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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带着胜利意味的笑声惊起林间栖息的鸟群,扑棱棱飞向天际。
她还不忘回头,冲他做了个俏皮的鬼脸,声音清脆地挑衅:“来抓我呀,哪吒三太子!”
哪吒抄起脚边的乾坤圈,拔腿就追,两道身影一红一白,在林间飞速穿梭,惊得松鼠仓皇逃窜,野兔四散飞奔。
与应故意放慢速度,待那带着莲香的热气几乎贴上后背,她又猛地提速,足下腾起云气,瞬间拉开距离。
“耍赖!用腾云术算什么本事!”哪吒在后面气得跳脚。
“又没规定不能用!”
哪吒眼珠一转,突然停下脚步,捂着胸口踉跄两步,眉头紧蹙,倒吸一口冷气:“嘶……伤口……”
与应心头一紧,瞬间折返,急切地冲到他面前:“怎么了?是不是那些花瓣又……”
话音未落,一只强有力的手臂猛地箍住她的腰肢,哪吒将偷袭成功的“猎物”牢牢锁在怀里,下巴得意地扬起:“抓到你了。”
与应又羞又恼,手做拳捶在他胸膛:“幼稚鬼!”
哪吒收紧手臂,将下巴轻轻搁在她柔软的发顶,方才的得意褪去,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后怕:“别动,让我抱会儿。刚才……真的吓到我了。”
与应安静下来,不再挣扎,脸颊顺从地贴着他温热的胸膛。
隔着薄薄的衣料,少年急促而有力的心跳声传入耳中,又快又重,敲打着她的心弦。
“哪吒。”她在他怀里轻声唤道。
“嗯?”他应着,手臂又收紧了些。
“我们回去吧,”声音带着尘埃落定后的柔软和向往,“回去……把那些樱桃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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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桃树苗纤细稚嫩,在清晨微凉的风中轻轻摇曳,嫩绿的叶片上凝结着晶莹的晨露,折射着曦光。
与应蹲在新挖好的土坑旁,指尖轻抚过树苗根系。
“发什么呆?”哪吒的声音将她拉回,他卷着衣袖,露出小臂,腰间胡乱系着混天绫充当腰带,手上沾满泥巴。
见与应不动,他索性用手背蹭了下她的鼻尖,留下一道滑稽的泥痕。
“再不给这小家伙安个家,日头上来,它该蔫了。”
与应回过神来,看着眼前少年这副接地气的模样,竟生出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这里土不够肥。”她收敛起翻涌的思绪,将树苗小心放入坑中,“玉泉山那边的仙土应该……”
话音未落,哪吒已经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大捧散发着淡淡灵光的土壤,得意地朝她挑眉:“早备好了!”
与应认出这正是乾元山莲池畔珍贵的灵土,最是滋养草木灵性。
她伸出手去接,指尖却在触碰到那温润土壤的瞬间失神,又想起旧日的幻影。
“怎么?不够?”哪吒见她捧着土愣神,以为她嫌少,又豪气地抓出一大把,“莲池边多的是!够把咱们整个山头都种满樱桃林!”
与应摇摇头,不再言语,只是将手中的灵土均匀地铺撒在樱桃树苗的根须周围。
“黎府的海棠……从来不会结果。”她无意识地喃喃自语。
哪吒正培土的手一顿,阳光穿透头顶繁密的枝叶,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跳跃的光影。
与应这才惊觉失言,急忙伸手去够旁边的水壶,试图掩饰,手腕却被哪吒温热的手掌轻轻按住。
“这颗会。”少年的声音异常笃定,他将一颗从玉泉山带回的樱桃核放进她微微汗湿的掌心,“玉泉山的品种,师父说……一年就能挂果。”
少年眼神清亮,只映着她,与应却像被这光亮刺到,慌乱移开视线。
哪吒不再言语,将樱桃种好后,一把抱住她,试图用自身的温度驱散她心中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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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日还算热闹的街巷,如今行人寥寥,风卷起落叶和尘土,打着旋儿落在石板路上,几家店铺紧闭着门,门板上贴着催缴重税的告示。
与应站在李府那扇熟悉的朱漆大门前,指尖绞着衣袖边缘,布料被揉出褶皱。
哪吒站在她身侧,他伸手,捏了捏她微凉的手指:“怎么了?又不是头一回见我娘了。”
与应抿了抿唇,目光落在大门铜环上:“……不一样。”
她从未对哪吒提起过,在她混沌而冰冷的记忆里,那个名为“母亲”的存在。
褚云玺,她的脊背永远挺直如松,是叱咤风云的将军,是浴血沙场的战士,是黎府不容置疑的掌权者,却唯独不是一个会弯下腰,张开双臂拥抱孩子的母亲。
从前她摔破了膝盖,哭得不行,褚云玺只是站在那里,身影被廊柱的影子切割得冷硬。
“自己站起来。”
她第一次拿剑,掌心被粗糙的剑柄磨得血肉模糊,褚云玺递来帕子,眼神淡漠:“擦干净,继续。”
她记得那双属于母亲的手,握过染血的兵刃,抚过冰冷的铠甲,却从未牵过她的手。
可殷夫人不一样。
那扇门后透出的暖意,对她而言,既是向往,也是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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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开了。
殷素知挽着竹篮站在门内,她先是一怔,随即眼角笑纹舒展,声音带着纯粹的惊喜:“应儿?吒儿?快进来!”
屋内的陈设依旧,殷素知为两人倒了温热的清茶,又端出一碟桂花糕。
“路上辛苦了吧?先垫垫肚子,早饭很快就好。”
与应低头看着碟子里金黄油润的糕点,麦芽糖的甜味在舌尖萦绕不散。
那是她记忆中屈指可数的甜,久违地让她做了一个没有刀光剑影的好梦。
她拿起桂花糕咬了一口,软糯的口感混合着浓郁的桂花蜜香在舌尖化开。
殷素知一直温柔地看着她,轻声问:“怎么样?甜吗?”
与应指尖捏着剩下的小半块糕点,顿了顿,低声道:“嗯,很甜。”
殷素知的眼神柔软,温暖。
与应曾经无数次在心底描摹过,如果她也有母亲,是不是也会像殷夫人这般,会在她摔倒时心疼地扶起她,会为她缝制遮风挡雨的衣裳,会在每一个夜晚,留一盏灯,等一个归家的人?
年幼的她蜷缩在床榻上,浑身滚烫,意识昏沉,门外传来压抑的争执声。
“她只是个孩子!”
“正因如此,才更该狠心!这点苦都熬不住,如何承载神临之力?”
“可她若死了呢?!”
“那就换一个。”
过了许久许久,久到与应几乎要再次沉入黑暗,她才低低地诅咒了一句:“你会遭到报应的。”
“与应?”
哪吒的声音将她拽回现实,她这才惊觉自己正死死攥着茶杯。
殷素知正担忧地看着她:“应儿,脸色怎么这样白?可是哪里不舒服?”
与应用力摇了摇头,试图挤出安抚的笑,但嘴角却僵硬得厉害:“……没事,夫人。”
殷素知看着她强撑的模样,叹了口气,她伸出手,轻轻抚了抚与应的发顶。
她:“好孩子,心里若装着什么事,沉甸甸的,不妨同我说说?说出来,或许能轻快些。”
与应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千言万语,千般委屈,万种不解,在胸口翻涌冲撞。
可最终,她只是低下头。
“……谢谢夫人。”
哪吒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霍然起身,一把拉起与应微凉的手:“娘,我们出去透透气。”
殷素知没有多问,只是点点头:“去吧,外头走走也好。记得早些回来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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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吒紧紧牵着与应微凉的手,走了好一段,他忽然开口:“你母亲……褚将军,她待你好吗?”
与应的脚步顿住,她抬起头,目光投向天际。
“……她教我练剑。”
“就这样?”
“就这样。”
哪吒沉默片刻,捏了捏她冰凉的手指,像是在传递某种力量:“我娘……不一样。”
与应侧过头,看向身旁的少年。
少年也正仰着脸,望向被云层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
哪吒:“我小时候,皮得很,上房揭瓦,下海闹龙,闯过的祸事数都数不清。可我娘……她从不真的动怒。她只会一遍又一遍,用那种很轻、但很坚定的声音告诉我:‘吒儿,你要记住,这世上最不该辜负的,就是那些真心实意待你好的人。’”
与应怔怔地看着他沐浴在稀薄阳光里的侧脸。她明白了。
明白了为何哪吒能那样毫无保留地爱憎分明,能那样肆无忌惮地挥洒他的喜怒哀乐,因为他从生命最初,就被这样温柔坚定的好好爱着。
而她……
她从未被母亲拥抱过。
可此刻,殷夫人方才抚过她发顶的指尖温度,似乎还残留着。
她很想哭。为那个从未得到过拥抱的自己,也为这份来自另一个母亲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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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李府门前那盏温暖的灯笼再次亮起,殷素知提着灯站在院门口。
看到两个身影走近,她脸上立刻绽开笑容,声音带着期盼:“回来了?快进来,饭菜都温着呢。”
与应停下脚步,望着灯影下殷素知温柔含笑的脸庞,方才在街上积攒的酸涩,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
她没有犹豫,上前一步环住殷素知的腰身,将脸埋进了那带着皂角清香和烟火气息的温暖怀抱里。
殷素知提着灯笼的手晃了一下,但随即,她放下灯笼,回抱住了怀中的她。
她的手掌一下一下,拍抚着与应的后背。
“好孩子……”
与应紧紧闭着眼睛,泪水滑过脸颊。
她想,原来母亲的怀抱是这样的感觉,温暖得能将人融化,安全得能隔绝世间所有风雨。《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