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夏末,空气里还是弥漫着那股躁动,树梢蝉鸣依旧放声嘹亮。走廊上灯影阔绰,那道带来热气的身影,就这么直直地撞入了少年人的眼帘。
酒劲壮人胆,说话的男生迷糊着眯了眯眼睛,指着门口有些口齿不清地问:“这不是我们临中的沈大天才吗,怎么的大半夜不在家做题?”
沈漾脸上还是挂着那副淡淡的表情,也不知道盛况刚才的说的话他听进去了多少。
那双漆黑的眸子淡淡越过几人,在角落谢加言的身上停留了两秒,最后落在座上还一脸懵逼的盛况身上,重复了一遍:“我找人。”
盛况在那一瞬间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有些意料之外的意外情绪。
“我们朋友之间的聚餐,你就这么不请自来?”距离门口最近的男生嗤笑一声,语气里带着嘲弄,他指着隔壁,“他妈还在隔壁呢你就带他走?问过我们的意见了吗?还是说要我们一群人去隔壁问问他妈?”
盛况的脸色骤然沉了下来。
周围人没察觉到他的异样,隔间灯光闪烁着看不清他的表情。
那群男生看沈漾没动,嚷嚷附和着的声调一句比一句高,话也说得越来越难听。
忍无可忍间,他抬起头刚打算一拳打过去,却见身前一道阴影闪过,垂在身侧的手腕忽然被人虚虚握了一下。
“给未满十八周岁的人灌酒,”沈漾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皱眉打断他们的话,抬手指着角落里不断闪烁着红光的监控说,“全聚里的监控没有死角,你们是想再去一次学校政教处,还是街口的警察局?”
在外面再横也都是些普通学生,无论是学校政教处或是警察局,对他们还是具有一定的威慑力,一被威胁,刚涌上来的酒意瞬间散了大半。
麻痹的大脑逐渐清明,刚刚还在叫嚣的几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看上去应该是不太好的回忆,脸色俱是一变。
盛况垂着脑袋和地板面对面,拧紧许久的拳头缓缓松开,手腕处冰冰凉凉的触感犹留,甚至感觉还有些刺挠。
他脑袋有些放空,开始怀疑自己的许愿方式是不是有错,不然怎么会把这尊门神给请过来了。
直到一双熟悉的白色球鞋出现在他的视野里,才缓缓抬起头。
不过沈漾的声音听起来还是凉嗖嗖的:“你喝他们的酒了?”
“我没有。”盛况立刻伸出指头比了个一自证清白道,“一口都没喝。”
他说话时眉眼会微微上扬,澄澈的眸子含着一抹亮色,头发很黑,校服领口整齐敞开,从沈漾的角度甚至能看见那一截漂亮的锁骨。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走廊灯光的原因,盛况觉得沈漾看起来好像也没那么冷冰冰的了。
两个人很少有这样直视对方的时候,隔间不断扫射过来的光线让盛况恍惚了一瞬,率先别开了眼。
沈漾就这么看了他好一会儿,转过身说:“走了。”
四下或多或少传来几道探究的视线,伴随着或好奇或惊诧,盛况跟在沈漾身后往外面走,距离不远不近的还能再塞下一个人。
门神就门神吧,盛况心说,比起现在待在隔间里被人当连坐犯受牵连,他宁愿跟着沈漾走。
下楼路过饭店前台,两个人还巧赶上了急匆匆往二楼跑的老板娘,手里还抓着一包烟,风风火火的在楼梯口碰见他们,还不忘停下来问几句:“你们要出去啊?”
盛况没打算出店,就想在大堂里稍微坐一会儿等许女士结束回家,不过他还没开口,沈漾就先替他说了:“我们出去几分钟,一会儿回来。”
盛况伸手扯了他一下,眼底明晃晃写着“你要干嘛?”四个大字。
沈漾抬了抬下巴,说:“你身上一股啤酒味,出去散散气。”
盛况扯着袖子闻了闻,果然闻到了一股酒精的味道——应该是在隔间里染上的。
这人狗鼻子吗?
老板娘听到这话点点头,仔细嘱咐他们:“那别走太远,这大半夜的你们两个学生外出也不安全。二楼那边的事我来处理,你们不用管,安心出去走两圈就行。”
沈漾沉默两秒,说了句“谢谢”。
虽然脑子想着不出去,但等盛况反应过来,才发现他跟在沈漾后头脚下没停,两个人都快走到巷子口了。
盛况无声地骂了自己两句。
夜半时分,晚风拂面,月光从稀疏的树叶缝隙里落下,不经意间印入他白色的夏季校服,短促而又漫长。
沈漾单手握着手机敲字,微弱的屏幕光亮映出了他半张脸,另一只手插在校服口袋里没拿出来,发完消息后没一会儿,又把手机摁灭了。
眼瞧着他还要往前走,盛况就跟路边电线杆一样杵在原地不动了,远远喊他:“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
离他大概有四五米远的男生站在路灯下,连身子都没转过来,不咸不淡的声音在巷子里回荡:“把你拎去卖了。”
盛况:“……”
这人嘴巴一如既往地说不出什么好话。
夜晚的街道上没什么行人,巷子口正对着马路一家24小时便利店,只需稍微偏头,就能望见从里面溢出来的零星灯火。
但盛况站在原地假装木头。
谁爱走谁走去吧,反正我不走。
巷口飞速驶过一辆轿车,轮胎与地面卷起的阵风吹动了地面的小石子,往里蹦跶了半米。
似有所感,沈漾一下停住了。
两分钟后,盛况看见面前的又影子动了,身量清瘦的少年抬手抓了一把额前碎发,有些烦躁的又折了回来。
一脸不爽。
“你不是说要把我拎去卖了吗?”盛况双臂摆烂似的舒展开来,发丝尖在夜风里一颤一颤的,“我就站在这儿呢,你把我拖去卖了吧。”
沈漾没吭声,半天才瞥了他一眼,语气转变得有些生硬:“常爷爷让我给你送东西。”
“送东西?”
盛况回想了一下那天在门卫处的经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寻思自己也没丢什么东西,顿时有些发愣:“我不记得我丢东西在他那儿了啊。”
相处下来,盛况发现常大爷这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要是真有东西丢他那了,不用多说,晚上下课肯定会在校门口等着他。
那这人干嘛呢?
盛况狐疑地多看了他两眼,正对上沈漾投来的视线,又问他:“是什么东西啊?”
沈漾挽了挽袖子,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印着“药房”大字的白色塑料袋,看上去挺新的。
仔细一看上面的店名还有点眼熟,是盛况下课拐去给许女士买解酒药的那家店。
“我又没病。”盛况没等他继续接下来的动作,问道,“常爷爷这是干嘛呢?”
“他说你看起来不太聪明,”沈漾说着,手上的动作没停,“买点药让你吃了补补脑子。”
“你说谁不聪明呢——”
骨节分明的手指打开系结,里面赫然静静的躺着一管药膏。
“专治跌打损伤……”盛况念到一半卡了壳,抬起头看他,“常爷爷思想还挺先进,没买红花油反倒买了管药膏。”
“……”
两个人就着这个动作僵持了会儿,还是沈漾抿了抿唇,解释说:“他那天在门卫处看见你胳膊上的淤青,以为你在学校里被人欺负,差点就跟老林说了。”
沈漾此前从没跟着班里的人喊过“老林”这个昵称,这时候从他嘴里听见这么叫,盛况脑子差点没转过来。
“就该跟老林说!”盛况回过神来,愤愤不平道,“我还不知道是哪个傻逼撞的我,害我疼了好几天,连睡觉都不敢压着手。”
看来真的是被气急了,盛况激愤的声调在巷子里回荡了两圈。
沈漾多看了他两眼,说:“你还知道疼?”
盛况没好气地拖长语调:“我又不是傻子。”
沈漾打断他说话:“不是傻子不知道去买药?”
盛况“咻”一下没声儿了。
感觉他们两个现在像小学生拌嘴。
他起先在药店的时候,不是没想过给自己买管药膏涂。只是在话要说出口的刹那又刹住了,觉得没什么必要。
小伤而已,放它个几天自然会好的。
地面上孤零零躺着几颗被吹过来的小石子,盛况无意识地抬脚踢了几下,嘟囔着:“……你又好到哪儿去了。”
沈漾顿了顿,问他:“他们都跟你说了?”
“你指的什么?反正他们什么都说了,”盛况戏弄完了小石子,抬起头看他,嘴里却说,“但我没听。”
沈漾把塑料袋随便卷起来塞回口袋里,手里捏着那管药膏:“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他们又不是我们班的人,能知道什么?还不如跑去问乐子期他们。”盛况撇了撇嘴,指着他手里的那管药膏问,“那你又为什么要买药膏给我?”
沈漾这回开口了:“常爷爷让我买的。”
放屁。
我在门卫处根本没脱过外套,常爷爷从哪儿知道的?
盛况做了个假动作,回身一个猛步就凑到了沈漾面前,距离近得都能闻到他身上那股中药和洗衣液掺杂在一起的味道:“你敢不敢发誓?要是这是常爷爷让你买的,你下回考试就考零蛋。”
沈漾拧着眉,他的眼尾压得很低,看上去真的在思考盛况的话。
半分钟后,他带着些迟疑望向小盛同学:“我从没考过低于一百四十的分数。”
“……”
你大爷的。
盛况差点被他这句话呛着:“谁问你了?!”
沈漾:“哦,我以为这是个毒誓。”
盛况不可置信。
难道不毒吗?
起码对于他那张38分的数学卷子来讲,已经够恶毒的了。
周遭偶尔传来饭店里熙攘的吵闹,盛况跟沈漾干瞪着眼,就是不说话。
“……你就当是他送的。”沈漾没好气说,“你事怎么那么多?”
死闷骚。
盛况有些无语地看着沈漾,非常确信这人浑身上下就嘴最硬。
沈漾耐心似乎被耗尽了,举着那管药膏问他:“那你要不要?不要我丢了。”
“谁说不要了?”盛况一把把药膏从他手里抽过来,捏在自己手心里,冲着沈漾说,“谢谢常爷爷对我的关心,帮我跟他说一声,回去记得多买两副药。”
沈漾右眼皮狠狠跳了一下。
“随便让某些人治治嘴硬。”
沈漾:“……”
他上前两步想把药膏拿回来,结果盛况早有准备,在他靠近时直接往后退了几步,让他扑了个空,还在前面冲他做了个鬼脸。
“送出去的东西哪还有要回去的道理?”盛况的脸在光晕中若隐若现,少年人干净透彻的声音沿着影子飘来,“给了我的就是我的了。”
小巷里,盛况晃着手走在前面,可能是一个人走有些孤单,看沈漾没跟上来,他回头问:“沈漾,你走不走?”
辉映着的灯光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沈漾还是端着那张冷脸,却难得应了他一声:“来了。”
长夜难寂,夏蝉依旧叫得烦人,蒸腾起的热意里藏着漫长的缱绻。斑驳落幕时,这难耐的盛夏似乎也没有那么燥热了。
“……”
临近饭店门口,沈漾回神张嘴好心提醒他:“……全聚门口有块砌花圃剩下来的砖。”
不出意外的,话音刚落盛况就“哐当”一下直挺挺地栽了下去。
伴随着一声极其痛苦的哀呼。
沈漾:“……”
他就知道。
二楼最外侧的窗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推开,从里面探出了一个脑袋,声音熟悉:“你们两个在外面讲什么悄悄话呢?”
楼底下的花圃里亮着部手机手电筒的灯,炽白的灯光星星点点,在一片夜幕中显得格外亮眼。
沈漾很淡定地朝二楼看了一眼,把手电筒对准面前还在花圃里挣扎的男生,说:“没什么大事,就是有个人掉坑里了。”
“……”
十分钟后,被人从坑里解救出来的盛况,正坐在全聚前台大堂怀疑人生。
刚去后厨洗完手出来的沈漾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幕。
男生乖乖在小板凳上坐着,头发难得柔顺地贴在他脑袋上,脸上刚沾上的土和灰尘已经被毛巾擦干净了,十根手指交叉相握搭在腿上,眼神里还有些迷茫。
忽然,盛况眨了眨眼,像是才反应过来般捂着自己的脸,头深深地往下低,恨不得立刻就把自己埋进地板下面。
太丢人了。
真的是太丢人了。
他活了十七年都没想到这么个丢人的法子!
“这不是挺好?”一旁跟在沈漾身后出来的年轻人甩了甩手,水滴撒到了地板上,调笑道,“至少药钱没白搭。”
盛况的头又往下压了十厘米。
“你再说两句,他可能马上就会回坑里躺着了。”沈漾慢条斯理地抽了张纸巾擦手。
盛况飞快地抬起头瞪了他一眼。
“瞪我干什么,是我让你不看路的?”沈漾拿出手机划拉了两下,像是在回什么人的消息。
“……谁知道是不是你故意报复?”盛况闷声说。
“行,把无赖都耍我身上。”沈漾摁灭了手机屏幕,朝楼梯口一抬下巴,“现在你可以抬起你的头,往楼梯口看了。”
不用他说,盛况早就注意到了被老板娘搀扶下来的许明周,也顾不得丢不丢脸的情绪了,站起身就去接人。
许明周身量小,整个人就像白纸一样薄薄一片,出来时身上没穿外套,显得有些苍白。不过还好没醉得太过,看见盛况就问:“你刚刚去哪儿了?我找你半天。”
“里面有点闷。”盛况随口扯了个缘由,“出去转了一圈透透气。”
许明周似是有些无奈,拍了拍他的手背:“下次不能这样了,太不礼貌了,至少跟我说一声再出去。”
盛况毫无腔调地“哦”了一声。
二楼陆陆续续走下来几个人,许明周笑着把人都送走才去跟老板娘结账,留着盛况一个人在门口等她。
沈漾顺手帮着老板娘去包间送菜了,一会儿的功夫就没影了。
“准备走着回去?”年轻人问他,“你住这附近?怎么之前没见过。
“……去年才刚搬过来的。”盛况的眼神一直盯着前台的那抹瘦小身影,下意识就回道,“我以前不住这儿——不对,你问我这个干什么?”
对上盛况有些莫名其妙的眼神,年轻人郑重其事地拍了拍他的肩,故作玄虚:“随口问问,晚上回家小心点,明天见。”
没等盛况想出来他这句话里“明天见”是什么意思,就看见最后从二楼下来的一群男生,个个七倒八歪的看上去灌了不少,打头的是刚才没怎么说话的谢加言。
盛况现在对这群人印象极其不好,连半点眼神都没分给他们,倒是在前台的许明周瞧见了,显得异常热情。
……早知道不来了。
这个年纪的学生总有种莫名的倔强,看见自家人对着别的孩子说说笑笑的,总有点不是滋味。
盛况不用想都知道,现在许女士正在跟他们几个说什么。
肯定又是些“麻烦你们在学校照顾好我们小况”,或者“你们帮帮小况”之类的话。
“老是低着头干什么?地板都要被你盯出两个洞来了。”年轻人拍了拍他的肩,以为是他等急了,指着前面端着盘子回来的沈漾,“喏,你的救星回来了。”
被称为救星的沈大同学往这边瞥了一眼,可能盛况的脸色有点难看,没多做停留就上前打断了这些人的谈话。
盛况嘴唇动了动,轻轻抿了一下。
许明周女士这才想起这边还有个儿子在等着他回家,忙打了声招呼跟他们道别,提着包往门口走。
饭店的客人走得都差不多了,四周的喧嚣陡然静了下来,只余夏夜的嘶声蝉鸣,都随着巷子里的脚步声走远了。
一晚上走这个巷子三回,盛况学聪明了,特意绕到花圃边上,生怕又被什么东西绊倒摔个狗啃泥。
身后传来一声被压得极低的笑。
“明明就关系不错啊。”身侧的人一会儿看看巷子口一会儿看看沈漾,“难得看你不板着那张脸。”
掌心里握着的手机震了两下,沈漾解锁看了一眼。
况况况况且:你特么故意的吧??
沈漾半个身子都靠在门框上,看着巷子口那一点影子远远离去,转身回屋:“不熟。”
“你知道你从小到大,最让我讨厌的点在哪儿吗?”身后的声音远远传来,并没追上他,“就是嘴硬,你的那张嘴啊,比那个刚从矿里采出来的钻石还硬。”
沈漾没吭声,从前台立着的置物架上拿了书包,挎在肩上就走。
他不说话的时候,整个人的气场都透着淡淡的疏离。
巷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了先前的热闹。
路过花圃时,脑子里蓦地浮现起了刚才的场景。
沈漾默不作声地往后退了两步,踩中了地面那婆娑摇晃的树影。
……好像也没那么有意思。《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