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百合耽美 > 尔命三钱 > 13、髀骨
    荼七生于北地风沙烈马间,自幼习武,跟着云翳将筋骨锤炼得皮实刚硬。论其最精绝处,当属那身绝妙的轻功。他将这身本事教授给青刃军中的弟兄们,久之有了一队探消息的好手。


    “侯爷,凉州方向有密报送回。长贵驿在中正五年冬前后,确有大量不明身份的车马队频繁进出,规模远超驿丞记录在册的数目。押运者皆着便装,但行止间有军伍痕迹,且持有凉州边军某部的通行令牌拓影。另查到,同一时段,凉州最大的票号‘汇济隆’,有三笔总计逾十万两的巨款汇入江南‘辉裕’、‘恒庆’、‘永盛’三家米行。这三家米行,在随后数月内,以远超市价的价格,大肆收购了江南道三州因灾荒濒临破产的中小地主田地近万亩。”


    云翳问:“令牌拓影来自哪一部?”


    “回侯爷,是隶属凉州卫参将庞伯倓麾下的‘骁字营’。”荼七补充道:“庞伯倓此人,是摄政王府长史晁空江的表亲。去岁冬,庞伯倓之女嫁入晁家为妾,两家关系更为紧密。”


    晁空江是李迨最倚重的幕僚心腹,凉州卫参将庞伯倓又是其表亲,手握通行令牌,为黑粮转运开道。凉州巨款汇入江南米行,米行反手兼并流民土地。看来,冯谦不过是这条毒链上被推出来顶罪的蠢羊。


    “江南那边呢?叶甫忠可有动作?”云翳问。


    “叶总宪回冕都后日日忙于江南善后文书。但属下探得,他近日常以核对旧档为由,频繁出入户部档房,尤其调阅中正四、五年的漕运及各地仓储清册。而且,叶家公子叶川,近日与许守默过从甚密,似在为许守默引荐入仕之途。”


    “许守默……”云翳低声念着这个名字,轻咳了一声道:“继续盯紧叶府和凉州!庞伯倓那边,找机会‘请’他麾下知情的心腹来‘叙叙旧’!”


    云翳语气森然:“要活的。”


    “是!”荼七领命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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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暖炉烧得正旺,驱散了窗外渗入的寒意。京知衍裹着厚厚的裘袍,面前摊着一卷冕都舆图,几枚古旧铜钱被他捏在指尖把玩。


    踏槐轻手轻脚地进来,奉上一盏热气腾腾的药茶:“楼主,瞿叔回来了。”


    京知衍端起药茶抿了一口,苦涩的药味在舌尖弥漫。瞿叔随后步入,低声禀报:“公子,叶府那边果然动了。他通过留在江南的旧部,查到了些新东西。”


    瞿叔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叠得极小的素笺,“这三家米行,表面东家都是当地豪绅,但背后真正的掌舵人,是一个叫‘宋德’的商人。此人明面上经营丝绸,暗中却与凉州庞伯倓部下的军需官来往密切。”


    瞿叔递出素笺,道:“宋德每隔两月便会秘密进京一次,落脚点在西市一家不起眼的‘福来客栈’。他离京后不久,汇济隆票号便有款项汇入江南。接头人……疑似摄政王府外院一个姓邹的管事。”


    京知衍展开素笺,目光飞快扫过上面的蝇头小楷。“宋德……福来客栈……邹管事……”他指尖划过舆图上西市的位置,“凉州那边呢?”


    “云翳的人动作很快。”瞿叔答道,“他们已拿到了庞伯倓麾下一个掌管粮秣的哨官。那人骨头不算硬,几番‘招待’后吐露,中正五年冬,庞伯倓确实密令他们营协助转运一批‘特殊军资’至长贵驿交接。交接方是一群蒙面人,持的是‘玄’字令牌!事后,上下都分润了一笔不小的‘辛苦费’。”


    “王府‘玄’字令……”


    ‘玄’字令,是摄政王府级别极高、专办机密要务的死士才持有的信物。


    “瞿叔,”京知衍正色道:“将宋德的落脚点、与王府管事接头的细节,还有凉州哨官关于玄字令的供词,誊录一份。明日,想办法送到叶总宪手中,不要留任何痕迹。”


    他顿了顿,“另外,让我们在凉州的人,盯紧庞伯倓,若他有异动,或试图灭口,立刻截断!”


    李迨根基深厚,仅凭一方之力,难以撼动;叶甫忠清流砥柱,手握账册线索,需一个突破口;云翳锋芒毕露,握有军中人证,需一个名正言顺的发难契机。


    京知衍抿了一口清水,暂缓了口舌中的苦涩,后用帕子拭了手,半晌方道:


    “我们牵牵线,让他们,自己忙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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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甫忠案前摊开一份誊录工整的密报,他正拧眉细读。


    “大人!”有人急匆匆推门而入,急向叶甫忠道:“寒关侯云翳请见!他说……有要事相商,关乎北地粮道!”


    “请!去静室!”叶甫忠霍然起身,迅速将密信贴身收好。


    静室位于叶府最深处,四壁无窗,唯有一门,极为隐秘。


    室内仅一桌两椅、一盏油灯。云翳被引入时,卸去了平日的狂狷之态,玄色劲装勾勒出挺拔身形,眉宇间仍凝着些肃杀。


    “深夜叨扰,叶御史见谅。”云翳开门见山:“明人不说暗话,叶御史知道本侯为何而来。本侯手中,有凉州卫庞伯倓麾下粮秣哨官亲口供词。”云翳取出一卷薄薄的纸,放在桌上,推向叶甫忠。


    叶甫忠面上不动声色,他并未去碰那供词,而是从怀中取出那份誊录的密信,也推到桌心,正与云翳的供词相对。


    巧得很。


    “侯爷深夜携此证供而来,必是欲为北地饿殍讨还一个公道,为含恨冤魂寻一个真相。”叶甫忠虽是文臣,面孔却生得刚毅。


    “此内桩桩件件,损的是大宁国本,伤的是黎民膏血。”


    大宁早就烂了根,云翳不屑道:“我不想那么麻烦,叶大人清流砥柱,心怀社稷,自是为国为民。但本侯所求不多,叶大人是明白人。本侯在北边儿,刀口舔血十年,求的无非是让跟着我出生入死的兄弟们有口饭吃,有条活路。那些不长眼的,断我粮道,饿死我袍泽兄弟,便是断我生路!”


    云翳虚虚握拳:“挡我路者,自当清理干净。叶大人为自己的清流仕途披荆斩棘,我也得为将士温饱自谋出路。”


    “侯爷快人快语。您手握凉州军中人证,锋芒所指,确可撼动一二。然则庞伯倓不过是万千毒蔓中显眼一枝。单凭此证,即便呈于御前,也定有推诿后招。届时,侯爷恐亦深陷泥潭,自身难保。此案,非一朝一夕可成,还需慎重筹谋,静待水落石出之日。”


    叶甫忠分析得在理,刺破了他心中那点快意恩仇。凉州哨官的口供固然重要,但李迨经营多年,朝中势力盘根错节,恐怕没有那么轻易。


    “叶大人口中的水落石出,在冕都,是要拿命去填的窟窿。本侯凭什么信你?凭你一身清名?”他问道:“冕都的清名还少吗?”


    叶甫忠不怒反答:“侯爷此言,多虑了,却是应当之虑。老朽入朝数十载,深知此道艰险,非一腔孤勇可成。下官不求做那青史留名的直谏诤臣,亦不愿做那引颈就戮、徒留身后虚名的蠢臣。所求者,无非是头顶青天朗朗,脚下理法昭昭。做一个纯臣而已。”


    云翳心道:文官的这些虚辞华藻,动辄剖陈满腹丹心,实则不足为信。


    叶甫忠抬起手,指向桌案中央那份誊录的密报:“侯爷请看。”


    云翳的目光在两份密报上来回逡巡,他手中的证词,直指庞伯倓部协助转运,更有王府‘玄’字令出现。而叶甫忠这份密报,则记载了粮款去向、与摄政王府的利益勾连。


    叶甫忠此人,手段果然老辣,根基也远比想象中深厚。但是否可信,云翳仍有些犹豫。


    寒关侯不过二十多岁,初归冕都,纵然寒关青刃在握,也难免防备踌躇。


    叶甫忠并未继续游说,只缓缓探手入怀,片刻后取出了一个用素色旧锦帕层层包裹的物件。那锦帕边缘已磨损泛白,显然是经年累月贴身珍藏之物。


    他小心翼翼一层一层地揭开。当最后一层锦帕掀开,一块约莫半掌大小的髀骨静静地躺在他掌中。


    那是一块……狼的髀骨!


    云翳陡然大惊,他认得这髀骨,是由北境狼骨制成,骨形粗粝,其上分明是特有的北境文字,刻着一个名字——


    “乌勒”。


    “乌勒”……


    那是云翳母亲的名字。这位北境部族的公主,二十多年前远嫁冕都和亲。“乌勒”,其意为“云朵”,她因此被封为“云妃”。后来,宫中人只称她为“云妃”,“乌勒”这个名字似乎逐渐被人们淡忘了。


    这髀骨正是母亲从北境随嫁而来的贴身之物,被母亲日日系在腰间。他曾无数次好奇地触摸过上面的刻痕,听母亲用温柔而又带着淡淡乡愁的语调,念出那个属于她的、却被冕都遗忘的名字。


    “这……这……”云翳的声音骤然断促,他猛地站起身,一步跨到桌前,颤抖的手指伸向那枚髀骨,却又在即将触碰的瞬间僵在半空,如同被无形的屏障阻隔,迟迟不敢落下。仿佛怕那只是一个虚幻的泡影,一触即碎。


    “它……它怎会在你手里?!”


    叶甫忠抬起眼,眼中现出沉痛的悲意:“启雍十六年冬,腊月十七。下官时任幽州按察使,奉密旨押运一批赈济北境雪灾的药材返冕都复命。车队行至寒关道与幽州交界的‘野狼谷’……”


    “彼时风雪漫天,车马难行。我们只得避于一处背风的山坳,忽闻前方谷口传来金铁交击、马声嘶鸣、还有……妇人凄厉的呼喊!下官命亲兵卫队结阵戒备,自己带数名好手潜行靠近……只见峡谷之中,数名黑衣蒙面杀手,正围攻一辆孤零零的马车!纵有护卫浴血搏杀,然已倒下大半……”


    叶甫忠的声音哽住,抑制不住地颤抖:“下官看到一位血衣妇人,紧紧护着一个半大的少年!用尽全身力气,把他狠狠推下了马车旁陡峭的雪坡!她最后喊的是北境话,下官虽不解其意,却也知是凄厉至极!之后眼睁睁看着……”


    叶甫忠低垂着头,兀自低语,不敢去看云翳:“风雪太大,杀手训练有素,且远处似有接应。下官当时想着手下亲兵有限,护着药材是首要之责。贸然出击不仅救不了人,更可能暴露行踪,致使赈灾药材不保,北境灾情雪上加霜……”


    叶甫忠跪在云翳面前,颤声道:“我等只得下令车队悄然改道绕行,十日后方抵冕都。入城便惊闻……肃王殿下与云妃娘娘于赴北地途中遭遇百年暴雪,不幸罹难……尸骨无存……”


    他将那枚狼髀骨,呈向云翳的方向。


    “尸骨无存……”云翳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极轻,却带着彻骨的寒意。那狼髀骨在灯下泛着温润钝朴的光泽,他缓缓伸出手,指尖颤抖,轻轻触碰到那枚冰冷的髀骨。指腹摩挲过那刻痕深深的“乌勒”。


    “老朽无能,未能阻止惨剧于前,更无力为娘娘、为侯爷昭雪于后。只能将此物深藏,十年间日夜悬心。每每思及当时惨状,皆如芒在背。老朽苟活至今,心之所求便是待有朝一日,能将此物亲手交还殿下,告慰娘娘在天之灵!更盼侯爷,能得偿所愿。”


    叶甫忠向云翳稽首一礼:“今日,物归原主。”


    云翳的眼角赤红,脸上却不见泪痕,只死死咬着牙关说不出话。


    “老朽今日与侯爷密谈,非为利用,是为赎罪!是为十年前未能伸出的援手,亦为寒关道冻饿而死的万千军民。


    “此案,我叶甫忠,愿与侯爷共谋之!”


    云翳的手指终于彻底握住了那枚狼髀骨。冰冷的狼骨抵住指骨。他闭上眼,一寸寸压下了他沸腾的杀意。


    再睁眼时,那双凤眸里涌可怕的冷静与决绝。


    云翳扶起叶甫忠,声音恢复了往日冷硬。“宋德此人,精明,且脏得很。你的人做不来,也沾不得。交给我。”


    叶甫忠答道:“下官在江南的线人正紧盯此人根基与账目往来。一有风吹草动,下官定会及时传报,凉州庞伯倓那边……”


    云翳抬手:“凉州属北境,是我的地界。庞伯倓和他麾下那个招供的哨官,暂时得留着。冕都的手此时伸过去,恐怕得被扎一扎。”


    云翳拿起那份誊录的密报,轻轻抖了抖纸面:“至于这三家米行兼并的土地、银钱的最终流向……叶大人,还得劳烦您翻翻旧账,撬撬死鸭子的嘴。”


    “是!”叶甫忠肃然答道:“还有一事……下官今日上朝,见皇上龙体欠安。”


    “皇上还病着?”云翳始料未及。


    自打回冕都,他上朝向来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横竖不愿听李迨那套冠冕堂皇的废话,便总是借宿醉之名告假,乐得坐实一个放浪形骸、不堪大用的纨绔名声。


    这般做派,正合了李迨提防他的心意。一个沉溺酒色的浪荡子,自然无人疑心他觊觎那金銮宝座,更无人能动摇他摄政王的权柄。


    “陛下受惊体弱是真,但心智……”叶甫忠甚是忧虑:“积威之下,恐难……”


    云翳沉默思忖。他对李端这位同父异母的幼弟并无多少感情。但只要龙椅在,金殿在,群臣在,李迨就不得不继续演下去。他演得越久,就越需要这面“天子”的旗帜,他们能找到的破绽就越多。


    “国家政事,事无大小,总归是要辛劳皇上躬身临朝,亲自过问的。”云翳朝着禁宫金殿的方向虚一作揖:


    “陛下乃万民之主,社稷之重,龙体乃重中之重,这朝堂,终究是需要陛下坐镇的。”


    叶甫忠颔首,已明白云翳的意思:“宫中之事,下官会暗中联络几位可信的老人,见机行事。”


    “叶大人。”云翳身形倏然拔起,他双手于身前郑重叠起,攥紧母亲留下的狼髀骨,继而向前对叶甫忠行礼。那是对长辈行的至敬晚辈礼:


    “今日之言,凿凿在耳。望叶大人……莫负这髀骨,莫负心中清明。”《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