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071 威胁裴相 安分。
严令蘅懒得再看这场闹剧, 借口庆典事务繁忙,径直告退离去。她一走,厅内气氛愈发紧绷。
老夫人见染夏如同烂泥般瘫在地上, 眼中闪过狠厉,当即对左右喝道:“还愣着做什么?把这不知廉耻的贱人拖下去,杖毙!”
“慢着。”老太爷忽然开口阻拦, 语气沉冷。
老夫人猛地转头, 难以置信地瞪着他,胸口剧烈起伏,声音因愤怒和嫉恨变得尖利:“怎么,到了这个地步,还舍不得这个给你戴绿帽的贱婢?旧情未了是不是?”
“胡说八道!”老太爷猛地一拍茶几, 震得杯盏乱响, 他脸色铁青, 眼中是纯粹的厌恶与怒火, “这等污秽不堪的祸害,我恨不能立刻处置了她, 岂会舍不得!”
他还想说什么, 但是碍于两个儿媳妇还在场,便开口让人先退下, 直到厅里只剩他们老夫妻二人,他才再次开口解释。
“但染夏这背后之人,其心可诛。将她塞进我这个长辈房里, 仿佛耍猴儿一般戏弄我。不把她揪出来,我寝食难安!”
他刻意顿了顿,目光扫过门外,意有所指:“三孙媳妇近来是越发能干了, 只是这手,未免伸得过长了些。”
老夫人原本只想着赶紧杀人了事,眼不见为净,此刻听老太爷这么一说,犹如一盆冷水浇下,怒火稍熄,算计之心顿起。
是啊,她早就看严令蘅不顺眼,一个孙媳妇,风头却盖过她这老夫人。
原本她还指望二儿媳能帮她,结果二房回来后,廖氏也是个滑不溜手的,非但没给严令蘅添堵,反而因裴知柔得了好处,隐隐有靠向那边的趋势,更显得她孤立。
如今,是老太爷自己要出手清理门户,对付那个越来越不把她放在眼里的孙媳妇。她何必急着当这个恶人,只需坐山观虎斗便好。
若是老太爷赢了,正好杀杀严令蘅的威风;若是不成,她也能撇清干系。
这番计较在脑中飞快转过,老夫人脸上怒容稍敛,故作迟疑片刻,才放缓了语气道:“老太爷说得有理,这等包藏祸心之徒,确实该彻查清楚。就依你的意思,先将这贱婢关押起来,细细审问吧。”
***
严令蘅回到松涛院,休息片刻后,前厅的消息就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县主,奴婢亲眼瞧见了,染夏没有被杖毙,而是被押去了柴房里,看起来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秋月轻声汇报。
她皱了皱眉,疑惑不解地道:“老夫人之前都恨死了她,好不容易找到把柄,怎么不立刻处死了她,还留着一条命,不怕东山再起吗?”
严令蘅闻言,不由冷笑一声:“连你这个看客都猜到的结局,染夏却偏偏活了下来,很明显要出幺蛾子。染夏活着比死了作用更大,因为要用她对付其他人。”
“谁?”秋月下意识地就问出声,不过话一出口,就察觉到自己话多了,立刻闭嘴。
严令蘅倒是无所谓地摆摆手,直接告诉了她答案:“还能有谁,自然是你主子我了。”
“啊,这可如何是好?眼看西北大军还有几日就要进京了,庆功宴正是最忙碌的时候,他们这不是给您添堵吗?”秋月是真急了,忍不住直跺脚。
“放心吧,他们不会有机会行事的。我没时间对付他们,自然有别人来。”
暮色深沉,裴鸿儒踩着月光,踏进相府的大门,迎面就有个小厮走了过来。
“相爷,县主吩咐有话同您说,让您先去书房等她。”
裴鸿儒一听这话,看了看眼前的夜色,一些不美好的记忆就涌上心头。
“这么晚了,她要见我做什么?难道还有什么奏折要我批阅吗?”他可不相信这三儿媳有什么正经事找他,但书房乃是他办公要地,自然不可能不去。
很快,公媳二人在书房碰头,裴鸿儒满脸冷色,坐在书桌前,手中执笔也不知道在写什么。
“儿媳见过公爹。”严令蘅进门之后,福身行礼。
她是有事相求,自然得把礼仪做到家了,当然如果裴相不以礼相待,她再先礼后兵。
“何事?”好在裴鸿儒有过上次的教训之后,老实了不少,听见声音就把手中的笔放下了,直接询问。
“今日家中出了件小事,有关染夏的。”她将染夏的事情复述了一遍,也是直奔主题,说明来意。
“儿媳最近忙于庆功宴,正是关键时刻,任谁都不能打搅了我的前程,所以希望公爹能看顾一二,最好管住祖父和祖母,免得惹出事端来,无法收场。”
裴鸿儒一听这话,眉头顿时皱紧了,冰冷的视线投射过来,透着十足的不满。
“你这话是何意?不过是个丫鬟而已,染夏如今是你祖父的人,他要杀要剐都悉听尊便,你这个晚辈倒是关心过头了。况且你还怀疑,他们二人要借染夏往你的头上生事,这是他俩亲口说得,还是你派人打听到的?”
要不是为了维持身份,他当场就要翻白眼了。
“儿媳没有证据,但我了解两位长辈。”
“无凭无据,你就敢诬陷长辈,还让我去管束他们。严令蘅,哪怕你有皇家差事在身上,也没有如此霸道行事的道理。你若在朝为官,我必然参你一本寻衅滋事!”
“况且,你若是觉得染夏在攀咬你,自己是清白的,何必管这闲事,反正最后两位长辈出手也落不到你头上来。”
简直不成体统,哪有晚辈要来约束长辈的,倒反天罡。
严令蘅也皱起眉头来,显然耐心告罄。
“公爹乃是一国丞相,应当知道什么叫做‘未雨绸缪’,有些事情不用发生就能猜到,老太太做梦都想把染夏五马分尸了,如今却能忍下来,无非是另有所图,我的怀疑完全合情合理。要不是因为有重任在身,我今日必然不会过来提前告知,而是跟两位长辈好好过过招。”
“至于染夏与谁有关,谁是她背后的推手,公爹也别想往我身上赖。这不看有没有证据,光看那两位长辈想整治谁,‘疑邻盗斧’这个成语,公爹该听过的吧。他们觉得是我,哪怕我浑身有嘴也说不清。”
她解释了一句,但又觉得麻烦,最后下通牒:“公爹既然不管,那就别怪我下手重。到时候我可不会再像之前一样有所顾忌,怎么狠怎么来,到时候成了千夫所指的笑柄,裴相可别来跟我说成何体统。”
她冷声说完这番话,直接拂袖起身,抬脚就想离开。
“慢着。”裴鸿儒唤住了她,只觉得一阵头疼,忍不住伸手按住眉心。
“此事我知晓了,我会跟他二位说的。不过你为人处世,也该讲究方式方法,如此蛮横不讲理,无形中会树敌过多,等失落的时候,只怕会被千夫所指。”
严令蘅倒是不以为意,还非常有闲情逸致地道:“多谢公爹指点,儿媳只能盼着您位居高位长久,这样我才能得势得更久一些。”
说完,她再次福身行礼,毫无留恋地离开了书房。
裴鸿儒久久不能回神,只觉得被三儿媳这番话给刺到了,合着他日理万机、兢兢业业当宰相,是为了给她当保护伞的,让她为非作歹的。
如果真是这样,他都恨不得明日就去皇帝面前请辞。
“来人,去跟老太爷说一声,把染夏处理了。如果他不同意,就亲自动手,要亲眼看见她咽气。”他深吸一口气,将纷杂的思绪排除,立刻叫来侍卫吩咐了几句。
老太爷是他亲爹,处理掉染夏的确要问询一声,但如果不答应,那就只能硬来了。在这个时候,裴鸿儒是裴家家主,可不是谁的儿子了,一切为了裴府的安定,其他人都得让道。
翌日清晨,老夫人正在丫鬟的服侍下,漱口净面,就收到了外院的通传,说是染夏已经上吊死了。
“谁杀的?是不是严令蘅?”她大惊,彻底醒神。
“好哇,她这个毒妇,我就知道她会忍耐不住,要亲自动手,必然不敢留个把柄在这里。”老夫人边说边快速下床。
“快,去松涛院看三奶奶走没走,如果还没走就拦住她,把染夏的尸体抬过去。我倒要看看,她还如何抵赖?”
她这命令传出去,却无人领命,相反在沉默了片刻后,才有嬷嬷小心翼翼地道:“老夫人,相爷让您安心在院中休养,不要招惹松涛院。如今县主在办大事,万不能惹她不高兴——”
嬷嬷的话还没说完,老夫人便气得跳脚。
“什么意思?老大要禁我的足?反了天,我一个老太婆还要看孙媳妇脸色行事呢?她算什么东西,这个家究竟姓严还是姓裴啊,知鹤当初不是娶媳妇,是入赘吧?还是把咱这一大家子都赘给了她……”老夫人完全火冒三丈,她万万没想到,这次还没对孙媳妇出手,儿子就迫不及待地打了过来,还直接就是禁足。
严令蘅的地位达到了空前绝后的高度,这是她决不允许的存在。可偏偏如今裴相为严令蘅站台,老夫人就算有滔天怒火也发不出来,只能被迫待在自己院中,无能狂怒。
***
西北大军凯旋入京那日,整个望京城都沸腾了。
天还未大亮,朱雀大街两侧早已挤满了翘首以盼的百姓。孩童骑在父亲肩头,姑娘们踮着脚尖,茶楼酒肆的窗口也探出无数张激动的面孔。
不知谁先喊了一声“来了!”,人群顿时如潮水般涌动起来。
晨光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高擎的“严”字帅旗,玄色旗面被风扯得猎猎作响。紧接着,严铁山一身锃亮戎装,端坐于神骏之上,虽鬓发染霜,却目光如电,不怒自威。
他身后,是严令蘅的长兄严令铮,此次战役的先锋将军,同样英姿勃发。父子二人并辔而行,宛若大烨朝的两根擎天玉柱。
再往后,是列队整齐、盔明甲亮的西北将士。铁甲摩擦之声沉浑如雷,踏步行进间,大地仿佛都在微微震颤。
“万胜!万胜!”欢呼声浪排山倒海般响起,鲜花、彩帛如雨点般从两侧抛向队伍。许多老兵眼角湿润,他们离京时悄无声息,归来时却受此殊荣,胸中激荡难平。
严令蘅有幸立于城楼之上,俯瞰这盛况。她身着县主礼服,容色沉静,唯有袖中微微攥紧的手指,泄露了内心的激动。为这一刻,她已筹划太久。
大军穿过欢呼的人群,直抵宫城前的祭天台。八十一身披玄甲、手持干戈的精锐士卒,演起了气势恢宏的“祈天舞”。帝后亲临祭天,告慰英灵,祈佑国祚。
之后严令蘅所提议的沙盘推演、义卖活动等一一登场,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夜幕降临时,庆典达到高潮。各条街道上,万千灯火同时点亮,恍如白昼。
她精心设计的“万国灯市”蜿蜒如星河,灯上绘着西域驼队、南海帆影,亦或是此次战役的英烈故事。百姓携家带口,赏灯猜谜,孩童举着糖人嬉笑奔跑。更有军中伙夫支起大锅,烹煮着北疆风味的羊肉汤饼,香气四溢,与民同享。
一连三日,望京城都沉浸在节日的狂欢里。严令蘅穿梭于各处,调度安排,确保万无一失。她看着父亲接受万民敬仰,看着将士们脸上洋溢的光彩,看着帝后满意的笑容,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成就感。
***
庆功宴成功落幕,严令蘅拖着一身疲惫和喜悦回到相府,刚踏入大门,便敏锐地察觉到府内气氛异常。
门房小厮垂手侍立,大气不敢出。廊下往来的丫鬟婆子也都脚步匆匆,眼神躲闪,透着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
“秋月。”她一边解下披风,一边低声唤道。
秋月立刻上前,接过披风,声音压得极低:“县主,您回来了。府里出事了,老太爷和老夫人发威了。”——
作者有话说:这个月比较忙,经常出门,最近两天尽量多更一点,见谅~
第72章 072 连消带打 辩驳。
严令蘅脚步一顿:“发什么威?仔细说说。”
秋月吸了口气, 语速快而清晰:“先是老夫人那边,她把二奶奶(李玉娇)叫去说话,话里话外嫌弃二奶奶进门这些年, 只生了璇姐儿一个姑娘,二爷至今膝下无子,连个妾室通房都未曾有孕。老夫人说, 虽说咱们诗礼传家, 讲究嫡庶分明,妻子未诞下嫡子前,一般不令妾室有孕,可如今璇姐儿都六岁了,二奶奶肚子还没动静, 就不能再死守规矩耽搁子嗣了。”
“她当场从身边拨两个颜色好、好生养的丫头, 给二爷开脸抬做姨娘, 为二房预备着延绵子嗣!”
这话听得严令蘅眉头紧锁, 脸色当下就阴沉了下来,老夫人这是又老毛病犯了, 手伸得老长, 管天管地管起了孙子房里的事情。
“那老太爷呢?”她声音冷得掉冰碴。
“相爷在您前脚回府的,老太爷就让人把他叫走了, 二老爷和几位公子们也都去了书房,应当是要商量大事,奴婢猜测着也不安生。”秋月将心底的推测说了出来。
能把裴家男人都叫去书房说话, 那分明是有大事发生,而看老太爷连一刻都等不了,足见事情小不了。
“呵,”严令蘅冷笑一声, “还真是把时辰卡得严丝合缝。我之前提醒过公爹,请他约束二位高堂,在庆典期间老实点。今日庆典刚结束,他们后脚得了‘自由’,便一刻也等不得,立刻要翻云覆雨,把这相府搅得天翻地覆才甘心。”
很显然,之前她让裴鸿儒约束二老的事情,让这两位长辈相当不满,不过之前碍于裴相的威势,以及怕严令蘅皇差在身,到时候办砸了差事找他们算账,所以一再隐忍,直到今日最后一天,便立刻发难,甚至连今天都过不去。
当然这两位长辈有所“长进”,还是知晓严令蘅不好惹,所以只敢把账算到另外两房的头上。
严令蘅听完禀报,眸中寒光一闪,立刻起身:“更衣,去书房。”
秋月闻言一惊,下意识地劝阻:“县主,这会儿过去,恐怕不便进去吧?”
严令蘅脚步未停,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语气平静却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皇宫大内、庆典中枢,我想进便进了。如今在这相府之内,难道还有我进不去的书房?”
她侧首瞥了秋月一眼,“待会儿若有不长眼的拦路,你知道该怎么做。拿出你大丫鬟的气派来,别弱了我们的声势。”
“是,奴婢明白。”秋月心神一凛,立刻挺直了腰背。
主仆几人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气势,浩浩荡荡来到外院书房。
果然,书房门外守着一个小厮,正是老太爷身边得用的长随,见严令蘅一行人到来,脸上堆起恭敬却隐含倨傲的笑,上前一步拦在门前,躬身道:“三奶奶安好。老太爷在里面议事,特意吩咐了不许打扰。请您先回院歇息,待议完事,小的再去通禀。”
严令蘅看都未看他一眼,只从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目光掠过他,直接投向那扇紧闭的书房门。
秋月立刻会意,上前一步,柳眉倒竖,冷厉地呵斥道:“瞎了你的狗眼,三奶奶是府里的主子,要见老太爷,自有要事。你一个当奴才的,不通传、不请示,竟敢擅自替主子做主,拦着不让进?谁给你的胆子,裴府的规矩,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定了?尊卑不分的东西!”
那小厮没料到秋月如此强硬,一时语塞,却仍仗着是老太爷的人,强自辩解:“秋月姐姐息怒,实在是老太爷吩咐——”
“拖下去。”严令蘅不等他说完,淡淡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冰冷的决断。
周围几个原本有些迟疑的婆子侍卫,见三奶奶带来的人目光凌厉,又想起如今府中风向,不敢再犹豫。
立刻有两名健壮的侍卫上前,二话不说,一把捂住那小厮的嘴,不容他挣扎叫喊,利落地将人拖了下去,显然是去执行家法了。
这一幕发生在书房门口,动静不小。
此时,一直在廊下候着的一个小厮,乃是裴相身边的,眼色极为机敏,见状立刻小跑上前,扑通一声跪下,磕头道:“三奶奶恕罪,那起子没眼力劲的蠢材冲撞了您。小的这就进去给您通传!”
严令蘅这才垂眸,淡淡扫了他一眼:“嗯,去罢。”
小厮如蒙大赦,连忙爬起来,轻轻叩了叩书房门,听到里面一声低沉的“进来”,才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通禀。
门外瞬间恢复了寂静,只剩下严令蘅负手而立,目光平静地等待着。
很快她便被请进书房,室内气氛凝重。
老太爷脸色一沉,看都不看她,便先发制人,愤怒地对裴相说:“鸿儒,我正在与你们兄弟商议家族要事,你让她一个女人进来做什么?这等官场仕途的关节,她听得懂吗?再说,这是裴家的事,她一个严家女听了,万一泄密出去——”
“祖父,”裴知鹤适时开口,语气坚定,“令蘅虽为女子,但才智过人。此次西北大捷的庆典,全赖她一手操持,连帝后都赞不绝口。若非她已是县主,如此才干,便是入宫为女官也绰绰有余。”
严令蘅轻笑一声,目光清凌凌地看向老太爷:“祖父多虑了。难道你们方才说的是鬼方密语?若是大烨官话,孙媳有何听不懂的?”
她语气一转,带着几分傲然,忍不住挑衅地嘲讽他两句,“再者说,论起诗书道理,您之前盛赞的染夏,她的诗词歌赋尚需我指点,论才学,孙媳自信不输于人。至于泄密——”
“我既嫁入裴家,便是裴家妇。若真有抄家灭族之祸,我也是跟着裴家一起死,与严家何干?”
“你!”老太爷想到染夏那个贱婢,更觉窝囊不已,气得胡子直抖,“你怎可如此口无遮拦,诅咒家门?”
“祖父息怒,”严令蘅微微福身,态度恭敬,话语却寸步不让,“孙媳不过是表明立场罢了。既然都是裴家人,这等关乎家族前程的大事,我自然听得。诸位请继续。”
老太爷被她噎住了,冷哼一声,扭过头去,索性闭口不言。
裴知鹤见状,便接过话头,将事情原委简要道来:“祖父的意思是,二叔此次回京述职,意在留任京师。大哥如今在吏部任职,祖父希望大哥能从中斡旋,为二叔谋一个优缺。”
严令蘅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裴知远:“大哥的意思呢?”
裴知远眉头紧锁,语气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吏部选官,自有法度章程。我身为朝廷命官,更应避嫌,岂能因私废公,为自家叔父奔走请托?此事,恕难从命。”
严令蘅点头,语气轻快:“大哥深明大义,顾全大局。既然如此,此事已有决断,那便商议完了,可以散了吧?”
“胡闹!”老太爷再也忍不住,猛地一拍桌子,“什么叫商议完了?他在其位,谋其政。官员任职本就是他分内之事,你二叔在外任职多年,勤恳务实,政绩斐然,将他运作到更适合的位置上,于民于己于国都有利,谁能说出个‘不’字?不过是顺势而为,抬抬手的事情罢了!”
老太爷动了真怒,同样也透露出了真情实感,显然他为了偏疼的幼子,也是拼了,平时不管家中事,只管喝茶读书写写闲诗,如今却也忍不住了。
众人一时之间都没接话,房中气氛十分焦灼。
严令蘅却不接这话,反而看向一直冷眼旁观的裴相,唇角噙着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公爹,您是一家之主,更是当朝宰相。此事关乎朝廷法度与家族声誉,您就没什么决断,任由祖父如此安排么?”
裴鸿儒顿时觉得一阵头疼,他自然不赞同老父这胡闹的要求,但又不愿亲自开口顶撞,正盼着有人能替他挡下这难题。
严令蘅的闯入,本是他暗自期望的,指望她能说出些“公道话”,自己便可顺水推舟,既不得罪父亲,又能将事情压下。
此刻被儿媳点破,他只得干笑两声,试图将球踢回去:“县主既已听全了首尾,不知有何高见?”
“高见?”严令蘅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儿媳能有什么高见?公爹您贵为一国宰相,经纶满腹,处事圆融,才该是真正有高见之人。您不会是心里不同意,却又不想亲自驳了祖父的颜面,伤了父子情分,故而特意坐在这儿,等着我这个不懂事的儿媳来当这个恶人,替您把不中听的话说出来吧?”
她眼波流转,扫过裴相微微变色的脸,语气愈发尖锐:“这套路,儿媳懂。公爹在朝堂之上,身边定然也少不了为您冲锋陷阵、直言敢谏之人。可那些人,平日得了您的提拔庇护,为您效力是分内之事。而我呢?”
她顿了顿,语气冷了下去,“您平素看我不顺眼之处颇多,未曾得过您什么好处,如今却要我来做这得罪人的事?天底下,怕是没有这么便宜的道理。”
说罢,她不等裴相反应,倏然转向面沉似水的老太爷,语气变得意味深长:“祖父,您瞧瞧,其实今日真正让您不痛快的,恐怕并非孙媳这几句逆耳之言,而是这位明明心里不赞同,却偏要缩在后头,一句准话都不肯给的‘一家之主’吧?”
裴相被她这番连消带打的话说得脸上青红交错,心思被戳穿,又是窘迫又是恼怒,只得强撑着威严呵斥道:“休得胡言,莫要在此挑拨!”
他不得不转向老太爷,硬着头皮道:“爹,此事的确不妥。吏部选官自有法度,若强行运作,恐遭非议,于二弟前程、于裴家清誉,皆非益事。”
老太爷眉头紧锁,显然不满:“有何不妥?知礼在吏部提出,你身为丞相予以核准,流程完备,名正言顺。老二确有政绩傍身,即便有人议论,也站不住脚!”
裴鸿儒看着眼前固执己见,甚至连操作流程都想好了的老父亲,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深知,此刻再讲那些“廉洁奉公”、“避嫌”的大道理,老爷子根本听不进去,只会认为他们是在推诿搪塞。必须换个他能听进去的说法,可这说法……
他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了,站在一旁气定神闲的严令蘅。
公媳俩四目相对,严令蘅心中了然,却并不肯开口。
最终,裴相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请:“县主,你心思灵透,最是明白其中的利害关节。还是你来说与老爷子听吧,务必要让他明白这其中的关窍。”
这番姿态,已是当众服软与托付。
严令蘅挑眉,毫不客气地道:“既然公爹当众恳求了,那儿媳领命便是。不过事后,您可要记得给儿媳好处,否则这种脏活累活没人愿意干。”
她目光扫过老太爷,语气愈发犀利:“祖父,即便大哥不顾自身风险帮了二叔,那二哥呢?二哥即将离京外放,正是关键时期,其职位好坏同样关乎前程。届时,大哥是帮还是不帮?若只帮二叔,不帮亲弟弟,叫二哥如何想?叫外人如何看待我裴家?‘不患寡而患不均’,此乃取祸之道!”
“若两个都帮,目标更大,破绽更多,大哥恐怕自己的乌纱帽都难保。为了一个抬抬手的运作,将长子长孙置于如此险境,祖父,这真是为家族计吗?”
这番话她说的掷地有声,有理有据,而且无论是私情还是大义,她都站在了道德高处,就连裴鸿儒听了,都想为她鼓掌了。
三儿媳原本就伶牙俐齿,尤善口舌之争,不过之前多是歪理,而如今操持庆功宴历练一番之后,连“大义”这面旗子也会扯了,完全无往不利,战无不胜。
老太爷被问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却仍不甘心,还想强辩。
严令蘅却突然转向裴鸿诚,目光如炬,将最后的难题抛给了他:“二叔,您自己说呢?究竟要不要大哥为您冒这个险?”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裴鸿诚身上。他顿时如坐针毡,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书房会议不欢而散,当着众人的面,裴鸿诚再有私心,也只能拒绝。老太爷拂袖而去,不过看他那副架势,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作者有话说:我周二到周四要出远门,请假三天哈~其实所剩内容不算很多了,大家见谅哈~
第73章 073 全员和离 大闹。
老太爷愤然离去后, 书房内凝滞的气氛为之一松,却仍残留着几分尴尬。裴相揉了揉眉心,显露出疲惫之态, 挥挥手对众人道:“都散了吧,此事容后再议。”
裴知远等人闻言,皆躬身行礼, 准备退下。
严令蘅却端坐不动, 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裴鸿儒抬眼看她,眉头微蹙:“你还有事?”
“公爹,”她声音清凌凌的,“方才儿媳替您挡了祖父的雷霆之怒,这份功劳, 您打算如何犒赏?”
裴鸿儒刚端起的茶盏重重一顿, 茶水溅湿了袖口。他不可置信地抬头, 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严氏, 你要讨赏,也不知避讳些, 私下里说不得?成何体统。”
“公爹慎言, ”严令蘅挑眉轻笑,“私下讨赏, 那不成结党营私了?儿媳可不敢学那些宵小行径。既要办事,自然要明码标价,光明正大。”
“你——”裴相气得手指发颤, “那些帮本相办事的人,从无你这般直白大胆的!”
“所以他们才叫私相授受啊。”严令蘅理直气壮,“儿媳要的,是公爹堂堂正正欠下的人情。今日您欠我一个, 来日我讨还时,必定也是光明磊落。”
裴鸿儒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冷笑:“你要什么?”
“眼下还没想好。”她莞尔一笑,“先记在账上。反正公爹迟早要还的。”
她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哪里是来讨赏的,分明是来讨债的,偏偏这债还是裴相心甘情愿欠下的。
夫妻二人携手回到松涛院,屏退了左右。
裴知鹤不禁握住她的手,眼底满是激赏:“今日真是精彩。能让咱们相爷当面吃瘪,还硬生生欠下一个人情,这在我的印象里,可是破天荒头一遭。阿蘅当真厉害。”
严令蘅反手与他十指相扣,唇角弯起,露出一抹狡黠的弧度:“夫君别夸得太早,这笔债我可不打算让他欠太久。”
裴知鹤眉梢微挑,立刻听出弦外之音:“哦,娘子已有盘算?说说,你又谋划了什么?”
他对自己这位夫人的搞事能力,可是有着极其深刻的认知和期待。
她忽然转身,就着烛光细细打量他,目光灼灼如星子。
“若我说,要借这笔债办件翻天覆地的大事,甚至要动摇裴家根基,来个釜底抽薪——”
她故意拖长语调,笑吟吟地望进他眼底,“你怕不怕?”
裴知鹤低笑出声,指尖掠过她鬓边碎发:“怕?我只怕阿蘅抽得不够狠。”
他俯身在她耳畔轻语,气息温热,“你且放手去做,我替你添柴加火。这裴家的天——”他抬眼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唇角勾起肆意的弧度,“早该变一变了。”
严令蘅看着他这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好,那你就等着看好戏吧。”她胸有成竹地打包票。
***
严令蘅踏进院门时,正见赵兰溪独坐窗畔,手中虽握着书卷,目光却涣散地落在虚空里,连书页拿反了都未曾察觉。
“大嫂好雅兴。”严令蘅轻笑出声,顺手将滑落的锦衾往她肩上拢了拢,“只是这《山河志》拿反了,莫不是要倒着勘测疆域?”
赵兰溪猛然回神,勉强扯出个笑:“弟妹来了,让你见笑了。”
严令蘅切入正题:“可是在为祖父让大哥为二叔谋官一事烦心?”
赵兰溪放下书卷,眉间倦意难掩,“此事多谢你昨日在书房仗义执言,好歹让祖父暂且搁置了。只是——”
她顿了顿,忧色更浓,“这终究是个心病。”
“搁置不等于解决。”严令蘅一针见血,“我听闻祖父这几日频繁召见幕僚清谈,怕是正在琢磨新法子。他是长辈,若铁了心要以孝道、家族大局相逼,大哥身为长房长孙,总不能次次逃避。天长日久,难免被动。”
赵兰溪闭了闭眼,显然也是明白此事久拖不得,可老家伙们真想折腾起来,那有的是阴招,而且占据着孝道,小辈们很难招架,就算还击回去,也很容易被抓住话柄打压。
“老太爷成心想折腾的话,必然是不行的,相爷也不会让他如此胡作非为。目前,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她苦笑一声。
她所受的教养,让她习惯性地在家族框架内寻求平衡,而非激烈对抗。
严令蘅忽地倾身,眸中闪过狡黠的光,“大嫂,谁说在这深宅大院里,只有长辈才能闹事?我们做儿媳、做妻子的,被逼到墙角时,难道就不能发出自己的声音?而且,要闹,就不能小打小闹,必须闹得人尽皆知,闹到让所有人都不得不正视我们的诉求。”
她压低了嗓音,说出来的话犹如恶魔低语般,蛊惑人心。
赵兰溪被她这大胆的言论惊得睁大了眼,下意识地道:“三弟妹,这如何使得,我一个长房长媳,若行此泼辣之事,岂非自毁贤名?日后还如何在京中立足?”
“若只有大嫂你一人去闹,自然落了下乘,成了泼妇骂街,徒惹人笑话。”严令蘅语气沉稳,仿佛早已成竹在胸,“但若不止你一人呢?若是我们裴家长房的所有女眷,联合起来,一同闹呢?”
两人对视,赵兰溪忍不住想象起她描述的那个画面,顿时屏住了呼吸,心中涌起无数紧张与期待。
“该、该如何闹?三弟妹你仔细说说。”由于太过激动,她连说话都有些打磕巴。
严令蘅当下便凑了过去,两人低声探讨起来,赵兰溪也完全放开手脚,一起完善这个计划。
***
寿康院内,暖阳透过窗棂,洒下一片慵懒的光斑。老夫人正半阖着眼,靠在摇椅上养神,手里慢悠悠地捻着一串佛珠,一派闲适安宁。
忽然,门外传来小丫鬟惊慌失措的通传声,打破了这片宁静:“老太太,不好了,翠芝姐姐被二奶奶撵回来了!”
老夫人捻着佛珠的手一顿,眉头蹙起。翠芝是她前几日亲自挑中,塞给二孙子裴知礼做通房的那个丫鬟。
不等她发问,一个身影便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正是翠芝。
她发髻散乱,脸颊上还带着未消的红肿指印,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
“老太太,您可要替奴婢做主啊!今日奴婢伺候二奶奶用茶,分明是她自己没端稳茶盏,溅湿了衣裳,她却怪罪奴婢笨手笨脚,伺候不周,当场就叫人扇了奴婢十个嘴巴,让奴婢从哪儿来的,就滚回哪儿去。老太太,奴婢冤枉啊!”
老夫人猛地坐直身子,毯子滑落在地也浑然不觉。她盯着翠芝红肿的脸颊,浑浊的老眼里瞬间腾起怒火。
在这深宅大院里,长辈身边出来的人,哪怕是个猫儿狗儿,小辈们也得敬着几分,岂能说打就打,说撵就撵?李玉娇这分明是打她的脸!
“反了,真是反了。”老夫人气得胸口起伏,猛地坐直身子,佛珠重重拍在茶几上,“去,把李玉娇给我叫来。我倒要问问,我们裴家什么时候出了这等规矩,敢如此作践我屋里出去的人!”
底下婆子应声而去,寿康院内气氛凝滞,只剩下翠芝低低的啜泣声。老夫人面沉如水,等着看李玉娇如何来辩解。
不料,没过多久,那婆子独自一人讪讪地回来了,脸色尴尬,凑到老夫人耳边,低声道:“老太太,二奶奶她说不过来了。”
“什么?”老夫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敢不来!”
婆子硬着头皮道:“二奶奶说她要同二爷和离,让您老人家重新挑个孙媳妇训话吧,她听不了了。”
“和离?”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寿康院上空。
老夫人先是猛地一怔,像是没听清,待反应过来,一股被忤逆和羞辱的怒火直冲脑门,气得她浑身发抖。
“和离,她敢?我裴家诗礼传家,还从来没有出过要和离的媳妇。她一个商贾门第出来的女子,能嫁入我相府,已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是她李家高攀。如今她自己肚子不争气,进门这么多年,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只蹦出个丫头片子。”
“我们裴家仁厚,没按‘七出之条’休了她,已是天大的恩典。她不知感恩,竟敢嚷嚷着要和离,真是翻了天了!不知死活的东西!”
老夫人越说越气,猛地将茶几上的茶盏扫落在地,碎裂声刺耳。
她被气得快翻白眼了,胸口剧烈起伏着,浑浊的老眼扫过噤若寒蝉的仆妇,厉声道:“去,把两位夫人和几位奶奶都叫来。许久没立规矩,一个个都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了,今日老身非得好好教教她们何为规矩!”
廖氏最先赶到,垂手站在下首,大气不敢出。可等了半晌,大房那边,从陈岚到三位奶奶,竟无一人露面。
很快,派去的婆子们陆续回来了,却个个面色惨白,缩肩耷脑地蹭到老夫人跟前,你推我搡,谁也不敢先开口。
“磨蹭什么!”老夫人不耐烦地一拍茶几,“说,人都死哪儿去了?”
为首的婆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带着哭腔道:“老太太息怒,大奶奶让老奴回话,说老太爷欲让大爷以公谋私,为二老爷谋官,眼看大爷前程不保,她身为裴家妇,不能非议尊长,但心中实在惶恐寒心,万般无奈,唯求和离,以此明志,祝老太爷心想事成。”
“又是和离!”老夫人眼睛瞪得溜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赵兰溪,这个最是贤良淑德、顾全大局的长孙媳,也是她最看重的,竟然也要和离?
她猛地扭头看向另一个婆子,声音尖利地质问道:“严令蘅呢,她又是为什么不来?我们可没人招惹他们三房,她难道也要跟着瞎闹和离不成?”
那婆子磕头如捣蒜,声音发颤:“三奶奶说,既然大嫂和二嫂都要和离,那足以证明裴家已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她怕裴家这艘大船真要沉了,到时候被牵连怪罪,得赶紧跳船,免得赶不上趟了。”
老夫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
她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死死盯住最后那个婆子:“那陈岚呢?丞相夫人又怎么说?”
婆子“咚”地一声重重磕头,带着哭腔喊道:“丞相夫人说,她、她也要和离!”
一旁的廖氏早已听得目瞪口呆,她知道今日之事难以善了,却万万没想到,竟会演变成大房女眷集体要求和离的惊天局面。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说出去谁能信啊。
老夫人张着嘴,婆子后面似乎还说了什么解释的话,但她一个字也听不清了。只觉得天旋地转,胸口一阵剧痛,喉头腥甜,最终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彻底晕厥在摇椅里。
寿康院内顿时乱作一团,惊呼声、哭喊声响成一片。只剩下廖氏僵立原地,望着这彻底失控的场面,心乱如麻——
作者有话说:来了来了,回家后就参加了两场婚宴,忙得脚不沾地。终于可以安心码字了,加快进度哈,见谅~
第74章 074 掀翻祠堂 掀了。
裴鸿儒刚下马车, 脚还没站稳,一个小厮就连滚带爬地冲到他面前,脸色煞白, 语气急得变了调。
“相爷,府里出大事了,府里的三位奶奶, 还有夫人, 都说要和离。老夫人听闻消息,当场就晕过去了!”
裴鸿儒身形猛地一晃,几乎以为自己连日操劳出现了幻听。他稳住心神,厉声喝问:“你说什么?再说一遍!谁要和离?”
小厮带着哭腔,再次重申:“您的夫人和三位儿媳妇, 都要和离。”
确认自己没听错后, 裴鸿儒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饶是他历经风浪、自诩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此刻也骇得脸色发白,心脏狂跳。他也顾不得什么宰相威仪, 撩起官袍下摆, 几乎是跑着冲向内院,脚步是从未有过的慌乱急促。
快到正院时, 他才猛地想起老母,急刹住脚步,喘着粗气问跟在身后的小厮:“老夫人如何了?可请了大夫?”
“回相爷, 已经请了府医,老夫人已醒转,只是气得不轻,正在静养。”
听闻母亲无碍, 裴鸿儒稍松半口气,但心头的巨石丝毫未减,脚步更快地冲向陈岚所居的正院。
刚踏进院门,眼前的景象就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院子里赫然摆放着好几口敞开的大箱子,仆妇们正沉默而有序地将衣物、器皿打包放入箱中。陈岚穿着一身素净的常服,正站在廊下,面无表情地指挥着,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冷漠和疏离。
陈岚看见他冲进来,眼皮懒懒一撩,语气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说今日天气如何:“老爷回来的正好,也省得我派人去前头书房寻你,这是和离书。”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封早已写好的信函,递了过来,声音没有一丝波澜,“签了吧。我收拾停当便回江南老家,从此一别两宽,不再碍你们的眼。”
裴鸿儒看着那封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和离书,顿时头皮发麻。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结发多年的妻子,震惊得声音都有些不稳:“夫人,你这是做什么,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和离?”
他下意识地拒绝去接那封信。
陈岚眉头紧蹙,语气冷漠地道:“裴鸿儒,这话,你该去问你的父母双亲,问问他们是怎么一步步把我,把儿媳们,逼到非要撕破脸皮、无可转圜的境地!”
裴相下意识地劝阻,语气里带着几分慌乱:“岚儿,你听我说,爹娘年纪大了,行事难免有糊涂之处。但这个家,只要有我在,就绝不可能任由他们胡来。老大的前程,我拼着这身官袍不要,也绝不会让父亲毁了他。至于母亲给老二塞通房的事,我也会——”
“够了!”陈岚根本不想再听这些苍白的保证,强硬地将和离书塞进他手里,触手一片冰凉。
她的声音比那纸张更冷,带着一种看透一切的疲惫和讥讽:“相爷,您是个聪明人,是执掌天下权柄的明白人。可您在这些家事上,未免太过聪明了!永远揣着明白装糊涂,能糊弄一时是一时,指望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全了您孝子、贤夫、慈父的名声。可我们呢?我们这些后宅妇人,玩不起您这左右逢源的朝堂手段。我只想要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安生日子!”
她逼视着眼神闪躲的丈夫,字字诛心:“你把这和离书签了,放我们各自生路。你继续做高高在上的太平宰相,关起门来,和你的父母兄弟演那一出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戏,我和儿媳妇们就不奉陪了。”
裴鸿儒被她的话刺得心口一痛,下意识地松开了手。那封和离书,如同烫手的山芋,从他指间滑落,落在两人之间的青石地上。
场面一时僵住,陈岚看也不看落地的文书,转身继续指挥丫鬟收拾箱笼,态度决绝,显然去意已决。
而这“签和离书”的戏码,此刻正在裴府大房的各个院落里同时上演。
不过片刻功夫,各个院子就派人来急声禀报。
“相爷,大爷院里的管事来回话,问大奶奶收拾行装、口称和离,此事该如何处置?”
“二爷派人来请示,二奶奶闭门不出,只说要等和离书,二爷请您拿个章程!”
“三爷、三爷那边倒是没动静,可三奶奶方才派人传话,说若府里定不下个规矩方圆,她也不好独善其身……”
裴鸿儒听着这一桩接一桩的“噩耗”,只觉得头皮阵阵发麻,一个头两个大。他这才离府半日,整个家竟已到了分崩离析的边缘。
他此刻心底怒气积攒,看着这犹如“逼宫”的戏码,都不用细想就明白,明显是自己的夫人和几位儿媳妇联手了,想要逼迫他行事。
偏偏这种时候,如果他态度强硬地反制,也只会更加火上浇油,只能徐徐图之,但被人架着行事,让裴相感到心中十分不快。
“将几位爷和奶奶们都请去书房,稍后我会给大家一个交代。”哪怕心中再如何恼火,他的语气仍然维持着冷静。
一盏茶之后,裴家大房男丁与女眷齐聚外书房。
裴鸿儒面色沉肃,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众人,沉声道:“今日府中发生之事,我已尽知。诸位所受委屈,我也清楚了。此事,我必会给大家一个交代,请暂且宽心。”
严令蘅闻言,唇角几不可察地一撇,立刻出声,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质疑:“公爹,您这不会是缓兵之计吧?先拿话稳住母亲和嫂嫂们,将人留下。待风头过去,再将祖父母不痛不痒地静养几日,过后一切照旧,继续任由他们磋磨晚辈。这般循环往复,何时是个尽头?”
裴鸿儒被她这番直刺要害的话激得眉头紧锁,狠狠瞪了她一眼,呵斥道:“休得胡言。明日自有分晓,何必在此妄加揣测!”
陈岚与三个儿媳交换了一个眼神,最终,陈岚作为长辈,应承了下来:“既如此,我们便信相爷这一次。明日,静候佳音。”
这话既是给裴鸿儒压力,也是暂时稳住了即将分崩离析的局面。
待众人散去,书房重归寂静。裴鸿儒独自静坐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然。他起身,并未回房,而是径直朝着父母所居的寿康院走去。
夜色中,寿康院灯火通明。裴鸿儒唤来管家,沉声吩咐:“调集得力人手,即刻为老太爷、老夫人收拾行装,一应物品务必周全,明日一早,送二老前往城西的别庄静养。”
院内仆役皆惊,却无人敢违逆家主之命,顿时忙碌起来。
屋内的老两口被惊动,明白起因之后更是惊怒交加。
老夫人气得浑身发抖,尖声叫骂:“反了,真是反了!我还没死呢,他就敢撵我出府?”
老太爷也怒不可遏,拍着桌子吼道:“让他滚进来,我倒要看看,这个逆子想干什么!”
裴鸿儒这才整了整衣袍,面无表情地踏入房中,对父母的暴怒视若无睹,语气平静得近乎冷酷:“父亲,母亲。您二老年事已高,府中事务繁杂,久居于此,于身心康健无益。城西别庄景致清幽,远离尘嚣,最是适宜静养。儿子已安排妥当,明日便送二老过去,也好让您二位安心颐养天年。”
“你这个不孝子,你敢!”老太爷气得胡子直翘,抓起手边的茶盏就想砸过去。
老夫人更是哭天抢地:“我真是白生养了你这个孽障,你这是要逼死我们吗?”
裴鸿儒身形纹丝不动,任由父母斥骂,只等他们气息稍平,才转身对垂手侍立的管家及一众仆役重申:“仔细伺候老太爷、老夫人启程,若有半分怠慢,严惩不贷。”
吩咐完毕,他对着气得说不出话的父母微微一揖,语气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行李已命人收拾,伺候的人手也会一并跟去。二老早些安歇,明日还要赶路,望你们保重身体。”
说罢,竟不再多看震怒的二人一眼,转身便走,对身后传来的哭嚎与咒骂充耳不闻,显然已是铁了心,绝不收回成命。
翌日清晨,裴鸿儒特意告假未去上朝,留在府中坐镇。
果然,不到两盏茶的功夫,管家便步履匆匆地赶来,面带难色地禀报:“相爷,二老不肯动身。老夫人声称心口疼,晕过去好几回,老太爷则大发雷霆,摔了药碗,直骂您不孝,逼死父母,这会儿正闹着要请太医,还、还说除非抬着他们的尸身出去,否则绝不离开寿康院半步。”
管家擦了擦额角的汗,继续道:“底下人实在不敢用强,这眼看就要闹得一哭二闹三上吊了,即便勉强送走,只怕路上也不会安生。”
裴鸿儒闻言,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只冷冷地哼了一声,眼中闪过一丝果决。他放下茶盏,对管家吩咐道:“去请二老爷过去劝劝。”
昨晚他就和裴鸿诚谈过了,当时二弟一听要送老人走,第一反应就是不同意,还提出会被外人骂不孝,但裴鸿儒点出可以帮他筹谋官职,话虽说得隐晦,但裴鸿诚是聪明人,一下子就明白了,思虑过后便同意了,为了官位,他也必然会好好劝一劝的。
“是。”管家心领神会,立刻退下。
寿康院内,此时已是一片狼藉。老夫人歪在榻上,哭声高一声低一声,老太爷则铁青着脸,对着满屋子噤若寒蝉的下人咆哮。
当裴鸿诚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老两口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鸿诚,你来得正好。”老太爷立刻喊道,“快看看你这好大哥做的好事,他这是要逼死我们两个老骨头啊!”
老夫人也挣扎着坐起,哭诉道:“我的儿啊,你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然而,裴鸿诚并未如他们预期的那般同仇敌忾。他挥手屏退了左右仆役,关上房门,走到二老面前,脸上尽是复杂的表情。
他没有安慰,反而深吸一口气,开口说道:“父亲,母亲,事到如今,有些话,儿子不得不说了。”
老太爷一愣:“你这是何意?”
裴鸿诚语气沉痛,却异常清晰:“大哥此举,看似不近人情,实则是为了保全整个裴家!”
……
午后,阳光正好,严令蘅正拿着银剪,悠闲地修剪着松涛院内的几盆兰草。
春花悄步走近,低声禀报道:“县主,老太爷和老夫人已经被送出去了,车驾一早便离了府。”
严令蘅手下动作未停,只微微挑眉,语气带着一丝玩味:“哦?就这么安安生生地走了,没闹出点以死明志的动静来?”
她可太了解那两位的性子了。
春花压低声音:“起初是闹得天翻地覆,可后来二老爷进去劝了一番,不知说了什么,二位主子就偃旗息鼓,乖乖上车了。”
“呵,”严令蘅轻笑一声,放下银剪,拿起帕子擦了擦手,“这就对了。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能让他们乖乖听话的,也就只有这位心尖上的小儿子了。”
她语气了然,带着看透世情的讥诮。
是夜,裴相亲自发话,裴家大房众人再次齐聚外书房,气氛更显凝重。
裴鸿儒端坐主位,面色沉肃,目光缓缓扫过下首的妻儿与儿媳们。
“今早,老太爷和老夫人已经动身,去京郊别院静养了。”他声音沉缓,每个字都带着千钧重压,“原本想送回祖籍,但二老年事已高,经不起舟车劳顿。若途中真有闪失——”
他目光陡然锐利,“裴家男丁们皆要丁忧三年,只怕这好日子是彻底到头了。”
严令蘅眉梢微动,显然是想说什么,裴相立刻截住她的话头:“此次非是三五月小住,我已明示庄头,二老需在那里长住,颐养天年。便是年节接回府中,也不过暂住几日,略尽孝道。”
他指节叩响紫檀案面,声如金石,“我既开口,绝无转圜余地,更不可能阳奉阴违。对此安排,你们可还有异议?”
下首几人彼此交换了眼神,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如释重负的意味,总算是把这两尊事多的祖宗给送走了,以后再也不会没事找事了。
几人纷纷垂首,轻声道:“但凭父亲(公爹)做主,并无异议。”
裴鸿儒见众人都对处置结果表示满意,面色稍霁,但随即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缓缓扫过在场众人,最终定格在严令蘅身上。
“既然对处置结果并无异议,那便好。我向来赏罚分明。此次风波,根源虽在二老行事有失偏颇,但——”
他刻意停顿,加重了语气:“有人在其中串联怂恿,推波助澜,竟致我裴家所有正房奶奶联名以和离威逼,此风绝不可长!若此次不加以惩戒,日后但凡家中稍有龃龉,便有人效仿此道,动辄以离散家族相逼,这家规体统何在?日子还过不过了?”
裴知鹤闻言,立刻上前一步,试图开脱:“父亲,此事——”
“你不必多言。”裴鸿儒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目光如炬,“不以规矩,不成方圆。今日若纵容了这‘挟众逼宫’的先例,他日便后患无穷。必须小惩大诫,以儆效尤。”
严令蘅垂眸,心底暗笑:啧,公爹还真是了解我。招不在新,管用就行。
赵兰溪见状,轻声询问:“不知公爹打算如何责罚?”
裴鸿儒沉声道,“主事者罚跪祠堂两个时辰,在祖宗牌位前好好反省己过。”
他话音未落,陈岚立刻挺身而出,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相爷,此事乃我主导,与孩子们无关。要罚,便罚我。”
严令蘅立刻拉住婆母的手臂,语气带着几分混不吝的坦荡:“娘,您快别往自己身上揽了。这种‘搅得家宅不宁’的馊主意,自然只有我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人,才想得出来。您和两位嫂嫂是真正的大家闺秀,最重规矩,岂会出此下策?”
李玉娇也急忙开口:“公爹明鉴,我乃商贾出身,本就不是什么大家闺秀。是我心中不忿,第一个提出和离,要罚就罚我!”
“够了,”裴鸿儒目光如电,直射向严令蘅,“都争什么,当我查不出来吗?老三媳妇,此事由你而起你去领罚。不得再议!”
裴知鹤顿时急了,抢步上前:“爹,祠堂阴冷,令蘅身子单薄,跪两个时辰如何受得住?还请父亲从轻发落!”
裴鸿儒简直被气笑了,指着他斥道:“你睁眼说什么瞎话!她身子单薄?我看她精力旺盛得很,能搅动得全家不宁,怕是比你这文弱书生还要强健几分。你再啰嗦,便再加一个时辰!”
裴知鹤闻言,心一横,撩起衣袍便道:“既如此,我身为裴家子,未能及时化解家中矛盾,致使妻子需行此激烈之举,也有失职之过。儿子愿代妻受罚,或与妻同跪。”
裴鸿儒见他态度坚决,重重哼了一声,“随你!”
严令蘅却轻轻拉住裴知鹤的衣袖,对他摇了摇头,转而面向裴鸿儒,唇角甚至还噙着一丝浅笑,态度恭顺地道:“公爹处置公正,儿媳心悦诚服。这祠堂,儿媳自愿去跪。”
裴鸿儒见她竟如此顺从,连半句辩驳都无,不由微微蹙眉。这实在不像她平日寸步不让的作风,心下掠过一丝疑虑。但转念一想,祠堂乃供奉先祖的重地,量她再胆大妄为,也断不敢在祖宗牌位前造次,便也由她去了。
夫妻二人出了书房,踏着月色往祠堂走去。
裴知鹤执意要陪同进去跪罚,却被她拒绝了。
“你在外接应便好,”她的眸光在月色下透出几分狡黠,“我进去略跪片刻,很快就会出来。你且备好快马,在侧门等候。”
裴知鹤一怔,瞬间了然,有些不放心地道:“你又打什么主意?祠堂重地,可不比别处……”
“放心,”严令蘅唇角一弯,“正是祠堂重地,才更方便行事。你只管备马,我自有分寸。”
月色透过祠堂高窗的纹格,洒在青砖地上,映出一片清冷。
严令蘅迈过及膝的高高门槛,一股混合着陈年香火和木头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她站定,目光平静地扫过这裴家最庄严肃穆的所在。
屋内深广,梁柱高耸,无数黑漆金字的牌位层层叠叠,一路延伸至黑暗深处,森然罗列,无声地诉说着这个家族百年的荣耀与沉重。长明灯在供桌上跳跃,映得那些名字忽明忽暗。
领路的丫鬟垂首低语:“三奶奶,请在此静心思过,两个时辰后,奴婢再来。”
说罢,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合上了沉重的木门。
祠堂内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严令蘅依言走到蒲团前,理了理衣裙,竟真的端端正正跪了下去。她对着那密密麻麻的牌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动作标准得挑不出一丝错处。
“裴家的列祖列宗在上,”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在空旷的祠堂里回荡,“晚辈今日在此,先行告罪。我并非存心不敬,实乃事出有因,心中有冤,不得不发。”
她顿了顿,理直气壮地继续道:“今日这罚,我领得冤枉。若非您们的不肖子孙裴鸿儒,身为一族之长、一国宰相,却治家不公、处事不明,优柔寡断,纵容父母偏私,逼得我们几个妇道人家不得不以和离威逼,才换来他几分清明决断,我又何至于被罚跪?”
她越说越觉得有理,腰杆都挺直了几分:“所以,诸位老祖宗若觉此地被扰,心中不悦,要怪,就怪您那好儿孙裴鸿儒去。是他处事不当在先,我才被迫出手在后。我今日在此,不是认错,是伸冤。冤有头,债有主,这账,可算不到我头上。”
说完这番“义正辞严”的申诉,她只觉得胸中闷气散了大半,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
当然如果裴家祖宗硬要找她算账,也得耗费些心力,毕竟她连自己的姓名都没上报。
她利落地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对不住了,”她轻哼一声,将眼前供桌上的香炉小心捧了下来,放到角落处存放。“今日就借您这宝地一用!”
说罢,她不再犹豫,伸手猛地一掀,面前的桌子被轻而易举地掀翻,瓜果滚落一地。她专挑那些动静大,却不易真正损坏厚重器物下手。
只听祠堂内“哐当”、“哗啦”之声不绝于耳,转眼间,原本庄严肃穆的祠堂,已是一片狼藉,如同遭了劫匪。
祠堂外的丫鬟婆子听到里面的动静,心中顿感不妙,互相使了个眼色,也顾不得太多规矩,连忙推开门冲了进去。
烛火摇曳中,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她们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案桌横倒在地上,瓜果更是歪七扭八,蒲团不知道被踹到哪里去了,地上还有几道未干的水渍。万幸牌位还都好好的,没有被殃及到。
而本应跪在蒲团上思过的三奶奶,早已不见了踪影。
“不、不好了,三奶奶不见了!”惊呼声瞬间打破了宁静,仆役们乱作一团。
与此同时,裴府一处僻静的侧门旁。
裴知鹤一手牵着两匹神骏的高头大马,正凝神望着府内方向。夜色中,他听到由远及近的轻盈脚步声,唇角不由微微勾起。
果然,下一刻,严令蘅的身影便如一只挣脱了牢笼的灵雀,从廊柱后轻盈地闪出,快步来到他面前。
她发髻微松,脸颊因奔跑带着一丝红晕,一双眸子在夜色中亮得惊人,里面闪烁着恶作剧得逞后的兴奋。
“快走!”她语速轻快,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一把从裴知鹤手中接过缰绳,脚踩马镫,一个漂亮的翻身便稳坐鞍上,勒紧缰绳,马儿发出一声轻嘶。
裴知鹤看着她这模样,哪里还有半分在祠堂反省的乖觉,这分明是刚捅了马蜂窝,正急着逃离现场的架势,知晓她必然出了重手。
但他甚至连一句“祠堂怎么了”都不过问,只是无奈低笑一声,应道:“好。”
话音未落,他也翻身上了另一匹马。
“去将军府。”严令蘅一抖缰绳,低喝一声。
“驾!”
两匹骏马如同离弦之箭,瞬间冲入沉沉的夜色之中。夜风迎面扑来,带着自由的气息,吹散了相府高墙内的压抑与沉闷。
严令蘅回头望了一眼那渐行渐远、灯火通明的府邸,笑声清脆地融入风里——
作者有话说:本来之前说好要恢复更新的,但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快,这几天我吃了三场席。一场结婚的,一场孩子过十周岁,还有一场葬礼。
虽然不是至亲,但关系也很近,所以我从头到尾都去了,从去世到出殡,这是我第一次完整地参加一场葬礼。之前上学,哪怕再亲的人去世了,也只请假一天,然后匆匆赶回去。而现在完整的一次,感慨蛮多的。
去殡仪馆那天,大厅里面的屏幕上写着火化者的年龄,有一个才十岁的孩子,死亡真的很残酷。
第75章 075 化险为夷 科举。
裴鸿儒闻听祠堂被砸, 儿子儿媳双双不见的消息,惊怒交加,手中的茶盏“啪”地摔得粉碎。
他强压着滔天怒火, 立刻唤来心腹侍卫长,厉声下令:“速带一队精骑,往将军府方向追。务必在他们踏入严家大门之前, 将人给我截回来!”
侍卫长领命, 却迟疑一瞬,低声问道:“相爷,若三爷和三奶奶脚程快,已进了严府,又当如何?”
裴鸿儒脸色铁青, 眉头拧成了死结, 沉默片刻, 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若真让他们进了严家, 那便不必再追,立刻撤回!”
他深吸一口气, 语气带着几分不甘, 却又无比清醒的权衡:“严铁山刚刚凯旋,圣眷正隆, 风头无两。在他府门前动武要人,无异于授人以柄,自取其辱!此事容后再议。”
在绝对的军功和帝心面前, 即便是他这位宰相,也不得不暂避锋芒。
“是,属下明白。”侍卫长心领神会,立刻点齐一队精干护卫, 翻身上马,朝着将军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夜色中,马蹄声急促如擂鼓。
裴府侍卫们一路策马狂奔,目光锐利地扫过街道两旁,却始终未见那对逃亡夫妻的身影。一直追到威严赫赫的将军府门前,众人才勒紧缰绳,马蹄扬起,发出一阵嘶鸣。
只见将军府那对威武的石狮旁,小夫妻二人好整以暇地并肩而立,竟似专程在此等候一般。
严令蘅甚至还好心情地抬手,冲着为首的侍卫长挥了挥,脸上笑容明媚,宛如夜间盛放的优昙,带着几分戏谑的挑衅。
裴知鹤亦从容不迫,对着来人方向遥遥一揖,风度翩翩,却更衬得追兵们气势汹汹的架势有些滑稽可笑。
这看似轻松的招呼,却比任何严词斥责,更让侍卫长感到难堪和无力。他僵坐马上,进退维谷。
未等他做出反应,夫妻二人已相视一笑,转身迈上了将军府高高的台阶,步履从容地离开。
而就在那洞开的朱漆大门内,一个魁梧如山的身影,正大马金刀地立于灯影之下,正是刚班师回朝、煞气未消的严老将军——严铁山!
他虎目圆睁,冷冷地扫过门前这一队裴府侍卫,从鼻子里重重哼出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与威慑。
那一声冷哼,仿佛带着沙场的血腥气,震得众侍卫心头一颤,竟无一人敢与之对视,更无人敢上前半步。
侍卫长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对身影消失在门内,随后,将军府沉重的大门在他面前“哐当”一声,重重合拢,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他僵在原地,脸上青红交错,最终只能咬牙挥手,带着满腹的憋屈与无奈,悻悻然调转马头,回去复命。
严府门内,是安然无恙的夫妻俩;门外,是宰相府铩羽而归、徒劳无功的侍卫。这一夜的交锋,高下立判。
裴府祠堂被砸,严令蘅夫妻俩在严家庇护下,安然无恙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迅速传遍了相府的每一个角落。
然而,与这惊天动地的事件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府内一种近乎诡异的寂静。
原本最可能借此发难,大兴问罪之师的老太爷和老夫人,已于前一日被送出府,远赴京郊别院静养,音讯难通。
大房的主母陈岚及两位儿媳,本就是此次风波的同盟,自然三缄其口,甚至隐隐觉得快意。二房廖氏更是深谙明哲保身之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绝不掺和这滩浑水。
独留丞相裴鸿儒一人,在空荡肃穆的书房内,对着满架诗书,胸中怒火翻腾,却寻不到半个可以宣泄或商议的对象。
他真切地体会到何为“孤家寡人”的滋味。
与此同时,深宫之中。
康乐公主禁足的宫殿内,气氛阴郁得能拧出水来。
一名心腹宫女正小心翼翼地禀报着,宫外西北军队凯旋庆典的盛况,描述着严家父子受到的丰厚封赏,以及总筹办严令蘅如何风头无两,博得帝后连连夸赞。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康乐公主的心上。她原本精致姣好的面容,因嫉妒和怨恨而扭曲,一双美目赤红如血,几乎要滴出血来。
“这些风光、赞誉、功劳……本该有本宫一份!”她死死攥着拳,贝齿咬住下唇,留下月牙形的血痕。
“祈天舞是本宫的主意,整个庆典的章程,本宫也耗费了无数心血。凭什么,凭什么她严令蘅独占鳌头,而本宫却要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被困在这四方天地里?”
她猛地抓住宫女的手,指甲几乎掐进对方的肉里,厉声道:“去,去找六哥,叫他想办法!我一定要让那个贱人付出代价,让她生不如死!”
宫女忍痛,低声道:“公主息怒,安王殿下方才设法递了话进来,说严氏如今圣眷正浓,又有严家军功傍身,此刻动她,恐难奏效,反而容易引火烧身。殿下请您稍安勿躁,从长计议。”
“稍安勿躁?本宫等不了!”康乐公主一把扫落案几上的茶具,瓷器碎裂声刺耳惊心,“动不了严令蘅,就去动裴知鹤。动不了他们夫妻,就去动他们身后的严家和裴家!严铁山立了军功又如何?裴鸿儒是丞相又怎样?他们难道就是白玉无瑕、毫无错处的圣人吗?”
她眼中闪烁着疯狂而阴冷的光芒,如同暗处窥伺的毒蛇:“去找他们的错处,找他们结党营私、贪赃枉法的证据。若是没有,那就给他们编造一个谋逆的大罪。裴相与边将勾结,这可是父皇最忌惮的事。我就不信,他们两家真是铁板一块,毫无缝隙。只要肯下功夫,总能找到突破口,或者编出突破口,本宫要他们死!”
此时的康乐公主,已被仇恨彻底吞噬了理智,一心只想将敌人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
庆典的喧嚣与荣光犹在耳畔,望京城却仿佛一夕之间沉寂下来。然而这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汹涌,恰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一月后的深夜,西北军八百里加急的奏报,如同一块巨石砸入看似平静的湖面,瞬间在望京城掀起了滔天巨浪。
在西北督军慰民的大皇子肃王,在军中遭人行刺,身受重伤,昏迷不醒,性命垂危。
皇帝闻讯,勃然大怒,当即下旨,命大理寺彻查,并派钦差火速前往西北军中搜证。然而,钦差调查带回的证据,却如同精心编织的罗网,环环相扣地指向了,刚刚立下赫赫战功、正沐浴在封赏荣光中的严家父子。
紧接着,各种流言蜚语如同瘟疫般在朝野上下迅速蔓延。
有“知情人”透露,之前严家父子在西北与鬼方血战时,大皇子曾欲插手军务,却被严铁山以“军中事务,总帅统领,督军不宜干预”为由严词拒绝,双方在帅帐内发生激烈争执,不欢而散,大皇子离去时面色铁青,怒斥之声帐外可闻。
如今大皇子遇刺,严家父子自然成了最有动机的嫌犯。
将军府书房内,灯火通明,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严铁山端坐主位,这位在沙场上,对着千军万马也面不改色的老将,此刻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霾,严令蘅夫妻和□□他人皆在座。
“有人在背后布局,这是针对我严家的死局。”严铁山声音沙哑,却带着冰冷的锐利。
“一日接着一日的罪证,一波凶过一波的流言,这是要将我严家置于死地!”他目光扫过在场的儿女,“陛下正在盛怒之中,若有人再不断煽风点火,案情上诉无门,需做最坏的打算。只怕抄家流放,亦非不可能。”
此言一出,屋内空气几乎凝固。严家兄弟俩皆拳头紧握,面露愤懑,却强忍不语。
严铁山目光转向两个儿媳,语气带着几分惆怅:“两位儿媳,你们立刻收拾一下,带上孩子们,先回各自娘家暂避。能躲一时是一时,无论如何,先保住孩子们。但如果真到了那一步,也莫要牵连娘家,听任发配吧。”
两位儿媳闻言,俱是脸色一白。
大儿媳叶蓁率先开口,语气坚定:“公爹,万万不可。此时我们若离府回娘家,岂非更落人口实,让人以为我们严家心虚?我这就修书给家父和兄长,请他们务必在朝中周旋,为严家陈情辩白!”
二儿媳孙茹也立刻附和:“是啊,严家蒙此奇冤,我们岂能独自偷安?孙家虽不才,也定当竭尽全力,助严家渡过此劫!”
严铁山看着两个深明大义的儿媳,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但随即摇头,语气更加沉重:“糊涂!此刻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将军府,你们此时回娘家求助,动作太大,落在有心人眼里,便是结党营私、串联朝臣的铁证。陛下若疑心我严家勾结外臣、图谋不轨,那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一动不如一静,此时,绝不能授人以柄!”
这时,一直沉默思索的严令蘅抬起了头,轻声道:“爹,或许我可以回相府一趟。不用直接求公爹插手,但至少能探听些消息,知晓如今朝中风向究竟如何。”
裴知鹤也立刻表示:“岳丈大人,父亲一向分得清轻重缓急,我们回去之后,不会遭到什么为难,他自会传消息的。”
虽然朝中文武对立,但若是严铁山倒台了,朝中必然动荡不安,裴相绝对不希望看到这点。
严铁山闻言,眉头紧紧锁起,沉默了良久,方才重重叹了口气,目光复杂地看向两人:“阿蘅,你与知鹤当初离府,虽事出有因,终究是拂了裴相颜面。此刻回去,怕是难免要看人脸色。裴相他身处那个位置,顾虑更多。”
他顿了顿,终是决然道:“不过,你们回去是对的。将军府已成漩涡之眼,你们离开这是非之地,回相府关起门来过安生日子,便是最好。打探消息之事,不必再提,更莫要再插手将军府任何事,切记!”
夫妻俩对视一眼,皆看到彼此眼中的沉重。严铁山此言,已是做了最坏的预判,要为他们留一条后路。
夜色深沉,将军府的命运,仿佛风中残烛,摇曳不定。
***
夫妻二人回到相府,裴鸿儒对他们不闻不问,仿佛不存在一般。二人心知,这并非风平浪静,而是暴风雨前的压抑。
裴相此刻定然因朝局巨变而焦头烂额,无暇他顾,但之前的“祠堂风波”绝不会就此揭过。
商议之后,二人收拾齐整,一同前往书房求见。
书房内,裴鸿儒正伏案疾书,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沉郁与疲惫。见他们进来,他只撩起眼皮瞥了一眼,便又低下头去,并未理会。
裴知鹤率先开口,语气带着几分缓和的意味:“父亲,日前是儿子与令蘅行事冲动,惹您动怒,特来请罪。”
严令蘅也适时接口,态度显得格外诚恳:“公爹息怒。千错万错,都是儿媳的错。若公爹仍不解气,儿媳愿再去祠堂跪上两个时辰,不,跪上两天两夜,静思己过,直到公爹消气为止。”
“跪祠堂?”裴鸿儒猛地搁笔,墨汁溅上奏折,“你是嫌列祖列宗清净得太久了?”
他想起之前祠堂的一片狼藉,额角青筋暴起,冷眼扫过来,“上回就差点把祠堂拆了,这次又打算如何静思己过?掀了裴家祖坟?”
见他终于开口,虽带着怒气,却总算打破了僵局。
裴鸿儒深吸一口气,身体向后靠进椅背,揉了揉眉心,语气带着深深的疲惫:“罢了,起来吧。眼下局势纷乱,也没空与你们计较这些琐事。”
他目光扫过二人,压低了声音:“严家此事,背后水深得很。文官集团,虽不全然听令于我,但基本动向还是清楚的,绝无人做出这等构陷手握重兵的边将之事。武将集团更不可能,此举无异于刨自己的根!”
“放眼朝野,有这般手笔,还敢行此险招,并能将证据做得如此缜密,流言散播得如此迅猛的。哼,除了东宫,以及那几位手握实权、对储位有心的皇子,还能有谁?”
他虽未明指太子,但话中之意,已昭然若揭。大皇子遇刺,最大的受益者是谁,太子首当其冲被怀疑。即便不是太子,也必然是拥有角逐储位实力的皇子所为。
走出书房,夜风清冷,夫妻二人的心情却比来时更加沉重。
裴知鹤低声道:“涉及夺嫡,便是你死我活的局面,绝无转圜余地。严家此次,恐怕真如岳父所料,凶多吉少。”
严令蘅沉默片刻,眼中却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她忽然停下脚步。
“未必没有转机。”
“哦?你有何计?”裴知鹤忙问。
“想要将严家从此事中彻底摘干净,难如登天。但若想转移所有人的注意力,暂时搁置此事,倒有一个法子。”严令蘅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股冰冷的决然。
“什么法子?”
“发生一件更大、更骇人听闻、更能触动陛下神经和皇室颜面的事情。”严令蘅目光幽深,“让所有人的目光,不得不从西北军案上移开。”
“更大的事情?愿闻其详。”男人蹙眉,他一时之间想不到。
“如果有位皇子被爆出有断袖之癖,且就喜欢那些等待考取功名的书生才子,大家自然就顾不上关注别的了。”她勾起了唇角,露出一抹讥讽的笑容来。
裴知鹤浑身一震,猛地扭头看向她,眼中情绪复杂,既紧张又有几分兴奋。这显然是想以此搅浑水,直接将矛头引向这位皇子,从而为严家争取喘息之机,祸水东引!
这计策,大胆又凶险,但相当刺激!
***
就在望京城的气氛因大皇子遇刺案,而紧绷欲裂时,另一股诡异而香艳的暗流,却悄然在市井巷陌间滋生、蔓延,并以惊人的速度传遍大街小巷。
起初只是茶楼酒肆里的窃窃私语,说是有位贵人皇子,不爱红妆爱书生,且有特殊癖好,常以“红莲居士”之名在外猎艳,许诺“共登极乐”便可保仕途通达。
这香艳离奇的传闻,比起边疆军报和朝堂阴谋,显然更对市井百姓的胃口。不过数日,流言便如野火燎原,被添油加醋,描绘得活色生香。
更有“有心人”适时翻出旧账,几月前的光天化日之下,两名仅着透明纱衣、昏迷不醒的书生,被弃于闹市的悬案,也被重新提起。
当时官府未能查清,如今却有人信誓旦旦指认,当时把书生从客栈楼上抛下了的侍卫,正是安王府的。
这下更是坐实了流言,六皇子安王,这位温文儒雅且隐忍低调的皇子,瞬间被推至风口浪尖。
安王府内,赵晏气得砸了最心爱的端砚。
他厉声下令彻查流言源头并全力弹压,可手下人却面露难色。这等涉及皇室隐私的桃色绯闻,越是禁止,传得越是凶猛。
如今街头巷尾,连说书先生都编出了“安王情深,男宠误国”的新段子,引得满堂喝彩。
正当安王焦头烂额之际,安王妃遣了贴身嬷嬷来传话,话里话外带着压抑的怨气和一丝虚假的宽容。
“王妃让奴婢禀告王爷,说王爷若真有此好,也不是什么天大的过错,关起门来自家知晓便罢了。万不可传到外头,惹人非议,让王府上下都跟着蒙羞,世子也抬不起头来……”
安王听得几乎吐血,这种“体贴”简直比指责更让他难堪!
他正要发作,恰在此时,康乐公主又派了心腹宫女前来。
那宫女跪在地上,急声道:“安王殿下,公主在宫中度日如年,让奴婢再来问询,何时才能设法救她出来?公主说,再待下去,她怕是要疯了!”
接连的坏消息和这不识时务的催促,如同火上浇油,瞬间点燃了安王压抑已久的怒火和憋屈。
他再也维持不住平日温文尔雅的风度,猛地将手中的茶盏摔得粉碎,面目狰狞地低吼道:“滚,让她给本王安分待在宫里。都这种时候了,还来添什么乱!”
他胸口剧烈起伏,想起自己如今的狼狈处境,更是将一股邪火迁怒到了康乐公主头上,厉声道:“若不是她当初非要争那口气,逼着本王尽快除掉严家,本王何至于仓促行事,动用埋在西北军中的暗棋。结果呢,老大没死透,反倒打草惊蛇,本王苦心经营数年才安插进去的人手,因此一事也折损殆尽,以后再想插手西北军务,简直比登天还难!”
“如今倒好,偷鸡不成蚀把米,严家没扳倒,这莫名其妙的污水倒先泼到本王头上了!”
他越想越气,额角青筋暴起。
刺杀大皇子一事,他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将嫌疑引向与老大有旧怨的严家,还扯上了太子党,一石三鸟。岂料人算不如天算,竟凭空冒出这该死的流言,阴差阳错地缠上了他。
这断袖风波已足以让他在父皇和朝臣面前形象尽毁,之前苦心经营的贤名毁于一旦,与皇位离得更远了。
安王被流言缠得焦头烂额,自顾不暇,朝中针对严家的弹劾之风,竟也跟着悄然减弱。这诡异的平静,让密切关注局势的夫妻俩,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寻常。
“本想只是抛出一个桃色传闻转移视线,搅浑这潭水,”严令蘅蹙眉沉吟,“没料到,这胡乱一指,倒像是歪打正着,戳中了某些人的痛处。安王此番反应过度,偃旗息鼓得如此之快,反倒惹人生疑。”
裴知鹤颔首,眼中闪过思虑之色:“阿蘅所言极是。此前调查大皇子遇刺一案,所有线索皆被人精心引导指向岳父,我们如同陷入迷阵,被动非常。如今这无心插柳之举,或许真为查明真相撕开了一道口子。此事,当尽快告知岳父,让他暗中查探,安王在西北军中,是否真有我们不知的布局。”
严令蘅眼中一亮:“不错,我即刻修书送回将军府。真是应了那句老话,祸兮福之所倚。”
裴知鹤看着妻子瞬间焕发的神采,不由轻笑,握住她的手:“若非夫人这小福星灵机一动,随便找了个冤大头,我们又岂能在这死局中窥见一线生机?”
“这就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果然,在这番暗中追查与局势微妙变化下,加之严家父子自身清白与旧部力保,严家最终有惊无险地度过了这场滔天风波。
而更令人庆幸的转机也随之而来,西北传来捷报,重伤昏迷的大皇子,竟奇迹般地苏醒了过来。
他醒后不久,便不顾伤势,强撑病体,亲自口述奏章,以八百里加急送至御前,明确陈述遇刺之事与严家父子毫无干系,并直言“凶手另有所图,欲嫁祸忠良”。
无论大皇子是出于公心,还是为了拉拢武将势力,或是为了打压太子党,他这份奏章,无疑成了为严家洗刷冤屈的最有力证据。
得知严家转危为安,夫妻俩悬了多日的心,终于彻底落下。
是夜,月朗星稀,二人在院中漫步,劫后余生的庆幸渐渐沉淀为对未来的思量。
“京中这潭水是越来越深了。”严令蘅望着皇城方向闪烁的灯火,轻声道,“经此一役,夺嫡之争已摆上台面,日后只怕风波更剧。眼看冬日已至,离明年春闱不远,夫君还需静心备考。”
裴知鹤揽住她的肩,深有同感:“是啊,树欲静而风不止,留在这漩涡中心,难免被卷入是非。不如我们寻个由头,依旧回京郊庄子上去。那里清静,既便于我闭门读书,也免得你再为这些纷扰劳心费神。”
严令蘅闻言,莞尔一笑,靠在他肩上:“正合我意。庄子虽简朴,却自在。没有这些勾心斗角,只有我们二人,赏雪、围炉、读书、写字……过我们的清静日子,等着明年春天,你金榜题名。”
夫妻二人相视一笑,心中已有了决断。与其在这权力场中担惊受怕,不如暂避锋芒,回归田园,守护属于他们的一方宁静。至于京城的风云变幻,且由它去罢。
二人说到做到,将一应行李物品打点妥当,又分别向两府长辈们郑重辞行后,便乘坐马车,离开了喧嚣的望京城,回到了京郊的田庄。
时值寒冬,万物萧瑟,庄子里却别有一番趣味。两人非但不觉冷清无趣,反而自得其乐,将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严令蘅裹着银狐斗篷蹲在冰窟旁,看裴知鹤将钓线垂入寒水,忽见浮标微沉,急声道:“快提竿!”
裴知鹤手腕轻抖,一尾肥鲤鱼破冰而出,在雪地上扑腾。
他拎起鱼笑道:“今晚给阿蘅煨鱼汤暖身。”
严令蘅顺手团个雪球掷过去,正砸在他肩头,二人笑作一团。
这些时日,他们晨起便踏雪寻梅,采回红梅插瓶;午后在书房一个读书一个看话本,青火炉里煨着的栗子噼啪作响;待到暮色四合,竟将庭院积雪压实成冰场,执手滑冰时斗篷翻飞,惊得枝头雀鸟扑棱棱飞走。
文武之趣,动静皆宜,日子快活似神仙。
年关将至时两人才回相府,马车刚停稳,便见门房小厮喜气洋洋地喊:“三爷三奶奶回来啦!”
穿过影壁,但见廊下早已挂满琉璃灯,赵兰溪拉着璇姐儿迎上来,李玉娇忙递过手炉。
恰好撞见了下值的裴鸿儒,老头儿还冲他们点头打招呼。或许是远香近臭,裴相都变得顺眼了几分。
最令人意外的是老太爷老夫人,或许是因为远离了京中纷扰,两人身上那股咄咄逼人、事事要插手的劲儿也淡了许多,虽则对二房依旧有几分偏心,但无伤大雅。
全家团聚一堂,倒也显得和乐融融。
年后,随着元宵灯落,热闹散尽,各人又有了各人的前程和去处。
***
春闱之日,天尚未大亮,裴府内已是灯火通明,人影幢幢。
陈岚亲自带着几个心细如发的丫鬟,将考试入场要带的一应物品,再次仔细清点查验了一遍,生怕有丝毫疏漏。
“笔墨都是备的双份,以防万一。银霜炭也包好了,号舍里冷,千万记得用。参片放在这个小瓷瓶里,若是精神不济便含一片……”陈岚一边检查,一边不厌其烦地细细叮嘱,眉宇间既有骄傲,更有难以掩饰的担忧。
今日裴家可谓是倾巢而出,齐聚一堂为裴知鹤送考。
就连严铁山这个岳父,也赶了过来,还特地换上了一身簇新的藏蓝锦袍。
他见女婿器宇轩昂的模样,眼中闪过激赏之色,大步上前,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小子,今日可就看你的了。当初我可是在你老子面前拍了胸脯,保证给他老裴家再挣个状元回来,凑个‘一门四状元’的千古佳话,他才点头让你下场。你小子可得争气,千万别让我丢了这张老脸!”
裴知鹤感受到肩头沉甸甸的分量,心知这不仅是期许,更是一份沉甸甸的承诺。
他神色一肃,躬身恭敬应道:“岳父大人放心,小婿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厚望!”
一番热闹的叮嘱过后,众人十分默契,将最后的时间留给了小夫妻俩。
两人相偕走到廊下,晨光熹微,映照在彼此眼中。四目相对,千言万语早已在平日里的相互砥砺、深夜伴读中说了千遍万遍,此刻竟一时无言,空气中流淌着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
最终还是严令蘅先打破了沉默,她唇角轻扬,声音温和而坚定:“别紧张,平常心应对便是。我就在外面,等你出来。”
裴知鹤重重地一点头,他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她的,指尖传递着彼此的温度和决心。随即,他利落地转身,提起考篮,步履沉稳地向着贡院大门走去。
第76章 076 三元及第 新官上任三把火。……
月余后, 春闱放榜之日终于来临。
这一日,天刚蒙蒙亮,礼部门外的贡院街上已是人山人海, 比肩接踵。无论是忐忑不安的应试举子、翘首以盼的亲友家眷,还是纯粹看热闹的京城百姓,都聚到了一起, 将整条街围堵得水泄不通。
终于, 在无数道目光的聚焦下,礼部官员手持黄绢裱糊的皇榜,在御林军的护卫下,步履沉稳地走出衙门,将其高高张贴在指定的榜墙之上。
“放榜了——”
一声高呼, 如同投入滚油中的水滴, 瞬间引爆了全场。
唱名声由低到高, 一声声响起, 每报出一个名字,人群中便爆发出或狂喜、或叹息、或羡慕的喧哗。
中榜者欣喜若狂, 甚至有人激动得晕厥过去;名落孙山者则垂头丧气, 掩面而泣。
伴随着进士老爷们的新鲜出炉,榜下捉婿的活动, 也开展得如火如荼。哪怕是明知上榜之人已有家室,却依然有那不死心的,围堵过来。
气氛越来越紧张,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等待着最终三鼎甲的揭晓。
“一甲第三名,探花郎—— 江南道,于文远。”
“一甲第二名, 榜眼—— 河东道,秦书翰。”
唱名声略作停顿,全场鸦雀无声,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那最荣耀的名字。
“一甲第一名,状元及第——”礼部官员的声音陡然拔高,清晰无比地传遍全场:“京畿道,裴知鹤!”
“轰——”
人群彻底沸腾了,欢呼声、惊叹声、道贺声如山呼海啸般响起。
“裴知鹤,是裴相家的三公子。”
“天啊,三元及第,裴家真是文曲星高照!”
“了不得,一门四状元!”
裴知鹤刚被同窗好友围住道贺,还未及脱身,便觉数道大力从不同方向袭来,衣袖、袍带瞬间被好几双有力的手抓住。
“状元郎,我家老爷有请。”
“裴三爷,请随小人回府一叙!”
“姑爷,可找到您了,快随老奴回府。小的知道您已有发妻,但老爷说了,我家姑娘可以当个侧房。”
场面顿时混乱不堪,还有人趁乱就叫上姑爷了。
裴知鹤虽早有心理准备,也被这阵势弄得哭笑不得,一时难以脱身。
就在这时,两声如洪钟般的断喝声响起。
“松手!”
“都让开!”
只见两条魁梧健硕的身影如铁塔般挤开人群,正是奉父命前来保驾护航的严家兄弟——严令铮与严令武。兄弟二人一左一右,如同两尊门神,将他牢牢护在中间。
严令武一边张开粗壮的手臂,死死挡住涌来的人潮,一边对着身旁的大哥嘀咕,语气带着几分哭笑不得的荒谬:“大哥,你瞧这事儿闹的。去年这时候,我在这人堆里挤破了头,就想给小妹抢个状元郎回去当妹夫,结果——”
他长叹一口气,“哎,不提也罢。今年倒好,妹夫自己个儿争气,真中了状元。这差事倒过来了,得防着别人把咱家的状元郎给抢喽!”
严令铮闻言,也是忍俊不禁,却依旧绷着脸,警告着周围:“都退后,新科状元乃是我严家姑爷。谁敢上前,休怪拳脚无眼。”
有了这两位煞神般的舅兄护驾,再无人敢上前造次。裴知鹤这才得以整理衣冠,在一片羡慕嫉妒的目光中,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
状元游街,万人空巷。
裴知鹤身着红袍,帽插宫花,端坐于高头白马之上,丰神俊朗,意气风发。街道两旁,欢呼喝彩声如潮水般涌来,鲜花、香帕、果品如雨点般掷向这位新科状元郎。
严令蘅坐在状元茶楼的三楼雅间,和去年同样的位置,临窗远眺。看着那人潮中最为耀眼的身影渐行渐近,脸上忍不住露出一抹欣喜的浅笑。
待队伍行至茶楼下,马蹄声碎,男人似有所感,抬眸望来,正对上她含笑的视线。四目相接,一切尽在不言中。
严令蘅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忽然抬手,将方才把玩的一柄竹骨折扇,朝着他轻轻抛了下去。
这举动,在喧闹的游街场景中并不算太突兀。
本朝确有风俗,若有女子心仪游街的进士,可掷扇示好,多以团扇为主,取“团圆”之意。但她掷下的,却是一柄男子常用的竹骨折扇。
裴知鹤展开扇面,只见粉彩绘就的蝶恋花图,笔触细腻,色彩明丽,异常的眼熟。
正是一年前,在那个同样喧嚣的放榜日,从状元茶楼上飞下来、砸中他鼻梁,甚至让他当场见了红的那把凶器。
当时他遍寻不获掷扇之人,现如今这人倒是乖觉,自投罗网了。
他抬头望向茶楼窗口,就见严令蘅面带得逞的笑容,仿佛在说:没想到吧,当年那个让你挂彩的凶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还与你同床共枕了多日。
下一刻,男人手腕一抖,“唰”地一声,利落地展开并摇起了折扇,动作潇洒流畅,端的是风流倜傥,贵气天成。
然而,更引人注目的是,他执扇的右手微微抬起,食指上赫然戴着一枚玉扳指,在日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严令蘅原本得意的笑容,在看清那枚扳指的瞬间,顿时僵在了脸上。
这扳指眼熟得很,正是去年今日,她冲着他扔出折扇时,手上戴着的,后来还险些被他发现,她连忙岔开注意力,并趁机藏起来了,万万没想到今日重见天光。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不仅知道了扇子是她的,连扳指也落到了他手里。他却一直隐而不发,直到今日,才用这种方式,与她当众对质。
一个掷扇“认罪”,一个戴扳指“举证”,着实默契得很,这是独属于他们之间的夫妻情趣。
***
状元游街的喧嚣渐歇,裴知鹤随着一众新科进士抵达宫门,静候宣旨授职。
然而,今日宫门前却异于往常,并未即刻宣读圣旨,反而是御前大总管李全福亲自出迎,含笑对状元郎道:“裴状元,陛下有旨,宣您即刻进宫面圣。”
众进士皆露讶异之色,裴知鹤心下了然,整了整衣冠,从容随内侍步入深宫。
御书房内,龙涎香阵阵,皇帝并未端坐龙椅,而是负手立于窗前,听闻通传,方转过身来,脸上带着一丝难得的温和笑意:“状元郎来了。不必多礼,坐吧。”
他虚指了一下旁侧的绣墩。
“臣,新科进士裴知鹤,叩谢陛下隆恩。”裴知鹤依礼参拜,恭敬却不拘谨,侧着身子半坐下。
皇帝打量着他,目光中带着欣赏与考量,开门见山道:“三元及第,独占鳌头,裴卿果然未负朕望。今日唤你来,是为兑现当日诺言。朕曾言,你若状元及第,官职任你挑选。君无戏言,四品官职,京官外放,但有所求,朕无有不允。”
此言若传出,足以令朝野震动。
天子金口一开,许以四品及以下任意官职,要知道正常状元的官职,都是从六品,直接连跳四级,这是何等的恩宠与信任。
裴知鹤并未迟疑,清晰地说出自己的请愿:“回陛下,臣愿任监察御史。”
皇帝闻言,眉梢微不可察地一挑,目光锐利几分:“监察御史?正七品衔,位卑权虽重,却专司纠察弹劾,最易开罪权贵,甚至与百官为敌。你初入仕途,根基未稳,便欲置身风口浪尖,就不怕立足未稳,便已折戟?”
皇帝的询问,既是关怀,亦是试探。
裴知鹤神色平静,语气却斩钉截铁:“陛下,臣若求安稳,便该安坐相府,做个富贵闲人,何必寒窗苦读,立于这丹墀之下?既入仕途,便未想过明哲保身。”
“哦?”皇帝眼底掠过一丝兴味,身体微微前倾,“听你此言,竟是胸有丘壑,已然盯上了某处积弊,欲借此位,做一番事业了?”
“陛下明鉴。”裴知鹤坦然道,“臣确有所见,亦有所谋。愿为陛下耳目,涤荡朝野,肃清吏治,以报君恩。”
皇帝凝视他片刻,忽而朗声大笑,龙颜大悦:“好,有志气,朕就喜欢你这等锐气!准奏。朕拭目以待,看你这新科状元,如何在这言官位上,搅动风云,做出成绩来。”
不久,宫门大开,李全福手捧明黄圣旨,于众进士及等候的官员面前高声宣唱。
当唱到“钦点状元裴知鹤,授正七品河南道监察御史(监察御史以地方命名,但稽查范围并不仅限于地方,也涵盖中央部院)”时,原本肃静的宫门前,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抽气与低哗。
按本朝惯例,一甲三人皆入翰林院,状元授从六品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授正七品编修,乃是储相之途的开端,旨在修书养望,磨砺心性。
从未有人能跳过此步,直接出任拥有实权的监察御史。
这固然是莫大的信任和机遇,但也意味着,他放弃了平稳晋升的坦途,选择了一条布满荆棘、险象环生的孤臣之路。
裴知鹤在一片复杂目光中,平静接旨。阳光落在他深绯色的官袍上,映出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决绝。
裴三郎高中状元,授官监察御史,裴府上下自是欢欣鼓舞,设宴庆祝。宴席上,裴鸿儒难得面露赞许,勉励儿子“不忘初心,砥砺前行”。
烛影摇红,松涛院内室暖香氤氲。
严令蘅散着湿漉漉的长发,仅着一件杏子红绫缎里衣,伏在男人膝头,由着他拿着葛布巾子,替自己绞干发梢的水汽。
他依旧带着玉扳指,行动之间偶尔擦过她后颈,沁凉温润,激得她轻轻一颤。
“别动,”裴知鹤低笑,扳指故意沿着她脊线往下滑,“这可是罪证。”
严令蘅反手扣住他腕子,眼波横流:“状元爷是要清算旧账?”
话音未落,枕边那柄竹骨折扇被她抽出来,“唰”地展开,蝶恋花图样半掩芙蓉面,扇沿却轻佻地挑开他腰间玉带。
裴知鹤擒住她捣乱的手,就着烛光细看柔韧的扇骨:“当日这凶器砸得我好疼。”
严令蘅咬唇轻笑,足尖勾落床帐:“疼就对了,谁让你当时想跟我抢男人?不过今晚良辰美景,就让我来将功折罪!”
水红色帐幔荡起涟漪,一件件衣衫从缝隙滑落。
扳指在烛火下泛着幽光,最终与折扇一同跌进堆叠的锦被里,如同它们的主人般缱绻交缠。
***
裴知鹤授官后,新官上任的第一本奏折,便如一块巨石投入深潭,在朝堂掀起轩然大波。
他参奏的,竟是自己的生父,当朝宰相裴鸿儒。
奏本中言辞恳切却犀利,直指裴鸿儒“为相日久,门生故旧遍布朝野,虽自身清正,然约束不力,致有门下官员借座师之名,结交地方,干预刑名,有结党之嫌”。
此乃极为敏感的“结党”红线,言辞极为犀利,而且丝毫不留情面,简直是在太岁头上动土。
皇帝览奏,并未因裴相位高而姑息,当即下令彻查。很快,确有几名裴相门生被查出有不法行径。
九五之尊当即下旨,对涉事官员严惩不贷,并申饬裴鸿儒治家不严、驭下无方,罚俸半年,责令其闭门思过三日,整治门风。
此议一出,满朝文武皆惊。
谁都没想到,这新科状元、裴家三郎,竟如此六亲不认,第一把火就烧到了自己亲爹头上。虽未伤及裴相根本,但其“铁面御史”之名,不胫而走。
严铁山私下里,在将军府抚掌大笑了三日,连称“裴老儿,你也有今天!”
然而,他这嘲笑还没结束,裴知鹤的第二本奏折又至。这次参的,正是他这个岳父,刚立下赫赫战功的镇国将军严铁山。
奏本中指其“麾下偏将,虚报战功,冒领赏赐,虽查无严将军授意之实,然其治军不严,赏罚失察,负有不可推卸之责”。
皇帝依例查办,那名偏将受到严惩,严铁山亦因失察被罚俸三月,并下旨申饬。
严铁山接到圣旨时,脸色涨得通红,憋了半晌,才在书房里跳脚大骂:“好个裴三郎,真是个油盐不进的倔驴!连老子都敢参,必须让阿蘅好好收拾你一顿!”
他可算是体会到裴鸿儒的憋闷了,根本笑不出来。
连续参倒两位至亲大佬后,朝野上下对这位新任监察御史已是谈虎色变。一时间,百官敛迹,生怕成为下一个目标。裴知鹤却沉寂下来,仿佛真的见好就收了。
就在众人稍稍松懈之际,他又点燃了第三把火,而这把火,直冲云霄,几乎将整个大理寺烧得天翻地覆。
他参奏的,是执掌天下刑狱的最高长官——大理寺卿。罪名是:收受巨额贿赂,偷天换日,以重病囚犯或死士冒名顶替,纵放多名本应处决的死刑犯。
此本一上,满朝骇然。
大理寺卿位高权重,所经手无不是牵扯甚广的大案要案,其中被判死刑的,更是罪大恶极的贪官巨蠹,或是罪无可赦的勋贵子弟。此举不仅是贪腐,更是视国法为无物,欺君罔上。
大理寺卿当即跪倒在地,高呼冤枉,斥责裴知鹤诬陷忠良。
然而,裴知鹤既然敢参,便已做好了万全准备。他并未多言,直接请旨,将数名本应在阴曹地府挂号,如今却改头换面藏匿于人间的死囚们,带上了金銮殿。
这些人中,有的被毒药毁了嗓音,有的被利刃划花了面容,但身上独特的刺青、旧疤等无法抹去的印记,以及知情人的指认,便是铁证。
更有甚者,竟有一名贪生怕死又受不得皮肉之苦的勋贵子弟,几乎保持着原貌,只是被幽禁圈养。
面对这活生生的证据,大理寺卿面如死灰,连找替罪羊的余地都没有了。
皇帝勃然大怒,深知此案若深究,必牵扯出更多皇室勋贵丑闻,动摇国本,于是快刀斩乱麻,当即下旨:“大理寺卿罪大恶极,欺君罔上,祸乱法纪,着即革职拿问,明日午时三刻,斩立决!”
对于此种判决,裴知鹤面色平静,毫无异议。
他深知水至清则无鱼,帝王权衡之术非他所能左右。他作为御史的职责是查明真相,上达天听,至于如何处置,乃圣心独断。
三把大火烧过,“裴铁面”之名响彻朝野,无人再敢因他年轻而心存轻视。
所有人都看清了,这位新科状元、河南道监察御史,是一把真正出鞘必见血的利剑,其锋芒,可拂逆鳞,可撼巨木。
第77章 077 造反逼宫 国宴。
裴知鹤以监察御史之位掀起的雷霆风暴, 尤其是将大理寺卿这位司法首脑扳倒的壮举,不仅彻底立威,更赢得了皇帝的赏识与信赖。
案件尘埃落定后不久, 一道擢升的圣旨便颁下:裴知鹤晋正四品大理寺少卿,即日赴任。
此诏一出,朝野上下虽暗流涌动, 却无一人敢公然提出异议。
当初那些讥讽他舍弃翰林修撰(从六品)不做, 自贬去做七品小官的窃窃私语,此刻尽数化为难以置信的死寂与深深的忌惮。
短短半年不到,从七品跃升成正四品,此等升迁速度,在本朝堪称罕见, 真如乘坐火箭般蹿升。
待肃清大理寺后, 他毫不拖泥带水, 立刻大刀阔斧推行革新。他首先重整案卷复核流程, 杜绝积压舞弊;建立严格的官员考绩连坐制度,使得上下不敢徇私。整个大理寺的风气为之一清, 效率倍增。
改革初见成效后, 他再次举起铡刀,精准狠厉地处置了一批盘根错节的勋贵与皇亲。
每一次出手, 都绝非意气用事。弹劾之前,他必命人准备好厚厚几大箱铁证,不仅罗列其贪腐枉法、草菅人命的罪状, 更关键的是,必能揪出其中触及谋逆红线、动摇国本的致命证据。或是私藏禁物、蓄养死士,或是暗通藩王、诽谤君上。
这些罪名,件件戳中皇帝逆鳞, 使得龙颜震怒,下旨严惩不贷。涉案之人或被抄家流放,或被斩立决,党羽亦被连根拔起,真正做到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那段时间,望京的菜市口刑场,几乎每隔几日便有一批显贵伏法,鲜血屡次染红青石地,肃杀之气笼罩全城。
在这般高压之下,整个官场的风气为之一变。贪官污吏们无不勒紧裤腰带,战战兢兢,唯恐成为下一个被“裴铁面”盯上的目标;而那些原本尸位素餐、懒政怠政的官员,也纷纷打起精神,勤勉办事,效率前所未有地提高。
连皇帝都明显感觉到,政令推行前所未有的顺畅,各部门配合默契,仿佛一架突然被拧紧发条、高效运转的机器,不禁对裴知鹤更为倚重。
因在大理寺任上政绩卓著,他之后又相继被调任吏部、邢部等部,担任重要职位。他虽年轻得令人咋舌,但其展现出的铁腕作风与赫赫政绩,已让所有质疑者闭嘴。
他如同一颗无法阻挡的耀眼新星,沿着通天之路稳步上升,圣眷日隆。
如今在御前奏对,皇帝口中那声亲切的“裴爱卿”,已从裴相的身上,悄然移到了年轻有为的裴知鹤这里。而对裴相,皇帝的称呼则变成了客套而略显疏远的“裴卿”。这一字之差,其中亲疏远近、圣心所向,已是不言而喻。
裴家的权柄与荣耀,正在悄然完成着新老交替,而朝堂的格局,也因这位年轻权臣的崛起,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时代。
***
永宁二十年的年关,本该是瑞雪丰年的吉兆,却因一桩宫闱秘案蒙上了血色。
腊月二十三,深得帝心的萧贵妃突发恶疾,太医抢救不及,竟于当夜暴毙。消息传出,举朝皆惊。贵妃所出的肃王(大皇子)闻讯,连夜快马加鞭赶回京城奔丧。
肃王悲愤交加,难以接受母妃突然离世,执意要求彻查死因。经由刑名高手会同太医院反复勘验,竟得出一个石破天惊的结论。
贵妃并非死于急症,而是中了一种名为‘朱颜碎’的罕见慢性奇毒。此毒潜伏期长,发作时状似急病,极难察觉。
顺藤摸瓜,所有线索都指向了贵妃的贴身宫女锦竹。严刑拷问之下,锦竹熬刑不过,供认是自己受命在贵妃日常饮食中下毒,并指认幕后主使就是中宫皇后。
她供述,皇后因嫉恨贵妃多年受宠,更忧心肃王威胁太子地位,故而下此毒手。
更令人心惊的是,搜查证据时发现,皇后今年入冬后因偶感风寒,一直在服用太医院开的调理药方。而巧的是,配制“朱颜碎”所需的几味关键辅药,竟都能从皇后日常服用的药物中拼凑出来。
最要命的是,那味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剧毒药引“赤血珀”,正是几年前番邦供奉的贡品,天下只此一件,当时就被皇帝赏给了皇后娘家魏国公府。
皇后闻讯,在病榻上强撑病体泣血自陈,称自己一直服药静养,对此事一无所知。并言那“赤血珀”早在半年前库房清点时便已报失,当时还曾记录在案,绝非她所用。
肃王闻此,当场在御前冷笑连连:“好一个早已丢失,母后当真打得一手好算盘。怕是半年前便已谋划好今日毒计,故意制造失窃假象,以便将来东窗事发,便可推脱得一干二净。阖宫上下,谁人不知母后深恨我母妃分宠?既有独门药引为证,又有贴身宫人指认,人证物证俱在,岂容你狡辩!”
他言辞激烈,直指皇后便是真凶,要求父皇严惩,以正国法。
太子一党自然不能坐视皇后被扳倒,纷纷上疏力辩,称此乃构陷,指责锦竹受人收买,攀诬国母。双方势力在朝堂上针锋相对,争吵不休,奏章如雪片般飞入宫中,局势剑拔弩张,整个望京城都笼罩在一片山雨欲来的压抑之中。
而端坐龙椅之上的皇帝,却始终沉默不语,任由双方攻讦,态度暧昧难明。
直至朝会之上,两派官员几乎要大打出手,连一向持重的裴相都不得不出面,恳请陛下速断此事,以安朝局,皇帝才终于开了金口。
他并未如肃王所愿严惩皇后,反而沉声道:“皇后伴朕多年,温良贤淑,朕深信其品行。此案疑点重重,仅凭一背主贱婢攀咬,与些许巧合之物证,岂可妄断国母之罪?依朕看,分明是这贱婢受人指使,或为私仇,或为挑拨天家骨肉,故意构陷皇后。肃王丧母,悲痛过度,朕不怪你。此事到此为止,休要再提。锦竹,凌迟处死,以儆效尤!”
这道旨意,看似快刀斩乱麻,平息了争端,实则如同在滚油中泼入了一瓢冷水。
肃王跪在冰冷的大殿上,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他面上领旨谢恩,不再争辩,但眼底的怨恨与怒火却如岩浆般翻涌。
他绝不相信父皇看不透其中关窍,这分明是偏心东宫,有意保全皇后与太子!
回到府邸,肃王屏退左右,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召来心腹死士,声音冰冷刺骨:“父皇既要护着他们,那就别怪本王自己来讨回公道。去,给本王仔细地查。所有蛛丝马迹,都给本王挖出来!还有,让我们在军中的人,都动起来……”
一场表面平息、内里却更加凶险的暗潮,正汹涌澎湃地酝酿着。皇权、储位、仇恨与阴谋交织成的巨网,正悄然向着整个王朝笼罩下来。
***
除夕夜,望京城爆竹声声,烟花绚烂,松涛院内却是一片与外界格格不入的沉凝。
烛火摇曳,映照着相对而坐的夫妻二人。前几日那桩不了了之的巨案,如同沉重的阴云笼罩在心头。
严令蘅望着跳动的灯花,轻声道:“贵妃暴毙一案,皇上处置得实在蹊跷。他若真一心要保皇后,当初在肃王发难时便可强势弹压,何须任由双方吵得不可开交,将朝堂的水搅浑?他前期沉默,倒像是有意纵容,想看清这潭水底下,到底藏着多少鱼虾,太子党和肃王党究竟势力几何。”
她顿了顿,眼中疑惑更深:“可后来他出面了,却只用一句‘相信皇后’、‘贱婢构陷’来和稀泥,这理由实在牵强。如今倒好,皇后没彻底洗净嫌疑,贵妃死得不明不白,肃王怨气冲天,太子也觉得憋屈。陛下此举,看似平息了事端,实则哪边都没落好,还埋下了更大的祸根。这不像陛下平日处事的风格。”
裴知鹤将一盏暖茶推至她面前,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清俊的眉眼,沉默片刻,才开口道:“因为此事,与康乐公主有关。”
“康乐公主?”严令蘅执杯的手微微一滞,倏然抬眼与他对视,眸中锐光一闪,“你是猜测,还是已有实证?”
裴知鹤迎着她探究的目光,缓声道:“此案明面上由锦衣卫查办,实则陛下密旨,命我暗中调度一切侦讯。”
他的话说到这里,便戛然而止。有些话,点到即止,已是极限。这涉及宫内最隐秘的查案,透露半分都是杀身之祸。
严令蘅是何等玲珑心窍,瞬间便已恍然明悟过来。
“难怪陛下要和稀泥,原来根子在这里。不是皇后所为,所以他必须保住皇后,以免冤枉中宫,动摇国本;可真正的幕后黑手是他素来最宠爱的皇女,他怎能将证据公之于众,亲手将康磊公主推上绝路?所以只能快刀斩乱麻,杀锦竹灭口,变成一笔谁也说不清道不明的糊涂账,让肃王和太子都吃个哑巴亏!”
想通此节,她背后不禁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天家之事,果然波谲云诡至此。
裴知鹤握住她微凉的手,语气带着十足的郑重:“明日大年初一,国宴之上,你也要进宫。万事小心,尤其是留意康乐公主的动向。”
他略作停顿,字斟句酌地继续道:“她身为公主,无缘大统,却如此费尽心机挑起太子与肃王死斗,所图绝非小事。如今宫中局势晦暗不明,一片迷雾。明日,恐有大事发生。”
男人没有明言究竟是何事,但那异常认真,甚至带着一丝决然的眼神,已是在隐晦却郑重地提醒她。
男人的指尖微微用力,传递着无声的警示与托付:“若真出现什么意想不到的险情,你也不必惊慌,切记以自保为上。一切终会有个了断。”
严令蘅心头凛然,迎上他深邃的目光,瞬间了然。她没有任何多余的追问,只是重重点头。
“我明白了。你放心,明日宫中,我自会谨言慎行,随机应变。”
***
永宁二十二年,大年初一,宫中国宴。
皇宫内灯火如昼,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前朝大殿上,皇帝设宴款待群臣,推杯换盏,一派盛世祥和。而后宫凤藻宫中,亦是觥筹交错,皇后端坐主位,接受着内外命妇的朝贺。
裴家女眷皆在席中,陈岚领着三位儿媳,依序向皇后行礼。
不过月余未见,皇后娘娘竟清瘦憔悴了许多,凤袍穿在身上都显出了几分空荡,眼底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忧色。
虽强打着精神主持宴席,维持着国母的威仪,但明眼人都看得出,贵妃猝死一案带来的阴影与冤屈,如同沉重的枷锁,仍牢牢箍在这位六宫之主的身上。
宴过三巡,按照惯例,此时圣驾该亲临后宫,与命妇们共饮一杯,以示天家恩泽。可今日,左等右等,却始终不见皇帝踪影。
皇后微微蹙眉,正欲遣贴身宫人前去探问,忽听殿外传来一阵沉重而整齐的战靴踏地之声,铿锵有力,瞬间压过了殿内的乐声。
紧接着,守门的宫人竟被一脚踹入殿内,翻滚在地。一名身着玄甲、腰佩长刀的将领,率一队精锐甲士,如狼似虎地涌入凤藻宫,瞬间控制了所有出入口。
殿内顿时一片哗然,命妇女眷们何曾见过这等阵仗,个个吓得花容失色,噤若寒蝉。
皇后强自镇定,凤目含威,厉声喝道:“刘成,你好大的胆子,未经宣召,擅闯禁宫,该当何罪!”
那被称为刘成的将领,脸上露出一抹阴恻恻的笑容,抱拳行礼,姿态却毫无恭敬之意:“皇后娘娘恕罪,末将也是奉命行事。皇上今夜有要务缠身,怕是来不了凤藻宫了。还请娘娘与诸位夫人,稍安勿躁。”
他目光扫过满殿惊惶的女眷,最后落在皇后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
皇后脸色一白,心知大事不好,厉声道:“奉命,奉谁的命?皇上何在?刘成,你莫不是要造反!”
“造反?”刘成嗤笑一声,声音陡然拔高,“皇后娘娘言重了,末将等乃是为肃清君侧,匡扶社稷。皇上年事已高,近来处事多有不明,竟容您这等谋害皇妃、德行有亏之人高居后位。太子殿下亦受您牵连,如何能承继大统?我等正是要请皇上,禅位于德才兼备的肃王殿下!”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这已不是暗流涌动,而是赤-裸裸的兵谏逼宫!
皇后气得浑身发抖,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怒极反笑:“禅位肃王?本宫看你们是狼子野心!太子乃国之储君,名正言顺,尔等竟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刘成面露不屑,冷哼道:“太子?一个毒妇之子,也配居东宫?肃王殿下乃贵妃所出,文武兼备,更是此次宫闱惨案的苦主。唯有肃王殿下继位,方能重整山河,拨乱反正,还天下一个公道!”
剑拔弩张之际,殿内气氛紧张得如同绷紧的弦。严令蘅悄然握紧了袖中的手,昨晚裴知鹤所言的险情,来了。
这宫城,今夜注定要变天了。她们这些被困在凤藻宫中的女眷,已然成了这场政变中最重要的人质与筹码,而前殿只怕更是处在风暴中心。
狂风骤雨,已至。
而此刻的光明殿内,原本歌舞升平、君臣和乐的景象荡然无存。
伴随着沉重而杂乱的脚步声,一队队身披玄甲、手持利刃的侍卫如潮水般涌入,瞬间将大殿围得水泄不通。刀剑出鞘的寒光取代了宫灯的暖芒,凛冽的杀气瞬间驱散了所有节庆的祥和。
御前大总管李全福尖声高呼“护驾!”,殿内原本值守的侍卫也立刻拔刀相向,形成对峙,但人数远逊于闯入者。
一些反应迅速的武将本能地想向御座靠拢,虽手无寸铁,亦摆出搏命架势。
“诸位爱卿,不必妄动。”高踞龙椅之上的皇帝却异常冷静,他抬手制止了臣子们,语气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请各归本位。此刻情势未明,妄动之下,难免有人浑水摸鱼,借救驾之名行刺,朕亦难分辨忠奸。”
群臣闻言,心中一凛,虽连称“不敢”,却也都不敢再轻举妄动,只能焦灼地坐在原地,气氛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皇帝的目光如鹰隼般锁定在肃王身上,语气平淡无波,却字字千钧:“肃王,你带甲士持刃入殿,是要造反?”
肃王踏前一步,脸上并无惧色,反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儿臣不敢,儿臣此行,只为清君侧。皇后那妖妇,毒害我母妃,父皇您却受其蒙蔽,儿臣不得不替天行道。此刻,刘将军想必已率人前往凤藻宫,取那毒妇性命,以慰母妃在天之灵!”
皇帝闻言,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清君侧?你要杀朕的发妻,你的嫡母,这还不是造反?你若敢动皇后一根头发,朕必亲手了结你这逆子!”
“亲手了结?”肃王狂傲一笑,“只怕由不得父皇了。今夜,父皇若想安然无恙,便该下诏禅位于儿臣。您年事已高,近年处事昏聩,早已不堪重负,不如退居太上皇,颐养天年。将这万里江山,交给儿臣这等年富力强之人。”
“掩耳盗铃!”皇帝厉声斥道,“既行篡逆之事,却连‘造反’二字都不敢认,如此懦弱寡断,也配觊觎九五之位?”
肃王脸色一沉,不耐道:“成王败寇。待儿臣登基,史书工笔,今日之事自是清君侧。父皇,不必再做无谓挣扎,殿外皆是我的人马,若非太子居于深宫,儿臣进宫前便先结果了他,以绝后患!不过现在也不迟……”
这时,有人注意到太子席位空空如也。
李全福急忙高声道:“肃王殿下休得胡言,太子殿下只是方才酒洒衣襟,更衣去了。”
“更衣?”肃王嗤之以鼻,“宫宴戒严,何等蠢材宫人敢泼洒酒水?分明是调虎离山。我已派遣齐将军前往‘护送’,想必此刻,皇兄已赶赴黄泉,与皇后团聚了。”
他语带残忍的快意,随即一挥手,一名文官捧着一卷明黄诏书上前。
肃王脸上满是得意的表情,他语气放缓,却带着更深的胁迫:“父皇,识时务者为俊杰。儿臣不欲背上弑父恶名,您只需在这传位诏书上用了玉玺,儿臣保证,尊您为太上皇,迁居通泰殿,美人醇酒,供养无缺。否则——”
殿内死寂,空气凝固。众臣面色惨白,心知太子若真遭不测,肃王又掌控了局面,皇帝恐怕危矣。
然而,在这极度紧张的氛围中,裴知鹤静坐于文官队列中,目光低垂,似在观心,实则余光已将殿内形势尽收眼底。
他心中雪亮:肃王已图穷匕见,但实际上真正的好戏才刚开始。
皇帝端坐龙椅,面对肃王咄咄逼人的逼宫之势,非但没有惊慌,反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朕很好奇,你究竟凭何如此胆大包天,敢行此篡逆之事,就凭你带进殿的这几百甲士吗?他们或许能控制这光明殿一时,但能控制这京畿重地,能号令天下兵马吗?”
肃王闻言,脸上露出几分倨傲,他环视殿内噤若寒蝉的群臣,扬声道:“父皇,儿臣在西北苦寒之地经营数年,可不是虚度光阴。朝中这些迂腐之辈,只知嫡庶正统,不识真龙。殊不知,这天下,终究是兵马说了算。正因如此,当年儿臣才自请前往西北,此刻西北军尽数听从我的调遣。”
“西北?”皇帝眉峰一挑,语气带着审视与嘲讽,“西北有严家军坐镇,根深蒂固,铁板一块。就凭你,能号令得动严家麾下的虎狼之师?莫非——”
他目光倏地转过来,看向武将班列中的严铁山父子三人,声音陡然转厉,“严卿家,你严家已投效了新主不成?”
此言一出,如同惊雷炸响。
家三人脸色剧变,立刻出列,撩袍跪倒在地,掷地有声:“陛下明鉴,臣深受皇恩,世受国禄,对陛下、对朝廷忠心耿耿,绝无二心。肃王纯粹是在放屁,臣等愿以死明志,誓死效忠陛下!”
这话说得雅俗参半,若不是要对皇上回话,他保管一开始就破口大骂了,绝对忍不下去。
严令武更是猛地抬头,虎目圆睁,怒视肃王,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
“哼,冥顽不灵!”肃王被当众打脸,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冷哼一声。
“严家军的确能征善战,可惜都是一群只认死理的愚忠之辈。不过,也多亏了四年前那场刺杀,虽然让我丢了半条命,倒是帮了本王一个大忙。严家为了自证清白,避嫌还来不及,主动收缩了在西北的势力,这才让本王有机会暗中经营,培植心腹。时至今日,西北边军之中,已有大半将领唯本王马首是瞻!”
他顿了顿,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姿态,看向严铁山:“严老将军,严家世代将门,用兵如神,本王是惜才的。此刻若你率子倒戈,效忠于我,待本王登基,必保你严家世代公侯,荣宠不衰。否则待我掌控大局,你严家便是第一个被清算的对象。何去何从,现在选择,还来得及。”
“我呸!”肃王话音未落,跪在地上的严令武已按捺不住心头怒火,猛地抬起头,双目赤红,破口大骂。
“肃王逆贼,你弑君篡位,残害兄弟,构陷忠良,人神共愤。想让我严家向你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乱臣贼子屈膝,做你娘的春秋大梦!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严铁山也沉声开口:“正是如此,我严家儿郎,只有站着死的忠臣,没有跪着生的孬种,给老子滚!”
这一番怒骂,酣畅淋漓,响彻大殿。不少官宦虽吓得面色如土,心中却也不禁为严家父子的刚烈暗赞一声好。
肃王被骂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杀机毕露:“好,好个硬骨头的严家!既然你们自寻死路,那就别怪本王心狠手辣。待本王处置完眼前事,第一个就拿你严家开刀!”
***
凤藻宫内,气氛已紧绷如满弦之弓。
面对持剑逼来的叛将,皇后强自镇定,厉声质问道:“刘成,你官至正三品,深受皇恩,陛下何曾亏待于你?为何要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追随肃王造反?”
刘成闻言,脸上闪过一丝扭曲的怨愤,冷笑道:“皇恩?正三品?呵,皇后娘娘,您久居深宫,岂知我等武将的憋屈。前面压着多少功勋老臣,陛下几时真正重用过我?太子眼中又何曾有我这号人物?这辈子,我刘成怕是到头了!”
“唯有肃王殿下,识得我的才能,许我锦绣前程。良禽择木而栖,有何不对?”
他话锋猛地一转,阴鸷的目光扫过席间女眷,厉声喝问:“严家女何在!”
陈岚心中一紧,下意识地将身旁的儿媳往自己身后拉。
严令蘅却轻轻挣脱了,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从容不迫地站起身,迎上刘成审视的目光,语气坚定:“我在此。寻你姑奶奶,有何贵干?”
刘成眯起那双三角眼,上下打量着严令蘅,目光中充满了令人作呕的审视与贪婪,他啐了一口,恨声道:“二十年前,南下关键一战,陛下本已属意由我挂帅。可你爹严铁山,仗着圣眷,硬生生抢了这建功立业的机会。自此他平步青云,官至镇国将军。而我呢?蹉跎半生,再无仗可打,困死在这三品虚职上。他严铁山欠我的,一辈子都还不清。父债女偿,天经地义!”
他脸上露出淫-邪的笑容,语气轻佻而残忍:“等肃王殿下登基,老子就求个恩典,将你要到府里来当个妾室。好好伺候老子,也算替你爹还了这笔债。”
“无耻!”
“放肆!”
此言一出,满殿女眷皆尽变色,又惊又怒。
陈岚立刻将严令蘅往后拉,疾言厉色道:“刘成,你休要胡言,阿蘅如今是裴家明媒正娶的儿媳!”
“裴家媳?”刘成哈哈大笑,语气更加猖狂,“要不是裴家的媳妇,老子还没这么大兴致呢。既是第一武将的千金,又是当朝宰相的儿媳,这滋味想必更妙不可言。哈哈哈——”
“够了!”皇后气得浑身发抖,出声喝止。
刘成却不再理会,猛地抽出腰间佩剑,寒光乍现,直指皇后:“废话少说,肃王殿下有令,取你这毒妇性命祭旗。皇后娘娘,得罪了!”
说罢,他手腕一抖,剑尖便朝着皇后心口疾刺而去。
“娘娘!”惊呼声四起。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严令蘅眸中寒光爆射,她没有丝毫犹豫,几乎是凭借本能,腰肢一拧,右腿闪电般踢出。
“哐当——”一声巨响,她面前那张沉实的紫檀木宴桌竟被生生踢翻,带着满桌的杯盘碗盏,劈头盖脸地朝着刘成砸了过去。
汤汁淋漓,瓷器碎裂,一片狼藉。
这突如其来的袭击,虽不致命,却成功阻了这必杀一击。
“阿蘅!”裴严两家的女眷失声惊呼,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严令蘅脑中此刻却是异常清明冷静,思绪电转。刘成的侮辱,她绝不能忍。此等狂徒,必须付出代价。
更重要的是,她深信裴知鹤。前夜夫妻深夜密谈,他虽未明言,但那沉稳的目光、紧握的双手,以及那句“一切终有了断”的暗示,无不表明另有玄机。
皇后绝不能死,一旦皇后遇害,局势将彻底失控,天下大乱在即。即便最后肃王失败,但六宫之主死了,那也是致命打击。
今日之局,绝非表面看来这般简单。肃王是螳螂,那黄雀或许即将登场。
富贵险中求!
此刻,她绝不能退缩,不仅要阻止刘成杀害皇后,更要借此机会,搏一个更大的未来。
心念既定,严令蘅不退反进,顺手抄起地上被撞断的桌腿,横在身前,虽无章法,却自有一股凛然不可犯的气势。
她厉声喝道:“刘成逆贼,休得猖狂!想要动皇后娘娘,先过了我这一关!”
刘成脸上横肉抽搐,恼羞成怒,狞笑道:“好个牙尖嘴利的泼妇,本想留你多玩片刻,既然你急着寻死,老子就先教教你什么叫规矩!”
话音未落,他手中长剑一抖,寒光乍现,带着凌厉的杀气直扑她而来。
严令蘅心头一凛,深知硬拼绝非对手。电光石火间,她娇叱一声,腰肢发力,再次猛地一脚踹向身旁另一张沉重的紫檀木案几。
“哐当——哗啦!”
木桌翻滚,再次砸了过去。这突如其来的阻挠虽不致命,却成功打断了刘成的攻势,也使得本就惊慌失措的女眷们,尖叫着四散躲避,殿内瞬间乱作一团。
“快,躲到柱子后面去!”严令蘅趁机高喊,提醒慌乱的众人寻找掩体,自己则借助殿内林立的梁柱作为障碍,与刘成周旋。
她身法灵动,如穿花蝴蝶,避开致命的剑锋。但刘成毕竟是沙场老将,剑风刮得她衣衫猎猎作响,几次剑尖擦身而过,划破了衣袖,留下血痕。
严令蘅香汗淋漓,呼吸急促。她很清楚,刘成并未尽全力,更像猫捉老鼠般戏弄,但这正中她下怀,要的就是拖延时间,等待援军,每一秒都至关重要。
就在她一次惊险的侧滑,避开横扫而来的剑锋,身形尚未站稳之际,斜刺里突然一道身影猛地扑出,张开双臂直抱她双腿,意图将她绊倒。
严令蘅根本来不及看清来人,全凭本能反应,拧身旋腰,右腿如鞭子般迅捷抽出,正中那人胸腹。
“嘭!”一声闷响,伴随着一声痛苦的闷哼,那偷袭者被直接踹飞出去,撞翻了一旁的灯架,狼狈倒地。
严令蘅这才瞥见,那竟是康乐公主身边的大宫女。
她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不远处的康乐公主。只见她此刻正死死抿着唇,眼中闪过一丝计划失败的惊愕与强烈的不甘,甚至带着一丝怨毒。
但严令蘅已无暇他顾,刘成的剑又至。
体力飞速消耗,手臂、肩背已添数道伤口,鲜血染红衣衫。就在她气息紊乱,几乎快要放弃时,耳边传来一声暴喝。
“逆贼,休得猖狂!”
这声暴喝如同虎啸龙吟般,振聋发聩。
紧接着,一道魁梧如铁塔的身影,便旋风般卷入殿内,甚至看不清他如何动作,一柄沉重的利刃已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直劈刘成后心。
攻势狠辣凌厉,逼得刘成不得不放弃追击,急忙回身全力格挡。
“铛——”
刀剑猛烈碰撞,爆出刺耳欲聋的金铁交鸣之声,火星四溅。巨大的力道让刘成“蹬蹬蹬”连退三步,才勉强站稳,持剑的手臂微微发麻。
严令蘅压力骤减,趁机一个翻滚,脱离战圈,靠在一根盘龙金柱旁,剧烈地喘息着,浑身脱力,但心中那块巨石却轰然落地,援军终于来了。
刘成惊魂未定,待看清来人面容时,更是瞳孔骤缩,如同见鬼般失声惊呼:“齐志行,是你!你为何对我出手?不对,肃王殿下明明命你前去诛杀太子,你怎会在此?”
他话音未落,一个沉稳中带着几分冰冷讥诮的声音,自殿门处悠然响起:“哦?刘将军如此挂念孤的安危,倒是让孤颇感意外。”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太子殿下身着杏黄四爪龙纹常服,神色平静,负手而立,在侍卫的护卫下,缓步踏入凤藻宫。
他周身完好无损,气度从容,甚至连发丝都未曾凌乱半分。
刘成看着完好无损的太子,再看看眼前对自己狠下杀招的齐志行,瞬间明白了一切。
他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如同被人狠狠扇了一记耳光,声音因极度愤怒和难以置信而颤抖:“齐志行,你竟敢耍诈,背叛肃王殿下!”
齐志行闻言冷笑一声:“背叛?齐某世受皇恩,忠的是陛下,保的是国本,护的是储君,岂会与尔等乱臣贼子同流合污?不过是虚与委蛇,陪你们演一场戏,将尔等一网打尽罢了。肃王倒行逆施,死期将至矣!”
太子快步上前,在皇后面前单膝跪下,语气里充满了关切:“母后,儿臣救驾来迟,让您受惊了。”
皇后强撑的威仪在这一刻终于卸下,眼圈骤然泛红,她紧紧握住太子的手,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不晚,不晚,来得正好,我儿无恙便好。你父皇在光明殿情形如何?快去护驾,母后这里无妨,自有分寸!”
她生怕儿子去晚了,皇位真的落到肃王手里。
“母后放心,前殿局势已在掌控。”太子宽慰道。
另一边,刘成见太子率援军抵达,心知大势已去,但仍不甘心,狂吼着欲作困兽之斗。然而,太子带来的精锐侍卫迅速合围,将殿内残余的叛军悉数缴械制服。
刘成本人更是心神大乱,在齐志行凌厉的攻势下破绽百出,不过数合,便被踹中膝窝,痛呼一声,重重跪倒在地,旋即被两名侍卫反剪双臂,死死压住。
就在这时,一直冷眼旁观的严令蘅,忽然抬手,抓起一只白玉酒盅,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朝着刘成掷去。
“咻——啪!”
酒杯带着破空之声,精准狠厉地砸在刘成额角,顿时皮开肉绽,鲜血混着残酒淋漓而下,糊住了他一只眼睛,痛得他嘶声惨嚎。
整个大殿为之一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严令蘅身上。
她却只是慢条斯理地拍了拍手,仿佛掸去灰尘,迎著众人惊愕的目光,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淡淡道:“手滑了。”
她顿了顿,语气森冷地补充道:“不过,这一下,算是替那些被你惊扰的娘娘和夫人们,提前讨点利息。乱臣贼子,罪有应得。”
太子闻声转头,目光落在严令蘅身上,带着几分审视与探究。
皇后见状,立刻温声介绍:“这位是裴相家的三儿媳,严老将军的爱女,陛下亲封的嘉宁县主。方才也正是她出手拦下刘成,救本宫于危难之时。”
太子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唇角微扬,赞道:“原来是嘉宁县主。早闻县主胆识过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你与裴卿当真是珠联璧合,勇气可嘉。方才郡主临危不乱,护驾有功,孤记下了。”
严令蘅不卑不亢,敛衽行了一礼:“太子殿下谬赞,嘉宁愧不敢当。护佑娘娘,乃分内之事。”
太子微微颔首还礼,不再多言,转而看向齐志行,神色一肃:“齐将军,此地交由你善后,肃清余孽,护卫母后与诸位夫人周全。孤需即刻赶往光明殿。”
“末将遵命。”齐志行抱拳领命。
***
光明殿内,空气凝固得如同铁块。
肃王手持那卷空白的传位诏书,脸上的耐心已消耗殆尽,语气充满了赤裸裸的威胁:“父皇,儿臣的耐心是有限的。您若再不肯用印,就休怪儿臣让这些粗鲁的军汉上前帮您一把了。万一他们手脚没个轻重,伤了龙体。到时候,可没人能赔得起了。”
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语,顿时激得一些耿直的文臣勃然大怒,不顾自身安危,纷纷指着肃王痛骂。
“肃王,你身为皇子,竟行此篡逆之事,实乃不忠不孝之徒!”
“乱臣贼子,猪狗不如,必遭天谴!”
“胁迫君父,天地不容!”
肃王被骂得脸色铁青,额头青筋暴跳,厉声喝道:“闭嘴,一群腐儒。来人,给本王掌嘴,看他们还敢不敢妄议天家之事!”
“够了。”皇帝再次开口。
他抬手制止了即将发生的冲突,目光如古井般深幽地看向肃王,语气带着几分嘲弄:“你就这点器量?连几句逆耳之言都容不下,还想坐这九五至尊之位?朕看,你连这龙椅的边都摸不到。”
肃王胸口剧烈起伏,阴鸷的目光扫过那些文臣,“今日便饶你们狗命,但若再有人敢多言,休怪本王不客气!”
皇帝不再多言,缓缓执起御笔,蘸饱了墨汁。殿内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死死盯住那支笔尖。
只见皇帝手腕沉稳,挥毫泼墨,在那诏书的留白处,笔走龙蛇,迅疾地写下了三个大字。随即,他手腕一扬,就将那卷诏书轻蔑地扔向了肃王。
肃王见状,心中狂喜,以为父皇终于屈服,连忙伸手接住,口中还假意道:“父皇深明大义,儿臣日后必当——”
话未说完,他的目光已落在了诏书的内容上,那上面根本不是九五之尊的签名,更没有玉玺朱印。
只有三个力透纸背、杀气腾腾的大字:斩立决!
肃王猛地抬头,双眼赤红,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好,好,好!敬酒不吃吃罚酒,原来不识时务的是父皇您,既然如此,就休怪儿臣不讲父子情面了。动手,给本王拿下这昏君!”
他声嘶力竭地挥手下令,然而他身后原本应该如狼似虎扑上去的甲士,却如同泥塑木雕般,纹丝不动。
肃王愣住了,他不敢置信地回头,厉声再次催促:“动手,没听到本王的命令吗?”
依旧无人响应,整个大殿死寂一片,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和群臣惊疑不定的目光。
“我看——谁敢!”
一个清朗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从勋贵班列中响起。
众人愕然望去,只见一向以庸碌无为、闲散富贵形象示人的安王,缓步走了出来,站在了御阶之下,与肃王遥遥相对。
肃王眯起眼睛,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弟弟,语气充满了鄙夷与不可思议:“老六?呵,就凭你这个断袖之癖的废物,也想来掺和一脚,怎么,你也想做皇帝梦?”
安王神色平静,目光清澈而坚定,朗声道:“大皇兄误会了,臣弟对那把椅子没兴趣。此刻站出来,只是想保护父皇,护卫这大烨江山社稷,仅此而已。”
“就凭你?”肃王嗤笑,“你拿什么保护,用你那双只会玩男人的手吗?”
“自然不是。”安王微微一笑,那笑容中却带着前所未有的锐利,“皇兄莫非忘了,你我皆是父皇亲封的亲王,享有仪仗护卫之权。这宫禁宿卫,也并非只有你一人可以调动。”
他话音未落,猛地抬起手,向前一挥,声音陡然变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禁军听令,肃王大逆不道,逼宫篡位,罪不容诛。给本王拿下此獠,护驾!”
随着他一声令下,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
殿内殿外,所有原本跟随肃王的侍卫,竟在刹那间齐刷刷调转兵刃,雪亮的刀锋尽数指向了孤零零站在殿中的肃王。森然杀气,瞬间笼罩而来。
“哗——”
满殿哗然,群臣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完全是惊天大逆转。
肃王被侍卫死死压跪在地,眼见安王一声令下,原本效忠于自己的侍卫竟瞬间倒戈,他惊得目眦欲裂,嘶声大吼:“不,不可能!王将军,李副将,你们……”
他接连喊出几个心腹将领的名字,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却如同石沉大海,得不到半分回应。
安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带着一丝怜悯,更带着胜券在握的冷漠:“大哥,死心吧。你经营的那些人,此刻要么已成阶下囚,要么早已弃暗投明。束手就擒,尚可留个全尸。”
肃王目眦欲裂,猛地挣扎欲扑向安王,想跟他同归于尽,却被身旁侍卫死死按住,连衣角都未能碰到。他喘着粗气,如同困兽,只能不甘心地嘶吼着。
眼见最大的威胁肃王已被彻底制服,殿内众臣刚暗自松了口气,以为风波将息。
岂料,安王却突然转身,面向御座,撩起袍角端端正正地跪了下来,语出惊人:“父皇,逆臣肃王已然伏法,太子兄长不幸罹难,国本动摇,儿臣痛心疾首。然国不可一日无储君,父皇年事已高,经此大变,更需静养。儿臣不才,愿为父皇分忧,担起江山重担,绝不敢有负父皇期望!”
此言一出,满殿再次哗然。这安王竟是要趁机逼宫,刚走了一恶狼,又来一猛虎!
方才还信誓旦旦说对龙椅没兴趣,这不纯纯放屁吗?
皇帝闻言,眉梢微挑,脸上不见怒色,反而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讥诮:“哦?老六,朕方才还道你忠勇可嘉,原来你也是冲着这位置来的。”
安王抬起头,脸上那份伪装的恭顺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已久的野心与笃定:“肃王虽蠢,但有句话没错:史书由胜者书写。儿臣不才,也想效仿玄武门事变。父皇,您老了,请退位让贤。这江山,该换年轻人来执掌了。”
皇帝嗤笑一声,目光如看跳梁小丑,“可惜啊可惜,你空有唐太宗之野心,却无他之雄才。在朕看来,你与肃王,不过是一对蠢笨如猪、还自以为是的难兄难弟罢了!”
这句毫不留情的鄙夷,彻底激怒了安王。
他脸色一沉,猛地起身,厉声喝道:“既然父皇执迷不悟,就休怪儿臣不孝了。来人,请陛下用印!”
他自信满满地挥手下令,然而殿内一片死寂。那些刚刚还听命于他,制住肃王的侍卫,此刻竟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与他方才嘲笑肃王时的情形,如出一辙。
安王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转为惊愕,继而化为无法置信的恐慌。
他心头猛地一沉,一股寒意窜遍全身,再次厉声催促:“你们聋了吗?动手!”
依旧无人响应,只有无数道目光,如同冰冷的针,刺在他身上。
高踞龙椅的皇帝,此刻才缓缓站起身,周身散发出久居上位的磅礴威压。
他俯视着面色惨白的安王,声音平淡,却带着裁决生死的冷酷:“怎么?连如何驭下都没学会,就敢学人谋朝篡位?朕今日便教教你,何为君威如山,拿下!”
最后两个字,如同惊雷炸响。
“铿!铿!铿!”殿内所有侍卫闻令而动,刀剑瞬间出鞘,雪亮的锋刃,齐刷刷地调转,尽数指向了安王。
“不可能,怎么会这样?”安王被这突如其来的逆转彻底击垮,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跪在地。
他面无人色,浑身抖如筛糠,嘴里语无伦次地喃喃着,“为什么?我的计划万无一失,怎么会——”
而被压在一旁的肃王,先是愣住,随即爆发出癫狂至极的大笑,笑得眼泪都涌了出来:“哈哈哈,赵晏,你也有今天!你和我一样,都是被这老东西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蠢货!哈哈哈……”
他笑着笑着,声音却变成了绝望的呜咽,泪流满面——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就完结了,我已经写完了,两章加起来快三万字了,太长了所以分成两章。
其实日三千也能日更,但还是觉得全写完一口气发出来吧,结局章明晚八点发哈~《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