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辞垂着眼睑静静地看着梁寅的左手,鬼火照应之下有些触目惊心,愣是他当时便领悟了梁寅的用意,等到刀子真落下来的时候也是忍不住心慌的。
掌上多了个窟窿,还能行动如此自如,也不知道鬼差到底是不是不怕疼的。
祝辞这样想着,从袖子上扯了块布下来。恍惚之间,突然听到有人叫了自己的名字。
“祝辞。”
中原人看向祝辞,幽幽道:“你不恨吗?”
“无缘无故的三千年牢狱折磨,你不恨吗?”
祝辞脚下的地面化作一条黑色的河流,眼前所见是一片鬼囚形成的波涛,他置身其中,身上还带着上一个刑具留下的烙印,尚未发出痛叫,转眼间已经被扔去了下一处刑场。
梁寅看到祝辞双眼中的血色在慢慢褪去,明白即将到来的是个什么样的他,像之前那样利落地抬手将他劈晕过去。
大敌临头,梁寅之所以这么做不仅是害怕无暇顾及疯了的祝辞,也是拿捏不准祝辞的想法,他没办法全然信任他,归阳杵在手,万一再给自己来那么一下,情形可就不太妙了。
置身黑暗之中的祝辞一声痛叫卡在喉咙里还没喊出来,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你怕他听到什么吗?”中原人探究地看着梁寅。
“少跟我打哑谜,”梁寅扶着祝辞移到一旁,直接问:“赵六在哪?”
六层的铁门应声破开,赵六被踩在冯判的铁像脚下,所幸头身还没有分家,他正在瑟瑟发抖,看见梁寅止不住的哭了出来,“官爷……”
六层是神祠塔尖,空间更为狭窄,左右立着冯判崔判二人威武的神像,当中一张大铜桌几乎占了全部位置。
上面倒扣着一个脑袋大的龙洗金盆,盆旁边还静静躺着一个人。
与其说那是个人,不如说是具尸体,身上套着月白色的长衫,披散着头发,面色惨白如纸,紧闭着双目和嘴。
梁寅眯起眼强压下惊诧,回头望向五层地板上躺着的祝辞,这两张脸竟然一模一样!
“想明白了吗?”中原人一边问,一边收动身体化作一团气流从勾魂锁里逃了出来。
中原人走到金盆边上,见他一言不发,出言提醒:“龙洗盆乃地戕至宝,用死人活祭,能逆流时间,将鬼魂还进肉身里头,”中原人一手摸上桌上的尸体,“这是祝辞的肉身。”
梁寅麻了大半个身子,他每每看到祝辞,总是想不明白一个鬼囚哪里得来的人身,问他他也是全然不知。如今一切摆在眼前,确实如此,哪里能平白无故得来具身子?
中原人抬手勾动手指,将地上的祝辞扯到手里,拉下他左肩的衣服。
光滑的肩头,不见半点劈砍过的伤痕。
“这个‘祝辞’和赵六它们没什么不一样的,都是幻境里用鬼魂做的假人,你这小辈这般伶俐能猜到金盆,那有没有连带着猜到这里?”
假人掉落了一身外皮只剩下一捧小小的黑色魂魄,闪着淡淡的灵光。
被唤作小辈的梁寅点点头,“是猜不到,”废了这么大力气就为复活一个祝辞,让人怎么猜?“你不累吗?”
“怎么会,”中原人深吸了一口气,“我很舒心地观赏了一场商队之间的自相残杀,他们的绝望、无助挣扎、为了活下去同室操戈负隅顽抗,殊不知他们的鲜血早就铺满了一路。”中原人平淡地讲完怨毒的话,“他们活得并不干净,他们该死。”
梁寅笑了一声,这样的恶鬼他见过太多了,习以为常,“冠冕堂皇的,就为了复活他?”
中原人叹气,用手慈爱地抚上了祝辞的脸庞,“我别无选择,我们早就缠在一起了。”
这样的行为远比他的话更令梁寅恶心。
中原人将祝辞的魂魄放在桌面上,一挥手,赵六的头身分了家,上一刻还在发抖的嘴顿时开始跟着嗡嗡声诵读起来。
商队十八个死人现下都归位了,可祝辞的尸体仍然一动不动,看不出任何复活的迹象。
不是十八个!
梁寅低眼看向崔判空荡荡的脚底,视线又扫过中原人那张陌生的脸,出声猜测:“你是那个翻译?”
中原人脸上露出满意的笑,“是也不是。”
翻译走到崔判脚下,脸上突然出现一条笔直的血线,从脑袋顶贯穿到了脚底,一个粘稠的紫色影子从裂开的身体里脱了出来,翻译的尸体直直落在铁像下面。
“扑通。”
嘈杂的嗡嗡声渐弱,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微小的“扑通”声。
紫影老态龙钟似的喘了口气,“憋坏我了,”转身望着梁寅,“如你所见,我已经连鬼魂都算不上了,甚至不能在人间行走,只能苟且在幻境里,不能再复活了。”
“听到心跳的声音了吗?”紫影好声好气地询问,像一位年长的老者那样佝偻着身形。
常人有天、地、命三魂,没了天魂就没了七魄,没了命魂就无法入地府投生,只剩地魂就是如此一副德行,浑浊不堪散发着股股恶臭。
梁寅侧头闪躲着扑面的浊气,像闷坏了的尸体味,他头一次见到如此形态的残魂,不论把它放在地府的哪一层,都是鬼囚当中的“翘楚”之辈。
这只老鬼,有年头了。梁寅心底冒出来这样一种念头,但在脑中过了一遍卷宗,关于紫影的记录始终无迹可寻,他没在地府见过它。
紫影移动了几步,两只黑色的触手堪堪捧住了倒扣的金盆。
“你复活你的,拉我进来作什么?”梁寅拧眉盯着那个金盆,里面盛的东西正不安分地跳动着。
“你可是这场活祭当中必不可少的。”紫影扯着身体,发出了咯咯笑声。
梁寅冷眼旁观,刚想开口,只见它手指比上了嘴前。
“嘘,你听!”紫影耳朵贴上了金盆,捧着至宝一样,一把掀开了金盆。
一颗心脏有律地一涨一收。
“扑通……”
原本黑色的鬼魂徐徐缠绕上那颗心脏,俯仰之间恢复了绿色的微光,化成一缕青烟,沿着祝辞的五官钻进了他的人身之中。
“啊……”卡在祝辞嗓中的叫喊声有气无力地破空而出,他倏得睁开双眼,迷茫的一双眸子望着梁寅,呈现出举足无措地形态。
这一刻梁寅不得不承认的是,如果能复活祝辞,也不算是一场坏事?蒙冤入狱三千多年还能活过来,若能为他翻案也算功德无量了。
梁寅脚下动了两步,“秀才?”他试着唤他。
祝辞愣了一样没有反应。
梁寅又走了两步到他面前,看着他迷茫的双眼越来越沉,越来越重,梁寅不自知地伸出抬手抚在他的脊背上,“祝辞?”
梁寅皱眉晃了晃他。
他手下的祝辞浑身小幅且剧烈地颤抖着,弱小又无助。
而梁寅没有等到任何语言上的回应。
他等到的是又一次的当胸一凉,一支黑色的长杵以他察觉不到的速度,从他的心后背穿了出去。
归阳杵“啪”的一声摔落在地,发着灼人的红光。
一时之间,四周安静如消声,一片黑茫茫的。
周围冯崔双判的铁像不见了踪影,铜桌不见了,嗡嗡声不见了,神祠塔不见了,什么都不见了……
“梁寅。”
“梁寅?”
梁寅循声回头,眼前恍惚了须臾,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他狠狠甩了甩头。
这是在哪?他只能勉强作出口型,却发不出声。
一轮圆月在层云中探出脑袋。
梁寅的身后是那间净室,眼前是空旷的圆台和歪斜的巨大金盆,闾桂、赵六和翻译三人正背靠着盆壁瑟瑟发抖。
他抬眼对上一双赤红色的双目,双目的主人长着和画像上一模一样的脸。
这画面是……
祝辞主动扶着梁寅,开口说道:“官爷,我们出来了。”
梁寅用浑身的力气抖了下眉毛:“……”力竭到无法去问出境的缘由。
祝辞温声细语:“小生太失礼了,刚才失了神志以为回到了十九层地狱,将你误认为是施刑的小官,才下了重手,官爷大慈大悲,想来不会同我一个受了冤屈的鬼囚计较。”一番话说得客客气气,上来就扣帽子。
“……”
“官爷你没事吧?”
见祝辞还要过来,梁寅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滚……”疼得一拳砸在地上。
这是这人第二次偷袭他了。
活人的气息若有似无的喷在梁寅的侧耳上,梁寅再也不想问他这副人身究竟是从何而来了。
梁寅无力地扶着金盆缓缓坐下,下意识地抬手拍了拍盆壁,“还不走,留着等死?”
这画面何等熟悉,那三人仿佛天赐一般又重活了一回撒腿跑走了。
“是我对不住你。”祝辞有些内疚地蹲在他旁边揉了揉梁寅的胸口,一时皱起了眉头,“没有窟窿?”
梁寅跟着摸了几下,顿时觉得浑身也没有那么疼了。
不仅回来了,伤也顺便治了,幻境这般体贴?他心里闷着一口说不清道不明地气,躲开了祝辞的手,龇牙瞪着他:“你这失望的神情是怎么回事?”
祝辞笑着拍了拍他的手,“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梁寅冷冷地抽回手,说到底他的这一遭也是因祝辞而起,想起来祝辞的隐瞒,言语里带着几分嘲讽:“你还说你不知道人身哪里来的?还说幻境跟你无关?”
祝辞正儿八经地坐直身子,并指举过头顶,“我想报仇,想弄清冤屈的来龙去脉,却没想过要复活,做人有什么好的,太脆弱了。”
梁寅气还没消,想起地魂那几句话,阴森森地回嘴:“你怎么知道你一定是冤屈不是罪有应得了?”
梁寅话音还没尽,就觉得自己嘴上没个把门的有些唐突了,抬眸看到祝辞又端出来了他那套假笑。他的一时失言无形之间毁了多日以来难得的好氛围,拉远了两人的距离。
开阔的山间格外的静谧。
梁寅讪讪找着话:“我们是怎么出来的?”
祝辞起身望着四周环山,摇了摇头。
梁寅对祝辞的一无所知早已习以为常,明净无害的外表下,完全分辨不清他是明知不说还是真的不知道,“那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我是要引他出来的?”他左手上的刀伤也没了。
祝辞席地而坐,理了下衣摆,“一开始就知道了,”说到这祝辞微微垂首,“所以我当时才只拿了匕首,若是真想跟你一决雌雄我肯定会用归阳杵,你真以为这么容易就能按倒我?”
祝辞抬眼望着梁寅,脸上的假笑越来越深,“你倒是借着演戏地由头,占尽了我的便宜?”
梁寅越看祝辞越觉得有几分秋后算账的意思,与人相处上他总是不太注意这些细枝末节,心里没了底气。
“……有吗?”
在梁寅眼里,做这些很正常啊,为什么不能摸男人脖子?都是男人你有的我都有,摸摸怕什么?
“我是个正经鬼差,心里是有大清净的,”梁寅一本正经解释:“你不要用世俗的眼光看待我,你以为我在摸你,实则不然,我在抚摸每一寸众生。作为一名阴帅,你这个生命对我来说和其他生命是一样的,平等的。”
想起来祝辞那两寸光滑又细腻的脖子,梁寅清心寡欲道:“众生平等,你是个有学问的,应该听得懂的。”
祝辞似笑非笑地点头表示理解,“断袖吗,我懂的,我那个年代也是有的。”
梁寅认真的叹气,“罢了,话不投机半句多,你还是没懂。”《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