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谢容璟垂眼瞧着乖乖跟上来的弟弟,脸上不动声色,装作若无其事地开口:
“琼儿说什么呢?我当然是琼儿的哥哥。”
谢容璟的眼神明亮纯净,完全看不出他使坏的痕迹。
谢宝琼看着那张脸细细分辨一番,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
他勾住谢容璟的袖子,迫使后者的脚步放慢与他齐平,才一字一句地给后者认真掰开解释:
“我都看到了,哥哥把剩下的糕点都给二巧了。”
谢容璟配合着自家弟弟的动作放慢脚步,视线落在那快要可以挂油壶的嘴上,正呶呶不休地指控着他的“罪刑”:
“那是我的,哥哥怎么可以给别人?”
听着弟弟的絮叨,谢容璟眼底隐隐漾起笑意,强压着笑意为自己辩解道:
“可琼儿的那份不是已经吃掉了吗?”
谢宝琼被这话唬了一瞬,面上闪过茫然,他好像的确吃了一块……
思绪到此,他反应过来,仰着脸毫无气势地恨恨开口:
“我只吃了一块,剩下的都被哥哥送人了。”
望着身侧那张因气愤而显得更加肉乎的脸,谢容璟心中无端想起山林中一种似狸的动物,尾有九节横环,得名九节狼,又因遇见危险时,会站立威吓,别名山门蹲。
与眼前忿忿的小人倒是相像,谢容璟眼中的笑意几乎遮掩不住,但他清了清嗓子,纠正道:
“琼儿的份儿便只有那一块。”
见谢宝琼的脸上露出半分困惑和讶然,仍要开口争辩,谢容璟忙继续道:
“琼儿剩下的半个包子按理说要换也只能换半块糕点,可琼儿得到了一整块糕点,这般岂不是琼儿赚了。”
不对劲,谢宝琼听着谢容璟的发言只觉得十分有十二分的不对劲,但不等他找出问题,便听见谢容璟爹嗓音软下来:
“但此事哥哥没问过琼儿的意见,是哥哥不好。”
谢容璟的气质本就不是锋利的类型,此刻捎带歉意的蹙眉神色,平白衬得人似青山朦胧间的落雨。
片刻前盛气凌人的谢宝琼挠了挠脸,倾泻到一半的情绪顿在原地:
“我……”说出口的话卡在喉咙,他别过脸,别扭地开口:
“哥哥为什么要把糕点给二巧?”
糕点在谢容璟这,最后多半还能进他的嘴,但给了个萍水相逢的人,他自然吃不到了。
谢容璟在停下的马车顿住脚步,侧过身,俯下身平视他的双眼,张开口,声音轻缓而温润,和煦如春风:
“琼儿,我看见了。”
我看见了苦难,我无法视而不见。
声音落入谢宝琼的耳中变得朦朦胧胧,他眨着眼睛慢吞吞地,意图理解谢容璟的话。
谢容璟的手指擦着他懵懂而青涩的眼睛抚过他的眼眶,身影叠入稚气未脱的青黑琉璃瞳孔:
“世道艰难,我既然见到了,虽帮不了一世,但能帮一时也是好的。”
谢容璟见人茫然,换了通俗易懂的说法,随后循循善诱:
“你我有幸生于钟鸣鼎食之家,比起普通人而言拥有更多的权利和财富,更应守好本心。”
谢宝琼脸上神情在谢容璟的下半段冒出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后者,再次迷茫。
谢容璟嘴角含笑,揉了揉他的脑袋:“当然,琼儿不必把自己的东西分给别人。”
这话谢宝琼能够听懂,他点了点脑袋,目光移向谢容璟身后的马车,脸上浮现出抗拒的神色,嘴巴微撇:
“哥哥,我不想回去。”
谢容璟轻叹口气:“还在气哥哥把糕点送人的事儿。”
“不是……”
谢宝琼的声音刚冒了尖,谢容璟无奈轻柔的嗓音再次响起:
“在哥哥这,你可以生气。”
见面前的小人飞快撇过眼的变扭模样,谢容璟喉间溢出声轻笑:
“撒娇也有用。”
“我没有!”谢宝琼的眼睛转了回来,紧盯着“污蔑”他的人。
谢容璟嘴角的笑意加深:
“真没有?那可就要回去了。”
谢宝琼一副“你怎么能这样”的表情,拨开谢容璟伸过来捏他脸的手,将脸埋进谢容璟的怀中,极其小声地开口:
“……那,有一点吧。”
脸贴着的胸腔不住地振动,耳边是谢容璟压抑着的低笑。
谢宝琼环着谢容璟的手紧了点,埋在后者怀中的脸晦暗不明,心中升起一丝荒诞的念头——
如果谢容璟真是他哥哥,好像也不错。
……
被兄弟二人忘在脑后的谢琢此时的情况却算不得乐观。
田边小路不如填平加宽的官道,仅容一辆狭窄的牛车经过,马车无法通行,谢琢等人只能借了村中的牛车赶路。
泥路算不得平整,时不时有些大块的石头,再一次被板车颠簸地晃动的谢琢面色不变,眼神瞥向漂浮在板车上方半尺距离的赤松。
赤松掀起眼皮,回以一道嘲弄的视线:
“作甚?”
“赤松大人,为何不用昨日的腾挪之术,直接赶往所去之术?”
“既然在人类的地界,用用人类的智慧也是不错的体验。”
如果赤松这话不是悬在半空说的,恐怕会更有信服力些。
谢琢收回视线,望向前方即将到达的目的地,整理了下衣袍,讥嘲道:
“赤松大人竟也有一日能看得上人类的智慧,当真是罕见。”
赤松没接话,偏过头,说了声:“到了。”率先飘下板车。
牛车缓缓在田埂边停下,谢琢跳下车。
一阵风拂过原野,撩起他的发丝,谢琢眯了下眼,等到抬眼看向田地间的作物时,呼吸一窒。
难怪没听见风吹时,穗子撞击发出的声音。
谢琢的瞳孔中,已经结穗的作物本该由青翠转向金黄,再由人丰收,此刻却死气沉沉耷拉在田间,苍翠的叶片染上象征逝去的枯黄色彩。
“可不止这一片。”赤松走到田间,声音顺着风飘散过来,残忍地吐出个更糟糕的事实。
谢琢慢赤松一步走入田间小道,两旁的穗子弯垂搭在田埂的两边,留下的路不足半尺,勉强供一人行走。
他小心避开两旁的青色穗子,半蹲下身,手指扶起其中一株,饱满的叠翠边缘染上枯色。
谢琢侧过头,望向越走越远,几乎要隐没在天地的赤松,出声询问:
“这些作物可还有救?”
声音灌入风中,变得模糊,但远处的赤松不是凡人,耳目聪敏,听了个清楚:
“寻了补救的法子,在此地布置了个聚灵阵,但聊胜于无。若找不出病源,怕是无救。”
赤松没有说的是,若是这些作物的灵气没有补足,恐怕难以成熟。
二人一路前行,越往前走去,景象越是萧条。
“谢大人有瞧出什么吗?”赤松仍旧是那副轻挑的性子,毕竟修士不食五谷不过少了项乐趣,不会影响到根基。
谢琢目视着眼前的枯黄之色,神色凝重,听见赤松那事不关己的语气:
“你心中应当已有成算,我一介凡夫俗子,能够瞧见的也仅有表象……”
“今日同你一起来,就是想要见识见识从普通人类的角度能看出些什么?”
赤松打断谢琢听起来没意义的话。
谢琢睨了眼赤松,缓缓开口:
“昨日依程姑娘所言,此病的根源在于体内的灵气不足。
我虽察觉不到灵气,但观为病人诊治的医师做法,应是直接将灵力输送到病人的体内。
既然此行可以缓解病人的症状,那么便代表病人不是无法吸收灵力。
可程姑娘剖解家禽尸体后,只道除开灵力全无,其余与康健的家禽无异……”
谢琢顿了顿,视线落向面前衰败的作物,语气意味不明:
“再观眼前这片田地上的作物,同样患上时疫。你曾言在此地设下聚灵阵,从字眼上,我理解为汇聚灵气的阵法。
可我曾听一名仙长提到过,灵气充沛之地,普通凡人进入,也会感到心旷神怡。而此地……”
谢琢没有明说,只看着赤松道:“你是修仙之人,知道的应比我清楚。
而天底下的事物,一向此消彼长,没道理这头消失,其他地方又寻不见。”
赤松的眼睛微眯,他的确能够感受到周遭的灵气稀薄,但在他的眼里,凡人之境灵气并不充沛倒也正常
可听了谢琢的话,他心中不免多想:
“你的意思是——”
谢琢笑而不语,但赤松活了上千年,再笨也能凭经验品出其中的意味,更何况若他真是那蠢笨之人,根本活不到现在,谢琢话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此次疫灾怕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但这等禁术早在千年前便已经尽数销毁,若真有暗中流传下来的,也会顾及现在被补全的天道法则,不敢肆意妄行。
原先赤松不会这样想,仅是因为思想被局限在天道的枷锁上,而此时被谢琢稍加点明,他那张置于事外、纹风不动的脸终于掀起了丝波澜。
谢琢看着赤松变化的脸色,知晓此事怕是不简单,但他依照轻重缓急开口:
“窥牖小儿要抓,但如今的当务之急应是找到时疫的解决之法。”
赤松总算想起来他与谢琢为何合不来,谢琢总想着让更多的人活下来,哪怕适当地牺牲会得到一个更好的结局。
他嗤笑一声,手中凭空出现件法器,丢到谢琢怀中:
“那就劳烦谢大人寻一寻时疫蔓延的根源,至于那小贼便交由我处理。
这种术法的维系需要媒介,媒介所处之地灵气会旺盛于旁的地方。此物命曰寻宝镜,在灵气异常之处会散发光华,我也能感应到。”
解释完用处,赤松没打算再待,转身离去前,他瞥了眼捧着寻宝镜的谢琢,回想起后者的见解,对未曾见识过的世界却在短短的观察内如此通透,若是迈上修仙之道,此番差事,根本不会到他的头上。
他随口问了句:“你为何不修仙?”
谢琢查看着落入手中的寻宝镜,巴掌大小,外观古朴,如一枚普通铜镜。
他收起镜子,语气风平浪静地开口:
“我没有修仙的天赋。”——
作者有话说:ps:九节狼、山门蹲都是小熊猫的别名
——小剧场——
谢宝琼:(溜溜达达)(戳戳桌上的铜镜)
铜镜:【发光(*^^*)
谢宝琼:(收回手)
铜镜:【熄灭(-_-)
谢宝琼:(伸手缩手)
铜镜:【闪!!!
赤松:?
第82章
与谢琢分开后,赤松独自来到一处渺无人烟的空地,灵力在他体内流动。
他迈出一步,眼前的景色飞快地移动,脚步落下的瞬间,他便从原来的空地到了城内。
谢琢说得不错,有些法术在平日里的确方便。
周遭的喧嚣声变得凝实,但谁也没有发现此地凭空多出一个人。
赤松抬眼看见熟悉的医馆,脚步往医馆的方向迈去。
他要先与程凌商量一下,若时疫的起因真如谢琢猜测,他们要如何应对。
赤松前脚刚进入医馆,斜对面的巷口处突然探出一颗鬼鬼祟祟的脑袋,朝街道上张望一圈。
谢宝琼望着空荡荡的街道,神色迷茫,他刚刚分明感觉到这附近有灵力的波动。
虽不知道是否是暗中窥视他的人,但他还是放下谢容璟交给他的纸笔,踩着窗沿,跳上墙头翻了出来,赶到附近。
他摸着脑袋走出巷口,见街道上无波无澜,抬脚便要往回赶。
最好赶在谢容璟发现前回去,尽管依照谢容璟的好脾气最后只会不了了之,但解释的话又要撒谎……
自从和晓春的那次重逢,他就隐约能够明白谎言是很沉重的东西。
撒下的谎言无法挑明,甚至要用一个个新的谎言弥补。
他不想继续和谢容璟撒谎。
谎言拆穿的瞬间,连与他交情甚笃的晓春都会如此气愤。
甚至是他自己,也会在察觉到谎言的时刻感到不快。
灵力在谢宝琼的催动下,汇聚到腿部,正要跃上屋顶。
后背蓦地出现一道不加以遮掩的注视。
“谁?”他低呵一声,目光如炬转向视线的主人,脚下的步子调转方向,往那处而去。
同时记得先前吃亏的经验,他操控一部分灵力外泄,围绕在周身,以防对面突袭。
墙边探出的身影见他发觉,咻地往后缩去。
谢宝琼在墙角站定,还没伸手去揪出墙后的身影,那道人影率先钻了出来,怯生生地抬头望他:
“贵人。”
一张瘦到脱相的脸,和镶嵌其上的硕大眼睛,还有头顶枯黄似杂草般,却被主人认真打理过头发,勾起谢宝琼的记忆:
“你是……二巧?”
二巧在他开口前,视线不住地往他身后的街道瞥去,听见问话,不自在地摸了把脸,轻轻点头:
“贵人,是我。”
谢宝琼看着二巧脸上被抹上去的灰尘,那张脸与不久前见过的二巧完全重合。
听着二巧还是孩童的嗓音,心间的防备不减,他顺着二巧的视线往身后看去,却只看见一片空空荡荡的长街:
“二巧,后面是有什么吗?”
“没,没什么。”二巧结结巴巴,对上谢宝琼狐疑的视线,沉默半晌,小声地开口:
“午前和贵人一起的人呢?”
谢宝琼眉梢挑起:“你是指哪个人?”
二巧回忆了下记忆中的脸,又瞄了眼面前谢宝琼的脸,描述道:
“是和贵人长得有点像的人。”
“你是指我哥哥?”谢宝琼认识且和他相像的人,只有谢琢和谢容璟两人,再加上二巧见过的人,便仅有一人。
他眯起眼,审视地盯着面前的二巧:“你找他有事?”
二巧明白过来两人的关系,面上显出几分慌乱,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话不妥,底气不足地解释道:
“我只是在这里看见贵人一个人……”
他翻墙出来的,当然是孤身一人,他总不能带着谢容璟一起翻墙。
谢宝琼搅散脑海中奇怪的画面,再次回头看了看,没有谢容璟的影子。
被这样一搅和,他没继续和二巧纠缠这个问题,转而问道:
“你怎么在这?”
二巧想起正事,匆匆道:“村中关照过我的婆婆生了病,听说这里的医堂会收,我就来这里看看。”
谢宝琼看清街对面的医堂,回忆起这两天听见的风声,七拼八凑下也能知晓城内大致的情况,而这间医堂似乎就是昨日谢琢与赤松下马车后去的地方。
那里面收治的应该便是患上时疫的人,谢宝琼眉心蹙起,转而看向面前的二巧。
疫病是会传染的吧……
想起谢容璟佩了香囊,谢宝琼暗松了口气。
他垂下眼,细细观察二巧的脸色,灰尘下焦黄的皮肤,唇色苍白且开裂。
完全看不出是因得病还是营养不良而导致的。
眼前的二桥突然掩住口鼻,咳嗽了声,瘦削的身体随着咳嗽震颤,躬下的身体能看清将衣服顶起顶肩胛骨。
谢宝琼没见过疫病的症状,但他知道人类咳嗽等于患病。
犹豫片刻,解下腰间的锦囊递过去。
里头的符纸只用作承载灵力,但他身为妖修能取纳天地间的灵气为己用,根本用不到这个锦囊,只是为了遮掩身份,才带在身上。
而且谢容璟说的他虽然不懂,但做法他还是能看懂的。
这一幕正正好被走出医堂正门的赤松瞧见。
他的身影在原地消失,下一瞬,出现在谢宝琼的身侧,捏住后者的手腕。
水红的锦囊落入他的手中,他睨了眼发懵的谢宝琼,又瞥向止住咳嗽站起的二巧。
眼中闪过阴暗,朝谢宝琼质问道:
“你在做什么?”
谢宝琼被抓住的手挣扎了下,没抽出来,他索性任赤松抓着:
“我见她病了……”
话还没说完,手腕上的桎梏突然松开,谢宝琼顾不上被赤松拿走的锦囊,动作麻利地收回手。
手收到一半,后领处传来一股力道,他久违地感受了下腾空的感觉。
谢宝琼抬起脸,便看见原本在他对面的二巧周身裹上灵气,飘在半空中。
他扭着脖子,望向将他们二人控制住的赤松大人,脸上不见慌乱,疑惑地开口:
“赤松大人?”
谢宝琼艰难侧过来的脸,从赤松的角度只能看清半张鼓起的脸颊,他冷冷地瞥了一眼,脚步微动。
谢宝琼眼前的景色便从街道变为院墙,一道惊讶的声音在他前方炸开:
“赤松大人,你怎么回来了?”程凌手里的动作被突然出现在院子里的三人打断,她好奇地凑上来,打量被赤松拎在手里的谢宝琼。
谢宝琼和程凌眼睛对眼睛地对视了会儿,便听见程凌发出一声惊呼:
“哇,这是你和那位谢大人的崽子?”
听清程凌的话,赤松浑身上下一阵恶寒,当即控制灵力,将二巧移到面前,隔开两人:
“你在说什么疯话!?”
“最近这种话本子可流行了。”程凌接住面前的二巧,瞥了眼赤松一副惊悚的表情,嘀咕道:
“算了,你这种老顽固不会懂年轻人的东西。”
她低头查看了下怀中二巧的情况:“有些风寒,你哪捡的?”
“门口。交给你了,顺便查查她的底细。”
程凌应下,视线却仍在赤松与谢宝琼身上打探:
“那这个是……?”
赤松忍受着程凌莫名兴奋的目光,垂下眼扫视好奇盯着程凌瞧但不开口解释的谢宝琼,没好气地晃了晃:
“这只,你得去问那位谢大人在哪里捡回来的。”
话落,他再也无法忍受程凌那令人恶寒的目光,调转灵力,消失在院子中。
谢宝琼眼前的景象再次转变,一个呼吸后,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方熟悉的院落,还有谢容璟惊讶的脸。
“赤松大人,家弟怎会与你在一起?”
谢宝琼看见靠近的谢容璟,挣扎了一番,试图从赤松的手下逃出,同时呼唤着谢容璟,吸引后者的注意:
“哥哥。”
谢容璟的视线如愿被他吸引,眼中有疑惑闪过:
“琼儿,你何时出来的?”
谢宝琼沉默地避开谢容璟的视线,挣扎的幅度小了下来。
头顶传来一声毫不客气的嘲笑,赤松拎起谢宝琼举到谢容璟面前:
“谢世子,借用一下。”
“琼儿,你要去吗?”谢容璟轻撇了下眉,没接赤松的话,转而询问弟弟的意见。
但把柄和命脉都被人捏在手里的谢宝琼根本没有选择,无精打采地垂着头,违心地开口:“要去。”
谢容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当他被策论憋得烦闷,揉了揉递到面前的脑袋,爽快放人:
“玩够了便回来。”
局外人赤松玩味地看着他们这份兄弟情深的模样。
眼中的神色在谢容璟看来时收起。
“劳烦大人照顾家弟了。”
谢容璟该尽的礼数周全,赤松应过一声,拎着人离开。
房门被推开,眼前的装饰与那日误入营帐时相似,谢宝琼自欺欺妖地蒙住眼睛。
后领的力道骤然消失,他的身体腾空而飞,随后重重落到一处柔软中。
谢宝琼将手分开个缝隙,眼睛悄悄地打量,发现自己被扔到一方软垫上。
但下一瞬,眼前的景色忽而被一只被黑色手套包裹的手取代。
“啪”。
他捂在脸上的两只手被一巴掌拍开,赤松嗔怒地嗓音从上方传来:
“你一块灵石,得天独厚,怂成这样,真是丢妖族的脸面。”
谢宝琼垂眼看了下仍旧白皙的爪子,仰着头解释道:
“赤松大人不是不喜欢别人看你的屋子吗?而且我也不是什么灵石。”——
作者有话说:接下来一阵子在身体恢复前,本文不会申榜,更新不固定,等恢复后,会提高更新频率,固定时间更新
第83章
屋内安静下来,浮尘在光影间掠动。
二人一坐一站,陷入一瞬的僵持。
软垫上坐着的小小一只,气势却不输赤松。
或许石头成精,真叫谢宝琼缺了那条名为害怕的筋。
那双在阳光下透出些金黄光泽的竖瞳,审视地睥睨过软垫上的一小只。
亮晶晶的光彩吸引着谢宝琼,他的双目久久停留在两颗金灿灿的珠子上。
收缩又恢复原状的瞳孔,更像是两道会呼吸的花纹自然生于珠子之上。
谢宝琼的神识几乎要被吸入其中。
额头突然又挨了一掌,比拨开他双手的力道重了几分。
脑袋被这股力道拍得向后仰,身体咚一声砸在软垫外。
后背传来麻麻的痛意,谢宝琼顿时清明过来,心中腹诽赤松的幻术,动作却麻利地捂着脑袋从地上爬起。
他双手刚撑起身体,一块颇有分量的布料兜头砸下,将他笼罩在一片漆黑中。
偏偏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戏谑的嗓音不紧不慢地自头顶传来:
“跟在谢琢身边待久了,你这张嘴倒是变得伶俐。”
谢宝琼扒拉着盖在身上碍事的衣袍,耳边布料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知是他发出,还是赤松传出。
等他从似乎无边无尽地外袍下冒出头,赤松身上的衣物换了件蝶翅蓝的大氅,金丝绣着鳞状的暗纹。
金线在光照下隐隐浮动,似云海中偶尔涌现的金鳞。
闪耀的竖瞳投来一瞥,在蓝色的包裹下像是腾飞在云海中的生物舍下的视线。
谢宝琼蛄蛹出外袍,将外袍推到刚刚坐过的软垫上,脚步往外挪去,赤松这人奇怪的很,若非正巧被人逮到,他大概这辈子都不会这种人打交道:
“赤松大人,无事的话,我回去了。”
经过刚刚被赤松使用缩地成寸带回,他明白先前感受到的灵力波动恐怕就是赤松,有功夫待在这里,不如去找曹庄凌提到的人与那道视线的来源。
赤松扫过头发凌乱的小孩,扯下右手脱到一半的手套,随意丢到一边,没有放人。
裸露出的右手中凭空出现一个水红色的锦囊。
谢宝琼的脚步顿住,目光不自觉飘向锦囊:
“赤松大人……”
后面的话不言而喻。
“把它给你?”赤松替他说出剩下的话。
谢宝琼犹豫着点了下头,他还是需要一个锦囊在不知道他身份的人面前做样子。
“那你为何要送人?”
锦囊上的流苏顺着赤松的手垂下,比锦囊更淡的粉色像是手串绕在赤松的手腕。
谢宝琼没作多想,说出那时的想法:“她病了,符纸上的灵力我自己有。”
赤松被他单纯耿直的想法噎了下,嘲弄道:
“你对人类倒是好心。”
“人和妖都是一样的,爹和哥哥都说过。”谢宝琼没忍住拿谢琢与谢容璟的说过的话反驳。
非人的金色瞳孔染上对谢宝琼天真话语的讥笑,赤松反问了个在谢宝琼意料之外的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
谢宝琼脸色古怪,说来赤松这么久没叫过他的名字,不会是根本不记得他的名字,刚要开口,就被赤松打断:
“不是小宝,不是琼儿,不是人类赋予你的名字,是你原本的名字。”
“林暮石。”
谢宝琼说出那个根本没用多久的名字,正思考着要不要提一嘴晓春对他的称呼时。
赤松饶有兴味地念了遍这个名字:“原来是被当作墓石使用的石头。”他脸色古怪,难得没用那嘲讽的语气评价:“真是……通俗。”
谢宝琼赞同地点点头,看来赤松身上还是有可取之处。
他这般想着,赤松又开了口:
“暮石,人与妖是不一样的,如若谢琢真这么认为,你为何要从我这里拿回锦囊?
收起那些没用的善心。”
赤松收敛了周身的不着调,难得流露出千年时间留下来的气韵,一种绵长又悠久的气息扑散。
人族昌盛,妖族示微,遇见被人类蛊惑的后辈,赤松不介意提醒两句。再者这个后辈得蔺折春的多加关注,他可不觉得这是件好事,何况牵扯到蔺折春的事,他很难忍住不出手去搅乱这桩事。
又或许其中还掺杂了一些个人的情感。
谢宝琼被这话问得愣在原地,赤松的最后一句劝诫被他抛在脑后。一时间没发现赤松话中的陷阱,他与谢琢之间的事从来不止人与妖的关系。
索性他脑子转得快,没有被赤松的话困住:
“赤松大人这般讨厌人类,为何还要做官庇佑百姓?”
空气突然陷入静默。
谢宝琼的目光从平视只能看见的衣襟,缓缓向上划过,落在赤松不辨喜怒的脸上。
他再迟钝,也能察觉到眼下的氛围不对劲。
但赤松罕见地没有生气,也没有讥讽,只是投来一道被时光冲刷到足够平淡的眼神。
他伸出仍旧被黑色手套覆盖的左手。
瞳孔中危险不断靠近,谢宝琼却没有躲避,下一瞬,一种不同人类肌肤的触感抵上额头,逐渐滑落至侧脸。
僵硬的,冰凉的……
谢宝琼顶着赤松的视线,猛地抓住后者的左手。
宽大的手落入手中的瞬间,他便察觉到不对,赤松虽为妖,但化形后的躯干不会像拥有鳞甲的本体般坚硬,至少该拥有肌肤正常的弹性。
他的记忆中隐隐浮现赤松在云海中的本体,好像……
握住的手突然抽离,赤松在他面前扯下了左手上遮盖的手套,大片的墨色撞入谢宝琼的眼中,分不出是何材质打造的机械手,上方附着无数金色的阵法纹路,与赤松衣袖间的鳞纹相映生辉。
“我与大晟皇室的某位先祖有过约定,大晟皇室分出一丝龙气助我化龙,而化龙前我需要守着大晟底下百姓,不论对方是人是妖。”
左手上的纹路金光流转,赤松活动了下僵硬的手,低喃道:“本来还以为是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谢宝琼尽管得了教训,但眼睛仍没忍住往赤松的左手偷瞄:
“赤松大人是因为遵守约定才伤了手吗?”所以讨厌人类,可这样好像也不对,大晟的子民里也有妖怪。
本来都被埋入土里的往事再次被挖出,对着眼前单纯到连吸取龙气是禁术都不知道的小鬼,赤松少见地升起了丝重提旧事的欲望。
“不是,我没那么蠢,为人类做这种事。”
旧事再提前,他暗讽了下谢宝琼做的事。
但谢宝琼仰着头,脸上丝毫没有没听出他话中暗意的羞愧,赤松心底升出丝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另一头的谢宝琼顾不上赤松心底那点情绪,他突然想起赤松与蔺折春曾经的争执,脑海中涌上一个令人诧异的念头:
“你的手难道是蔺国师伤的?”
这样的话,赤松憎恨蔺折春,讨厌人类似乎都有了缘由。
赤松的左手搭在一旁的桌沿,轻轻叩了下,他的目光追随着金晃晃的阵法纹理描摹,眼间浓烈的情绪淡化:
“你猜的不对,相反,这义肢还是他赠予我的。”
惊讶的神情浮现谢宝琼那张从进到屋里就板着的脸庞上。
赤松瞥见谢宝琼变化的神色,捞起软垫上的被谢宝琼蹂躏过外袍,嘴角勾起抹恶劣的笑。
他再次,且故意地把外袍丢到谢宝琼身上,毫不客气地使唤:
“去把这件衣服放到里间。”
赤松的做法无异于在话本的高潮处横插一节无关的琐事。
听在兴头上的谢宝琼扒拉下盖住头的外袍,堆成团便要扔下。
赤松瞧着自己的衣服被泄愤似地蹂躏,轻描淡写地提醒一句:
“这衣服是法器,坏了我就找你爹赔去。”
谢琢是凡人,哪来的法器赔给赤松,而他自己更是个穷光蛋,谢宝琼思及此,止住动作
赤松轻笑一声,完好的右手覆上谢宝琼的脑袋,揉搓了一番,稀奇地开口:
“原来石头还有脾性。”
随后拍了拍手下的脑袋,催促道:
“快去,之后我可以考虑考虑告诉你原因。”
谢宝琼前脚刚步入里屋,屋子的正门就被人敲响:
“赤松大人,谢大人回来了,请您过去一趟。”
赤松扫了眼里屋忙忙碌碌的身影,应了声,房屋门一开一合,屋内只剩下谢宝琼一人。
抱着衣服团来到里屋的谢宝琼随手把衣服扔在案几上,衣服顺着他动作堆在一旁,掀起的风浪拍飞案几上的几张纸,缓缓飘落到地面。
谢宝琼眼神心虚的往屋外望去,是赤松没有说要他把衣服放在哪里在先。
从他的角度看不清外屋的情况,他便当赤松也看不见,蹲下身收拾起乱飞的纸张。
收拾纸张的时候,他不可避免地看见了纸上内容,人类的字他虽认不全,但纸上涂鸦的内容是画像很好地弥补了这一点。
谢宝琼捡起散落的纸,发现全是画像,有人的也有露着双兽耳的妖。
他丝毫不关心也不奇怪赤松的房间为何会出现那么多画像,毕竟赤松自己就很奇怪。
谢宝琼把手中的纸放回案几上,余光瞥见案几下的柜子底部还有张纸露着一角。
地上铺着地毯,他索性趴到桌案下,伸手勾出被落下的那张纸。
他像先前般视线不经意划过纸上的画像,正要退出桌案下方,纸上的画像却和记忆中的脸对上。
他猛然直起身,脑袋砰的一声地撞上桌板也顾不上,捂着头重新去查看画像。
第84章
赤松跟随引路的小厮,绕过曲廊,被引向一间小厅。
小厅门窗皆开,通畅明亮,散着屋内淡淡的尘土味。
两个侍卫分别抬了卷半人高的卷轴和张长桌进入屋内。
赤松看着进进出出的侍卫,越发不明白谢琢的名堂。
他不等引路的小厮进去回禀,率先进入这间新收拾出的小厅:
“谢大人有何要事,遣人另外收拾了屋子?”
边说话,赤松边打量过空旷的房间,方才被侍卫抬进的长桌摆在打开的窗户边上,屋外透进的光正好洒在放置在长桌一角的卷轴上。
一只在光下显得莹润的手推开卷轴,泛黄的牛皮纸顺着的力道慢慢展开,不多时铺满长桌。
赤松所站的位置,刺目的阳光晃动,无法看清牛皮纸上的内容。
他顺着那只手向上看去,半身依靠在光中的人影侧过头来:
“你来了。”他心情不错地解释:“原先准备的书房放不下这方长桌。”
谢琢屏退伺候的人,一手搭在牛皮纸朝赤松道:
“有了些眉目,你过来瞧瞧。”
侍奉的人退下,留下的人变得清晰。
立在谢琢身侧的谢容璟的面孔落入赤松的眼中,便也顺势看见后者端着的托盘中的物什。
纸墨笔砚一应俱全,除此外,还有一本书。
谢容璟的目光从赤松空无一人的后方收回,冲赤松点头,算是见礼,随即将手中托盘放在另一张支起的小桌上,退到一旁。
走近的赤松见谢琢没有赶人的意思,默认谢容璟已经知道时疫的事,转头看向长桌上展开的牛皮纸。
牛皮纸的表面墨色的线条交错,相隔段距离便标注文字或符号,赫然是一副地图。
赤松扫过上方几个熟悉的字,肯定道:
“这是漯州城的地图。”
“没错。”
谢琢坦然道,抬手拿起放在小桌上的毛笔沾了朱墨,提笔在地图上圈了几个圈。
“根据搜罗来的消息,这几个点是患病较多且严重的地方。”
他又用朱笔在几个圈的上方画了个叉:“而此处,是最初发现有人患病的地方。”
几个圆圈呈现半围拢的趋势散布在叉的周边,根据地图上的位置看,大部分属于城西的位置。
信息清晰明白的呈现在眼前,赤松拄着下巴,眼前的消息他在程凌那也能得到,甚至能得到更清楚的数据。
他的眼珠转向侧边,目光落在谢琢盯着地图的侧脸上,他知道谢琢要说的肯定不止眼前这些。
果不其然,谢琢搁下朱笔,薄唇轻启:
“这些是托人从程姑娘那得来的消息,想必你应当有所知晓。”
赤松免不了心中腹诽一通,但还是耐着性子等待谢琢接下来的话。
只见谢琢顿了一下,朝他投来一道不妙的目光,缓缓开了口:
“托赤松大人的福,回程时,我在借来牛车的那户人家停留了些许时间。
那户人家三代侍奉耕田,我便同那户人家请教了些庄稼相关的事。”
赤松避开谢琢的视线,他自然听出谢琢第一句话并非在感谢他,亏谢琢没做官前在京城还有君子如兰的名声,有必要这么记仇吗,人类果然讨厌。
谢琢没搭理赤松的反应,继续往下说:
“今载漯州风调雨顺,也不见蝗螽,可一城的作物在几日内尽数凋零,覆盖范围大且来势凶猛,作物尽数不存。
你我虽猜测到病因,但未在作物附近找到异常,也就是你所言的施术的媒介。
植物不像人与动物,有腿能去往别的地方,证明媒介一定是它们平日里能接触到的东西。”
赤松笃定地声音插入谢琢说话的间隙:“你找到了。”
谢琢的目光停留在朱色的圆圈上,没将话说得很满:
“还没有确定。”
他捞起托盘中的那本书,熟练地翻到最后几页,摊开摆在地图的一角。
赤松的视线跟随着谢琢移动,落在摊开的书页上。
左半截的蚊蝇小字,他匆匆扫过,将多数的注意放在右边走向与上方地图相似的图画上。
谢琢的声音适时响起:“这本书记载了漯州境内水脉的走势。”
答案几乎被谢琢直白地摆出,赤松瞳孔收缩,直接点明谢琢的猜测:
“你是指媒介与水源有关。”
“猜测而已。”谢琢嘴上这么说着,心中已有八九分确定:
“作物一定会接触到东西有光照、水,人类与动物。
若媒介是光照,那只怕这病不止在漯州城内肆虐。
至于人与动物作为媒介,该时疫并不会因为与患病者接触便传染,想要在半月内便感染如此多的作物不太可能。
剩下的便只有水,且不止作物,人与动物也需要饮水。”
赤松在谢琢说话时,心中也有自己的推算,虽说将水源当作媒介一事荒谬,但会用这等邪术的人心思自然不能按普通人揣摩,他开始盘算起如何验证谢琢的推测。
谢琢趁势说出这个猜测的来源:
“而且我与那户人家相谈时,过去山林中偶尔能捡到摔死的野禽尸体。且半月前山中曾有地鸣,虽不严重,但未必不会导致原有的水流改道,将含有媒介的水流向灌溉用的水源。”
谢琢将地图上的书合上递给赤松:“取水查验之事,非我所长,有劳你了。”
递到赤松手中的书凭空消失,化作一缕流光飞向窗外:
“我已递信出去,调遣人去取水,这两天便能验证猜想是否属实。”
守在一边的谢容璟新奇地多看了两眼赤松的法术,但并未出声打断谢琢与赤松的交谈。
谢琢颔首,叹了口气道:“若事实真如我所想,解决媒介之前,还需调查清楚该水流的流向分支,禁止百姓取用。”
他像是想到什么,问到:“这事还需郡守的配合,说来进城以来一直未曾见到郡守,进城那日也是你来接,是出了何事?”
赤松脸色微沉,出口的语气不像方才的好脾气,竖瞳透露出危险的气息:
“别说是你,我早来这么些日子,也没见到郡守的影子。”
“我记得,漯州的郡守原来曾在太府寺任职,前两年被调任至漯州郡,好像叫罗升宇。”谢琢摸着下巴回忆道。
赤松顺着谢琢的话总算从犄角旮旯里想起张人脸:“原来是他。他的调任好像跟你手底下的人有关吧。”
“他那个位置本就是油水足的位置,多少人盯着的,他不是收敛的性子,坐不稳这个位置。”
谢琢三两句话把自己从赤松结党的帽子下摘了出去,同时冷嘲道:
“没想到赤松大人会有功夫搭理关注旁人的事。”
赤松没有搭腔,暗讽道:“看来罗郡守这些日子一直称病闭门谢客,莫不是心病?”
“称病?”谢琢疑惑的重复一遍。
“不错,我来时便是下面的官员接待,听说病了有段时间。”赤松听出谢琢的语气正经,恢复正色,将知道的情况如实告知。
“郡守没有生病哦。”
一只手不知何时出现,摸走了小桌上摆在茶水边上的橘子。
“琼儿?!”谢琢看着桌边突然冒出的脑袋,脸上显出诧异:
“你何时来的?郡守的身体状况你又如何知晓?”
谢宝琼的突然出现,另外两人倒是不奇怪,赤松早早便感知到了谢宝琼气息的靠近,而谢容璟,则是看着自己弟弟从留的门缝中挤了进来。
“爹,我都来了有一会儿了。”谢宝琼抱怨一句,被谢容璟从小桌旁的角落提溜出来,拍了拍灰。
谢宝琼掰开橘子,清香的味道扑鼻,他将一半分享给谢容璟,继续道:
“我遇见送我去京城的苏公子了,他说郡守前几日还和他家商量施粥的事。”
谢容璟眉眼弯弯地接过弟弟的投喂,“是啊,苏公子的确有提起。”
谢琢拉着两人问清发生的事,瞥见说完后垂下头避开视线的谢容璟,心底虽担忧二人外出,但看见二人平安无事,知道当前更为重要的事,他和赤松对视一眼:
“除开罗郡守,驻守在城内的术士也没怎么见到。”
这问题赤松倒是有所了解,他压制着怒火开口:“见我调来了人手,那些人全被调去了郡守府。”
“看来等水源的结果出来后,有必要拜访一下郡守府了。”谢琢眼底一派冷漠。
赤松应下,抬眼扫过埋头剥橘子的谢宝琼,提出告辞后转身离开。
酸涩的清香再次在屋内弥漫开,两人谈话间,谢宝琼扒开剩下半个橘子的青黄果皮,正仔细挑着橘瓣上的白络。
谢琢视线垂落在剥去白络后愈发黄澄澄的橘子上,原本因人不顾及安危外出暗生的火气消散,心脏渐软,眼中的冷凝化开。
他抬手理好谢宝琼到处钻,变得乱糟糟的头发。
“琼儿回来后去了哪里?”
谢宝琼扒干净了橘络,刚掰下一片橘瓣,听见谢琢的声音抬起脸,越过谢琢望向屋外赤松离开的背影:
“刚刚我和赤松大人待在一起。”
谢琢狐疑地看向赤松离开的方向,他自然相信谢宝琼的话,可赤松找琼儿做什么?
偏这时谢容璟也在一旁验证了谢宝琼的话,同时表明是赤松将人拎走的。
谢琢心头疑虑更甚,低头看着注意全在橘子上的谢宝琼,心底忧虑不减,旁敲侧击道:“那你和他待在一起无聊吗”。”
谢宝琼刚往嘴里塞了瓣橘子,被早秋的橘子酸得双眼发直,缓过来后,才开口道:
“赤松大人给我讲了妖怪的故事,挺有意思的。”
谢琢脸色怪异,他知道谢宝琼喜欢听故事的,但真没瞧出赤松会是给小孩讲故事的性子。
赤松讲自己的往事,何尝不算妖怪的故事。谢宝琼扯了下谢琢的袖子,拉后者回神:
“故事还没有讲完,爹,我先去找赤松大人了。”
第85章
赤松鹤身长立于如狂风过境的桌案前,手指嫌弃地捏起上方一团瞧不出形状的布抖了抖。
唯有上方的花色明晃晃地证明着这是他不久前穿过的外袍。
布料舒展开,恢复原本的形状。
他的指尖轻挑,手中外袍无风自动,挣脱他的手,飞到一旁的衣架上挂好。
“进来。”
赤松头也没回,突然开口。
门口探头探脑的谢宝琼扫了眼空无一人的四周,知道这话是对他说的。
手脚轻快地小跑进屋内。
屋门在谢宝琼身后砰的一声关上,带起气流拂在他的后颈,带来一阵凉意。
他顿住步子,眼神困惑地扫过身后关上的屋门,摸了摸后颈,放慢脚步,挪到赤松跟前。
重新戴上手套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桌面,盖过谢宝琼的脚步声。
赤松薄情的眸子低垂,正巧对上谢宝琼仰起的脸,水汪汪的杏眼带着抹不谙世事的纯粹,倒映出他的脸。
他其实不太喜欢幼崽,这种生物一向麻烦又天真。
对谢宝琼的“包容”与“好心”,更多出自于搅乱蔺折春计划的策略,以及看谢琢笑话的心理。
他明知故问地逗弄道:“怎不与谢家那对父子玩过家家的游戏,跑我这来了?”
谢宝琼没听出话中的揶揄,在赤松知晓他身份的情况下,没有遮掩,好奇地问道:“过家家是什么?”
赤松再次在眼前的小子身上体会到连在谢琢面前都不曾体会过的无力感,除了断手的那一段时光,他许久没感受过这种情绪了。
幼崽果然麻烦。
但他随即想起些事情,眼神一凝,咽下这股憋闷感:
“你来人类的地界多久了?”
谢宝琼眨巴了眼,没有马上说出他下山不过几月的事实,他总觉赤松没藏着什么好话,便将化形的年岁一同编纂进去:
“约莫两年。”
话音半落,赤松手支在桌面上,俯下身,那张明艳到具有攻击性的脸突然贴近,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绵长的、属于冷血动物的冷冽呼吸扑洒在谢宝琼脸上,带来阵阵的凉意。他维持着姿势,没有变化,任赤松的目光如蛇信子般寸寸扫过。
光阴静默地从两人间的缝隙溜走,不知过了多久。
轻快地笑声从赤松鼻间溢出,轻轻的叹息声夹杂着笑意传入谢宝琼的耳中:
“……聪明反被聪明误。”
“赤松大人?”谢宝琼没明白赤松为何突然说这句话,迷茫地开口。
赤松笑着直起身,手指点着身前的脑袋,神色意味不明:
“你是傻妖有傻福。”
这话谢宝琼倒是一听便懂:
“我不傻。”
赤松敷衍地从喉间溢出声音应过,他可没谢琢哄孩子的耐心,右手的食指弯曲,在桌案摆着纸张的地方叩了两下:
“少一张,你拿走了?”
谢宝琼探头瞄过一眼,快速收回视线,桌上的那叠纸正是被他弄散的画像,赤松口中少的那张此刻正在他的袖中乾坤中躺着。他回来找赤松可不止为了听故事,更重要的目的还是那张画像上的人。
他不承认也不否认,反问道:
“赤松大人,这些画像是做什么用的?上面的人是谁?”
“近期出入城内的修士,说不准与时疫……”赤松的话音一顿,“谢琢没同你说?”
见谢宝琼茫然地摇头,赤松手指轻点,桌面散乱的纸张归拢整齐,离谢宝琼远了些,没有说下去的打算。
“可是里面有一个人是术士。”
见赤松沉默,谢宝琼朗声道,取出袖中乾坤的画像,抓着两侧,举高到赤松面前。
“你是指这人?你认识?”赤松眼睛微眯,盯着画纸上的人像。
画像并不精细,但寥寥几步便勾勒出该人的形象——
外貌并不出众,头发半白,扎成一个潦草的发髻,长相的年纪约莫在四五十左右,一双三白眼透出几分精明。
“认识。”谢宝琼被挡在纸后的脑袋点了点,连同画像也随他的动作晃动:“这人就是在京城抓我的拐子。”
没摸清赤松对这些画像上的人的态度,他便只说明自己与曹庄凌的关系,其余事一概不提。
“原来是为了寻仇。”赤松轻轻揭过谢宝琼拿走画像的事,也没有要把画像拿回去的意思。
见到赤松态度和缓,谢宝琼试探地开口:“赤松大人知道这人在哪吗?”
“不知道。”
赤松话虽这般说着,手指却勾了勾,一张纸从那叠画像的底下飘到他的手上。
谢宝琼谈不上失望,但刚发现画像时的激动心情瞬间消散,高举画像的手臂垂落,画纸耷拉地垂在他的腿边。
赤松的声音此时再次响起:“认识人类的字吗?”
谢宝琼不解地抬起头:“认识……”一点。
一张纸忽而被递到他眼前。
“这名单上有这些人的住址,你自己看。”
谢宝琼快速扫到曹庄凌的名字,记下后面缀着的地址,便将名单还给赤松。
“谢谢赤松大人,你是个好妖。”
从未收获过如此朴实无华的夸赞的赤松,蹙着眉头看谢宝琼露出乖巧的一面,将手里的画像放回规整好的那摞纸上。
心中不屑,小孩子就是天真好哄。
他可不见得是个好妖。
但眨眼间,赤松就见他上一瞬还觉得乖巧的谢宝琼爬上桌案后的椅子坐下,眼睛忽眨忽眨地望过来。
他眉间的沟壑深了几分:“你不回去找你爹?”
“赤松大人,故事还没听完。”谢宝琼没忘记自己找过来的另一个目的。
真当他是茶馆的说书先生,赤松沉着脸,身形巍然不动。
刚坐好的谢宝琼却感觉身体凭空腾起,下身离椅子越来越远,他像只初次凫水的鸭子生疏地划拉。
感受到身上并无恶意的灵力后,他还能松下心,逐渐熟练地往赤松的方向划拉。
在距离赤松三尺的距离,他伸出手,即将触碰到赤松的衣裳之时,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开。
灵力收束,形成一个透明的罩子将他关在其中,往外送:
“找你爹去。”
赤松捏了捏山根,他对幼崽又有了个新的认识——烦人。
但想到不是自己家的,心头涌上一阵诡异的舒心。
灵力罩子发出一声清脆啪嗒声,赤松的视线被吸引。
只见谢宝琼的脸挤在面向他的灵力罩子,隐隐能瞧出丝幽怨。
看着酷似谢琢的脸露出这幅表情,包裹谢宝琼的灵力罩子随着赤松的心情抖动两下。
赤松脸色难看,一副膈应的表情。
直到随着灵力罩子晃动,谢宝琼的身体翻滚,那张脸被颠地趴在底下,赤松表情又恢复那副冷漠的样子。
灵力罩子在房门前的位置消散,放出里面晕乎乎的谢宝琼。
他揉着头,维持被放下来的方向开口:
“赤松大人,锦囊你还没给我。”
水红色的锦囊啪嗒砸在谢宝琼的脑袋上,往下滚落,被他接住。
谢宝琼的手指捏在锦囊赤红的锦鲤上,一大一小两只的红鲤在他发晕的视线中,好似正拖着尾巴游曳。
他没头没脑地问了个问题:
“赤松大人,人类真的很坏吗?”
问出的瞬间,谢宝琼心中似是秋日的芦苇地,大片枯黄的秸秆上长出洁白如絮的芦花,只需一阵秋风,便可飞扬天地间。
他得到曹庄凌的踪迹,循着名单上的地址他便能找到幕后之人。
下山的目的即将达成,他没有预计的欣喜,反倒是惶惶渐渐横生。
一切即将尘埃落定,他却对未来感到迷茫,是挑明身份就此回到四水山,还是顶着谢宝琼的身份再在凡尘待百年?
百年对于妖不算长,苏晓春百岁甚至没有成年。
谢宝琼觉得他的心应该就是人类成为贪心的心。
他什么都想要,想要好好修炼得道成仙,想要谢容璟和谢琢对他的好,想要……想要谢琢知道他是谁仍会笑着喊他小宝。
他好像真像晓春说的一样,越来越像人了。
赤松久久不出声,屋内只有偶尔风打窗扇的声音,谢宝琼坐在地毯上等待着一个能让他重新变回妖的答案。
兴许是想快速打发走人,赤松说了个谢宝琼意料之外的答案:
“人的好坏是无法一概评判的。”赤松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凉薄的嗓音在后半句话又多出抹轻挑:
“反正于我来说,蔺折春这人便是坏的不能再坏。”
他鞋尖踢了踢蹲坐在地上的谢宝琼:“起来。别在我这弄得一身脏,传出我欺负小孩的名声。”
谢宝琼在他动作下挪了挪位置站起身,心中疑惑赤松还有名声可言,暂时将犹豫不决的想法抛在脑后,但赤松的话却悄然在他心底埋下了种子。
“可蔺国师送了……”蔺折春在赤松面前的几次回护,被谢宝琼记住,让他没忍住开了口,他眼睛瞟向赤松那只被手套挡住的左手。
这还是赤松自己告诉他的。
赤松的脸色变的阴郁,在光下泛着金辉的双眼此时像是透亮的宝石蒙了层灰尘。
他没好气地弹了下谢宝琼的额头:“少在我面前为他说话。”
第86章
谢宝琼面上不见惧色,反而更进一步,二人的距离迅速贴近。
眉心的红痣熠熠生辉,说出的话带着少年人无所畏惧的意气:
“赤松大人告诉我为什么,我以后自然不会提了。”
金色的流光在赤松眸底一闪而过,幼崽的确不是种讨喜的生物,但这份初出茅庐的无畏曾存在于每个人的心底——
也包括当初的他。
……
到底是年纪大了,他侧过身,斜睨了谢宝琼一眼,慢条斯理地开口:
“你倒是机灵,知晓趁机提要求。”
却没有赶人的意思。
谢宝琼听出赤松话中含义,亦步亦趋地跟上赤松。
脚步刚踏入室内的中心,眼底的景象骤然变换。
桌椅摆件,屏风雕花在视线中不断扭曲拉直,化作一道道简单的线条,交错、平行,绽放出一道强烈的白光。
耀眼的光芒缓缓消退,呈现在视野中的景象由赤松的房间,转变为一派灰白萧条之色。
灰茫茫的天接着灰茫茫的地,在视野的尽头处混淆在一起。
烟尘弥漫,天地不清。
身前领路的人影消失不见,谢宝琼感受着四周的死寂荒芜,像只失去母兽的幼鹿,一头扎进陌生的天地,发出不安的呦鸣:
“赤松大人?”
声音被这方连风都不存在的空间内吞没,留下一地死寂。
谢宝琼迈开腿,踩在粗粝的地面,几不可闻的脚步声成了这方天地唯一的声音。
他的步调慢慢越来越大,漫无目的地找寻出口。
直到一阵隆隆的声响从天际传来,脚下的地面开始震动。
谢宝琼稳住身形,被一股熟悉的灵力包裹住,吹往一座高丘。
他临风立于高空,终于在这个灰色的世界见到了别样的色彩。
墨蓝色的巨兽盘踞在高丘之上,巨兽体态修长,金色的眼睛镶嵌在周围墨色泛蓝的鳞片中,宛如夜色池水中的一轮皓月。
双目之上,一对本该相称的双角被生生砍去一角。
谢宝琼被灵力裹挟着,落在那双几乎与他等大的眼睛之前。
巨兽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嘴巴紧闭,但声音直抵他的脑海:
“怎一点耐性都没,一会儿的功夫也待不住?”
谢宝琼在声音响起前,便认出了巨兽的身份,春祭时他曾见过赤松本体的缩小版。
“赤松大人,这里是哪?”
赤松的语气轻飘飘,没有责怪,谢宝琼没有放在心上,回过身扫视高丘之下灰茫茫的一片。
“你不知道?”巨兽扬起头,视线停留在谢宝琼身上。
谢宝琼回忆遍短短妖生自己去过的地方,实在记不起有这么灰茫茫的地界,如实道:
“我没有来过这里。”
“你当然不会来过这里。”
谢宝琼蹙起眉,回头望向赤松,灵力再次袭来,将他带上巨兽的身躯。
下一瞬,墨蓝色的巨兽腾空而起,飞上云霄,如洪钟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
“这里是我的世界。修士到达一定境界便能开辟的天外天。”
灰色的天际中,谢宝琼坐在墨蓝的鳞片上,快速飞行带来一阵气浪,将他的头发向后吹拂,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兴奋的眼睛。
“那要到何种境界才能做到?”
“半步飞升。”
强烈的气浪没有吹散赤松简单而平淡的四个字,却砸得谢宝琼有些发懵。
赤松平日的行为和尚未化龙的情况实在不像是这个境界。
谢宝琼手掌撑在如玉石般的鳞片上,感受着手中凉凉的触感,他突然想起,春祭时赤松的本体隐于云海中,他有一些地方未曾看清。
只记得他与赤松初遇时,攀附在脚腕上的尾巴,形似蛇尾,没有尾鳍。
如今细观赤松的本体,额角处已长出形似鹿角的双角。
他的视线凝固在被削平的龙角处。
蛟龙要么单角,要么角短且无分叉,而且没有尾鳍。
他回过头,试图看清百米外的尾巴到底有无尾鳍,墨蓝色的巨龙却骤然化作粒子消散在空中。
谢宝琼的身体猛地向下坠去。
他迅速回过神,探出灵力包裹住身体,却被一双手抱入怀里,气浪的声音在耳畔淡去,他仰起头,赤松看清他淡定的表情,脸上闪过无聊。
“赤松大人是龙吗?”谢宝琼好奇地问出这个不太礼貌的问题。
二人落至地面,赤松放下谢宝琼,神色晦暗不明:
“你觉得是,便是吧。”
谢宝琼眼神满满地困惑,但恢复成人形的赤松身上已没有蛟龙和龙的区别。
他多看了赤松两眼,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太久:
“赤松大人,我们来这做什么?”
他四处打量,周遭还是一派灰蒙蒙的颜色,与方才之处并无不同。
“你不是想知晓我与蔺折春的恩怨?背后谈论人,总要躲着点。”
谢宝琼的视线被声音吸引,便见赤松的手轻轻扬起,前方地面上的尘埃散去,露出一大片溢散灵气的器物。
造型不一的法器从沙土下显露真迹,绵延不绝,谢宝琼没见识地睁大眼。
他身上仅有的一件半法器与之相比,实在寒酸。
见识甚少的谢宝琼完全没意识到不管是晓春送的玉佩,还是曾化为人形的猫猫哥,在外都是能引人哄抢的宝贝。
他此时实实在在被眼前法器的数量震撼到。
只是,这与赤松与蔺折春的恩怨有什么关系。
这么想着,他顺口问出。
赤松朝半截埋入地中的法器投去沧桑的一瞥,答非所问:
“这些法器的主人都死了。”
谢宝琼顿时脑补出一桩灭族的恩怨纠葛,却被赤松的下一句话打散:
“蔺折春端着他那副清高架子,全便宜了我。”
“这些…都是蔺国师杀的吗?”谢宝琼抬眼望着看不到尽头的法器,难以将蔺折春不染纤尘的形象套上层弑杀的壳子。
“……有些是,有些不是。”赤松搜刮着记忆,却发现那些岁月经历时光的蹉跎,早已模糊不清,连当初刻骨铭心的恨意也在光阴的消磨下,蒙上层厚厚雾。
恨不明,却一直盘踞牵扯着他。
成仙路难走,化龙遥遥无期,唯独恨意绵延了下来,拉扯着他在时间中往前行进。
“这些法器的主人是赤松大人的朋友吗?”
剥离在感情之外的谢宝琼踩着赤松脚边的那块土地,无法与之共情。
“不是。”赤松回答地干脆利落。
可两个字落下后,这方天地再次回到了寂静无声之中。
显露的法器溢散出灵力,在空中交织,最终散于天地间。
谢宝琼才猛然惊觉一件事。
这片空间内不止没有风,除开面前法器溢散出的灵力,竟然一丝灵力都没有。
这是一方绝灵地。
“赤松大人……?”他刚想提及这一问题,便被赤松打断:
“我仔细想来,觉得就这么平白告诉你,我有些吃亏,不如你先说你的事情。”
赤松金色的竖瞳划过矮了几个头的身影,带上丝谋算。
“比如,你怎么会长了这样一张脸?又凑巧成了谢琢的孩子?”
两人都对谢宝琼妖的身份心知肚明,自然确定他与谢琢并无血亲关系。
谢宝琼没藏着掖着,瘪着嘴,信誓旦旦道:“是他长得像我。”
听着谢宝琼倒反天罡的言论,赤松心中的疑虑渐甚:
“你生出神智多久了?”
谢宝琼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按人间的岁月算,十三。”他不忘补上一句:“但我没有生出神智前,肯定还当了好多年石头。”
赤松自动忽略他补上的话,喃喃重复一遍这个数字,上前捏住谢宝琼的手腕,霸道的灵力涌入,谢宝琼的身影骤然消失,一块正正方方的墓碑现于眼前。
目光在触及墓碑上的字迹时,瞳孔收缩。
手松开的一瞬,墓碑霎时间恢复人形,板着脸往后拉开距离。
“你与他们一家倒是凑巧。”
赤松咬着牙说出这一句话,语气不善。
可谢宝琼莫名觉得这语气不是冲着自己来的。
果不其然,下一瞬赤松的脸色和缓,眼神复杂地问道:
“你可知蔺折春与华阳郡主关系不错?”
谢宝琼记起曾在华阳郡主的院子见到蔺折春一事,没有马上回答,反而开口询问:
“赤松大人,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他真挚的眼神撞进赤松冷漠盘算的竖瞳中,交代了下山的原因。
……
“你说你因为因果未了,修为停滞才来到京城?”赤松用捉摸不透的眼神打量着面前的小妖。
谢宝琼用力点了点头,暂时忘却赤松不久前的冒犯。
被灰色浸透的世界中,蝶蓝的身影不断逼近,绣在衣衫上的金线晃出光泽同赤松冰冷的嗓音一道砸进谢宝琼的心脏:
“若其中真有蔺折春的手笔,你一只小妖又能做什么呢?”
蓝色的宽袍垂在赤松的周身,像是他的龙鳞,又像是被金丝网住,停止翕动的蝶翅。
更不留情面的字句从被困住的蝴蝶身躯中发出:
“哪怕现如今他的实力不如巅峰,你又能做什么?”
“可还有赤松大人。”谢宝琼脸上不见挫败,眸光亮亮地仰头望向漂亮的蝴蝶,清醒道:“况且,这只是一种假设。”
赤松静默一瞬,低垂双眸正色地打量谢宝琼,没有藏掖,他不希望自己的仇怨中再牵扯进不必要的人:
“我不会帮你。
至于蔺折春到底想要做什么,我并不清楚。当年之事,我不曾过多关注,只记得那会儿京中局势混乱,蔺折春离京了一段时间。”
谢宝琼记下这个消息,视线撞上正在沉思的赤松,久久不挪开,直到赤松开口:
“盯着我作甚?”
“赤松大人已经知道我的事了,该到我听赤松大人的事了。”
“打听别人的伤心事可不好。”赤松说着伤心两字,金灿灿的眼中却未有伤感,唯独目光沉甸甸地投向地面上蔓延的法器。
交织的灵气蔓延至空中不再消散,而是逐渐汇聚成一个个看不清面容的身影。
谢宝琼在其中捕捉到一道熟悉的身影,“那人是蔺国师?”
“是。”
“跟在后面的那个呢?是赤松大人吗?”
“呵,不要将我与死人相提并论。”赤松的话语突然冷了下来,像冬天厚厚的冰霜。
谢宝琼从赤松的语气中咂摸出那人大概又是一个赤松讨厌的人。
诸多的虚影凝结在法器的上方,或清晰或模糊,谢宝琼辨别着这些看不清面容的虚影,发现除开蔺折春外,他无一人认识,视线扫向远处一道模糊到几乎不具人形的虚影,却平白有几分熟悉。
平静无波的嗓音打断他的注视,使他收回注意,集中在赤松身上:
“你还未曾踏足修士的地界?”
不等谢宝琼答话,他继续开口,似乎没想要从谢宝琼口中得到答案:
“那是个不缺天才的世界。”
“这些人都是吗?”灵力构成的虚影微微晃动,再回头看去时,方才他瞧着熟悉的虚影被遮挡住,不知道飘往何处。
“大部分是陨落的天才。”
灰沉沉的天衬着赤松平调的声音,说不上的奇诡。
“赤松大人也是天才吗?”稚嫩的嗓音冲破这份荒凉。
谢宝琼找不到那道虚影,无聊地收回视线,在离他们最近的蔺折春身上摇摆。
“我当然是……”自得的嗓音更像是谢宝琼往日认识的那个赤松。
“不过都过去了。”紧接的后半句意气被消磨殆尽,留下沉沉的暮色。
谢宝琼的脑海中浮现高丘上的墨蓝色巨兽,和那支被斩断的龙角。
赤松说过的话在他脑海中拼凑,猜测的答案呼之欲出。
面前的虚影突然淡去,留下理他们最近的两道。
谢宝琼扣住赤松失去的左手,“没有过去哦,赤松大人还是很厉害。”
赤松低垂下眼,扫过两只手相接处,灵巧的机械手隔着再薄的手套也不会拥有触感。
但他到底没挥开牵住他的手。
“你不必安慰我,是我大意,化龙之时遭人偷袭。”
话虽如此,底下却透着浓浓的不甘。
不是技不如人,不是缺少天赋,而是临门一脚,却唯独少了最后的那丝运气。
一步之遥,却叫他此生止步于此。
他如何能甘心!如何能不恨!
若非那人,若非根基尽毁,依凭他的天赋,何须落得借龙气才能再进一小步。
虚影随着赤松情绪的变动,变得时隐时现。
谢宝琼的视线福至心灵地落向蔺折春虚影旁的另一人:
“是那个人?”
“还算有几分聪明。”
赤松眼不见心不烦地挥散那道虚影,磅礴的灵力将蔺折春的虚影也吹淡了不少。
“可他不是死了吗?”谢宝琼想起赤松说过的话,总不能是赤松为了泄愤,故意说人死了。
“是死了,死在蔺折春剑下。”涌不尽的讥讽含混在话里,让谢宝琼更是一头雾水。
随着思考,谢宝琼不自觉地抓紧了赤松的左手,但直到脑子变成一滩浆糊,他也想不明白赤松和蔺折春的关系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那赤松大人不该高兴吗?”
大仇得报,当然该是高兴。
赤松无法感受到左手上的力道,就像他无法在那人死的时候感到高兴。
只有一阵不明缘由的兔死狐悲之感和深深的可笑,以及一丝微不可查的恐惧。
“你可知那人是谁?”
谢宝琼迷茫地摇摇头,他不久前还将人认成了赤松,在他诞生神智前便已离世的人,他怎么会认识?
“那人是蔺折春的师弟。”
谢宝琼的迷茫被惊讶冲散,然而赤松的话还未结束。
“我当时受邀前往他们宗门,不料突破化龙,而他趁我化龙时偷袭,是想用我的肉身为他师兄重铸断剑。”
赤松话说得平淡,像是个局外人,他看向身侧惊诧的谢宝琼,像个过来人般诉说经验:
“等你多活些年岁,就会发现人类的确卑劣。”
“那,那……”谢宝琼顿住,他突然发觉自己还不知晓那人名字,“他伤了你后,蔺国师便杀了他吗?”
“但凡蔺折春那时杀了他,我与他便不会是如今这番局面。”
谢宝琼从赤松的话中听出了蔺折春做出的选择。
下一瞬,便见赤松嘴角勾起讥笑:“不过蔺折春那人也遭了报应,被那疯狗回咬了一口,落得如今这般没比我好到哪里去的下场。”
谢宝琼侧头瞥向法器之上剩下的唯一一道虚影,与他见过的蔺折春不太像,面容虽不清晰,但还……少了面上的那条白绫。
“蔺国师的眼睛也是他师弟伤的?”谢宝琼不太确定地开口。
“差不多是吧。”赤松奇怪地瞥了他眼,似是疑惑他为何不敢确定:“他一个疯子养出另一个疯子并不稀奇。”
谢宝琼垂眸思考着赤松的话。
一旁的赤松收回被他抓着的机械手,森冷的嗓音在他耳畔响起:
“好了,你听完我的过往,是时候灭口了。”
谢宝琼无言地抬起眼,感受着周身平静无风,不曾有杀意存在的环境:
“赤松大人,我们出来多久了?”
这方天地不见日月,他无法判断时间的流速,也不知道谢琢和谢容璟会不会来找他。
“你这小孩儿怎么和谢琢一样没意思的紧?”
赤松抄起面前的幼崽,步入前方那片法器埋葬之地:
“我这天外天可是正缺灵气,将你这一块石头埋在这可是正正好。”
谢宝琼一点也没有死到临头的感觉,环住赤松的脖子,调整了个舒坦的姿势窝好,脑袋搁在赤松的肩上,半个脸颊被压着,声音含含糊糊地传入赤松的耳畔:
“我们要出去了吗?我还想骑龙。”
“我可不是坐骑。”赤松额角抽了抽,再次庆幸自己没有幼崽。
谢宝琼没龙骑也不闹,好奇地问道:
“赤松大人觉得蔺国师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有点在意赤松提起的事。
“一意孤行的疯子。”
“那华阳郡主呢?”
“不熟。只是蔺折春待她不似常人,我原以为是那人的转世,多注意了些。”
谢宝琼这才惊觉,赤松讲述往事时略过了那人的死因:
“蔺国师为何要杀了那人?”
二人逐渐来到世界的边界处,风沙漫天,赤松按住他猛然抬起的头,撑起灵力罩子隔绝外界。
“他做错了事。”
赤松说完五个字,声音久久没有传来,等待许久谢宝琼侧过脸,瞧着赤松不再翕动的唇瓣,不可置信地开口:
“只因为这个?”
赤松却拍了拍他的头,没有回答。
“你我勉强算是同病相怜,劝你一句,最好另寻他法解决修炼之事,离蔺折春越远越好。”
谢宝琼还未品出他与赤松哪里同病相怜,周围的风沙忽然猛烈了起来。
风沙扑打在灵力罩子上发出砰砰的声响。
他的视线被周遭看不清天地的环境吸引,猛然记起赤松的天外天是一块绝灵地。
他虽不知晓正常的天外天是何模样,但总不会像这方空间一样,不仅绝灵,还会攻击主人。
他修炼途上的唯一“病症”便是修为停滞,那赤松的“病”也是这个?
“可我不知道其他的法子。”而且他担心谢琢和谢容璟会不愿意和他一起离开。
没错,他已想好解决的法子,既他哪条路都舍不下,那便一起收入囊中,晓春教过他不能委屈自己。
“况且,我上次追捕绑走我之人,体内的灵力有过波动,解决我与华阳郡主之间的因果应是有用的。”
赤松目视着前方看不清的道路,丝毫不为渐渐猛烈的风沙所扰:“你身上的因果不重。”
谢宝琼不解地朝赤松的侧脸投去视线。
“修为止步的原因或许不全是这个。”
风沙撞在罩子上的剧烈声响盖过赤松的嗓音,导致谢宝琼没有完全听清赤松的后半句话,只有修为止步四个字传入他的耳中。
他的余光瞥见赤松蹙起的眉心:“赤松大人仍在介怀当年的事?”
他的脸贴在赤松的肩上,说话间呼出的气息拂在赤松的颈侧,带着幼崽的湿漉漉:
“可赤松大人活下来了。赤松大人是那群天才中活下来的人。”
碰撞在灵力罩子上的风沙忽而变为一阵微风,沙粒硕硕地顺着罩子滑落,露出灰蒙蒙的天空。
“你这张嘴倒比谢琢讨喜。”
风暴停歇,尘埃回归地面,灵力罩子瓦解,蝶蓝色的衣袍翻涌,包裹住谢宝琼的身形,朝天际翻涌,逐渐拉长化作一条墨蓝色巨兽。
谢宝琼俯身在巨兽的脑袋顶上,眼睛惊喜地瞪大,露出孩子气的笑容。
长且低的龙吟声和着他的傻笑穿过一阵白光。
他重新回到了人类的怀抱中。
周围不再是灰蒙蒙一片,而是赤松的房间。
他望向窗纸映出的昏黄色彩,从已经恢复人身的赤松身上挣扎下来。
“赤松大人,这个给你,我要回去找我爹了。”
赤松怀中蓦然一空,随即右手忽然挤进一只手,留下只有半个且缺了一瓣的橘子。
面前的人影跑出屋,回过身朝他招招手,身影飞速消失。
赤松用灵力关上门。
黑色的手套上,剥干净橘络的橘瓣晶莹剔透地挤在一起,被投射进屋内的黄色光线照得愈发黄澄澄,饱满的果肉像是似乎没那么讨厌的幼崽笑弯的眼睛。
赤松收下来自幼崽的礼物,机械手指灵活地取下一瓣送入口中。
他许久未曾尝试过凡间的食物,没想到再次品尝时,不是山珍海味,而是半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橘子。
半透明的薄膜被咬开的瞬间,果肉中的汁液迸射,一股直冲天灵盖的酸意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他眼中不由弥漫怀疑,这年头的孩子都爱吃这么酸的果子吗?
……
另一头,干完坏事的谢宝琼顺着味道熟练地摸入饭厅。
“爹!”
谢琢接过冲过来的人影,让人添了一双碗筷。
“你与赤松去了何处?派人去他的屋子找也不见有人应门?”
谢琢捉住他的两只手,按在端来的水盆中搓了搓。
“赤松大人带我去骑……”谢宝琼不清楚赤松的本体是否广为人知,一时间顿在骑字上。
“骑马?”好在谢容璟在一旁帮他补充上剩下的话。
谢宝琼愣了一下,顺着谢容璟的话点头如捣蒜。
“骑的什么马?”谢琢拎出他手,拿帕子擦干,似是唠家常般开口。
“长角的马。”谢宝琼捡了个最显著的特征说。
“哦?长角的马?”谢琢放下帕子,夹了筷糖醋藕丁到谢宝琼面前的碗中。
谢宝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天底下长角的生物除开妖物外好像没有马。
“琼儿是不是没见鹿,将鹿当成了马?”依旧是谢容璟温和的嗓音为他解了围。
“反正是长角的。”谢宝琼嚼着谢琢布的菜,咽下后才嘟嘟囔囔解释道。
“好好好,是哥哥不该说你指鹿为马。”谢容璟瞧着弟弟消下去的腮帮子,一味溺爱。
餐桌上响起两声低低地浅笑。
谢宝琼奇怪地瞧过两人,埋头扫着桌面的菜。
又一个撒得没有丝毫水准的谎言被含混过去。
用过晚膳,谢宝琼赖在谢琢的屋子中,嘴中含着谢容璟私下塞给他甜嘴的花生糖,糖块里头包裹的花生被他咬得咯吱咯吱响。
屋中没有外人,谢琢任由他没坐相靠着,一手帮人揉着圆鼓鼓的肚子,一手捏着张纸在灯盏底下看着。
只是越看,眉心蹙得越紧。
不大糖块没过一会儿便被谢宝琼嚼碎吃完,他的身体也慢慢滑到谢琢的膝上。
他的脑袋在谢琢腿上转了圈,最后仰面瞧着谢琢被纸挡住的脸:
“爹,你在看什么?”
谢琢抬手揉了揉眉心,将手中纸递给谢宝琼。
不大的宣纸上布满稚嫩的字迹,偶尔混杂着几个墨水勾勒的圆圈。
越往左,那圆圈的数量便越多。
当最后的几列,几乎完全被圆圈占据,只有左下角的落款是三个汉字。
谢宝琼瞧着纸张熟悉的字迹,和落款处的谢宝琼三字,眼中的心虚逐渐被圈画得真圆的欣赏取代。
谢琢的手指点在谢宝琼的额头,头疼道:
“我看你不该叫谢宝琼,而是得叫谢圈圈。”
“爹不是说不会写的字就画圈吗?”谢宝琼理直气也壮。
“那后面几列是怎么回事?”
谢琢今日下午见谢容璟神神秘秘地送上一张纸,以谢宝琼初次写的策论,还是该交由爹来批才是为由,送到他面前,他心中既感慰藉,又感欣喜,没想到竟是这样的一份“惊喜”。
谢宝琼往后面的圈圈扫了几眼,觉得自己画得挺好的,但顶着谢琢不懂欣赏的眼神,他老实解释:“后面都不会写了。”
谢琢叹了口气,到底舍不得苛责小儿,揉着人的发梢,收起谢宝琼手中的纸,念叨两句:
“做事要有恒心,往后不可这般敷衍了事,不会的可以问爹和哥哥。”
……——
作者有话说:谢容璟:有损兄弟情谊的东西我不看
——
前几天一直反复低烧,没有更新,今天退烧后没有再烧,先多码点补上,不知道后面还会不会发烧,最近换季,大家也要注意身体
第87章
往后的几日,谢琢与赤松几乎忙到脚不沾地。
谢宝琼时常一天到头都见不到谢琢一面,少有相处的时光,还是在他趁着夜色出去踩点时,撞上携着星子回来的谢琢,得到一通念叨。
至于赤松,那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剩下与他一般清闲的谢容璟也领了些差事,表面上无所事事的人只剩下了他一个。
院中一下冷清起来,苏家倒是曾派人递过来拜帖,借谢宝琼的由头邀他们上府做客。
但因众人皆有事忙,真让谢宝琼一人上门又不合适,最终不了了之。
院中其他的话事人见不着人影,剩下的谢宝琼自然称了王。
没人盯着,谢宝琼便将追寻幕后真凶的事提上了日程。
等到谢琢第三次在小院的墙头逮到归家的“花猫”时,终于冷下脸。
冷着脸接住跳下墙头的人影后,他没有向前两次般轻轻揭过,抱着人送回房中。
谢琢放下怀中窝好位置的“花猫”,往前逼近一步,将人堵在围墙之前。
可谢宝琼直到后背抵上透着凉意的围墙,也只是仰起脸奇怪地看向谢琢,灵敏的鼻子丝毫没有嗅到风雨欲来的味道。
谢琢面无表情的视线落在那张与自己肖似却多上一份懵懂的脸上。
不知在何处撒欢蹭上的污渍东一撇、西一捺依附在稚气的脸上,头顶翘起的碎发在风中一晃一晃的,像极了满身花纹的狸奴。
听同僚所言,这等模样的狸奴惯是爱弃家奔走,时常绕得他魂牵梦萦、头疼不已。
谢琢原也就当一桩趣事听过,但事情落到自己头上了,才发觉其中滋味真真不叫人好受。
同僚哭诉的字字句句穿透光阴击中他。
“我家踏雪一贯娇养,连上好的鲈鱼都只捡肚子上的肉吃,这下跑到外头去,饿到了如何是好。”
“外头野猫这么多,踏雪从没打过架,会不会打不过人家,叫人欺负了?”
“我家踏雪这么漂亮,若有人心生歹意可如何是好?”
……
虽然小宝不挑食,虽然小宝只跑出去了个把时辰,虽然小宝身手不凡,虽然小宝很机灵……
但是这全部的虽然都抵不过一个但是。
他无法承受那个万一。
谢琢绷直语气,眼神冷冷地盯着懒洋洋打了个哈欠的谢宝琼:
“站好。”
谢宝琼站直了身体,却朝谢琢伸出手:“爹,我困了。”
谢琢第一次没有从善如流地接住谢宝琼伸过来的手,两条手臂垂在身侧,板着脸开口:
“爹也困。”
“那我们早点回去睡觉。”说着,谢宝琼抬手揉了揉眼。
只是他的手还没碰到眼睛,谢琢的手抢先一步抓住他的手腕拉开,拿出帕子擦了擦他的花脸。
干净的帕子染黑,谢琢自知失了先前立起来的气势,掐了把恢复白净的脸蛋,轻声斥道:
“惯会拿捏你爹。”
脸上作恶的手掐了好一会儿才松开,谢宝琼回过神时,谢琢已经恢复了那副冷然的样子,提醒他好好站着。
不懂人类变脸的石头懵懵地站在原地。
“琼儿,知道为何会站在这里吗?”谢琢压下心底的怜惜,本就失了气势,若心底的爱怜泛滥,今夜的教育怕是又要不了了之。
好在谢宝琼还算配合地点点头,说出的话虽发自心底,却不是那么的配合:
“知道,爹让我站在这里的。”
这话说的没错,谢琢控制住情绪,语气尽量平和:
“爹为何让你站在这里?”
谢宝琼眼中的情绪被茫然占据,巴巴地望着谢琢,希望能从谢琢的脸上找到答案,像只被弃养的幼猫,配上下垂的眼尾好不可怜。
但谢琢神色淡淡,并不开口,缄默地回望他。
“因为…我被爹抓到了。”谢宝琼踌躇着开口。
答的依旧没有问题,但谢琢已经从小孩刻意的停顿中听出后者多半已经明白原因,只是仍在回避。
他的语气算不上严厉,但十分坚定:
“琼儿,不可以逃避……”错误。
“在爹面前也不可以逃避吗?”谢宝琼脑袋疑惑地微微歪倒,眼神无辜地截断谢琢的话。
谢琢默了一瞬,平日里的谢宝琼大都带着尚未成长的懵懂稚气,但他也发觉,在某些瞬间,他的孩子又相当的机敏和细腻。
他自豪骄傲于他的小宝能拥有这些品质,有时却不免为此感到苦恼,比如现在。
谢琢斟酌着开口:
“那要看是什么?”
他非常乐意乃至期待谢宝琼寻求他的庇护,如果可以,最好一生都在能他的羽翼下免受风雨的侵袭。
但显而易见这并不可能,他可以为谢宝琼解决掉一部分麻烦,但漫长的人生中,总有些东西需要谢宝琼自己自己面对,比如今天的这次谈话,比如翻墙离家这件事。
“今天的事。”谢宝琼闭口不谈到底是什么事,人已经期期艾艾地贴了上来。
谢琢心安理得地接受小孩的贴贴,但说出的话还是如霜般冰冷:
“不许撒娇。”
谢宝琼眨巴着眼睛,困惑地小声道:“这是撒娇吗?”
谢琢听的分明,脸上的表情依旧端着,便听见孩子稚嫩的嗓音大了起来:
“那撒娇对爹爹有用吗?”
柔软的脸颊贴在怀里,耳畔是犯规的话。
血脉的延续神奇无比,再封闭坚硬的心房都要因他畅通无阻。
谢琢从未觉得他是如此容易心软的人,他闭了闭眼,再次睁开,视线触及到那张相似无比的脸上,眼底不可避免地泄出丝柔软。
幸好那一瞬谢宝琼正垂着脑袋没有瞧见,不然今晚的对话怕是又要无疾而终。
“琼儿。”谢琢强迫自己硬下心肠,捏住谢宝琼的双肩,拉开二人间的距离。
偏偏这时谢宝琼不满地拖着尾音来了一句:“哦——原来没有用。”便抱着双臂站在原地。
谢琢知道今晚的谈话已经偏离了主题,他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眼前的小孩已经不高兴了,该生气的分明是他。
但他显然稍有颓势,说出口的话不像方才般冷硬:
“你知不知道你这般乱跑,爹很担心。”
“担心?”
谢宝琼用饱含疑惑的语气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他在四水山时,也是独自漫山遍野地跑,但晓春、辛前辈并不会用这个词,也不会像谢琢这样。
他与他们偶尔分别一阵,时间要比他离开谢琢的时间久得多,但再聚在一起时,他们也不会流露出像谢琢这样的眼神。
“对,我会很担心你。不止是我,璟儿也是。”
谢琢已然在交战中处于下风,但他面对的人不是敌手,是他血脉的延续,是他的孩子,胜负从来都是最不需要在意的东西。
“可我只是出去了一会儿。”还没他睡一觉的时间长。
谢宝琼放下抱着双臂的手,态度和缓。
"爹知道,爹还知道小宝很厉害……"谢琢堵死谢宝琼辩解的可能,半蹲下身,和谢宝琼平视:
“上次遇到的那伙人还没有找到,我不能接受你出事。”
月光洒在谢琢的眼睛上,浓烈而直白的情绪不再遮掩,似烈焰燃烧,让本就因被偷袭成功感到理亏的谢宝琼噎住。
他逃也似的躲开这份过于厚重的情感,反正一切都快结束了,他注定不是这份情感的承接者。
“神隐”谢琢的决定此刻变得烫手起来,本想哪怕谢琢不愿意,他也有求晓春使用幻术的法子,如今这一刻,他却扪心自问,是否能承接住这份几乎灼人的情感——
石头也是会被温度过高的火焰烧裂的。
……
见人长久地沉默垂着脑袋,谢琢反思着是自己哪句话说重了,手上已将人抱在了怀里,垂着脸贴了贴人的额头:
“爹没有骂你,日后不要乱跑好不好?”
但谢宝琼蔫吧地耷拉着脑袋靠在谢琢肩头。
谢琢暗叹了口气,轻拍着人的后背,往屋子的方向走去:
“小宝最乖了,是爹不好,方才板着脸吓小宝。”
守着人睡着,谢琢才轻手轻脚地出了屋子。
一推门,便撞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璟儿,怎还不睡?”
谢容璟等着谢琢关上门,才开口:“琼儿睡了?”
看到谢琢颔首,他又道:“我担心爹把人骂哭了,过来哄哄。”
“我在你眼里便凶成这样?”谢琢揶揄道。
谢容璟上下扫了谢琢眼,不置可否。
“好了,近日事务繁多,你早些回去休息。”谢琢摇摇头,赶人去休息。
“爹也早些休息。”谢容璟透过半开的窗户扫过沉寂下来的屋子,回到隔壁的房间。
望着人影消失,谢琢一人踱步到院中的石凳上坐下。
不多时,另一道身影突然出现石桌对面的位置,手中还捏着盏小巧的酒杯。
谢琢扫过一眼:“赤松大人好雅兴。”
赤松抿了口酒,浅下去的酒杯中转瞬间再次溢出酒:“看谢大人教子也是趣味横生,没训斥一句就先哄上了。”难怪养出个麻烦的小崽子。
谢琢没有接话,这他的确无法辩驳,他转而问道:“你这边的事处理的如何了?”
谈起正事,赤松一口抿干杯盏中的酒,酒盏在他手中消失:“受到污染的水脉大致搜罗出来了,已叫人画出来。漯州城内的官员那边便由你去说,我可不想跟这帮人打交道。”
“这几日他们还算配合,我这边也有派人手盯着,没有出什么大问题。”谢琢顿了一下:“只是……郡守那边有些麻烦。”
“哦?谢大人也会有有觉得麻烦的时候。”赤松见事情进展顺利,也有空挖苦起谢琢。
谢琢睨了他一眼:“赤松大人手段了得,不如过两日,与我一同去郡守府走一遭。”
……——
作者有话说:本来想和后面的剧情码一个大长章一起发的,感觉这段剧情连贯在一起观感更好,但这两天要处理生病时堆积的事,没码太多,下一章争取写长,直接把漯州城这部分剧情写完(没写完的话当我没说[鸽子]
第88章
那夜的谈话过后,谢琢还是放心不下,担心院中的人看不住他,又忌惮藏在暗处的人,思来想去在赤松的建议下为谢宝琼寻了个好去处。
“谢大人,我这可不是什么善堂。”
谢琢恍若未闻,将身侧的谢宝琼往前推:“有劳程姑娘了。”
离开前不忘叮嘱谢宝琼:“不要乱跑,跟着程姑娘。爹忙完来接你。”
马车扬尘而去,留下门口一高一矮的两人大眼瞪小眼。
“真是的,这一个两个的……”程凌抱怨一句,朝杵着门口的谢宝琼招招手:“进来吧。”
下马车的地方是离程凌暂住的后院不远的偏门。
谢宝琼跟在程凌身后绕入一条无人的小径,不多时抵达后院。
院门大敞,程凌迈入院子的瞬间,一道身影风卷似地扑了上来,绕在她的腿边,语气是压抑不住地兴奋:
“大人,你回来了!”
谢宝琼落后一步进入院子,听见声音的瞬间便生出几分熟悉,但声音的主人被程凌挡住,看不分明。
“我出去也没久。”程凌揉了把来人的头发,侧身示意她看向身后的谢宝琼:“最近这些日子会有客人,说来你也认识……”
程凌话音未落,她腿边的人已经看清了谢宝琼的脸,惊呼道:“贵人!”
谢宝琼的视线下移,声音的主人正是二巧,只是那张脸不似原先的蜡黄,勉强长了些肉,不再显得那双眼睛大的可怖。
那日赤松将人丢给程凌才带他回去,此刻他在这里见到二巧倒不会过于惊讶。
二巧照例地看了两眼谢宝琼的身后,没见到其余的人后,悻悻收回视线,自告奋勇地开口:“我去倒水。”
不等两人反应,二巧匆匆跑向屋子。
程凌瞥了眼神色淡淡的谢宝琼,打听道:“这小丫头,赤松那家伙是做什么打算?”
“不知道。”
那日过后,谢宝琼已有一阵未曾见到赤松,自然不会知晓赤松的想法。
但他觉得赤松大概率是将只有一面之缘的二巧抛到脑后了。
程凌与谢宝琼想到一块,不耐地啧了声。
此时,二巧正好端着两杯水回来,见到程凌不佳的面色,眼中闪过不知所措,收敛了身上的欣喜,为两人递上水杯。
程凌拿过杯子,豪迈地一口闷完杯中的水,心头的火气终于被压了下去,留下一句让两人自己玩的话,便回屋中翻阅起古籍。
病情得到控制后,赤松没和她解释原因,便叫她停了手上的差事,不用继续研究医治的法子,暂时休养生息,等待后面的指令。
她本就不是赤松麾下的人,不需要全权听从赤松的话,这次的疫病稀奇,她非得研究个明白不可。
至于二巧……
她的目光翻越窗口,落在院中并排坐在台阶上的身影。
两人没有靠得很近,中间隔着塞下一个人的距离,二巧乖巧地听从她的话,捏着衣带子把玩,偶尔看顾一眼坐在一旁的谢宝琼。
至于谢宝琼则捧着水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心思不知道飞到哪里。
两人的年纪都不大,被拘在小院中安安静静的模样,牵动了程凌的恻隐之心,令她对谢琢提醒的孩子有些活泼闹腾,麻烦她多担待的话嗤之以鼻。
程凌合上古籍,悄声走到两人身后。
谢宝琼似有所觉地回头,撞上程凌微眯的眼睛。
“程大人?有什么事吗?”
听见动静的二巧看见出来的程凌,立马站起身凑了上去,一副任凭差遣的样子。
程凌牵起二巧的手,手心的手用力回握住她,她侧眸瞥了眼笑出牙花的二巧,视线回到慢悠悠站起来的谢宝琼身上:
“带你们去玩。”
谢宝琼本在核算这几日踩点得来的消息,计划着下一步行动,但听闻程凌的话,脚步还是乖顺地跟上。
点已经踩好,人没有要跑的迹象,此事急不得,他这般想着,暂且搁置心头的事。
心头那点随着事情即将尘埃落定而升起的烦躁,也一并消散。
似乎只要事情不结束,一切就能维持如今的样子,而他就不需要面对心底的那个问题。
……
院子的东南角搭了个架子,上头缠着的枝叶缺乏打理,盘枝错节、肆意生长,生出的枝条弯弯曲曲绕在头顶的木架上,焉头巴脑的叶子挤挤挨挨,遮去大半的日头。
零星的日光碎成粉末掉在下头的三人身上。
程凌手中凭空出现的羽毛和丝线,边缘折射出浅浅的光辉,叫谢宝琼多看了一眼。
小小的灵力波动和程凌身上未曾遮掩的气息,能让但凡修炼过的人或妖轻而易举地识破她的身份。
谢宝琼接过分到自己手中的羽毛和丝线,目光驻足在色彩间杂的羽毛上。
褐白相间的羽毛在阳光的碎片下,暖融融的,轻飘飘的,几乎要被随意一阵风卷走。
他的目光移向教二巧用丝线将羽毛缠在一起的程凌身上,绒绒的羽毛在她手中翻飞,散射出的光将程凌与二巧两人也镀上层绒绒的光。
谢宝琼恍然间想到,似乎只有他需要遮掩身份。
谢琢与谢容璟说的话既对也不对,人和妖是一样的,也是不一样的。
他徒然对程凌、对赤松生出种莫名的情绪,像是绒羽轻扫在心头的痒意,却又像云彩一样让人触碰不及。
谢宝琼觉得自己愈发奇怪了,自从下山以来,越来越多不知名的、他从未有过的情绪愣是从未知处探头。
恐怕只有天地晓得,他一块石头哪来的这么多情绪。
是他变得更像人了吗?不是人类的外貌,而是一个彻彻底底的人。
可为何不能是一只狐狸?
变成和晓春一样的狐狸。
他想起晓春的告诫,在晓春的语境里,变成人似乎不是什么好事。
“谢小公子。”
程凌的话拉回他的注意,他的目光再次看向手中,羽毛还是羽毛、丝线也还是丝线。
而二巧手中的羽毛和丝线已经组装完成,羽毛被丝线绑成一簇,下面缀着几枚铜板和一个软垫。
二巧注意到他的视线,看了眼手中的毽子,朝他递来:“贵人是不想做吗?那我的这个送给贵人。”
谢宝琼拒绝二巧的好意,垂下头将羽毛绑在一起。
程凌坐在一旁,看二巧和她知会一声后,跑到架子外的太阳底下,不太熟练地踢起毽子。
铜板和铜板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谢小公子是想爹爹了?”
谢宝琼放下手中忙活到一半的毽子,皱着眉侧头瞥向程凌。
“看来不是。”
程凌自问自答,拿过已经绑好的羽毛,将其穿上铜板,固定在软垫上。
她将完成的毽子递到谢宝琼手上:“那谢小公子小小年纪是为何事忧愁?”
谢宝琼手指收拢,握住手中的绒羽,软软的羽尖刮过指腹,戳住他的心事。
他对程凌的话避而不答:
“这叫什么?”
“原来谢小公子没玩过毽子。”程凌的语气不含嘲讽,反倒带了丝善解人意:“要我教你吗?”
“不用。”谢宝琼晃了下毽子,尾端的铜板发出叮铃的碰撞声,令他晃神,他没有起身去踢毽子,反而问道:
“程大人觉得人是什么样的?”
“人?你小小年纪便想这些?”程凌看过来的目光有些稀奇,“不过也对,这种年纪正是胡思乱想的时候。
她思量片刻,认真地考虑谢宝琼奇怪又深沉的问题:“人的话,每一个人都不一样吧。”
“我爹呢?”
程凌的目光变得怪异起来,尽管她知道谢宝琼没那个意思,但依旧调侃道:“你不会是想让我当你后娘吧?这可不行,谢大人那种人……”
话到一半,她才想起当着人儿子的面说人不好有些不道德,于是将到嘴边的城府深,把人卖了还能笑着帮他数钱等评判咽了下去,语气敷衍了两分:“太聪明。”
“聪明不好吗?”谢宝琼记得这两个字是夸人的意思。
程凌的语气更加敷衍:“我不喜欢太聪明的。”
谢宝琼听出她的敷衍,没再自讨没趣,正欲起身离开,程凌又开了口:
“倒是你,突然提这个,跟谢大人闹矛盾了?”
谢宝琼一时无言,他跟谢琢之间刨除最大的那个秘密,其实很难有什么矛盾。
谢琢几乎不会说重话,骂人也是拐着弯骂,他又听不懂。
更遑论谢琢待他一向好脾气,连板脸的次数都屈指可数,事后还会哄着他。
甚至他不小心做错事,谢琢都会先担心他受没受伤,再反思自己,最后才来说教他。
可偏偏,这一切建立在那个最大的秘密之上,那个一旦捅破,就会成为他与谢琢最大矛盾的秘密之上。
见谢宝琼久久无言,程凌语气轻松地安慰道:
“谢大人这么宝贝你,怕是你要天上的月亮都会摘给你,有什么矛盾说开便是,谢大人必然舍不得委屈了你。”
说开?
这是一个并不在他选项里的解法。
说开意味着让矛盾浮出水面,展露在他与谢琢的跟前,让现有的一切都被撕碎。
而且他知道——
月亮是摘不到的——
作者有话说:没写完(滑跪orz),前几天加班到半夜,连鱼都没时间摸,今天终于放假了,希望不会被叫回去加班
第89章
毽子高高飞起,微风中颤动的绒毛像是湿地边飘荡的芦苇,盖住天边的太阳。脆亮的声音在耳畔绵延不停。
未曾接触过的毽子对谢宝琼算不得难事,他是修士,虽未曾修习过身法,但远超凡人的敏捷足以让他在清楚毽子的玩法后,轻而易举地接住落下来的目标,甚至还能分出心神去思虑其他事情。
他仰头看着再次升上高空的毽子,簇在一起的羽毛在飞往高空时下压,宛若一朵正在绽放的花。
要是那些古怪的情绪能像踢毽子般简单,或者能像毽子一样被踢走便好了。
“贵人好厉害。”消失了一会儿的二巧在毽子飞跃至最高时突然出现,为他捧场。
谢宝琼偏过头,看向靠近的二巧,闭拢的“花朵”落下,他头也不回地抬手接住,叮铃声在他的收拢的手中戛然而止,被二巧脆生生的嗓音替代:
“贵人,可以吃饭了。”
二巧见他停下,靠得更近:“今天吃红烧鸭子、酱鸭、葱油鸭,还有炖的老鸭汤……”二巧报着菜名,吸溜了下口水。
谢宝琼听着满是鸭子的菜没当一回事,直到接下来的几天,每日中午他都能见到满桌的鸡鸭。
程凌注意到往日包揽大半食物的谢宝琼久久没动筷子,不解询问:“饭菜不合心意?”
不同方法烹饪的鸡肉和鸭肉摆在桌面上,不管外貌,还是气味都十足地勾人,谢宝琼摇摇头,夹过一块肉咬了一口。
“那是还没有和谢大人和好?”
“我没有和我爹吵架。”谢宝琼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为何每日的饭菜只有鸡和鸭?程大人很喜欢吗?”
他这才对程凌的本体生出一丝探究,难道是晓春的同族?
程凌愣怔一瞬,解释起这些食材的来历:
“……那些染病的家禽本要处理掉,但等待处理时被老鼠偷吃,我留下那些老鼠观察了一段时日,并未发觉其有染病的现象,便自己尝试了一番,发现与普通的家禽并未有区别,便将剩下的家禽送到了厨房,这医馆要养不少人,加上城内粮食逐渐短缺,口粮能省一点便是一点。”
她的目光扫向餐桌,凝滞了一会儿:“就是这数量,的确多了些。看来得换个消耗办法才是……”
听完程凌的话,谢宝琼将筷子上沾满酱汁、显得可口的肉送入口中的动作一顿,犹豫片刻,才毫无心理负担地继续吃下。
午饭过后,谢宝琼依旧选择待在医堂的后院,坐在台阶上,看着二巧如同往日般跑到前院帮忙。
他透过窗口看了眼沉浸在古籍中的程凌,目光游弋,最终落在那道他可以轻松翻跃的院墙之上。
现在看起来是个出门很好的时机,掩盖气息他已经越来越来熟练,更不要说还有晓春的玉佩傍身。
捉出幕后之人,了却身上的因果,是他下山的目的,他应该尽早去完成这件事。
但他的身体却黏在原地纹丝不动。
谢宝琼揪着毽子末端的羽毛尖,眼中闪过茫然无措。
可是,然后呢?
回到四水山?一辈子守在坟前直到成仙或是重新变为一块石头。
或者是和晓春一起?可晓春也有自己的事要忙。
蓬松的羽毛尖几乎要被他搓成一根绳,他像是突然意识到,指甲刮着缠在一起的羽毛,使其重新舒展,却怎么也恢复不成原来的模样。
谢宝琼停下手,羽毛尖上松散的绒毛粘黏在一起,像他此刻的心绪。
其实他有很多像今天这样的机会行动,可心底那份隐秘的焦躁却让一拖再拖,甚至为此找了诸多的借口,为了掩盖他不想结束现在拥有的一切的借口。
人类确实惯会哄骗妖怪。
可他又挑不出谢琢坏的地方。
唯一能挑的错处,只有对他这个来历不明的儿子好到过头,暴露出谢琢并没有像旁人说的那么聪明,反倒笨的可以,连自己的血脉都认不出。
他忿忿地想着,脑中却不合时宜地冒出程凌和他说的话——
将矛盾说开。
谢宝琼紧皱的眉头松开一瞬,却在须臾间再次纠结地缠在一起。
挑破真相,相当于将选择的权利送到了谢琢的手里。
在博弈之间,交出选择权等同于失了主动权落入下风。
是下策。
除非……
谢琢的教诲像是灵光乍现般出现在他脑中,后面却一时之间无法记起。
谢宝琼隐约记得后面的话好像也挺重要的。
那时的他好像连输了棋,将自己一整日的点心连同谢容璟的接济一同都输了出去,和谢琢耍赖悔棋。
谢琢却状若未闻,当着他的面眼睛都不眨地捏了块点心吃完,慢悠悠地对他说了这话。
后面那步棋到底没悔成,谢琢捡拾了棋盘上的棋子放回棋罐,同他重新下一盘,若他赢了,便还给他一半。
棋局开始前,谢琢将两罐棋子摆到他的面前,让他自己选择。
他自然不解刚说了那话的谢琢是何意思,便听谢琢解释道:
“原来的话还有两个例外。
在博弈之间,交出选择权是下策。
除非,你能肯定对方能做出你想要的选择。
或者,与你博弈之人心软。”
“爹是哪个?”
他记得自己这样问。
记忆中的谢琢望过来的神色,哪怕眉梢都透着股柔意,却没有回答他的话。
那时的他还与谢琢不熟悉,盯着谢琢的脸色,将手搭在黑子的棋罐,见谢琢一派淡定的神色,手指飞快挪动,勾回白子的棋罐,见到谢琢叹息的模样,还暗中沾沾自喜。
那盘棋他与谢琢两人都下的艰难,一个赢得艰难,一个输得艰难。
反正他在最后吃上了点心。
……
如今透过时光看去,谢宝琼隐隐能分辨谢琢未说出口的答案,怕是二者皆有,抑或在谢琢眼里他选哪个都一样。
两个除非中,谢琢会心软的人是谢宝琼。
而他,似乎无法肯定谢琢会做的抉择。
直到傍晚被谢琢接走,谢宝琼依旧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琼儿。”谢琢察觉到谢宝琼不高的兴致,难免担心:
“发生了何事?是因为爹让你待在医馆不高兴吗?”
谢琢坐在马车的一角,周身有股短暂松懈下来的疲惫,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在阴影并不明显。
马车内铺着厚厚的地毯,谢宝琼盘腿坐在上面,面前是谢琢给他准备垫肚子的吃食,他瞥过一眼后,径直向后靠去,脑袋向侧边歪倒,搁在谢琢的膝上。
谢琢享受他的亲近,暗自窃喜,但这抹情绪很快被另一股更为厚重的情感取代。
他抚摸着怀中柔软的发丝,试图拂去孩子低落的情绪。
他没有催促,静静地等待着谢宝琼开口。
“爹……”谢宝琼侧着头,眼睛挑选着视线的落点,余光瞥见谢琢的影子时,快速移开,最终落在那盘谢琢准备的吃食上。
他的手指搅着自己的头发和谢琢的衣袍,似是要将自己的发丝融入衣袍的暗纹中:“我想和你说一件事。”
“好,爹听着,琼儿想说什么?”
他看不见谢琢的脸,只有那包容又柔和的嗓音不疾不徐地传入他的耳中。
他却犹不觉满足,欲壑难填地希望得到更多:
“爹要叫我小宝。”
谢宝琼看不见的地方,谢琢的眼中有愣然闪过,随即被笑意填满:
“闯祸了?”
亲昵的嗓音从头顶传来,谢琢的指尖轻轻捏住他脸颊上的软肉晃了晃,语气平淡,听不出生气的情绪,却也听不出其他。
他想要寻求的称呼也没有听见。
谢宝琼将脑袋转动,确保自己一点都看不见谢琢。
他可不就是闯祸了,闯了天大的祸事。
他撇撇嘴,蒙住脸,不再继续开口。
谢琢见他这副孩子气的模样,眸中星星点点的笑意几乎要滑落到谢宝琼身上:
“好小宝,快告诉我是何事。”
谢宝琼品味着谢琢的新称呼,声音闷闷地从布料中透出:“爹要先做到件事,我再告诉你。”
“哦?是何事?”谢琢耐心地问道。
“爹把月亮摘给我。”
无理的话愣是被谢宝琼说得理直气壮。
他不想放弃现在所拥有的,他的石头心已被贪心吃掉,他想要的更多。
他愿意将选择的权利交到谢琢的手中,但他不能去赌谢琢是否会对一块石头心软。
所以他要等到天上的玉轮掉落的那刻,他再告诉谢琢埋藏的秘密。
等到那时候,谢琢想要后悔都来不及。
谢宝琼埋在锦缎中的双眼眸色深深,清亮的眸子被纯粹的渴望占据。
等到那时候,再灼热的火焰烧裂石头似乎也不是什么问题。
……
“那我可得好好想想法子。”
两只带着暖意的手将他的头从衣料上抬起,打断他卑劣的想法,谢琢目光灼灼地说出一个不是很意外的答案。
谢宝琼被谢琢扶着坐好,谢琢似乎真的在认真思考摘月亮的法子,车内一时安静下来。
良久,
“小宝是因为要说的事不高兴?”
谢琢明澈的嗓音直直地戳中谢宝琼的心思,但不等他有反应,谢琢的话却如涓涓暖流滋养着他的贪心:
“若不会伤害到你自己,你不必告诉我,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秘密。”
谢宝琼直勾勾地注视着谢琢,谢琢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喂养一只妖怪和妖怪日益增长的贪婪。
“如若是爹不高兴的事呢?”
谢琢轻哼一声,目光审视,细细数着谢宝琼的前科:“说说,是你摔烂了我喜欢的茶盏?还是将墨水滴在我写完的文书上?”
被谢琢这么一打岔,谢宝琼心底刚升腾的郁闷散去,嘀嘀咕咕地开口:“我才没有干这些坏事儿,以前也不是故意的。”
下一瞬,他被谢琢搂入怀中,头顶是谢琢含混着笑意的声音:
“坏小宝。”
胸腔的震动贴着他的耳朵响起:
“坏小宝也是爹的小宝。”
第90章
翌日。
谢琢照例将谢宝琼送往程凌所在的医馆。
天色尚早,刚从被窝中被人捞出的谢宝琼一脸困倦,被人伺候着穿戴完毕塞入马车。
一股以栀子为主调的熏香气味钻入鼻尖,他双眸的并不清明,半睁不睁的乌黑眼眼睛上蒙着层湿漉漉的雾气,显然还未从睡意中挣扎出,但毛茸茸的脑袋循着熟悉的味道拱去。
一只手托住他,让他靠在身上。
栀子香味愈发馥郁,在谢宝琼半醒半睡的梦中开出满树繁花。
晨曦时分的日光透过马车车窗缝隙照在脸上,像是被枝叶切得细细碎碎的暖阳,融化流淌在他的身上。
他像是重新变回一块石子,栖息在一棵枝叶繁茂、繁花似锦的树下。
花瓣从树上飘落,停留在他的面颊上。
面颊?他顿时清醒了几分。
眼前雾蒙蒙的水汽散去,他垂眸扫去,谢琢的手正托住他往下滑的脑袋。
“爹,今天怎么这么早?”
声音带着刚睡醒的鼻音,软绵绵地落在谢琢的耳中。
“今日……”
谢琢的话随着马车的停止戛然而止。
谢宝琼的视线透过谢琢袖袍间的间隙,看清车帘被掀开后露出的人影,正是多日不见的赤松。
谢琢的眉心在看清来人的瞬间微不可查地轻蹙:“有何事?”
“我也许久未见程凌了,有事与她相商。”赤松自顾自地进入马车,挑了个位置坐下。
“院中应不止这一辆马车。”
谢琢目光上下扫视过赤松,话中不欢迎的意思很明显,就差点明赤松根本无需马车代步的事实。
“晚些时候不是要一同去郡守府拜访,这样方便。”
赤松听出谢琢话中的意味,端坐的身体纹丝未动。
谢琢见识过赤松的没脸没皮,没再赶人,收回注意,转而继续告知谢宝琼今日的行程。
谢宝琼的注意早在赤松提起郡守府时便开始分心,他前阵子没少往郡守府的附近跑。
原因无他,曹庄凌的踪迹曾出现在附近。
他打断谢琢平缓的嗓音:“爹,今天我能跟着你吗?”
谢琢摸摸变成粘糕的小孩,心脏好似被软糯的白米糕粘黏,刚打好、粘稠的年糕透着温热,暖融融地包裹他。
他的面上却一派正色:
“小宝乖,爹今日是去忙正事。”
潜台词是不能带上他。
被拒绝的谢宝琼没有强求,心中却另有谋划。
他的视线从谢琢的侧脸移向对面的赤松,至于谢琢,有赤松一起,应该不会出事。
视线停留得有些久,他与赤松沉沉的目光撞上。
本以为又会被呛,却见赤松的目光在他与谢琢身上若有所思地驻足片刻,旋即移向窗外。
—
马车在医馆的偏门前停下,谢宝琼告别谢琢,熟练地往后院走去。
赤松落后他几步,慢悠悠地跟了上去。
“呦,稀客。”程凌刚和谢宝琼打过招呼,看清后面的人,冷着脸开口。
谢宝琼看着程凌与赤松走到爬藤的架子下,阴影遮住二人的眉眼,传来的声音也变得模模糊糊。
率先开口的是程凌:
“你原先放在我这里的孩子是什么打算?”
树荫的影子在赤松的眉眼烙下更深的印记,他沉默半晌,似乎终于想起程凌话中的人:
“自然与进这医馆的人一样,她原本从哪来便从回哪去。”
程凌面上闪过不赞同,但未曾与赤松争辩这个问题:“你若不打算管,后面便由我来决定这事的处理方法。晚些我问问她,若她打算走便让她离开,若她要留下,我便教她些谋生的本事。”
赤松对她的话没什么异议,只作为长辈叮嘱了一句养孩子很麻烦。
说话的同时,视线若有若无地往谢宝琼的方向飘来,与谢宝琼时不时投去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后面的话谢宝琼便一丝都听不清了,只看见赤松嘴巴张张合合,程凌露出惊异的表情点了下头。
他明白过来,多半是赤松用了法术隔绝。
谢宝琼读不懂唇语,不再自讨没趣,找到二巧一起去后院边上的膳堂用早饭。
等他再回到后院时,赤松已不见踪影。
程凌也不像往日般研究那堆古籍,而是拿着传讯玉碟在传递消息。
他与二巧迈入院门时,正巧看见程凌收起玉碟。
程凌朝二人招招手:“我等会儿要去接一些客人,你们两人今日便待在医馆里,有什么事情便去前院找其他人。”
看来这就是赤松的吩咐,谢宝琼目送程凌匆匆离开,安分在医馆待了一个上午。
用完午膳,他便假借午睡的名义与二巧分开,往郡守府的方向赶去。
医馆在城北,郡守府在城南,他不似赤松般会缩地成寸的法术,从医馆赶到郡守府花了些时间。
郡守府的占地面积不小,他经过几次踩点,已经将周边摸清楚,挑了个守卫薄弱的地方,化为原形,缩小成石子大小,跃上墙头。
围墙上方布有拦截妖邪的法阵,但他已找到应对之法。
遮掩气息的玉佩完全掩盖住他的气息。
一块平平无奇的石头从墙头往院中砸落,落入茂密的草丛中,掩去身形。
“什么声音?”
草丛外响起道熟悉的嗓音。
“郡守府是进贼了?”
紧接着响起的另一道声音听着也像是熟人。
“两位大人不必担心。”第三道声音听起来竟也有几分耳熟:“来几个人去看看。”
很快,有几道脚步声靠近,踩在草坪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遮挡视线的草丛被一把佩刀挑开,将其后普通的青石暴露在众人眼前。
何处来的石头?这个问题刚浮现在众人的心头,便听一道自带嘲讽意味的嗓音响起:
“看来郡守府的围墙年久失修,瓦上的石砾都开始往下掉了。”
“大人勿怪,老师一向节俭爱民,才忘了自家院落。”苏元霜朝赤松拱手道。
赤松饶有深意地看了眼窝在草丛中的石头。
空气静默下来,配上赤松向来阴晴不定的传闻,除开谢琢外,作陪的几人已经完全将石头为何会落下抛到脑后,脖子像是被无声的空气扼住,额头沁出细密的汗。
最终还是谢琢打了圆场:“罗大人还在等候,我们先过去吧。”
一行人远去,拨开的草丛恢复原状,重新盖住那枚青石。
等脚步声逐渐远去、消失不见,挡在青石前方的草丛被压塌,并不圆润的石头慢悠悠地滚了出来。
他也没想到这般巧,刚好能撞上谢琢一行人,赤松方才绝对是认出了他,不过既然没有点明,他便当不知道。
只是没想到,苏元霜与郡守还有这一层关系。
谢宝琼望着众人消失的转角,更改了计划。
谢琢与曹庄凌见过面,他本想趁着谢琢与曹庄凌碰面前,先捉住曹庄凌。
但眼下郡守府中多出一个苏元霜,他担心会有变故,决定还是先跟上谢琢一行人。
靠着天然的伪装,谢宝琼一路滚滚停停。
终于还是把人跟丢了。
他像只无头苍蝇般乱撞时,一行人的身影再次出现在眼中。
只不过,不见了谢琢的影子。
他从院中假山的探出一角,赤松却好似恍若未觉,目不斜视地跟在苏元霜身后,直到即将与他擦肩而过时,一道声音直直从脑海中响起:
“谢琢在前面那个院子的偏厅。”
赤松果真是认出了他,谢宝琼待在原地,等待一行人走远,才顺着赤松告知的方向滚去。
到了地方,却见院门大敞,不曾有仆从的影子。
他左右查看,甚至放出微末的神识探查,确认周遭无人后,小心翼翼地翻过院墙落入院中。
偏厅,偏厅,他在心底念叨着赤松说的地点,目光扫过皆是紧闭的房门。
最后凭借记忆里谢府的布局选择了一间房间。
谢宝琼跃上窗沿。
石子轻磕在窗框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云母的窗户上隐隐倒映出屋中人的影子,背对着窗户坐在椅子。
谢宝琼见屋中有人,且没有发觉他方才发出的声音,放心地顶起窗户的一角,钻入屋内。
早晨时才枕过的衣服映入眼中,谢宝琼松下半颗心,他没找错房间。
他没有声张,用灵力包裹住自己,悄无声息地落在地毯上,朝椅子上的人影靠近。
谢琢左手手肘支在黄花梨扶手上撑着头,右侧与椅子一套的黄花梨团花方桌上,茶盏的盖子被揭开,冒着氤氲热气。
谢宝琼不敢靠得太近,寻了处角落默默等待谢琢离开。
但直到茶水上方的热气消散,谢琢依旧保持那副动作。
他总算意识到不对劲,神识小心地探向椅子上的身影,身体也从角落滚出化为人形。
“爹?”
神识看到谢琢紧闭的双眼,谢宝琼犹豫两秒谢琢只是闭目养神,却还是急步上前,蹲到谢琢的身前。
谢琢闭着眼,睫毛投下的阴影和青黑混合在一下,丝毫没有颤动,让谢宝琼的呼吸一窒。
他又唤了声:“爹?”同时伸手去探谢琢的脉搏。
手指下跳动的脉搏让他松口气。
他凑近了几分:“谢大人?谢大人?谢琢?”
灵力从谢宝琼的手中溢出,灌入谢琢的体内。
他没学过医术,只会用最粗暴简单的法子。
但谢琢依旧毫无回应。
焦躁像是无孔不入般再次冒出,谢宝琼别无他法,只得抱住谢琢的腰,将人扛起,勉强没把谢琢拖在地上。
顾不得来时的谨慎,他直接从正门闯出,出了院子,神识探路,避开府内的仆从,往进来的位置赶去。
刚出院子不久,一声巨大的爆破声伴随着震动忽然从府中心的方向传来。
谢宝琼抱紧谢琢稳住身形,回头朝声源方向望了眼——
烟尘散去,赤松的身影飘浮在半空中。
耳畔风声传来的声音变得嘈杂,满是众人惊慌失措的呼喊夹杂着慌乱奔逃的脚步声。
谢宝琼不疑有他,迅速往来时的方向撤去。
却被一道从空中落下的身影截住去路。
“许久不见啊,谢小公子。”
来人的身躯被一身宽大袍子裹住,那张平凡的脸上本来斑驳的须发如墨。
变化虽大,但那双阴毒的眼睛却让谢宝琼一瞬便认出了来人是谁。
他用灵力包裹住谢琢,送到一旁,手往袖中一探,一柄长刀被他从袖中乾坤抽出。
“你小子果然不是凡人。”曹庄凌见到他的动作,冷哼一声。
“但今日——”
曹庄凌的话音未落,谢宝琼便已欺身上前,长刀如虹,朝前者劈去。
一场浓重的白雾拦截住谢宝琼的动作,让猫猫哥擦着曹庄凌的袖袍落下。
谢宝琼紧握着刀,站在白雾中,眉心微微蹙起,这白雾,分明是阿昧才会的招式。
不待他细想,一道气劲被从雾中袭来。
他翻身一滚,避开曹庄凌的攻击。
气劲在他方才站着的地面留下深深的刻痕。
“我本想由着阿昧将你留下,但谁让他一定要你死呢,你不死,死的就会是我们。”
声音从白雾深处传出,却让人无法分辨方向。
谢宝琼闭上眼,感受着风的气息,钻入眼前的雾中,刀柄在他手中翻转,朝一个方向横劈去。
刀身撞在一个坚硬的物件上,震得他虎口发麻。
但人找到了。
灵力灌入刀身中,以一种毫无技巧的粗暴方式砍下。
坚硬的罩子不堪重负地发出声脆响,然后消散在空气中。
他不会打斗的技巧,甚至不能精准的掌握灵力调动,只能凭借着本能出手、接招。
但体内仿佛无尽的灵力让他注定会成为这场战斗的胜利者。
灵力卷起的风浪吹散场内的白雾,让逐渐显出颓势的曹庄凌显现在谢宝琼的眼前。
“怎么会?”曹庄凌喃喃道,目眦欲裂地盯着挥刀靠近的矮小身影。
失败的恐惧漾上他的心头。
如果失败的话……
如果这次又失败的话……
他能活下来吗?
巨大的恐惧让他飞速调转着体内的灵力。
一颗灰蒙蒙的珠子从他体内分离。
珠子的内里似有雾气缭绕,出现的瞬间,空间内再次荡开白雾。
只不过这次曹庄凌却主动收拢着这些白雾进入珠子内部。
甚至不断注入自己的灵力,原本平和的珠子暴虐起来。
“当心!”
一声爆呵从谢宝琼后方传来,与之而来的还有一柄小刀,避开谢宝琼飞向漂浮在半空中的珠子。
“不!”
小刀直直插/入灰色珠子的表面,包裹在珠子中最本源的力量伴随着曹庄凌的呼喊声挣扎出,消散在天地间。
程凌的身影飘然落至谢宝琼身侧,投来意味深长的眼神。
曹庄凌的眼神连同那张平凡的脸都变得扭曲起来,他飞身来到两人身前,灵力在他身体内翻涌,变得如同方才的珠子一样。
“劳烦谢小公子给他放个气了。”程凌指导着谢宝琼攻击曹庄凌的命门。
只是谢宝琼还未动,多张黄符排列成线像是锁链如蛇从曹庄凌身后袭来,捆住像二人发动最后袭击的曹庄凌。
熟悉的人影从拐角走到二人旁。
程凌熟稔地走上前,拍了拍人的肩膀:“你小子不错啊,都混成少使了。”
荣奉没拨开程凌的手,反而低下眼,扫了眼程凌的腿:“你的腿怎么样?”
程凌拍拍自己的腿,传来金属敲击的声音:“应付这种场面够了。”
趁着二人叙旧之时,谢宝琼靠近面色灰败下来的曹庄凌:“要你抓我之人到底是谁?”
曹庄凌掀起看了他一眼,没有吭声,视线移向远处的天空。
谢宝琼回头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赤松正与一人缠斗,声势之大,若非布了结界,只怕他们也要卷入其中。
“那人就是……”
“谢小公子!”
“躲开!”
谢宝琼的话还没问完,荣奉与程凌的声音突然同时响起,身影也朝他掠来。
他回过头,时间在眼中放慢,曹庄凌的面皮突然开始融化,无数飞虫朝他席卷而来。
谢宝琼反应迅速地释放出灵力,杀死这群飞虫。
可随着飞虫被灵力碾灭,飞飞扬扬的粉末从其中散落。
他被程凌抱住向后滚去,却不可避免地沾到一些。
荣奉甩出一张符纸,挡住收拢起飞虫的尸体与粉末,方便后面程凌的研究。
自己则快步来到两人跟前:“怎么样?”
谢宝琼坐起身,沾到粉末的皮肤传来怪异的感觉。
“没什么大事?那粉末好像会让人显出原形。”程凌已先一步站了起来,语气却有些不太确定。
她的脸与手背上也沾上不少粉末,展露出灰白相间的鳞片。
谢宝琼顺着程凌的话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心,沾到粉末的部分尽数石化。
他抬起手,指尖抚上自己的脸。
粗粝的手感让他意识到他的脸也有一份变成原形。
心头无由来地一阵恐慌,他逡巡着视线寻找谢琢的身影。
没关系的,谢琢还昏睡着,只要荣奉与程凌为他隐瞒,只要谢琢不相信,他就还是谢宝琼。
可他偏过头,却撞上谢琢如镜般寸寸碎裂的眼神。
“小……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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