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系何人？”
“阁下以刀兵相对，难道不应该先自报姓名吗？”难得在这境地张希愚听懂了对方的说话，心情稍稍放松，倒也不急着回答对方。
那人冷哼一声，利刃松开，说道：“你拿着兵器冲来，忽然扑倒咫尺之间，谁知道你是好是歹。”张希愚在地上翻了个身，只见那人中等身材，是个四十岁左右的汉子，身穿一身兽皮，在外套着枝叶，手上拿着一把长刀，敢情是个猎人。他一身绿油油的，自己又奔跑得头昏眼花，怪不得没留意到他就在前方。那猎人见得张希愚虽是手持武器，但满头白发散乱，浑身沾满泥泞，衣衫上下褴褛，狼狈简直不堪，气喘呼呼如牛，不像是有威胁的样子。他伸出手啦，把张希愚拉了起来。张希愚回之一笑：“多谢。”那人点点头：“可是遭了贼人？”张希愚苦笑道：“也算是吧。”
两人相互通了姓名。原来那人果是本地的猎户，姓谷的，村里的人都唤他作谷哥。他以前有个浑家，却是死得早，两年前才又娶了个媳妇儿，人称做杜娘。两口子男的打猎，女的种田，日子还算过的可以。张希愚也不去说那黑龙粤国的事，只说自己乃海外人士，自粤国而来，寻访鹰角山四龙之后，不慎被巴国兵士所拿，差点送了性命，幸亏有人仗义救了，一路逃跑至此。
谷哥笑道：“此地乃属巴国亚郡种花县，那县长我倒也认识，以前吵过一架，之后我也不敢再去那县城里头，有什么事都是杜娘帮着进城里张罗。那县长是出了名的莽性子，你撞在他手里头也算是倒霉。此地紧挨着粤国边界，大多数人说巴国语言，你一粤国人在这里言语难通确实无奈。还好我那村子里头有好几户粤人，故此会说粤语。你说的那个什么四龙之后我没听说过，鹰角山在哪里我倒是知道的。不过你现在这样子，不如先到我家稍作休整再作打算？”
张希愚大喜。难得那谷哥言语能通，而且不是文绉绉的让人听着别扭，他也确实需要好好休息一下，当即欣然答应。
谷哥在那大山之中健步如飞，张希愚虽然平日走得不慢，但山势雄险他不敢鲁莽，小心翼翼的跟在后头，很是吃力。幸亏路途不远，一个时辰左右就到了。这个山中小村不过三四十户人家，房屋简陋，确实是个穷地方。
谷哥笑着说：“你别看咱这地方现在模样寒酸，再过两三年，咱就可以把房子修修，好好装饰装饰。”
张希愚看着这山上一片片的梯田荒芜冷清，没人耕种整理，晾在那里可怜兮兮的。他不禁皱起眉头。虽说这山地之间土壤并不肥沃，作物不好收成，但也不至于如此便荒废了罢？就这样子，温饱还成问题呢，还谈何以后赚钱修房呢？
说话间，谷哥家就在眼前。一个妇人气呼呼地站在门口：“你跑哪撒野去了？就让你扔了那一身臭皮毛，好好照应着家里的宝贝就好了。你满大山地跑来奔去，也没见熬出个头来，害人担心则个！”说着骂着眼泪巴拉巴拉就下来了。
谷哥一脸尴尬：“说什么哪！来客人了你也不收敛些。”
那杜娘这才看见谷哥身后的张希愚，嚷嚷道：“哪里来的老人家，怎就弄得一身脏了？赶快进来洗洗。”
张希愚见这妇人脾气不大好，却也是一番好心，当下谢了。杜娘正要接过他手中铁棍，张希愚连忙说道：“留神，棍重。”谷哥不放在心上，伸手去接，“哎哟”一声，棍没接着，跌在地上掀起一地尘土。谷哥色变：“你就拄着这玩意儿在咱这大山上走？”要他别说行走了，便是提着这块铁站着也够吃力的了。夫妻俩一边卖力抬着那铁棍放在墙角，一边说着这老人家可够强健的，样貌也不像寻常，说不好是粤国什么显赫人物呢。
张希愚洗刷过后，杜娘端来了一身绸缎衣裳。那绸衣虽说样式普通，可软熟舒适比之杜娘、谷哥身上那些粗麻衣服却是强上很多。张希愚见这衣服还是崭新，料想这山里人难得一见好衣服都舍不得穿，自己怎敢胡乱消受？可杜娘、谷哥见得这张希愚穿上了这绸衣精神奕奕隐隐有威严，更是认定这白头人身份不一般。自己平日珍藏起来的衣服自己穿上在这山中不伦不类，倒是跟这白头人相互衬托正是恰到好处。如此怎到张希愚推托，定要把这衣服送予张希愚。再三推托之后，张希愚无奈只好接受他们的好意。
张希愚好好吃了粗米果腹，谷哥急不可耐地把张希愚拉了出去，杜娘也在后头跟着。转了几转，他们来到一处林场，谷哥这时早就对张希愚心怀敬意，口称“愚公”。他说道：“愚公你瞧，可认得这是何树木？”
张希愚平日颇多读百家书，还真就认得了：“这不就是桑树吗？”
谷哥杜娘对看一眼，神色得意：“愚公果然认得这宝贝！”
张希愚奇怪道：“此地桑树难道竟是非常之物？”
谷哥说：“也不是如何不寻常，只是以前咋不知道这宝贝还能生钱。”
原来巴国乃小国，一直是各大国附庸，时而依附粤国，时而服从商国，时而对雅山国称臣。虽有甲兵四万，亦为千乘之国，却难以跟中原列国争雄。巴国大山环绕，却也沃土千里，颇多产粮，虽穷而国力不弱。
以前巴国人都以麻布兽皮为衣，并不知道桑蚕为何物。两年前有商贾自商君处来，高价收购桑叶。这巴国人才知道桑叶能养蚕，蚕虫能吐丝，蚕丝能纺织为丝绸，绸缎能作为衣物。绸衣可比麻衣舒服多了，一时间绸衣成为了风尚，巴国权贵争相购买。只是巴国无人会纺织丝绸。绸衣只能靠商国运送过来，价格不菲。巴人缺少钱财，也无可奈何。于是那商贾与山野村地购买桑叶，在城镇县中养蚕生丝，再运往国外。卖桑叶，抽蚕丝的报酬颇为丰厚，巴人手头上这才难得有几分钱财买得绸衣。以前巴国抽钱粮作税，现今巴候以蚕丝跟商天子换绸衣绸缎，直接以蚕丝作税。于是巴人田耕荒废，采桑为生者不可计数。工匠商家也花钱购买商国蚕丝交税，逐渐发现盈利还没养蚕者高，也慢慢转为养蚕商人。
谷哥笑道：“愚公身上这绸衣便是那商贾大方送予我等，以作采桑报酬。愚公你瞧如何？”
张希愚这才明白谷哥所说之后有钱修葺房舍是什么意思。
杜娘抱怨道：“老早跟这浑人说让他别去打什么野兽，我也不去耕什么田地。省得他去危险，我来劳累。两个人好好采桑赚钱过日子，做对太平逍遥的夫妻岂不美哉？”
谷哥忸怩不想作答，又见得张希愚冷笑连连，急忙问道：“愚公可是有什么想法？”
张希愚不答反问：“你可曾听说那商贾是何来路？”
杜娘说：“那商贾曾经提起过他也不过是替主事的跑腿，他那大掌柜不知姓名，人称寡妇琳，系商国首屈一指的大人物大老板，连那商天子也对她多有倚重呢。”
张希愚仰天笑道：“不错！果然那是商人用管仲之计！”谷哥、杜娘追问那是什么一回事。张希愚心想这本事不关己，但这谷哥夫妇是好人，不妨点醒他们：“巴国粤国两国交好，而粤国商国此前刀兵相见，故而商天子对巴国理所当然甚是忌惮。巴国虽小，拥兵数万，又有群山天险，沃野之富故而不敢冒犯。然则现今农民弃田采桑，工匠息炉养蚕，国库无钱无粮仅有丝绸无异于自寻死路。试想若是天灾忽降，何以为食？若是战事骤起，何以抵敌？巴侯不屯钱粮却收藏那无用之物，岂不愚蠢？”
那谷哥、杜娘将信将疑，面面相觑，良久没有说话。
这事本来也不过是张希愚个人猜测，是真是假也确实难以证实。若非张希愚熟知中国春秋时候齐国管仲曾用此诈，也断不会就如此轻易判断那是商国的计策。他问道：“既然你等采桑为生，田事荒废，食从何来？”
杜娘道：“前几年风调雨顺，田里作物收成颇丰，故而甚多有存粮。”
“支撑得了这许久？”
“半年前旧粮就已经食完。不过采桑所得钱财还能买粮。”
“这半年来粮价如何？”
杜娘眉头轻锁：“说来奇怪，这半年当中粮价涨了一倍有多。不过现在还能支撑，依旧有所盈余。”
张希愚心中暗道：这巴国两年以内经济还未崩溃，可见以前确实富庶，存粮支撑了这么长的日子。他叹息道：“如此便是了。半年粮价翻了一番，若是再过半年了，粮价又翻了一番，你采桑得来的那些个钱还能买到粮食么？”谷哥杜娘夫妇相对无言，面有忧色。张希愚再说：“田地荒芜了这么久，哪怕你临时想要耕种作物，又岂是一时半刻便有收成？那时候市井之间无粮可卖，即便是有，也是天价，没人能够买得，岂不是全国饥荒，饿死大半？”
谷哥轻咳两声：“我就说感觉有点不对，不敢舍了祖先留下的手艺，依旧打猎为生。”他跟杜娘也不过是山野村民，哪里晓得什么国家大事，见这白头愚公说得头头是道，逐渐也就信了。杜娘急道：“这可如何是好？”
张希愚道：“你夫妇可能没听说过，前阵子黑龙为祸，天下人心惶惶，征战倒是停息了。短时间内巴国还算平安。只是乱世才有横财。今巴国存粮甚少，若是你等能趁机买得良田，广囤粮草，则只需一年半载之内巴国粮荒，自然就是你们发财的时候。”
杜娘摇摇头轻声说：“我等小人所图不过苟且于世，何尝盼望什么横财？”谷哥脸色转柔，平凡的脸上也有着温情的意思，拥着妻子道：“只愿平安就好。”
张希愚感觉有一万个闪光弹在眼前爆炸，不禁偷偷吐了下舌头。此情此景，虐杀他这单身狗也。
他笑道：“如此便就简单。有道说亡羊补牢未为晚也。此时才春夏，只要趁着现在，别让田地荒废，能够自给自足，就哪怕外头天下大乱，料或不至于殃及山中僻静之地。不过此山乃靠近商、粤，三国交界，是非之地，总不是安身立命之所。而且恕我直言，这山里泥土贫瘠，种植所得有限，就算能猎得野兽之物，也是危险。你两人何不弃了这山村，移居别处？”
谷哥、杜娘闻之大喜，相拥而笑。谷哥道：“我听闻汉国新君登位，颇有仁政。据说若是他国之人搬迁过去，赏二十金，赐二十亩新地。想来再搬过去虽是辛苦，总比白手重新开始要好多了。汉国偏安一隅，即便荒蛮，总是少了纷争。”
张希愚在这里一段时间了，早就知道现今各个大国情况。那汉国地处赵国以南，雅山以北，巴、蜀、鲁的西边，蓝地、北海的东边；据有永水天险；首都丰城依湖而建，是个商业发达的大都市。现今各国以商国最强，燕、交等次之，皆居于永水以西，是为中原上国。汉国与粤国相似，又次一等。汉国初代君主赐爵不过伯候，虽然经过多年征战吞并广占江东万里沃土，奈何人烟稀薄，落后荒蛮，向来难以与中原各国并肩。自商天子权威日弱，中原征战频繁，大量人口躲避战祸涉过永水去那汉国，方才逐渐兴旺。近年又在丰都发现了大量铜矿铁矿，汉国更是日益富有。
若能去如此汉国安居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张希愚点了点头，报以微笑，为这谷哥、杜娘夫妇默默祝福。《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