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底的鬼魂振臂高呼,大口呼吸着浓烈的阳气。
祝辞飞速下坠的身子骤停在半空中,梁寅一抬手指将他提了上来,扔到远离深坑的案台边。
祝辞也就老实了一小会儿,忽然感到一丝别样的冲动,挠了下一头青丝,四下着急地转悠起来。
“又怎么了?”梁寅听到响动回头看。
只见到祝辞正满刀山司乱跑,无头苍蝇似的,最后停在了躺椅边上。
他的两只手急不可耐地在腰间摸索,一手撩起外衫一手勾起腰带,利落地几下就绕开了个结,裤子哗得落地,两条长腿在衣摆里若隐若现。
梁寅猝不及防,这辈子还未遇到过这么大的刺激,长得不太结实的下颌差点砸到地上。
他这种一千年的小辈果然还是没见过多少世面,登即闭着眼、冲上去一把提起了他的裤子,另一只手夺过他藏在身后的裤腰带。
“你要这种事也吱一声啊?我带你出去找个坑,这里不好埋!”梁寅头一回明白伺候别人是有多难,横陆这个小官做的也是当真不容易。
可惜横陆是个经不起念叨的。
话音还未落,横陆跟着日游神一齐推门进来了。
“……”
六目相对。
日游神正好瞧见梁寅两只手搭在了人家腰带上,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日游神讪笑起来,“我还以为他们是传着玩的,没想到你真的……”他说罢将怀里一大摞案宗放到案台上。
“五爷,不是……”梁寅心里一慌,手上给腰带多打了几个死结。
祝辞倒是先急了一把推开他。
“没事儿,自家兄弟,”日游神嘴里琢磨过来:“我说你怎么着急跟四爷要榻呢,用不用我去帮你捎个话,要个宽些的?”
一番心理建设过后,梁寅放弃解释干脆装聋,挑起本册子问:“这些案宗都是他这桩的?”
“洎安年间的都在这了,怕你来回跑着不是麻烦吗。”日游神老实的站着,搓了搓手。
“多谢,横陆去送送日五爷。”
日游神总觉得这个称呼有些变扭,又说不上来问题出在哪里,思来想去可能是显得生疏了,“可别这么叫我,叫五哥!”
梁寅不再理他,坐在藤椅上,低头翻起卷宗。
横陆终于送走了五爷,端着一碗铜水摔到他手里。
梁寅边喝边看,跟没有感觉似的,看得横陆惊心动魄。某种意义上来讲,他们这些鬼差与这里赎罪的鬼魂没有什么分别。
“我让你讨的药呢。”
横陆从怀里掏出来一小罐瓷瓶,“给药的时候,姑婆说了你这窟窿没得治,抹药填平了至少看起来好看。”
“你给我拿的药?”梁寅挑眉瞠目看向横陆,“谁让你给我拿药了。”
横陆抖了抖腿,垂头丧气地不敢说话,心里头嘀咕:不然还能给谁拿?
梁寅放下药瓶,摇了摇头道:“也罢,他伤的也不轻,还不如直接领过去给姑婆瞧瞧,”他左右寻着祝辞:“那疯狗呢?”
主仆二人在七层绕了一大圈愣是没找到半丝人影,深坑里也没有,梁寅心底不由得泛起一点后怕。
梁寅的预感马上得到了回应,找到祝辞时,他正坐在三层铁树司的深坑边上闭目养神,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牛头不在。
“您怎么到这来了?”
三层地面脏兮兮的,到处堆着各式各样的杂物,梁寅头一次光顾这里,简直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祝辞闻声撑开疲惫的眼睛,红澄澄的,半晌吐出来几个字:“说来话长。”
梁寅脚下微顿,接着自然而然地叫他起来,“翻了遍卷宗,有些问题一起看看?”
祝辞点头,但是不肯起来,一只手捂着大半张脸,头深埋在青丝之中。
梁寅是不愿意给自己找麻烦的,跟牛三这种悍夫多说一句话他都觉得要命。
他左顾右盼的有些紧张,作势要拉祝辞,“赶紧走,一会牛三回来了。”
祝辞侧头从指缝里露出半只眼,指着自己的腰带,“系这么多个死结,你是也疯了吗?”
梁寅看着他绝望的表情,突然想起来什么,方才自己答应了带祝辞去找个地方方便,结果五爷一打岔他就全给忘了。
梁寅倒退一步,“你不会是……”
祝辞当时疯疯癫癫的,只记着有人说让他去外面找个坑,一时着急往上跑,好不容易坑是找到了,结果费了半天劲解不开腰带,一气之下直接扯破了外裤。
祝辞现下清醒了,想起做的事,面上有些不太好看。
有辱斯文。
三层的深坑比较特别,里头长着一棵二十来丈的铁树,上面开满了倒刺铁花,正是鬼差犯了错的领赏之地。
“罪魁祸首”内心平静的望了一眼深坑,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尿里头了?挺好的啊,全当养料了,我替三爷谢谢您。”
见祝辞仍然不肯露脸,梁寅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他:“这算好的了,我还以为你是落在裤子上了。”
“有辱斯文。”祝辞听到梁寅笑了,更是难堪至极,没敢告诉他,自己当时还十分认真的扔了几块石头下去打算埋起来。
梁寅褪了外袍兜头罩在祝辞身上,嘴角噙着笑解围:“这多正常,你刚得了人身,还不太适应,”绝口不提疯子二字,“赶紧穿好跟我回去。”
这个尴尬时候,铁树那边传来了些微动静。
梁寅抬头望去,狰狞的铁树上倒吊着四个小官。
“看见了吗,树上倒吊着的那四个,”梁寅目光指着远处,蹙眉道:“你这桩案子,如果我办不好,我也是那么个下场。”
祝辞若有所思。
梁寅面色凝重:“你在想什么?”
“想你在上面的样子。”
“……”梁寅目视前方的脸莫名其妙的红了起来,音色有些木讷:“你在说什么……”
祝辞清心静气,不懂他又怎么了,继续说:“背上穿着铁钩,吊在树上、血淋淋的样子?你们这里小官也要受刑?”
梁寅冷静下来,明白是自己想多了,沉声道:“这是第十九层的那四个,估摸着是看守失职,让你逃了出来,”梁寅思忖着:“这罪过可不小了,要挂在树上挺久的,不知道能不能挺过来。”
仿佛是为了响应梁寅这句话,一个小官呜咽了一声,握着倒刺的手一松,朝着坑底深处掉了下去。
“他这是……”
“没挺住,”梁寅低垂着眼脸,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陷入了深深的不安,“死了。”
彻底死了,熬不到地府的尽头,也熬不到出去的时候了。
祝辞转移了注意力,看着梁寅阴火之下立体的侧脸,问道:“那鬼差岂不是越来越少了。”
“不会,”梁寅指着坑底,“有鬼差死去,就会有新的鬼差从坑底爬上来。”
言语间,一只黑色的手臂攀上了深坑边缘,缓慢地撑了上来。
那是一团鬼魂,浑身只有脑袋和双臂是正常的尺寸,其他地方都是皱缩在一起的,被折磨的不成样子。
鬼魂站定,喘着粗气,慢慢生出来体面的皮肉,身子也张开了一些。
“是你?”梁寅越看他越觉得眼熟。
“官爷!”闾桂站直了身体,发现自己还是很矮,头顶才到梁寅的肚子。
梁寅这才记起来此处正是第三层。
“也算是有缘,没想到新上来的小官居然是你。”梁寅脸上的沉重已经藏了起来,又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我怎么感觉自己变矮了?”闾桂扭着身子蹦了几下,还跟地上的祝辞友好地打了个招呼,“你也在啊。”
“你且低头看看。”
闾桂不明所以,低下头看到自己居然没了小腿,惊呼起来:“我的腿呢?”
“地府的小官,都是这样的。”梁寅见怪不怪。
闾桂脸上写满了悲愤,又闻到了什么味道,往自己身上使劲嗅了嗅,“怎么有股子尿骚味?”
“……”祝辞不露痕迹地转移话题,“你不是说要赶在牛三回来之前走吗?”
梁寅笑着点头,也没有兴趣跟闾桂寒暄,扶起祝辞信步往外走去,想趁着没人发现神不知鬼不觉地销声匿迹。
要是给牛三知道他擅自给铁树施肥,又要骂骂咧咧好几回。
难就难在牛三跟横陆一个德行,实在经不起念叨,一开门正巧遇上牛头还有马面。
牛头扫了眼祝辞,下面是小半截光溜溜的腿,身上还披着地府白鬼的外袍,一瞬间就什么都懂了,不屑的冷哼一声,一副想发作又不想招惹祝辞的样子,将二人迅速的轰出了铁树司。
“碰”的一声关上了门。
走在石阶上的时候,梁寅还能清晰地听到牛三问马四:“这两人是瞧上我这块地什么了?有树还是有月光?我说五爷怎么叫你打个宽点的榻,你赶紧给他做!省得他们总往我这跑!”
梁寅撑起眉长吁短叹:“我的名声啊……”
祝辞一时忘记恼羞,觉得这位小官爷脑子不太好,笑道:“你有这东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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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寅领着祝辞穿过虬曲的走廊,脚下的木板踏起来“咯吱咯吱”的,很是不结实的样子。
走廊两侧有飞流直下的江水,掩映在石壁之间。
走过一段距离能看到视野突然宽阔起来,同连着无常内殿,殿里几乎空无一物,唯独右侧的案台上有顶三脚香炉,却没点着。
一位年迈老妪坐在无常殿的石阶上,手里捧着卷书。
老妪白发盘在头顶,脸上布满崎岖的皱纹,却有着端庄的身姿和精致的小妆。
“孟姑婆。”梁寅颔首,一改往常地不在意,对她似乎格外重视几分。
孟如常抬起苍老的双目望向祝辞。
“请姑婆治治,还是个活人。”梁寅将他放到椅子上。
“人?”姑婆侧首,径直点破道:“活着倒是不假,却不是个人了。”
梁寅心底咯噔一声,祝辞依旧是那个洞察一切的微笑。
孟如常望着祝辞赤红的双目,答疑解惑:“良善丛生之处,往往也藏着万恶的源头,万恶源头,能是个人吗?”《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