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文莉君穿着芙蓉花礼服带着手绷、丝线和绣花针, 坐到了专程设置的桌前。观众席里,于哲挑选了十余位观众上台。
年轻的学子,年长的学者围拢在桌前, 台下的观众抱臂端坐,张望着台上。
一股丝线被文莉君双手拉直展示给观众们看,观众们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 这股线比家里的缝纫线粗多了。
文莉君微微一笑,收回手指, 然后她的拇指食指中指翻转揉搓, 一股丝线被延展分开成无数的丝缕。
她的幺指穿插进去分开丝缕,食指拇指指合作取出一根极细的蚕丝, 然后是第二根、第三根……
台上的观众惊呼起来:“太细了!”超出他们的认知。台下的观众好奇地纷纷站起来张望:“什么东西太细了!”
不知什么时候, 演讲厅里聚集了不少记者,其中一个摄像师扛着机器就冲上了台,并把拍到的画面投放在四周的投影机上。观众看到这堪比蜘蛛丝的丝线,全都沸腾了。
文锦悦看向人群, 不由露出笑容。母亲自从苏绣回来后, 一直没有间断过练习劈线。现在她也能在三分钟,将一根丝线劈成96丝。只是, 她觉得这是哗众取宠的技巧, 并算不得真正的刺绣技艺, 从不在人前展示。
可经过这两年创业, 她放下了过去的执念。只要是能给蜀绣带来影响力的,她都能做。在澳门的演讲台上, 她第一次展示了自己的实力。
文莉君笑着取了一根极细的丝线,穿上绣花针,绣出一瓣莲花的模样。从台上, 到台下,观众的掌声如雷鸣般响起。
于哲的话语也适时响起:“这些是机器不能表达的生动与美。蜀绣不仅是手艺,更是中国传统美学的体现。慢工出细活,匠心藏真意。脱离现代生活?
恰恰相反,现在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追求个性化、有温度的产品,这次我们带来的蜀绣皮包被抢购一空,就是最好的证明。蜀绣正在以文创、服饰等形式回归日常,这正是传承的意义。”
话音刚落,于绍言接过话筒,补充道:“各位同胞,在国外,时尚圈早已掀起东方文化热潮。法国奢侈品牌去年的秋冬系列,就融入了刺绣元素;纽约时装周上,有设计师用类似刺绣技法创作礼服;甚至好莱坞的红毯上,不少明星都会选择带有刺绣元素的服装亮相。”
他投屏展示自己收集的案例:“这些国际品牌愿意花大价钱采用手工刺绣工艺,正是因为它独特的艺术价值和文化底蕴。蜀绣作为中国四大名绣之一,针法更丰富,题材更具东方特色,完全有潜力走向国际市场。所谓脱离生活,只是我们还没找到更合适的传播方式,而不是手艺本身的问题。”
有文莉君在场上坐镇,父子俩一守一攻,一个扎根文化根基,一个放眼国际视野,条理清晰的回应让台下掌声雷动。
刚才提出质疑的年轻学者也站起身,诚恳地说:“文大师、于教授,谢谢你们的解答,让我对蜀绣有了全新的认识。我想买一本您的书,深入了解蜀绣文化。”
演讲结束后,不少师生围上来买书签名,原本冷清的签售会变得热闹非凡。
于哲握着笔,脸上满是欣慰的笑容。澳门大学的副院长给他发出邀请,诚邀他每年都来做一次传统文化的讲座。于哲终于有机会让更多人听见了巴蜀的文化之声。
文莉君和文锦悦走上前,文莉君笑着说:“阿哲,绍言,你们父子俩太厉害了!”
“还是你的现场表演厉害,他们很快就被折服了。”于哲知道,蜀绣的传播之路还很崎岖。“回去后,让绣坊借我一个绣工,我准备每次演讲都让她展示一遍。”
“那还是我陪你去吧!”文莉君笑着回答。
“那我赶快去联系,你看看我们先去哪座城市?北京、上海、还是广州、天津?”
“都行!”这样的演讲,和旅行差不多了,文莉君挺满意。
文莉君和于哲本来就结缘于蜀绣,这么些年共同为蜀绣做着自己力所能及的一切。两个人惺惺相惜,互为助力。感情里有夫妻之爱,也有战友情谊。
这样的两人,会一辈子好下去吧!
文锦悦曾经的担忧烟消云散,她在养妈妈这件事情上一步步退后,让她作主,非常有成就感。
她望着眼前的于绍言,似乎顺眼了很多:“绍言,没想到你收集了这么多国际案例,太佩服了。”
于绍言对上她的目光,心里泛起一阵涟漪,却又压住嘴角:“哎,都是平时读书积累的,我只想为蜀绣多做点事。”
演讲会刚结束,香港的林太带着礼服等候在酒店。“您看看,这旗袍还能修复吗?”
文莉君打开包裹服装的礼盒,惊呆在原地:“这,这居然是……”
虽然旗袍的下摆和袖子被火烧坏了,可仍能看出暗紫色的丝绸布料光泽依旧,蓝紫色的手工刺绣蝴蝶微微凸起。在灯光的映照下,翅膀闪烁着淡蓝色的荧光。
这件满绣旗袍礼服,竟然是十二年前,文莉君初入蜀绣时在日用品车间完成的作品。因为这件旗袍,她差点被赵勇陷害,失去工作。也正是这件旗袍的完成,她得到了厂里工人的尊重,得以分到宿舍,去了精品车间,有了带女儿生活下去的勇气。
文锦悦显然也认出了这件旗袍,当年的她尚在幼年,母亲消瘦的脸颊,青黑的眼圈,和红肿的手指关节,全为了这件作品。这件旗袍的完成,让母女俩实现了生活的蜕变,越来越好。
母女俩竟然还能再次见到这件旗袍,这是不是上天的启示。
林太看见母女俩的反应,有些摸不清她们的想法:“文老师,这旗袍是不能修复了吗?”
文莉君摇摇头:“不,我能修复,这件旗袍正是我当年到蜀绣厂刺绣的。”
“真的?这件旗袍真是文老师刺绣的?”林太也为这份缘分惊呼起来,她双手合十,嘴里念叨着。“老公,是你在保佑我吗?这件旗袍终于找到原作者修复了。”
这件旗袍见证着夫妻情谊,也见证着母女奋斗史。母女两人也为这难得的缘分开心,立刻展开旗袍,开始探讨如何修复。
文锦悦在一旁询问:“林太,您是希望修复得和过去一模一样,还是在此基础上进行变化。”
林婉如看向文莉君:“这件旗袍是我先生送我的,能恢复如初就最好了。这次修复后,我会放进保险柜,不准备再穿了。如果你们能做一件类似的,我能穿着她去参加千禧年的领事馆夫人慈善晚宴更好。”
“要恢复如初没问题,要做新的……”文莉君看向文锦悦。
文锦悦眼睛一亮,林太能参加领事馆夫人慈善晚宴,显然不是普通人家的女人。如果她能穿着蜀绣礼服展示,这不是现成的广告吗?
如果成了,能借林太之手打开香港的高定服装的市场,这将是蜀绣的新突破,也是蜀绣展现制作高定服装能力的契机。
只可惜,文锦悦在贸易、策划上十分娴熟,现在虽然学会了绘画和蜀绣图案设计,可设计制作服装并不擅长。
文锦悦看了一眼于绍言。他立刻明白文锦悦的意思,眨了眨眼睛,表示愿意尽全力一试。毕竟量体计数据,做立体裁剪不在话下。
这是他和文锦悦从小达成的默契,文锦悦心中有了底:“林太,修补的事儿我妈妈能做,设计新礼服的工作能不能交给我们。我们两个人虽然年轻,但也是蜀绣人,能做出高质量的作品。”
林婉如没想到蜀绣坊的设计师居然是两个年轻人,她看向桌上的蝴蝶旗袍,当初的刺绣师文莉君不也是年轻人?
“那我的两件礼服都交给你们了!这件蝴蝶旗袍当初我先生花了六千块港元购买的,现在十年过去了,你们开个价吧,修补的钱2万块够不够,新礼服按3万算可行……”林婉如掏出包里的支票簿,正准备写。
文锦悦伸出手阻止了她:“林太,您先别急着给钱,我想请你帮个忙。”
这次不光林婉如疑惑地看向文锦悦,文莉君和于绍言也默默看着她,不知道她要林婉如做什么。
文锦悦深吸一口气:“林太,能不能介绍我们蜀绣坊进军香港高定服装市场?”
此时的内地经济才复苏,人们刚解决温饱,蜀绣服饰对他们来说还属于奢侈品的范畴。现在的港澳,经济发达,对高定服装的需求一定很高。
先在香港打开市场,扩大品牌影响力,等二十年后的内地经济就上来了,正好接龙。
“如果您答应了,这件新旗袍我们可以半价给您做,保证您满意。”文锦悦规划很清晰,先外后内,时不待我。
林婉如沉吟片刻,突然笑了起来:“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答应你呢?”
“我叫文锦悦,马上就十八岁了,正在读大学。我将来准备以蜀绣作为我的终身事业,任何机会我都会去试试。反正就算您不答应,我们也没损失,不是吗?”文锦悦并不觉得说出自己的想法有什么可耻的。
当销售的脸皮,就是要比城墙还厚。
直接了当,果断决策。林婉如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年轻女孩儿,她有着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她和他曾经白手起家,赚下家业,养育儿女。他走后,她就把自己封闭起来,再也不管任何事。如果不是因为家中火灾,旗袍损坏,她不会到处寻找合适的修补师,那她也不会遇见她们。
冥冥中,这就是缘分吧!
“你说得对!做生意就是要这样,不放弃任何机会。”林婉如觉得女孩的建议不错,蜀绣高定礼服,就算在香港,也算独树一帜的商机。
“那您答应了?”文锦悦欣喜若狂,连文莉君都觉得不可思议。
“别急,新礼服的钱该给多少给多少,我们来好好谈谈合作的事儿吧!”林婉如也不客气,她提出了代理方式、代理佣金、慈善晚会宣传展览等合作要求,文锦悦讨论后一一答应了。
于绍言本来想做出精致的服饰打动老太太,没想到,老太太对文锦悦的代理合作更感兴趣。
文莉君在旁边插不上话听不懂内容,女儿甚至能和林太说粤语。最后女儿和老太太居然签了个手书,还准备签订详细协议。
女儿从小就惯会和中老年妇女相处,从周婶、韦青到崔碧泉,到现在的林婉如,每个人都发自热心的喜欢她!文莉君投降,由着她折腾吧!反正这孩子从小就喜欢赚钱。
“谢谢林奶奶!”文锦悦笑得眼睛弯成了豆角。
呵,已经升级成奶奶了,文莉君摇头又欣慰。她有手艺,女儿有头脑,假以时日,蜀绣一定会重新绽放光明的。
林婉如笑着和文莉君商量修复的事儿,于绍言偷偷对文锦悦说:“不好意思,没帮上忙!”
“不啊!快来帮我,这件新的高定服装还是要你来做的。”能省一点算一点,榨干于绍言的剩余价值,文锦悦笑着拉住他。“我计划先招一个老裁缝,然后由你出图纸,我们来打样刺绣制作。”
“我出的图纸你能看上吗?”于绍言没想到自己被算计了,还觉得能帮上忙太好了。
“目前阶段你能出林奶奶本人的裁剪图让我带回去就可以了,明年还需要出一些新样式图纸。最好在中国传统服饰上进行小变化,别搞太西式了。你不行,就去找你的老师帮忙。”
文锦悦觉得这是最稳妥的方法,于绍言初学,新式礼服不擅长,做改良旗袍应该可以,香港人还是挺喜欢传统服饰的。
“我试试!”于绍言眉梢带着笑意,弱了青年的锋利感,有了旧时阳光少年的模样。
文锦悦一晃神,他已经嘴甜甜喊着林奶奶,量尺寸去了。
送走林婉如,当天晚上,于绍言就着酒店的信纸和书包里的彩色铅笔,画起了设计图。文锦悦在旁边指指点点,修改款式。
于绍言画了十几张廓形草图,最终选定了一款立领长袖旗袍。服装以传统旗袍为廓形,稍微放宽了身量,腰线初略微收敛,立领半裁,显得简约大气端庄,更适合年长者穿着。质地采用深紫色,既呼应原有的蝴蝶旗袍,又给刺绣留下足够的展示空间。
文锦悦则翻出自己的笔记本,将蝴蝶纹拆开重组,设计出不对称的刺绣布局 。左肩绣半朵盛放的芙蓉打底,花瓣用滚针勾勒,从右侧裙摆到左肩则绣一条游动的蝴蝶泉,大大小小的蝴蝶从下而上,飞跃而上。再为老人设计了一个英式淑女小纱帽,配上两个小蝴蝶。
“左肩这里,还有帽子上设计一个立体的蝴蝶可以吗?小一点就行。”文锦悦转头问于绍言,他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想想也能理解,他从M国坐飞机回来,还没来得及倒时差,就去布置学校的演讲场地,然后给林婉如画服装设计图。
文锦悦从床上扯下毯子,给他轻轻盖上,然后悄悄关灯离开了房间。
黑暗中,轻微的关门声后,于绍言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他盯着身上的毯子,满意地闭上了眼睛。
林婉如很满意新设计的旗袍礼服,既有老款相同的寓意,也有新的变化。人生不就如蝴蝶一般,丢掉过去,蜕变新生吗?
“那我等你们的新衣裳!”林婉如坐上汽车离开了澳门,临到老了,还能开辟一番新事业,她很高兴。
剩下几天,于哲陪着文莉君参与各种艺术品、工艺品类的匠人活动,文莉君陪着于哲参与历史类、文化类的学术论坛。宣传蜀绣,忙得脚不沾地!
张娟和刘卉逛了一遍澳门后,留守展位和摊位,放两个年轻人出去逛逛。
文锦悦和于绍言漫步街头,看风景、吃美食,只说蜀绣、学业、旅程,不说其他。
一周时间很快就到了,文莉君一行完成任务回家,于绍言重回M国读书。全家人送于绍言去机场,于哲拉着于绍言老泪纵横,被文莉君劝着离开了。
文锦悦推着于绍言到了安检口,于绍言塞给文锦悦一个速写本:“前几天你说到要在绣坊加服装的业务,这是我学服装设计以来画的设计图,都是国外畅销的款式,如果你喜欢,可以……让裁缝做来试试看。后面有一些版型,可能国内的裁缝做不了,我可以给你寄成品。你可以先穿,再推广……等我走了再看……”
可还没等于绍言罗里吧嗦地说完,一向不按牌理出牌的文锦悦已经翻开本子。
厚厚的速写本大约八十多页,里面画了一百多套服装。从短袖T恤到长款礼服,笔迹画法从稚嫩到成熟。每个模特都是或长或短或直或卷的黑色头发,尖尖的下巴和弯弯的眼睛,一看就知道把谁当作了模特。
“你怎么现在就打开了!”于绍言脸红得不行。他不敢说思念,却把思念画成图,每天都给她穿上一套漂亮的新衣,在夜深人静时独自欣赏。
“你敢画,我有什么不敢看的?”文锦悦打趣他。她知道他的心意还没变,可那又怎样。
谁说一个男人对女人好,女人就必须爱上他呢?当朋友、当亲人不行吗?
“那你慢慢看,再见!”于绍言扭头跑进了安检走廊。
文锦悦轻笑一声,继续翻着画册,然后手停了下来。最后一页,是一套宽松的白色西装。
西装从口袋处伸出一支水仙花,繁复的花瓣绽放在胸口,一只蝴蝶在旁边翩翩飞舞。
这件西服太熟悉了,这水仙花她曾经看过、摸过,甚至穿过。就在她上一世,升任销售总监的庆功宴上。精致的丝绸西服包裹着她,寓意着想念的水仙花在她地胸口绽放。
她不记得当初的设计师是谁,只知道秘书提过一句,这是一个国外的华人设计师,他的作品以东方图案融合西方廓形出名。
没想到,竟然能让她和他以这种方式相遇。
“丫丫!”于绍言的声音再次传来,“我们明年香港见。”
喊声远去,世界忽近忽远。庄周梦蝶,这是蝴蝶的梦,还是梦中的蝶。
“在看什么?”一双温暖的手按在文锦悦的肩膀。
文锦悦回头,是母亲,是她梦寐以求想见的母亲。
“妈妈!”文锦悦靠在文莉君的肩头,撒着娇。
“哎呀,我家丫丫今年十八了,大学生了,还撒娇呢!”文莉君虽然说着这样的话,还是把她搂在怀里抱了抱,就像过去很多年一样。
“我很幸福,妈妈!”文锦悦也用力抱着母亲。
“我也很幸福!”文莉君抚摸着女儿的后背,总觉得瘦了点儿。“我有丫丫,有家人,有事业,还挣了点儿钱,得了点儿好名声。哈,以后我还要去各地做访问,寻找各地的传统刺绣。蜀绣独活艰难,可全国所有的绣工联合起来,一定会繁荣发展下去的。”
“嗯!我支持你!”文锦悦挽着母亲,走向另一侧的机场通道,准备回国。
她的妈妈,健康漂亮、坚强独立,有人爱、有人陪,能去想去的任何地方,能做想做的任何事,为自己、为蜀绣,绽放光彩。
而她自己,健康快乐,有智慧、有胆识,告别过去,也可以换一种活法!
母女俩,都能过得很好,很好!《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