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019 不了解,却想要爱她。


    许时漪从小成绩就不好, 可她不认为是自己的问题。


    这全赖许荷。


    都是因为许荷的纵容,或者说不负责任。


    念小学的第一个月,摸底考试。


    许时漪数学考了85分, 不上不下, 中游水平。她拿着试卷回家, 认认真真把错题改了, 又掏出算术册, 要求许荷再给自己出几道题做, 查漏补缺。


    许荷拒绝:“今天果树要打药, 快来干活。”


    念小学的第二个月,课文里有不认识的字。


    许时漪抱着书去请教许荷。


    许荷却说:“我也不认识。”


    许时漪不信:“露露的太爷都认识!”


    露露的太爷90岁了, 没念过书, 牙齿都掉光了。


    许荷说:“那就叫露露的太爷教你吧。”


    念了半年小学, 班主任通知要开班会。


    许时漪去找许荷,让她记得明天准时去学校。


    当时许荷正在果园里给树干绑保温棉做过冬的保暖准备, 头也不回:“开班会干什么?”


    “老师要跟你汇报我的学习情况。”


    “不去。”许荷说。


    “啊?”许时漪呆住了, “妈妈, 你为什么不去?别人家长都去啊。”


    “别人家长都去,我就要去吗?”许荷理所当然地说,“我又不关心你的学习。”


    “可别人家长都关心孩子的学习,你为什么不关心我?”


    “学习好有什么用?”许荷淡淡地道, “会吃, 会喝, 会睡觉, 这就够了。你要不要来帮我绑保温棉?”


    许时漪只好放下书包,委屈地帮妈妈干活儿。


    她干着干着,小眼泪就啪嗒啪嗒往下掉:“妈妈, 给树绑保温棉有什么用?”


    许荷手把手教她怎么绑,怎么系绳子,平静地回答:“学会这个,能让你饿不死。”


    奇葩又特立独行,没文化还不愿意接受文化的熏陶,是个粗俗女人。


    ——这是许时漪对妈妈的全部印象。


    她从不知道妈妈居然念过这么多书,学位证书一直堆到博士,甚至还在国外的高等院校进修过,专业是天体生物学。


    博士学位颁发的那一年,许荷23岁。


    天才。


    许时漪脑海中冒出了这个词,她的妈妈居然是个天才!


    夜深了,许时漪睡不着,也不敢睡。


    眼前这一切对她而言太珍贵了,她害怕一睁眼就回到了2025年,害怕今晚的种种不过是场梦。


    她还没有享受够和亲人在一起的时光,还没有完全了解到妈妈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许时漪翻了翻桌上的日记,试图透过寥寥几页纸,触摸妈妈真实的灵魂。


    虽然成长过程中吃了些苦,挨了些骂,她却从没有怨过妈妈。


    许时漪不知道别人口中那些不堪的、用来描述妈妈的话是真是假,但都不重要。


    她不了解妈妈是个怎样的人。


    不了解,却想要爱她。


    许荷的字很漂亮,秀气板正,不爱连笔。


    许荷十五岁就念大学,她喜欢星星,探索起宇宙来游刃有余。


    许荷早慧,倔强,性格不与人亲近,在同龄人里没有朋友,奶奶是她最亲的人。


    许荷嘴巴挑剔,不喜欢味道重的食物,讨厌吃肉,最爱白米饭和清炒空心菜。


    许荷平日大部分精力都用在了工作上,对生活的关注就变得微不足道。


    比起研究室里的如鱼得水,她在处理现实事务和私人情感时有种天然的滞涩和笨拙。


    她没有恋爱过,不懂爱情。


    因为太过优秀和冷淡,也没有男人敢追求她。


    前些年,许荷的日记里基本只记录着学习和工作,专业术语艰涩难懂。


    直到最近,日记的画风突然变了。


    [他长高了,做饭比奶奶好吃了,不过还是个小孩。]


    [小孩脾气怪。]


    在许荷的日记里,许苏山是个怪脾气的孩子,一会儿开心,一会儿不开心。


    开心时很克制,不开心却都写在脸上,摆明了想让人来哄他,可许荷哪里是会哄人的性格?


    在许荷回国工作后,小孩子的脾气越发明显了。


    只要许荷去单位上班他就不开心,如果许荷连续工作超过三天不回家,他甚至会直接找上门去。


    许荷比许苏山大八岁,看许苏山大概就像看一只粘人的小狗。


    长夜并不漫漫,时间飞逝。


    转瞬间,一抹鱼肚白就浮上窗外的天空。


    许时漪放下许荷的日记,环顾着凌乱的书房。


    昨夜她没有闭眼,也就没有醒来,她仍在1995年亲人的身边。


    可倘若哪天一睁眼她回到了2025年,该怎么证明眼下发生的一切不是一场梦?


    这屋子现在是许荷的书房,若干年后会变成许时漪的卧室。


    里面的书全都被丢掉了,书架的位置也会变成许时漪睡觉的小床。


    许时漪费力地推开实木书架,被墙后积年的灰尘呛得打了几个喷嚏。


    她又从抽屉里翻出螺丝刀,在那隐蔽的墙面上刻了几道划痕,直到墙面的漆掉落,露出水泥的颜色,她才罢手。


    做完这件事,村里的公鸡叫了,天也大亮了。


    大锅里蒸着地瓜稀饭,鸡蛋和包子,许苏山一边烧着火,一边用煤气灶炒了一小碟青菜。


    许时漪打着哈欠走出书房:“你不多睡会儿?”


    没记错的话,许苏山现在还是高中生,高中生五点就爬起来做饭不困吗?


    许苏山把炒青菜放到她面前:“我习惯早起了。”


    段爱美跟其他老太太不一样,她喜欢睡觉,此刻还在床上睡得香甜。


    做饭,拖地……整个家的重量都扛在了许苏山稚嫩的肩上。


    他见许时漪熬了一宿有黑眼圈,倒热水泡了条毛巾递给她:“敷一下。”


    许时漪把毛巾盖在眼睛上,温温的,很舒服。


    许苏山吃饭快,三两口就喝完粥。


    他从书包里掏出一本练习册:“昨天的物理作业有道题很难。”


    许时漪咬着鸡蛋,眨了眨眼,眼底满是清澈与无知。


    “讲题。”许苏山把练习册推到她面前。


    许时漪:“……”


    讲题?她吗?


    “你说过,有不懂的就问你。”


    原来妈妈是会给人讲题的啊!


    爸爸真是活在了好时候,她小时候可没这待遇。


    许时漪伸手:“拿来吧。”


    装模作样看了片刻,她哼了一声把本子还回去,教训他:“这种简单的题都不会做,你有没有在好好学习啊?”


    “回去想。”许时漪连题目都看不懂,使出拖延大法,“晚上还不会,我再教你。”


    许苏山静静地看着她。


    许时漪面不改色。


    管他呢,反正他也没法证明自己不是许荷。


    吃完饭许苏山就去上学了。


    学校离村子五公里,步行来回一趟要走好久。


    许时漪不理解他为什么不住校:“这也太辛苦了吧。”


    段爱美终于起床了。


    她人如其名,八十岁了还爱美,今早穿了身绵绸料的红褂子。


    原本气色就好,鲜艳的衣服更衬得容光焕发,斑白的头发在后脑勺挽了个小丸子,像年画里福娃娃的老年版。


    “这不是你们约定好的吗?你从前忙得成天住单位,小山去找你,你说你累,没空回家。”


    许时漪:“我单位远吗?”


    “车接车送,远什么?”段爱美瞅她,“小山本来也住校,那孩子死脑筋,非要你下班回家住不可,还说他会跟你一起回。见小山每天走十公里上下学都不嫌远,你才没话说,老老实实每天下班回家。”


    许时漪听得一愣一愣的。


    爸爸也太有毅力了。


    段爱美舀了碗稀饭,又撅出一块豆腐乳,坐下舒舒服服地吃早饭。


    许时漪把凳子挪过来,靠着她:“奶奶,平时都是小山做饭吗?”


    “是啊,他人比锅台高一点的时候就开始做了。”


    许时漪心疼爸爸:“您为什么不做啊?他那时候还那么小。”


    她没指望许荷会做饭。


    哪怕是她出生以后,许荷的厨艺也仅仅是能把东西弄熟的程度。


    拿去喂猪,猪都得犹豫几番再入口。


    段爱美看她的眼神都不对了:“你脑子是不是念书念傻了?是你不爱吃我做的饭!一会儿嫌我盐放多了,一会儿嫌我菜煮老了,除了小山,谁能做出合你口味的饭菜?”


    ……哦,原来是这样吗?


    妈妈有这么挑剔?许时漪分明记得,许荷连自己做的猪食都能吃下去的。


    看来爸爸不在身边,妈妈也吃了不少苦啊。


    许时漪又搂住段爱美的手臂,亲亲热热的:“奶奶,您还记得小山是怎么来我们家的吗?”


    “你不记得了?”


    “我当然记得啊。”许时漪笑嘻嘻地,“我就考考您,快说嘛。”


    她可太好奇了。


    段爱美喝着稀饭,叹了声:“小山他妈不要他,把他扔了,结果被人贩子捡到了。人贩子又把他卖给咱们村的老瘸子当儿子,瘸子喝了酒就打他。”


    小时候,许苏山身上总是带着伤,衣裳破烂,臭烘烘的。


    比起同龄的小孩,他脏得像是泥潭里的猴子,没人看管,还要给瘸子做饭。


    他总是逃跑,可大山茫茫,他跑不掉。瘸子虽然瘸了,却有一帮腿脚健全的亲戚。


    每抓回来,都是一顿毒打。


    没想到光鲜亮丽的爸爸还有这么苦的时候,许时漪恨不得提刀去把老瘸子杀了。


    “早死啦。”段爱美说,“两年前一场大火,把瘸子家的破房子烧没了,人也烤焦了。”


    他们住的地方叫禺山村,是段爱美的老家。


    段爱美很早之前就被儿子接到城里享福了,儿子儿媳去世后,她就留在城里照顾孙女。所以准确来说,许荷不是农村孩子——她是在城里长大的。


    那一年,许苏山七岁,许荷十五岁,跳级考上大学,要去外地念书。


    段爱美嫌一个人无聊,要求搬回老家的村里,弄弄菜地,养养鸡鸭,比城里舒服。


    小汽车拉着他们的行李越过了崎岖的山路,回到老宅前。


    许荷拉开车门,干净的小皮鞋踩在雨后泥泞的土地上,鞋底粘了脏臭的泥巴。


    老房子的柴垛后,浑身淤青的小孩被人追得仓惶,他乱冲出来,结结实实撞在了许荷身上。


    在大多数人眼中,许荷的性格清冷,孤僻,成日埋头在书籍数据里显得不近人情。


    不过段爱美了解自己的孙女。


    “你是个连小鸟受了伤都要抱回家治好再放走的性子,让你视而不见,太难为你了。”


    许时漪:“所以,是我把爸……把小山要过来的?”


    “要?”段爱美眼睛一瞪,“那死瘸子买小山才花了五百,看你心软,张口就是十万!”


    说着,她又戳了戳许时漪的脑袋:“你脑子里的知识把记忆给挤出去了吗?这都能忘?”


    许时漪捂着头:“哎呀我就是记不起来了嘛!”


    这年头的十万块很多吧?爸爸还挺值钱的。


    “咱家当时也没钱,还是你跟你老师借的。不过这钱花的值,小山真是个好孩子。”段爱美环顾家里,窗明几净纤尘不染,她很满意,“从小就懂事,知道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


    “菜地里的活儿会干,做饭也好吃,有了他我都不用早起了。”


    段爱美乐呵呵的,开心自己得了个好孙子。


    许时漪却很心疼。


    许苏山的“懂事”更像一种安全感的缺乏,因为害怕成为负担,害怕又被抛弃,所以活得小心翼翼,努力证明自己对这个家的价值。


    许时漪咽下嘴里的鸡蛋:“奶奶我吃饱了,我去看书了。”


    “这就饱了?再吃点。”


    “真饱了。”


    “再吃一口,人可不能饿着肚子学习。”段爱美端着粥碗追到书房门口,舀了一勺递她嘴边,“来,张嘴。”


    许时漪张嘴吃下,含糊不清地说:“真要看书了!”


    再不看书,爸爸放学回来她就没法讲题了。


    许时漪翻遍了许荷的书柜,越看越懵。这里面根本就没有高中的知识嘛。


    许时漪背靠书架,抱着书坐在冰凉的地砖上,不真切地感觉又油然而起。


    她居然一点也不了解自己的妈妈。


    可是许荷为什么会变成后来的样子呢?


    喜欢看书的许荷,少年天才的许荷,工作优越的许荷,她为什么会放弃一切,甘心在大山深处做一个种树的农妇?妈妈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墙上开了一扇小小的窗,窗外是小园。


    豆角爬上竹架,柔软的藤蔓伸进了窗子。


    翠绿的叶子沐浴在日光里,影子落在书桌上,风一吹,仿佛在水中摇晃。


    窗外传来一阵吵嚷声。


    门外聚集了很多村民,他们拿着农具,气势汹汹,商量着要去找人干仗。


    许时漪好奇地趴在窗口看热闹。


    一个中年男人进来问段爱美:“婶子,你去吗?”


    段爱美摆摆手:“我一把老骨头就不去添乱了。”


    等男人走后,许时漪问:“他们干嘛去啊?”


    “别理他们,吃饱了撑的,说要去把你们单位的‘大锅’给砸了。”


    “啊?砸锅?”许时漪惊道,“那我以后还怎么吃饭啊!”


    妈妈本来就挑食,锅没了吃不上饭,营养不良可怎么办。


    段爱美一脸“你是不是傻啊”的表情,拿双手在空中比划道:“不是吃饭的锅,是那口大锅,开口朝天的那个。听说那玩意儿有辐射,周围村子有人因为它生病了,隔壁村还死了一个。”


    许时漪:“锅不都是开口朝天的吗?”


    许时漪也想见识一下据说有辐射的“锅”。


    这年代的人受教育水平不高,听风就是雨,瞎说也是有的。既然是妈妈单位的“锅”闹出了人命,她怕直接跟上去会被连坐,就翻了条段爱美的围巾包在头上。


    头巾是玫红色的。


    许时漪躲躲藏藏跟在人群后面。


    穿过树林,山坡,随着眼前的障碍物越来越少,视野豁然开朗。


    许时漪终于亲眼看见了村民嘴里的那口“锅”。


    一只银白色“巨兽”仰卧在群山的怀抱之中,张大了嘴巴面朝天空,仿佛在试图吞吐着来自宇宙的呢喃。


    许时漪呆住了。


    比起“锅”,这庞然大物显然还有另一个名字。


    如果她没看错,这是一架射电望远镜。《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