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骤散,行至连接揽瑞亭的回廊尽头,云翳的目光望向皇帝寝殿方向。
云翳和李端是异母所生。李端的生母彤妃与云翳的母妃交情甚笃,云翳幼时亦常蒙彤妃照拂。如今见李端这副模样,即便他铁石心肠,但念及过往,也不免生出一丝悲悯。
“带路,本侯要去探望陛下。”云翳侧头对引路的内侍道。
那内侍面上甚是为难,腰弯得更低,颤声道:“侯爷恕罪!陛下回宫后便歇下了,御医正在请脉,摄政王有严令:任何人不得惊扰圣驾,须让陛下好生静养……”
“哦?”云翳眉梢一挑,佯惊道:“连我这个皇兄也不得探望吗?摄政王对陛下……倒是关怀备至。”
内侍吓得浑身哆嗦,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道:“侯爷息怒!侯爷息怒!实在是……王爷严命,奴才们不敢不从啊!侯爷饶命啊!”
云翳心若明镜,这一问,不过是探探虚实,结果全在意料之中。
“罢了。”云翳挥了挥手,声音里透出几分倦怠,“既然皇叔如此用心,本侯便不扰陛下歇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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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宫灯在古旧的宫墙上投下幢幢光影。云翳独自走在漫长的宫道上,身后远远跟着几个亦步亦趋的内侍。
他终于踏回了这座皇城,仿佛锈锁的暗匣,笼着诡谲风云佯作安好,暗自侵蚀着大宁的每一寸鲜活的生气。
他想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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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马车孤零零地停在午门外的空地上。
“回府。”云翳哑声吩咐马夫,撩开车帘钻了进去。
车内狭小窒闷,他干脆卸下了挽具,自己一把夺过缰绳,猛地一甩鞭子!健马长嘶一声狂奔起来。
冷风刮过脸颊,远不及寒关的凛风粗粝。云翳没有控制方向,任由那马在空旷的宫城外道上疾驰。
冕都的街巷在马蹄下飞速倒退,灯火阑珊,喧嚣渐起,又被他远远抛在身后。十年,足以让一座城池改头换面,却又顽固地保留着某些深入骨血的印记。他辨不清方向,也不想辨清。
马蹄踏碎一地清冷的月光,也踏碎了他心头那点名为“故土”的虚幻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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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马匹的喘息声变得粗重,速度渐渐慢下来。冕都的马比寒关的马娇多了,云翳腹诽道。
云翳勒住缰绳,环顾四周。驻马在一处僻静的街口,四周是连绵的高墙深院,远处隐约传来太章街的市声。他认出这里离寒关侯府不远,只是隔了几条更显清冷的巷子。
酒意被冷风一激,未消反起,霎时翻涌得更加厉害。胃里灼烧,头痛欲裂,左肩的旧伤也在隐隐作痛。他索性将缰绳随意挂在路边一棵枯树上,踉跄着向前走去。
夜色浓稠,将他高大的身影拉得幻似修罗。十年的寒关风沙,将他打磨成得锋利也孤绝。这冕都,举目皆敌。那唯一的半脉血亲,如今龙椅高悬,明堂危坐,也只能隔着重重宫阙遥遥相望。
他是李翊,还是云翳;是曾经的皇子肃王,还是当今的寒关侯,此刻都已模糊。此刻,他只是困在冕都的小小蜉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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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一个街角,云翳忽见一人罩了件月白斗篷,兜帽低压,遮住了大半面容。然而无需看清脸,那人周身气息已然瞬间刺破了他混沌的酒意和沉重的倦怠。
“深更半夜,三钱楼主,是来给本侯卜一卦吉凶,还是……”他向前逼近一步,浓重的酒气扑面而去:“又‘恰好’遇见?”
京知衍缓缓抬起头,兜帽下的面容在皎洁的月光下显露出来。依旧是那张清俊得近乎淡漠的脸,肤色苍白,眉眼深邃,只是眼下那片疲惫的乌青似乎比上次见面时更深了些。他看着云翳,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没有惊诧,也无惧意。
“侯爷的酒,喝得不少。”京知衍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起伏,他没有回答云翳的问题,目光却越过他,扫了一眼远处宫城的方向。
云翳被他这轻描淡写又意有所指的态度激得心头火起。家宴上的憋闷,对李迨的憎恶,还有对眼前这人身份和意图的猜疑,此刻都在乘着酒意沸腾起来。他猛地又向前逼近一大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至不足一臂。
“怎么?”云翳声音里带着浓烈的酒气和噬人的威压,眼神凶狠地锁住京知衍,“楼主能掐会算,连我喝了多少酒都算得一清二楚?那不如再算算,我这颗脑袋,几时会挂在午门上?”
京知衍并未后退,只是微微偏了偏头,避开了酒气。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深眸中,似乎有极细微的波澜一闪而逝。
“侯爷的命,悬在刀尖上,何须再卜?”他唇角轻轻勾起,“这冕都,想要侯爷性命的人,又何止摄政王一位?”
云翳怒道:“你果然知道撷春院是李迨的手笔!”他的声音冷了下来,“凉州隐鸮……也是他驱策的爪牙?你究竟还知道些什么?上次你出现在撷春院,绝非偶然!你到底是谁的人?或者……”
他眼中寒光更盛:“你根本就是李迨的人?那次救我,不过是李迨设下的又一层圈套,想引我入彀?”
夜风吹拂,卷起地上的枯叶,发出沙沙的轻响。街边两盏红灯笼在风中晃动,应是年节里未来得及卸下的。那光影摇曳不定,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扭曲、又交叠在一起,如同两柄即将出鞘的利刃。
京知衍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伸出那只骨节分明、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苍白的手,从宽大的袖袍中,拈出了一枚古旧的铜钱。铜钱在他指尖灵活地翻转着,在微弱的光线下更添一分神秘。
“侯爷,我说过。”京知衍的目光落在指尖的铜钱上,“三钱楼只算机卦,不造杀孽。李迨……”他念出这个名字时,语气里终于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冰冷厌恶,“他,还不配驱策我。”
“至于我是谁的人?”京知衍的声音低沉下去,看着云翳的眼睛:“我们都是心中有恨的人,我不担谁的麾下卒,不做谁的门下客。我只为仇恨驱策。”
京知衍看向云翳腰间的破尘劳道:“侯爷是用惯了刀的人。”
“应该知道,刀锋再利,也需握刀的手够稳,够……拨云开雾,直抵要害。”京知衍收回视线,又看向云翳的眼睛,说道:“侯爷方才在宫中,想必已看得分明。这冕都的戏台,李迨唱了十年独角戏,早已根深蒂固。陛下……”
京知衍提及李端时,语气微顿,“身处漩涡中心,身不由己。侯爷初回冕都,单凭一腔孤勇,纵能斩得一二宵小,于大局何益?不过是授人以柄,徒增荆棘。”
云翳的呼吸微微一滞。京知衍的话,精准地戳中了他心中最深的隐忧与无力。金殿斩冯谦是痛快,撷春院脱险是侥幸,揽瑞亭周旋更是步步惊心。他孤身一人,面对的是李迨经营十年、盘根错节的庞大势力,如同沉入深海的巨石,无处着力。
“荆棘?”云翳扯了扯嘴角,目光灼灼地盯着京知衍道:“本侯在寒关,踏过的荆棘还少吗?尸山血海都趟过来了,还怕这冕都的魑魅魍魉?你既然看得如此清楚……”
他身体倾近,几乎将京知衍困在门柱的阴影与自己高大的身影之间,“……那不如,再为本侯卜一卦?或者……”他刻意拉长了语调,悠悠道,“楼主这双神机妙算的手,可有兴趣搭上这把刀?”
“没兴趣。”京知衍偏过头,声音很轻,却叮咚敲在云翳心头,“侯爷这把刀,戾气太重。”
云翳眼神转冷。
京知衍却将话锋微妙一转:“也唯有这等戾气,方能斩断那盘踞十年的虬根。”
云翳心头猛地一跳:“何意?”
“陛下之疾,是惊弓之鸟,亦是示警之箭。”京知衍背过身去不再看他:“侯爷何等人物,想必不会只有匹夫之勇……”
“嘘!”云翳忽然绕过去面对京知衍,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目光锐利地扫向围墙外,几乎是同时,京知衍也察觉到了——
有暗哨!
两人眼神瞬间交汇,并未言语,刚才那剑拔弩张的气氛骤然转化为一种临敌的微妙默契。
云翳身体微侧,不动声色地将京知衍挡在身后更深的阴影里,右手已悄然扣住了破尘劳的刀柄,京知衍指尖的铜钱也蓄势待发。《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