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针锋相对
沈宗年很忙,工作日的第一天,独自驱车前往葡利。
红色发财车和贡多拉游船来来往往,游客络绎不绝,永不黯下的天幕和奢靡的香水气味让游客忘记时间,星移斗转都与这方金色天地无关。
经理在金色拱门迎候:“沈先生,人已经到了。”
沈宗年抬手让随行人员停在门外,只让何无非的一个手下和自己一起进去。
“沈先生。”尤金荣放开身边的女孩,站起来同他握手。
沈宗年不拒绝也不热络,淡道:“久等。”
尤金荣也不介意,笑呵呵道:“刚到。”
他让身边的人坐到沈宗年旁边倒酒,寒暄了一阵,沈宗年没什么耐心听,直接说:“尤老板想要我看什么,拿出来看看吧。”
尤金荣是大马人,酒店积分最高的几位金狮用户之一,涉及交易额数量庞大。
尤金荣的助理拿出密封的文件双手恭敬递给沈宗年。
沈宗年略略看过,放下合同:“首次交易量这么高,尤老板对我未免太过放心。”
尤金荣想通过他坐庄洗钱,将赃款分流海外,并表示会给葡利最大诚意的回扣。
做这一行这么多年,沈宗年接到类似的邀请数不胜数,他向来不给半分眼神,相反地,正因他管理极其严明,葡利自他接手以来从未出过半点岔子,反倒成了各方势力眼中的肥肉。
尤金荣是何无非的追踪对象,何无非希望沈宗年能帮他做一次线人,引出对方在海外的据点。
沈宗年不爱管闲事,奈何对方前两日刚帮他落实了滨州黑市古画的事,此时拒绝有过河拆桥之嫌,后面要完全断掉沈孝昌在海市的线还得借对方的刀,他才答应见尤金荣一面。
尤金荣笑道:“对沈先生我当然放心,这也是我的一点诚意。”
但沈宗年说:“我不放心,初次合作还是谨慎一些比较好。”
这种勾当最讲效率,越快把手上的诈款分散出去就越难追赃,尤金荣着急想趁机过一把大的流水解燃眉之急,顺便一次足量将沈宗年彻底拖下水,葡利从此成为他的漂白池,利益共同体才是最牢靠的大山。
但沈宗年难搞是出了名的,他好商量道:“没关系,沈先生要是觉得太冒进咱们可以先试试水,期间要是发现有哪些地方不合适磨合一下也是好的,毕竟我诚心谋求的也是长期合作,并不是做那些一次性生意,相互之间建立起信任来才是最重要的。”
尤金荣抽了口雪茄,问,“沈先生觉得第一次过手多少合适?”
沈宗年在他合同的交易额上打了个对折,大概是何无非目前的警力所能及的额度范畴。
尤金荣笑道:“没问题,就按沈先生说的办,我马上叫人回去办。”
“不急,”沈宗年翘起腿,双手在腹前交握,“我还有一个条件,如果尤老板不愿意那就算了。”
“沈先生请说。”
“我希望能用海外的账户交易过账。”何无非追大多数赃款只追踪到国内就没影了,要牵出海外的据点难如登天,他们的分流渠道、流水账目、运行分级一无所知。
尤金荣面色不变,眼底的笑意淡了许多,多了几分警惕,但仍是笑着的:“怎么个说法呢?”
沈宗年摊了摊手,镇定自若:“尤老板,你那些钱最后一站是落在我这里,真东窗事发,你自己是洗白了,葡利可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尤金荣沉思着,不知在想什么。
沈宗年面容冷酷,不怒自威,戳穿他:“你这是在把风险都摊到我头上来。”
尤金荣一顿,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
沈宗年不予理会,只道:“我只接受海外账户交易,外面反诈和金融管制什么情况你比我了解。”
不但没有国内严格,甚至还有保护伞,诈骗款是他们的财政收入。
沈宗年道:“海外交易更隐蔽,事发几率小,就算真的排查到,也无法追踪证实,尤老板不愿意请另寻高明。”
尤金荣抿紧唇,推脱:“可以是可以,只是海外手续会比较复杂,用时也长,怕是来得不那么便利。”
哪知沈宗年说:“那是你要解决的问题。”
“……”尤金荣被他态度搞得有些恼火,他闯南走北做生意这么多年,真没见过一点商量余地都没有的,但现在是他有求于人,又不愿完全被沈宗年牵着鼻子走:“沈先生这就是在给尤某出难题了,不如这样吧,沈先生陪在下玩一把,连胜三局就按你说的办怎么样。”
沈宗年凝着他不说话。
尤金荣摸不准他什么意思,犹豫着是不是将人惹恼了,有些心虚。
沈宗年等他那股士气完全卸下来了,才无所谓地抛出一句:“你想玩什么。”
“Bullfighting怎么样?”
沈宗年示意何无非的手下上牌桌,斗牛是保皇和匹诺曹的演变叠交,需要四个人打。
尤金荣笑着虚挡了一下:“哎,沈先生的手下个个都是高手,尤某难得来一次,不如让下面的人也跟着沈先生学习学习。”
沈宗年还是无所谓:“随你。”
尤金荣看似支了个女孩给沈宗年搭上家,实则是沈宗年一对三。
他是牌桌上长大的,还没识完数就被沈仲望带到葡利里,
连赢两局,尤金荣竟也不恼,直到最后一局,沈宗年拿牌一看。
原来是在这里等他。
那女孩率先出了两次同花,沈宗年要是不出手上的红桃K,这局必败,要是出了……红桃K可是骑士牌。
得了谁的骑士牌就可以向谁提要求,这是风月场的惯例,怎么都是尤金荣占尽好处。
临门一脚,进退两难,尤金荣以为沈宗年会犹豫,不想沈宗年想都没想直接扔出红桃K结束游戏。
尤金荣哈哈大笑,对陪玩的女孩说:“还不谢谢沈先生。”
女孩笑着还未开口,沈宗年先发制人:“尤老板想我做什么不如明说。”
这哪里是让那女孩提要求,分明是他要提要求,让沈宗年为他办事。
尤金荣:“沈先生哪里话,这赢的也不是我呀。”他看向那女孩,女孩会意,说自己还没想好。
尤金荣为她做主:“没想好那便先留着,沈先生也不是出尔反尔之人,哦?”
沈宗年说当然,眼神却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怜悯,何无非天罗地网,你怕是没命留到再提的时候。
尤金荣扳回一局,心情不错地带着人走了,说改好了合同再来拜访。
卧底的警员去跟何无非汇报情况做新的部署,沈宗年也不打算多留,临走,经理问他要不要带一客朱古力曲奇打包带走。
沈宗年稍顿,说不用。
“以后都不用了。”
驱车驶离提督大道,经行平海园区,红灯闪烁,寸土寸金的路段亮起一排车灯,从天街堵到立交。
伯利丹顿大道的巨屏上已经换上平海新季的海报和宣传视频,由首位亚裔金榈奖最佳导演方诗颖执镜,金穗奖影后Faye联袂拍摄,其中还出现了方随的身影。
据TCB爆料,几家蓝血奢品都想通过提高报价冠名,但方诗颖没有同意,这事闹到了平海总部,谭又明顶住内部的压力予以支持。
于是有了这支上线首日就收获了千万点赞的广告,迅速在岛上掀起新的时尚风暴。
沈宗年认认真真地看了两遍,仰望着终幕上平海的logo。
遥不可及,但这才是它该呆在的位置。
下班高峰,人越来越多,瑰粉色云霞铺到天桥上。
海市纬度低,日落穿透力度大,黄昏大多是金色的,少有这样紫调的傍晚,紫得这样透,这样庞大,像乌金漆匣里泼出来的胭脂粉,洇了水,晕了墨,浩浩荡荡,无穷尽。
沈宗年记忆中的上一次,还是在英华读书的时候。
彼时沈家局势还未分明,圈子里大多数人不相信幼苗沈宗年能最终上位,二代家里几乎都跟沈家叔伯交好,沈宗年始终被排挤在圈子之外。
体育课打橄榄球,卓智轩突然不知从哪儿拿了个护腕给赵声阁,两人在场边说话,有同校生趁他不注意故意犯规砸到沈宗年。
沈宗年转身黑目沉沉看着他们,对方人多势众,气氛剑拔弩张,战火下一秒就要点燃,谭又明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水手T恤白长袜,看样子是在隔壁上足球课。
他笑眯眯地挡在沈宗年面前,隔着一群人,那场架最终没打起来。
第二个星期,沈宗年听到人传那几个二代去玩攀岩,一个手骨折,一个脑震荡。
放学谭又明悠哉游哉来到他位置,单肩背着书包,没心没肺笑着说:“走,快点回家打游戏。”
沈宗年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那天的黄昏也是紫调的,紫得绚烂,磅礴,铺天盖地,天与海都滟滟。
海岛黄昏独有的闷热潮意里,瑰色的云,青碧的树,皆被酿成一捧蜜糖似的的淡赭色,流过少年脸庞,熠熠发光。
大约是上节课打了瞌睡,谭又明后脑勺几根发梢翘起,被夕阳染成金黄色,似那老虎猫顽皮的须,昂头挺胸,分外神气。
沈宗年逃不出那年夏日的黄昏,大手一转打了圈方向盘冲破眼前企图困住人的紫色黑河。
黑色宾利杀了个回马枪,撞开天桥那片桑葚云,重新驶上公路,前方巨大的蓝色中英双语路牌告示所有车辆All Destinations.
沈宗年未加理会。
道路看似千万条,能走的其实只有一条。
所有目的地,就是没有目的地。
夕阳沉下去,落霞紫得深,透进高空玻璃就变成了暮色的蓝。
办公室不再似白昼那般明亮,杨施妍进来给谭又明送水,等他把冲剂一口吞了,问:“领导,要不要帮你把明天的会推掉?”
谭又明咽下药物:“不至于,一个感冒。”
杨施妍心道,我看你可不太像只是一个感冒,批文件时笔都掉了两次的笔,但她只是助理,不应该多问。
“让司机明天提早半个钟过来。”
翌日的智能技术应用峰会谭又明很重视。
峰会仍是在芬利士湾会堂举行,辟了二层用作展厅,最前沿的技术应用、科技展品,标了各大企业的签,是交流,是展示,亦是竞争。
其中最抢风头的当属一家叫“移山”的公司,创始人是后生中的黑马。
谭又明特意早到,体验完模型沙盘又去试数智中枢,谭家是渡口海运发家,谭又明不由得驻足研究了一会儿。
“换一个算法可以得到更精准的阈值。”
谭又明抬眼,这位上过四次反不正当竞争法庭的法外狂徒创始人问他:“谭先生要不要试一试?”
海市的年轻人看到谭又明,多少会带几分不自觉的奉承,这人倒是尊敬有余恭谦不足。
谭又明觉得自己够狂的了,“年度被告”看起来比他更狂。
“你是特地来蹲我的?”
“不算特意,要是知道谭生对这个感兴趣我早投其所好了。”
谭又明说:“你倒是诚实。”
梁鼎言和文家那小子在竞标鉴心的项目,寰途支持文家,平海认定移山,几轮激烈的角逐,谁也不让步,这些天,矛盾持续升级。
梁鼎言也不提鉴心那个项目,只专心为他讲解介绍移山其他的展品。
时间差不多,乘坐电梯到一楼会堂,门一开,迎面对上两道身影。
沈宗年和文嘉程。
四人面对面,心中皆是一顿。
庄严会堂,圆柱华灯,媒体记者长枪大炮对准四张英俊的脸一顿狂轰乱照,暗自欣喜真是一版可遇不可求的好封面。
梁鼎言野心勃勃,与冷酷威严的沈宗年气质更相类,文嘉程出身名门,明显同光环加身的谭又明才是一挂。
但偏偏,君子同凶神并肩而立,野心家与绅士结伴同行。
阴差阳错,两两对峙。
那日一场大吵后再见,各自身旁都已站了不同的人。
梁鼎言和文嘉程间暗藏的敌视,助威似的又撒一把火,让气氛更加紧张微妙。
四道目光,暗流深涌。
谭又明似乎从未想过这一幕,心脏收紧,目光扫过沈宗年和文嘉程,十六年来,是他站在那个位置,在谈判桌上,在聚光灯下,在新闻镜头中。
谭家的两张门牌,今天竟也走到了这一步。
沈宗年视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看着对面二人,最熟悉的陌生人,不过如此。
闪光灯与暗门声将时间无限延长,一秒、两秒,还是谭又明强撑着越来越尖锐的腹痛,率先点了个头。
都是成年人,内心如何歇斯底里面上也要强装体面,公私分明,没那么幼稚。
最重要的是,无论私下如何千疮百孔,他终归不愿意在外人面前与沈宗年露出半点龃龉和裂缝。
沈宗年垂眸,他太了解谭又明,他要是跟你闹跟你生气,那一切都不是问题,若是有一天他对你客客气气,不吵不闹,那便是真的结束。
这样就很好。
就此擦肩,各自入场,秘书有些担忧地问文嘉程:“谭先生看起来对移山的技术很感兴趣,会不会……”
文嘉程想了想,认真问:“你觉得他们之间是听谭先生的?”
相隔半个会场,助理和梁鼎言最后确认上台发言的流程:“文先生现在居然也学会去找人了,鉴心的事——”
梁鼎言满不在乎一笑:“难不成你觉得他们之间能做主的是沈宗年。”
峰会讲智能科技的实景运用,按照产业规划的分的座位,难得有谭又明同沈宗年不坐一处的一天。
领导发言繁冗,下面人装模做样翻开笔记记录。
沈宗年翻开麂皮棕面笔记本,稍顿,里面一大半是谭又明零碎的开小差之作,穿插在他字迹锋利的笔记之间。
去年三月的信息化交流会,【沈宗年,下会去吃葡国菜吗,这里的会议餐难吃得要死。】附赠一个憨态可掬的大熊猫。
四月的金融座谈,什么也没写,画了只狐狸攻打贸易大楼,尽显内心的暴躁。
六月的湾区一体化动员会,【这老头哪来的,有点意思。】但也没耽误他画王八。
七月初的中青交流会议,应该是拖堂饿狠了,画了几盘海鲜和果盘,还不忘给自己加一杯柠茶。
十月底的文旅业宣传会,在笔记本练签名,练完自己的又写沈宗年的,两人师出同门,真要模仿字迹可以假乱真,只不过一个慵懒潇洒,一个内敛锋利。
一起开了千八百会,谭又明自己的笔记本空空如也洁白如新,沈宗年的笔记本文图并茂能出连环画,和从小到大的课本如出一辙。
十一月的区块链融合推进会、十二月的龙头企业年会……沈宗年通通不再看,冷静翻过,开启新的一页。
来了数条工作信息,他只听完上半场就走,谭又明没在自己会议本上画老虎也没走神,认认真真坐完两个小时。
会议结束走出会场,尖顶教堂华丽,还是那张长阶红地毯,还是那面彩光琉璃窗,连候采区的记者都不过来来回回那几家新闻社的熟面孔,当日谭又明同沈宗年并肩而立的画面却已仿佛过去很久。
谭又明没空伤春悲秋,和同行一同去吃新开的酒家,他朋友多的是,走了一个自然就有新的一个填上。
不缺他一个沈宗年。
这些天没了管束,夜夜笙歌更加自在,酒肉朋友知道谭又明最近空当多都像嗅到了蜜一样阒过来,三教九流,谭又明来者不拒。
灯红酒绿风月场,纸醉金迷寻欢作乐,谭又明既感到痛快,又生出空虚,最后分不清是痛苦还是快乐,麻木还是释放。
极尽兴处,谭又明一掷千金。
有人带头起哄:“谭少好大方!谢谢谭少!”
谭又明靠着沙发看他作怪,被逗笑:“不用谢,你的酒也很不错。”
那人跳下沙发:“都是朋友讲这些。”
谭又明稍顿,朋友,对,这才是朋友,随叫随到,一起作乐,不会叫人伤心。
他面无表情点点头道:“说得没错。”
牌桌开到下半夜,十来个人喝了不少,谭又明头昏昏沉沉,呼吸也有些不畅,连着几局牌势落了下风,咬着烟低骂:“又顺,你是不是出千成精!”
对家好冤,笑道:“大少爷,你自己走神,上一圈你又跳,是不是要出张红桃K直接喂到你嘴里啊。”
“好啊,”谭又明把烟从嘴边拿在指间夹着,吐一口烟圈,大喇喇道,“你出我就要。”
“我不出,要出找你们家沈宗年出去,反正他不是刚出过一张。”
谭又明没听清,仰起脸:“什么?”
“红桃K啊,”灯光太暗,看不清神色,那人径自道,“不是说上周在葡利一掷千金博美人笑,你们关系这么好,让他他也来给你出一张。”
谭又明嗤笑一笑,心说不可能,沈宗年不是这样的人,他从来不玩这些,即便彼此吵到了这个田地,他这点信心还是有的。
但是对方马上说是一个最近参加了他们共同酒局的朋友透露的,尤金荣敬酒的时候半开玩笑问沈宗年还欠着他们家的一张红桃K什么时候可以兑牌,沈宗年说随时。
谭又明皱起了眉。
直到连坐他身边的张俊谦也低声问:“那晚你在吗?”葡利那夜,他亲眼看见,沈宗年和尤金荣身边各自跟着一个女郎。
他委婉提醒谭又明:“尤金荣水很深,玩得也花,你们最近跟他有合作?”
张俊谦外号“百晓生”,别人都可能以讹传讹,但他打听的消息向来真实性百分百,而且他是谭又明朋友里对沈宗年完全没有意见的那几个,甚至有一点崇拜。
谭又明的嘴角完全平了下来,时间地点分明,也没有人会真有胆子敢造沈宗年的谣。
有人好奇八卦:“真不知道什么样的人能让他都出红桃。”
红桃K,骑士牌,暧昧又充满性暗示。
“我们哪能知道,”大家都知道谭又明跟沈宗年好得穿一条裤子,“只能让谭少跟我们透露一下了。”
谭又明胃部泛起一阵恶心和隐痛,脑子怔怔的,像被抽走了氧,扯了扯嘴角:“我怎么知道。”
如今沈宗年的事他竟然都要从别人口中听来。
大家只当他呷好友的醋:“谭少,你这就不对了,怎么只许你州官放火,不许人百姓点灯啊。”
谭又明点了支新的烟,让身边的女郎给他倒满酒,似笑非笑,眼底一片冰冷:“怎么会。”
他把手中负隅抵抗的几张牌全扔进池里,一下满盘皆输。
下家回过神来叫苦不迭:“哎哎哎,我刚要叫牌,你怎么全出了!!”
杯壁上的冰露映出扭曲阴晦的脸,酸烈酒水烧过喉咙,又在空荡荡的胃部滚过一遭,谭又明意识模糊又极度清醒,无所谓道:“我不要了。”
下家大声抗议。
他又低低地自言自语了一遍:“我不要了。”将剩余砝码全拨给身边女郎:“你玩吗。”
女郎惊喜,笑着谢谢他,说谭生好大方。
谭又明笑笑。
一帮人也没打算通宵,黎百豪做打点:“谭少怎么样,那位来接还是叫司机?”
谭又明睁开眼,额角青筋跳动,撑不到回去:“给我在楼上开间房。”
黎百豪故作夸张:“你不怕他半夜来抓人我还怕他找我秋后算账。”
直到这一刻,醉透的谭又明仍记得谨守底线,不愿让旁人知晓半分他和沈宗年之间的嫌隙,轻踢了他一脚,没心没肺笑:“哪儿那么多废话。”
会所楼上的大套房和下面光怪陆离的酒池是两个世界。
房门一关,西服褪下,再风轻云淡的面色也穿了底,浴室热水一浇,谭又明闭眼张开,茫然又无措,像一头迷了路的困兽。
他不知道别人口中的讲的那个出骑士牌的人究竟是谁,怎么会变得如此陌生。
混沌睡了一夜,胃里翻滚,冷汗涔涔,天快亮才勉强入眠。
翌日醒来,打开手机,关可芝常年盘踞吃瓜第一线,在家庭群里发了照片,是昨日四人对峙的场面,被不知哪家媒体登载在报。
谭又明想起昨日画面,喉咙隐痛。
关可芝在群里说让他们回家拿当季的莲雾和释迦果,谭家在南太平洋有私岛,长年供应新鲜热带水果,还备了两筐手指柠檬和尤力克给谭又明做柠茶,阿姨也酿了百香果蜜,让两人顺便回来吃晚饭。
谭又明不再似从前那样那般犹豫迟疑,心无波澜应下。
人只有在意才会尴尬踟蹰,抓耳挠腮,真的心死倒是能公事公办了。
关可芝又嘱咐他们注意身体,尤其沈宗年,工作不要太忙,谭又明冷笑,真想叫关可芝好好看看她以为兢兢业业克己复礼的好儿子在外面是个什么德性。
谭又明发信息让司机去拿,取到了一分为二,一半送到平海一半送到寰途。
沈宗年不爱吃甜,冲会议桌对面的蒋应说:“司机送来的水果,你走的时候带回去。”
沈宗年不是会做这些人情的人,蒋应了然:“还没和好?”
沈宗年径自低头看图纸,蒋应无语,折了个话锋:“你们这样秦兆霆的周年庆要怎么办。”
一起长大的就是这样,打断骨头连着筋,躲过了工作,躲过了家庭,还有一层共友等着。
秦兆霆是海市股王的独子,和两人交情都很不错,他的射击俱乐部开业一周年,提前多时就给两人送来邀约。
发的还是一份。
且不说秦兆霆是从小认识的好友,还是海市数得上名头的投资人,当年鉴心刚建立,几个奠定基础的合作项目对方都搭桥牵线,这份邀约无论是沈宗年还是谭又明都拒不了。
俱乐部就开在荷兰大道上,寸土寸金的中环也占地千平,射击射箭攀岩台球一应俱全,去年开业他们还一同前来热馆,带了酒和礼物,今年却是两辆车自不同方向过来。
人生了气,车也不再挨着,宾利和卡宴一头一尾,中间隔着长轴幻影和库里南。
沈宗年从园区的会议上过来,到得最迟,赵声阁陈挽卓智轩蒋应都在。
陈挽不知道说了什么,谭又明哈哈大笑,看到进门的人,笑容不收,只是眼底笑意敛去。
沈宗年一顿,比起那日在会堂对峙时的风轻云淡,那目光里多了怨恨和怒意,更有一分他从未见过的……厌恶。
沈宗年惊愕又不解。
即便是吵架,谭又明也从来没有对他露出过这样的目光。
沈宗年仔细反省,是否前日否了移山的标书惹人不快,可是梁鼎言实在太桀骜,野心也大,平台搭建得再好,日后反水就不好掌控。
况且,据他所知,陈挽那个变态的监控手环就是在他那儿定制的,研发这种玩意儿的能是什么正经东西。
沈宗年皱起眉,目光也冷淡下来。
第42章 逆向变轨
人到齐,俱乐部经理叫人送来饮品。
卓智轩拿过一杯递到谭又明面前:“给你点的。”
“什么?”
“冻柠茶,你不是爱喝这个吗,”以前橄榄球课天天带,卓智轩给他吸管,“来。”消消火气。
谭又明嗤笑,一把推开:“早不喝这玩意儿了。”
沈宗年喉咙滚了滚,垂着眼喝自己那杯冰水。
喝完去换射击服,秦兆霆给两人安排的是同一间大更衣室,蒋应和卓智轩对视一眼,都自觉默默跟在身后。
怕打起来。
谭又明不让朋友难做,没说要换,径自套了射击服就要出去。
沈宗年戴护目镜,提醒他:“你领子没翻。”
谭又明当没听见转身就走,没看他一眼。
沈宗年抿了抿唇,去挑了把沙漠之鹰试手上膛,0.5口径精准细致,看得出来秦兆霆是真喜欢这个,下了功夫的。
“人齐了没,帮我试试这个本。”秦兆霆招呼一群少爷过来。
“这什么?”卓智轩问。
秦兆霆点开中控向他展示,得意又正式:“俱乐部新出的模式。”
团战对打,积分制。
“你们今天玩新到的那批,要给体验反馈。”他身份地位在那里,摸底调查没有意义,没人会说不好,叫一般的公子哥来也只会巴结奉承,秦兆霆听得烦,好不容易凑齐一群真懂行的少爷。
“来,点吧。”他打开巨屏上的分组模式。
谭又明有自己的心仪队友,冲他皱眉:“还抽什么签啊,我们自己组队得了。”
秦兆霆今天没惯着他:“真当我找你们玩来了,我要测系统的随机性,赶紧的吧少爷们,谁先。”
陈挽又当大好人,率先响应东道主:“我来吧。”他点完大屏去挑了把用惯的伯莱塔。
赵声阁跟在他后边,抽到了同一组。
蒋应沈宗年紧接着,系统连出两张绿牌,两人被判为同队。
如此,两边都剩最后一个位置,谭又明皱眉,挑秦兆霆的刺:“什么破系统,一点都不智能随机。”
秦兆霆气笑:“让你来反馈不是让你来找茬少爷。”
少爷抬了抬下巴,孔融让签:“阿轩,你先。”
卓智轩哪儿能不知道他的意思,硬着头皮上,分到了沈宗年蒋应那边。
谭又明自动归为陈挽赵声阁队伍,如了他的愿,他又高兴了,去挑了把勃朗宁朝两位队友打招呼:“嗨,我们一组。”
“……”赵声阁看了沈宗年一眼。
还是陈挽用伯莱塔碰了碰他,笑道:“加油。”
秦兆霆两边看看,赵声阁陈挽谭又明,三个高手势均力敌,沈宗年蒋应卓智轩,两个狙神带一个菜鸟,凶多吉少。
秦兆霆当裁判看系统反应和场景模拟的漏洞,长腿一跨坐上高台:“行了,开始。”
六个年轻男人同时放下护目镜,举起枪。
光电射击十面靶,碟靶是随意移动的,但射击者不能乱动,只能在方寸之内朝不同方向开枪,计环得分。
分组作战考枪技,更考验默契,红紫光线纷纷扰扰。
陈挽的伯莱塔轻巧,先瞄近处的小靶,0.7秒连击两个十环,率先得分。
沈宗年的手稳且准,他受过训练,枪法精准、冷酷,飘忽无影,待两个远处的大靶重合,千钧一发,红色激光子弹一举穿透两个重叠的靶心,万分之一的概率也变百发两百中。
比分紧追。
靶心游来游去,时快时慢,忽大忽小,谭又明一腔怒意无从发泄,指着对面连续“砰”了几抢,吓得卓智轩乱窜。
谭又明的枪法花里胡哨,自成一派,教他枪法的老师堪堪站在他的对立面。
每一次举枪,每一次上膛,每一次瞄准,他都不得不想起对方曾经的手温、触感,甚至带着教导惩戒意味的语气。
“肩膀要稳,视线要平。”
“别乱动。”
“看清楚。”
“食指用力。”
“开枪!”
“砰!”
费尔别克里射击地那场雪再一次下了起来。
心里的怒火也瞬时被点燃,对面深谙他的每一个习惯,预判他的每一次出击,谭又明在回忆里无所遁形,在现实中也无处可躲,无论如何挣脱、切割,他都不能否认,他的身上明明白白刻满和记录了对方的经验、训导和痕迹。
但他又被迫清清楚楚地知道,对面不再是当初那个人,不再是他的、他熟悉的沈宗年。
茫然的视线从护目镜中与对方交错一秒,谭又明耳边响起嗡嗡声,手指有些颤抖,他几乎是悲哀地发现,如果他要摆脱沈宗年的印记,他就连原有的本领和本能也一并忘记。
沈宗年离开,他竟然要连他自己都做不成了。
凭什么。
越专注,就越无法瞄准,他的手指、眼睛甚至意识都不听话,谭又明更怒,抿紧唇,强迫自己重新举起枪,直直对准那个教会他这一身本事的人。
一时之间,枪声如浪,不见硝烟,却沸反盈天,场馆天花板下一秒就要被捅穿,秦兆霆身处风暴中心,面不改色。
“十环。”
“十……”
“十……”
“十环。”
播报的女声交叠响彻空馆,比分攀咬。
陈挽改变策略,分工合作,按照他默算的概率,远靶少,他一个人负责,西面和北面的靶更多,要赵声阁谭又明一起拆解。
奈何发小之间默契太差,在谭又明又一次抢靶后,赵声阁冲他蹙眉:“你到底会不会打。”
谭又明正愁有火没处发,骂道:“你他妈打得也很烂!”
赵声阁:“……”
队长陈挽抽空转头,出面调和:“没事,你们再明确一下攻防。”
沈宗年抓住他们内讧的破绽,红色光线子弹冷酷无情连爆十环,陈挽负隅抵抗,赵声阁谭又明总算暂时一致对外。
沈宗年乘胜追击,但凡有一个缺口,他的子弹便会像狼牙咬上猎物,不死不休。
这是十年蛰伏两年流亡的血泪教训,亦是从小到大的生存法则。
秦兆霆站在高高的看台上抱臂观望,不知道看到什么有意思的,将弹轨路径放大。
他操控系统,提示比赛进入倒计时,两组分数越咬越紧。
墙面上新出的游靶越来越少,远靶和西面的战况逐渐结束,陈挽和卓智轩最先放下枪,再到赵声阁,紧接着蒋应。
最后五秒,只剩下沈宗年和谭又明的射程内残存靶心,谁能一举歼灭,就能将胜利收入囊中。
倒计时催命,两人不约而同将枪口对准彼此的方向。
“五。”
如同发泄,谭又明率先在沈宗年左右各补一枪。
“四。”
奇异地,沈宗年竟然感到一种痛快和解脱。
“三。”
护目镜后谭又明黑色的眼睛又怒又恨,目光比发热的勃朗宁更烫,握枪的手微微颤抖,但依旧精准无误。
“二。”
沈宗年薄唇抿紧,一动不动,违抗从小听到枪声就要反击的身体本能,任由他发泄。
秦兆霆的新本系统可能真的不太智能,最后一秒,两边居然一起升起了新的游靶。
一个环心落在谭又明的眉心正上方,一个对准沈宗年的心脏左侧。
谭又明和沈宗年同时上膛。
“砰!”
巨大声响轰鸣交错,看不见的硝烟之中,沙漠之鹰和勃朗宁双双失准。
空旷场馆,唱分女声循环播报“三环”“四环”“三环”“四环”。
原来是勃朗宁更恨,落了一环。
是谭又明更恨,所以一败涂地。
红色子弹,仿佛真实存在,落在谭又明眉心,炸得他头痛眼红,双耳轰鸣,在不见硝烟的拉锯里粉身碎骨。
谭又明没摘护目镜,怔了足足半分钟,才回过神跟自己队友谢罪:“不好意思啊,我失误了。”
从来玩就要赢的赵声阁善解人意道:“没关系,反正叛徒不止你一个。”
“……”
另一个严重失误的叛徒摘掉护目镜,甩了甩头发望向排分巨屏,赢了面上也未见一丝喜意。
赢的输的,都不高兴,两败俱伤。
秦兆霆走近,点开中控看线力点回放,取笑谭又明:“怎么回事少爷,这一枪反水可真是……”他特意放大两道交错的子弹轨迹,“青出于蓝胜于蓝啊。”
谁都知道谭又明的枪法几乎是沈宗年手把手教的,虽然都是谭重山亲授,但谭又明不服管教,三分钟热度,日常基本功几乎都是由沈宗年来盯。
就连谭又明人生中的第一把枪也是沈宗年送的,当年在国外夏营地的短期训练,谭重山觉得儿子学艺不精,还没有拿一把好枪的资格,沈宗年亲自设计改造,给他弄了一把量身定制的。
谭又明天天在他们面前得瑟,卓智轩他们都没眼看,今天倒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秦兆霆往前复盘:“还有这一枪,没偏,但是变轨,没给你算分,”他得意,“看来我这新系统升级得值,明察秋毫。”
判得出谁是真心杀敌渴望胜利,也判得出谁身在曹营心在汉。
他得意完又“啧”了一声:“但你为什么临时变道,箭在弦上,又收了回去。”
越说越来劲:“一、二、三……”秦兆霆指着记录数据,铁证如山,“一共十八枪。”
枪枪都是心软不争气的证据,谭又明脸色沉到了底。
怨怒憎恨又心慈手软,置之死地又命留一线,谭又明怨不够狠心的勃朗宁,更恨没有骨气的自己。
秦兆霆仗着今日当东道主,逆了少爷的鳞,又揭凶神的短:“还有沙漠之鹰,单时得分最高,但故意空环失分。”
该拿的分不拿,会被倒扣,失分加在敌方。
秦兆霆请教沈宗年:“你也是叛徒?”
叛徒背叛的东西太多,深恩忠义,朋友情谊,连自我本心也可以一起不要,沈宗年面冷心更冷,扣动扳机问:“你要试试?”
第43章 忌改弦易辙
秦兆霆举起双手,示投降状,蒋应和卓智轩一左一右走到他身边,蒋应直接伸手关掉中控阻止他再乱点火,卓智轩默契开口堵他的嘴:“待会儿什么安排?”
陈挽马上接话:“吃万宝楼,我订了桌。”
几人放好枪往更衣室走,谭又明换回连帽卫衣牛仔裤,头发有些乱,像个脾气不好的大学生。
右手的虎口疼得他直皱眉,捧了冷水拍脸,起身时,手边多了碘伏棉签和创可贴。
谭又明当没看见,甩着一脸不好惹的水珠往外走。
“你想感染了去医院缝针?”十八枪逆轨的后坐力没人比沈宗年更熟悉。
谭又明冷眼回视,又是那样的目光,怨怒掺杂厌憎,沈宗年再次不解地皱起眉,即便他们吵架,也不至于……
谭又明几乎是怒视他:“轮不到你管。”
沈宗年无所谓他冷战绝交发脾气,但伤害身体这一条不会让步:“你自己涂还是我叫人来帮你涂。”
谭又明他妈最烦他这样自说自话,没理还敢这么专断独行,他绷着脸挣,腕上那只大手却很紧。
这只教他射击的手,为他做柠茶的手。
谭又明垂着眼,脑子不受控制去猜那日出红桃K的是不是也是这只手,扔进牌池还是直接塞入佳人香衣,握过手吗,做过什么,还碰了哪里,自己偷香窃玉荒淫无度怎么有脸在这里一本正经管教他。
又恨自己没有出息,十八枪心慈手软磨破了手让人看半天笑话,嫉恨裹着自尊,背叛烧尽理智,怒从心起,谭又明狠狠撞开他,将那碘伏创可贴统统掷进垃圾桶。
“滚,”血点斑斑的食指指了指罪魁祸首,谭又明警告,“沈宗年,别以为我真不敢开枪。”
“可以,“沈宗年叫住他,”如果你能消气,以后别拿自己开玩笑,可以对我开枪。”
没听到一句谭又明想听的:“我跟你没什么可说的。”
泊车场只有赵声阁,陈挽还没好,他先出来讲电话,看到沈宗年,赵声阁将电话挂了,靠着车门:“真要当叛徒就再做绝一点,让人死心。”
“没什么绝不绝的。”沈宗年从没想过老死不相往来,他只是退回普通的位置,可以送药,但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哄着人。
但是一旦收回越界的特殊,赵声阁点明:“其他的他也一并不要了。”
沈宗年知道,但他决定了的就不可能改弦易辙,即便方才那一刻,双腿似乎要超脱于他的意识追过去。
“会习惯的。”他说服自己。
做事最忌半途折返,长痛不如短痛,谭又明气过了,就会慢慢适应这样的距离。
只是最后,仍是忍不住担忧地嘱咐:“让陈挽帮忙看着他涂药。”谭又明拗起来,不是一个卓智轩按得住的。
赵声阁看他一眼,应了:“行。”
陈挽和卓智轩一道从长廊走出来,说着话,拐角碰上一个喘着气的身影。
“又明,”陈挽端详他有些白的面色,“不舒服?”
手伤像他自贱投敌的罪证,谭又明不动声色缩进宽大的卫衣长袖里,仰脸说:“没,枪打太久饿了。”
“那走,”卓智轩揽他的肩,“阿挽刚还说给我们准备了好吃的。”
陈挽安慰地抵了下他的后心:“已经打过电话了,咱们一到就能吃上,我车里有点心,给你拿一点先垫垫。”
两人一左一右架着他,连穿堂风都被挡住,暖洋洋的,谭又明张了张口,又闭上。
廊道两旁种了兰花和绿萝,海岛日光从天井泻下。
蒋应和秦兆霆应该是在等他们,站在出口聊最近那发了疯的关税与汇率,再出去就是站在车边的赵声阁和沈宗年。
像一轴长长的画卷,廊道被光影切割,眼看就要到尽头,谭又明张口:“我……”
陈挽和卓智轩双双扭头看他。
谭又明面不改色:“我手表落在更衣室,你们先走。”
卓智轩追了两步:“我陪你吧。”
谭又明扭头制止:“不用,很快。”
更衣室的门半敞,谭又明大步跨进谨慎锁上,蹲到垃圾桶前将盖子打开。
保洁还没来得及换垃圾袋,脏乱的零碎里,碘伏和创可贴分外醒目。
秦兆霆只见陈挽卓智轩,问:“大少爷呢?”
卓智轩说:“回去找表。”
几人也没提前出去,就在廊道上聊天等他,不多时,谭又明姗姗来迟,卓智轩问:“找到了吗?”
“嗯。”
蒋应:“那走吧。”
赵声阁沈宗年看到一行人出来,终止聊天,一水三个车牌加身的靓号豪车并列排开,各找各车。
沈宗年眉心皱着,赵声阁看了他一眼。
陈挽眼尖心细,走到谭又明面前:“要不要坐我的车?”
谭又明一直插着兜,受没受伤他不知道,但打了十八枪逆向变轨的手就是不适宜再握方向盘。
谭又明想说不用,陈挽先笑道:“上次不是问我库里南怎么样,刚好趁今天你亲身体验一下。”
谭又明犹豫了。
除了这辆用于公务的卡宴,他所有的轿车、越野和超跑都扣在沈宗年的地库。
不是左仕登道十五号那个停车场,是英皇大道上专门的一个地库,平日有专人保养,具体多少辆,谭又明自己也不清楚,他看上了沈宗年就总有办法弄来,但谭又明懒得管年检维修的琐事,当时只登记了沈宗年的名字。
最近他在考虑买一辆单独的、属于自己的车。
陈挽实在不放心他独自上路:“你的车待会儿让经理找人开回去就行。”
赵声阁不计他当叛徒的前嫌,直接打开后座门。
谭又明便给个面子跨步坐了进去。
赵声阁上了驾驶座,谭又明道:“居然是你开车。”
赵声阁挑眉:“每天都是我开车。”
“好了不起。”谭又明飞个白眼翻他,谁还没有个专属司机。
哦,他现在没有了。
荷兰大道到万宝楼,一个钟车程,谭又明心情一般,没平时多话,靠着座椅轻轻阖眼,陈挽将车载广播音量关小,转到金曲电台。
库里南在路边停下。
“怎么了。”谭又明迷迷糊糊睁开眼,瞧见一个士多店。
陈挽回过头:“我刚才磨到手了,买绷带处理一下,你要不要。”
谭又明吃软不吃硬,不会故意跟自己身体过不去,摸了摸兜里的碘伏,点了点头。
陈挽回来直接上了后排给谭又明处理伤口。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十八枪逆向没打赢沈宗年,谭又明自己先遍体鳞伤。
陈挽默默叹了口气,肯定很痛,他尽量将消毒包扎动作放轻。
谭又明没什么感觉,伸长脖子去看袋子里的东西:“这什么?”
“吃的,你先垫一下。”
谭又明看着车载冰箱:“这里面不是有吗。”
陈挽利落地处理好伤口:“那些你可能不爱吃。”是赵声阁按着他的口味备的,路程过半了,谭又明都没动,那就是不喜欢。
谭又明沉默片刻,蜷起手跟陈挽对了对拳头,低声道:“谢了,队长。”
陈挽反应了一下,笑了:“嗯,下次我们反败为胜。”
谭又明没说话。
他不会再玩这个游戏了。
陈挽怕他的手不舒服,拿了个抱枕让他垫着,谭又明抓了抓流苏和绒毛,又看看车座皮革和包边说:“是原配置吗,车型挺舒服。”
“是,”陈挽对比了好几个型号才订的这款库里南,“不过后面有自己再做一些改装,算是半定制吧。”
他给谭又明展示抽拉的办公台装置和按摩体位,是赵声阁看他喜欢在车上办公专门叫人设置的。
谭又明有些心动。
“不用心动,”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赵声阁懒洋洋道,“你的地库里就停着一辆。”
谭又明一怔。
显然这位车主根本不知情,当年出这个车型的时候沈宗年是第一批买入的,写的是谭又明名字,也做了办公软装,但那时候谭又明正是迷恋超跑的年纪,在车上办公就更是天方夜谭,车就被搁置在地库里忘到九霄云外了。
赵声阁给陈挽设置办公软装的时候还请教过沈宗年。
谭又明从小就最烦赵声阁和沈宗年沆瀣一气,冷声道:“可不是我的地库。”
“好的。”赵声阁从善如流点点头,也不再多言。
几辆车前后脚在万宝楼大门停下,酒店司机过来接手泊车,经理已在门口迎候。
穿过大堂,廊道长长,纹花地毯软而厚重,如踩云端。
谭又明陈挽跟经理都熟,走最前面,听他寒暄介绍菜品。
赵声阁沈宗年默声跟他们身后。
秦兆霆蒋应殿后,调侃卓智轩的酒店什么时候能像万宝楼一样限客,每天晚上只摆五台。
卓智轩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万宝楼是老牌的贵价酒楼,包房雅致古朴,沈宗年坐赵声阁旁边,谭又明径自坐陈挽和卓智轩中间。
赵声阁沈宗年一向是说得少听得多,好在剩下几人都能言善谈,谭又明亦不欲让共同的好友难做,气氛一时倒也热络融洽。
行政主厨带人来上菜,卓智轩趁其他几人聊金融股价政策风向尝了蛏子和鮰鱼,喃喃:“这就上夏季品了。”
他是做酒店的,吃得出当季生鲜。
蒋应分眼神过来,问:“那你的酒店打算什么时候上?”
“前两天刚敲了最新的菜单。”卓智轩又尝一道脆皮乳鸽,陈挽还专门抽出一晚过去帮他试菜,增删主推。
卓智轩烦恼:“但还要跟供应商接洽。”
陈挽看着赵声阁把一碗蛤蜊汤喝完才道:“那要推快一点,食客爱尝鲜,也是尝‘先’。”
都爱当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谭又明海市吃喝玩乐第一名,深谙行道窍门:“万宝楼每年都争做第一个推陈出新的,当季时兴什么那就是由它说了算。”
“是,”秦兆霆吃喝享乐比不上这群公子哥,他是盯盘的,“不过你们这一行业内涨势最猛交易量最大的还轮不到它。”
卓智轩立马上钩:“谁?”
秦兆霆搁下酒杯,拿热帕巾擦了擦手:“恒泰。”
杯盏一静,恒泰的背后是汪家。
秦兆霆前段在国外,错过了汪家小姐跟谭又明那几条上报的花边新闻,径自道:“先是帆船酒店,马上画馆联名接棒,再整合海岸线上的住宿资源。”
他没毕业就混投行了,从VP做到董事:“你问问金融街大厦里的分析师、经理和VP谁不怕汪二。”
推杯换盏,只有他侃侃而谈,秦兆霆奇怪:“怎么,你们都不认识她?”
蒋应张了张嘴去拿酒杯,卓智轩不知道怎么说夹了口菜,陈挽倒是想接话但这回是真不熟,大家都忙,谭又明掷地有声:“我认识。”
想起那日在金融街碰到对方,原来竟是这样。
通过M&A吸纳和凝聚更多从业者,谭又明认同秦兆霆的评价:“下半年估计还要再做混合并购。”
赵声阁看了眼沈宗年,问谭又明:“你这么了解?”
谭又明现在看他和看沈宗年一样心烦,皮笑肉不笑:“当然了,找人合作嘛,那不得擦亮眼睛。”
他嘴巴厉害:“找个能信任的,讲仁义的,不然半路撂挑子了可怎么办。”
沈宗年抬起眼看过去,谭又明只留给他一个漂亮的侧脸,沈宗年的手紧了紧,沉默着,认了这桩罪。
赵声阁又多嘴:“平海要跟她合作?”
谭又明不饶人:“她确实比很多人靠谱。”
“是吗?”对方刚回国,赵声阁不熟,问沈宗年,“你了解吗?”
沈宗年静静看着谭又明,承认:“是。”汪思敏是比他更适合当谭又明的合作者。
谭又明更生气:“除了她,多得是人想跟平海合作,平海从来不缺合作伙伴。”
他谭又明也不缺。
“做生意嘛,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平海不会缺了谁就不行。”
场面静了下,蒋应拍拍卓智轩的肩,缓解气氛:“一个万宝楼,一个汪思敏,你加加油吧。”
卓智轩又不想说话了,谭又明看他垂头,道:“下周她们在九龙做溏心港的开放日,你有兴趣去看一看吗?”
平海的布局侧重点在“文旅”一盘棋上,做酒店餐饮汪思敏才是术业专攻。
卓智轩马上说:“去。”
“阿轩这么上进,”秦兆霆调侃他,出来玩乐仍不忘拓宽业务半径,“你做强做大,到时候融峰帮你ipo。”
又想起这儿还有个如假包换的大客户,秦兆霆向真甲方沈宗年道贺:“噢寰途的几条股线也很平稳,尤其上面放出扶持优惠政策和你要亲征北欧的风声,现在水涨船高,你放心吧。”
沈宗年:“……”
谭又明一句都不爱听,晚餐吃的鱼虾螃蟹仿佛活了过来在他五脏六腑内乱捣,闹心极了,但他不愿在人前失态,尤其沈宗年,好像自己没了他活不成了似的,便更强装得面色无恙。
卓智轩怕他要爆炸,赶紧把菜转到秦兆霆面前,企图堵他的嘴:“吃你的吧,就你会赚钱,出来玩还收不住一身铜臭味。”
秦兆霆勾起唇角笑笑,没说什么。
在座的都是人精,秦兆霆不是没看出沈谭二人之间有事,但不知具体,也没当回事,从小到大这两人哪天不是鸡飞狗跳,早上吵架晚上好的戏码他见得太多,还能真掰了怎么的。
这世上可不只谭又明爱看热闹,他也爱看着呢。
第44章 因爱生恨
都喝了酒,回去时候叫了司机来接,赵陈二人住傍山别墅不顺路,谭又明坐卓智轩的车。
保利大道亮如白昼,谭又明翘着长腿坐后排,跟司机说去平海园区。
卓智轩手肘搁在车窗,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你一直住在园区?多久没回家了?”
“不知道。”不是敷衍,他是真不记得,左仕登道现在应该没人住了,两个房主不约而同对阿姨用了相同理由——项目高峰,节省通勤,
以前也不是没有过,不至于引家里怀疑。
谭又明的脸隐在幽暗的光影中,卓智轩仍能看出他蹙着的眉心:“你还好吗。”
“没事。”谭又明有些疲倦地闭上眼睛,卓智轩抽出一条软毯给他,没再打扰。
车到园区,后排车窗降下,安保看到穿卫衣的谭又明愣了一下,但很快问好放行。
“我送你上去吧。”那脸色,卓智轩着实不太放心。
夜里风大,谭又明一把将卫衣的帽子盖头上,只露半边脸:“送什么送,两步路,走了。”
隔两条街的寰途园区,周末仍有不少楼层亮灯,沈宗年直升32层,没进休息区,直接回了办公室。
打开电脑和换风系统,不过休息了一日系统就挤满了未读。
沈宗年逐件审批,手指飞动,直到点进一封股权收购的方案雏形,指间猝然停动。
良久,沈宗年在签名栏写下:同意初步方案。
一周后,平海召开重点项目业务调整工作会议,人人都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下了会,杨施妍告诉谭又明:“庄先生到议事间了。”
“把他带到我的办公室。”
秘书给庄惟沏了茶,谭又明松开西装排扣,站起来让他坐到会客沙发上。
庄惟是谭又明的私人财务,将谭又明半月前私下交代他的文件一一拿出。
“谭先生,已经和对方初步达成意向,但是这个项目我们是和沈先生的个人财务谈的,不涉及平海和寰途的资产。”
谭又明无所谓,沈宗年亲自谈也好,他的财务谈也好:“把事办成就行。”
沈宗年要从他们合资的北角CEP退出,那谭又明也要从其他他们个人深度绑定的项目里撤资。
他要卖掉股份,不玩了。
就从光讯计划开始,这是他大学时期投资的第一家瞪羚企业,不过并不是沈宗年的第一家。
沈宗年第一次下水的时候没敢带谭又明,这家中小企业是他玩熟了套路、踩过点确认万无一失之后才教谭又明投的。
光讯经过高速发展期又跨过死亡谷,后续经过跳跃发展势态市值不断攀升,对于初出茅庐的沈宗年和象牙塔里的谭又明都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
谭又明有始有终,从哪里开始,就在哪里结束,他开出的价格是股价三倍,并且不接受期权。
庄维知道他和沈宗年关系好,给出作为财务官的风险提示:“光讯的市值已非同日而语,不牵涉寰途的注资,这样下来,沈先生个人的资金压力会很大。”
谭又明面色淡,心也冷,大不大的关他什么事,离个婚分割财产都要扒层皮,和他拆伙还想全身而退,那未免也太天真。
光讯计划只是谭又明的第一步,他噙了口茶,冷漠道:“沈先生压力大我们就卖给别人。”
庄维虽心有疑惑,但谨慎,没再多言:“这些是析产清单还有运营账目,您审批后没有问题我再同沈先生的财务推进。”
谭又明浏览一笔又一笔巨额转让金、授权金,心中荡起无限残忍的快意,可是在每一页签完名字后,又感到无尽的迷茫和空虚。
庄维最后和他确认了一遍转让细节,带着文件离开。
谭又明坐在沙发上没有动,窗外的日光明亮透澈,一如当年他们踌躇满志制定光讯计划的那个暑假。
十年之前,沈宗年手把手教他捕猎,十年之后,谭又明将学会的本领悉数用到他身上。
不知坐了多久,杨施妍打内线进来说卓先生到了。
谭又明想起今天和卓智轩约了去汪思敏的开放日沙龙:“请他进来。”
卓智轩今天穿了一身绀色休闲西装,风流又潇洒:“很忙?”
“就那样,”谭又明按额角,掩住眼角眉梢的疲态,“你坐吧,我洗把脸。”
“不急,”卓智轩拨了拨他从柜上的摇表器,随口道,“我刚在电梯碰见庄维了,你又有什么大动作,不带带兄弟。”
庄维不但是私人财务,还是谭又明的商业顾问。
“没,”谭又明擦干脸上的水珠,扯下领带,“是让他来办光讯的事。”
“光讯怎么了?”
“我要卖了。”
“卖了?”卓智轩声音拔高,他对光讯的印象还停留在这是沈宗年送给谭又明的一块实验地,“你要卖给谁?”
“谁要就卖给谁,”谭又明从摇表器上取了块表扣在腕上,发现是沈宗年送的生日礼物又摘下来扔到一边,重新拿了块谭重山送的,“你要吗,溢价三倍,你要卖给你。”
“三倍?”卓智轩他震惊又错愕,迅速反应过来,“你是要卖给沈宗年!你疯了?三倍,你要他倾家荡产啊?”
谭又明应激,也拔高声音:“是啊,我要他净身出户!”
他的笑容薄凉又陌生,卓智轩紧紧皱起眉:“谭又明,你他妈是不是——”
“因爱生恨”四个字就悬在嘴边,又被他生生咽下。
如果是,那是什么爱,如果不是,那又是什么?
卓智轩感到后怕,口不择言:“你他妈是不是、是不是有病,谭又明。”
“光讯不许卖,你会后悔的,你绝对会后悔!”
谭又明坚硬又冷漠:“我才不后悔。”
“你不后悔?”卓智轩气急,声音都颤抖,“你他妈连他感个冒都要心疼半天,他去一趟沈家就要闹得天崩地裂,吵归吵,闹归闹,你任性、发泄也要有个度好吧,做那么绝,你信不信他要是破产第一个哭的就是你,他要是元气大伤最伤的也绝对是你自己。”
被戳中最难堪的隐痛,谭又明瞠目,连日压抑的委屈山洪暴发:“那你觉得我应该要怎么样?!啊?我能怎么样?”那只生日表被他紧紧捏在手里,一掼,碎了,“是我绝吗!卓智轩,是我吗?”
“我他妈找过多少次他,让他留下来,钱、股份、权力,我什么都不要,人家给过我一个眼神吗?!啊?”
卓智轩大撼,怔怔说不出话来。
“你告诉我,凭什么?凭什么他这样对我,从小到大,我有哪一点对不起他,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谭又明目光含恨:“人家都一丝情分不念,避我如蛇蝎,我为什么还要讲义气装大方演好聚好散,我为什么要死守着他不要的东西当宝贝,他不仁我便更不义,我谭又明他妈还从来没被人这样背叛过。”
“我告诉你,不只是光讯,所有合伙的资产我都要通通卖掉!”
他一点也不想再看到跟沈宗年有关的东西,一起赚的钱,一起持的股,一起做的项目、投资的公司都在每一分每一秒提醒他被疏远,被抛弃,被留下,以后跟沈宗年开会、谈判、敲钟的也通通都不会再是他。
“这才哪儿到哪儿,我告诉你,他敢这么对我,就要做好离开我的准备和代价。”
“你觉得我冲动任性无理取闹也无所谓,”他像是习惯了,“反正从小到大,我们吵架,你们都以为是错在我,”谭又明自嘲一笑,“连你也这么觉得,卓智轩,那谁又知道在背后他到底是怎么磋磨我的。”
“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卓智轩,你知道吗,你知道的话你告诉我。”
卓智轩鼻梁一酸,这还是他认识的谭又明吗,永远张扬潇洒、意气风发的谭又明。
卓智轩在家里不得宠,从小跟在太子党后边长大。
他们这些人,名利场上的利益驱使有,情分真心也有,只是随着年纪渐长,时移事迁,赵声阁变得越来越冷漠,沈宗年变得越来越阴郁,只有谭又明十年如一日,重情义,讲义气,至情至性,赤子之心。
在卓智轩被堂兄弟下脸的时候为他出面撑腰,在成年生日时大喊着“surprise”给他准备父母不可能送的跑车,在参加社团课堂的时候第一个选卓智轩,其实根本就没有人会抢卓智轩。
受他庇佑和照耀的人太多,谭又明是海岛永不陨落的太阳,卓智轩从不怀疑。
只是现在,那团熊熊的火焰快要熄灭了。
卓智轩难以接受,更觉心痛难忍,他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捡起那支碎了的积家,抚上他的肩,沉默片刻,低声道:“对不起,谭又明,对不起,我绝对不是这个意思,我、我说错话了,你不要往心里去。”
朋友也有亲疏远近,卓智轩没法不偏袒他。
“我知道你难受,也没觉得你做错了,我、我就是怕你没想清楚,怕你会后悔,怕你到时候会难受,绝对不是要怪你。”
“是我没想周全,冲动说错话,你别跟我计较,你知道的,我从来都站你这边,无论发生什么,你相信我。”
他那么着急也不过是怕谭又明冲动后伤人伤己,可是谭又明显然早就被伤到了,早已是不堪重负的模样。
卓智轩有些不安:“你是不是不太舒服,”他去倒了热水送到谭又明手边,“来,喝一点缓一缓。”
谭又明没动,卓智轩就这么举着杯子等,片刻,谭又明深吸一口气站起来,恢复了情绪:“不用,走吧。”
卓智轩很担心:“要不今天不去了,我陪你休息一天好吗,你想不想打球,还是去兜风放松一下——”
“卓智轩,”谭又明打断他,“我没事,你不用这样,”他已经下过决心不再为这些破事伤心,“走吧,该干什么干什么,难不成他走了我就不活了吗?”
卓智轩心里更难受,叹了声气:“那我开车吧。”
第45章 为之计深远
开放日沙龙在九龙的一座公馆里举行,意大利彩釉,浮雕珐琅砖,通廊天桥芭蕉树。
汪思敏着了一套浓度很低的浅紫色轻西装,珍珠徽扣。
还是那副礼貌中带着点清冷的模样,见到谭又明进门,微微点了个头。
“汪小姐,”谭又明率先打招呼,“今天很热闹。”
汪思敏为他倒酒:“刚好中午时间,大家都有空。”
谭又明接过,为她介绍:“卓智轩,我朋友,中岛酒店CEO。”
海市当权的卓姓就一家,汪思敏想不起来两人小时候有没有见过,同他握手:“卓先生,欢迎。”
卓智轩回握住她的:“汪小姐,久仰。”
汪思敏叫人带他们到里面参观,卓智轩佩服也疑惑:“不到半年就收购盘活了那么多家店,还不是统一风格的连锁,合作团队和设备供应商岂不是要经常换。”
谭又明直接说:“等下去问问她。”
侍者上了新一托茶歇,沙龙开始,汪思敏和大家交流时倒没了那股懒懒的劲儿。
卓智轩和她交流了关于供应商和供销链的问题,又互加了社交好友,也算受益匪浅。
一场沙龙会不长,四十来分钟,告辞时,卓智轩看着两人登对的身影,心想,要是真有可能,或许也是一桩不错的姻缘,至少不会让谭又明如早上那般肝肠寸断,他想起来都觉揪心。
走出小洋楼,迎面碰上一人,双双皆是一怔。
对方先笑道:“结束了?”
卓智轩去看谭又明脸色,谭又明回视对方,也笑:“应该还有一场。”
对方便道:“那我还不算迟。”
谭又明挥挥手:“进去吧。”
“回见。”
等上了车卓智轩才问:“你跟邝扬一笑泯恩仇了?”
还在英华读书的时候,邝家站队沈孝昌,邝扬和另一个二代公子哥带头孤立沈宗年,上橄榄球课找他麻烦,差点打起来,后来被谭又明暗中教训,骨折养了一个月。
谭又明扭开水喝了一口:“有什么恩不恩仇的。”
海市三分地,圈子就这么大,再年少轻狂也不可能永远不成熟,就连沈年本人后来都跟邝扬有过一个不算深的合作,利益至上罢了。
这些墙头草,仇报过了就不必再分眼神。
只是十年过去,无关紧要的人都已经冰释前嫌,成了泛泛之交,当初一心想护着的人却一拍两散分道扬镳。
卓智轩打了半轮方向盘拐上环道,谭又明说:“去一趟跑马地。”
卓智轩以为他是想Toffee了,正好他也不想放谭又明回去自己呆着,忙应道:“好啊,我也好久没见Toffee了。”
不是周末,跑马地人也很多。
黄经理许久未见谭又明,笑容满面地迎道:“谭少,卓少,又好久不来了。”
谭又明笑,接过他的烟。
黄经理还是那口不大标准的国语:“看着消减了点?”
谭又明不置可否:“忙嘛。”
“您再不来Toffee就要认生喽。”
卓智轩说:“走,我们看看去。”
Toffee被养在单独的马厩,看到谭又明奔跑过来,亲昵地用脖子蹭人,谭又明露出这些天唯一一丁点儿真心的笑容。
“啧,还是你有良心。”
Toffee神采奕奕,平日有专人的看护饲养,十分威风,沈宗年拨过来的经费太足,经理还在寸土寸金的跑马地划了一片地专门用于它的复健和训练。
黄经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沈先生可上心哩,前两天还差人亲自来检查和评估Toffee的恢复情况,各个指标都已经高出它的伤前数据。”
谭又明的笑容淡了些许,卓智轩就问:“开始排赛了吗?”
黄经理:“谭少没发话,我们哪儿敢排呀,不过驯马师说它现在的战斗力比好多现役的赛驹都强。”
谭又明拍拍马背,说:“跑两圈我看看本事。”
Toffee温驯地低头,谭又明长腿一跨,利落上马,缰绳一勒,飞奔起来。
越来越快,越来越远,卓智轩担心地大喊:“喂,少爷,差不多了吧。”
谭又明充耳不闻,驰骋两圈才停下来,飒踏利落跳下马背,吩咐黄经理:“马镫和马鞍还有这缰绳,都撤下扔了吧。”
马脖子还是当初叫沈宗年一起选的那一套。
“换新的,明天叫人把马运到瀛西,以后就养在那边。”
“驯马师和兽医也用瀛西的,有什么事直接跟我说就行。”
黄经理一怔:“明天吗?那沈先生那边——”
“你照说就行。”
卓智轩这才觉出,谭又明今天哪儿是来骑马的。
他支吾着想劝,但看着好友强硬的神情又无法开口。
有时候谭又明的决绝也超乎他的想象,离婚分割财产就罢了,怎么还要争抚养权。
唉。
暮色四合,卓智轩把人送到园区:“走了,有事随时打电话给我。”
谭又明背身挥挥手,走进昏幽夜色。
奥迪车头一掉,驶上荷兰大道。
晚上八点,南岸区已经褪去白日的喧噪,一辆黑色宾利停在秦兆霆的射击俱乐部前。
穿过射击场和攀岩墙,俱乐部的二层是击剑馆,沈宗年到的时候赵声阁已经换好击剑服,单手抱着头盔在挑剑。
看他一身西服领带,应该是从哪个正式场合赶过来,赵声阁头都没抬:“求人办事还迟到。”
沈宗年当没听到,直接拿了击剑服进更衣室。
玩的花剑,易守难攻,赵声阁率先出击,直刺沈宗年咽喉,沈宗年虚晃一招,以退为进,立马反刺赵声阁腰腹,如同挑衅。
对手多年,知己知彼,一时剑花出重影,锵声如玉石,剑杆交碰擦出火星。
没叫裁判,也不计分,纯粹练手。
沈宗年在沈家没机会学,是到了谭家之后,谭重山请人来教,剑法、射击、骑术,他和谭又明皆师出同门。
交锋数次,打了几回平手,沈宗年收剑,揭下护具,到场边拿了瓶水拧开盖喝。
赵声阁走过来也拿了一瓶水,随口问:“蒋应那边有多少?”
沈宗年叉着腰匀了气息,说了个数。
赵声阁直言:“那还差得远。”
光讯市值数巨额,谭又明溢价三倍,不要期权,过时不候。
短时间内要搞到那么多现钱,这是强人所难,融资担保、变卖不动产哪样不要时间。
这钱,还不能明着搞,沈宗年赵声阁都是上市公司的股东董事,要是牵涉到股权财务变动还要公示,时间太紧。
沈宗年又仰头灌了一口冰水,毫不客气:“那你就再多借点给我。”
“我借的还不够多?”赵声阁挑起眉,倒不是钱的问题,“陈挽的私人实验室下个月要申验挂牌。”
要是个资户头上有太频繁的大笔借贷和担保影响手续进程,财务征信审核严格,层层加码,会卡实验室的流程。
沈宗年最近心情平平,脾气一般:“没钱就别说话。”
“……”赵声阁礼貌询问他,“那你想怎么样。”
沈宗年言简意赅:“找钱。”
赵声阁看着窗外高楼灯火,光落在他的眉目鼻梁:“其实,你不买,谭又明也会赚得盆满钵满。”
瞪羚企业变独角兽,光讯现在就是个香饽饽。
沈宗年摇头:“不一样。”
赵声阁只认钱:“没什么不一样。”都是钱。
沈宗年不是怕谭又明亏钱,谭又明才不会让自己吃亏,他仰头喝一口冷水,平静地低声说:“我怕他有一天后悔,想买回去。”
如果股份零散落到别人手上,他还想要的话就再难收回去了。
有钱别人也不一定愿意出。
赵声阁一顿,皱起眉。
原来光讯是沈宗年给谭又明上的保险,现在谭又明不想要了,沈宗年就花大价钱买下,先存在自己这里,一旦谭又明想要回去,沈宗年就无偿归还。
赵声阁突然想起在英华某一学年的复活节,学校组织画彩蛋评比,谭又明画得很不错,但都不满意,大大小小十几个:“这些扔掉吧,我要再重新画。”
沈宗年扫了一眼:“你确定?”
“嗯,”谭又明支着笔刷,心烦,“没一个能看。”
沈宗年依言全都处理干净。
临评比的最后一天,谭又明又懊悔:“其实还是那个蝴蝶蛋最顺眼,应该先把它留着的。”
沈宗年看他抓耳挠腮肠子悔青,等要上交的前一刻才慢悠悠打开自己的柜子,说:“挑一个。”
谭又明瞠目,抽屉里满满当当全是他画过的所有彩蛋。
蝴蝶的,狐狸的,丑的美的。
光讯就和那些复活蛋一样,是沈宗年为谭又明留的底牌和退路,即便付出高昂代价也在所不惜。
丧心病狂,多说无用,赵声阁理解地点点头,似赞叹似嘲讽:“噢,为之计深远是吧。”
沈宗年受不了他说话:“你有病?”
赵声阁也不在意,知道他是想哄谭又明开心:“有用吗?”
沈宗年看着高楼的窗外:“不知道。”但他没有别的东西了,能让谭又明消气一点点也好。
沈宗年将空水瓶一掷,进了洗浴室。
赵声阁独自在空旷的场馆站了一会儿,不知在想什么,片刻,点开手机给特助发了条询问讯息,也拿起运动包进了盥洗室。
离开场馆已十点过,赵声阁问沈宗年:“怎么回去?”
“开车。”
“噢。”
沈宗年没有反问,不给他说“陈挽来接我”的机会,径自按了车钥匙,开门上车,一踩油门驶上主道。
赵声阁走到路边,打开一辆库里南的副驾,正在打工作电话的陈挽转头对他弯起眼睛,挂了电话,问:“怎么样?”
赵声阁摇摇头。
陈挽思索片刻:“要不要我去找一找又明。”最近群里联机玩游戏,大家都可着劲儿让谭又明赢。
“没用,”赵声阁系上安全带,“他们两个,谁也掺和不了。”从小就那样。
翌日,沈宗年在跟蒋应开会的间隙收到赵声阁发来的信息,一张社交账号名片。
沈宗年没想到赵声阁会给他找这个人,转手发给钟曼青让她尝试接洽。
几份BP看得头昏眼花,蒋应往桌上一放,按着额角问:“怎么?”
沈宗年:“赵声阁找了罗老鬼。”
“罗老鬼?”蒋应站起来伸个懒腰,叉着腰站在高空窗前,“罗家钱庄典当什么都做,门路多流水大,但罗老鬼这个人邪门得很。”
“赵声阁能把他推给我说明有戏,”行不行沈宗年都要试一试,“我叫钟曼青先去探探风。”
蒋应拿长颈水壶喷了喷他办公室那几盆墨兰:“快死光了。”
沈宗年扫了一眼,那兰不是他的,明明保洁按时浇水养护,但仍是颓势不止,仿佛一心寻死。
蒋应人混两道,却有一颗悲怜草木心,把兰挪到阳光更充沛的地方:“我还是不建议。”
跟找谁借钱无关,罗老鬼好黄大仙也好,都无异于饮鸩止渴。
“你比我了解他,”蒋应垂眼随手打理枯瓣,“不会不明白,这只是第一步。”
即便不涉及寰途和平海,单是他们个人的合资合伙要析产也是一场地震。
二十几年的盘根错节,比离婚分家更错综复杂,牵一发动全身。
何况现在这两人就像赌徒上桌,一个不断加码一个照单全收,牌一张比一张大,事情只会往越来越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现在是光讯,后面的你准备怎么弄。”
“谭又明会就此罢手吗?他的脾气你最清楚。”
“就算你乐意给他送钱,海市可没那么多东墙给你拆。”
沈宗年无所谓,很坚定:“后面的时间足够,我能解决。”只要谭又明想要,他都能找来。
蒋应站在墨兰后,顿了一下,抬了抬镜框,人文质彬彬,话却不留情面:“你要是想动海外账户,那真是自寻死路。”
那个海外账户资产怎么来的,谭又明都未必知道,流亡时期的沈宗年只有蒋应见过,躲过沈孝昌追杀,刚过意国黑手党,他们在托斯卡纳碰见的时候,人已经奄奄一息只剩半条命。
“玩火自焚,”蒋应严肃起来,往日身上的和善尽褪,“他拎不清你也拎不清?”
蒋应真不懂了:“一定要到这一步?你什么都没有了,到那边去要怎么办?”
沈宗年抬起下巴不为所动,他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我心里有数。”他怎么都可以活。
一支剑兰长瓣掉落,蒋应皱起眉来,还要再驳,办公室门响,是乔睿:“蒋先生也在。”
沈宗年问:“找我?”
“嗯,”乔睿松了松领带,“刚下会,吃饭吗?”开了一早上会,下午还得继续,趁午餐时间聊一下几个项目的想法。
沈宗年看向蒋应:“留下来吃饭?”
蒋应目光在二人间扫了个来回,点头,三人一同进电梯,蒋应想询问能源项目到底谁去,但不到最后的评估调查都是保密事项,遂又作罢。
员工餐厅有三层,正是高峰。
卓智轩抽出午休来平海陪谭又明:“黄经理眼睛挺毒的,你是不是真瘦了点。”
谭又明:“没吧。”这些天确实食欲一般,但也是一日三餐按时吃饭,为那么些破事要死要活,他才没那么傻X。
卓智轩给他舀了碗汤,看他一直盯着手机:“怎么了?”
“鹰池后日有表演,黎百豪定了桌。”
黎百豪在群里吆喝之后,还特意私聊他,请他一定到场,言辞恳切,万分热情。
谭又明突然想起,这个群本来是九个人,谢振霖已经退出了,不知道黎百豪还记得他吗,也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谭又明?”
他回神:“什么?”
“你要去吗?”
谭又明搁下筷箸,谭又明喝了口茶,发现是柠茶,又推到一边,拿纸擦擦嘴,无所谓道:“去啊,为什么不去。”十里洋场,醉死今朝,他最喜欢了。
卓智轩张了张口,心里叹了声气,只是道:“你再多吃一点吧。”
周天,谭又明如约抵达鹰池。
鹰池是岛上最大的销金窟。
等级越高的会员权限越多,卡宴停在坤门前方,车门里伸出一条长腿,谭又明一身绸衬珠光色,脸上无甚笑意。
A类会员管家已提前迎候,领人穿过水门。
前方闪过一个穿阿玛尼衬衫的身影,搂着一个穿旗袍的女人,个子不高,还未看清是谁,B座已经到了。
黎百豪定的桌在小二层正中间,谭又明习以为常地穿梭于声色犬马。
他一出现就有人发现了,笑着站起来迎,最中间的主座是专门留出来给他的,谭又明自然地坐上去。
有朋友搂着女郎,谭又明眼皮一抬,开始攻击人:“嫂子知道吗?”
对方一愣,笑了,拿了酒给他倒:“谁又惹着你了?”
谭又明没接,自己倒了杯酒。
不多时,表演开始,,谭又明司空见惯,甚至有些走神,演了什么,台下欢呼叫好什么,他都恍惚。
漫无目的中,忽然对上一双黑而冷的眼,如剑光冷刃。
抓杯的手指倏然苍白,谭又明狠皱眉心,沈宗年来这里做什么!《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