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百合耽美 > 尔命三钱 > 12、知衍
    踏槐轻轻敲了两下门,京知衍应声让他进来。踏槐这年正月里已满了十四岁,身量见长,渐渐褪去稚嫩模样:“许国公说有要事,请公子立刻去书房一趟。”


    “知道了。”京知衍道。那日观澈台之后,他便知会有此一遭。


    许国公的书房在本就僻静的国公府中最静的一处,两尊石狮在暮色中沉默蹲踞绕过几重回廊,浓重的草木气息也无法驱散那份沉滞。书房的门虚掩着,透出暖黄的烛光。


    管家侧身请京知衍进去,自己则无声地退下,轻轻掩上了门。


    书房内,沉水香静静燃烧,许介弘负手立于窗前,暮色勾勒出他依旧挺拔如松的轮廓。壁上悬着几幅古拙的山水,另摆着青铜礼器与泛黄兵书,角落立着兵器架,一柄柔韧长鞭静静悬挂其上——正是当年许介弘亲手传授于他的“去妄鞭”。


    京知衍只在那鞭上短暂停留一眼,便不再看。


    “师父。”京知衍在离书案三步之遥处停下,垂首行礼。


    许介弘未置一词,只将一枰乌木棋盘置于案上,两盅棋子分列黑白。他拈起一枚黑棋,只道:“陪为师下一局吧。”


    “坐。”只听得玉石相击的清响,许介弘一枚墨玉黑棋已钉在棋盘正中央,天元之位。


    京知衍撩袍跪坐于棋枰另一侧。灯影映着纵横十九道墨线。他探手入盅,二指拈起一枚白棋,稳稳落在右上小目。


    第二手黑棋破空而来,直刺白棋小目星位旁的三三之位,棋盘西北角顿时金铁交鸣。


    许介弘问:“观澈台的诗画雅集,可还尽兴?”


    京知衍答道:“一帆盛情,诸位大人雅量,守默获益良多。”


    烛光在许介弘脸上沟壑投下浓重的阴影,他问:“是获益于丹青妙笔,还是……青云通途?”


    白棋轻飞,点在黑棋锋芒侧翼。京知衍道:“此道不借,如弃良弓。”


    黑棋轰然镇头,第三手直压白棋天灵,棋枰东南角霎时黑云压城。许介弘指节叩在棋枰边缘:“清流门第是明路,亦是绝壁。一脚踏空,你便又入深渊。”


    京知衍抬眸去看许介弘,许介弘却不看他,只紧紧蹙眉。


    良久,白棋未退反进。京知衍执白棋尖冲黑棋镇头之子!


    “父亲当年教我弈棋时曾说过:‘宁失十子,不失一先’。若不入局,如何占先?”


    黑棋大飞张开,沿边路席卷。白棋却如流云贴行,十六手轻盈点入中腹,一颗白棋悬于浩瀚中元。


    许介弘脸色更深一分,执黑棋忽砸向中腹白棋,“你三钱楼能卜六爻五行的天机卦,也能承得起千变万化的骇人心吗?”棋子落定,杀气直逼白棋眼位。“守默,你哪里卜得及?”


    灯花“哔啪”一声爆响。


    白棋反落在棋盘极西星位,与中腹孤子遥相呼应:“弟子愿意一试。”


    “你可知,你父亲当年算到京氏有此一劫时,曾嘱托我什么?”许介弘未再落棋,抬首目光杂陈地看着京知衍,“他说,若真有那一天,要让衍儿活着!”


    “活着!”许介弘又说了一遍。


    京知衍的眸子在烛火下显得格外剔透,此一瞬似有泪光。


    许介弘的黑棋恃角地厚势,于三列六行施“倒扑”杀招,欲屠白棋。“此着过后,”许介弘问:“白棋十死无生。你还要落子么?”


    京知衍执白棋不守反攻,诱黑提吃四子。看似弃子溃败,实则预伏倒脱靴机要,白棋主动形成曲四之形,以弃子重构棋局筋骨。


    黑棋贪食四子,提子处顿成方空。黑棋还欲以劫争延喘,白棋却已“送佛归殿”。


    京知衍道:“知衍的棋,虽是父亲领进门,却也承蒙师父您耐心教诲。”他把余棋送进棋盒里,道:“师父,您教过我,棋道如兵道,置亡地而后存。守默铭记于心。”


    沉水香尽,棋成定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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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那日在平安观寻到你时,你才十岁。可去年,我竟已给你加了冠。”许介弘似叹又笑:“太快了。”


    京知衍还记得当年的情景。许介弘在平安观的血泊中捡回一个失魂的孩子和一个半死的老仆。


    京知衍认得许介弘,他父亲生前为数不多的挚友。父亲曾忧心忡忡地提过,京氏一门世代掌玄机,窥探天意太多,终究会引来滔天之祸,恐怕难以保全。未料兜兜转转是将京知衍托付给了这位戎马半生、无妻无子的国公。


    许介弘将他带回了自己的府宅,第一件事,是将他剥光了按进药桶里,搓洗掉他满身的血污和泥泞。


    京知衍那时只是哭,无休止地哭。尽管声音已经嘶哑,泪水还是无声地涌出来。清洗干净,换上暖和的衣服,京知衍仍在抽噎。不知何时昏昏睡去,一夜梦魇。


    第二日醒来,他被人带去后院,许介弘问他:“孩子,你年岁几何?”


    “十岁。”


    “十岁……你父亲可有为你取字?”


    京知衍又被勾起悲戚之情,咬紧牙关只是摇头,随之垂下头去。依大宁律,行冠礼时,父亲会给孩子取字,可京知衍再也盼不到了。


    “那便叫‘守默’吧,”许介弘轻轻抚他肩膀,“这……亦是你双亲的期许。”


    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他京知衍,要一辈子守着这血仇,沉默到死。


    他京知衍,要一辈子守着这血仇,沉默到死吗?


    许介弘看着少年眼中尚未褪尽的惊惶渐而变为浓重刻骨的恨意,语气微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爹娘也知道。他们拦不住,我也拦不住。但这名字,到底是他们的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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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介弘见京知衍苍白的面孔和孱弱的气息,知道他受了太大刺激,气血两亏,根基本就薄弱,时常在梦魇中惊悸抽搐,冷汗淋漓。此时尚在强撑,须得找个法子强身,刚猛霸道的功夫只会适得其反。


    不如学鞭法。


    许介弘从武库取了一根银色软鞭,近看鞭身阴刻二十八宿星图。那鞭子非皮非革,入手温润轻巧,由南海奇丝绞缠而成,柔韧异常。


    这鞭法内蕴,柔中蕴杀,以韧破力。学的正是缓急之道。


    “想活着,想等到那一天,就把它握紧了。”许介弘将鞭柄塞进他冰凉的手心,


    “此鞭名为‘去妄’!去的是妄想速成,去的是妄动无谋,去的是所有能让你心神失守、行差踏错的妄念。”


    此后,他便于暗处来往许府,拜许介弘为师日日学鞭以强根健骨,日日学画以沉心静性。但仍是日日梦魇,故而要日日服药。


    至他十五岁得到“三钱楼”的地契为止,京知衍攥了去妄鞭五年。后来,他这双手为了重新拾起京家的铜钱,便将去妄鞭还回了师父的武库。


    去妄搁置,妄念便生。他所守的默,变成了三钱楼的秘密。


    京知衍心念回笼,见许介弘起身走向兵器架。


    那柄悬于角落的银色长鞭,被许介弘抬手取下,鞭身阴刻的星宿图在烛火跳跃中似有神光。


    五年后,许介弘再次把去妄鞭郑重地递给他。京知衍却不敢接了。


    “弟子这双手,已经沾染了太多妄念,如何还承得起这“去妄”?”


    “拿着。”许介弘的声音不容置喙。他将去妄鞭按进京知衍冰凉的掌心,鞭身与肌肤相触,传递来一种久违的熟悉感。


    这鞭身本如流云过隙,轻盈诡谲,伤人肺腑于无形,是江湖罕见的奇兵珍器。此刻却重似千钧,压得京知衍指骨生疼。


    “妄念?”许介弘低笑一声,苍劲的手指并未松开,反而更用力地压紧,将那鞭柄重重按在京知衍手中。


    “真妄本来不二,凡夫弃妄觅道,却不知妄即是真。”


    他穿透京知衍眼底翻涌的挣扎,又道:“你视这冕都周旋、三钱卜算为‘妄’,那血海深仇、京氏冤屈,便不是‘妄’了么?你弃‘去妄’而窥天机,不过是舍一妄,逐另一妄。”


    “你为‘许守默’铺的青云路,是妄是实?你以三钱楼为刃刺向李迨,是真是假?妄海浮沉,何来净土!握紧它!”许介弘几乎是嘶吼出来,带着沙场和朝堂淬炼出的铁血威压,


    “若真想好了要走这条路,这劳什子,好歹是件趁手的家伙。”


    京知衍久久凝视手中长鞭,终于开口道:“即妄即真君勿疑,真妄俱忘也大奇。”


    “此鞭……改个名字,”他的声音带着些迷思的混沌,又带着些释然的清醒,让许介弘恍然一震,京知衍道:“从今往后,便改作‘俱忘’吧。”


    京知衍双掌接过“俱忘”鞭,掀袍跪地,朝许介弘郑重三叩。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许介弘颤声扶起他,“京知衍,待他日……血债得偿,无论结局如何,望你……手中尚存一卦,留给自己。”


    京知衍只低低应了一声:“是。”然后,起身推开沉重的房门,走进四合的暮色里。


    又有落雪的势头,见瞿叔遥遥立在廊下候他,待京知衍走近,递给他一个包裹:“公子,许国公吩咐:这是新配的药,还有……几件新制的冬衣。”


    京知衍接过包裹,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他没有说话,只对瞿叔微微颔首,快步穿过庭院。《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