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一众人等齐齐变色,那三弟更是面如土灰。豪客中愤然站起一人,脸上一条刀疤狰狞如血,怒道:“胡说八道!老子先劈了你。”有人向窗外看去,透过酒楼飞桥栏槛绣旌掩翳,海天尽处乌黑一线,隐杂电光。
敖大早对那群豪客看不过眼,受人恩惠替人张目,持杯斜睨道:“如此甚好,来来来,且看你如何劈了老夫!”李若拙最怕生事,急得站起身来,劝道:“敖先生,嘘,不要再说了,一会要打架的。你就道人不计小人过……”那刀疤客本已被同伴拉回座中,闻言又起身怒道:“小猴子,你说谁是道人、谁是小人?呸!哪来他娘的道人?”话音一落,登上楼来的两位道士一齐跓足。
二位道士年龄相当,俱四十许上下,手持拂尘,背负雌雄双剑,衣着一贵一贫,贵者手转阴阳环,贫者腰悬缘瓢,手持拂尘,颇有飘逸出尘之态,只是神色一般的轻蔑倨傲,对着一众豪客横眉冷目。那贵者冷冷的接口道:“贫道梁道元,阁下有何见教?”两道士身后,一位十三四岁、眉清目秀的小道童衣冠济楚,也盯着那刀疤客目光不善。
方外之士地位超然,那疤脸客误中他人,一时气馁,被同伙强拉入座。
“两位真人,这厢请。”店伙计忙过来招呼。两位道士盯了众豪客片刻才依言落座,显然心有不甘。叫菜虽然素酒素菜却阔绰谙熟,毫不亚于李若拙主仆。
敖大对李若拙道:“你会驱神召将?”李若拙摇头道:“不会啊。”“你怎么知道要来道士?”李若拙神情落寞,道:“我一着急就说错话,本来要说‘大人不计小人过’。”停了一下,稚气未脱的小脸儿满是忧伤,叹气低头道:“我很笨,没有悟性,记性也不好,什么也学不会。同学都叫我‘绣花草包’……‘冠玉饭桶’。”敖大正要说话,若拙又抬起头,竟然泪光闪动:“‘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老师说圣人也是说人的智慧并不相当,不气馁不怨尤做好自己,也称得上是君子。可是我总是辜负老师的期望。”敖大默默听完,跟着叹一声,为若拙斟酒,举杯道:“同饮一杯,说起来同病相怜,老夫少时人话都听不明白,到现在也记不准人。”
疤脸客逞凶辱及小少爷,两位健仆面有怨愤却不敢做声,管家李禧不变,道:“喝酒呀,要撒酒疯么?”王、林二人举杯,道:“只是少爷……”
李禧无可奈何,向二人示意,王忠林孝对视一眼,王忠计上心来,笑道:“少爷,天气不错,一会海边戏水如何?”李若拙眼中一亮,抬眼看远方黑云渐近,旋又叹气垂头。李管家抚额道:“好主意!”王忠惭愧的埋下头去。
敖大自来熟,喜道:“若拙小少爷爱水么?”李禧答道:“先生说的对,若拙少爷自幼爱水,大官人特地将府中河带开凿疏浚,多建楼榭亭台,让他每日嬉游。”他背对那群豪客,却注目对面的林孝,林孝似乎目无焦点,嘴角却微微一动。
敖大上一眼下一眼打量李若拙,道:“这小娃娃越来越对老夫脾气,如此遇合,你送老夫美酒,看看老夫带着什么?”说着伸手在大袖中摸索。
李若拙道:“圣人云‘君子成人之美’,区区小事,先生不必挂怀。”敖大道:“小娃娃不要客气,老夫也不是轻诺之人。”说罢捋着大袖,糙茧钩甲的手上捏着一颗水晶样的珠子,道:“辟水珠!持之可辟水三尺,行水底而不湿衣,喜不喜欢?”
这辟水珠倒是不乏传说,只是敢在海边炫耀却是初闻。主仆四人看他满脸真诚一时无语。此人时而鲁莽痴憨时而口吐珠玑,“少年而听不懂话”之语恐非夸张。豪客中已有人笑出声来,道:“小娃娃,莫被他骗了,辟水珠再好,怎及我这颗‘定海神珠’?”众人望去,只见其夹着一颗丸子面带嘲讽。
敖大脸上肌肉抽动一下,显然大为不悦。若拙怕再起冲突,忙道:“持之能游水吗?”敖大顿时语塞,道:“倒是不能。”说着又取出一物,道:“这个小孩子都喜欢——海明珠!好看吧?”手托着一颗鸡蛋大小的灿灿明珠,道:“本来就是打算换酒的,老夫值了!”若拙见晶光生辉本来有些喜爱,闻言却道:“家父经商,所蓄奇货小子也见过不少,珍珠虽然没有这般大,也没这般亮,但多燃明烛也是一样,请先生收好。”随后压低声音道:“先生切记,不可露财。”众人都已经见宝起意,没想到这孩子不谙世事,将明珠与灯烛并论。
敖大过意不去,左右翻翻,道:“来得匆忙,并未带得许多。”忽然惊喜地“哎”了一声,道:“忘了这个了!”若拙道:“多谢敖先生盛情,小子现在无心旁顾。若是能帮我找到先生,小子便感激不尽。”敖大不由肃然道:“先生是?”若拙道:“我们塾中先生,自乘兴而去一直未归,已逾约期月半。小子苦寻多日,怎奈与娘亲定期不得不还。”敖大道:“尊师是?”若拙道:“老师钱本诚。”说着取出描摹图,画中人四十许年纪,白面无须,甚是儒雅。敖大见若拙满脸期盼如枯苗望雨,犹豫不忍道:“没见过,恐怕不曾出海。”
豪客中那二当家鹰视狼顾,忽然插言道:“咦,这人,好像在小慕家见过。”李若拙惊喜万分,转头道:“在哪里?如蒙先生赐告,小子一定重谢。”二当家哂笑道:“我要黄金百两,你可有?”李若拙举高画像,毫不迟疑用力点头道:“立即奉上!”二当家向画像探身细看,眼中忽然闪过异色,否认道:“不是,不是,只怕是酒后老眼昏花。”
李若拙葵藿倾阳苦志寻师,见他说得郑重其事,天真以为云开见日,谁知眨眼满腔热切又全部落空,不禁失神跌入座中。片刻,低下头慢慢地卷起画像收入画筒,忽然“啪嗒”两声,两颗泪珠相继落在画筒上,终于,连日心如芒刺化为泪如坠珠,忍不住呜呜恸哭起来。
那二当家尴尬四顾,众豪客虽久经生死且心怀叵测,也禁不住心中感恻——这锦衣玉食的小少爷竟会伤心如斯!
李禧三人与敖大手忙脚乱,左右哄了半天,李若拙抹着不断涌出的眼泪,起身便向窗口走去。李禧愣道:“你做什么,少爷?”李若拙抽泣道:“不吃了!我找老师去。”说着拉过一只凳子踏上,扶窗纵身就跳。
李禧魂飞魄散,一把抱住道:“使不得!”李若拙道:“这里下去快些。”李禧脸色煞白,抱着少爷坐在窗下,道:“别急,别急,马上走。”
这样高楼,足令人目眩神迷,直跳下去必死无疑,那群豪客这才明白——这粉妆玉琢的小少爷原来竟有些痴!
那老三坐立不安,转头向大哥道:“大哥,大哥,这孩子赤子之心……,求大哥怜悯……”那大哥神情不耐,道:“老三,你总是婆婆妈妈!好好,一会你我同去,你想怎样,随你,如何?”老三喜道:“是,是,多谢大哥。”那老大道:“现在把嘴闭上,陪我喝酒。”老三如释重负,笑道:“大哥是让我闭嘴,还是喝酒?”
那豪客中一人讥笑道:“谁家男儿,这般年纪还哭哭啼啼,像个小妞!不就是个教书的吗?我这辈子爹娘都没见过,还不是大碗喝酒、吃这龙肝凤髓!?”
敖大围着若拙左右,想要替他拭泪,看看那吹弹得破的肌肤又恐伤了他,百爪挠心之际不由怒火中烧。
看着少爷痛哭,任是谁家仆从都不会安然坐视,王忠、林孝不由双拳攥紧,不约而同挺身点指。
“你们这群畜生!心怀鬼胎,弄得这孩子如此伤心!若在海中,老夫都把你们拍死做献牲!”那敖大抢先一步点指大骂,与王忠林孝同一姿势,三人两高一矮站在一处。
“海里做先生?”众豪客能听懂得的不多,李禧心道:“如此口气,能把人在海中拍死,难道是……”
那厢看热闹的小道童接口笑道:“嘻嘻,这位老先生是说,如果在海里把你们这群畜生都统统拍死喂鱼,是不是,老先生?”他生得俊俏伶俐,说话清脆利索,与李若拙慢悠悠、文绉绉的语气鲜明对照,自有一派招人喜爱之处。
明知小道童是火上浇油,敖大却只横他一眼,点头应道:“不错,恨不如此。”
“阁下原来是海上的朋友,请问与‘三点水’可有熟识?”豪客中的老二走南闯北博闻强记,虽未亲见,但对“五牙战船”、“拍杆水战”海战盛况倾慕不已,料想敖大必是海盗一员,立刻施以“贴身靠”,连那小道童的学骂也听而不闻。
原来,山贼海盗虽然盗各有道,都不乏侠义与禽兽之例,但海盗船快器利,遭遇官兵往往公然对抗一击远扬,声名、获利远在山贼之上。想到海盗珍宝无数,连刚才所说“辟水珠”都真了三分。
那敖大看也不看,骂道:“畜生,谁是朋友?!”仰头喝下一杯茶水,对着豪客方向啐之如箭,“铎”的一声,众人脚下金属撞击与裂锦之声交响。刚才那逞凶的疤脸客正起身敬酒,忽然惨叫一声扑倒在地。众人被酒菜淋身,立时闪开。
“咚、咚、咚”,一只闪闪发光的金锭的翻滚弹落,众人脚下一只包袱撕裂,珠光宝气立时四射,三位道士一见,俱是眼露贪光。
那疤脸客一声不响,跛足站起,伸手向随身包袱里摸去。那二哥道:“疤六!不得莽撞!”说着努目使色,示意不得发作。
这敖大光是一“口”击金裂锦的“啐人”功夫就闻所未闻,如此狂傲必有依仗,难保不是带着若干同伙上岸逍遥,道上盛传“海盗多狂客”,以目下之势已然难以预料。
众人凛然,这个“黑矬丑”竟是武功高手。
“辟邪珠!怎么样,没听过吧?此乃海上镇船之宝。解郁消食,安神醒脑,藿香正气,逢凶化吉。来,看看。”那敖大嚣张至极,伤人之后接着显摆,托着一枚黑灿灿的珠子遍传李禧三人。三人自是敬爱有加,但瞪大眼睛也没看出奇异之处,眼神相会倒是一致认为——却也不像有何害处。
见三人首肯,敖大高兴,不等若拙表态便将他腰悬的香囊摘下,尖利的指甲一划,立时香气喷鼻,敖大薰个正着,扭头打了个喷嚏,歉意地笑笑,将黑珠塞入香囊中,居然不知从哪里取出针钱开始缝合。
一个丑陋怪异的男子全神女红,偶尔抬眼还对你抿嘴而笑,李禧三人相顾恶寒。看他灵巧的系扣,咬断啐出线绒,三人忙不迭的收脚,唯恐啐到自己。
“敖先生手艺还真好!”李禧说罢忽觉失言,敖大却脸上荣光,谦虚道:“过奖过奖,雕虫小技,不值一提。”说着依旧将香囊系在若拙身上,粗糙的大手疼爱地摸了摸他的头。
一人向隅,满座不乐,李若拙哭泣多时,如不是这厅中气氛怪异,恐怕早已有人不耐。
说也奇怪,四人劝慰片刻,李若拙抽泣渐绝,慢慢抬起头来,一张每位父母都梦寐以求的小脸儿上梨花带雨,赧然道:“敖先生见笑了,我担心老师好久了……咦,家中常斋僧斋道,这三位用不用……”他看到道士那厢,正与那小道士视线相接,脸上泪痕宛然便郝颜微笑示意。
满室之中,只有这两个孩子年纪相仿,那道童一向自负貌美,今见若拙相貌身世无不强己千万,不由心中嫉恨,对若拙的一笑目报怨毒。
若拙一愣,李禧接口道:“平日自是应该,只是这样繁华奢侈之地,别说道士,若非少爷茶饭不思,小的们也断断不会来此。”说着举箸大嚼。王忠林孝也不抬头的吃喝,说道:“嗯,嗯,正是,咱家一向勤俭,何曾如此挥霍?”说罢相顾忍不住哑然失笑。
半天不见少爷回音,三人怕他又要发痴,抬头道:“怎么了,少爷?”若拙抹着余泪嚅嗫道:“撒谎精,不过不与你们计较,我……我有点饿了。”李禧大喜,叫道:“好,好,伙计!更美味的有没有?”
李若拙一路苦志寻师,茶饭不思日渐消瘦,李禧等正愁回家无法交待,忽见小少爷胃口大开,不由相顾大喜。那敖大趁机邀功道:“如何?各位,如何?解郁消食、安神醒脑,‘辟邪珠’奇效吧?”李禧等自是不信,料想定是镇定安神的海上秘方,但惊喜之下都是举杯相谢引为贵人。
这里欢欢喜喜置酒添菜,那边忽然惊声四起:“疤六!你又干什么?”只见豪客中那疤脸客抽搐站起,面对着李家几人,脸上睚眦欲裂惊恐至极,如入疯魔。《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