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许家公子”生得面如寒玉,态似谪仙。此等人物引得风流放浪的寒关侯多加青眼,也不足为怪。岑学士和叶川等人并未察觉其中暗流,只当是贵人兴致。
岑学士连忙再次躬身:“侯爷文韬武略,想必于丹青亦有高见。今日得遇,实乃吾等之幸,恳请侯爷品鉴一二。”
云翳的目光终于从京知衍身上移开,漫不经心地扫过那幅《雪暮寒江图》,又掠过厅内一众名流,最终落回岑学士脸上,笑容更深几分,带着点浪荡子的轻佻:
“岑学士抬举了。本侯在北边儿,见的都是黄沙白骨。提刀的手,哪里懂什么笔墨丹青?不过是听诸位谈得热闹,凑个趣儿罢了。”
他话锋一转,姿态闲适地踱步到主位附近,“不过,既然大家盛情难却,本侯便厚颜坐在这儿,听听诸位高论,权当是附庸风雅,长长见识。”
叶川不动声色地将京知衍往自己身边带了带,隔绝了云翳大半视线。论画继续,但气氛已截然不同。
寒关侯这尊大佛的存在,难免牵引着众人的注意,原本轻松的风雅谈吐,不免多了几分谨慎与揣度。
京知衍温雅谦逊,时有名家问答,皆是引经据典,条分缕析,将一幅画的意境、笔法,乃至背后画者心绪,剖析得鞭辟入里,悄然赢得众人叹服。
唯有云翳,斜倚在铺着主座宽大座椅上,一手支着下颌,另一手把玩着腰间犀带上的玉扣,神情似笑非笑。他目光看似落在画上,实则眼角的余光始终未曾离开那个被众人簇拥的“许守默”。
京知衍越是表现得学识渊博、风雅无双,云翳心头的疑云便越聚越浓。
他今日来这观澈台,目标本是叶川,或者,是叶川的父亲——督察院御史叶甫忠。
他辗转探得消息,叶甫忠在江南巡查盐务时,似乎无意间触及了与长贵驿有关的一些异常线索,极可能与当年晋阳仓那批神秘消失的军粮有关。叶甫忠为人刚正不阿,是朝中难得的清流砥柱,云翳本想借机接近叶川,旁敲侧击,看能否从这位小叶公子口中探得些许他父亲在江南的见闻,尤其是关于粮运、仓储方面的异动。
岂料在这里撞见了披着“许守默”画皮的三钱楼主。而且,叶川显然与这“许守默”关系匪浅。
“妙啊!许家公子真乃画道知己!”
“守默兄大才!此解发人深省!”
“不愧是许国公的侄亲,可见家学渊源之深厚啊!”
许国公,许介弘?
这“许守默”与许介弘是何关系,这“许守默”的真实身份,许国公是否知情?
他抬眸去看京知衍举手投足间的雅致风仪,与那个冷心冷面的三钱楼主判若两人。这样一个背负深仇、心机似海的人,此刻却在悠然谈诗论画,周旋于权贵之间。
玉扣的棱角硌着指腹,他无意识地敲打几下,发出细微的清脆声响。侍女呈上茶来,他抿了一口,温热的清茶却丝毫无法驱散心底肆意翻涌的、说不清道不明的躁动。
“许公子见解精妙,令人佩服。”云翳放下茶盏,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压过了众人的说话声。
他目光投向京知衍,笑道:“本侯虽不懂画,却也听得出许公子胸中自有丘壑。只是……”
他将“许”字咬得格外重,环视一周,又道:“这画中渔翁,独钓寒江,孤高清绝,不知许公子品评之时,可曾想过,若他钓上的并非鱼虾,而是……”他凑近京知衍,用仅两人能听到的低声说:
“隐蟒潜蛟呢?”
众人听这话停得十分突兀,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没什么,本侯是想问,若他钓上的并非鱼虾,而是什么水鬼,可就晦气了。”众人尴尬大笑间,云翳深深看了京知衍一眼,没有再追问。
他不再刻意针对京知衍,转而与几位官员闲谈起来。
论画会持续了近两个时辰才结束。众人意犹未尽,纷纷与“许守默”交换名帖,约定日后再聚。岑学士、周郎中等更是再次表达了延揽之意。
------
京知衍拢紧了身上的鹤氅,感受着寒风吹拂在脸上的凉意,驱散了方才厅内的燥热。他看向叶川,怪道:“今日品画是假,引荐是真?”
“啧!许守默,你也该见见人了。今天寒关侯还夸你是谪仙一般的人物呢……”
“走不走,冻死了!”京知衍掐了叶川的话,瞪了他一眼。
叶川不疑有他,随口道:“寒关侯还问了几句江南米价和漕船调度的事,我也不甚清楚。只听父亲闲聊时说,江南今年雨水虽丰,运力也颇为紧张……唉,这些琐事,想必侯爷也是听个新鲜。”
京知衍心中却是一动。叶甫忠应在江南发现了异常,这与长贵驿的线索定然有关,云翳特意问起,绝非偶然。
“也是。”京知衍不动声色地应道:“天色不早了,一帆,改日再叙。”
京知衍登上马车,他靠在车厢内的软垫上闭目养神,卸下了“许守默”温润玲珑的假面,眉宇间是深重的疲惫和凝重。
----------
观澈台外。
“侯爷,回府吗?”荼七低声问道。
云翳负手站在阶前,望着京知衍马车消失的方向,目光沉郁。冷风卷起他锦袍的下摆,肩头的雪粒融了又落,留下几点深色的水渍。
“查。”
“彻查许守默。他是何来历,何时入冕都,与叶家交集深浅,尤其是……他与叶甫忠江南之行有无关联。还有,”他顿了顿:“查清楚,许国公和他究竟是什么关系。”
“是!”荼七肃然应下。
“另外,”云翳继续道:“关于长贵驿和江南粮仓的线索,盯紧叶甫忠那边的动向。有任何消息,立刻报我。”
“属下明白。”
-------------
寒关侯府的书房内,灯火尚明。
云翳动用了军中培养的死士,秘密潜入江南和凉州方向调查。反馈回来的消息如他所料,有过之而无不及:江南确实存在系统性贪墨,几处关键粮仓的亏空数额巨大,手法隐蔽。而凉州方面,长贵驿作为关键中转点,以来中正五年冬,持续有大量不明身份的武装商队频繁进出,运力远超其正常规模,且与当地驻军将领有不明来往。这些线索,隐隐指向一个盘踞在凉州、与朝中高层勾结的庞大利益网络,很可能涉及军粮倒卖、甚至……私蓄兵马!
荼七恭敬地呈上一份小册:“侯爷,这是关于‘许守默’的调查密报。”
云翳放下手中的线索,细细读来,上面清晰地写着:
许守默,去年八月及冠,祖籍录州,父母早亡,幼时被许国公一位远房族兄许介昌收养,后因其天资聪颖,工于书画,许介昌病故后被送入冕都,寄居于许国公府。
其人深居简出,极少与外人往来,直至此次观澈台雅集,方崭露头角。此人与叶甫忠之子叶川年少相识,因皆好书画而交情甚笃。无其与江湖势力或特殊组织往来的直接证据。
云翳继而问道:“他与许国公的关系如何?”
荼七答:“回侯爷,许国公对这位侄亲颇为看重,亲自教导学问书画,关怀备至。许守默对许国公亦是敬重恭顺,看来此人确是许家子侄。”
云翳剑眉怒蹙:深居简出的画痴……卜生死卦的三钱楼主……
他才不是什么谪仙玉人,倒像是个双面鬼魅。《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