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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宝诺在路上听闻岐王叛军围攻府城, 久攻不下,损失惨重,已经滞留城外多日。


    水寨的两万人马根本没有出现。


    但朝廷的援军很快就到了。


    叛军人困马乏, 士气低下,甄孝文提议退守平安州, 保存实力以待来日反攻,岐王没有更好的对策, 只能退守根基坚固防线。


    谁知,唯一的退路也被斩断。


    惊鸿司拿到岐王谋逆的铁证便与巡抚陆刹暗中联手, 神不知鬼不觉地展开部署,在沧丸镇翡君山屯兵屯粮,秘密训练。战事一发, 叛军主力前脚离开平安州, 巡抚大人后脚便在沧丸镇组织兵力,招兵买马, 集结两万大军进攻平安州。


    而惊鸿司在城内安插的密探也开始行动, 先是暗杀护卫军统领张岳,火烧岐王府,夜间偷袭哨兵,还四处散播岐王垮台的消息, 引发骚乱。


    守城的护卫军本就薄弱,被游影接连不断地骚扰,更加人心浮动,惶惶不安。


    巡抚率领平叛的军队很快攻下城门,收复平安州。


    岐王已无路可去,双方在凌江一带决战。


    当宝诺日夜兼程赶回平安州时,叛乱已平, 叛军大败,岐王被生擒,甄孝文及其他亲信均被俘虏。


    从起兵到战败,这场政变只历时三十四日便迅速平定。


    宝诺第一时间跑回多宝客栈,见大伙儿安然无恙,一个人都没少,胸膛里那颗心才总算安稳。


    来不及休整,她赶忙回衙门复命。


    同僚们见她回来,七嘴八舌,无比亢奋地描述这些天来的经历。


    宝诺找到秦臻,将宁家的玉扳指交给她。


    “宁纵已将水寨移交朝廷,咱们眼下最重要的是配合巡抚大人善后。”


    甄氏一族数百人下狱,王府被查封,岐王家眷全部成为阶下囚。


    岐王、甄孝文、凌山王、甄氏族长以及岐王身边最重要的谋士和党羽被押送京师审判。


    其余从犯和附逆官员直接在平安州审理。


    因此案牵涉甚广,涉案人员众多,州衙大牢和惊鸿司牢房无法负载,便将一部分人关押至军营和仓库,派重兵把守,还有一部分则被软禁在府内,等待清算。


    惊鸿司协助办案,宝诺去甄府提审人犯。


    作为平安州的世家大族,一朝败落,金枝玉叶和天之骄子沦为阶下囚,偌大的府宅外围聚着诸多百姓,都来亲眼见证这桩震惊整个南朝的大案。


    宝诺在人群中看见了光脑袋的裴度和他父母。


    甄姝华、甄夫人、郑总管、郑春荣,还有断了腿的甄北扬,全部戴着枷锁跪在门前,头发凌乱,面如死灰。


    裴老爷和裴夫人相互搀扶,看着眼前的场景,心情复杂难以言喻。


    无尽的后怕。倘若当初裴度入赘甄府,今日必定沦为逆贼,裴家亦会受到株连,在劫难逃。


    庆幸之余,不免心中堵涩,甄夫人毕竟是裴老爷的胞妹,看她落难,终究不可能好受。


    “逆犯人数都清点好了吧?”柳夏向衙役问话。


    “有个老头吊死了。”


    “谁?”


    “甄氏七叔公。”


    柳夏冷笑:“畏罪自裁,记下来,一会儿禀明大人。”


    郑春荣抬起头,看见冷峻的玄衣绣着展翅鸿雁,坚硬锋利的雁翎刀杀气腾腾,多么威风的游影,原本她也该是其中的一员才对。


    柳夏垂眸撞上了郑春荣的目光,两人不约而同想起当年翡君山上的短暂相处,这才过去三年,人生际遇,谁都没料到会有今日。


    柳夏只扫了一眼,不予理睬,转而走向甄北扬。


    “哟,难为你了,三少爷。”柳夏一脚狠狠踩住他的断肢:“不是说要让我们尝尝凌迟的滋味吗?不是派人暗杀我和谢老四吗?你起来继续横啊!”


    甄北扬痛得放声惨叫。


    宝诺给裴度使了个眼色,两人走到一旁说话。


    “眼下平安州这么乱,你不在寺庙待着,跑来蹚这趟浑水作甚?”


    裴度手上握着一串念珠:“早前听闻岐王谋反,平安州被封锁,不知道你们的消息,我着急啊。如今叛乱平定,自然要赶紧回家看看爹娘。你怎么样,可还安好?”


    “我好着呢。”宝诺说:“去了趟宴州,跛脚都治愈了。”


    “果真?”


    “嗯。”宝诺不放心,提醒道:“你与甄小姐虽然早就解除了婚约,又剃度做了僧人,可此等谋逆大罪,不知圣上会不会株连旁支。你还是躲远些,别再沾惹甄家。”


    裴度眉头紧锁,胸膛起伏着,视线落向远处。


    他的表姐和姨母再也不复往日神采,枯叶般凋零。


    “深宅女眷,难道也参与谋逆吗?”


    宝诺知道他在想什么:“你应该很清楚,无论她们是否直接参与,谋反都是要灭族的。”


    朝廷对甄氏的清算才刚刚开始。


    裴度也明白自己无能为力,只是不忍再看姨母和表姐,背过身去,劝说父母回家。


    游影押送人犯前往官署受审。


    接下来宝诺忙到昏天黑地。


    京城那边对主犯的审理异常迅速,半个月便拟定了罪名和刑罚,上报皇帝朱批核准。岐王仍抱有幻想,在押送赴京的途中滔滔不绝大肆宣扬与天子的手足之情,声称“兄长如何惩处,弟弟甘之如饴”,试图放低姿态用亲情博取皇帝一丝不忍。


    可皇帝直接放弃三法司会审,而将此案交由惊鸿司总部审理,略过冗长繁复的程序,大大提速。


    岐王被捕仅一个月后,皇帝朱批下令,将其凌迟处死。


    岐王藩号废除,封地收回,亲属家眷废为庶人,终身圈禁。


    甄孝文和族长被判处凌迟,甄氏男丁全部斩首,妻女充官为奴,家产田地尽数抄没。


    水寇姚稚伏诛,水寨骨干遭到清洗。


    其余主犯均被处决,朝中党羽和从犯或流放或发卖。


    其中受岐王威胁而被迫附逆的官员,情节较轻者,经过巡抚大人求情,姑从轻典。


    平安州因反抗岐王而殉难的知州卢大人、同知等官员得到了追谥抚恤,子孙蒙荫入国子监,朝廷还命地方修建旌忠祠,将殉国官员的牌位供奉其中。


    许季安身为驻军统领,当时被岐王囚禁,软硬皆施,始终没有移交指挥权。岐王暴力夺取兵符印信,导致驻军将领和士兵消极厌战,进攻府城和凌江决战时甚至临阵倒戈。


    经过巡抚大人的甄别和调查,上报朝廷,许季安官复原职,之后调离了平安州。


    此次平叛的功臣都受到了晋升和嘉奖,包括宁纵。


    宝诺忙得晕头转向,好容易得空回多宝客栈,伍仁叔赶忙把好吃的都给她端上来。


    一家人这才有时间慢慢说话。


    “四儿,让我瞧瞧你的脚,当真治好了?”


    “嗯。”宝诺把腿搁到谢司芙腿上。


    “鱼从仙,我竟然没听过这个名字,他是宴州人士吗?”


    “不清楚,背景成谜,不过医术确实高明,哥哥的眼睛也是他治好的。”宝诺轻轻叹道:“这次去宴州才知道你们的秘密,那么大的事情,从前都瞒着我。”


    谢司芙说:“如今大家都是普通人,以前的事情都过去了,往后做个平头百姓,把日子过好了才是真的。”


    谢倾和伍仁叔点头。


    宝诺问:“你们一点儿都不怀念永乐宗吗?”


    他们不约而同摇头:“既然离开宴州,脱离了永乐宗,再也没想过回去。多宝客栈多好啊。”


    宝诺垂下眼帘:“可是哥哥……”


    她只要想到过去三年哥哥一个人在宴州那鬼地方沉浮,经历多少她不知道的事,每个艰难的时刻她都没有陪在他身边,宝诺胸膛仿佛空掉了。


    “随野替我们承担了一切。”伍仁叔说:“厉濯楠狡诈阴狠,又是他爹,要亲手解决此人,实在不是轻易能做到的。”


    谢倾突然重重地叹了声:“我真没用,什么都帮不上,连父母的仇都交给大哥,自己躲在平安州苟且偷生。”


    伍仁叔忙拍他:“这叫什么话嘛,一家子计较来计较去。”


    谢司芙也有些难过,勉强扬起笑脸:“你还想帮忙呢,别给大哥拖后腿就行了。”


    宝诺此刻终于理解大家为何隐瞒前尘往事,现在她也后悔告诉他们哥哥被下毒致盲的事,白白增添担忧自责。


    她转开话题,谈起继母周翠霞。


    谢司芙说:“那种人死有余辜,当年虐待你,后来又沦为人牙子,不知祸害了多少少男少女,早该下地狱。”


    这晚大家聊至深夜,蜡烛快燃尽才回屋休息。


    还有件重要的事情宝诺没有坦白,就是她和哥哥的关系。


    如今哥哥既是兄长,又是她的情郎,还被她吃得一干二净,大伙儿要是知道,估计下巴都会掉下来。


    宝诺暂时还不想打破平衡,家人能否接受先不提,谢知易能否接受尚且未知,他才是最棘手的问题。


    经过岐王之乱,平安州衙门职位空缺,虽有巡抚大人坐镇,到底不能事事兼顾,朝廷陆续调遣官员补缺。


    这晚散衙,宝诺与同僚小聚,在酒楼吃饭。


    左帆道:“听闻新来的这位知州姓叶,不日便将上任,也不知他能力如何,扛不扛得起事儿。”


    柳夏轻笑:“他在澹州数年,平平无奇,无功无过罢了,哪里比得过卢大人。”


    卢大人殉节,平安州所有官员百姓无不敬重怀念,对继任者自然少不了比较和挑剔。


    “当初他让咱们接手甄北扬,后来迫于甄孝文施压又放走水寇嫌犯,我还觉得他过于软弱,没有骨气呢。”柳夏猛喝了几杯:“卢大人提早送走妻儿,想必当时已经做好殉节的准备,绝不归顺岐王。”


    因着这份误解,游影对卢大人多了几分愧疚,后悔当初对他妄加评判。


    气氛一时低落,左帆打起精神笑道:“大家别多想,说不定新来的知州大人也是个好官,咱们还没见着人呢,可别预设偏见先入为主了。”


    酒过三巡,几分醉意上头,不敢喝得太多,趁早各回各家。


    左帆和宝诺顺路,两人都住在衙门附近,回家路上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就在接近宝诺租赁的院落,二人赫然发现门前停着辆扎眼的马车。


    “你家的?”


    “不是。”


    闻言左帆立刻警觉,握住了腰间的佩刀:“走,过去看看。”


    宝诺摸了摸鼻尖,想提醒他不必如此紧张:“那个……”她已经猜到那是谁的马车了。


    周遭没有可疑的身影,左帆猛地掀起轿帘,看见里面眼熟的面孔,愣怔片刻,顿时想起曾经见过。


    “老四,你表哥!”


    听见这把嗓子,谢随野睁开眼,冷冷看着来人。


    宝诺上前探入轿子确认:“你回来了?”


    他没吭声,面无表情靠在里面,神态很不好看。


    谢随野疲倦的时候就会黑脸,谁的面子都不给,宝诺以为他赶路太累,又在外边等久,所以不怎么高兴。


    “左帆你先回去吧,天色不早了。”


    “行,你也早点休息。”


    左帆还记得上次被这位表哥盯得浑身发毛,因此并没有应酬的打算,这就离开。


    宝诺深呼吸,抬眸道:“等多久了?”


    谢随野不做声。


    她又问:“不下来吗?”


    依然无动于衷。


    他现在看上去很不好哄。


    宝诺歪着脑袋打量,心下轻叹一声,问:“要我牵你下来吗?”


    谢随野这才有了点儿反应,慢慢起身走出马车。他动作呆滞僵硬,没有往日的凌厉张扬,像是病了。


    人从阴影里出来,借由灯笼与月光,宝诺这才发现他脸上的伤。


    “怎么弄的?”


    一条疤痕从侧颊拉到下颚,蜈蚣似的趴在那里,虽然已经结痂,但依旧十分骇人。


    谢随野脸色苍白,眼底乌青,胳膊搭住她的肩,大半个人靠着她。


    “谢知易弄的,他疯了。”


    宝诺僵在原地半晌动弹不得,幽微的恐惧悄然蔓延:“什么意思?他怎么了?”


    “他想自毁。”谢随野浑身没有力气,声音也很虚弱,短短一个半月不见,竟被折磨成这副模样。


    宝诺心口地震似的慢慢裂开缝隙,她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


    “他、他还在吗?”问出这句话,宝诺瞬间窒息,魂魄仿佛被抽走一半,浑身轻飘飘,脑子里像有一口大钟不断摇摆撞击,震耳欲聋。


    谢随野嗤笑道:“想消失,哪有那么容易?鱼从仙说过,得了这个病,只要新身份出现,往后一生都不可能消失。”


    宝诺堵在喉咙的窒息感稍微松懈:“让他出来,我要见他。”


    谢随野蹙眉摇头:“谢知易现在很排斥我,完全没法沟通。”


    宝诺强自稳定心神,先搀他进门,回自己屋,轻轻放到床上。


    “哥哥。”她点灯照着他端详:“你脸色好差,人也瘦了一圈儿,用不用我去请大夫?”


    他摇头:“谢知易不配合,找神仙来也没用。”


    宝诺心如刀割:“都怪我,鱼从仙还让我把你俩哄好,我都干了些什么?”


    谢随野闻言却笑起来:“那你以后再对我好点儿,言听计从,时时刻刻都看着我,想着我。”


    宝诺摸他的额头:“你快休息吧,有气无力地。”


    “我想沐浴洗漱。”


    “行。”宝诺立刻去灶房烧水。


    干燥的柴火在灶蹚里烧得啪嗒作响,摇曳的火光忽明忽暗,宝诺呆呆坐在灶前,思绪万千。


    她没想到哥哥会突然病成这样。


    越是这种时刻她越要稳住,如果连她都慌了,谁来安抚摇摇欲坠的哥哥呢,他现在简直一碰就碎。


    宝诺烧好热水,唤谢随野沐浴。


    她帮他宽衣解带,把他当做孩子来照顾。


    衣衫褪去,他身上崭新的伤痕暴露在她面前。


    “这是……”


    宝诺懵了,怎会有那么多的割伤和淤青?!


    “谢知易那个混蛋干的。”谢随野哑声笑说:“游影大人可要给我讨回公道。”


    豆大的眼泪啪嗒往下掉,宝诺抱住他,手臂圈紧,心也碎掉了。


    谢随野微微愣住,没想到她会这么难受,原本调侃的语气不由收敛,叹息低喃:“都结痂了,看起来吓人而已,其实不怎么疼,不哭了。”


    听他这样讲,宝诺的眼泪更是决堤,把他胸膛弄湿一大片。


    夜已经很深了,他睡不着,宝诺想了许多法子,给他念书里枯燥的小故事,轻拍他的背心,甚至哼童瑶,但是通通不管用。


    后来无意间摸索出一个刁钻的方式,揉捏他的耳朵。


    从薄薄的耳郭轻轻捏到柔软的耳垂,周而复始,谢随野终于困意袭来,没一会儿闭上眼睛,紧贴着她的胳膊睡了过去。


    次日天未亮,宝诺轻手轻脚下床洗漱,赶往惊鸿司衙门,向秦臻讨了个长假。


    “理由。”


    “兄长生病,我得在家照顾他。”


    秦臻瞥过来,目光犀利,若有所思道:“你哥病了?严重吗?”


    “我要不回去看着,会越来越严重。”


    秦臻食指轻叩檀木桌:“岐王之乱刚刚平复,我这儿正安排大家一个一个放假呢。你往返宴州与平安州执行任务,回来也没歇过,两三个月了,确实该休息一段时间。”


    有些话不必挑明,经过宴州之行,惊鸿司肯定已经知晓谢随野就是永乐宗的垂曜天。如今永乐宗与朝廷签订盟约,谢随野在南朝以普通百姓的身份活动,朝廷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戳破罢了。


    宝诺其实也有顾忌,不希望因为这层尴尬的身份让上司难做,更不想接受任何优待。


    她刚要张口又突然打住,三年共处,以她对秦臻的了解,绝不会因为游影的背景身份而区别对待,惊鸿司只看个人能力,她刚才的担忧实在是多余。


    “怎么,有话直说。”秦臻观察入微。


    宝诺屏息片刻:“敢问大人,我还算是惊鸿司的自己人吗?”


    秦臻挑眉:“何出此言?”


    宝诺平静直视:“属下只想做单纯的游影,不想被其他因素裹挟,如果上头对我有别的考量和安排,请务必直言。”


    秦臻端详了一会儿,笑说:“这世上哪有绝对单纯的环境?不过在我这儿永远只有两条标准,能力,忠诚。你们这批游影是我亲手挑选亲自培养出来的,维护你的立场是我的职责,你不必为此忧虑。”


    宝诺松一口气:“是。属下也保证,惊鸿司的情报不会从我这里传到宴州。”


    “你有这个觉悟就行。享受你的假期去吧。”


    *


    宝诺带着早饭回家,哥哥已经起了,洗漱完,趴在软塌上发呆,精神恹恹。


    他少有这样颓丧的时候,胳膊耷拉下来,扳指杵在地上,百无聊赖地推来推去,像一只没睡醒的老虎。


    难怪他的朋友们给他起外号叫大猫。


    “你买这么多,早上吃得下吗?”


    谢随野看着桌上的豆腐羹,榾柮,羊腩银丝面,灌汤包,粥,馎饦,炊饼,蟹酿橙,豆浆。


    宝诺说:“挑你喜欢的。”


    他登时反应过来,不由嗤笑:“原来是想一碗水端平。”


    把他和谢知易爱吃的一块儿买了。


    其实买来也白费,谢知易根本吃不下任何东西。


    “待会儿我想去香料铺子转转,再找大夫给你开一张安神助眠的方子,先把睡眠调整过来。”


    宝诺自顾说着,吃了几口面,给他夹热腾腾的灌汤包。


    “啪嗒”一声,谢随野搁下筷子,眉头紧蹙,双眼痛苦地闭起来。


    宝诺愣住:“哥哥。”


    接着谢知易苏醒,神态全然变样。


    他的眼底是一潭死水,望向她的时候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宝诺屏住呼吸,不知他记忆停在何处,对当下的情况认知有多少。


    “这是我租住的院子,还记得吗?”宝诺轻轻地开口:“你哪里不舒服?饿不饿?先吃早点吧。”


    谢知易慢慢低头,撩开衣袖,看着胳膊愈合的疤,显出些许茫然:“我怎么还在?”


    宝诺一听,瞬间心往下沉:“不然你想去哪儿?”


    第52章


    他看也不看桌上的吃食, 起身就要走。


    “站住。”宝诺一把扣住他的手腕:“饭还没吃,你要做什么?”


    谢知易面色麻木:“回客栈。”


    “不行。”她态度强势:“你现在这副模样回去只会吓着大家,就在我这里住下, 其他的以后再说。”


    谢知易仿佛早已做好应对她的决心和打算,心里筑起厚厚的防御墙, 难以撼动。


    “我不想和你相处。如果大家害怕,我可以搬去外面住。”


    宝诺眼皮子猛跳:“你生病了, 不能一个人待着。”


    谢知易垂下暗淡的眸子,没有血色的嘴唇微微颤动:“我知道你们担心谢随野, 他可以照顾好自己……”


    “谢随野和谢知易是同一个人。”宝诺打断他的话,视线毫不动摇地望住:“你就是他,他就是你啊。”


    谢知易瞳孔停滞片刻, 随即别开脸, 冷静而平和地开口:“我不是。我本就不应该存在,没有我, 大家都会过得更好。”


    他用一种完全认命、接受的态度面对这一切, 自己将自己丢进深渊,并且拒绝接受任何帮助。


    宝诺也看出来,哥哥这是把自己贬低到了没有一丝价值的境地,只求速死, 别无他想。


    “不会更好,只会要我的命。”宝诺:“哥哥以前说的那些话全忘干净了,我不是你最亲近的人吗,怎么舍得丢下我?”


    谢知易沉默片刻:“有谢随野在就行了,你跟他在一起很开心,我没有什么能再给你的。”


    宝诺胸膛起伏:“我说过了,你们是同一个人, 哥哥。”


    谢知易忽而转头看她,放弃纠正,直接挑破:“你放心,我会找到合适的方法,在不伤害谢随野性命的前提下尽快消失,只要给我一点时间……”


    话语未落,宝诺忍无可忍,抓起桌边的碗,起身狠狠砸到地上。


    “哐当”巨响,白粥四处溅洒,瓷碗支离破碎。


    宝诺双手不住地发抖,瞪着他的双眼冷冽而泛红,肩膀僵硬,鼻息深重。


    把她逼到这步田地的人却无动于衷,他整颗心麻木空洞,对现实的一切丧失真实触感,仿佛一具行尸走肉。


    谢知易挪开视线,隔绝所有情感冲击。


    宝诺死死攥紧拳头,差一点哭出来。


    她拼命告诫自己,哥哥现在生病了,他的言语和行为都不是出自真心,他需要引导,需要帮助。


    “从今天起,”宝诺调整呼吸:“你哪儿都别去,在家待着,我会一直陪着你。”


    谢知易:“我用不着你陪。”


    “这由不得你。”


    说完,宝诺推开凳子,自顾整理地上的狼藉。


    谢知易冷冷看着她,心中升起愤怒,头昏脑涨。


    为什么连他消失的权力都要剥夺?


    为什么他这辈子都得以谢随野的意志为主,生非自愿,灭不能自主,他到底是什么?谢随野的影子?附属?替代品?


    就算以前是吧,可如今厉濯楠已经死了,他这个承载痛苦记忆的灵魂已经没有任何价值,应该一并消失才对啊。


    谢知易消失,谢随野的人生才能重新回到正轨,像个正常人那样生活,不是吗?


    他不知道自己存在的理由是什么。


    一个累赘,负担。


    他不想成为谢随野和宝诺之间的障碍,更不想苏醒过来面对她失望的眼神和排斥的反应,只要想想那个场景都让他窒息,痛苦到难以承受。


    唯有彻底消失才能摆脱这痛苦,才能解脱。


    剧烈的耳鸣响起,谢知易的脑袋仿佛四分五裂,眼睛看不清东西,瞬间被混沌吞没。


    他失去意识昏了过去。


    *


    宝诺把昏迷的哥哥扛回屋放到床上,纱帐放下来,遮挡外面日渐刺眼的阳光。


    她把院门从外面锁好,然后去了药铺和香料铺子。


    接下来一段时日两人在一起生活,她不太会做饭,于是去附近的酒楼,向掌柜的预付一个月的酒菜钱,让他们每日送两餐去家里,每顿变着花样,菜式她先挑好,全是哥哥爱吃的。


    忙完也到了晌午,宝诺拎着药材和香具回家,走到院门口,愕然呆住。


    她的锁被劈成两半,门框边沿也有刀剑削掉的痕迹,跟进贼了似的。


    宝诺心里暗叫不好,大步进屋,果然床上没有哥哥的身影,他跑了。


    “……”


    怎么能这样?


    他怎么那么浑啊?


    宝诺赶忙出去找人。她第一时间回客栈,二姐见她突然出现在大堂,怪道:“老四,衙门放假了?”


    二姐这个反应,说明哥哥没有回来。


    宝诺暂时不敢让家里知道哥哥的情况,回后院找了一圈儿,确定没人,她赶忙骑马出门去找。


    可是偌大的平安州该从何寻觅?


    宝诺想到他那群朋友,先去游宗熙府上打听,无果,又找了另外几位朋友,然后突然间惊醒,这些公子哥都是谢随野结交的,并非谢知易的好友。


    宝诺几乎从未听谢知易提过什么朋友,甚至连二姐、三哥和伍仁叔,他都觉得是谢随野的家人,而他唯一可信任的,亲近的,无话不谈的,好像就只有宝诺了。


    我真该死啊。


    宝诺这才体会到他的绝望。


    他在这个世上的羁绊只有她,只剩她。


    可她率先投入谢随野的怀抱,无异于将他抛入深渊,弃之于荒野,否定得彻底。


    “哥哥。”


    宝诺一屁股瘫坐在石桥边,落日余晖仿佛要将她融化,马儿原地踏了两步。


    水波粼粼,炊烟袅袅,疲倦的鸟儿归巢,平安州的灯火就快亮起。


    “四姑娘。”


    一个男子走近,站到她跟前,微微颔首。


    宝诺已经筋疲力尽,麻木地抬起头。


    “宗主找到了,您快回小院子吧。”


    宝诺见过此人,对他的大胡子记忆深刻,从很早以前开始,他偶尔会到多宝客栈送茶叶,和哥哥在茶室说话。


    她直起背:“你是詹亭方?”


    “是,永乐宗的暗枭会在暗中保护宗主,他上午出门时命令不许人跟,可我担心他出事,派人远远看着,不敢松懈。”


    宝诺立刻起身上马:“你们从哪儿把他送回去的?”


    “城外一间废弃的荒庙。”


    “他去荒庙做什么?”


    詹亭方不敢言语。


    宝诺心下猛地一震,血凉个半透,没再多问,踢踢马肚子,飞快往家赶。


    黄昏最后一抹余晖在天边散尽,掌灯时分,平安州的夜色降临。


    宝诺回到家,跳下马直奔卧房。


    谢知易被安放在床榻上,脸色惨白,不知昏迷还是睡了过去。


    宝诺气喘吁吁心跳如雷,点灯站在床边盯他半晌,他的颈脖多出一条勒痕,青紫,触目惊心。


    宝诺浑身发颤,瞳孔干涩而酸胀,胃部剧烈抽搐,疼得冒出冷汗。


    这就是他现在的沟通方式,以这样极端的做法宣泄痛苦,表达他的绝望。


    宝诺也深受折磨。


    她不能接受哥哥的行为,这是往她心里戳刀子,钝刀子,来回地割。无论他是否知晓这一点,宝诺已经快受不了了,她必须采取强硬的手段让他知道后果。


    ……


    谢知易苏醒过来,发现自己回到了宝诺的屋子,他这个意识竟然还在。


    命运可笑的捉弄,他不由自主发出嘲讽,等待窒息再度将他吞没。


    屋外有人影走动,应该是宝诺。


    谢知易想起身离开她的床,胳膊突然被扽住,他仰头望去,发现自己的左手腕被镣铐钳制,拴在了床头的木栏杆上。


    “……”


    他难以置信,用力扯动,架子床结实,只微微晃了晃,稳如泰山。


    “惊鸿司的刑具,没有钥匙打不开,别白费力气了。”


    宝诺端着漆盘进来,搁在桌上。


    谢知易:“我是你的犯人吗?”


    “我也不想这样。”宝诺转过身,目光直视,仿佛要将他穿透:“是你逼我的。”


    他别开脸,看着冰冷坚硬的镣铐锁链:“游影的手段我见识了。”


    宝诺略笑道:“妹妹的手段你还没见过。”


    她说着走向梳妆镜,拉开抽屉,拿出一把做工精致的匕首。


    谢知易没什么反应,猜测她难道想用匕首把他牢牢钉在床上?


    利刃拔出鞘,宝诺问:“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划的?”


    “不记得了。”


    宝诺点点头:“是这样吗?”她说着,将刀剑抵住耳朵附近,然后朝着下颌角用力。


    谢知易瞬间瞪大眼睛扑过去制止,可惜他被镣铐拴住无法挣脱,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侧脸割出一道狰狞的口子,鲜血直淌。


    “你疯了!”他厉声呵斥,额头青筋暴起。


    宝诺站在梳妆镜前面无波澜地看着他:“跟你学的呀。”


    “谢宝诺,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不紧不慢道:“我以哥哥为榜样,你做什么我就学什么。往后只要你身上多一道伤,我也往自己身上弄一样的伤,如此才叫手足至亲嘛。”


    谢知易喘着粗气,苍白的脸色仿佛结了层雾蒙蒙的寒霜,冰渣子不断碎裂。


    她脑子出了什么问题,怎么敢做这种蠢事……


    面对他的惊愕和震怒,宝诺反倒十分平静,掏出帕子擦擦脸上的血,接着将一张榻几放到床上,再把饭菜端过去:“你先吃饭。”


    她有条不紊,转身去处理刀伤,敷药止血,再用纱布缠起来,脑袋顶上打个结。


    谢知易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宝诺洗干净手,坐到床上:“你不吃的话,我也不吃,大家一块儿饿肚子。”


    “你真是疯了。”


    “彼此彼此。”宝诺挑眉:“谁让我们一脉相承,血浓于水?”


    谢知易被她气的绷紧嘴唇,胸膛如潮汐起伏。


    宝诺低头拿起勺子,喝了口粥,味道不错,又舀一勺,喂到他嘴边。


    “趁热。”她冲着他笑。


    谢知易垂头用力闭上眼睛,强自忍耐澎湃的情绪,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她居然拿自己来威胁……而他竟然没有应对的方法,只能被迫屈服。


    宝诺知道他很不痛快,于是换上温柔的面孔,耐心哄他吃饭,就像以前自己每次生病哥哥哄她那样。


    夜里洗澡,宝诺烧好热水,解开镣铐放他去浴间。


    谢知易洗漱完出来,发现她坐在门外的石阶上,就这么守着他。


    “把安神汤喝了,我找大夫调配的。”宝诺往铜炉里洒了两勺镇静助眠的香粉:“你每晚至少得睡四五个时辰,休息好了心情自然也会好转的。”


    谢知易盯着碗里黑乎乎的汤药,难闻得很。


    “喝完漱漱口,再吃一颗蜜饯就不苦了。”宝诺早已准备妥当,东西都给摆在床边。


    她说着话,又给他戴上镣铐,然后拿干净衣裳去梳洗。


    “……”谢知易看着自己被铐起来的手,不明白她怎能做得如此自然而然。


    这算什么?妹妹囚禁哥哥?


    谢知易很困惑,他是如何沦落至此的。


    不多时,宝诺沐浴完回屋,坐到镜台前换药。她脸上的伤恐怕得十天半月才能痊愈了。


    就着昏黄烛光,谢知易望着她的背影,心想哪有女孩子用刀割自己脸呢?她真是惊世骇俗,总能做出一些让他震撼又无法抵抗的举动,然后深深地沦陷,自掘坟墓。


    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他?


    谢知易无法挪开视线,根本控制不了自己不去看她。


    宝诺换好药,从镜台前起身。


    他闭上眼睛,假装已经睡着。


    她把灯烛吹灭,脱鞋坐上床,放下纱帐。


    蔷薇胰子的香气笼罩弥漫,好奇怪,他们分明用同样的香皂,可谢知易却能分辨出她身上的味道,那么特别。


    愣怔的当头,她的唇吻了下来,贴着他的嘴。


    谢知易屏住呼吸,心跳停滞。


    什么意思?


    她在亲谁?


    这是她和谢随野的睡前习惯吗?


    因着同样的躯体,同样一张脸,所以她顺理成章地把他当成……


    谢知易脑中混乱的猜测突然被打断。


    宝诺亲完,用鼻尖蹭了蹭他的鼻尖,就像他们小时候经常做的那样。


    谢知易瞬间攥紧拳头,黑暗中浑身绷住,心跳如鼓。


    宝诺翻身躺在他旁边,贴近,搂住。


    到底什么意思?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难道这个亲昵的动作已经不是他独有的了?


    “放松。”宝诺忽而轻声开口,柔软的手掌缓缓抚摸他的胸膛:“亲一口而已,你不是连死都不怕么?”


    谢知易喉咙滚动,被这接二连三的意外扰乱,全然失去章法和判断。


    安神汤的药劲上来,焚香袅袅,他的脑子仿佛被秤砣拽着往下坠,不由控制,很快沉入梦乡。


    梦里却并不安稳。


    他梦见厉濯楠还活着,阴沉灰白的一张脸,鬼魂似的站在角落盯他。童年可怕的记忆再度侵袭,他变回那个幼小的孩子,被厉濯楠抓住,逼他去杀人,分尸,美其名曰磨炼意志。


    小知易不肯,厉濯楠走近,漆黑的身影像巨大的怪物将他吞没,他被丢进棺材,和一具腐烂的尸体关在一起,直到他肯服从为止。


    身临其境般的恐惧让他崩溃,拼了命地推开棺材盖,爬出来,谁知却看见了宝诺和谢随野。


    小知易大声呼唤,喉咙压抑,怎么也喊不出声。


    “诺诺……妹妹……”


    那二人忽然回头,看他一眼,似乎叹了声气,就此彻底摆脱累赘,不再停留,越走越远。


    谢知易半夜惊醒,后背渗透一层冷汗,瞳孔在黑暗中睁大,胸口压抑,无法呼吸。


    心里荒凉到了极致的境地,连绝望都被吞噬。


    可宝诺就在身旁,依偎着他熟睡,哪儿都没去。


    谢知易慌不择路,迫切地与她贴近,闻她头发的香气,触碰她皮肤的温度,呼吸她吐出的气息。


    妹妹。


    别离开我。


    别抛下我。


    ……


    第53章


    翌日清晨, 宝诺外出买早点回来,见哥哥靠坐在床头,面色憔悴, 眼睛里全是红血丝。


    “昨晚没睡好?”她打开提盒摆放早饭:“大夫说了,刚开始喝安神汤反倒会引发噩梦, 过几日就好了。”


    谢知易抚摸手腕的镣铐,默不作声。


    宝诺:“做了什么噩梦, 说给我听听?”


    他不语。


    “是不是梦见我把你丢下,置之不理?”


    他手上的动作顿住。


    宝诺略笑了笑, 走到床边看着他:“我要是那么干,死无全尸,下地狱永不超生, 行吗?”


    谢知易眉尖蹙起:“你喜欢诅咒自己?”


    “我也想好好说话, 可是你听吗?”讽刺的意味。


    他噎住。


    外头天气正好,不冷不热, 早饭过后宝诺提议出门散步, 晒一晒太阳。


    “我想去市集买东西,一个人拿不了,哥哥帮我干活儿,好吗?”她笑起来比太阳还明媚。


    谢知易看着她包扎起来的脑袋, 像只兔子。


    没给他拒绝的机会,宝诺当即拉他出门,走到大街上,她牵住了他的手。


    谢知易有点烦闷,牵手而已,心脏怎么又在乱蹦跶?


    没过一会儿,宝诺调整姿势, 改为十指相扣。


    这下他彻底没救了。


    平安州有东南西北四大市集,清早正是热闹的时候,人烟稠密,到处热火朝天。


    宝诺今天没穿官服也没带佩刀,寻常女子的打扮,轻罗裙衫,发钗好像是从聚宝阁顺的古董,很衬她这身丁香色的衣裳,只是脑袋裹着缠带,古怪得很,路上招来不少侧目。


    宝诺视若无睹,不把别人的目光放在眼里,拉着他四处闲逛,对每个摊子都感兴趣。


    “你看,芍药花。”


    宝诺停下来琢磨:“我那个小庭院光秃秃的,一直想布置些花草,我看芍药就很好。”


    她做决定很快,这就掏钱买了袋芍药籽。


    谢知易忍不住开口:“放着现成种出来的花不要,你买种子?”


    宝诺自有道理:“亲手培育长大才有成就感嘛。”


    “你还有做花农的本事?”


    “我没有,你可以呀。”


    他愣住,想了想:“我会种花吗?”


    “不会可以学嘛,回去慢慢摸索。”


    谢知易不明所以:“我为何要摸索?我又不养花。”


    “可是我需要啊。”宝诺理所当然:“满足妹妹的心愿不是哥哥的职责吗?”


    “……”怎么会有如此霸道的人?而他竟然无从反驳。


    “走,去前面看看。”她拽他快走两步。


    市集有人卖刚破壳没几天的小鸡,两只大箩筐里边装满了,叽叽喳喳,惹来不少孩童驻足。


    “这我小时候养过。”宝诺被吸引过去:“哥哥还记得吗,我们初见的时候。”


    谢知易怎么可能忘记:“你不会想买吧?”


    “嗯。”宝诺点头:“放在院子里多好玩儿啊。”


    她一口气买了六只,小贩用竹编的提篮装好递过去,谢知易接住。


    “这些小东西就交给哥哥照顾了。”


    “什么?”


    宝诺:“可怜见的,你要是不管,它们很可能活不过三天。”


    谢知易:“我何时答应照顾它们?”


    宝诺收起钱袋子,重新牵住他的手,轻轻晃了晃胳膊:“算我求你啦,行吗,哥哥?”


    他屏息不语。


    整个上午的时间就这么消磨,逛得差不多,宝诺带他走进一间喧闹的酒楼,谁知在这里碰见了游宗熙。


    “你、你俩怎么弄成这副模样?”


    一个脸上有疤,一个把脑袋裹成兔子。


    宝诺半真半假地开玩笑:“和我哥打架,谁都没落着好。”


    谢知易看了她一眼。


    游宗熙招呼他们二人落座,满是疑惑:“大猫何时回来的?昨日四姑娘到我府上找你,我不在,听管事的说起,姑娘急得满头大汗,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呢。”


    谢知易没有精神应付,宝诺笑着调侃:“吵了一架,他突然离家出走,这么大人了,你说可不可气?”


    游宗熙飞快眨眨眼,视线来回扫视这对兄妹,有些意味盎然的样子。


    酒过三巡,话匣子打开,游宗熙逐渐热络:“家母前些日子提起四姑娘,想给她说媒,只是顾及她在惊鸿司当差,老人家不敢轻易开口。”


    谢知易的目光冷了下来,对方并未察觉。


    宝诺倒很乖觉:“这叫什么话,逢年过节游夫人都记着我,待我如同自家孩子,她若有吩咐,我这个小辈哪敢不听从?”


    游宗熙受用极了:“好妹妹,你真是我亲妹!”


    谢知易拧紧眉头,嫌恶地瞥过去:他在发什么疯?


    “你说,你喜欢什么样的,我一定让我娘细心挑选,把最好的青年才俊送到你面前。”


    宝诺果然思忖起来:“嗯……说来也简单,高大英俊,家财万贯,能文能武,用情专一。重要的是对我包容宽纵,凡事以我为主,以我为先,把我视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游宗熙嘴角抽动,难以确定她在开玩笑还是说真的:“这种夫婿上哪儿找去……整个南朝都凑不出半个吧……”


    宝诺摆摆手:“我的要求也没那么高,他也可以有很多小毛病,比如阴晴不定,敏感多疑,钻牛角尖,患得患失,这些我都能应付。”


    谢知易握住茶盏,手指微顿。


    游宗熙张嘴愣怔,转而询问他的意见:“你觉着呢?”


    谢知易深呼吸,神态平静:“她长大了,自己决定就是。”


    游宗熙摸着下巴思忖:“等我回去问问母亲……”


    宝诺打断他的话,笑道:“游二哥当真了?别叨扰伯母,我有心上人,不必为我费心张罗。”


    “啊?谁啊?果真如你方才所说的那么好吗?”


    “是呀,”宝诺双眼亮晶晶地:“不过他这会儿不想理我,我再加把劲,哄他高兴。”


    “还得你哄?!”游宗熙叹为观止,望向谢知易:“这你忍得了?咱们四姑娘可是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哪个不长眼的男人竟敢如此怠慢她?”


    宝诺托腮轻叹,少女怀春的愁索爬上眉间。


    谢知易脸上没什么表情,心却早已被她弄得七上八下不得安宁。


    在对他造成影响这方面,她真是天赋异禀,炉火纯青。


    *


    谢知易从来没有如此讨厌过游宗熙,从他开口要给宝诺说媒,整个人就像在酒罐里泡肿的死麻雀,喋喋不休,吵得人头疼。


    “吃饱了吧?”


    “嗯?”


    不管她什么反应,谢知易一手拎起竹篮,一手拉她离开酒楼,没有理会面目可憎又一头雾水的游宗熙。


    宝诺心下暗喜,摸了摸鼻子,清咳道:“还没跟游二哥打招呼,这样不好吧?”


    “你还想和他聊天?”


    眼看哥哥脸色发沉,宝诺见好就收,没再继续刺激他。


    “今儿太阳真暖和,回去睡个午觉肯定很舒服。”宝诺问:“我的床你睡得习惯么?”


    “将就。”不冷不淡的语气。


    宝诺晃晃他的胳膊:“要不要换一床褥子?下午得空我回客栈把你的衣裳搬一箱过来吧?”


    正说着,迎面走来两个带刀的游影,恭恭敬敬地拱手行礼:“谢大人,你,你受伤了?”


    谢知易看出这是她的下属,当即想抽出手,岂料却被她用力握紧。


    “一点小伤,你们要上哪儿办事?”


    她并未摆出上司的姿态,只是随意询问交谈,那二人虽然好奇,却无半分揶揄戏谑,对她十分尊重。


    “还没吃饭,正想找地方祭五脏庙。”


    宝诺闻言点头:“快去吧。”


    “再会,大人。”


    谢知易低头看着交握的手,又看看她自然而然的神态,没有一丝勉强和别扭。


    她和谢随野也这样么?


    “你真是长大了。”他忽然开口。


    宝诺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谢知易没有解释,只觉得她和小时候的冲动截然不同,已经学会逢场作戏和忍辱负重。


    回家的途中他毫无预兆地再度失去意识,苏醒时窗外夜幕低垂,天色黑透,宝诺坐在镜台前换药。


    头痛欲裂。


    记忆的丢失加重他的病情,心绪犹如浑浊的山洪一发不可收拾。


    先前几次三番尝试让自己消失,均未成功,谢知易猜到其中的关键,他这个多余的灵魂一旦出现,恐怕此生都不可能再消失了。


    宝诺必定也知道,她害怕谢随野受伤,所以才哄他,稳住他,不让他伤害这副躯体。


    如若不然,她为何态度转变如此之大?


    谢知易记得很清楚,分别三年,他满怀期待地回到多宝客栈,以为终于能和她团聚,可她是怎么对待他的?抗拒、排斥、疏离,拒之千里,用这种方式报复他折磨他。


    这些他都能接受,甚至甘之如饴。


    他以为宝诺只是赌气,只要让她发泄完,迟早都会被他哄好的。


    可谁知她竟然转向谢随野,对着她曾经最讨厌的人敞开心扉,冲他笑,与他夜游宴州城,一起对付蒲察元挥父子,还跟他滚到了床上。


    为什么偏偏是谢随野?


    倘若宝诺真的在意他这个哥哥,怎么可能忽略他的感受,去投向谢随野的怀抱?


    难道她不知道这对他来说等同于背叛和丢弃吗?!


    “……”


    随着起身的动作,铁锁链发出冰冷的剐蹭声,谢知易看着手上的镣铐,霎时怒火中烧。


    宝诺回过头:“哥哥,你醒了?”


    “闭嘴,别叫我哥。”谢知易冷冷咬出几个字警告。


    宝诺屏住呼吸僵硬下来:“怎么了,不舒服吗?”


    说着起身走向床榻。


    谢知易缓缓抬起泛红的双眼,像一头被惹怒的狮子做困兽之斗,遍体鳞伤却凶性毕露,若非镣铐控制,他早就朝她扑了过去。


    宝诺猛地停住脚步,没敢靠近。


    “钥匙给我。”他说。


    宝诺胸膛起伏,心跳堪比惊雷,仿佛突然间不认识他,陌生感带来强烈的恐惧,她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给我!”谢知易狠狠扯拽铁链:“真当我是你的囚犯?我被困在这具身体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还要剥夺我所剩无几的一点点自由,让我彻底沦为你们的奴隶!我究竟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你要把我踩在脚底下这样践踏!”


    宝诺瞪圆了眼睛,鼻尖通红:“哥哥,我……”


    “我说了不许叫我哥!”谢知易全然失控,一瞬间对她恨之入骨:“你别想拿这个身份心安理得作践我,你和谢随野玩的好计策啊,在我失去意识没有知觉的时候,你们背着我谋划了些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


    宝诺攥紧手指,尝试往前靠近:“冷静点儿,你现在太激动了,我说什么都是错。”


    “立刻放开我。”


    “大半夜你想去哪儿?”


    “用不着你管,”谢知易冷道:“不必假惺惺地关怀备至,我不需要你施舍。”


    宝诺整个头昏脑涨:“非把我往坏处想,这样你就心安理得自暴自弃了?”


    谢知易嗤笑:“怎么,难不成把你对游宗熙说的那些话当真?我几时变成你的心上人了?”


    宝诺屏住呼吸。


    他扯起嘴角:“我不是谢随野,不吃这套,留着你拈花惹草的本事对付他去吧。”


    宝诺默了片刻:“为什么就不能是真心话呢?”


    谢知易竖起坚固的心墙,以防千疮百孔的心肺再度破碎。


    “我是你的兄长,你所说的真心难道是指禽兽乱.伦?”


    宝诺脑中轰地一下,喉咙窒息半晌,突然叹出压抑的气息,收起怜爱,拿出在惊鸿司训练多年的强硬手段。


    “哥哥这是骂我还是骂你自己?”宝诺冷笑,转身回到镜台前,慢条斯理,继续换药,纱布缠上:“乱、伦,爱上表妹值得让你这么痛苦吗?”


    “我没有。”他几乎脱口而出,仿佛在反驳一桩耻辱:“你和谢随野厮混,用不着拉我做垫背!”


    宝诺从镜子里看他,平静地端详,审视,然后转过身,直接望住他的眼睛。


    “你是说对我没有丝毫非分之想和男女之情吗,哥哥?”


    谢知易跪在床榻上,黑发铺散,眼红如血:“当然没有,我不是禽兽。”


    宝诺轻笑:“可是你那晚在我身体里折腾那么多次,比禽兽还不如呢。”


    谢知易霎时僵住。


    宝诺眯起双眼,神色逐渐沉下,凛冽而咄咄逼人。


    “我一没给你下药,二没绑着你,更没用手段威胁逼迫,你当时是怎么了,撞上瘾停不下来?”


    “……”谢知易犹如受到惊吓的麋鹿,呆看着她。


    “需要我帮哥哥回忆吗?”宝诺耳根通红,目光和语气却似审判的酷吏,充满挑衅和蔑视:“你蒙住我的眼睛,一次比一次重,一次比一次快,我受不了拼命哀求,你倒会玩儿,假装放缓退出,在我没有防备的时候突然又cha起来,怎么,哥哥很喜欢听我叫chuang?”


    宝诺眯起双眸:“灯灭了还把我抱起来c,那是兄长该对妹妹做的事?我后来被你弄晕过去了,你说你到底she了多少次?”


    谢知易慢慢瘫下双肩,像只斗败的猛兽,被她一根小指头压死。


    “既然没有男女之情,那你把我当成什么?”宝诺继续逼问。


    “不,不是……”


    “不是你,难道是谢随野?”宝诺冷道:“你以为我分不清吗?”


    谢知易全然崩塌,碎成一块一块,碾成渣滓,比死还难受。


    她竟然知道,一直都知道……


    “怎么,分清的?”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宝诺走近:“你很喜欢喘,每次冲昏头的时候都快哭出来。”


    谢知易攥紧双手,忽然觉得周遭一切变得模糊不清,像坠入混沌的梦中,整个房间好似虚假的图画,所有一切都不再真实。


    他明白自己又犯病了,毁灭般的恐惧感侵袭,将他困在清醒的噩梦里,他好怕自己会疯掉。


    “哥哥。”


    宝诺的声音仿佛隔着厚厚的墙壁在喊他。


    手背传来温柔的抚摸。


    她解开镣铐,接着将他僵硬的身体搂住:“别害怕,我在这里。”


    宝诺看出他不对劲了:“我喜欢和你亲近,那天晚上的事我一点儿也不讨厌。”


    他此刻像极了傀儡。


    “我知道你现在感受不到真实,没关系的,不用着急,我一直在这里陪着你,我哪儿都不去。”


    宝诺的掌心在他手臂缓缓磨蹭,温度传过去,又亲他的鬓角和侧脸:“好可怜,老天怎么忍心这样对我哥哥。”


    他的下巴被抬起来,惶恐而无措的一张脸,漂亮的眼睛失神颤晃,宝诺忍不住亲他挺拔的鼻梁。


    “记不记得小时候我发热生病,你就这样搂着我,一整晚没睡,给我讲了好多故事。”


    “诺诺现在长大,可以保护哥哥了。”


    “谁都别想把我们分开。”


    “今天买的几只小鸡在院子里叫,听见了吗?”


    “你看我,脸上一道口子,是不是很难看?”


    谢知易的视觉正在恢复,望着她摇了摇头。


    一点儿也不难看。


    宝诺点点他的鼻尖:“我就知道,哥哥最喜欢我。”


    她把谢知易放到枕头上,歪在旁边支起胳膊托住脑袋,一会儿抚摸他的脸,一会儿摸到胸膛。


    “好些了么?我快把你全身都摸遍了。”


    “不够。”他像是快要从牢笼里挣脱出来,嗓子颤抖压抑,向她发出艰难的渴望和求救。


    宝诺埋下去吻他干涩的嘴唇。


    溺水者得到浮木,迫切地抓紧,索取。


    “不够,不够……”谢知易想把她吞进肚子,毫无章法地掠夺她嘴里的空气,捕捉湿润的舌尖,将她的津液吮到自己口中,经由喉咙吞入身体。


    呼吸急促地交缠,他时不时发出低哼,喘得厉害,宝诺实在忍不住伸手去碰他的喉结,指腹微微发麻。


    他知不知道这样哼哼这样喘,会让她湿掉?


    “哥哥。”


    退开些许,他眼睛仿佛氤氲着水雾,脸颊绯红,嘴巴湿漉漉地,不住地想起身够她。


    ……真要命啊。


    宝诺抵不住这诱惑,再度吻了下去。


    谢知易的感官在深吻里一寸一寸复活,是她将他拉回真实的世界。


    “你别走,妹妹。”他被温存包裹,卸下厚重的防御:“别丢下我,别瞧不起我……”


    宝诺的心快碎了,忙把他往怀里搂:“傻子,笨蛋,我喜欢你还来不及。我哥是全天下最好的男子,我锁着你就是为了满足私心,怕你出去被别人拐跑了。谁都不准觊觎你,你是我一个人的……”


    她滔滔不绝地说情话,自己也不知哪儿来的口才,不用经过思考就这么脱口而出。


    谢知易一直埋在她温热的颈窝里,像一条被暴雨淋湿的小狗。


    宝诺也记不得最后是哥哥先睡着还是自己先睡过去,第二天她醒来天色微明,床上空空荡荡,不见谢知易的身影。


    宝诺猛地坐起身,昏沉的脑袋仿佛被泼了盆井水,凉透心扉。


    他又跑了!


    又不见了!


    宝诺心脏狂跳,不敢细想谢知易这回用什么法子了结他自己,假如他今天的精力足以甩开暗枭,那么绝对没人能跟踪他保护他。


    要快!说不定他刚离开没一会儿,说不能可以追上!


    宝诺跳下床榻大步跑出院落,旭日初升,平安州正在苏醒,新鲜空气沁入心脾,街边的早点铺子冒着腾腾白雾,行人寥寥。


    她来到岔路,左右张望,仓促间陷入迷茫。


    完了,这次真的完了,她根本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人,昨晚怎么就心软没把他拴住呢?她怎么能睡得那么死!是猪吗?简直比猪还蠢!


    就在懊恼自责之际,不远处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宝诺。”


    她以为是幻觉,回身搜寻声音的来源,然后钉在了原地。


    谢知易从白雾中走来,衣冠整洁,举止端正,俊美无匹。


    宝诺张着嘴,愣愣地看着他朝自己走近。


    谢知易从头到脚将她打量一遍:“怎么这个样子跑出来?你在慌什么?”


    宝诺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瞧了瞧自个儿,原来她光着脚没穿鞋,披头散发,寝衣轻薄如烟。


    “呀……”她倒吸一口气,下意识想把脚藏起来。


    谢知易看着她出神,不由地微微失笑:“院子里可养了鸡。”


    宝诺正想检查脚底板,忽然被抱了起来。


    “先回家吧,游影大人。”


    宝诺怕碰见同僚,赶忙把脸藏到他肩下:“快走。”


    回到院子,径直入屋,谢知易把她放到桌前,发现她双颊烫红,像熟透的石榴。


    提盒摆上桌,他拿出热腾腾的早点。


    宝诺眨眨眼:“原来你是去买吃的?”


    “不然你以为我干什么去了?”


    宝诺语塞,一下泄气,懊恼地撑住额头:“怎么这样啊……”


    丢人丢大了。


    第54章


    锅里烧着热水, 谢知易先去打水给宝诺洗漱,顺便帮她把脚也洗干净。


    两人坐在一起吃早饭。


    气氛十分古怪,身为病人的哥哥衣冠楚楚, 慢条斯理地进食,宝诺却乱七八糟, 连头发也没梳。


    “我脸上有饭吗?”谢知易问。


    宝诺略显尴尬,试探道:“你是不是忘了很多事情?”


    他现在正常得仿佛过去三年都不存在。


    “什么事?”


    宝诺被问住, 一时不知从何讲起,只能挑最近的:“昨天晚上……”


    “我记得。”谢知易看她一眼, 夹了只烧麦放到她碗里:“再不吃就凉了。”


    宝诺的耳朵莫名其妙发烫,脸蛋也红扑扑地,再也没好意思直视他。


    “你知道平安州附近有座陌溪山么?”他忽然问。


    “青石镇内的那座山?”


    “嗯, ”谢知易道:“我们去山里住几天, 你觉得如何?”


    宝诺瞧他:“我当然乐意奉陪,只是怎么突然想进山?”


    答应得过于爽快, 谢知易不由默了片刻:“我有朋友在山中买了块地, 用几年时间修建了一座疏云别业,景致甚好,还有温泉汤浴,你应该会喜欢。”


    宝诺思忖道:“山中清净, 对你养病也是有益的。不过话说回来,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这位朋友?我认识吗?”


    谢知易笑了笑:“不认识。”


    宝诺眯起双眼:“你还瞒了我多少事?我怎么突然觉得对你所知甚少?”


    谢知易抬眸看着她:“也许你本来就没那么了解我。”


    宝诺莫名生出一种掉入虎穴的微妙直觉,稍纵即逝。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吃完饭就可以收拾动身了。”


    “这么快?”宝诺拧眉:“可我院子里的小鸡怎么办?要不让你的暗枭每天过来喂它们?”


    谢知易哑然语塞,从没想过暗枭还能有这种技能。


    “行,你说了算。”


    他们整理轻便的行囊,骑两匹马出城。


    行至山林间,一路无话, 谢知易见宝诺发愣,若有所思的样子,以为她后悔了。


    “你在想什么?”


    “嗯?”宝诺回过神,莞尔笑道:“在想好久没有如此惬意,放下所有事情游山玩水,二姐要知道了肯定羡慕。”


    谢知易说:“你心里装的人倒挺多的。”


    宝诺不解地望过去。


    “和我在一块儿还想着别的人。”


    “……”宝诺愕然咋舌,想二姐也不行?以前怎么没发现他那么霸道?


    谢知易慢条斯理勒着缰绳:“又在心里骂我什么?”


    “没有。”


    “你那副表情可算不上友善。”


    宝诺琢磨片刻:“你是不是对我过于关注了?”


    连小表情都不放过。


    谢知易沉默下来,没有回答。


    宝诺顿时有点后悔,刚才那句话会不会让他瞎想?


    这时谢知易说:“我很难不关注你。”


    “……”宝诺心跳加快。


    “你觉得很烦么?”


    “那倒没有。”她赶忙否认,接着转开话题:“哥哥,你的这位朋友是做什么的,好相处吗?”


    谢知易瞥了她一眼:“他是北境人,因喜爱南朝饮食和江南山水,化名沈海庭,来到平安州隐居。”


    “竟然是北境人?”宝诺不由吃惊:“他在陌溪山修建别业,就为了闲云野鹤?”


    “怎么,想把他带回惊鸿司衙门审问一番?”


    宝诺噎住:“不是,你的朋友,我怎会如此?”


    谢知易说:“你要审我也不拦着,不过他确实背景干净,对南朝并无图谋。”


    宝诺点点头:“他的身份你告诉我便罢了,不要再让第三人知晓,以免徒增烦恼。”


    “我知道。”


    两人慢慢悠悠骑马闲逛,正午时分来到陌溪山,宝诺亲眼见到疏云别业,完全超出她的想象。


    “我还以为只是山间小屋。”她低声询问谢知易:“怎么这么大?”


    前边引路的小厮笑着向客人介绍:“家主买下这块宝地,细心打造数年方才建成,别业内共有大小二十几处景致,连花草树木都是从外面移栽进来,两位请看,前面是听溪馆。”


    宝诺瞧这流水潺潺,香草点缀两岸,石桥似弯月架在溪流之上,更有白鹤闲庭漫步于水边。


    “家主在杏林坳恭候二位。”


    见着沈海庭,宝诺没想到他如此斯文温雅,仿佛一介文人雅客,看不出半分北境彪悍之气。


    “知易,你来了。”


    沈海庭约莫四五十岁,年纪足以做他们的长辈,但言谈举止更像平辈朋友,对谢知易十分尊重。


    宝诺看着他俩寒暄,哥哥如此自在,他喜欢和年长的人交朋友。


    “知道你要来静养,我已命人收拾住处,在漱石园,那里清净,没有闲人打扰,后院有一方天然温泉,对你休养也是有益处的。”


    “多谢海庭兄费心。”


    宝诺心下琢磨,他究竟什么时候通知朋友要来别业小住的?不是今早才临时起意带她来的吗?或许是早上出门时让暗枭提前告知沈海庭,反正他身边总有神出鬼没的暗枭。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谢知易轻拍她的后脑勺。


    宝诺转头便发现沈海庭好奇地看着她。


    “这位是令妹?”


    “我家老四。”谢知易这样说。


    沈海庭又瞧了瞧他,心知肚明地笑笑,亲自送客人去漱石园。


    “我那个不着调的儿子过两日也要回来了。”


    “映农?”


    “诶,刚及冠,跟撒欢的猫儿似的,天南地北到处跑,一年到头都不在家。”


    谢知易淡淡道:“这不是跟你很像么。”


    沈海庭失笑:“他来信说路上结交了两个同龄朋友,一起回平安州,要来别业做客。我知你喜欢清净,到时不必出来应酬,也不必费事和他们打交道。”


    宝诺听着也不禁莞尔笑起来,谢知易低头看她,心想这傻丫头乐什么呢?念头一转,明白了,或许她是高兴,除她以外还有人真心替他着想,在意他的感受。


    偌大的疏云别业,不知不觉经过卧雪亭,叹息楼,天青湖,万馥园,浣女坡,工匠手艺与自然山水相融,景致清幽,果然是绝好的隐居之所。


    “这些仆人也是我精挑细选,有的从北边带来,做事伶俐,你们若有任何需要,尽管交代下去。”


    行至漱石园,沈海庭带他们参观住处,宝诺的行囊被丫头放到西厢,她和谢知易一人占一间屋子,宽敞得有点过分。


    中午吃过饭,宝诺很快就困了,回屋睡觉。这里的窗户用一种翠茵茵的纱,树影在屋外摇曳,日光柔和,她听着自己的呼吸,睡得十分舒服。


    下午醒来,宝诺想哥哥了,出去找他。


    谢知易正在东边的池塘钓鱼。


    宝诺随手拔下一根狗尾巴草,蹑手蹑脚靠近,想从后边偷袭。


    “不怕我反击吗?”他突然开口。


    宝诺吓了一跳,猛地拍拍胸口:“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影子没藏好,脚步声也没藏好。”


    宝诺失笑:“影子怎么藏?”


    她见边上的木桶内已有四五条鱼,眼睛发亮,蹲到他腿边:“这么肥美,哥哥钓上来准备如何安置它们?”


    谢知易转眸便看见她仰着红扑扑的脸,像只乖巧的小狗巴望着他,恍然间仿佛回到很久以前,兄妹二人毫无芥蒂的时候,她还是黏他黏得厉害的诺诺。


    “想怎么样,说吧。”


    哥哥忽然摸她的下巴,宝诺有点痒,缩起肩膀耳朵红了。


    “嗯、我想做鱼给你吃。”


    谢知易盯着她的唇:“你会做饭?”


    “突然来了兴致想学。”宝诺抓住他的手:“好不好?”


    他不可能拒绝得了她哪怕一个字:“好,做成什么样我都吃。”


    宝诺挑眉:“伍仁叔手下无弱兵,吃他那么多年饭,看也看会了,你莫要小瞧我!”说完低头问:“这是什么鱼来着?”


    “……”谢知易顿时有点头痛,但也没嘲笑她:“鳜鱼。”


    她拎着木桶往小厨房去,找厨娘请教清蒸鱼的做法。山中物产丰富,有良田、鱼塘,还养了家畜,每日吃的都是地里刚拔出来的青菜和现杀的鸡鸭鱼,就地取材,宝诺觉得很有意思。


    谢知易钓的鱼被她拿走,便也回了漱石园,到书房练字帖。


    宝诺在厨娘的帮助下做出三菜一汤,清蒸鳜鱼,东坡肉,火腿炒春笋,还有芙蓉花豆腐羹。


    不管味道如何,看起来十分像样,宝诺佩服自己的天赋,忙摘下围裙跑去书房,迫不及待要向哥哥炫耀。


    时近黄昏,夕阳如醉,风里都是炊烟的味道,落叶从屋顶黑瓦间扫落,纷纷洒洒。


    宝诺大步走入书房:“哥哥,我做了三道菜……”


    话音未落,旁边突然伸出一只有力的大手,揪住她的领子把人猛地拽到帐幔后头。还没来得及反应,熟悉的气息如潮水铺天盖地将她笼罩。


    宝诺险些没站稳,后腰撞到了平头案,她赶忙用手撑住,而谢随野直接把她抱到案台上坐着。


    喘不过气。


    他刚吻下来宝诺就知道是他。


    如此掠夺、碾压、绝对的掌控与凌驾,肆无忌惮地彰显他的存在。


    “这什么破地方?”谢随野拧眉,满脸不悦:“连个人影都见不到,静得像座空坟,你来这儿锄地做农妇呢?”


    他喜爱繁华,对山林野趣没多少兴致,即便这疏云别业修建得仿佛世外桃源。


    宝诺低头喘息,用袖子擦擦嘴:“我觉得很好玩,钓鱼捉虾,围炉煮茶,还能体验种地,多有意思。”


    谢随野几乎抵着她的额头,双眼眯起:“你倒挺会惯着谢知易,只要他喜欢,衙门的活儿也丢开,陪他到深山老林消磨光阴,你可真闲。”


    宝诺脑子嗡嗡作响,压根儿听不进去他的话,仰脸贴近,亲他讥诮的嘴,心痒酥麻。


    谢随野握住她的后颈把人分开些许:“干什么,撒娇?我方才听见你说做了三道菜,别告诉我是为了谢知易特意下厨。”


    宝诺没有理会他的质问,胳膊缠上去,勾住他的脖子,再次堵住他的嘴。


    谢随野恼火,一把搂紧她的腰肢,变本加厉还以颜色,平头案微微晃动,唇间湿意搅拌着急促的呼吸,他没闭眼,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小厨房的何二嫂走进院子,站在廊下问:“四姑娘,晚饭在哪里吃?”


    宝诺赶忙推开哥哥,想出去,他却抵在案前不让分毫。


    “四姑娘?”


    “哦……”宝诺满脸涨红,双手按在他胸前,焦躁地揪住衣裳,咬唇瞪了眼:“在堂屋吃吧。”


    何二嫂走了,谢随野似笑非笑道:“怕什么?瞧你一头汗。”


    “我要去端菜。”


    “去呀。”他站着没动,垂眸睨着她,吊儿郎当的模样。


    宝诺的耳朵都快熟透,走也走不掉,待也待不下去。


    “你、你怎么这样啊……”就知道欺负她。


    谢随野瞬间起了反应:“妹妹。”


    趁他又腻过来,宝诺使劲把这庞然大物推开,跳下案台跑出书房。


    再跟他多待一刻都要出事。


    等到吃饭的时候,谢知易回来了。


    他脸色不太好看,垂着眼帘默不作声,精神也不如晌午的时候充盈。


    “很难吃吗?”宝诺问。


    谢知易闻言望过去,盯她片刻,冷淡回道:“不难吃。”


    宝诺也没多话,自己吃自己的,填饱肚子比较要紧,他可以以后再哄。


    是夜,月明星稀,山中清凉如水,蟋蟀长鸣不绝。


    宝诺薄纱裹体,用脚探探温度,然后滑入温泉池子,靠在石壁边闭目养神。


    谢知易就在她对面,幽深的眼睛像夜色覆在她身上,一寸一寸地打量着她。


    他确实心里很不舒服。


    只要丢失时间和记忆便意味着谢随野占据了这副身躯,他介意宝诺和谢随野独处,哪怕一时半刻都难以忍受,仿佛自己成了多余的那个。


    他就是需要反复不断地从宝诺这里索要承诺,反复不断地确认和验证,只有这样他才能得到一点点安心,确信她不会被人从身边夺走。


    感受到灼热的视线,宝诺睁开眼,与哥哥四目相对。


    真奇怪啊,分明什么都没说,可经历过房事的宝诺只靠眼神就读出了他的暗示。


    “……”


    她别过头去不予理会。


    这种事情,他想要,应该主动。


    盯着她作甚……


    宝诺心里正嘀咕呢,谢知易突然开口。


    “过来。”


    “……”


    她屏住呼吸,耳根烧得通红。


    第55章


    月色如醉, 汤池周围伫立着石灯,烛火昏暗,谢知易的轮廓愈发显得深邃。


    宝诺暗自咽下一口唾沫, 脚趾抓起来,犹豫了片刻, 鼓起勇气朝他走去。


    温热的泉水从她身上荡开,涟漪一层又一层。


    谢知易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如果他只是一个男人,只有情郎这个身份, 宝诺定会泼他一脸水然后走开。


    可他偏偏还是哥哥,是从小把她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兄长。


    真要命啊。


    宝诺想到这个就起鸡皮疙瘩,某种晦暗不明、潮湿、禁忌、黏黏乎乎牵扯不清的感觉将她裹挟, 刺激到天灵盖都在颤栗。


    离得近了, 谢知易伸手将她揽到腿上坐着。


    “脸上的伤好点儿了?”他嗓子低哑。


    宝诺心猿意马:“嗯,用的金疮药是惊鸿司秘制的。”


    谢知易的手指慢条斯理碰着她的下颚和侧脸:“世上没有哪个女子不爱惜容貌, 更遑论美人, 你倒真下得去手。”


    这是夸她美还是嘲讽她笨呢?


    宝诺:“彼此彼此。”


    谢知易盯着她瞧,好像看不够似的。


    “今儿下厨伤着没有?”


    “做饭而已,伤不到什么。”宝诺别扭,肩膀微微瑟缩:“怎么突然这么关心我呀?”


    前两日不是赶她走就是凶她, 把自己封锁在荒无人烟的绝境,不准她接近,这会儿终于不排斥她了?


    “难得吃你做的菜。”谢知易心想,谢随野有这待遇吗?应该没有:“还是特地为我做的。”


    宝诺笑说:“这么容易感动,你也太好打发了?”


    “所以我应该得寸进尺吗?”


    宝诺垂眸飞快眨眼睛,紧张得快要晕厥。


    “诺诺。”谢知易贴近,鼻尖蹭到她的侧脸:“你说的那些话, 还算数吗?”


    宝诺咽一口唾沫:“当然。”


    她甚至不问是哪句话。


    谢知易抬起眸子,像捕猎的野兽般锁定她。


    “那就证明给我看。”他说。


    宝诺头皮酥麻,仿佛被雷电击中,浑身都快化了。


    老天爷,快救救她。


    “……”宝诺手指脚趾全部攥紧。


    谢知易见她迟疑,问:“是不敢,还是不愿意?”


    他头发有点湿,沾在下颚和颈脖,仿佛泡的不是温泉,而是陈年佳酿,让人倾倒迷醉。


    宝诺突然就不慌张也不畏缩了。


    她捧起哥哥的脸,亲他的额头、眉心、眼皮、鼻梁、唇角、喉结。


    “你是我的,谢知易。”


    这句话几乎令他颤栗。


    他最想要的就是被她占有,成为她的囊中之物。想让她看见自己的恐惧,接纳他所有一切哪怕是阴暗丑陋的那面。


    她会吗?


    “我想喝酒。”宝诺忽然在他耳边说。


    谢知易便抱着她起身上岸,回到屋里,径直走入屏风后头。


    他想帮她脱去湿衣,但是被她制止。


    “不许看。”宝诺抱住胳膊:“你躺床上去,等会儿我找你吃酒。”


    谢知易不明所以,退到屏风外,换了身干燥的衣衫,把亮堂堂的灯烛灭了两盏。


    宝诺放下头发,随便拿了块料子把自己裹住,接着走到圆桌前拎起酒壶。


    谢知易说:“你有伤,不宜饮酒。”


    “就喝一点点。”


    她像条红色小蛇爬到他身上,扯开他的衣裳,露出漂亮的锁骨。


    “别乱动,哥哥。”


    谢知易不明白她要做什么,幽静的眸子像蒙了层醉生梦死的雾。


    “这里很漂亮。”宝诺点着他锁骨中间,颈脖底下的那个窝。


    谢知易喉结滚动。


    她抬起月白釉玉壶,约莫六寸高,像是件古董,对准浅窝倒下酒水,像惹了凡尘的神雨坠落,把他弄脏、弄乱。(这里纯倒酒,审核员看清楚行吗?)


    宝诺埋下脸,shun xi被他浸润过的清酒。


    谢知易猛地揪住锦被,胳膊紧绷,筋脉像凶险的崇山峻岭。


    喝完酒,她并未停止,染上醉意的唇舌继续移动,将他也染醉。


    过了好一会儿。


    宝诺回到他耳边,略带指责的语气轻声说:“都怪你,下巴差点脱臼。”


    谢知易头痛剧烈,搂着她翻过身,撑在上方端详审视。


    她唤了声哥哥,问,无师自通,我是不是很厉害?谢知易不答,只是看着。宝诺不确定,又问他有没有被弄痛。


    他说没有。


    她直接问舒不舒服。


    谢知易再也受不了。


    碍事的绸缎把她裹成一件瓷器,影青釉,观音尊,漂亮,但碍事。谢知易揪住料子边沿,停顿片刻,一把扯下。


    宝诺呼吸凌乱,失去主导,忽然没了章法。


    哥哥的脸突然逼近,嘴唇在她耳边回答:“很舒服。”


    老天。


    宝诺脚趾猛地蜷缩起来。


    之后只记住了两句话。


    他说她是乖孩子。


    还说……


    “我被你吃掉了。”


    宝诺已经分不清他究竟是哥哥还是情郎,抑或二者皆是。


    次日清晨,宝诺起个大早,神清气爽。


    谢知易却还贴着她的颈窝熟睡。


    她继续躺了会儿,蹑手蹑脚起来,亲亲他的脸,下床洗漱更衣。


    听厨娘说竹林后面有一大片斑鸠叶,可以用来做翡翠豆腐,宝诺以前看伍仁叔做过,有趣的很,于是啃了根玉米当早饭,拎着篮子去摘树叶。


    正值瓜果丰富的时节,园子里不仅繁花似锦,更是果实累累。


    宝诺摘完斑鸠叶,沿途又摘了些桑葚和樱桃,谢知易喜欢吃樱桃,各种意义的樱桃,她便多摘了些,竹篮内色彩斑斓,十分好看。


    不多时经过一棵枇杷树,果子结得旺盛,宝诺手痒,把竹篮放到一边,爬上树干去摘果子。


    “映农,你说你家别业宽敞,适合招待朋友,我却没想到是这般宽敞。”


    几个年轻人沿着花团锦簇的小路朝这边走过来了。


    宝诺正靠在树干上尝果子,隔着绿茵茵的枝叶,发现那三人也走到了树边。


    “诶,有樱桃,我正馋这口呢。”


    紫衣青年直奔竹篮。


    “琅台,先让人拿去洗一洗。”红衣女子道。


    他刚拎起竹篮,宝诺便开口示意:“别动,那是我摘的。”


    三人没留意树上的动静,皆是一愣,只见一个鹅蛋脸的姑娘忽然出现,轻盈又利落地跳下来,比春天的燕子还要灵活。


    她走到青年面前,垂眸看着竹篮。


    青年呆看着她。


    红衣女子清咳一声,然后转向左边的男子,笑说:“映农,你家的婢女脾气倒不小。”


    沈映农打量她,疑惑道:“这姑娘我怎么未曾见过?你是新来的吗?”


    宝诺自顾拿回竹篮:“原来是沈公子。”她记得映农这个名字:“承蒙令尊招待,我与家兄在漱石园小住,多有叨扰。”


    沈映农霎时眼睛亮起:“你是四姑娘?”他咧嘴笑开,赶忙拱手作揖:“失礼失礼,实在是我眼拙。”接着又忙道:“听父亲说知易哥哥来家中静养,我好久没见过他,这回可得好好聚一聚。”


    他叫谁哥哥呢?


    还叫得那么欣喜若狂。


    宝诺嘴角略抽了下,尽力维持风度。


    沈映农向她介绍:“这二位是我朋友,叶琅萱,叶琅台。”


    宝诺略点点头:“幸会。”


    那叶琅萱鲜衣华服,与湖光山色格格不入,年纪很轻却喜爱金饰和翡翠,周身是显而易见的矜贵。


    叶琅台稍微低调些许,目光一直黏在她脸上,丝毫没有克制。


    沈映农也打量她,但眼神清澈,还有些傻气,直接问:“四姑娘,你的脸怎么回事?受伤了?”


    宝诺随口应付:“贪玩,不小心刮伤的。”


    与此同时,叶琅萱也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观察她衣裳的用料,有没有佩戴首饰。


    宝诺道:“出来一阵子,我也该回了。”


    沈映农笑说:“知易哥哥喜欢樱桃,一会儿我再叫人多摘几篮送过去。”


    宝诺眯起眼睛屏息片刻,扯起嘴角:“不必麻烦,我们吃不了那么多。”


    “不麻烦,今晚家宴,知易哥哥可一定要来。”


    宝诺皮笑肉不笑:“待我回去问问他。”


    说完点头示意,转身大步走开。


    “回见,四姑娘!”沈映农热情地道别,中气十足。


    *


    叶氏姐弟被安排住在落芳斋,午后院中没有旁人,这对双生子在石桌前吃枇杷。


    “姐,真没想到平安州还有如此别致的庄子,比我们奉城老宅可有趣的多。”


    叶琅萱不以为然:“山野闲趣罢了,你可是叶家长房第一个儿子,既不走仕途,奉城的家业将来都得交给你打理,让你结交沈映农也是为人脉撒网,日后用得上。”


    叶琅台笑道:“你怎么看了几眼就知道他不是寻常人?我们初遇之时他平平无奇,连个随从都没有。”


    叶琅萱用绸绢擦手:“随从?你没留意他戴的那串珠子,上头有一颗天降石。”


    “天降石?”叶琅台听得稀奇:“什么东西,宝石么?”


    “吐蕃七宝之首,被视为天神佩戴的饰品,只是受限于地理,在江南文玩圈内并不受追捧,所知者甚少。”叶琅萱长眉微挑:“亏得我识货。”


    叶琅台笑着打趣:“长姐英明。”


    叶琅萱想起一件事,瞥过去:“上午你怎么回事,盯着那个爬树的小村姑,我咳嗽提醒你没听见?”


    叶琅台有点没好意思:“瞧着稀奇,一时没留意。”


    “你是看她脸上那道显眼的伤?”


    “不是。”叶琅台来了兴致:“你说她怎么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脸?见着陌生男子也不避讳,我倒从未见过这种姑娘,你不觉得很有趣吗?”


    叶琅萱轻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老毛病又犯了,刚进山就想吃野味?”


    “什么野味,别说得这么难听嘛。”叶琅台啧道:“一道小伤难掩其美色,再说她既是疏云别业的客人,不可能只是乡下丫头,你好歹客气些。”


    叶琅萱不屑一顾:“知道这是人家的庄子就好,勒紧你的裤腰带,别给我惹出什么事端。”


    *


    午后小憩,宝诺趴在谢知易身上打了个哈欠,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新到的客人好像是双生子,长得有六七分像呢。”她声音喃喃地,好像已经快睡过去。


    谢知易“嗯”了声。


    “那个沈映农怎么老叫你哥哥,烦得很,你们很要好么?”


    “其实只见过一次,他心思简单,性子热情,跟很多人都合得来。”


    宝诺又打了个哈欠:“既然主人家邀请,晚上的小宴我们过去坐坐,别失了礼数。”


    谢知易见她眼睛睁不开,将手指插入浓密的发丝,缓慢抚摸,没一会儿功夫宝诺就趴在他身上睡了过去。


    当晚赴宴,见到叶琅萱和叶琅台,果然长得非常相像,旁人一看便知是孪生姊妹。


    “知易哥哥!”


    沈映农忙不迭跑上前抓住谢知易的胳膊:“许久未见,你一切可好?还记得我们上次一块儿去挑马,你说要送给家中小妹做生辰礼,原来就是这位四姑娘呀!”


    宝诺过去不着痕迹地把他挤开,换自己抱住哥哥的手臂:“你说的马是指踏雪?”


    谢知易将她的动作看在眼里,不自觉地嘴角上扬。


    沈映农毫无察觉,还在兴致勃勃地叙旧:“你给它取名踏雪?这个名字倒很贴切。”


    宝诺抬头,不经意间发现哥哥眉眼含笑,剑眉星目,春雨绵绵的模样,她心下猛地一跳。


    走进厅堂却发现愿者上钩的不止她一个。


    叶琅萱愣怔地盯住谢知易,眼睛也忘了眨。


    他近来处在病中,脸色苍白,显得斯文孱弱,与高大挺拔的外表形成反差,平添几分病态之美,确实格外惹人垂涎。


    可以理解。


    宝诺暗自深呼吸,咬了咬牙。


    席间叶琅台询问他们兄妹做什么营生,谢知易如实相告:“在平安州开客栈。”


    “哦……”叶琅台警惕的神色放软,莫名生出几分自得和窃喜。


    沈映农说:“知易哥哥走南闯北见识颇广,我最喜欢和他聊天了。”


    叶琅台瞥了眼自家胞姐,貌似随意地打听:“二位倒有闲情逸致,怎么放着家里的生意,跑来山中躲清闲?难道客栈丢给夫人打理?”


    谢知易道:“家中还有弟弟妹妹,自会打理。”他转向沈映农问道:“你这次出远门去了什么地方,从哪儿回来的。”


    “去了趟吐蕃,回程路上感染风寒,在澹州住了些时日,因此结识叶兄和叶姑娘,他们正好也要来平安州,你说巧不巧?”


    闻言谢知易眉尖微蹙:“这么说两位是澹州人士?”


    叶琅萱道:“我们老家在奉城,只是跟随父亲在澹州住了几年。”


    叶琅台道:“澹州的繁华比之平安州也不算逊色。”


    宝诺发现哥哥细微变化的神色,心下纳罕,难道这对姐弟有什么古怪?


    她留心观察,那叶琅台时不时对着她眯起桃花眼,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叶琅萱则盯着谢知易打量,姐弟俩确实很不对劲。


    晚饭后沈映农提议换个地方玩牌九,谢知易推脱身上不痛快,拉着宝诺回了漱石园。


    叶氏姐弟见状也没了兴致,早早回落芳斋歇息。《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