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山中一夜雨 湿湿热热的东西洇湿了地面……
暑气将消, 这一夜无相渊中竟落了雨。
雨水凄厉胶着,从天际一路卷着枯枝败叶呼啸下来, 萧瑟的敲击声经久不息,像是在竭力掩盖什么。
魔殿中的声音窸窸窣窣经久不息,楼厌结了印,使任何人都不敢靠近。
因而无人知道这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衡弃春竟先一步醒过来。
他动了动,从楼厌身上翻下来,光.裸的肌肤触上冰凉的地面,禁不住又是一阵颤抖。
他勉力咬住唇, 这才压住了喉间的闷哼声, 确认再三没有将那头熟睡的狼吵醒。
狼崽子……
也不知道去床上。
外面的天色阴沉至极,雨还下着, 肆虐的风声卷着雨水在山谷中来回穿梭,发出渗人的声音。
这场雨过后, 天该凉下来了。
衡弃春想。
他撑着地面跪坐起来,抬手去够自己散落在地上的衣物。
手臂尽可能地伸长,但很快又泄力一般吐出来一口气。
够不到, 身上疼坏了。
四肢百骸像是被什么东西碾过一样, 只要稍一用力就会引得小臂上的肌肉一阵颤动。丹田之内热意未消,只是轻轻一动,就有什么湿湿热热的东西洇湿了地面。
衡弃春后知后觉地烧红了脸颊。
再顾不得哪里疼, 他两手交替攀爬着取回了自己的衣物, 布料虽变得潮湿, 但好在没有被撕烂。
还能穿。
衡弃春挑挑拣拣地将衣物穿戴整齐, 又一条一条地将衣带系好,做完这一切,他才乜眸看向昏睡未醒的楼厌。
狼崽子仰面躺在地上, 面上潮红未退,眼眸紧阖,呼吸绵长。
一身红袍已经尽数敞开,夹杂着缠乱的发辫散至一侧,露出少年人强劲的前胸。
想来是狼的本性如此,他竟不觉得睡在地上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衡弃春盯着那片皮肤上几处显眼的咬痕,不自然地躲开了视线。
想来是神骨抽离,他在楼厌面前,竟从没有能够把持得住的时候。
人说“爱人”,大约就是这个意思。
衡弃春抬手,默默掐出一道回春诀,打算消除掉他们身上暧昧的咬痕。
几乎透明的水色灵气凝聚在指尖,衡弃春先是蹙了蹙眉,生平头一次凑上去闻了闻。
没有味道。
其实自这一世开始,他是一直能够闻到那缕莲花香的。
衡弃春垂眸看着自己泛白的指尖,眉梢动了动,然后徒然将手垂落了下去。
纵然早就知道会有这一日,但与之相伴了上千年的神泽就此散去,终究还是有些恍惚的。
衡弃春并没有迟疑太久,坐在原地等了片刻,等到身上的酸痛略缓下来一些,才缓慢地起身站起来。
这一站才发觉腿也抖得厉害,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感到湿滑的东西洇湿了一小片衣袍。
他从来不知道要清理,就连第一次之后替楼厌挡雷劫,也是揣着东西去的。
烧红了的耻意烫得他浑身燥热,衡弃春赤着脚,光.裸的脚趾踩在冰凉的地面上,而后一步一步挪到楼厌面前。
在强烈的不适下俯身,捡起楼厌散在一旁的外袍,“唰”的一声给狼崽子兜脸罩住。
一场雨淅淅沥沥数个时辰,却丝毫不见有止歇之态。
风雨肆虐,将这座被下了禁咒的魔殿严丝合缝地笼罩起来,不见一个人影,也不听一句人声。
楼厌其实醒了一会儿了,只是不想睁眼。
昨夜衡弃春主动坐在他身上,两个人紧紧相抵,在疾风暴雨中消磨了数个时辰。
直到之后衡弃春受不住,对他求饶,开始意识模糊、“小狼”“小狗”地乱叫,雨水才一股脑儿地全部冲破云层,持续不断地落了许久。
再之后他们相拥而眠,各自分付了一场缠绵的梦。
他怕一睁眼,就要再去面对那些难舍难分的问题。
但衡弃春摸衣服的声音传入耳孔,他被师尊抛来的衣服兜头罩住,紧接着是殿门开阖的声音。
“师尊!”
楼厌惊惶地坐起来,余光里瞥见殿门被关上的一瞬,一层冷汗密密麻麻地爬上额角。
他终于想起自己刚才做的那个混沌的梦——是神魔同归于尽的两百年间,他以残魂的形态飘散于幽冥之中,而衡弃春——用残存的神泽聚起一个模糊的形态,涉遍九州,将他飘散隔出的残魂一缕一缕地归拢起来。
于是才有了漆园蝶所造之梦。
楼厌爬起来,身形在瞬息之间变成一头小野狼,几步奔至门前,然后用鼻尖拱开门缝,从仅有的缝隙之间钻了出去。
衡弃春正站在廊下。
雨幕似乎小了一些,细碎的雨珠被风搅乱,穿成一面缠乱的雨幕。
风雨交杂,挑起衡弃春坠地的袍角,素衣与鹤发混迹一处,露出那张苍白而又漂亮的脸。
楼厌很少可以这样长久地注视他。
衡弃春似乎没有注意到楼厌。
很长的时间里,他的视线始终落在垂檐而落的雨幕之上,那双眸子仍然透着悲悯苍生的皎厉,即便看雨,也可窥见他在九州将覆时瞥见的露出的那抹孤忍。
他在忧苍生。
衡弃春说,我弃天下都不肯弃你。
可他弃天下了吗?
楼厌摇头失笑。
他是最爱世人的神明。
纵剖神骨,历转世,死后又复生,轮入人情欲网,却自始至终都挡在苍生之前。
何必宽慰我。
楼厌想。
狼崽子站在原地看他片刻,尾巴上的毛发垂落至地面,被檐下潲进来的雨水打湿。
他动了动尾巴,在心中默念一道魔咒,眨眼之间魔息四起,再看时已经变回了那个身形矫健的少年。
脚步声响起,他对上衡弃春看过来的视线,很乖顺地笑了一下,“师尊要不要去沐浴?”
衡弃春立刻觉得自己滚烫的小腹“突突”地跳了两下。
他瞥见楼厌发梢上凝结着的水珠,脑子里一闪而过一些不干净的东西,立刻躲开了视线,干瘪道:“不必了……”
楼厌顺着衡弃春的视线看过去。
缠乱的雨丝在风中席卷翻飞,水汽扑在人脸上,无端带来一种暑气褪去的凉意。
午时天微明。
这又是一天。
无相渊中再寻常不过的一天。
“我已经传话给虎妖,让他放了地牢里的人。”楼厌忽然开口,缓缓说,“但死了十七名修士,多是被他们的掌门亲手所杀。”
话音落下,衡弃春的侧影似乎是顿了顿。
楼厌看见他侧过身来,重新用那双清润的眸子审视他。
“昨天的话没有说完。”衡弃春说,“你若想求我要你,就不要再妄图造下杀孽。”
楼厌倏地就红了眼尾。
他紧紧咬着后牙,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听见自己吐出来的字音,“正道之人皆伪善,人人贪生怕死,那些小弟子认小人为师,是他们活该。”
“我也杀过你一次,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也伪善?”
楼厌瞳色一震。
“还是说,你觉得是你活该?”
楼厌紧紧抿了一下嘴角,情绪波动间牵起胸腔一阵剧烈的颤动。
他不敢说自己曾经的确认定衡弃春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更不敢说,他当真觉得自己该死。
可他又做错了什么呢?
楼厌吐出一口气,胸腔立刻瘪下去,心里瞬时空了一片。
“师尊不该舍弃神骨。”他忽然说,“你若是上神之身,尚且还有与我相抗的底气,可如今你已是凡人,纵然我想杀人,你又能如何呢?”
寂静。
连城一串的雨珠坠过来,随后是衡弃春对他招招手。
楼厌犹豫了一下,很快朝着他走过去。
“我的确不能如何。”衡弃春抬手,指尖在他眼角的那颗泪痣上逗留了一瞬,说,“因为我说过,不会不要你。”
“小狼,师尊不会不要你。”
只这一句话重复了两步,楼厌眼角的泪水便汩汩地留了下来。
他是狼,生性要强,除了装娇弱扮可怜的时候,从未在衡弃春面前掉过眼泪。
灼热的泪水划过脸颊,在下颌处晃荡了一下,然后一股脑儿涌入脖颈。
烫得他真个个人都缩了一下。
“出息。”衡弃春骂他,“为师言出必践,说了要你就是要你。”
“日后不许再以人命妖邪我,更不许再试探我的意思。”
没反应,狼崽子哭得正起兴。
衡弃春又伸手钳上他的下巴,打量着面前梨花带雨的一张脸,不满地蹙了一下眉,“啧……”
楼厌忙不迭地点头,下巴像鼓点一样在衡弃春的掌心里一下又一下地敲动。
“我听见了。”他闷闷地说。
小狼信骗又信哄,这种时候总是这么乖。
衡弃春静静地打量他,等到楼厌哭得差不多了,他才翻过掌心,用手背抹了抹小狼脸颊上挂着的眼泪。
他看起来很平静,丝毫没有知晓楼厌杀人之后的盛怒,只是淡淡地嘱咐:“回去收拾收拾,好歹是掌管了九冥幽司界魔主,哭成这副模样,像什么样子。”
楼厌抽抽哒哒地在他的手心里乱蹭,然后胡乱地点头答应。
等到他勉强平静下来的时候,却发现衡弃春正温和地看着他,然后主动吻了他的眼角。
带着一丝凉意的嘴唇吻过他眼角的泪,随后一点一点攀上他的嘴唇。
他们在一天雨幕中接了一个绵长的吻。
一吻罢,衡弃春拍拍楼厌的肩膀,说:“回去吧。”
楼厌睁开眼,看见衡弃春正要拾步下阶。
一瞬间的恐慌如潮水一般将他笼罩起来,楼厌站在廊下不敢乱动,惨戚戚地冲着衡弃春叫了一声,“师尊……”
“我去见你师伯。”衡弃春说。
楼厌没有再阻拦,只是眼睁睁地看着衡弃春。就这样走入雨幕之中。
他神泽尽失,甚至没有用避雨符
廊下只剩楼厌孤立无援。
对师尊的承诺让他不敢再往前迈一步,而某些隐约的预感又在此刻重重地戳上他的心口。
他知道。
无计可施的人并不是衡弃春,而是沦为神明败子的、他自己——
作者有话说:[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第122章 不肯弃苍生 小腹的位置又不适地跳动了……
雨水胶着地缠绊住人的脚步。
衡弃春涉水而行, 走出回廊时衣发已然尽湿,他未顿足, 径直拾阶上台,迎上面前负手而立的人。
“师兄。”
避雨符结成的屏障兜头罩下来,瞬间隔绝了外面骇人的雨雾。
“为什么不结符避雨?”南隅山问。
衡弃春淡淡地笑了一下。
阴沉的天色下难辨人影,但他一身素袍如云倾坠,清润的脸上沾了雨珠,映衬之下竟有苍碎之感。
他没有答南隅山的问题,而是避重就轻地问:“他没有难为师兄吧?”
南隅山冷哼一声, “孽徒, 以为让仙道众人自相残杀他便可以观一出好戏,此等贪生怕死的行径, 我还不屑于去做。”
他说完又拧了一下眉心,偏头去看衡弃春, 意有所指地问:“他为何突然把人放了?”
衡弃春心虚地挪开了视线。
小腹的位置又不适地跳动了两下,他自然不敢告诉师兄这是他拿什么换的,只硬着头皮说, “他……他知道错了。”
这实在不像是什么实话。
雨声敲在避雨符上的“噼啪”声太大, 几乎将衡弃春这话的最后两个尾音掩盖过去。
南隅山等了许久,都没有再等到他的师弟开口。
刚被师侄折腾了一通的南掌门愣是被自己的师弟给气笑了。
“我看未必。”南隅山问他,“你当日亲口与我保证, 说楼厌不会为祸苍生, 可他如今都做了什么?”
见衡弃春不接话, 他便一条一条地数下去。
“屠戮仙门, 残杀无辜,掳掠鲛鱼幼子,捕获神兽……”
“甚至将你囚在身边做他的……”
最后两个字实在太过难以启齿, 南隅山紧咬牙关,半晌之后才又说下去,“那孽徒虽是一头野狼,但本性还算良善,此事我不驳你。”
“可你也要知道!他如今的身上长了一根魔骨,只要他没有灰飞烟灭这一日,这根魔骨就是世世代代地传下去。”
“届时不只是楼厌。”南隅山尾音一震,避雨符晃动了一下,外面的雨珠肆意洒进来。
一声迸裂的脆响声中,他说:“……乃至你自己,终有一日会随九州倾覆。”
衡弃春闭目。
独立廊下观雨时的万千心绪莫名涌升起来,他心里生出一阵钝钝的痛楚。
“我见过。”
一语既出,竟先引得南隅山静了一下,片刻之后他才又拧紧了眉心,满腹诧异地问:“你见过?”
“你怎么会见过?”
缠乱的雨丝被风吹卷着从避雨符外斜斜地落进来,沾湿了那头如坠云端的鹤发,使人恍惚之中终于生出一丝诧异——上神之身,为何满头雪发?
南隅山不言,只想听衡弃春如何解释。
而静默之际,无相渊外忽然响起一阵嘈杂声。
“那魔头想是被衡弃春绊住了,此刻魔气正衰,我们趁此时杀进去,定可取他首级!”
“杀进去!今日定要铲除妖魔!还我九州之内一个太平!”
此后的“杀”声一句接着一句,士气鼓舞非常,声震山谷。
无相渊中灵力拨动,似有人在外面结起了剑阵。
“是方才被放出去的修士。”南隅山辨认出来,“楼厌让人在地牢中自相残杀,此举引来非议,恐怕不能善了。”
衡弃春顺着声音的来源处看过去,被雨水浸润的眉心含着一抹淡淡的担切,“九冥幽司界汇聚于此,他们若要硬来,并无多少胜算。”
衡弃春亲历过九州覆灭的一世,自然明白,以如今的境况而言,屠戮妖魔诀不能改变其余三界的命运。
六界终究要有同归于风雪的那一天。
他尚未回神,就听见南隅山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去看看。”
衡弃春沉默片刻,然后点头应下。
回身之际,倾天的雨幕越过避雨符朝他袭来,那身饱经摧残的衣袍瞬间被雨淋湿,湿泞泞地贴在身上,露出一副消瘦的身形。
“弃春。”南隅山唤住他。
他没有替衡弃春结符,只是同样站在雨里,定定地看着自己从小看顾大的师弟,问出了最开始的那个问题:“为何不结避雨符?”
衡弃春不答。
南隅山顿了顿,随后伸手,拨开衡弃春颈侧湿泞的一小缕碎发,手指径直掐上衡弃春的后颈。
他摸到后颈上的那根脊骨,手指在上面重重地按了一下,第三次问:“为何不结避雨符?”
脊骨上传来一阵微麻的痛意,衡弃春不由地蹙了一下眉,喉结滚动,露出一声隐忍的痛呼声。
只一个闷哼伴着雨水传过来,南隅山触电一般地收回手。
这一日的雨像夏日嘈杂的蝉,一样惹人烦乱。
无相渊的高台之上,师兄弟两人对峙而立。
一个是世人眼中高坐神坛的神明,一个是九州之内名镇一方的掌门。
南隅山的眸色渐渐变得深涌。
他看着眼前的师弟。
白衣胜雪,鹤发清颜,纵然一双眸子里全是对苍生的悲悯之意,他却仍然能够将其与年幼时那个倔强叛逆、有事没事非要在师祖的规矩上跳一跳的小孩子。
南隅山只觉得碰过师弟脊骨的手指灼热发麻,他越看越安静,直到往后退了一步。
那头白发那样刺目,他为何会觉得,一个不过千岁的神明,生出一头鹤发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电光火石间,一个不知名的念头在脑子里一闪而过,像是一尾游动的滑鱼。
被他抓住,穿成一条关乎尘世的草蛇灰线。
他猛然意识到过往种种因何而起。
造梦术。
衡弃春剖骨以求来生,化梦境为现实。
且是有人窥破了他的心思,在造梦之时强行扭转了他的认知,让他觉得衡弃春这头白发和一身病骨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南隅山陡然松开了紧攥着的手指。
他忍痛闭眼,不肯再看眼前孑然一身的师弟,张嘴时才发觉自己声音泛哑。
良久说:“是鹊知风帮你造的梦。”
南隅山今日问了衡弃春许多问题,唯独这一句不是。
这是个极笃定的句子。
片刻,他没有听见衡弃春的回音,于是又睁开眼睛看他。
“弃春。”南隅山说,“鹊知风身上的所有本事,都是我一手教出来的。”
一顿,“包括造梦之法。”
天下万物,至此都有昭然若揭之时。
衡弃春垂目,睫毛颤了颤,轻轻地“嗯”了一声。
其实连他自己都没有想明白。
当初亲手斩断那根神骨,除了想要在这一世具备“爱人”的资格,是不是还藏有别的企图。
苍生得以保全至今,与他是不是真的毫无关联。
天际轰鸣了一瞬,积攒多时的闷热燥雨就这样泼洒下来,被南隅山手中越来越大的避雨符遮挡起来。
衡弃春就站在符阵的一角,一张清圣至极的面容掩在灵光之下,徒留一双窥向世人的眼睛。
那双眸子里神性太过,注定不得善终。
沉寂片刻的功夫,无相渊外忽然传来一声异响。
南隅山手中的避雨符晃了晃,雨水从缝隙间钻进来,瞬间模糊了人的视线。
感知到灵力的拨动,衡弃春抬头上看,眉心骤蹙,“有人冲破了无相渊的结界。”
南隅山瞥他一眼,自行抬手掐出一道探灵诀,脸色很快就暗沉了下来。
“是修竹出事了。”他怒声,“我就不该带他出来。”
衡弃春直觉此事绝没有这么简单,但眼下情况紧急,他顾不上分辨许多,只钳上师兄的手臂,说:“正道之士正值义愤填膺之时,结界一破,恐怕又要造成仙魔混战的局面。”
“师兄,我去看看。”
南隅山心说你这副破身子去了又能有什么用。
他沉了一口气,看着衡弃春,又说:“一起去。”
第123章 义愤填膺者 “神位给你,你坐吗?”……
无相渊外已是一片混杂。
那些所谓的正道之士聚集于此, 集众人之力,强行破开了无相渊外的结界。
诗无情以手中的神器紧紧抵住结界上的裂口, 扭头唤:“结界已破,你们方才是谁说要铲除妖魔的?为何还不杀进去!”
众人面面相觑。
雨幕如帘。
成千上百人齐刷刷地向后退了一步,随后有人高声喊起来,“是李长老!他说要亲手斩了楼厌的脑袋!”
躲在人群中的李长老脸色骤然一变,接着前人未消的话音说:“胡说,分明是江掌门,扬言要替他的小徒报仇。”
“可他的小徒不是被他亲手所杀的么?”
此言一出, 争吵的人生骤然一寂。
除了南隅山仍逗留于无相渊内, 外面这些掌门都是一得赦就慌不择路逃出来的。
地牢里的那一幕实在太过血腥,非常人所能轻易忘记。
想要活命的人发疯一般地斩杀身边的同门, 力高一等的“师尊”亲手杀死徒弟。
水中血流成河,到处都是呻吟声与咒骂声。
江掌门很快出声辩驳:“活命而已, 你们难道就没有杀自己的徒弟么?”
“老夫可没有动手,是老夫的徒弟愿意自裁!哪像你,从背后要了你徒弟的性命!”
否认声与指责声又起, 伴着细碎的雨声, 吵吵嚷嚷,不绝于耳。
“你们……”有道虚弱的声音顺着众人言语交锋的间隙传了过来,“你们枉为仙门中人。”
“口口声声说着要‘锄奸惩恶’, 可真到了要送死的关头, 又贪生怕死不敢上前, 还说不怕我师兄……”
众人循着着声音看过去, 隔着一道雨幕,被诸派弟子按着跪在地上的身影便显露出来。
小孩儿尚穿着十八界的校服,两手被迫束缚在身后, 脖子上被人抵着一柄刀,整个人都淋在雨里。颈上的血线不住地顺着雨水下淌,很快就洇湿了衣领。
是魏修竹。
先前受人指责的江掌门离他最近,见状先是嗤笑一声,抱臂打量着魏修竹说:“魏小仙君,你一个蛊修,本就不应该掺和到这种纷争里来。”
“要不是你那蛇妖师兄护着你,你早就被楼厌手下的那只虎妖抓进无相渊了,焉能等到现在与我等对峙?”
魏修竹失血过多,一张脸已经惨无人色,但闻言还是抬起那双漂亮的杏眼,用一双乖巧的眸子狠厉地打量众人,“我师兄虽为妖身,却志在担起仙道大义,绝非诸位贪生怕死之小人可以比拟。”
“江掌门此时提及我师兄,竟不觉得惭愧么?”
浮玉生太过机敏。
不久之前虎妖率领众多妖魔擒获仙道众人,他一早就察觉了虎妖的意图,带着魏修竹退居人后。若非南隅山执意要见衡弃春,他本可以连师尊也一并护下的。
众人不约而同想到此处,一时忽然一寂,有人煞有介事地喊了一声。
“——诶?那只蛇妖呢?”
那只蛇妖呢?
这句话落下的瞬间,雨水似乎又变得急促起来,将这一派天地点出几分急促的意味。
有什么东西湿湿凉凉地落在后颈上,江掌门以为是雨,抬手去擦的时候又猛然僵在了原地。
身后响起一阵惊恐的叫声,“江掌门,你,你的脖子上……”
一条白蛇正窸窸窣窣地从江掌门的领口钻出来。蛇身洁白纤长,虽细却不显得瘦弱,鳞片紧紧绷起,随后整条蛇都绕上了江掌门的脖颈。
越收越紧,几乎要勒断他的气管。
“嘶——”
江掌门脸色灰白。
分明是蛇妖吐信的声音,他却硬生生听懂了浮玉生的意思,他哆哆嗦嗦地抬起手,指着钳制住魏修竹的两名弟子,颤声说:“放,放了那小孩儿……”
小弟子没有动。
脖子上的白蛇缠得越发用力,窒息感陡然涌上来,头晕目眩之际,江掌门听见自己门下的弟子劝道:“此时放了魏修竹,便没有能够钳制楼厌的人了。”
“掌门,不若你忍一忍吧。”
江掌门眼球突出,满脸涨红:“你这……逆……逆……”
“徒”字尚未说出口,他已经彻底被浮玉生勒晕了过去。
浮玉生并不贪恋此等小人的躯体,看人没了反应就缓缓松了力道,在众人或惊或恐的目光下朝着魏修竹的方向游走过去。
魏修竹先前虽逃过一劫,没有被抓到那个可怖的地牢里去,但他担心师尊,硬是不肯离开,在无相渊外苦守了整整一夜。
直到天明十分,仙道众人狼狈地从无相渊中逃了出来。小孩儿心思单纯,当即便迎上去询问南隅山的下落,尚未开口就被江掌门命人用刀抵住了脖子。
几个时辰过去,他颈上那条细小的伤口已经越来越大,血迹铺展了整条脖颈,连前襟的衣服都被洇湿了一片。
小孩儿脸色惨白,看见浮玉生过来也只是迟钝地眨了眨眼,除此之外再做不出其他的反应。
但劫持他的弟子就不一样了。
举刀挟持魏修竹的手已经开始发抖,浮玉生每近一步,他们就不受控制地想要退后一步。
他们不怕自己的掌门,但并不代表不怕浮玉生。
那毕竟是十八界南隅山的首图,多年来掌管甪端门,令天下妖邪闻风丧胆的人物……
魏修竹的手臂已经被他们拗出一个极为难受的姿势,他感到自己脖子上的刀又重了一份力道,随即听见身后挟持自己的人抖声问:“你……你要做什么……”
浮玉生偏就不肯变回人形,只一寸一寸地朝着魏修竹的方向挪过去。
蛇妖的气息散露于空气中,令那些“怕死”之人无端生出恐惧。
毕竟他刚刚不费吹灰之力就让江掌门闭了嘴。
“嘶——”
蛇信吐露的声音响起,浮玉生已至近前。
魏修竹对上他的视线,快要失焦的眼睛又凝气一寸锐光。
他不顾抵在自己脖子上的刀刃,奋力挣动了一下肩膀,调动全身的灵力掐出一个仙诀。
举着刀的弟子动了动耳朵,自言自语地说:“什么声音……”
未等其他人回答,一团黑影就从魏修竹的袖口中钻了出来!
黑漆漆的一团东西带着嗡鸣声涌上来,齐齐飞向他们的面门。
“啊!”
惨叫声夹杂着啮咬声一道响起来。
长刀脱手,两名弟子捂着脸痛苦地倒在地上,手上脸上全都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虫子,血迹很快就从指缝间淌了下来。
那是蛊虫。
是他们的师尊、南隅山惯用的蛊虫!
正派之人一时被吓得懵了一下,只一个迟疑的功夫,就听见结界旁的诗无情闷哼一声。
她手中的神器坠地,捂着胸口喷出一口血来。
“诗掌门!”有人唤。
诗无情脸色泛白,未答这一句,而是满脸惊恐地抬头,朝着结界后方看过去。
——南隅山和衡弃春正一前一后地越过结界行至众人面前。
密雨如线,在山崖间凝起一层薄薄的雨雾。
他们先看到南隅山,身上尚沾着些脏污血迹,但威严不改,他只淡淡地打量了一眼,目光便落在伤重的刚刚化回人形的浮玉生和此刻正躺在他怀里的魏修竹身上。
南隅山顿足,语气极冷:“诸位空顶着‘正道之士’的名头,就是这样欺侮我的徒弟的?”
被魏修竹的蛊虫折腾得快要魂飞魄散的小弟子哭都哭不出来,一边承受着蛊虫噬肉的痛苦,一边心如死灰地看着南隅山朝他们走过来。
随后,那双眼睛径直略过他们,任由他们继续受蛊虫折磨。
“师尊。”浮玉生唤。
南隅山应了一声,躬身,亲手结了一个回春诀,将指尖抵上魏修竹正在冒血的脖子。
凭他对徒弟的了解,只一眼就知道是小徒弟又犯了傻毛病,不由地轻斥一声:“什么时候才能长点儿记性?”
回春诀下,魏修竹的脸色很快恢复了许多,他此时靠在浮玉生的怀里,感受着师尊渡进身体里的暖流,从数日前就没有安过的心总算装回到了肚子里。
大抵心虚,他不由地低下头,诺诺地答了一句:“我知道了,以后十八界外的人都不是好人。”
南隅山:“……”
“我当是谁。”静默之际,李长老满是嘲讽地感叹了一句,“原来是十八界的南掌门,以及庇佑苍生的、我们的神尊啊……”
这话摆明了是为了挑火,不想竟还真的有人顺着他的话说:“什么庇佑苍生的神尊,他衡弃春养出楼厌这只妖魔,安有颜面忝坐神明之位?”
魏修竹当即就要跳起来和人干架,被浮玉生勉强按住才算罢休。
无相渊外地势陡高,山崖之上还修建了一座魔台,他们此时就聚在此处。
雨势略小了些,衡弃春拨开雨丝拾阶而上,雨幕之中依稀可见一个清俊至极的影子。
他侧首,看着刚才说话的那名修士,忽然很认真地问:“神位给你,你坐吗?”
“你……”
知他不解,衡弃春并未在这上面多费功夫,一问过后便收回视线,在众目睽睽之下凝起一道仙诀。
纵然还有仙脉,但他的身体已经不适合再动用灵力了,南隅山见状就想要阻拦,尚未开口,就看见衡弃春指端的水色灵力已经幻化成一面无形的屏障,隐在细碎的雨丝之后,像是一面庞大的蛛网。
网中逐渐幻化出另外一幅景象。
仙山灵障,神草将枯。
无数神龛林立一山,神像破损残败,像是一个荒无人迹的秘境。
有人迟疑:“这是……”
“是鹤子洲!”
画面里,一个身着鹤袍的少年长身而跪,冲着面前一座佛龛郑重叩首。
龛上是衡阳长老的名字。
那正是许多天前,衡弃春在六鼻镜中亲眼所见的一幕。
略有不同的是,魔骨已经不在他的身上,因而跪在师尊龛前的,仍是衡阳长老尽心守护的少年。
众人皆是一怔。
“怎么回事……鹤子洲的神山上,难道不是神界么……”
“正如诸位所见,神族并未弃下五界于不顾。反之,为庇佑苍生,世间神明早已逐次陨落。鹤子洲的神山上,只剩无数座神龛墓冢,以及滋养草木、镇压魔息的神泽。”
“纵如此,亦不能阻止魔骨流入九冥幽司界,神且无助,但还是竭尽所能保全了下五界。”
衡弃春转身,看着无相渊外义愤填膺的仙道众人。
掷地有声。
“诸位今日执意要杀楼厌。”
“可又想过仙界之下、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界?”
第124章 我观神明相 但他的脊骨都碎了。
正如两百年前。
楼厌率领九冥幽司界额屠戮仙门, 修真界覆灭之后,人界亦难以保全。
暴雪两百年, 整个九州都陷入了一片虚冥之中,不剩一个活物。
衡弃春曾亲眼看过这一幕,因而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今日踏平魔界之举,到底意味着什么。
不自量力,一群蠢货。
神尊少有费这么多口舌的时候,此言一出, 众人皆是一默。
片刻过后, 才又有人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开口。
“神族陨落了,但不是还有你么?”李长老说, “衡弃春,你尚且是神明之身, 今日你若肯为苍生殉道,仙界与人界,便还有保全之日。”
一骇。
惊飓的雨水之下, 衡弃春抬眸乜向他, 瞳孔之中布满冷意,“你想要我殉道?”
似拿捏到了衡弃春的软处,李长老只觉自己一时之间占尽上风, 当即就推开人群站了出来。
祭魔台上, 瓢泼雨势分立两派。
一面站着南隅山与零星几个十八界的弟子, 另一面便是今日势必要“伸张正义”的仙道众人。
衡弃春立于中间, 听见李长老慷慨陈词。
“瞧瞧!他冠冕堂皇地说了那么多……”
“口口声声为了人界和苍生,劝说我等不要冲动,却根本就没有想过, 只要他今日殉道于此,九州之危立解!”
立刻就有人附和他:“依我看,他至今都不肯舍弃那个孽徒。你们难道没有听说么,楼厌将他囚在无相渊中,其实是将他当做了‘禁脔’!”
“神尊,被一头野狼上的滋味儿如何啊?”
魏修竹实在听不过去,少年气性大,一张脸登时涨得通红,“圆积和尚,你不要欺人太甚!”
老和尚还想再说什么,一张嘴却发现自己被施了静音诀。
另一侧的浮玉生收回掐诀的手。
他未言,扶着魏修竹缓缓站了起来,顺势收回了小孩儿先前放出去的蛊虫。
也顺便饶了那两名小弟子的性命。
圆积和尚的哑声挣扎中,他阴恻恻地看过去,一双眸子泛着蛇绿,“十八界在此,诸位这样诋毁神尊,就不怕屠魔之战未起,自己先身首异处么?”
老和尚眼眸一颤。
但今日在场的人实在太多了,除了鹤子洲,其他门派的主事之人几乎齐聚在此。
妖魔面前他们争相避让,神明面前,却打定了“正义”的旗号,誓死不肯松口。
一人退却,又有别人跳出来。
“十八界又如何?”
“一界神尊豢养妖狼,纵徒入魔;堂堂掌门收蛇为徒,纵容妖邪猖狂至此……南隅山,究竟哪一方更荒谬?”
南隅山未答。
究竟哪一方更荒谬?
细雨飘摇,眼前人头攒动。
为仙者、为妖者、为魔者一同聚集于这座山谷之中,阴云罩雾,难辨形态。
南隅山忽然沉默下去。
他想起衡弃春曾经说过的话——妖邪亦在苍生之列。
真正与这个尘世相悖的,其实是衡弃春眼中众生平等的观念。
那太高了。
是飞升入神,由神族诞育,一板一眼地守住六界道义真理,观世人死相,举剑自亡。
——而后剖出神骨,终于爱上世人的神明。
南隅山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忍。
他知道。
神明已死。
衡弃春无法为苍生殉道了。
几乎是这个念头刚刚落下,衡弃春就抬手掐诀,在之间凝起一道淡色的灵力。
不是莲诀,是十八界弟子所修习的、最普通的仙诀。
“弃春,你要做什么?”
衡弃春未答,于高台之上轻轻闭目,空中立时被他手中的灵力揭开一道巨大的裂痕。
“轰隆”一声,一道白光乍然刺目,如同一道雷电劈开浓雾。
疾风骤雨一时止歇下来。
有人指着空中那抹白光,惊恐叫道:“那是……”
“是纯阳剑!”
衡弃春的神器。
上古神器,可化青龙,诸神屠魔。
一如雷劫降世那一日,此剑一出,登时在人群中掀起一阵轩然大波。
“弃春!”
“神尊!”
阻拦之声不绝于耳。
南隅山生平第一次生出这样的惊惧,他一时忘了符纸如何画、结界如何布、可以定住人身形的仙诀如何掐。
只以本能跑过去——
未至近前,便听见一道长剑刺入血肉的声音。
“噗呲——”
……
……
……
长剑坠地,与祭魔台上的砖石相撞,发出一道清脆的“当啷”响声。
不像是上古神器碰上魔界的石台,倒像是迢迢流水自神界来,活水清流涌入人世时激发出的一声清鸣。
随后是血迹顺着剑锋滴落下来。
血水顺着雨丝蔓延开,淌到南隅山的脚边。
他低头,满脸惊恐地顺着那滩血迹向上看去,看见一截染了血的袍角。
再往上看。
胸腔里如闻闷鼓,在目光的转换之中,渐渐觉得一颗失去知觉的心重新跳动起来,像一片消匿于雨声之前的云。
缓缓垂落至地。
他竟觉得心安。
因为站在他面前的人不是衡弃春,而是楼厌。
一个终成祸患的孽徒,不足为道。
还好。
还好。
一场骤雨在顺着之间撤回脚步,兜兜转转回旋于云层之中,疾风退散,一缕稀薄的阳光从树梢之间垂落下来,正落在楼厌的发尾。
天清地明,这一剑过后,无相渊竟显露出一丝“六界太平”的端倪。
阳光一缕一缕攀上来,顺着楼厌的发辫撕扯上他的脸颊,将他全部的身形暴露于众人的视线之间。
仍是那身扎眼的红袍,领口微微敞开,颈上未饰一物,只露出锁骨处一寸浅麦色的皮肤。
再往上,是少年人弯起那双阴鸷的眸子,极勉强地笑了一声,然后眉心皱蹙,躬身喷出一口血来。
他身后的人立刻发出一声惊呼。
“他……他他他他!!”
他的脊背上满是血迹,纯阳剑从他的后颈劈下,一路劈碎那根泛着魔气的脊骨,衣衫尽裂,碎骨从皮肉中探出来,远远看去只觉心惊。
“呃……”
楼厌仰头泄出一声闷哼,碎裂的脊骨终不能支撑他的身形,膝盖一弯,轻飘飘地跪倒在地。
他指尖染血,两手死死撑住地面,调动身体里全部的灵力勉强抬头。
然后对上眼前人的视线。
师尊。
衡弃春的瞳色很淡,像被干净的雨洗过瞳眸。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眼前是看不见任何画面的。
过了许久,那些蜿蜒的血才流进来,染红一双清透的眼睛。
他看见倦阳初露之后的众生相。
有惊恐、得意、畅快、诧异。
有被眼前这一幕骇住的仙道中人。
有闻讯而来苦被困于高台之下的妖魔。
有他的师兄和师侄。
还有受下纯阳一剑、倒在血泊里,却仍痴口唤他的小徒弟。
小狼。
衡弃春一瞬间心如刀绞。
他挣动了一下,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反应。太过急切地想要扶他的狼崽子,足下踉跄,竟先一步摔了一下。
小狼……
无人上前。
雨幕将消的祭魔台上,衡弃春一步一拌,一身清雾纱袍被拖拽在地,如他的人一样,沦为一片泥泞。
“小狼……”
良久,衡弃春触碰到楼厌的指尖。
不同于少年人灼热滚烫的手指,握在掌心的温度是冰凉的,混杂着沙砾与血迹,像两百年间冻透了的冰雪,稍不留神就要化去。
衡弃春颤了颤,一寸一寸地将楼厌的手指攥入掌心。
像很多年一样,他抚了抚楼厌的后颈,将奄奄一息的小野狼揽入怀中。
“为什么?”
楼厌浑身都疼,颈部以下几乎已经失去知觉了。
但抱着他的怀抱那样熟悉,使他不由地想要眯起眼睛,把整个脑袋都埋入他的怀里。
但他的脊骨都碎了。
因而他只是动了动,尽最大力气让靠在衡弃春身上,虚弱地笑了一下。
说:“师尊不能殉道苍生,但……我可以。”
衡弃春眸色一痛。
他想起不久之前楼厌自缚红绳跪在他面前时说的话——“要我放过天下苍生,可以。” “除非,神尊要我。”
神尊要了他。
他也放过天下苍生了。
他甚至想要救天下苍生。
两百年瀑雪淋身,经蝶梦、历新生,于九冥幽司界窥见前世,顿思大悟。
鬼哭河畔,衡弃春与鹊知风的那番谈话,他只记住了四个字。
——叫做灰飞烟灭。
衡弃春眼尾通红,勉强忍住不住看怀里的人,托着楼厌的后颈将他扶在怀中,说“你起来。”
楼厌就撑着衡弃春的手臂坐起来,盘腿坐在地上,而后笑了笑,呲牙看向世人。
那是个坐以待毙的动作。
“楼师兄!”眼看着魏修竹那个小孩子意识到了什么,踉踉跄跄地跑过来。
楼厌循声看过去,忽然抬手,在魏修竹和浮玉生面前设下一面厚实的结界。
那些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似乎就此小了下来,无人再靠近,他终于能够亲睨地抬头,用自己的额头蹭一蹭衡弃春的下巴。
纵然衡弃春已经耗尽了所有的神泽,但他似乎还能闻见师尊身上那缕好闻的莲花香。
这让他感到安心。
狼崽子蹭够了,哼哼唧唧又恋恋不舍地将脑袋收回来,努力探头,看着衡弃春笑笑,吐出来几个气音:“求师尊……”
“成全。”
衡弃春心疼地闭上眼睛。
一颗心像是被生生攥死又用力拉扯,连带着整片肺腑都叫嚣起一阵痛意。
滚烫的水渍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将眼前晕得一片朦胧清明难测。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甚至想要提起剑来,杀了眼前这些将楼厌逼到此等绝境上的正道中人。
但他知道。
他的小狼本性纯善,不欲成魔,而欲渡苍生。
压在地面上的膝盖终究卸了力气,捻动沙石,而后缓缓退了一步,将他的小狼暴露于高台之上。
众生之间。
怔然的众人不知这位高高在上的魔主为何突然闯出来挡了纯阳剑,但他们很快就辨清了眼前的局势。
“纯阳剑是神器,可斩魔骨,楼厌被此剑断骨,如今魔气微弱,撑不了多久就会灰飞烟灭。”
“我们趁此机会杀了他,届时九州可得太平!”
“杀了楼厌!”
“杀了楼厌!”
正如支撑衡弃春以“神明”之身存活于世数百年的神泽一样。
魔骨虽断,但楼厌身上仍有魔气。
欲除魔气,令他真正灰飞烟灭,可以用法器、施灵力、结剑阵。
可以穷极一切手段要他的性命。
于是一个接一个的正道之士涌上高台,刀刀毙命,斩他要害。
无数法器迸发出灵光,穷天人之力,斩杀一只濒死的妖魔。
血一寸寸地漫过高台,倾天瀑雨似又将劈落下来,掩盖了楼厌难以压制、痛苦至极的闷哼声。
此一幕更甚两百年前。
那么衡弃春呢?
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小徒弟被人残杀。《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