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主簿思及甘桂县民生,愁眉不展。
卢老爷怕亲家老爷过于沉郁,笑着岔开话道:“今早拙荆还提醒我,眼看年底将至,桐哥儿该预备来年院试了罢?”
科举考试,正式考试分为三级:
一、院试;
二、乡试;
三、会试和殿试。
其实,院试之前,还有预备性考试:县试和府试。县试考期在二月,有四场。府试考期在四月,有三场。县试、府试全部通过、并且名列一等优秀者,才有资格参加院试。
徐桐已经顺利通过县试和府试,取得院试资格。
徐主簿脸上一热。
去年冬至,徐桐嫌弃卢雪瑛没缠脚,还大言不惭,直言卢雪瑛不守本分,并非良配。
徐主簿当时气得七窍生烟,把徐桐按在板凳上狠狠抽了一顿。虽然徐桐说的话只有徐主簿夫妻二人晓得,没传出去,徐卢两家照旧定了亲,但这件事让卢雪瑛受了大委屈,徐主簿和徐太太都有些心虚,生怕因为徐桐,闹得卢雪瑛和卢二娘姐妹不和。
这会子听卢老爷提起苏氏,徐主簿心底还有些羞赧,顿了一下,方答道:“多劳卢兄挂心,担保人已经寻定,他现今在家温习功课,专心备考。”
卢老爷道:“上回我见桐哥儿生得单薄,他身边有没有得用的人伏侍?我家里倒是有一个机灵的小厮,略微认得几个字,手脚也勤快,不如给桐哥儿做书童罢!”
徐主簿连忙推辞,卢老爷道:“桐哥儿和我家二娘业已定亲,他来日有出息,我脸上也跟着沾光,贤弟莫要同我客气!”
徐主簿百般推辞不得,只好应下。
徐桐和卢雪瑛之间的纠葛,曾闹得沸沸扬扬。卢老爷却既往不咎,仍旧和徐主簿言笑晏晏,十分亲热。
府里的下人们见了,心思各异。
当晚便有人背着苏氏和卢雪瑛,凑到银姐和卢二娘跟前讨好,说徐桐此次院试定能顺利通过。
银姐得意非常,殷切叮嘱卢二娘:“你以后要好好奉承徐家太太和你大嫂子,别天天待在房里闷着,没事儿就去找大奶奶说说话,讨好了大奶奶,她回徐家时肯定会帮你说好话。还有,徐家哥儿来年不是要考试么?你赶紧做几双厚实暖和的鞋垫给徐家送去,用上你亲手做的鞋垫,徐家哥儿时时刻刻都能想起你。”
卢二娘皱眉道:“姨娘这话是什么意思!也不怕外人听见笑话。”
银姐一撇嘴,“有什么好笑话的?就许三小姐天天和表公子腻在一块,你送几双鞋垫就不行?徐家哥儿长得不差,又会读书,还得老爷的喜欢,这可是一门好亲,你得把他攥紧了,不能便宜别人!”
卢二娘听银姐越说越不像,气得浑身发颤,是夜辗转反侧,躺在枕上,默默流泪。
翌日早起,丫头荷叶掀开蚊帐,惊呼一声,“姑娘的眼睛怎么肿起来了?”
卢二娘让丫头拿来铜镜,揽镜自照,一双细长眼果然又红又肿。
荷叶小心翼翼道:“姑娘,今天是表公子和三小姐的生辰,太太从前天起就说要在园子里的梅树下摆几桌,为表公子他们庆生”
卢二娘叹了口气,没说话。
另一个丫头柳叶气呼呼道:“太太偏心,天天三小姐长三小姐短,我们姑娘过生辰,怎么不见太太这么兴师动众?到底不是亲生的!”
卢二娘微微蹙眉,“这是大表哥在咱们家的头一个生辰,太太当然不能怠慢了,三妹妹刚好和大表哥同一天生辰罢了。上个月我在老宅过生日,首饰玩物,点心果子,样样都是金姐亲自送到我房里来的,太太何曾冷落我了?你从哪里听来这些闲言碎语,再当着我的面嚼舌根子,我不敢留你,回了太太,送你家去!”
柳叶吓了一跳,连忙分辩道:“是我糊涂了,一时忘情,满嘴瞎话,姑娘莫要往心里去。”
荷叶见卢二娘动怒,插嘴道:“姑娘的眼睛这么红,待会儿吃饭时太太问起来怎么办?”
卢二娘有些懊恼,大表哥和三妹妹的生日,她肿着一双眼睛去贺寿,只怕太太会不高兴。
柳叶刚刚嘴快说错话,这会子老老实实站在一边,不敢吱声——她怕的不是卢二娘,府里人人都晓得,二小姐性子绵软,和佛爷似的,发起怒来,时常会说些“告诉太太去”的气话,可没有哪一回当真去告状。
柳叶怕的是银姐。
银姐只是个姨娘,没有什么威严,可她会哭啊!府里要是有人怠慢二小姐,银姐就跑到卢老爷和苏氏跟前抹眼泪,也不说委屈,就是逢人就掉泪,见人就哭诉。虽然这一招委实小家子气,可银姐十次有八次能如愿。
荷叶打开装香脂的瓷盒,用簪子舀了一星点儿,搁在盒盖上:“姑娘先用帕子敷敷,再多匀点兰脂到脸上,肯定看不出来。”
说着,给柳叶使了个眼色。
柳叶乖觉,连忙飞快跑出去,打了盆凉水,浸湿帕子,给卢二娘敷眼睛。
这天是卢雪瑛的生辰。
天才蒙蒙亮,春杏几个已经梳洗完毕,在东西厢房进进出出,忙个不停。
被春杏从被窝里哄出来时,卢雪瑛眼皮发酸,困得直打哈欠。
金蟾一大早从正院过来,亲自伏侍她穿衣打扮。
按着规矩,卢雪瑛先在房里吃了一碗寿面,然后去上房给卢老爷和苏氏行叩拜大礼。
她穿一身石榴红缕金撒花缎面出风毛夹袄,下着玄色群芳祝寿纹茧绸细褶裙,头挽双螺髻,鬓旁一溜新鲜晕色绒花,耳垂别一副赤金镶红玛瑙耳坠子,胸前挂一副金项圈,底下缀一只拳头大小寿桃形镂刻莲花纹单片长命锁,腕上套几只金镶珠宝摺丝大手镯。
衣衫大镶大滚,裙边环佩玎珰,走起路来,叮铃铃一阵响。
好在不必戴丝髻、佩簪环,不然就得时时刻刻顶着一头累沉沉的珠玉,一天下来,还不得累个半死?
难怪卢雪瑛见到的深宅妇人们都长得不高,头上每天压着几斤重的首饰,影响生长发育啊!
杨云台在院子里抽陀螺玩,一见到盛装打扮的卢雪瑛,眼睛顿时一亮,丢了手上鞭绳,围着她稀罕得不行:“三娘,你穿红真好看!”
卢雪瑛控制住翻白眼的冲动:完了,审美奇葩的小胖子竟然觉得她今天的衣裳很好看!
可以想见,她今天的装扮肯定很滑稽,大概就像一串红光闪闪的冰糖葫芦。
冰糖葫芦走到正房,给卢老爷夫妻行礼。
金蟾、采姑围在一旁,说了一车又一车的吉祥喜庆话。
苏氏满脸堆笑,拉着卢雪瑛的手,摸摸她的脸,“我儿长大了好些。”
门前几个丫头忽然笑成一团,争着打起帘子,脆生生道:“表公子来了。”
杨嘉平脸色有点发红,穿一件八成新镶黑边对襟大袖茧绸直缀,从门外走进来。
卢雪瑛匆匆瞥了杨嘉平一眼,看出对方身上的直缀,分明和自己裙子的料子相同,只是颜色不一样。
杨嘉平和卢雪瑛定了亲,又是同一天生辰,丫头、婆子们来回打量着这两个寿星,打趣之意溢于言表。
卢老爷没注意到屋子里的微妙气氛,把杨嘉平叫到跟前,说了一些“用心读书,友爱兄弟”之类的勉励之语。
杨嘉平跟随杨姑爷从顺天府南下,文书户籍还没办妥,不能参加来年的院试,只能再等两年。
卢老爷天天念叨:以杨嘉平的才学,如果去考秀才,多半能够榜上有名,偏偏因为杨姑爷罢官,耽搁了他考试,白白蹉跎几年光阴,委实可惜!
杨嘉平显然也很介怀来年科考,听卢老爷说起读书之事时,他眼里划过一道落寞之色,脸上的一点笑意褪得干干净净。
等杨嘉平出去,苏氏瞪了卢老爷一眼,怪他哪壶不开提哪壶。
卢老爷自以为很有体贴大舅舅的风范,捋一捋胡须,一脸自得,压根没注意到苏氏的眼神。
卢雪瑛跟在杨嘉平后面出了正院门,伸手去够他的衣袖:“表哥,等等我。”
她的嗓音柔亮清脆,大大方方,一点都不羞怯。
府里的妇人们闲着无事,总喜欢拿徐桐来取笑卢二娘,卢二娘性子腼腆,每次都羞红了脸,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等杨嘉平和卢雪瑛定亲,这些碎嘴婆子又多了个可以调笑的目标。
卢雪瑛一点都不怕,随便丫头们怎么打趣,她脸皮厚得很,照旧该怎么样就怎么样,这辈子不出意外,最后总归要嫁给杨嘉平,有什么好扭捏的?
趁眼下彼此年纪都不大,正好可以抓紧机会和杨嘉平培养感情,免得将来成亲以后,夫妻俩没有共同语言,相看两相厌。
卢雪瑛暂时对自己的亲事比较满意:不就是先定亲、再恋爱么!
至少比盲婚哑嫁要好一点。
杨嘉平生得秀净颀长,一双大长腿,脚步轻轻一迈,眨眼已经走了老远。
卢雪瑛吧嗒吧嗒跟在他身后,满身珠翠噼里啪啦响,像一只鼓鼓囊囊、步履蹒跚的人形大红包。
杨嘉平听见卢雪瑛的喊声,脚步一顿。
卢雪瑛不等他转身,几步蹿到他身前,“表哥,这是我亲手打的书袋,给表哥装小印和文具用。”
粉嘟嘟的手掌一张,掌心躺着两只彩线打的络子手袋,一只狮子滚绣球,一只重莲团花,都是墨色底,镶了泥金滚边。
让卢雪瑛打几根装点扇套、玉佩的彩线络子,基本没什么难度,但让她结专门用来盛放钱币、文具的络子,那就难了。
她不喜欢做针线活,太费精神。
屋里光线不好,在窗前老老实实坐一上午,坐得肩膀酸,脖子疼,头发晕,才只绣好一片大拇指盖大小的花瓣。
等绣完一幅鱼戏莲叶图,眼睛都要熬瞎。
卢雪瑛送给杨嘉平的络子是丫头打的,她从头到尾就只帮着扭了几个歪歪扭扭的绳结。
不过杨嘉平不需要知道这些。
卢雪瑛不仅厚着脸皮、大言不惭说络子手袋是自己亲手打的,还刻意把手掌张开,让杨嘉平看清她手指上的几道伤口。
她昨晚坐在灯下剥核桃吃,手上不小心蹭破几块油皮,伤口看起来很像线绳勒出来的,正好可以拿来忽悠杨嘉平。
杨嘉平低眉垂眼,接过络子,目光落在卢雪瑛的手指上。
他这个小表妹,圆脸杏眼,生得福相,胳膊圆润如藕节,手腕却纤细,十指纤纤,白皙修长。
仔细看去,修长白嫩的指节间有几道红印子,一看就是新伤口。
要么这络子是连夜赶出来的,要么不是她亲手做的。
杨嘉平嘴角微弯,脸上浮起一丝极清极浅的笑容,像炎炎夏日时骤然拂过一阵幽凉的风,稍纵即逝:“多谢表妹美意。”
卢雪瑛仰着一张圆圆脸,依旧伸着巴掌:“表哥送什么给我?”
春杏等在不远处,丫头、婆子们见三小姐和表公子说话,都很识相地避开了。
连小胖子杨云台都很体贴,老老实实地站在树下抽陀螺。
杨嘉平摸摸鼻子,脸上微微一热,低头从宽袖里摸出一柄五彩斑斓的绸纸扇,“不晓得三娘喜欢什么,这是在珍宝阁买的,给三娘闲时把玩。”
卢雪瑛接过折扇,良久无言。
送什么不好,送扇子!
扇,同散。
而且扇子只有天气炎热的季节才用得到,一到秋冬,就毫无用处,被人弃若敝履。所以很多失宠的妃嫔吟诗诵句时,都会以团扇自喻,控诉君王的冷淡绝情。
不吉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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