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南雄并不甘愿做这些奴仆之事,寻常时分,或天亮早起,或晚间归来,他总会站在院中,望着面前枇杷树静静发呆。
月儿瞧见好几次,想要上前询问一番,都被楚夫人拦住。
“你家公子或许有什么想法,你莫要去打扰他。”
如此一来,月儿倒也不好多嘴,就坐在竹凳上,托着腮望着公子背影。这二十天来,公子每天都花费许多时间呆呆的站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楚南雄今日又早早起来,在院中呆了片刻,忽然回头问道:“月儿,咸阳城外可有卖麦秸稻草的?”
月儿摇头道:“我不知道呢,公子若有用,我上午出城问一问。”
楚南雄点头道:“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月儿笑道:“那我就去找魏夫人,她这几天总往城外跑,我和她一块去。”
楚南雄嗯了一声,看看时候也已经到了,就起身赶往世子府邸。
几天来,楚南雄为扶苏牵马的事情,早已经在咸阳城中传开了。城中百姓对于这些听闻,虽然并不在意,却也或多或少的有些自己的见解。
此一时彼一时,纵然是当年的一国公子,可到了国破家亡的时候,也免不了做些苦力,否则就只能当别人笼中圈养的牲畜,哪天等主人一不高兴,或许就被屠宰剥皮,杀鸡儆猴了。
这些道理,楚南雄自然比谁都懂,身份使然,导致他在咸阳城中左右为难,宛如处在夹缝之中。小小的咸阳城,究竟有多少人想要将六国清扫干净,又有多少人想借着各国公馆的人头,在朝堂之上立威进身,只怕连皇帝陛下也不清楚。
而若要在别人的地盘上挣一口饭吃,就不得不小心翼翼,倘若自己做的过了,那人头多半难保。倘若楚馆的尊严被人践踏在脚底,不仅自己这关过不去,也定会被人嗤之以鼻,成为天下间的笑柄。
饭,要吃,钱,要挣。人,也是要做的,而且要堂堂正正的做人。
楚南雄走进南山书院,等扶苏下了舆驾,就牵马走入马棚。
背上的伤还是很痛,那淳于越抽了自己七十鞭,且用力十分阴毒。他没有打破自己衣服,外人自然看不出好坏,可却也没让自己好受,哪怕是走路,都会牵动背上筋骨,隐隐生疼。
楚南雄缚好缰绳,耳边听得扶苏边走边与一名微胖男子说着东南七郡征粮事宜,就悄悄别过了脸,躲在一旁不去听。
这时,他就看到魏无咎走了进来。
楚南雄上前打了个招呼,“无咎兄弟。”
魏无咎对楚南雄一点好感也无,他曾明令家中老母,不可与楚馆有任何来往,更不准拿着家里的粮食,去喂这沽名钓誉之徒。
魏夫人表面上虽然答应,却还是趁着半夜三更,偷偷的藏了四个窝窝过去。
楚南雄心中感激,对魏无咎愈发客气起来。
“无咎兄弟,为兄这十几天来,一直在想一件事情。”
魏无咎不胜其烦,转身走进马棚,只当没有听见。
楚南雄站在棚外,伸出两根手指,缓缓说道:“其一,你我纵然勤快,每日不过换来半升糟米,养活家人尚未困难,更不会有什么节余。其二,纵然你有卧薪尝胆之意,可……”
若非亲眼所见,魏无咎从来都不知道,楚南雄竟然能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他初来咸阳城时,还以为楚南雄是个哑巴,后来才知道他是不屑与他人沟通。然而这几天来,楚南雄每天都在自己耳边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魏无咎也不管他,俯身清扫起马棚来。
“无咎兄弟,我已经让月儿今日陪魏叔母一起出城,早晚打听清楚。若此事实在可行,你我以后便不必做着马夫的勾当。”
魏无咎正在斩斫草料,听到“魏叔母”三个字,顿时抬起头来,“我母亲又怎么了?”
楚南雄道:“魏叔母今日常常出城,无咎兄弟竟然不知?”
魏无咎放下铡刀,双目茫然,他在心中细细思索,总觉得事有古怪。
这时,蒙骁走进院中,对楚南雄道:“姓楚的,殿下要出城。”
楚南雄听罢,就对魏无咎道:“我眼下正好出城,倘若能遇到魏叔母,必然问个清楚。”
魏无咎左思右想,始终放心不下,他对楚南雄道:“你去求求院长,准我一天假。”
自楚南雄与司马欣讨论了一番“白马非马”之说后,这位南山书院的院长便对楚南雄留上了心。日常无事,常来马棚外与楚南雄闲谈。二人之间,渐渐从名家谈论到道家,从道家谈论到阴阳家,最后终于敞开心怀,对儒墨两家高谈阔论起来。
也正因如此,司马欣便料定楚南雄是个博学多闻之士,几次三番开口邀请他到书院读书。楚馆有一家人等着吃饭,楚南雄自然不会答应,便全都推脱掉了。
他见魏无咎开口,脸上便浮现出许久不见的笑容来,“既然是无咎兄弟吩咐,楚某敢不答应?”转身就往司马欣住处走去。
蒙骁正站在院门等候,见楚南雄不仅不出来,反而走向内舍,就开口提示道:“楚南雄,殿下可还在等着?”
楚南雄微微皱眉,“楚某转眼即回,殿下纵然稍待又如何?”
这句话说的,不仅蒙骁大为震撼,魏无咎也十分惊惧。可楚南雄快步而去,想要拦也拦不住了。
过了一会儿,楚南雄笑着从内舍走了出来,对魏无咎道:“院长允了,且不会断了今日报酬,你快去吧。”
魏无咎低声说了句多谢,便快步走了出去。
楚南雄牵了马匹,径直走到前院。蒙骁在身后悄声嘀咕道:“这狂徒!”
好在扶苏正与那微胖男子谈论些事情,并未久等,见舆驾过来,就拱手对那男子说道:“董大人费心,若督粮一事完善,当记大人首功。”
男子谦逊一番,就请扶苏上车。
楚南雄牵着缰绳,出了书院大门,耳边听蒙骁说一句城西,就调转马头,往西走去。
走了大半个时辰,眼看天色将午,他心中就挂念起魏夫人来。哪知在路口转了个弯,却刚巧碰到魏无咎从斜路上跑来。
蒙骁眼尖,又见斜路上那人跑的极快,就呵斥一声:“什么人?”
魏无咎瞧见,吓了一跳,急忙收住脚步,走到车驾近前躬身行礼。
“魏馆,魏无咎。”
蒙骁奇道:“你不是给院长告假回家,怎么竟在这里?”
魏无咎道:“家母出了城便往城西绿竹园去了,我正要去寻她。”
扶苏在车内听见,悄声对蒙骁说道:“绿竹园是制作竹简的大庄园。”
蒙骁恍然,想来魏母必然是恐魏无咎辛苦,想要出来做工贴补家用,又恐在城中被人认出,丢了楚馆颜面,所以才来到城西。
扶苏叹息一声,说道:“我正要去绿竹园一趟,既然同路,你就跟着吧。”
魏无咎听罢,只得答应。但他寻母心切,走的急,说是跟在车驾之后,转眼间却来到车驾之前。
他见楚南雄走的实在是慢,就低声催促道:“你走快些。”
楚南雄背上有伤,一半是被淳于越用马鞭抽的,一半却是被魏无咎用棍子打的。但他并不吭声,忍着背上抽痛,牵着缰绳快步向前。
到了午后,车驾来到绿竹园庄外,庄内管事早早瞧见,忙跑来迎接。
扶苏下了马车,问道:“淳于越何在?”
庄内管事道:“主君正在庄内用饭,公子是哪路大人,请告之一二,小人好去禀报。”
扶苏摆手道:“不用了,带我去园子。”
魏无咎等扶苏前脚刚走,就要进庄寻找。楚南雄道:“兄弟莫急,等我安置好马车,与你一同前往。”
魏无咎虽不喜楚南雄,却也知道他是好意,况且多一个人多一双手,也就没有拒绝。
楚南雄将马车交由庄内家丁,问道:“你可见过一位妇人与一位少女前来?”
庄丁笑道:“绿竹园几座山头那么大,每日来做工的女人有几百号,你说的是哪个?”
楚南雄道:“那少女身穿鹅黄短襦,那妇人……”
魏无咎道:“我母亲穿的灰布粗衣。”
庄丁想了想,皱起眉头道:“一灰一黄,有些印象,似乎在洗衣坊。”
魏无咎抬脚欲走,庄丁又道:“眼下洗衣坊的都在河边,你们去那看看吧。”
楚南雄称谢,与魏无咎来到河边,顺着下游往上看去,河边洗衣服的三两成群,可并无魏夫人与月儿。
二人从午后一直找了一个多时辰,始终不见人影,魏无咎心中着急,双手搓个不停。
楚南雄安慰道:“不急,顶多是替人做工,算不得受人欺负。就算找不到,只怕她们已经回去了。”
可魏无咎终究放下不下,又找了半个时辰,看看日头偏西,魏无咎道:“你先回去,别让扶苏久等,我自己找。”
楚南雄道:“不碍事。”
这时,洗衣的女子陆续从河边回来了。魏无咎拦住一人,问道:“请问,是否见过身穿灰衣黄衣的女子?”
来人只说不知。
魏无咎一连问了五六人,也没问出个结果。
他心中沮丧,眼见天色已黑,也不愿楚南雄挨骂受罚,就叹了口气,转身往回走。
这时,河岸对面走下来两个女子,一名女子说道:“嫂子,你听我说,我今天见了一个妇人,一名少女,被几名家丁围在左右,盯着她们洗衣服。”
另一女子问道:“这是为何?”
那女子道:“谁知道呢,眼下她们还在山上,我看,多半凶多吉少。”
楚南雄听见,顿时问道:“那二人现在何处?”
女子被吓了一跳,指着山上不说话,随后快速跑去。
二人相视一眼,咬牙往山上狂奔。
来到山腰,面前有一座庄园,庄园外有一条溪水,溪水桥上,两名女子正抱着木盆木桶,往庄园大门走去。
魏无咎大喝一声:“母亲!”抬腿跑了过去,到了近处,也不细看,抱着那年岁较大的女子就哭了起来。
那女子满脸诧异,且有几分慌乱,推开魏无咎说道:“你是谁家孩子,怎么乱认亲?”
魏无咎抬头一看,并不是自己母亲,却是别人。
他脸上一红,便往后退开,说了声抱歉,背过身去,扶着桥上栏杆叹息。
楚南雄松了口气,“她们或许并未来此,早上我吩咐月儿,去看看城外有无稻草,想必魏叔母与她一同去了。无咎兄弟,只怕是你我多心。”
魏无咎仰天长叹,“我身为人子,自幼年时便被称为纨绔,八岁时用饭,非猪羊全宴不食,非雀舌熊掌不用。唉,现在想来,无地自容啊!况且十几年来,我一点本事也无,眼下只求母亲与弟妹平安,不受苦楚,我此生便已无憾。”
楚南雄微微笑了笑,“兄弟所言,与我心中所想一致。”
魏无咎扭头望着他,“你可是人人称道的贵公子,六国遗民的脊梁,也像我一样这般没出息?”
楚南雄摇头道:“照样挨饿受冻。”此时河流两岸点起几把篝火,山下明灯惶惶,河面星光摇曳,心情也不禁开朗起来。
“无咎兄弟,我问你一句,若魏叔母果然在替人洗衣,你又当如何?”
魏无咎望着河面想了半天,最后低头叹息道:“总是不愿她受人欺负。楚南雄,若是你叔母,或者月儿为人洗衣,你当如何?”
楚南雄道:“乱世为人,已然不易,你我还要受人欺辱吗?倘若我叔母或月儿当真为人洗衣,主家客气些倒也罢了,不准她们再去就是了。倘若主家故意刁难,又或者有心欺辱,我楚南雄定要把这咸阳的天,给捅个窟窿!”
魏无咎笑道:“你楚南雄一向天不怕地不怕,我也是,若是有人敢欺负我母亲弟妹,我也要把这咸阳的天,捅个堵不上的窟窿!”
二人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忽然,桥底下叮当一声,像是一块木板撞在了石头上。魏无咎心中好奇,探头向桥边看去,却见一道身影快速的缩进了桥洞内。
魏无咎心中一惊,喝道:“什么人在下面?”快步走过桥下,往桥洞看去。
楚南雄跟在身后,见桥底下卵石上放着一个大木盆,中间有许多衣服。桥底下站着一个妇人,天色昏暗,看不清楚。
他正要想问,魏无咎忽然扑了过去,高声叫道:“你在做什么!你在做什么!”
楚南雄定睛一看,才发现那妇人正是魏夫人!
魏夫人局促不安的呵呵两声,正自笑着,突然将手中拿着的物事背在身后。
魏无咎扯着嗓门,声音尖锐的叫道:“什么东西,拿来!”
魏夫人笑道:“没,没什么。你,你别看了,衣服,只是衣服……”
“拿来!!!”
魏夫人低下头,脸上笑容渐渐僵硬,手中拿物事越发躲的靠后。
魏无咎一把上前,将那东西夺了过来,拿在手中一看,竟然是一条男人穿的亵裤。他咬着牙,正要训斥一番,忽然间想到什么,转过身去看木盆。
满满一大盆,竟全都是男人贴身穿的亵裤!
魏无咎仰天长号,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双手捶打着石头,嘶声哭吼道:“你是王后啊!你是王后啊!你怎么能受这种屈辱,你是大魏国的王后啊!”
魏夫人眼见儿子如此,也不知道如何去劝,只是强行笑了笑说道:“魏国早就亡了,我现在不过一百姓,哪里是什么王后啊……”
魏无咎跪在地上,口中只是那一句:“你是王后啊!你是王后啊!……”
魏夫人叹息一声,对楚南雄道:“这孩子,呵呵。”
她抹了抹眼角,也不去扶魏无咎,走到河边,拿起木盆中那些亵裤,口中一边唉唉的叹个不停,一边搓着衣服说道:
“再过一遍水就干净了,孩子,淳于越大人也是可怜咱们,这才给了这个差使。虽说是亵裤,可比外衣好洗多了,算起来,我还是占了便宜的。”
楚南雄脸色阴沉如铁,他一步走过去,将整个木盆一脚踢入河中。
魏夫人惊声叫道:“楚公子,你这是为何?我,我们可赔不起啊!”
魏无咎跪在楚南雄面前,“姓楚的,我母亲是王后啊!我母亲可是王后啊!”
楚南雄抬起头,望着远处篝火,冷声说道:“大哥知道。”
魏无咎哭声不止,“大哥,他们如此羞辱我母亲,如此羞辱我母亲!”
楚南雄昂起头,想起了被屠戮的楚国,想起了瘦弱的祖母和叔母,想起了月儿,想起了他所看到的种种种种,他面无表情,只是说道:“大哥知道。”
魏夫人脱下鞋子,强忍着眼泪,向河中走去,要去捡那只木盆。
楚南雄冷声道:“魏夫人,你若真要受此屈辱,我楚南雄不拦你。但你若看得起我,就别去捡。”
魏夫人赤足站在河中,转身说道:“可是,万一追究起来……”
楚南雄平静的道:“你别管,一切有我。无咎,站起来。”
魏无咎还在哭,楚南雄看了他一眼,“擦干眼泪,站起来。”
魏无咎咬着牙,缓缓站起身,他盯着楚南雄,斩钉截铁的道:“哥,你现在说什么我都听你的。你说上刀山,咱们就上刀山,你说下油锅,咱们就下油锅。只让能争一口气,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
楚南雄抬头看了看满天星光,冷声说道:“好,咱们现在就去,把咸阳城的天,捅个窟窿!!!”玫瑰小说网已改网址,玫瑰小说网已改网址,玫瑰小说网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手机.版网址<a href="http://www.meiguixs.net" target="_blank">www.meiguixs.net</a>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老网址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请加qq群:647547956(群号)《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