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秘籍(五)
让杨川夜探东厂?
张仪一怔, 想说自己没干这事,但下一刹又把话忍住了。
他虽是凭关系进的锦衣卫,可能在千户的位子上立住脚, 自己便也本事不差。一年多来, 张仪经手的案子也不少,审讯套话是基本功,个中门道都已烂熟于心。
于是,他觉得这件事有点儿古怪。
这总旗的官位比他低很多,却一来就是颇不客气地问罪。当然, 他只是为指挥使传话而已, 可若出了要让指挥使发这样的狠话的事,为什么又还能仅仅是让个总旗上门来问呢?
就算不说把他押起来,也该叫到跟前训一顿了吧?
张仪便稳住了心神,复看看眼前这总旗,问了句:“门大人让你来的?”
“是。”
张仪哦了一声, 仍旧没回答他的问题, 从容自若地又说:“出什么事了吗?”
那总旗没多想,就将方才在门外听到的沈不栖禀话的内容说了。张仪一句句听着, 眸光不禁一分分凛起。
——在听到杨川这个名字时, 他就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奚镇抚使。眼下加上沈不栖,此事和奚越有关基本是板上钉钉了。
他一时意外的有些兴奋,说不清是在兴奋什么, 总之在这一刻, 他所想的并不是如何做对自己的仕途更好。
他想到的是奚越救过他的命。接着, 又想到了去庆阳帮求援的经过。
张仪不禁懵了懵,不知自己现在想庆阳帮干什么。转而发觉,或许是因为归途中与江湖人士的接触,激起了他心里压制的热血。
他们和他完全不一样。他步步谨慎地为官路平顺而谋划,而他们活得快意潇洒。他们可以为了两个不曾谋面的人,在一夜之间集结千余弟兄,没有人计较得失生死,似乎一切就该是如此一般,他们纵马扬戈前去搭救。
他们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一切想法都表露得简单直白。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在善与恶、是与非、正与邪间表达看法,虽然血腥气充斥其中,却教张仪有些羡慕。
他长长地吁了口气:“我不知道杨川被困之事。”
那总旗微怔,不知该怎么接口。只听张仪又说:“但人确是我请去帮忙的。明日一早,我去向门大人请罪。”
接着他一哂:“去回话吧。”
那总旗朝他一揖,即刻向门达府上赶去。快马的蹄音在夜晚安寂的街道上逐渐拉远,张仪推开窗户凝视着夜色踟蹰了会儿,心底莫名地笑了一声。
半个时辰后,门达带着两个指挥佥事赶到了东厂门口。
天色已有隐隐转明的迹象,但东厂提督尚未回来,出门相迎的是两位掌班。他们作着揖迎出来,门达也笑呵呵地作揖回应,接着迈过次进门就道:“两位掌班,听说我们北司的一个千户方才跟你们闹了点儿误会?”
两个掌班打从他来便猜到了原因,当下也不遮掩,直言道:“是,我们不好做主,等着督公回来问话。”
“哎,小兄弟。”门达拍着他的肩头,意有所指道,“同朝为官,治下的难处想来你也清楚。天马上就亮了,一个千户在你们这儿押着,我着脸上……”他干笑了一声绕过了半句话,接着又说,“这人我带回去自己教训。冒犯了诸位的事,回头我亲自登门跟你们督公陪个不是。”
“这……”两个掌班面露难色,门达又说:“别怕,我原也约了你们督公一道去钓鱼,到时顺道就把事说清楚了,怪不到你们头上。”
这话让两个掌班即刻松动了不少。
想想也是,他们两个再怎么样,也就是督公手底下当差的,人家门大指挥使可是能和督公一起钓鱼玩乐的交情。此时强拦着他不让他把杨川带走,在督公那儿也未必能讨着好,那么,为什么不卖门达一个人情呢?
两个人的神色交换了两个来回后就拿定了主意,其中一个作揖说:“您稍等,杨大人受了点儿伤,我们去扶一把。”
门达点头的同时,两张银票塞了过去。二人无声地又作作揖,就转身往第三进院门去了。
第三进院中,一间空荡的房间里,杨川正姿态随意地坐在地上,望着房梁等救兵。
夜里那枚银镖打在了他腹侧,以被他用内功逼了出来,镖打得不深又没灌毒,皮肉伤不值一提。
真正让他担心的,是东厂发现秘籍遗失。
不过还好,到现在都还没人过来问他或者搜他的身,可见尚未有人察觉此事。那么只要小师妹想办法在对方察觉前把他救出去,让他走出这道大门,这事便就此成了一滩浑水,任谁也闹不明白了。
可小师妹能这么快想到办法把他救出去吗?
应该能,小师妹最聪明了。
杨川歪在那儿闲闲地想着,外面突然有脚步声触动了他的耳膜。
他呼吸一凝,不知是福是祸,目光紧盯着锁着的房门,一分也不敢移。
很快,外头响起了开锁声,然后门被推了开来。
两个掌班堆着笑朝他拱手:“杨大人,门大人来了,您请。”
数丈之外,北镇抚司。
奚越一夜未眠,在寅时的时候连躺也躺不住了,就早早地起身出门,赶来了北镇抚司。
不管情况如何,不管是门达那儿有动静还是东厂直接传来消息,都会先传到北镇抚司的。
她走进镇抚司大门时,还没什么人在。几个值夜的锦衣卫正准备轮值,朝她见礼后便打着哈欠离开。
奚越在正厅里给自己泡了壶茶,坐在八仙桌边喝着。倒茶时因为心不在焉,不小心洒出了一点,连同一片茶叶一起冲在桌上。
不知不觉地,她将那片茶叶摸了过来,在指间一次次地搓着,似乎因此缓解了一点儿不安。
过了两刻,逐渐有人来了。
曾培先一步进了正厅,朝她一揖便去处理手头几桩半大不小的案子。片刻后张仪也走了进来,同样上前先向她见礼,她点点头便继续思量心事,张仪却走上了前:“大人。”
奚越抬眸:“怎么?”
张仪颔首道:“昨夜,门大人突然差人到我府上,问我有没有派杨川去夜探东厂,还说杨川被东厂扣下了。”
顷刻间,奚越几乎崩溃。
她对张仪不过是简单的同僚关系,又知张仪一心想要升官,不可能涉险找张仪串供。
她所赌的,是门达碍于面子也会直接救人,不会三更半夜找张仪核实。现在看来,她赌错了。
奚越周身无可克制地颤抖起来,她紧咬着牙关不想让张仪看出异样,但张仪还是有所察觉:“……大人?”
未及再说话,外面震来一声怒喝:“张仪,滚出来!”
厅中众人都悚然看去,接着便是一片见礼声。张仪稍作定息,三步并作两步迎到门外,躬身抱拳:“大人。”
奚越也起坐迎上前,同样抱拳:“大人。”
下一瞬,她刚紧绷到极致的心弦一下子放松。
——数步之外,杨川捂着腹侧深缓了一息,接着迈进了院门。
他应是受了伤,所以体力不支。不过,到底是出来了。
杨川遥遥地也看着她。虽然离得远看不太真切,可他似乎是笑了一下。
紧接着,拳头声惊呼声闷叫声一同拉回了奚越的视线。
她悚然看去,张仪已捂着脸侧栽在地,周遭众人下意识地伸手想扶,又在反应过来是谁动的手后连忙将手收住。
门达一脚踹下:“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为个撒马儿罕的破案子夜探东厂?信不信老子把你阉了送东厂去!”
这话比门达突然动手更令奚越震惊!
张仪竟然帮她圆了谎?竟然在丝毫不知发生了什么的情况下,帮她圆了谎?
她木然愕住,见门达还要再踹,又匆忙回神,闪身上去稳稳捏住门达手腕。
此招一出,数步之外的杨川喉中噎住,整个镇抚司里似也都感到一阵凌人的杀气,四下里霎然一静。
门达对奚越仍旧多少怵得荒,当即火气也压下七分,外强中干道:“你干什么?”
“大人息怒。”奚越平淡地注视着他,眼底寻不着什么情绪,只是冷得很。门达看得怒意又生,想挥手把他推开,突然惊觉自己被他两指轻轻钳着的手腕竟使不上半分力气。
奚越垂眸轻哂,体内力道轻转,门达登感一阵酥麻从手腕直灌到肩头,令他毛骨悚然。
但紧接着,奚越放开了他,如同刚刚发觉自己竟抓了上官的手腕一样,失措抱拳:“在下失礼了,大人恕罪。”
“你……”门达怒极,虽忌惮他的功夫,又不肯就这样失了面子。
他于是姑且不与奚越针锋相对了,招呼道:“来人。”
几个上前听命的在这对峙气氛下都没没敢出声。
门达倒依旧气势还算足:“张仪和杨川行事鲁莽,押出去,赏八十大棍。”
“你!”奚越当即要再度出手,门达有备在先抽刀出鞘,绣春刀镀着橙红的晨光唰然劈至她的眼前。
奚越不得不收住脚,门达举着刀狠然道:“锦衣卫不是你撒野的地方。别以为你凭着圣旨进来,我就不能治你!”
这话说得,倒好像他自己是个多么刚正不阿的好官一般。
奚越怒极反笑:“门大人!”
“奚大人。”熟悉的声音压过了她,奚越凌然看去,杨川不动声色地轻摇了下头,接着,好似又朝她笑了一下。
第26章 秘籍(六)
常言道官大一级压死人。门达虽然不敢于奚越过招, 下完令就溜了,奚越却没办法当众把这令当摆设,搁下不理。
她只能压制着怒气, 冷声说:“都是一个衙门里的弟兄, 下手注意点。”
然后她便转身回了屋,不敢多看外面景象。一声声刑杖落在皮肉上的闷响却还是不住地扰着她的思绪,令她搭在案头的手一下下攥紧,放在面前的一本案卷无论如何都看不进去。
底下的人下手再轻, 八十大棍也不是闹着玩的。杨川功夫好, 运起内力扛着,所受的还不过是皮肉伤, 张仪却是尚未打完便已昏死过去。
于是接下来的时日, 杨川过得很不是滋味儿。
奚越和他是“一损俱损”, 和张仪可不是。现下把张仪害成这样, 她心里自然过意不去,便每天都抽了时间去张仪家里探病。寻医问药的开支她全包了不说, 还天天换着花样弄好吃的送去。
“听说今儿是从庆祥楼买的肘子!张大人这顿打挨得真不亏,天天吃得跟过年似的!”
——几天下来, 她又给买了张仪买了什么, 都成北司里津津乐道的话题了。杨川即便自己也在家养着病,都没少听说这些话。
当然,在旁人眼里, 这就是简简单单的上官照顾下属。可杨川实在没法这么看, 他鬼使神差地在想, 如果小师妹心存愧疚,并且觉得张仪救了他们两个,那她不会想以身相许吧……
其实这种想法来得没什么道理,他自己也转念就明白了过来——奚越一个行走江湖的人,不论来锦衣卫到底是为什么,都不可能就此在京里扎根,也就绝不可能嫁一个京官。
可是,他心里仍旧不是滋味儿。
早知如此,他那天就不用内力扛刑了。他如果实实在在受个伤,也能吃着她买的肘子。
现下,总不能让他去跟小师妹抱怨,我也挨了八十板子,你为什么不给我买肘子?
杨川趴在床上,心情十分沉郁。
是以又过两天,奚越拎着几道小炒正要进张仪家的院门,杨川忽地当空落下,挡住了她的去路。
“?”奚越怔了怔,继而十分诧异,“你伤好了?!”
虽然知道他内力深厚,所受只是皮肉伤,可他这伤养得也太快了吧?
杨川啧了声嘴:“小伤不碍事,在家养得闷得慌,过来看看张兄。”
奚越也没多想,二人就一道进了门。到了张仪屋里一瞧,还有几个北司的锦衣卫也在。
“哎,大哥。”曾培上前便要帮奚越拎食盒,奚越侧身避开他的手:“天天来蹭饭,你们好意思吗?”
“他自己又吃不完。”曾培赔着笑搓手,“您看我们最近又没什么有油水的差事,多可怜啊,是吧?”
奚越笑啐道:“呸,你少哭穷,要不改天让门达也赏你八十板子!”
她边说边把食盒放到案上,几道菜拿出来,一看就不是单给一个人备的。
杨川心里不禁更加委屈——别说单给开荤了,他前几天连蹭饭都没蹭上。
然后奚越给张仪盛了碗鸡汤,倒没忘了给杨川也盛一碗,汤递过去,她才忽地察觉杨川好似情绪不佳。
“怎么了?”奚越怔怔,杨川郁结于心:“没怎么。”
张仪趴在床上正好咂了口汤,随口就说:“好香,这比昨天的鱼汤好。”
奚越正想说那明天还买这个,忽而隐觉眼前的杨川好像一阵内力翻涌,跟要打人似的。
“?”她不禁再度看向站在面前的杨川,他低头喝汤:“没事。”
气氛一时被杨川带得有点古怪,但很快又轻松起来。众人在屋里边吃东西边说笑,只曾培时不时看杨川一眼,察觉到几分他的情绪,心情也异样起来。
他一直在压抑自己的感情。毕竟那种“喜好”……放在魏晋许还能被赞一句风流不羁,搁在现在却是离经叛道。再者,他有那种想法,奚大哥可显然没有,让奚大哥知道了,没准儿要一指头捏死他。
可现下这么一瞧,难不成杨川也对奚大哥有那种想法?
曾培心里就复杂起来,一边知道那种事在自己身上行不通,杨川那边必定也行不通,一边又有些莫名的敌意滋生出来,让他想与杨川一较高下。
他再扭头看看从童子鸡上夹了个鸡腿下来给张仪的奚越,更觉得自己若能往前迈个一步半步就好了。
他心里是别扭,有时甚至觉得自己恶心,他打从心底不接受那份感情的存在,可看看眼前又忍不住地觉得:有什么可恶心的?
不就是两个男人搭伙过日子吗?怎么就不行了。
哥俩相依为命的不也多得很?凭什么亲情可以,换成另一种感情就不成了呢?
曾培艰难地一分分动摇着自己的内心,像是有一座峭壁立在自己心里,他正在咬着牙关一寸寸爬过去。
然后他矛盾着、迟疑着、试探着,给奚越也递了个鸡腿:“大哥吃一口?”
“啊?”奚越转过头看看鸡腿又看看他,“不了,不方便。”
他的面具不能摘。
曾培讪讪地收回手,下意识地在想象面具下该是一张怎样潇洒英俊的脸……然后又奋力地摇起了头!
不成,太别扭了,他没法这样想,他还是喜欢女孩子的脸。
可他为什么又偏偏喜欢了这么一个男人呢!
曾培纠结懊恼不堪,低下头刚要狠咬一口鸡腿泄愤,手里忽地一空。
杨川拿稳了鸡腿咬了一口,边嚼边问:“又眯眼又摇头的,曾兄有心事?”
“……”曾培瞪他一眼即刻挥拳,杨川虽然外伤未好不敢落座,反应却很敏捷。他侧身一闪避开曾培的拳头,据理力争:“我和张兄都伤了,这鸡腿本来就该是我的!”
“呸!你小子就是成心……”曾培骂到一半,外面忽而响起瓦片落地摔碎的声音。
屋中霎时一静,防心都不低的七八个锦衣卫全都不自觉地屏息。而后却是半晌无声,正当大家都松了口气,觉着或许只是普通的房瓦松动时,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
无数声音窸窣而起却十分稳健,有些走在院中青石板上,有些走在墙头上,还有些在房顶石瓦上。屋中好几人都面色大变,撂下筷子便拔刀出鞘,曾培率先一步走向房门:“我去看看!”
“等等——”奚越喊声未落,房门被豁然踹开!门板直飞向房中,离得还有几步的曾培不及闪躲,被抵住胸口带飞向屋中后墙,咣地一声砸至墙面才停住,蓦地呕出一口血来。
几道人影出现在空荡的门框外,被橙红的夕阳括成暗黑的轮廓。
几名锦衣卫都没有示弱后退,反是奚越与杨川同时吸了口凉气。
——他们都是一袭黑衣,脸上也以黑巾覆着,但是前襟的领缘上,有一枚金色的展翅雄鹰。
“南鹰山庄。”奚越启唇道出了这四个字。
为首那人轻声一笑:“奉庄主之命,取你二人性命,换《盛林调息书》!”
一时间,奚越和杨川都觉得造化弄人!
他们原本想好了,不管哪个门派来袭,他们都可以把秘籍给出去。消息往外一传,武林之中谁爱去争谁去争,总之化解了拿他们的人头去和东厂换秘籍的危机。
可来的偏是南鹰山庄。
南鹰山庄严格来说连个门派都算不上。他们豢养杀手,为钱办事,不顾半点江湖义气,百余年来与各大门派都有私仇。若把这秘籍拱手让与他们,不仅各名门正派断不会放过他们两个,他们自己心里也过不去。
于是,但见那人手型一动,奚越眸光一凛顿时扑去:“你们护张仪走,此处我顶着!”
下一刹,她的绣春刀与那人手中长剑相撞,火花在剧烈的摩擦声中下移,那人忽而跃起飞脚一踹,奚越低身避过,抬眼又见周围几人先后挥剑刺至,提刀格挡的同时,脚下飞转避开,如同一条敏捷的游龙般脱开了围攻,转眼已避至院里。
院子里,顷刻又几十人跃下墙来投入打斗,杨川一睇曾培:“你们先走!”旋即也抽刀冲去。
“走屁啊!”曾培大喝着追出门外,另几人也不含糊,纷纷出手相助。
院中顿时乱成一片。
飞鱼服银光跃来的影子令奚越心头一紧,心知南鹰山庄的功夫对他们来说不好对付,不觉间招式更厉。
“啪”地一掌,一正杀来的南鹰门人被她一掌击中,头盖骨碎裂声与七窍喷出的鲜血一起射向四方。
奚越将他的尸体一扔,扭头避开一剑,转眼看到曾培正与一人缠斗,无暇顾及正刺向背心的剑。
“曾培小心!”她纵身跃起,斜蹬过院墙,飞鱼服的银摆在夕阳下划出一条顺滑的曲线。
转瞬间,她落在二人之间,心弦紧绷的注视里,眼前的一切画面仿佛都在此刻变慢。她提刀挡向那生风的一剑,却是堪堪迟了那么一点儿。
——“铛”!
利剑被绣春刀悍然挡开,然而已触及她面具的剑间向上一划,一缕微小的劈裂声犹如惊雷在奚越心头炸响。
弹指一霎后,傍晚微凉的空气迎面扑来,面具在未尽的剑气中如同两片银刀一般飞向两侧。
整个院子里的动作好像都滞了一刹。从锦衣卫到南鹰山庄的杀手,都不受控制地愕住。
那是一张女人的脸。
一张未施粉黛却仍旧出尘绝世的脸。
那份出尘的美里含着三分英气两缕凌色,像是从夕阳映照的橙云中坠下了一位女战神,令人倾心又望而生畏。
容颜的突然暴露似乎令她有些羞赧,她的脸微红了那么一刹,紧接着,绣春刀霍然扬起,眼前还在注视着她怔神的南鹰门人被她一刀割喉。
无数的鲜血珠子如同泼墨般在她面前凌空洒出一道帘子,又在她面前哗然落下,溅在青石板上,绽出一朵朵大小不一的暗色血花。
第27章 揭穿(一)
漾起的血腥气像是一道无形的浪, 将震惊中的众人的神思又拉了回来。厮杀陡然更加猛烈,奚越再扬刀了结两人后,错眼看见一南鹰门人狠将一锦衣卫百户踹开, 那百户大吐出一口血, 杀手却没有趁机补上一剑。
她神色一滞,余光扫见又有人劈来,下意识地将刀一换手,右手一记千斤指施下, 顷刻间那南鹰门人瞳孔骤缩,继而在筋骨寸断中陡然断气。
又了结了一个。奚越趁周遭余下的杀手迟疑的档口,提刀抵在身前做格挡状, 边是小心后退,边将院中各处的打斗尽收眼底。
她很快发现, 这是一场不公平的较量。
南鹰山庄人数虽多,但只在面对她与杨川时会杀招毕出。对其他的锦衣卫都只敢伤,却不敢杀。
眼下已打了有小半刻了吧,院中南鹰门人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已有十多具, 她手底下的锦衣卫却一个都没死。
但南鹰门中的杀手明明可怕得很。
他们不仅功夫高, 而且等级森严。当下和他们过招的还都是些普通的门众, 屋顶上几个没下来的才是高手。
这样的构成, 令南鹰山庄宛如一场存在于武林之中的噩梦,规模小些的门派, 在他们手里被一举灭门的都有, 几个寻常锦衣卫怎么想也不该是他们的对手。
能打这么久还难分胜负, 只能是因为有什么原因,令他们畏首畏尾。
奚越脑中斗转星移地过了一遍各种纠葛,忽在一刹间惊悟。她扬音一喝:“师兄!”
杨川正与几人缠斗,听言招式也不敢停,只看了她一眼:“怎么?”
“走!”奚越言罢跃起斜劈一刀,逼得眼前几人匆忙后退。转而又一记空翻跳上墙头,足尖只轻一点,刹那便消失不见了。
杨川不明其意,但知小师妹绝不会是然生怕死把曾培他们扔下不管的人,即刻也空晃几刀逼退眼前杀手,脱身追去。
见他二人先后离开,几名锦衣卫的面色都霎然惨白。正觉要命丧于此,却见满院杀手都展开轻功直追而去,犹如一树的乌鸦听到响动同时飞离一样,片刻就已不见了踪影。
曾培在死里逃生的心绪起伏里怔了怔,旋即恍悟:“啊!”却是面色更白。
他立即夺门而出,但奚越杨川踏着轻功离开,早就寻不到踪影,差人去追也晚了。
京城上空,杨川跟着奚越一路急奔。他们身后杀手穷追不舍,眼前皇城的城墙已然不远,他不禁心下暗惊:“师妹你要干什么?”
“他们只是冲你我来的,不敢动其他人。”奚越简明扼要地说了一句,便闭口继续专注运气调息。夕阳余晖下,她弧度好看的薄唇抿成一条线,衬得那张英气与美艳并存的脸更显侠气。杨川一时看得有点痴,可惜奚越此时却全没心情转头也欣赏一下这位大师兄的脸。
她脑海里迅速而又仔细的翻来覆去地斟酌自己的想法,生怕自己打错了算盘,令自己和师兄命丧于此,令曾培他们无端陪葬。
她猜,南鹰山庄的人不敢伤锦衣卫应该是因为忌惮朝廷,他们的庄主再怎么远离京城,也不至于认为东厂会义薄云天地收拾他们在京城留下的烂摊子。
南鹰山庄取他二人的人头,东厂还遮得住。但若连杀数位锦衣卫,闹得满城风雨,上面是一定会知道的。
到时,别说衙门悬赏通缉,就是朝廷派兵把南鹰山庄彻底剿了都有可能。饶是南鹰山庄的杀手再厉害,与上万大军相对也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他们没有胆子动曾培,自也没有胆子入皇城追杀他们。
她和杨川只要逃入皇城之中,就安全了。
奚越在脑子里最后过了一遍这些推测后,觉得没错,就说给了杨川。杨川却锁眉:“我看不一定。”
奚越一凛:“怎么?”
“……你都杀过几十个锦衣卫,不还是好好地来当了镇抚使?谁知东厂能不能把这事遮住。”
奚越扑哧一声:“我那是运气好碰上曹吉祥造反,得了皇帝的特赦。如果没有那出事……”她运气加快了几步,继续说,“我本是想着先报完私仇,然后摘了面具易容进锦衣卫的。”
说到这儿她不禁叹气:早知道就还是易容了!
现下因为偷懒没易容,面具被打掉,暴露得彻底。看见的人还挺多,以后再易容也晚了。
顶着这张脸,她怎么在锦衣卫混啊!
杨川猜到了她为什么叹气,一哂:“师妹倾国倾城,不易容好。”
话音未落,奚越一眼斜瞪过来。他立刻挪开视线,疾驰几步一踏眼前小楼的屋檐,借力继续飞檐走壁。
很快,皇城的大门便出现在眼前。杨川原只是养伤间出来转转,没穿飞鱼服,好在奚越还穿着。城门处的守卫遥遥一看便赶忙开门,不待看清她是个女的,他们便都已飞进去了。
彼时南鹰山庄众人离此还有几丈远,见状只得连忙停脚,不忿地咬牙一探,转身离开。
他们一定会在寻机找他们的麻烦。但不要紧,奚越打算现在镇抚司里住下,反正锦衣卫为了办案方便住在镇抚司里的人也不少。她又是个镇抚使,要买什么随便找个人去京里买便是,住个一年半载都不要紧。
眼下让她心理压力更大的,是她一会儿要顶着这张脸进北司。
杨川心里也犯嘀咕:“要不要我先去跟他们说一声,免得乍然见了……”
奚越摇头:“没意义,走吧。”
二人于是直奔北镇抚司而去,二人一道步入,几个正在院子里操练的锦衣卫回过头:“杨大……”然后愣住。
他们傻眼看看奚越,又看看杨川,最后对着杨川动口型:这谁?
奚越抬眸淡淡一睃,体内气息一运就换了嗓音:“怎么,摘了面具就不认识了?”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大概是厅中的人看见他们进来又站在门口不动,觉得奇怪便出来查看,定睛间便又都傻在那儿,一齐死一般的寂静。
可他们的反应这样明显,奚越反倒冷静了。
她一时不再变声,坦坦荡荡:“皇上知道我是女儿身,还是给了我这位子。今儿个虽出了些意外揭破了,但诸位久在锦衣卫,有些事应该也有分寸。该怎么办,诸位自己拿主意。”
院子里又静了一会儿,然后陆陆续续有人抱拳:“是……”听着有些气虚,不过不要紧。
朝廷官阶分明,圣意更不能违抗。她这个当上官的要继续做戏,底下有“上官不说我便装不知道”的默契就足矣。奚越于是满意地点点头,负着手大摇大摆地进了厅去,原本堵在门前的众人自觉地给她让出了一条路。
杨川看着她的背影,觉得好笑又有些讶然。
——这小师妹的魄力真可以。
但这种自上而下的默契,最多也只是瞒着外人。奚越重新戴上面具或者易容之后,外出办差绝不会有手下戳穿她的女人,可在锦衣卫之中是瞒不住的。
是以当晚,门达刚回府便被惊懵了:“你说他什么?!”
“她……是个女的。”来禀话的百户抱着拳,“还长得特别漂亮……”
“去你的特别漂亮!”门达一巴掌扇过去,在错愕中,心里倒放松了些。
先前,他总怀疑这奚越或许就是奚风,过得战战兢兢。现在听说她是女的,虽然觉得震惊,但至少证明她断不是奚风了。
他再与奚风不合,也一同共事了一年有余。心下无比地肯定,奚风是个板上钉钉的大男人。
第28章 揭穿(二)
门达碍于圣旨, 即便知道了奚越是女人,也不敢把她革职。奚越当然同样得给圣旨面子。
她于是当晚就托人从京里又买了张面具回来,办案时还是会带上, 但在镇抚司中只有自己人时, 就没有必要了。
当晚,她和杨川都睡在了镇抚司里,在各自办公的卧房里打地铺。杨川主动过来帮她,看看她那张精雕细琢般的脸,又看看搁在桌上的面具, 笑道:“我一度以为你是长得其丑无比所以易完容才好看, 没想到……”
“啪”地一声, 奚越抬手就点了他的哑穴,杨川的声音辄止。
她遥望了眼院子里值守的锦衣卫, 回身关上房门, 又踱回他面前:“易容的事不许乱说,不然我捏死你!”
“……”杨川发不出声,摊手表示不解:为什么啊?
“我白鹿门的独门秘术, 不想让他们知道!”奚越瞪着他说。
他点了点头, 她解了他的穴道。
杨川帮她抖开了被,放在褥子上,“床”就算铺完了。
不过他还不想离开, 就局促地咳了一声, 开始没话找话:“那个……”
奚越:“嗯?”
“南鹰山庄的几十号杀手肯定在皇城外等着我们出去, 我们不能一直在镇抚司里藏着吧?”杨川问, “你有什么打算?”
奚越吁了口气:“我想试着找找这件事和东厂有关的证据。”现在秘籍在他们手里了,但是能证明东厂和这悬赏有关的线也就断了。
杨川眸光微凛:“你想让上面办了东厂?”
奚越点点头:“而且我觉得这事跟门达肯定有关系。打从在路上遇到东厂劫杀开始,就和门达有关系。”
她也想过被劫杀是不是因为他们抓了谢宏文,东厂怕自己人受贿被谢宏文牵连。可如果是那样的话,就不会只是盯着她和杨川了,曾培张仪应该也要被灭口。
而且,那件事实在不至于搞出这么大阵仗。推个小卒子出来顶缸的事,东厂最为拿手。
杨川倒不想阻止她扳倒东厂和门达,但觉得任由南鹰山庄在外虎视眈眈也不是个事:“我还是觉得应该先把南鹰山庄的人支走。”
他想了想道:“只要让他们察觉东厂并无那本秘籍,就算杀了我们他们也会无功而返就行了。”
奚越又点头:“是啊,让他们知道这个就行了。”然后她红菱般的嘴唇勾出一弧似笑非笑的弧度,“那师兄你出去跟他们说,‘你们是不是傻?你们确定东厂有那本秘籍吗?’你看之后会怎么样。”
——东厂会立刻发觉秘籍遗失,并且知道是他们两个偷的。
杨川窘迫地咳了声:“自然不能这么直接。我是想,应该还有别的办法把这个消息透给他们。”
“做了事情,总会有蛛丝马迹的。”奚越双脚互一踩靴子的鞋跟,把靴子蹬掉便坐到了地铺上,“最稳妥的办法还是等东厂自己发掘秘籍没了。当然,到时他们依旧会怀疑到我们,可没有任何线索,他们拿不准,就不敢轻举妄动。”
若不然,东厂再对外说秘籍在他们两个身上,杀了他们就能得到秘籍,情况可就比现在还要糟了。
“嗯……”杨川戳在那儿沉吟着,奚越抬眸睇了睇他:“师兄。”
杨川立刻看向她,她耸了下肩头:“我要睡了。”
入夜,风声轻轻刮起,京城街道上,尘土被掀起一阵,又徐徐落下。皇城之外,功夫高强的杀手已蛰伏了几个时辰,不过这对他们而言并不稀奇,他们也不会教人察觉踪迹。
不远处,厚重的皇城大门又一次打开。无数双眼睛从夜色中齐齐看去,却又一次转瞬间变得失望。
出来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年轻男子,不是他们要找的人。那人策马疾驰而出,穿过宽敞的街道,恰在经过他们藏身的胡同口时,铛地掉了个东西下来。
离得近的杀手定睛一看,是一块腰牌,上面缠着一张字条。捡起来翻开腰牌,上面果然写着:东辑事厂。
字条上则只有三个字:随我来。
几人即刻望去,但那疾驰而过的身影已寻不到,只余嗒嗒马蹄声从远方遥遥传来。
几道黑影顷刻间窜入黑夜,追寻着声音疾速跟去。片刻之后,骑马之人驰出了城门,几名杀手也自城楼上越过,转眼到了京郊。
接着,又驰出一段,林间小道上出现了火把的光亮。
那人跃下马背,朝着一道背影跪地抱拳:“督公。”
声音尖细,显然是个宦官。
一路追他而来的几个杀手也落了地,东厂提督摆了摆手,领路的宦官退到了一旁。
东厂提督转过身,两个宦官即刻端来了一张八仙椅。他悠哉落座,扫了眼面前的几个杀手:“没得手?”
追来的几人都是南鹰山庄里有头脸的高手,对东厂提督这般的做派颇有些不快,为首的那个便生硬道:“他们逃进了皇城,我们不敢进去。”
“自然,自然。”小宦官奉来喝茶,东厂提督伸手接过,饮了一口,“你们若真追进去,本督反倒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他把茶盏递了回去,口中继续道:“他们两个是什么门派的来着?”
“男的是萧山派的,女的应该是白鹿门的。”那人答说。
东厂提督微微一怔:“女的?”
“是,那戴面具的是个女的。”杀手说着笑起来,“朝廷可真有意思,既要让女人做官,就堂堂正正地做嘛,还偏让人拿面具遮着脸。”
东厂提督滞了一滞,未予置评,把这话题绕了过去。只说:“萧山派是江湖上有名望的门派,应该很看中朋友义气吧。”
那杀手点头:“自然。”
“那你把这个拿去。”东厂提督的手往袖中一探,转而摸出一张纸笺递过去。
杀手接来打开,一瞧里面写的是个地址,不觉疑惑:“这是……”
“是那女人的住处。家里还有一个她从江湖上带来锦衣卫的朋友、一个波斯美人儿。”
东厂提督轻轻笑着,被火光映照得半明半暗的脸上,狠意毕现。
翌日,寅时。
曾培打着哈欠推开房门,一眼看到院子正中央放着一方木匣。
这自然奇怪,曾培立刻想到了昨天的杀手,小心地张望了一番四周,才举着刀迈过门槛,一步步走向那木匣。
他怕那木匣是个暗器,离得还有几步时便停住,用刀尖一挑,匣盖啪地翻开。
里面却不是暗器。
曾培探头看到里面装的是一枚女人的手势,样式比较独特,不像京中女子常用的东西,倒很有些异域风情。
他一时也想不清原委,只直觉里愈发觉得多半与那波杀手有关,当即将匣子一盖,抱着匣子策马出门。
寅时的街道上还安静得很,除却正赶进宫上朝的官员们,见不到什么人影。曾培紧赶慢赶,不到两刻就冲进了镇抚司,下了马便奔进正厅:“大哥!!!”
下一瞬,那张几乎令他一夜未眠的脸撞入他的视线,他不禁微噎,俄而咳了一声:“大……姐?”
“噗。”正吃着烧饼的奚越喷笑,也没变声,直接问他,“怎么了?”
不对,叫大姐也不对,她显然比他小。其实就算是奚风也比他小,曾培会尊奚风一声大哥不过是因为打从心里服他。
他于是又定了定神,可算想到了合适的称呼,走向她道:“大人,我出门时在院子里发现了这个。”
奚越秀眉一蹙,屏息接过他递来的匣子,打开的刹那,抬脚便要出去!
“师妹?”同样正吃烧饼的杨川连忙追上前将她拉住,“怎么了?”
“琳琅和不栖……”奚越的脑子里嗡鸣着,强自定住气,“他们找去我家里了。”
曾培和杨川都一木,她顾不上解释更多,即刻就又要走,杨川再度拉住她:“你去了就是送死!”
“那也不能扔下他们不管啊!”奚越心里焦急不已。
南鹰山庄的厉害她知道。现下他们送个首饰过来,说明琳琅和沈不栖都还没事,只要她和杨川过去他们就会放人。但如果她和杨川不出现,过一会儿送来的应该就是鼻子耳朵手指了。
如果他们一直不出现,南鹰山庄便真的会要琳琅和沈不栖的命。
“师兄,我得去救他们,他们与这件事没有关系。”奚越强作冷静地说着,胸中心跳一声沉过一声。
“但你不能自己去。”杨川沉了沉,“调集人马,反正他们……”
“门达不会允许我调人的。”奚越生硬地打断了他的话。
杨川一愣。
他适才以为她是乱了阵脚冲动行事,现下忽觉,乱了阵脚或许是有,可她还是想过其他的可能性了。
小师妹总是比他想得要机灵。
奚越轮廓精美的薄唇紧紧地抿了一下又松开,坚定地再度说:“我得去救他们。”
她说罢从杨川身边绕过,杨川怔了片刻,轻喟转身:“一道去。”
几步外,曾培欲言又止了三回。最终牙关一咬,没与奚越再多说,但再他们离开后,也提步离开了北司。
十几里之外的小院中,琳琅和沈不栖被分别关在两间屋中。琳琅毫发无伤,沈不栖因为试图反抗挨了一拳,然后被点了穴。
奚越站在两条巷外的一幢小楼房顶上向里一望,一眼便看见满院都是杀手,硬要取胜不是易事。
第29章 揭穿(三)
房中, 琳琅看看四周围的杀手, 一动也不敢动。
她不知这些杀手因何而来,他们说话她也听不懂。不过看这些人气势汹汹地杀来又不动她,就觉得自己大概是成了质子,他们在拿她逼迫奚大人回来。
奚大人会回来么?
应该会吧。琳琅想, 毕竟还有个沈不栖呢。
她这个供人寻欢作乐的人不值钱, 可沈不栖是奚大人的兄弟。
琳琅这么想下去, 心里有点难过。因为她喜欢奚大人。
她这个身份,虽然因为早早地就被谢宏文买了去,没人动过她,可在宴席上陪酒跳舞的事她都做过。她因此见过很多位高权重的人,没有人把她当回事, 他们对她笑、赏她各种东西, 不过是因为她懂得如何取悦他们。
可是奚大人不一样, 他或许……或许也并不把她当回事,可是他并不需要她做什么取悦他的事情,就一直对她很好。
最初她也怕他,因为他们锦衣卫听命于遥远的大明天子, 单是这个身份就怪吓人的。可他真的待人很宽和,她很快就不怕他了。
和他一同回到京城之后,她又怕过一阵。因为他从来不动她,京里达官显贵又多, 她怕他把她送给别人。
但是一直也没有。
他给她收拾了间屋子出来, 什么都不用她做, 还自掏腰包养着她。
对琳琅来说,这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幸运。
现在,有人来拿她当要挟逼他回来了。这怎么办呢?如是只有她一个,她就去死好了,不让他们得逞。可是,还有个沈不栖,只要沈不栖还在这里,奚大人就一定会来救人。
这可怎么办呢?
琳琅坐在床边垂头丧气,想不到办法,就不由自主地开始想一切尘埃落定之后的事情。
如果奚大人死了,她可以想办法回到波斯去。
可是,如果奚大人死了……
活着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与此同时,奚越和杨川已经悄无声息地摸进了小院对面的巷子里。旁边的院墙投下阴影,遮住二人的身形,令他们得以细看院前状况。
院门这边有七八个杀手,看服制级别都不高,他们两个能收拾掉。可问题在于,收拾掉这七八个人,毫无意义。
里面还有一院子的人,他们是一定打不过的,基本只有早一刻死还是晚一刻死的分别。
另外,他们对于这南鹰山庄讲不讲江湖义气的问题都拿不准——按规矩来说,他们两个走进去,那边就必须放琳琅和沈不栖。可万一那边不讲规矩,就四个人全得把命搭上。
再者,奚越还想努努力,看看有没有可能为自己和师兄也争得一线生机呢。
他们于是便在这篇阴影下踟蹰了好一会儿,杨川忽地问:“《盛林调息书》你放哪儿了?”
奚越一怔,旋即道:“我屋里的枕头底下,怎么了?”
杨川点点头:“估计只有这个能保咱们的命了。”
奚越顿时面色一喜:“你有办法了?!”
“……没有。”杨川哑笑,“我就是刚想到这秘籍许可以作为保命的条件,但要怎么保我不知道。”
奚越:“……”
过了会儿,杨川又叹气:“先把琳琅和不栖救出来吧。”
奚越因为上一番对答而斜眼睃他:“你并没有想到怎么救,对吗?”
杨川扑哧失笑:“不不不,这个我真想到了。”
奚越于是洗耳恭听,他一哂:“易容,以其他锦衣卫的身份提出自己去当质子,把琳琅和不栖换出来。”
奚越一刹间觉得这主意不错,但下一刹又摇了头:“不行。”
杨川锁眉。
她说:“他们不敢动其他锦衣卫,所以其他锦衣卫在他们眼里根本不算质子。若不然,他们直接押了曾培张仪就是了,何必找琳琅和不栖?”
杨川沉默须臾,深受打击。
二人接着又想了三五个主意,然则皆有漏洞,无一可行。
眼看天色已全明,再耽搁下去只怕那边真要削了琳琅不栖的耳朵鼻子,送进皇城去催促他们,二人终于不得不承认了一个事实:好像只能硬碰硬。
奚越循循地吁了口气,心下思量着,左不过一死。为了救琳琅和沈不栖而死,对她来说是值得的。
只是可惜了,袁大人托付的事还是没办完,也不知锦衣卫还要乱到什么时候去。
旁边,杨川凝视着数步外的小院含笑一叹:“迈过那道门,今日你我就算凶多吉少了。”
奚越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他忽而又说:“我一直在想,你连性别都是假的,名字大约也是假的吧。”
她一怔,他转过头来:“能告诉我真名吗?不然我就这么死了,带着遗憾去见阎王,只怕阎王要不让我投胎。”
墙下阴影里,他的笑容显得有些发沉,但眼里光彩依旧,令奚越短短一滞。
她心头莫名地很慌,然后她避开了这热烈的光彩,盯着地面轻叹:“我真名也叫奚月。不过不是这个越,是一川风月的月。”
四下里忽地寂静,接着,他忽地朗笑起来。那笑成犹如阳光穿过笼罩数日的浓厚乌云般令人畅快,奚月怔然,不远处的杀手在笑音中利剑齐出。杨川也没再看她,就那么笑着走出这片阴影。他信手拔出绣春刀,扛在肩上又向前走了两步,身姿轻松地站定在那儿:“我叫杨川,一川风月的川。”他说着,稍微顿了那么一下,好像朝身后阴影偏了下头,但又并没有彻底转过来。
然后他说:“诸位,先杀了我,再动我师妹吧!”
我叫杨川,一川风月的川。
——奚越还傻在这句话里,院门口的七八个杀手已提剑悍然袭来!
杨川扬刀一挡一砍,一马当先的那个便已然倒地。他一口气也没缓,左手蓦然出击擒住一人肩头,右手反手后刺,企图从背后偷袭的一人被穿凶而死。
下一瞬他眸光微厉,刚要拔刀劈向面前又杀来的一个,肩头被人轻轻一点,银色的身影腾翻着落到他跟前,先一步稳稳地擒住那人的手腕,转瞬间,原本毫发无伤的凶手七窍喷血倒地。
余下的三个骇然后退,院子里暂时也没有更多的杀手涌出来与他们过招,但他们听见了锋刃出鞘的脆响。
这是在等他们杀进去。
杨川不看前方,睃着那张七窍流血的脸笑而摇头:“师妹你就是太要强,就不能乖乖听我的,等会儿再上?”
“在朝为官我不能露脸,江湖可不是你们男人的天下!”奚月声音冷清嘴角却挂着笑,转而先他一步拼杀入院,顷刻间震起一声惨叫。
杨川兀自一哂旋即跟上,扬刀间一颗人头打着旋飞去,他看了眼奚月在凶手间游走的敏捷身影,扬音争辩:“谁给你论男女了,我说的是长幼!”
奚月一刀刺过一人脖颈,朗笑两声:“那我可要跟你论官阶了!”说罢飞脚把尸体从刀上踹了下去。
刀影急闪,杀气四溢。
新鲜的人血腥气十足,血珠一次又一次地洗过绣春刀的银刃,不知不觉间,已满院浓腥。
这种气味,犹如一种特殊的召唤,令困兽鱼死网破的心被激得更盛。
奚月银牙紧咬,眼底的血丝仿佛被这满院浓腥牵出,杀势愈加狠厉。不甘和怨愤化作一次又一次夺命的杀招,将一个个杀手变为刀下亡魂。
有些血迹不及滑脱便敢在绣春刀上,和银光掺在一起,变成一种诡谲的颜色。
绣衣春当霄汉立。
这是宋人的诗句,说的是位极人臣之风光,“绣春刀”之名出自于此。
在江湖上,这样的名号为人所不齿,他们说锦衣卫是衣冠禽兽,朝廷爪牙。
可偏有个“爪牙”寻去了江湖上,与她父亲长谈了一夜。她于是听到了一句:“绣衣春当霄汉立。绣春刀是御赐的信重,不该让它脏了。”
那人希望肃清锦衣卫,这与他们江湖人没关系。可那人说这样能造福万民,她便来了。
他们都寄希望于用江湖上这股与朝堂截然无关的力量把锦衣卫里的奸小肃清,之后却越来越觉得,这原是做不到的。
这绣春刀,洗不干净。
就像是沾染过血迹的刀剑即便冲刷千万次,经火烤还是会现出青印一般,脏了就是脏了。
奚月满心的悲愤化作一声长啸出喉,扬刀奋力劈下,杀手挥来的一剑刚得以刺入她的肩头,便觉遍身袭来一股诡异的阴凉。
接着,那片刻前还完好的人,一分为二,倒向两旁。
奚月粗喘着气,抹了把溅在脸上的血。
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方才嘈杂的院子转瞬间已经安静。她切着齿看向立于屋顶之上的四五位高手,杨川同样了结了身边的最后一个,刀尖拖着地,走到她背后:“师妹受伤了。”
她扫了眼左肩漫血的伤口,又看回屋顶上:“小伤。”
杨川又缓了两息,经剧烈打斗后起伏不断的胸口平复了些,他抬手握住了她的胳膊。
她的肌肉绷得紧紧的,随时都在准备开始下一轮战斗。
“我没受伤,还能多打一会儿。”杨川手上一下下捏着她的胳膊,好像在试着让她放松,“听着……”
“你是不是想说你能拖住他们,让我伺机带琳琅和不栖走?”奚月的眸光淡淡划过他的脸,他噎住。
“要走你走。”奚月说罢,奋力奔向面前堂屋。几步后她一记空翻跃上房顶,几名杀手刹那出剑,咔地一声,被她强行架住。
第30章 揭穿(四)
奚月运足内力愤然一推, 几个杀手硬被她以蛮力推开,她自己却也向后一个踉跄跌下房檐,好在及时一记空翻,落稳在了地上。
杨川察觉到她现下有些过于激愤, 见几个杀手跃下与她过招, 即刻挥刀迎上, 几人顷刻间又打成一团。
玎珰撞响中, 转瞬间百余拆过, 院外忽而一声马嘶传来, 一杀手下意识地警觉看去, 杨川趁机飞脚将他踹开。
但这一踹并无甚大用,那杀手没受什么伤, 缓了口气就又再度杀回。奚月与杨川却已至强弩之末, 心下都知今天是没可能杀出去了, 皆在想怎么才能确保沈不栖和琳琅在他二人断气后活着出去。
“不栖!”奚月以内力送音,往次进院疾呼了几声,却无丝毫回应,想是屋里还有杀手看着他。
她心下焦灼,正自无奈,大门咣地被撞开!
顷刻之间,似乎整个世界豁然开朗。喊杀声犹如潮水般哗然涌入, 曾培骑着马一路急奔而来, 翻身下马出刀格挡住正与奚月过招的杀手, 口中急喝:“去救不栖他们, 然后骑马走!”
二人都不禁一愣,同时又有几个锦衣卫赶来接招,杨川及时一拽奚月,连退数步挣脱了缠斗。
他们不用担心那些锦衣卫,因为杀手不敢动他们。可这突如其来的救兵依旧令奚月不安:“你怎么来了!”
曾培扬声而笑:“哈!门达不会让你调人,但我说有命案要查,他总不敢也耽搁了不办!”他说着一刀刀挡下那欲施展轻功脱身的杀手,又喝,“快走!我晚点便来,锦衣卫这活儿老子不干了!”
当下也实在不是多废话的时候,奚月杨川当机立断,先跃入次进院取了奚月房里的秘籍,又了结了沈不栖屋里的看守,再一道冲回前院。
沈不栖一边被杨川拽着跑一边一脸惊异地打量奚月:“这位漂亮姐姐是谁啊?”
杨川在紧张中都忍不住喷笑:“是你奚越大哥。”
沈不栖:“啥?!”快他们两步的奚月飞起一脚踹开了琳琅的门。
留在屋里看守的杀手都不是什么狠角色,奚月来得又突然,对方剑未出鞘便被她一刀割破了喉咙。
浓稠殷红的鲜血溅了半边墙,坐在床上的琳琅吓得整个人都僵了,奚月一把拉起她:“走!”
他们冲出房门,奚月将琳琅推上马,叫沈不栖带着她,自己与杨川则用轻功驰在了前头。沈不栖马骑得不错,惊魂未定也没和他们走散,琳琅则过了半晌才终于从血色中回过劲儿。
她怔了怔,头一个问题也是:“那位姑娘是谁?”
“啥?”沈不栖听不懂波斯语。琳琅猛然摇摇头,又磕磕巴巴地用汉语表达了一遍:“那个,女的……”
“……据说那是奚大人。”沈不栖闷声道。
琳琅悚然看向他——在她看他的这一刹里,心下其实坚信是自己汉语太差没听懂,但在看清沈不栖古怪的神色后,她心惊肉跳地觉得,自己好像没听错?!
两丈外,奚月漫无目的地逃了这一会儿,激愤的心情冷静了下来。
她想,以那些杀手的功夫,曾培他们一定缠不住他们多久,现下应该已经追出来了。
那他们往哪儿跑?
锦衣卫是不能继续待了,就算他们能死扛着,曾培也不能,门达一定会找他的麻烦。
可现在要出城也行不通。东厂一定在城门处有眼线,搞不好他们一出城门就会迎来新一波杀手。
但还是得找个地方藏身。
奚月明眸转了几圈,忽地有了笑容:“去丽春院!”
杨川的气息一颤,差点从正踏过的房顶上栽下去。
重新运稳气后他瞠目结舌地打量奚月:“去那地方干什么?”
“锦衣卫中的高官常去那儿找乐子,这你肯定知道吧?”奚月话声轻快,杨川下意识地想辩解说自己从没去过,她却先一步续道,“那儿的花魁之一是我哥的相好,人很聪明。哥哥给了她不少钱,应该可以找她避一避。”
“……”杨川心说这位奚风大侠也真洒脱,怎么连嫖|娼之事都跟妹妹说?!
就这么着,几人在一刻后奔到了丽春院的大门前。
大白天的,丽春院并不接客。可放眼京中,也没有哪个商户敢见了锦衣卫的飞鱼服都不开门,何况奚月还满身骇人的血污?
老鸨很快亲自迎了出来,点头哈腰地把四人往里边请。她做这生意久了,对官服制式早已了然于心,一瞧奚月才是官位最高的那一个,就很体贴地道:“这位……女大人?第一次来吧!我们这儿长得漂亮的小倌儿也有,您看您……”
奚月一抬手,她就噤了声。奚月驻足看看她:“你们这儿有个花魁,叫竹摇,还在吧?”
“竹……”老鸨的神色顿时变得有点难看,接着磕巴着解释,“在、在倒是在。可这竹摇,她她……她是个有脾气的,那人您……”
老鸨看看杨川又看看沈不栖,觉得都不像竹摇会接的客。
还在就行。
奚月没再多说话,提步就继续往里走,老鸨面色煞白地想跟着劝她,她摸了块拇指长的金锭出来扔过去:“没你的事了。”
老鸨便没胆子再跟,一脸土色地戳在那儿不敢往前了。三人跟着奚月左拐右拐,这丽春院占地颇大,亭台楼阁令人眼花缭乱,可她倒轻车熟路。
四大花魁的院子都在最深处,是独立的四幢小楼,以梅兰竹菊四君子为名。奚月到了挂着竹字小牌的楼前也不敲门,推门便入,正在一楼打瞌睡的丫鬟吓了一跳。
她实在累得很,便没多理那丫鬟,径直奔二楼去。丫鬟看是锦衣卫,不敢阻拦,可又不得不大着胆子追在后头拦:“大、大人?大人您留步。我们娘子……”
“怎么了?”珠帘轻响,竹摇从房里头出来,蓦地看到正拾阶而上的人那一身的血,也给吓蒙了。
奚月走完最后一级台阶,又往前多走了两步,停下脚,颔首道:“可是竹摇姑娘?”
竹摇好似仍还怔着,但盈盈美眸里一分分地漫出了光彩:“你是奚……”
奚月沉然:“我是奚风的妹妹,我叫奚月。”接着又说,“这位是我师兄杨川,这是锦衣卫的小旗沈不栖。这位姑娘是从波斯来的,汉名叫琳琅。”
但后面的这几句话,竹摇其实都没听进去。她怔在那句“我是奚风的妹妹,我叫奚月”里,半晌才回神:“哦,那几位大人来这里是……”
奚月开诚布公:“遇到点麻烦,想借你的地方躲躲,方便么?”
“方便的!”竹摇立刻应下,眉开眼笑地请他们进去。看奚月和杨川满身都是血,又吩咐丫鬟备水来给他们沐浴更衣,体贴周到得让人全然感受不到老鸨说的“脾气”。
花魁住的地方不错,每人的楼里都有好几间屋子,而且每间都华丽精致。
沈不栖和琳琅进了屋便歇了,奚月待得丫鬟备好水后,便在屏风后沐浴起来。身体往温热的水里一泡,筋疲力竭之感立刻袭遍了全身,她只觉四肢百骸里都酸痛,像是有无数小针在骨节间扎着似的,扎得她思绪涣散,昏昏欲睡。
迷迷糊糊的,她听到房门吱呀一响,转而又阖上,便扬音问:“谁?”
没有回话。
竹摇在房门口立了会儿,看到了她搭在屏风上的飞鱼服,哑音笑了笑:“总是这个样子,每次都弄得一身血。”
屏风后,奚月不禁一滞,一种心慌引起的不适令她如鲠在喉。寂静了好半晌,她才笑了一声:“怎么,哥哥在时也常这样?”
竹摇恍若未闻,自顾自地又笑笑,走到桌前去沏茶。再开口时,她的声音变得有点失落,还有点自嘲:“所有人都说他死了,但我就是不信。”
奚月在错愕中屏住了呼吸。
她没有想到竹摇这里会出现这种问题,这种匪夷所思的问题。
那边的话音继续传来,听上去如同香炉里漫出的烟雾般缥缈:“他那么好的人,但凡老天不瞎,都不会让他这么早死的。”
奚月听到茶水入盏的声音温和地响了一阵,还听到瓷壶放回桌上的微弱响动。
“我每天都在想,他还会不会回来。如果回来,又会不会来找我。”竹摇咯咯娇笑了两声,“其实呢,我知道我在他心里没有那么要紧。而且他可能觉得,在我心里,他也没那么要紧。”
话说到此,一时没了下文,但脚步声一分分地近了。奚月闭上了眼睛。
她不知道怎么应对。竹摇说出的话,让她觉得比面对刚才那些杀手时更要无力。
她只得强自缓了一缓,硬撑着说:“我哥他……”
竹摇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清凌凌地继续说着:“可他对我,真的是很要紧的,我一辈子都会记得他。”顿声,又说,“不管他从前是谁,日后又是谁。”
茶盏被放在她身后的小桌上,短促地一响。
“茶沏好了。”竹摇垂眸一福,“我在门外候着,大人若有事,就叫我。”
然后她便一步步地退出去,奚月听着那微弱到几不可寻的脚步声,浑身僵得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直至那阖上门的声音又一次传来,她蓦地大出了口气,逼着自己一分分地回过头,看向小桌上那盏上好的香茶。
白毫银针。
奚月心底残存的最后两分侥幸也被打破,她木然地摇着头,硬生生地在温水里冒出了一身的冷汗。《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