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郁雪非没想到, 她的人生也会有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且是在这样的时刻。
刚开始她以为商斯有只是想带她在城里兜风,结果他一路向南, 开出了北京, 把那座巍峨的皇城甩在身后, 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他不说目的地, 郁雪非也没有问。对于这段未知的旅程,她难掩心底的兴奋, 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屏蔽掉所有外界的杂音,密闭的空间里只有彼此, 哪怕不说话都十分美好。
直到第一次在服务区停下, 他们下车休整透气,商斯有才问,“知道这是哪儿么?”
她摇头, “不知道。”
“不知道还跟我走,真不怕给你拐到什么地方去了?”
“你舍得吗?”
商斯有垂眸,看着小姑娘黑曜石般的一双眼,带着股子难言的稚气,理直气壮地恃宠而骄。
以前她把自己包裹得太好,像是缃帙上的仕女图,镜花水月罗浮梦, 看得不真切。
现在才像是从画里走出来, 最凡俗的喜怒嗔痴,成为她身上灵动的妆点。
他笑了下,揉揉她柔软的发,“舍不得。”
郁雪非心满意足地靠进他怀里。
她隐约猜到即将有场风暴要降临,也许就在明天清晨, 也许就在他们的手机信号能够接通的某一刻,现实又会再度将他们分开。可是在那之前,请允许他们做一对亡命天涯的伴侣,路还很长,能相伴走得尽可能的远,就已足够。
“商斯有,今天我爸还给我打电话了。”郁雪非突然说,“他告诉我,离开家这段时间,你时常去看他,陪他聊天喝酒,还请人翻修了他们那间老房子,他很感激。”
“就没说些别的么?”
“也有。”不知是靠得太近,因此能听见他心口有力的跳动,还是说自己的心跳太大声,震耳欲聋,“他说……”
郁雪非的唇错在他耳侧,“他说要过年了,叫我早点买票回家。”
到底隐去了那些谈婚论嫁的话,怕商斯有家里不点头,他听了倍感压力。
不曾想,男人隔着衣物在她腰际报复似地揉了一把,“没说带我回去?”
“他应该说么?”
“为什么不应该?”商斯有目光沉澹,令人不疑有他,“之前你爸喝醉了酒,拉着我的手嘱托——我们非非吃了好多苦,以后你一定要让她享福。我知道你们家门槛高,可你这么喜欢她,就该为她争取一下是不是?”
他把郁友明的语气学得惟妙惟肖,逗得郁雪非前仰后合。然而笑过了劲,郁雪非又觉得赧然:她爹喝了酒怎么还是这个德行,嘴上没把门的,什么话都敢说!
“醉话你也信?”
“未来老丈人说的,为什么不信?”
“哪里就是老丈人了?”
她红着脸把商斯有推开,小跑着躲进车里去,后来一两个小时的路程,一直别过脸不看他。
他们全凭心意,累了便停下,休整好又出发,一路走走停停,天南海北地聊,一点也不觉得无趣。
中间当然也曾打开手机,可是消息和电话潮水般涌进来,很快又吓得郁雪非宁愿装死。
她还是回复了几个朋友关心他们行踪的消息,还有樊姨发来关切的话,一一解释清楚后,她瘫在座位上,一阵疲惫袭来,侵蚀四肢百骸。
以前怎么也没发现,大脑每天都要处理这么多信息?怪不得会那么累。
他们离开北京三十六小时后,郁雪非迷迷糊糊从座位上醒来时,正迎上日出的第一缕阳光。
朝霞染红了半边天,将云镀成粉金色,江面波光粼粼,如星芒坠落,熠熠生辉。
可是商斯有不在车里。
她眯眯眼适应了光线,环顾四下找他的踪迹,沿着江边看了许久,才发现那道英挺的身影。
他似乎在接电话,神色很淡,看不出什么情绪。
其实郁雪非知道,这一路商斯有都避免与人联系,像是不愿让她知晓既定的结果,要找到合适的时机避着,才能不掩锋芒地与对方谈判。
他据理力争的会是什么呢?答案不言而喻。
无非是商家还是不肯松口,就像当时谢清渠所言,无法接纳这样一位儿媳。
仿佛第一次见他一样,郁雪非心间有座古刹梵钟,轻轻一撞,便惊醒整座山林,鸟迹尽、人踪灭,像是首荒腔走板的挽歌。
她眼皮直跳,不安在膺内作祟,最后还是没法装聋作哑,裹紧他的围巾推门下车。
开始是走,后来变成小跑,最后近乎要飞起来。
羊绒大衣翩飞的衣摆是她的翅膀,就像那只翩跹着落在她手心里的小雀一样,她也再度飞回商斯有身边。
她从后面抱住他,因为跑得急,惯性使然的步伐不稳,踉跄着撞在他身上。
“非非……”
“商斯有,你听我说。”郁雪非难得强势,“我知道,一段感情要修成正果,理应得到家人的理解和祝福,可那不是必需,只要我们努力过,就算没有又如何?”
“我爸爸跟你说的醉话不是要逼你,或许一本守法律保护的证书是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我们在一起,不是吗?”
她说着铿锵有力的话,眼睛却不争气地红了,“只要你还在我身边,只要我们还没放开彼此的手,就不算没名分。”
那么难的时候他们都熬过来了。
无数个以为会不见天光的长夜,到头来还是等到了日出,就如同眼下这样,在这个冬日把他们都照得暖洋洋的。
所以,更不能在一切风平浪静后,轻易地说放弃。
“我不是非要做你的妻子,维持现状未必不好。我……”
“你什么,嗯?就把我想得那么无能?”
商斯有转过身,指尖拭过她眼角零星的泪,一双桃花眼笑意昭然,“你不要名分,但我得要。现在的问题,不是你能不能当商斯有的太太,而是愿不愿意接受我,做郁雪非的丈夫。”
郁雪非怔了片刻,长发被晨风吹散,飞舞着,像她心底疯长的希望,“你、你说什么……”
“问你呢,能不能带我回家过年?”他将惊魂未定的人揽入怀中,声音缱绻又温柔,“都到这里了,不给个面子是否太说不过去?”
郁雪非伏在他肩头,脑子里晕晕乎乎,像是被泡发的海绵,“这是哪儿?”
“看那边。认出来了么?”
冉冉升起的旭日刚过黄鹤楼顶,霞光万丈。
而他们脚下滚滚的长江,载着万古余韵东流而去,江风紧随其后,不厌其烦地诉说他们镌下的誓言。
商斯有拨开她脸上的发,鼻尖相抵,声线微微颤着,“郁雪非,我说过永远罩着你,还记不记得?”
“所以不要怕,不要委屈自己,也不要退让。我们结为夫妻的确不必要谁的祝福,可我不想让你难过。等在你家过完年,我们就再回一次大院,这次我保证,不会让你吃半点亏。”
“因为你将是我唯一的妻子,无论如何他们也要接受这个事实。”
郁雪非早就泣不成声。
她并不是非要个结果,可是这一切得来不易,梦想成真的时刻,还是忍不住落泪。
商斯有看她水龙头开了闸似的哭,哎唷一声,“我们非非是水做的,做的时候要换好几次床单,哭的时候也是停不下来。”
他那么斯文地说着荤话,惹得郁雪非破涕为笑,然后更羞了,直接埋在他颈窝擦眼泪,“白日宣淫,下不下流啊?”
“那你笑了算怎么一回事?素质有待提高,嗯?”
“近墨者黑。”
“得黑一辈子。”
“怎么不想点好的,比如我感化你,咱们共同进步呢?”
“可是非非,我从多伦多走之前,是谁缠着做到天亮?”
想到那时只当最后一夜的放纵,郁雪非的脸迅速涨红,仿佛被霞光的余晖无辜沾染,小雀儿一样躲进他怀中。
商斯有用力地抱着她,嗅着女孩儿发丝间隐约的花香,这一刻,春天似乎提前到来了。
“非非,如果真的要用一生来丈量我们的关系,你会不会害怕,会不会后悔?”
“除非你欺负我。”郁雪非也回应他的拥抱,仿佛这样就能将对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商斯有,缘分最忌讳说如果,差一分差一厘,我们都走不到今天。所以,我选择你,爱和付出都是心甘情愿,现在是这样,以后也是这样,你也不要害怕、不要后悔才行。”
“好。”他应声,轻吻她的额头,又觉不够一般,重复一遍,“好。”
她说得没错,这条错牵的红线,终究在千回百转间,结了段良缘。
然而过程的惊心动魄、爱别离苦,光是历经一次就叫人赊掉半条命,不必用任何假设质疑它的宝贵。
已经走到这里了。
他们是时光濯洗、大浪淘沙,最后剩下的,最适合彼此的那一人。
后来不知是谁先动念,吻住近在咫尺的那张唇,在这个薄雾未晞的清晨难舍难分,最后被装进某个镜头里,成为走红一时的氛围神图。
纷繁的网络里,无数人谈论起这对日出吻的情侣,赞叹他们的般配,又传颂他们的情深,那都是不为人知却又无处不在的,他们爱情的痕迹。
郁雪非不合时宜地想,三十年前的某一天,裴秋芷抱着襁褓中的婴孩走在长江大桥上,吹着同样的江风,是否想过会有一天,它会见证他的新生?
不过那些都不重要了。
红尘滚滚来去,爱与恨、情与仇、喜与悲、恩与怨被一笔带过,就像这缕江风,带着潮暖的湿意,吹向下一个春天——
作者有话说:这一章的bgm是《春泥》
第82章
紧赶慢赶, 他们总算在浩浩荡荡的春运大军到来之前回到林城。
林城不过是座二线小城,因为近两年的旅游热潮才慢慢进入大众视野,平日里人没那么多, 但是一到年节, 漂泊在外的游子归了乡, 年味便满到溢出来。
商斯有第一次在外地过年, 临登门前还是郑重其事地准备了拜年的礼物,考虑再三后直接约了配送服务。
结果东西送到了, 他们还没到家,惊得郁友明一连串电话追来, “非非, 是你给家里买的东西?这也太多了!”
“不是我,是小商。”她学着爸爸的语气,刻意咬重小商二字, “他今年在咱们家过年。”
那头静了一瞬,像是不可思议,然而很快又高兴起来,“好好好,那敢情好啊!你们啥时候到?我跟你何阿姨赶紧买菜去!”
“快了,半小时。”
“行,炒个辣子鸡, 做一份酸汤鱼, 再蒸个粉蒸肉……”
“好了爸爸,四个人能吃多少呀?别做那么多,不然天天吃剩菜。”
“你问问小商呢,他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郁雪非打开免提,抬眼觑他, “问你哪,想吃啥?”
“郁叔,您上次炒的排骨不错,我惦记了好久。还有前回您说的好酒,今儿能喝上么?”
“那当然了,都安排上!”
两人聊了几句,有来有回的熟稔语气让郁雪非咋舌。等结束了通话,她收好手机,酸溜溜开口,“没少下功夫啊,趁我不在的时候,把我爸都搞定了。”
商斯有笑,“我跟郁叔本来也合得来,怎么说得跟讨好你似的?”
郁雪非噢了一声,“原来我才是附带的那个。”
“非非,你这两天是不是有点……”
他想说无理取闹,但不是贬义,正相反,郁雪非平日里太克制太冷静,他喜欢她的无理取闹。
“怎么了,嫌我烦呀?”郁雪非很配合,帮他补充了后半句话,“那现在还没上我家过年,你有反悔的机会。”
“反悔?等着吧。”商斯有也哼了声,俩人小孩子一样较起劲来,“这辈子是不可能了。”
“你好幼稚。”
“彼此彼此。”
郁雪非用目光描摹他侧脸的轮廓,心里被一点点填满,说不上的高兴。
“我从没想过有一天能跟你一起过年,”她突然说,“到现在还是像做梦一样。”
商斯有捏了下她的手心,“现在呢,疼不疼?”
“不疼。”
“不疼是因为我没下重手,不是做梦。”
她咯咯笑,“什么你都有说的,怎么以前没发现你是这样的人啊?”
这次轮到他反问,“后悔了?”
郁雪非顺坡下驴,“嗯,后悔了,东西我笑纳了,您现在回北京去,还来得及赶上年三十。”
“小没良心。”他才不理会,令她上楼的动作,熟悉得不像一个客人,“走吧,别让你爸和何阿姨等。”
这是郁家的老房子做过简单翻修后,郁雪非第一次验收结果。
斑驳的墙壁重新粉刷了温暖的米色漆,极具时代特色的幽蓝色玻璃窗也被换掉,室内一下子显得通透亮堂,格外温馨。
更令人惊喜的是,郁雪非那些无处摆放、甚至已经积灰了的奖杯,如今都摆在定制的展示柜中。
每一座奖杯后,都是一张当时表演的照片,记录着她一步步从这座山野小城走向帝都的历程。
从四五岁连少儿琴都抱不稳,到后来走上更高、更大的舞台,郁雪非自己都没意识到居然要花这么久。
而最后一张,是她在温哥华演出的照片,偌大的空间,聚光灯打在她一个人身上。
是独奏的《十面埋伏》。
仿佛一仞料峭的寒风拂过心坎,郁雪非连触到相纸的手都颤抖着,“你怎么还有这时候的照片……”
“如果一直找不到你,这或许就是我们的最后一面,当然要留念。”
一旁的何丽芬看他俩腻腻歪歪,偷笑说,“行了行了,这不是好好的么?都一块儿回家过年了,你们的好日子在后头呢,洗洗手准备吃饭了啊!”
郁雪非刚涌上来的泪意就这么憋了回去,“是,好日子在后头呢。”
这是他们第一次一起过的年,以后或许还有很多很多年,都是这样度过。
除夕那天江烈打了视频回来,郁友明乐呵呵举着手机向他展示年夜饭,看到镜头里出现的商斯有,他并不是很意外。尽管依旧没法尊敬,但至少不再抱有敌意。
江烈快毕业了,打算留在美国发展,想把林城的房子出手。
“郁叔,我把证件和委托书寄回来,之后房款就打在您的银行卡上,当您替我存着。”
语气依旧干脆利落,可字字藏着无法言说的关心。外人不明就里,但同在一个屋檐下的郁友明和郁雪非一听便知,这笔钱,江烈大概率是要永远存在郁友明这里了。
他始终铭记着,郁家曾撑开一把伞,才让他安然无恙地度过那个阴雨连绵的青春期。
郁友明“诶、诶”地应了,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江烈让他把电话给商斯有。
“郁叔年纪大了,腿脚也不好,来来回回办手续不方便,你多帮帮忙。”
郁雪非觉得这话太不客气,稍蹙了眉,从旁提醒,“小烈,你可是在托他帮忙呢。”
“那有什么的,他不也需要表现机会么?”江烈瞥了眼商斯有,“是吧?姐夫。”
他喊得很轻,可在场的人还是听见了,纷纷笑起来。
其中笑得最灿烂的那个,哪还顾得上什么长幼,被他支使也心甘情愿,“行,就冲这一声姐夫,我亲力亲为。”
江烈才不理会他的得意,跟郁雪非和何丽芬提前拜了年就挂断去上课了。
但这句话实在把商斯有哄得开心,吃过饭就开始谋划整件事,最后建议,两边都是老房子,一年年老化后贬值得厉害,不如就此一起出手,然后置换一套宜居的。
他讲话温和有礼、逻辑缜密,很难不让人信服,郁友明和何丽芬一合计,决定让商斯有一起琢磨琢磨。
守完岁,老人家早已熬不住,只剩他们俩还亢奋,要去天台看烟花。
郁雪非买了一把仙女棒点着玩,让商斯有给她拍照,小孩子似的乐此不疲。等到后来玩累了,便坐在郁友明搭的摇椅上,一起看洒满星星的夜空。
郁雪非靠在商斯有肩头问,“怎么突然想到让他们换个房子,不是才翻新么?”
“你家这儿虽然好,但只有步梯,郁叔上下不方便,房子布局也不好,冬天湿冷,他腿会疼。厨房灶台高度太低了,何阿姨做饭时总要弯着腰,这些要不改起来麻烦,要不就没法改,换房是最好的办法。”
商斯有考虑得比她想象的还周到,“之前本来想直接换,郁叔怎么都不肯要,正好借这个契机,我补贴点,让两老找个好地方养老。”
“难为你,想送房子还要绕这么大一圈。”郁雪非说着,突然想起还锁在抽屉中的赠与协议,“对了,鸦儿胡同的院子还没办过户手续呢,我一直想跟你谈,既然我们在一起,就不必那么麻烦了。”
“不行,还是得过。”
“为什么?”
“你的婚前财产啊,笨不笨?”
郁雪非直起身,认真睇向他眸底,像是能借此窥见他的心,才知他的爱有多深沉。
“商斯有,你知道我想说的是什么。”
“嗯,我知道,但我们谁也没法保证以后,如果有朝一日真的会走向分崩离析,以你的脾气,绝对什么都不肯要。我不想你到头来一场空,也不舍得你这样。”
“可是我自己有能力给自己倚仗——”
“那不一样。”商斯有笑着捏了下她的脸颊,“就偶尔自私一点行不行?又不是要当菩萨,永远满怀慈悲。”
她又不争气地想哭了。
如果在最无助的那一年遇到他,她一定会更早、更彻底地沉沦,不会让他那么痛苦。
其实,当个被他养大的小姑娘也很好。
偏偏时机不对,他们相遇时,她将一颗心包裹得严严实实,被生活折磨得筋疲力尽,才走了那么多弯路。
但转念一想,眼下或许也是最好的结局。
家中的变故或许是生命难以承受之重,可是她挺过来,就是涅槃重生。她并不歌颂苦难,可是此刻应当感谢它,让她过早地参透人生法门,明得失、知进退,才能在岁月的濯洗中,得到这样一个爱人。
在眼泪滚下来的那一刻,郁雪非吻住他,一起品尝历尽千帆的咸涩,还有尘埃落定的回甘。
后来两人分开时气喘吁吁,皮肤烫得仿佛不像在冬天。商斯有舔了下唇,喉头滚动,“别招我,真的会忍得很难受。”
明明她也知道,住在家里总不能同床共枕,还偏偏这么动情地吻他。
郁雪非双靥通红,不住用手背贴着脸,想让它降温,“谁让你一碰就起反应……”
他笑着看她,桃花眼半眯着,倜傥至极,“是对你才有反应,怎么说得像我的错一样?”
“那是我的错吗?”她又开始耍赖。
“行,还是我的。”
商斯有胳膊搭在椅背上,朝刚刚抽离怀抱的人扬了扬下颌,“快回来,我给你道歉。”
“道什么歉……唔……”
她恨自己的迟钝。什么道歉,明明就是用道歉当借口,更肆无忌惮地吻她,从唇角到耳垂,从脸颊到颈项,爱不够似的处处占有。
除夕夜的烟花久久不息,一簇簇升空、炸开,拼凑起一整个天空的绚烂,而这次没有之前跨年那样触目惊心,他们在光影明灭间,共同咀嚼关乎明天的誓言。
就这样,岁岁年年——
作者有话说:大概周六就正文完结啦。
第83章
商问鸿的座驾在鸦儿胡同外候了足足十分钟, 里面坐着的人才决心下车。
光是觑见院落一角飞檐斗拱,他就气不打一处来。这座宅子是商家的祖产,当年作为成人礼送给了商斯有, 不料竟被如此糟蹋——先前起火一事闹得沸沸扬扬, 花了不少力气才平息了舆论, 后来却听他直接拱手让给郁雪非, 房子的原主再来反而成了客,需奉上十二分的真诚。
“要早知道他是这副德行, 当时就不该把院子给他。”商问鸿冷哼一声,吩咐司机叩门, “去通报吧。”
站在一旁的谢清渠却显得心平气和, 不咸不淡地睨他一眼,徐徐吐字,“木已成舟, 你倒知道后悔了。一切错的根源无非是你始乱终弃,再怎么弥补也不为过。”
在商家忍气吞声二三十年,终于不必再扮演好戴着镣铐跳舞的商太太,谢清渠摊牌后,觉得浑身舒畅。
偏偏这样商问鸿还不能回嘴。
他理亏,现在地位又一落千丈,连说话的中气都不如以前足, 只好别过脸去, 等着里头的管家来迎。
年后温度回升不少,天清气朗,万里无云,可是站在阳光底下还是冷。
商问鸿说不明白,冷的到底是天气, 还是人心。
谢清渠突然道,“离婚协议书你签了吗?”
“离婚是大事,要跟组织报告。”
“这不影响你签字。”
“如果组织有意见……”
她侧身,好笑地看他,“你不会不愿意吧?”
“没有。”
“那就行,先签了不影响的。”
商问鸿薄唇翕动,刚想说些什么,管家老陈出来了,恭敬地邀请他们入内。
得益于此,这段并不算愉快的对话戛然而止。
商问鸿从未想到,有一天他见儿子竟要自己主动找上门,还要低声下气,去给那个女孩子认错。
可是商斯有失踪的那几天,他从气定神闲到彻夜难眠,实在坐不住。
眼下不过是退居二线,明升暗降到了一个清闲职位养老,如果商斯有真拼个鱼死网破,把以前的事情捅出来,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思前想后,他不得不妥协,给商斯有发去谈判的信息。
一辈子五六十载如江水滔滔,商问鸿被面子裹挟,终于自食苦果。
他如是,商力夫、冯双萍也如是,而商听云是当时家里的异类,放弃京中的荣华远赴新疆,到头来才发现,原来她是最聪明那个。
这段时间家里接连的变故让商问鸿心力交瘁,其间商听云来劝他看开,“人生哪里没有起落,你总不能好事都你一个人占了吧?”
“眼下小川虽然闹得厉害,到底还没真的与这个家脱节,你的后半生仰仗他,舍点脸面又如何?要真让孩子寒了心,你才知道那些原则和底线都算不得什么。”
他不是不喜欢郁雪非,只是这个女人完全是儿子人生规划中的变数,他害怕这种失控感。
久居上位的人很难真正从那个位子上走下来,哪怕事实如此,心理上也无法立刻接受。
要么需要时间沉淀,要么连滚带爬,狠狠跌一跤才能认清现实。
商问鸿无疑不想做后者,所以宁愿低头一次,总比面子里子尽失来得好。
哪怕知道郁雪非是琵琶演奏员,亲眼见到她时,商问鸿还是微微一怔。
那种轻灵又飘然若仙的气质,与曾经的裴秋芷几分相似,却不尽相同。
眼前的女孩儿更沉着稳重,话不多,但言之有物。
俏也不争春。
这是如今的年轻人很难得的品质。
简单了解之后,商问鸿大抵明白了她如何练就这样的心性——无欲则刚,她没有把自己摆在被选择的位置,所以无惧他们的问询,大方坦白了家中的往事。
她在讲述时,语气平静、目光勇敢,直视着位高权重的二人,丝毫没有恐惧。
哪怕是官居高位者,也有不少人接不住他过于凌厉的眼风,可她没有。
这让商问鸿刮目相看。
“其实这些事情或许您二位都知道了,可我觉得档案材料、书面报告毕竟无法还原事实真相,还是有说明解释的必要。”
她郑重其事道,“我的家庭突发变故,父母的行为我无法撇清关系,旁人因此对我有所议论,这些我都习以为常。可是这些事情,不应当上升为对我本人品行的怀疑,否则这何尝不是一种以偏概全的偏见?”
“而至于我对商斯有的感情,想来,经历了那么多事后我们还能在一起,也证明了一切。”
郁雪非一口气说完,悄悄地看了眼身边的男人,茶案下十指交握的手始终没松开过,手心早已汗水涔涔。
怎么可能不紧张?只是面对商氏夫妇,她必须表现出足够的冷静,才不会被他们看穿,换取应得的尊重。
一时鸦默雀静,谢清渠深深吸了口气,才开口打破沉默,“郁小姐,之前的事情是我武断下了结论,对你造成了误解,是我不好。至于你说的偏见……”
语气不过缓了两句话,又凌厉起来了。
商问鸿轻咳一声,生怕她那股子傲气又窜起来,夺过话端,“偏见的确存在,然而听完你的陈述,我想你伯母也有所改观。是不是?”
大局为重,谢清渠唇峰半抿,到底并未反驳。
“我谨代表我们夫妻二人向你致歉,”他继续道,“在这以后,你与小川的事情我们不再干涉,一切尊重你们的意愿。只是如果真要谈婚论嫁,按礼节是否应该由我们去你家里提亲?我也好见一见你的父亲。”
“不用了伯父。”郁雪非果断地回绝了他,“我明白,眼下您未必真心接纳我,就像我未必真的能翻过那道坎,既然如此,大家也不用这样勉强彼此。如果真的有缘份,时间会冲刷一切的,您说呢?”
未曾料到有人会如此下他脸面,直截了当地拆穿虚与委蛇的把戏,让伪善的商问鸿一时愣住,倒是旁边的谢清渠蓦地笑起来,“郁小姐是爽快人,这样也好,打开天窗说亮话,省得以后猜来猜去,一辈子猜不透。”
在这指桑骂槐呢。
商问鸿神色古怪,还是忍住气,一言不发。
待到商问鸿走出院子,心情可想而知。谢清渠看他一脸青白,轻哂道,“小姑娘厉害吧?连你都被降住了。”
“这是没教养。”
“但她说的话没有毛病。要是今天见了面,她就能把之前受的委屈都翻篇,亲亲热热冲我俩喊爸妈,那才奇了怪。”
商问鸿背着手,眉心攒成个川字,“肯做表面功夫未必是坏事,像她这样,看似温温柔柔不争不抢,实际上心里样样门儿清,才是最难把控的。”
“把控来把控去,也没见你把控住什么。”谢清渠想,自己当年怎么就绕不出这个牛角尖,非要认定商问鸿呢?就该在知道他有孩子的时候离婚才对。
人只有不怕失去时,才明白自己最想要得到什么。
她又叮嘱了一遍,“离婚协议书记得签。”
“知道了。”商问鸿声音很闷,“什么时候过来拿?”
“不了。你找人送到老宅子吧,我现在住那边。”
黑色红旗缓缓停稳,商问鸿回头看着还立在门廊下的谢清渠,抿了抿唇,“送你回去?”
“方遒来接我,你走吧。”
“好的。”
他最后看了眼谢清渠,然后利落收回目光,长腿迈入车内。
门被司机轻轻关拢。
车开始行驶。
谢清渠一定想不到,这个只在做戏时与她恩爱的丈夫,此刻会回过头,看着她的身影越来越远,直至消失。
不过那又如何,商问鸿这一辈子,爱谁顾谁,还是最爱他自己。
她看着摇曳的树枝,上面已经隐约抽出了新芽,想起自己得知商问鸿在外面有孩子的那一刻,似乎也是这么一个时节。
然而那年春天带来的不是希望,是无尽的深渊。
还好都过去了。
*
在送别二人后,郁雪非也如释重负,长长舒了口气。
她得承认,商问鸿与谢清渠光是坐在那儿就压迫感十足,令人不寒而栗,可她面对这样的两个人物,竟然敢说出如此毫不客气的话,事后冷静下来想想,有点太不自量力了。
所幸这场会晤耗时并不长,不然真要抽干心力,才足以应付这一局。
“你到底怎么说服他们的?”她问商斯有,“刚才说话的时候我真的浑身都在抖,生怕你爸突然翻脸,那我绝对会被吓懵。”
“他这辈子面子比天大,现在又刚出了事,爷爷奶奶以前作风排场的问题被敲打了一通,只能低调做人,我说如果他们不肯让步,大不了公开身世,大家谁也别想好过。”
“可那样你也要受到牵连,甚至可能一无所有。”郁雪非瞪圆了眼,“你最好是在开玩笑——”
“没有开玩笑。非非,我是不是跟你说过?若是有可能,我宁愿不当这个商斯有。”
“那可不成,你没了身份,连结婚证都领不了。”
她时不时冒出来的冷幽默真的叫人忍俊不禁。
商斯有笑着把她带进怀里,“其实身份太多也不是好事,我之前一直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谁,是商斯有还是裴行川,是北京人还是武汉人,是商家的独子还是裴家的累赘?甚至我在质疑,他们都不需要我,只需要我这个身份的存在,至于名号下是谁,那些都不重要。”
“好在现在我有你,唯一且确定,并令我与有荣焉的身份,就是郁雪非的配偶。”
“非非,谢谢你,你让我的存在有意义。”
郁雪非被他说得心颤,偏过头轻轻吻他。他从身后环着她的腰,她侧脸回吻,画面宁静而美好,像一曲无声的华尔兹。
太阳一点点沉下去,橘红色的霞光洒进院中,为他们的轮廓镀上一层油画色彩。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
可这道天堑,他们到底是跨过去了。
本是此时情动,可商斯有遽然松开她,声音微哑,“对了,我有东西给你。”
他们来到昔时挂满鸟笼的那间休息室。
那扇绣屏被彻底烧毁了,已然不知所踪。房间经过了一次翻修,高高低低悬着的笼子都撤了,只有一只四四方方官印笼,挂在最显眼的地方。
可是里面干干净净,没有半片鸟羽,只有一叠文书。
郁雪非打开,取出第一封,竟是她当时的分手信。
她记得当时写这封信时,因为情绪失控,几度哭得不能自已,需要缓上好一会才能继续,因此纸张上不可避免地沾着泪痕。
可是今天再看,怎么感觉纸张更皱了些,好几处晕开的笔墨,都不记得当时那样痛哭过。
她像是文物鉴定专家似的,凑近了仔细瞧,逗得商斯有忍不住揭晓谜底,“怎么,就不能是我流的泪吗?”
“男儿有泪不轻弹。”郁雪非把信攥得更紧了,“更何况,你怎么会……”
脑海中蹦出一个画面,商斯有在夜深人静时,一遍遍看她的旧信笺,摘下眼镜,抹了把眼尾。
似乎也没那么荒诞。
她光是想想就觉得鼻酸。
眼看着郁雪非眼眶红起来,他赶忙取走女人手里的信,指引她转移注意,“好了,下面还有东西呢,你看。”
一份硕士录取通知书,只是时效已过,只能留作纪念。
还有一份合同。
郁雪非好奇地翻开,发现是场馆租用和演出策划事宜。
是她理想中的艺术最高殿堂,不知什么时候竟被他看穿,并备下这份礼物。
“独奏会!”她雀跃得快要跳起来,“什么时候的事情?竟然一点风声都没透露,把我蒙在鼓里!”
“喜欢吗?”商斯有明知故问,她明明开心得不得了,“原本是准备跟那份赠予协议一并寄给你的,但是剧院流程太多,晚了许久才批下来。”
大难当前,他能留给她的不多,却处处考虑周全,这份心意远比礼物本身珍贵。
郁雪非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还是不争气地哭了,“特别喜欢,特别特别特别喜欢。”
小孩一样,用重复的程度副词强调情感,显得尤为真诚。
商斯有生出些促狭心思,故意逗她,“喜欢这个多一点,还是喜欢我多一点?”
“幼不幼稚啊?”上一秒还感动得涕泗横流的某人一秒清醒,“问这么无聊的问题。”
“哦?”
“当然是……喜欢你。”她勾住他的脖子,往脸颊亲了好几下,“无论跟什么比,都最喜欢你。”
谨此铭记,永矢弗谖。《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