时又悄然响起,靡靡之音缠绕着酒香氤氲,试图重新织就一张不知是名为“天伦之乐”还是“盛世长安”的网。
觥筹交错间,酒过数巡。亭外月色渐浓,清冷的银辉洒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与亭内奢靡明亮的灯火交映。云翳酒量极深,面上只泛起一层极淡的薄红,眼神依旧清明锐利。李迨眼中却已有了几分朦胧,谈兴愈浓,话题天南海北地扯着,唯独不再触及军政要务和北地往事。
终于,李迨放下酒杯,揉了揉额角,带着醉态叹道:“年纪大了,到底不胜酒力,精神也短了。翊儿,今日家宴,甚是尽兴!你也早些回去歇息。你侯府初立,想必缺东少西,回头本王让内府给你多拨些用度过去,再加些人手。”
“谢皇叔体恤。夜色已深,侄儿告退。”云翳声音里听不出冷暖,起身离去。
“去吧。”李迨挥了挥手,靠在椅背上,半阖着眼,似是醉了。《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