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破不平 北将段时泣在此,谁敢闹事!……
那汉子以一种近乎挑衅的眼神看着谢不虞, 狰狞地笑道:“玄天的勇士啊,你可敢应?若是敢,我一人同你一人比划一次, 十招之内定输赢, 如何?”
谢不虞心知多半是躲不掉这祸事了,面上却仍云淡风轻,叫人看不出心绪的端倪来, 他勾了勾嘴角道:“此话可当真?”
汉子闻言心下一喜, 他还就怕这人不答应呢, 若是从了他的心意, 叫对方应了自己的比划,这才能给点颜色让对方输的心服口服, 叫他知道, 谁才是这里的老大!
于是那汉子也不犹豫, 回道:“自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语罢便动手将背后那把宽刀取下,已然一副准备迎战的姿态。
祝殃铭见此, 内心这才愧疚了下来, 心知若是自己不那么鲁莽, 也就不会给师傅平白无故地添麻烦了, 他一颗脑袋垂了下去, 不敢再去瞧谢不虞。
一旁那小女孩兴许是没见过这种架势, 小小的身躯似乎都在发抖, 忙躲到了祝殃铭身后,又偷偷露出眼睛来瞧。
萧瑾酌放下筷子,瞧见祝殃铭这副模样, 知道这孩子心里过意不去。
于是便温声出言安慰道:“没事的,你师傅本事可大着呢,天塌下来他都有办法顶着,这区区一个地头蛇,还真当他自己是老大了。”
谢不虞见那汉子手握宽刀,面上笑意更胜,也抽刀出鞘,直视着那汉子。
不过谢不虞大概是忘记了萧瑾酌还在旁边,兴许是被逼到眼下局势无可奈何,又或者是他忘记了遮掩这回事。
总之那把长刀又重新回归在谢不虞手中,这次,他的手握的格外有力。
萧瑾酌垂眸又似是无事人,暗中却已观察到了谢不虞手中那把长刀,老狐狸怎么可能会相信小骗子,先前骗他什么武功都不会的理由?
不过这小骗子竟还真是骗了他。
萧瑾酌本身便是习武之人,纵使自己使的是剑,眼神却是相当犀利,他此刻注意到谢不虞握那长刀,心下便了然此人是个用刀的高手。
他摇了摇头,低头轻笑一声,谢不虞是想对他隐瞒什么呢?萧瑾酌虽看过他掌心起茧,便已知道并非是个不会武功的人。
萧瑾酌又想了想,至于从前相遇那会嘛,想来谢不虞随身带的佩剑,也就是为了混个假身份入那阵法,地点却同他一样的目的,只是没想到途中闪出来他萧瑾酌也加入了队伍。
沈晏萧听着那汉子话就觉得好笑,谢不虞三招之内就能把他干趴下了,还用得着十招吗?
店内其余客人见此情形也都吓破了胆,尖叫着,慌乱的四处逃窜,还有人想跑出这客栈的,却被那汉子的小弟警告:“谁要胆敢踏出这客栈一步,小心脑袋和身子分了家,我们可管不了。”
此言一出,其余客人自然也就不敢轻举妄动,大多数人却还是在这里被那汉子饱受欺压的百姓,很快便打消了想要离开客栈的念头。
而这店主也早就跑到柜门后,自顾自躲了起来。
他可不想染上这些江湖事,自己明明不容易开个小店,如今却摊上了这档子破事,也真是叫他欲哭无泪了。
谢不虞翻转手中刀腕花,带着笑意的眼眸紧盯着那汉子,淡声道:“出招吧。”
那汉子双手握宽刀,下一刻便冲至谢不虞面前,一招横劈直面刀锋寒芒的破风之声!
紧随其后而来的就是那宽刀利刃,行刀之人手腕发力狠劲,可见杀意汹汹,这汉子也面目可憎。
谢不虞站在原地恍若寒松,风刃只吹得他衣袂纷飞,笑意盈盈背手看着那汉子冲着自己而来。
待到那刀锋迎面,谢不虞猛然一下腰,同时背手的长刀忽地向上一撩,竟是一招云剑,力度恰好与那宽刀正对上。
那宽刀被其长刀空中旋转的速度“铮”的一下震鸣,划出流星般的火花,阻挡了宽刀下落的趋势,又因为那汉子紧握宽刀的原因,更是震的汉子手臂发麻。
谢不虞趁此起身,背手接住自己的长刀,更是一记扫堂腿将那汉子踢的险些摔了。
不过这汉子还是有几下本事的,否则又怎么会轻易当上了此地的地头蛇?
汉子被谢不虞的扫堂腿踢空,差点与地面来个亲密接触,未曾想这汉子一个后空翻踢得先前放了手的宽刀,又站起身来,单手拎着那宽刀怒目视着谢不虞。
他心里自然是不肯接受的,旁人谁没有接他一招就跪地连连求饶的?
而此刻他越想越是怒满胸膛,于是这汉子悄然向他那桌的其余人投去一个眼神示意。
那桌上的人见投来眼神,心下也都了然,不再惬意吃食喝酒,个个竖了眉,像是在等待汉子的什么下一个指令。
于是这汉子又一次向着谢不虞发起进攻,同先前那招一模一样,只是略有不同的是,这宽刀到了人跟前才突然打人一个不注意,直改为抹刀下旋!
若是一般人定然会反应不过来这突然变换的招式,能叫人残了手臂都成。
果然是招招杀意。
可惜谢不虞早就见怪不怪,他从前在虞北的年岁里,抑或是后来在玄天的时候,也不知与多少人交过手。
早就知晓他们这些暗处使阴招,上不了台面的心思,自然也就学会了见招拆招。
谢不虞闪身一避,那宽刀居然又调转了方向,斜着劈过来绕至腿侧一踢。
那汉子忽然嘴角一勾,他连续变换了两次宽刀的方向,便笃定谢不虞只能朝那唯一一个方向去躲避,这汉子正趁此刻,微微侧过头朝那其余人这么一望。
那桌上的小弟瞬时明白了这汉子的意思,暗暗瞅准了时机竟是想让汉子胜之不武,袖中小巧精致的暗器蓄势待出
只等千钧一发的时机,而那汉子刚刚侧头一瞥就是让他们投掷的最佳时刻!
“嗖”地一声,那小弟果然在此刻将暗器飞速抛去谢不虞所躲避的位置!
而谢不虞天生耳力极好,他自然听到了这暗器划破空气的声音,刚想翻身脱开这汉子,利用手中长刀格挡回去,却不想有人比他更快一步出了手。
“我说这位仁兄,真是好没诚意比划,说是一比一,却又暗使阴招,也配论君子二字?”萧瑾酌回手接住了沏玉扇,笑道。
是萧瑾酌用沏玉扇的回旋将那暗器又打了回去,要怪也怪那小弟命不好,被自己投掷的暗器又原路返了回来,只是这次没有回到衣袖里,而是直接回了阎王地报道。
谢不虞抬眸瞥了一眼萧瑾酌,从容一笑道:“谢了。”
萧瑾酌以眼神回应了“不必客气”的意思。
那汉子见阴谋不成,小弟还被人就这么轻易的杀死了,自己被人戳破了反倒更是恼怒成羞,见自己占了下风,隐隐有输掉的迹象。
他情急之下竟是又将宽刀用了十成十的力气,直冲着谢不虞翻身一跃的门口便甩了过去。
哪料店门口赫然传进一声中气十足的声音:“北将段时泣在此,我看谁敢闹事!”
来人身披银盔,眉宇之间尽是英气,看面容不过二十有余,周身裹挟着门外风雪寒气,难以掩盖其将相王侯之气度,大步跨进了这客栈,手中正好稳稳接住了先前那汉子朝门外劈去的宽刀。
这汉子一见此人,面上顿时大惊失色,再没了之前得意洋洋的神态,眼下反倒更像是夹着尾巴的狼,不敢再惹是生非。
自称是北将段时泣的人,一眼便瞥到了那汉子,他冷哼一声,便抬手道:“带走!”
于是这汉子身边立马多了几个将士将他带了下去,其余小弟见老大都被带走,自然也想瞅准时机跑路保命。
但那少年将相在此,又怎可能放走任何一个地痞?然后这些小弟也获得了同他们大哥一样的待遇。
等将人都带走之后,段时泣这才注意到谢不虞,朝谢不虞抱拳行了个礼,道:“多谢这位侠士出手相助救那小姑娘,方才那人是此地自称一方的地头蛇,作恶多端,也幸亏侠士出手阻拦,这才令我等有了抓捕的机会。”
谢不虞摆摆手道:“举手之劳,不必言谢,还是将这小姑娘安顿好吧。”他又摸摸下巴,像是在思考什么,又道:“敢问阁下就是北将段时泣?”
段时泣一愣,答道:“正是在下侠士听说过我?”
谢不虞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回应道:“略有耳闻,听闻虞北遗孤正在重新将虞北建立起来,你可得费心了。”
段时泣笑道:“段某真是未曾想到,侠士居然听过我,不错,正如侠士所说,虞北的确留有一遗孤,如今正在重新将虞北建立起来还不知侠士如何称呼?”
谢不虞摸了摸鼻子道:“谢玄微,称呼我谢兄就好。”
段时泣闻言奇道:“侠士谢公子真是有缘,我们家主人,也就是如今世人口中的虞北遗孤,竟是和谢公子一个姓呢。”
“是吗?那的确挺巧的。”谢不虞哈哈一笑道——
作者有话说:[垂耳兔头]打戏有点好看
第24章 堪回首 竟是有三分相似
段时泣似是又想起了什么, 忙道:“谢公子,我们家主人近些日子来也是在复兴虞北,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候, 方才与谢公子一番谈吐, 倒觉投机。”
“我瞧谢公子是个侠义肝胆之士,又与我家主人同姓,这般机缘, 相信我家主人也会觉得是缘分, 不如谢公子可愿与我家主人见上一面?若是交谈得来, 不知谢公子可愿意也为这虞北献一份力?”
谢不虞摆摆手, 干咳了几声,道:“不必了, 我本就是浪迹天涯的江湖客, 不会在虞北过多停留的, 此番前来虞北,是想查明一些事情,不劳烦段将军费心了。”
但段时泣似乎不太愿意放弃,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 总觉得眼前这位谢公子的性子, 倒是与他们家主人有些相似了。
闻言, 段时泣又道:“谢公子既然想要来虞北查清一些事情, 与其愿意一个人四处打听费了神, 倒为何不如直接与我家主人见上一面, 询问一番, 说不定便能更快解决谢公子心中疑惑呢?”
谢不虞刚想同段时泣客气一番再委婉拒绝,谁知萧瑾酌率先发了话。
“好啊,既然段将军盛情邀请, 我们也不能拂了你家主人的面子不是?”萧瑾酌从桌旁绕道过来,行至段时泣面前,笑道。
段时泣又瞧向了这位公子,想来也是与谢公子同行的,于是便道:“这位公子多礼了,既然愿意,便一起随在下去雁声堂吧。”
“不过我家主人最近几日不在府中,外出同经商队伍亲自出面交易去了,还劳烦二位多等上几日了,吃住方面,虞北不会亏待诸位的。”
“在下还有要务在身,由我属下护送,会保证诸位安全到达雁声堂的。”段时泣拱手回礼道,见萧瑾酌微微颔首以示同意,于是便转身离开客栈了。
祝殃铭坐在长凳上看着谢不虞,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师傅少有的露出这种能把人用眼神刀死的程度,真可怕。
还好被盯的人不是他,而是萧叔叔,不过不管师傅待他怎样,他也会欣然接受的。
谢不虞此刻眼神如果能杀人,那么萧瑾酌已经死了无数次了。
“我说萧某人,居心叵测啊?”谢不虞皮笑肉不笑看着萧瑾酌道。
他口中的萧某人果然是一副老狐狸模样,见谢不虞这般盯着他,心里也不发毛,道:“我觉得这位段将军说的很有道理啊,与其我们自己劳神劳力四处打探我们想要的消息,倒不如直接去问他们,正巧,他们主子不就是虞北遗孤么?”
“人家可比我们这人生地不熟的总归强多了吧,虽说那位虞北遗孤不过也才开始着手复兴虞北没多长时间,但既然有能耐做虞北这一方蛮荒之地的领主,应当也是有些本事的吧?”
“譬如在收集消息这方面,自然会比我们强得多咯,再说了,我这样一个怕麻烦的人,摆在眼前的捷径为何不走?”
萧瑾酌略过谢不虞身侧,又怡然自得的回到桌旁坐下,继续吃起他的菜来了。
不过萧瑾酌吃菜是假,心下有疑问却是真。
方才他可是目睹了谢不虞同那汉子搏斗的全过程,谢不虞会武功,这在他的意料之中,谢不虞会使刀,这他也大概猜到了。
只是能将刀法运用的如此出神入化,萧瑾酌却没料到。
那般招式一看便觉古怪,不属于任何一方地域的武功,乍一看却又像是各地都有点带了些影子。
可若按照常理来说,如果一人学刀的招式学了各地各式各样的,那么此人定然不能对刀法的追求更上一层楼。
可眼前此人,不仅将三种刀法融会贯通的极为灵活,还加了些连他都从未见过的招式。
这可不是他在镜花水月阵中遇到的那个谢玄微所说,自己是个不会武功也不会使剑的小白。
萧瑾酌觉得,谢不虞带给他的惊喜真是越来越多了,每一次,总是会发生在他的意料之外。
谢不虞可没想那么多,他当时听段时泣说那虞北遗孤同自己姓氏竟是一样,心下不觉暗生出一丝惶恐来,却又不免是自己多想了,这番又轻轻摇了摇头,哪有那么多巧合。
谢不虞这一想便出了神,再回过神时,还是萧瑾酌拽了他衣袖一下,道:“想什么呢?这么入神,走了。”
谢不虞还想说他刚刚订的客房银子还没退沈晏萧已经在背后将他连忙推出了门外,一前一后拽着谢不虞走,这下也是没办法了。
不过好在那客栈老板也是个识相的,他瞧见方才那一幕,心下既知那帮人都是个武功高强的,而后又来了北将段时泣,也不知是由于什么原因,居然让那北将也能卖个人情面子来。
这客栈老板一开始还想喊住谢不虞,将先前的银子尽数退还,眼下却见谢不虞被他那同伴拉走,也动了歪心思,低头刚想将那银子揣进衣袖中藏匿起来。
却听见前方传来一声带着几分慵懒,夹杂几分讥笑的声音响起:“我说这位小老板,您在看什么呢?”
这店里还有祝殃铭这个公子哥没走呢。
客栈老板一慌张,手中小动作自然也掩盖不住。
他抬起头,眼前是个玉树临风,年轻模样的少年人,正笑眯眯朝着自己伸出手,而后又招了招手,这是叫他掏出那银两来。
面前这少年看起来也不像是善茬,客栈老板心道:“我这店铺方才被那两位江湖客打起来的缘由,好像就是这位小兄弟挑起的吧?要是自己也惹了这少年,留了这尊瘟神在这”
那他这店面还开不开了?!
客栈老板心下还在纠结呢,又不巧撞上祝殃铭那双笑意吟吟的眸子,而对方似是也察觉到他的视线,于是一挑眉想开口,不过可惜还没等祝殃铭施展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呢。
就已经将客栈老板便吓一激灵,终于是抵不过心理防线崩塌,又从袖中掏出那把银子,将其还给了祝殃铭。
“哎,这才对嘛,小老板,你方才也看到了,我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算你识相了!”祝殃铭掂了掂手中银两的重量,确认无误后,这才笑着朝客栈老板撂下话走人。
客栈老板心下自然恨的牙痒痒哇。
在这种是非混淆的地带做小本生意,他本想浑水摸鱼赚些小钱,先前来的客人偶尔有晕头晕脑的也就将银子稀里糊涂亏给他了,如今却头一次出了祝殃铭这么个人又将银子要走了。
可此处行商之人最是多,客栈老板自然也是个精明的主儿,他转念一想到那北将段时泣将望丘中人说带走便带走的口气,心下也不禁一惊。
毕竟从前在虞北,谁会把这种官道之人放在眼中,又不是同他们混这江湖道的,管天管地最后还不是来管他们这些人,折损了自家的利益,谁都不愿意。
于是长久以来,这么个齐心协力共抵官道的群体也就自然而然形成了。
再后来,虞北这种偏远的边塞蛮荒之地,官道上的人说不上话,也就逐渐无人看管了,演变成了江湖中人恩怨情仇之地,此地前些年更是被他们自诩着称为“乱世起,群枭出”。
可眼下那兴起之辈北将段时泣,竟敢将江湖中人不再放在眼里,看来那所谓的虞北遗孤,手段还真有两下子,倒是在短时间之内就逆转了官道之人的占位。
客栈老板恍若大梦初醒,这才意识到,虞北,又要变天了。
等祝殃铭出了客栈,他这才发现门口有一辆马车在等他,想来师傅与萧叔叔都已经上了马车,祝殃铭索性也不再耽搁,朝着那马车大踏步走了过去。
不过祝殃铭还是最后一个上马车的,但他身法灵活,倒也不妨碍,此刻更是像一条泥鳅似的,一滑溜便钻进了车内在谢不虞身边坐下。
他笑颜一展看着谢不虞,摊开手掌,又将那包银子塞进了谢不虞的掌心,道:“师傅,你忘了这个。”
祝殃铭笑嘻嘻的样子很像一只做了好事,等待被主人夸的小狗。
谢不虞也没想到祝殃铭替自己要回来了,亏他刚刚还肉疼了好一会,果然,有个贴心的徒弟比什么兄弟都靠谱一百倍,谢不虞摸了摸祝殃铭的脑袋,很真诚的夸了他。
大概是被名义上的师傅这个名词所束缚了,谢不虞觉得他现在看祝殃铭,越来越像在看小孩子,而小孩子做对了事,总是想求夸夸的,那他就勉为其难的照做一下吧。
于是谢不虞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养成的坏毛病,老是喜欢摸摸祝殃铭的脑袋。
他想,下次回玄天一定要在无尽山养一些毛茸茸的东西。
谢不虞思及此,又暗暗瞄了一眼对面的萧瑾酌。
算了,管他同不同意呢,反正萧瑾酌先前不是也说过,到时候等自己进了无尽派,他不就当无尽山的大师兄护着自己么?等到那会,还不是自己想怎么胡来就怎么胡来?
谢不虞忍着嘴角的笑意,这才没有让人瞧出端倪来。
————
雁声堂距离方才那客栈不算太远,谢不虞甚至在车里能听着马车轱辘的转轴声,心里默数个几下,也能猜出个位置的七七八八。
等车外的侍卫向他们道明已经到了雁声堂之后,一行人这才下了马车,随着那侍从进了雁声堂。
“公子稍等,我家将军应当速速就回,还请诸位莫要急了,这屋内的东西,将军说了,诸位可以随意使用。”那侍从拱手解释道。
萧瑾酌颔首浅笑道:“有劳。”
侍从见已经将人带到,职务应尽,便也出了房间,带上了门。
沈晏萧倚靠在门边,又随意走动在屋内到处敲了敲墙壁,像是在检查有没有机关,反正他是信不过那个什么虞北遗孤的,也想不通萧瑾酌为何素来谨慎的一个人,却又看似冲动的做了这般决定。
“师傅,这雁声堂内的格局还真是大,都比我家几乎有过之而不及了!尤其是眼前这小庭院中月洞门后的那棵树,设计此处之人真是别有洞天。”
祝殃铭端坐在桌前,新鲜的四处打量道。
这庭院那月洞门之后的那棵树,还未发出任何新芽,光秃的树干上尽被飞雪所覆盖,也不知这是棵什么树,竟在春深的季节也如死水一般毫无生机。
若是换做旁人,定然觉得这景虽有孤霜傲寒之境,却难逃萧瑟一词。
可这庭院的样子,谢不虞却恍若似曾相识,竟与记忆中的从前重叠在一起。
残烛冷月下剖出来的那些难以向旁人诉说的滋味,终是褪去了外表的那层糖衣,这才露出内里真正的苦楚来——
作者有话说:[可怜]谢宝宝心里究竟藏着什么事情呢?
第25章 季霜凋 又见飞雪入怀
谢不虞看的那院落里有些出了神, 祝殃铭连喊了几遍师傅,说萧叔叔泡的茶手艺不错,叫他尝尝, 却也不见他有半分反应。
“师傅?”祝殃铭又伸出手在谢不虞眼前晃了晃, 这才令他又回了神。
“师傅,那庭院里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祝殃铭还以为谢不虞紧盯那一处,是发现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呢。
谢不虞摇摇头否认了, 垂眸瞧了一眼面前还冒着热气的茶, 笑道:“人家侍卫客套两三句, 你还真就不给面子的喝上了?”
萧瑾酌挑了眉:“可不是?既然是对面先盛情邀请, 那我来做客,自然也就不跟他玩客套的。”
谢不虞没喝那茶, 只淡淡道:“说正事, 等那个虞北遗孤回来之后, 你是真打算问他么?”
“当然了,像这种有关他们的诅咒什么的,再怎么说,即使百姓不知, 他既作为虞北遗孤, 总该是知道些许的。”萧瑾酌坦然道。
“反正那虞北遗孤还要个几日才能回来, 倒也不急一时。”沈晏萧接道:“怎么, 难不成你还有更好的主意?”
谢不虞神秘兮兮道:“看来各位记性真是有待提高啊, 来虞北之前, 我可不就说过曾经在虞北也做过些小本买卖, 自然对此地略有了解。”
沈晏萧先前还以为他是玩笑话,眼下又重复了这般话,未曾料到竟是真的。
于是谢不虞像是化身说书先生一般, 在屋内四处转悠。
转个身又认真道:“虞北此地有一处名为云醉崖,别听它虽称是崖,这地方却并非是万丈深渊,想当年呢,我那会还在江湖上四处漂泊无依的时候,就是靠在此地行商赚了点混口饭吃的银两。”
谢不虞张口就能乱诌胡话的能力真不是吹的。
“那地只是外围形似悬崖峭壁,也是虞北风雪最凌冽的地方,这真正交易的地方,却是在那悬崖峭壁旁边一个角落里。”
谢不虞略一沉思道:“不过我们此行只为查明这诅咒的来源,究竟是何人想借此引火烧身到玄天?目的为何?”
“这话便就说到点子上来了,那云醉崖既是虞北风雪最凌冽的地方,不死尘这种只能在极寒之地才能盛开的花,自然也是在云醉崖边最多。”
“萧兄,依我所见,这虞北也就是那云醉崖最属可疑,反正等那虞北遗孤回来也要上几日,不妨我们就先将此地踩点,到后来再结合那虞北遗孤的话,如何?”谢不虞面向萧瑾酌,散漫不羁道。
“要是萧兄同意的话,就让我徒儿和沈兄在此暂留吧,不然等那侍卫再来瞧时,还叫他空等了一屋子人,倒是叫萧兄你先应了人家,后来又毁了约,想必你也实在是过意不去。”
谢不虞抱臂倚靠在那月洞门旁,又伸出手去接庭院空中还在纷纷扬扬飘落的大雪,这副景象落到萧瑾酌眼里,总觉得无比适配。
仿佛这庭院之中的漫天飞雪是为他所下,天地素白恍若映的他一身傲骨,与这琼瑶玉尘相嵌,也理应都入他怀。
闻言萧瑾酌答道:“好啊。”
他倒是很想看看这小骗子要瞒他何事到几时。
祝殃铭一听这话登时就不乐意了,他也很想跟着师傅走南闯北的,此刻怎么到了虞北,就将他同沈叔叔抛下?
“我也要去!”祝殃铭大声道。
沈晏萧却拍拍他的肩膀,道:“我觉得此事抉择还是事关重大,你又从小是在玄天养大的少爷,这种天气你师傅要是带上你,指不定这路还没走到一半,就要把你抱着去找大夫了。”
这还是第一次沈晏萧挑祝殃铭的刺。
“你又好到哪里去了?!”祝殃铭假装气鼓鼓问沈晏萧。
“我当然也没好到哪去啊,所以说,咱们俩就别再添乱了,在这老实等那个什么虞北遗孤回来,成吗祖宗?”沈晏萧也是第一次没有反驳祝殃铭的话。
这下该轮到祝殃铭没话说了。
沈晏萧本身也是个有点懒洋洋的人,眼下到了虞北,窗外这么大的风雪,傻子才出去,他还好意拦着小徒弟不让他去呢,谁知祝殃铭竟一点也不领他的情,反倒是数落了沈晏萧一顿。
这小徒弟哪都好,就是脑子属实是太笨了些,早知道他就不该出言相劝,让祝殃铭去风雪里也吃吃苦头去。
不过究竟带不带祝殃铭,这死脑筋徒弟最后还是一定得听他师傅发言,可惜结果是不行。
谢不虞当然很义正言辞的拒绝了他的加入,给出的理由更是比沈晏萧的担忧更为离谱。
何止是吓唬祝殃铭,直说道,虞北这种风雪,他那样的小身板可是扛不住的,扛不住也就算了,这后续还能落下一身病根,到时候又算谁惹的?
反正小孩子没出来的时候也不懂天高地厚,他没见过的事物即使有勇气撑腰,也自然会有恐慌。
谢不虞的意思是,虞北有些地方过于危险,等他来不及护着祝殃铭的时候,反倒便会拖后腿。
祝殃铭说不丧气是假的,但也无可奈何,于是最终定夺下来,谢不虞答应了祝殃铭的“早点回来”这个条件,换祝殃铭和沈晏萧在雁声堂驻守,他自己则和萧瑾酌前去云醉崖。
萧瑾酌身披狐裘,在这屋外说话都直哈白气,见谢不虞还是没披上给他带的那件厚披风,便问道:“镜花水月阵那三鬼的寒地可比不上虞北这种天寒地冻的气候,你竟也不觉得冷么?”
谢不虞拍了拍自己身上的浮雪,答道:“来过虞北的人,下次再来,便也一样不怕冷了,不信你下次再来虞北的时候试试?”
萧瑾酌勾了勾嘴角,没有回答谢不虞的话。
谢不虞打着伞就迈入了这场遥遥天地间似乎只见得飞雪的地方,萧瑾酌也随着他的步伐跟在其后,雪势忽而大又忽而小,将两人的身影尽数吞没在了其中。
云醉崖————
此处果然如谢不虞所说,是虞北风雪最凌冽之处,寒风刮的人皮肉都感到生疼,更是能钻进衣物,将寒意浸透入骨三分,这般寒冷,着实是没有几个外来的人所能忍受的。
萧瑾酌也不例外,他眉眼间早已遍布了寒霜的细冻,面上略显苍白,时不时还搓着手,呵几口热气,虞北能有此等强于其他地方的寒意,也着实是他当初小看了虞北的雪。
谢不虞见越往前行进,萧瑾酌的速度便越来越慢,心下便知他是被虞北这冷入骨的气候给冻坏了,谢不虞转过身去,却没回头看萧瑾酌,找到了他藏在衣袖之下的手,不由分说的握住了。
说来也奇怪,谢不虞的衣裳还同先前在玄天一般单薄,如今到了虞北这样寒风刺骨的地带,不觉得冷也就罢了,他这掌心怎的还是这般温热?
被谢不虞这么一拉着,从掌心蔓延的暖意一直从手臂蔓延上来,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萧瑾酌似乎觉得没有先前那么冷了。
难不成这小骗子还有什么抵御寒气的内功不成?
“看,那里就是了,一整片都是不死尘。”谢不虞就这样拉着萧瑾酌从那崖旁的一条碎石栈道下来,正如他所说,这云醉崖旁的确是有不少行商之人,谢不虞边走边指了指不远处的那一大片汪洋花海。
不死尘原来是月白色的,被虞北这满目的风雪覆盖的几乎都快看不见踪迹,若不是谢不虞指的位置详细,萧瑾酌还真不一定能找得到。
长在此处的不死尘在朔风中倒是更显得无限生机了,可作为诅咒之物,自然也长不出叶子这般只属于春季的绿。
谢不虞肩上的那朵不死尘似是也受到了感应,灼烧感渐渐席卷而来,只是这次却不比之前的要疼上许多倍,竟要怀疑是不是诅咒开了智,不忍再用力伤他。
但谢不虞乍一想,也可能是他握住了萧瑾酌那冰凉的手,借了外力,这才不觉得痛不至此。
他隐隐有些猜测,虞北的雪这般冻的叫人直哆嗦,定然并非是普通的雪。
“萧兄,这不死尘既然是来诅咒虞北的,这下咒之人岂不应该是极其痛恨虞北才对?倘若如此深恶痛绝,又为何不亲手斩杀了虞北的血脉,偏偏要用这种长久以来折磨人的法子呢?”
“要么是幕后之人没有足够的实力去掰倒虞北,要么是同你之前所说,应当是以虞北为他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以此来威胁玄天,否则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萧瑾酌眯了眯眼睛,答道。
“可是萧兄,那按道理来说,虞北在玄正七年的时候就已经死过一次了,为何这诅咒之物却还是迟迟毁之不去?”谢不虞觉得奇怪的,萧瑾酌自然也能想得到。
萧瑾酌接着谢不虞的话往下又继续道:“那就要看这幕后之人的心思了,虞北和玄天在那时都遭遇过重大的灾难,眼下这蛛丝马迹却又像是被有心之人投到水面上来,又将这前尘往事一并勾起。”
其实谢不虞是感受不到虞北的冷的,他从小也只是看身边人的反应,总是要裹上厚厚的衣物,或是从旁人口中听来,虞北是一个比别处更冷,更寒到极致的地方。
约莫是因为肩上的那朵不死尘和这诅咒同根同源,这股折磨人冷入三分的感受,也被摒弃在外,从而导致,他即使是衣物单薄的站在虞北的风霜里,也不会有丝毫反应。
他抬手去接那雪花落至掌心,只觉是凉丝丝的,而并非是冰入掌。
谢不虞这才笃定,原来不仅是虞北这一方天地的气运受了诅咒,连带着此地的季节也受了影响,这虞北的雪,同样是带着诅咒的。
再次回到云醉崖的心绪已经不似当年离开的时候了,心性也被打磨的褪去了少年的青涩,重游故地,说不怀念是假的,五味杂陈却也是真的。
怪不得旁人说虞北如此寒冷,大概也如同他体会毒发的那感触相似,都不是很好受。
谢不虞明明可以带上祝殃铭的,他不愿意其实是别有原因。
只是这场纠纷还远远没有结束,谢不虞不希望将他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少爷也卷入这场江湖的腥风血雨之中来——
作者有话说:[捂脸偷看]小谢小谢你别太操心了
第26章 妙心机 逃兵?
不过他二人既然说是来踩个点, 倒也是在这些商贩里头道听途说了不少消息,这自然也是听闻到了那虞北遗孤的声迹。
夸他是什么虞北的救世神啦,虞北此前惨遭灭族, 这亭台楼阁都几乎化为灰烬, 也能在他手上妙手回春,不过更多人似乎还好奇,这位虞北遗孤究竟是怎么从当年那场大火中生存下来的?
总之, 眼下看来这位虞北遗孤不仅在民间备受关注, 在商人这唯利是从的人的口中居然也变得赞不绝口了。
于是这些人纷纷不再称呼他叫什么虞北遗孤, 直接是默认了他做虞北的新王。
身旁一名行商之人衣着氅衣, 朝他附近的人八卦道:“这不,那新王近日听闻又去了望丘谈判什么行商事务呢, 真是一心为了咱们啊而且他后日似乎便能回来。”
这身旁的人也是个听见风声便喜欢四处八卦的人。
“真的假的?望丘那什么野蛮之地, 新王也敢孤身前去?不过我听闻的怎么跟你的不太一样啊?我这边明明听闻的是他最近要开设什么宴席招待望丘的使者了, 你说,这是成了还是没成?”
“那肯定是成了啊!不成的话,咱们新王还邀请这望丘的人来做什么?”
此言一出,却引起了另外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的不满:“凭什么啊?”
那人不明所以, 问道:“什么凭什么?”
“俺说凭什么请望丘那帮龟孙子吃好喝好的?也不看看从前那帮望丘的人把咱们欺负成什么样子, 还真当自己一家独大了?”
这汉子似是还没骂解气, 又接着道:“哼, 俺看啊, 咱们新王要是还去求对方, 成不了再请了望丘的人设席, 那也真是个软骨头东西!”
“哎,此言差矣,依我所见, 咱们新王请那望丘来赴宴,倒是有两种可能,未必这般见不得好啊。”那人闻言反驳道。
“那你倒是说,俺看你能说出个什么名堂来!”
“这其一嘛,有可能就是咱们新王与望丘冰释前嫌,如今又为了虞北的新局势而谈妥了下来;其二嘛,这宴席说不定是咱们新王的下、马、威!”
这汉子听了那人的理由,心下觉得也有几分道理,不过不知是出于面子上过不去,还是心头仍然存在疑惑的缘由,仍嘴硬道:"他最好是给望丘的人一个下马威,否则俺可不认这遗孤是个软骨头!"
于是这场莫名其妙的八卦便不欢而散了。
“这虞北遗孤,当真是当年王室那一脉遗留下来的唯一血脉么?”谢不虞觉得奇怪,转头看向萧瑾酌,是谁又认出那遗孤,笃定便是他呢?
“兴许是用了什么法子证明?不过我觉得,当年虞北王室个个似乎也是极为具有声望或是优秀的,他若不是虞北遗孤,这般蛮荒之地实在难生出几个聪明人,又怎可能在这般短的时间内将废弃多年的虞北重新兴起?”
萧瑾酌话音刚落,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忽然开口问道:“那虞北遗孤若这虞北王室曾经的姓氏倘若我没记错的话,是‘谢’之一字吗?”
此言一出,谢不虞嗡地心头一震,装作不在意的歪了歪脑袋道:“好像是?”
萧瑾酌闻言也勾了勾嘴角,道:“看来那北将段时泣说的不错,你倒是的确与这虞北有上几分缘分。”
见此,谢不虞摆了摆手,又云淡风轻道:“哪能谈得上什么缘分一说,重了一个姓氏罢了,我一个混迹江湖的地痞流氓,这江湖上多少人重了姓,无非也是正常的事情。”
“那再说了,我还挺倒霉的,和从前一个被灭了族的王室同姓,我看这福气给沈晏萧,他都不一定会要。”谢不虞打趣道。
“这算什么霉气,如今虞北不是也被这遗孤重新建了起来?纵使这幕后之人再怎么想害,虞北命不该绝,你看,连老天都在帮它。”
谢不虞朝萧瑾酌点点头,有些莫名其妙来了句敷衍的话,道:“虞北太冷了,我下次可不会再来了。”
“也是,要闯够这江湖,何必将自己困在一方囹圄之地?就是不知等这虞北的诅咒解了之后,你游历天下之时,还会不会来此地?”萧瑾酌却接上了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
谢不虞轻叹一声气;“是啊,江湖这么大,何必将自己困在一个地方呢?不过我觉得你这种这么有哲理的话,我那傻徒儿不在场,听不到你这话,倒真是可惜。”
谢不虞细细思索一番,又“嘶”了一声:“萧兄,我怎么觉着比起那个姓沈的不靠谱天天嚷嚷要当祝殃铭师傅的,你似乎更为适合啊。”
萧瑾酌忙道:“我可没有要抢走你徒弟的意思。”
谢不虞‘嘁’了一声:“有这心思你也抢不走,不过我会考虑你说的那番话的。”
“什么?”萧瑾酌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问道。
“等虞北的诅咒解除后,我游历天下之时,想来还会来这里的。”谢不虞眯了眯眼:“世人多传言虞北的飞雪冷如冰窟,若是同你所说”
“那时的虞北,应当也到了春和景明的时节吧。”
谢不虞起身,看着这眼前一整片的不死尘:“萧兄,我看那虞北遗孤的宴席,定然是个对望丘的下马威。”
“不过既然话都说到这边上了,我怀疑什么,想必萧兄也心知肚明了。”
萧瑾酌知道,谢不虞这是明了,幕后之人定是望丘在搞鬼,而这虞北遗孤恰在这个重建虞北的节骨眼上摆设宴席,这宴席的意义不言而喻。
谢不虞隐隐有预感,虽然他也不太能断定,从一开始段时泣接近他,要将其揽入虞北遗孤的军师名下,再到如今很可能即将赴宴的宴席,这位虞北遗孤,怕是早就知道了望丘的猫腻。
只是此举是否能让望丘知难而退还尚未可知,但眼下既然已经受了段时泣之邀,想必他们也是逃不掉这场宴席的。
实话实说,谢不虞不太想去。
这种鸿门宴他不想赴宴也正常,但约莫到时候,这场内的人,若是谢不虞猜对了七八分还好,若是出了些差错,见了不该见的人,这才是令谢不虞头痛的点。
再一个,那虞北遗孤既然同他是一个姓,这便很难不让谢不虞怀疑到一个人。
只是一瞬,谢不虞就将这等荒谬的想法抛之脑外,这虞北遗孤也定然不是他心里所想的那个人。
因为此人人早已葬身于十二年前玄正七年的夜,葬身在那片熊熊烈火之中。
若是不出意外,要是当年的那个人被他好好看着长大,也应当与这虞北遗孤一样大了。
可眼下,他怎样才能顺理成章的在这几天忽然消失呢?
这种地痞流氓擅长干的活,不知为何谢不虞本人也格外在行,当然是用故技重施了。
等谢不虞把萧瑾酌连蒙带骗回去以后,他就趁着那虞北遗孤回来的前一天,留下“状况突发”诸如此类的字条再脱身。
简直是完美的计划,谢不虞在心里已经策划好一切了,既然这位虞北遗孤是后日回城,那他明日就玩个消失。
“萧兄,我看这风雪也愈来愈大了,不如我们今日先行回了雁声堂,待明日再从这些商贩口中套出些消息来?”谢不虞笑嘻嘻提出了这条建议。
萧瑾酌算是默认了他的话,他毕竟人生地不熟,也不过是来此处事先踩个点,眼下那虞北遗孤又暂未归来,除了谢不虞稍微熟悉一点此地,的确也再无旁人可信了。
一切果真是如先前那虞北行商之人所说,虞北遗孤在后日归来之时,城头早已系上了红飘带,夹杂在这无休止的玉尘之中,那一抹亮眼的丹砂色极为醒目,恰似映证了虞北的新生。
虞北这般死寂了多年的地带,终于又要再一次迎来它的新王,赋予这片土地新的生气。
而这城门早已打开等候多时,只等着那一支队伍挑破风雪迷雾,开辟一条连风雪都要让道的路。
此刻,由远及近的一队列马蹄声,声声从城门外传来,离门口近的百姓已经开始欢呼雀跃起来,是新王回来了!
只见一支队伍身披银甲胄,骑着马儿飞快的从城门口飞驰而行,领头的那位应当就是人们口中的虞北遗孤,他虽长着一张似是少年稚气未褪的脸,想来约莫也不过弱冠之龄。
但他周身的气质却难以让人忽视,那是一种久征沙场的戾气,可配上这张脸,却不似将军勇猛,也不像书生白面,唯独有种不食烟火的清高之气。
此人剑眉星目,鬓发如乌,鼻挺唇薄,身形修长,玄色衣摆衬的他脊背挺拔,薄雪掩盖在他身上的甲胄,竟在微光映照之下隐隐泛着亮,仿佛谪仙下凡,不染世俗。
一柄长刀入鞘斜挎在腰间,额间一条荆褐抹额,眼尾细长,落了一颗泪痣在此,少年人肤胜白雪,此番倒是添得几分独属虞北北疆地带的异域容貌。
等入了虞北的内城,他们一行人这才将行进的速度慢了下来,于是就这样一直行进到了雁声堂。
谢不虞此前还竖着耳朵一直听着风声呢,但凡有一点不对劲的势头他就开溜,而虞北遗孤眼下归来,谢不虞很是飞速的玩起了消失,也不知是去了虞北的哪个角落里。
幸好他早就同祝殃铭偷偷交代过用什么理由糊弄他们。
从前谢不虞在虞北行商的时候欠的债主,如今找上了门来,自己眼下作为师傅自然不能带头行一些不良作为,便要花上几天的时间去还了这财。
要不说小骗子还得是小骗子呢,这种乍一听还觉得蛮有道理,实际想想又感觉不对的借口,普通人愣个半秒钟就要揭穿谎言了。
但谢不虞不在乎真假。
于是他又一次成功忽悠到了祝殃铭,还特地嘱咐祝殃铭,等到有人问你师傅的行踪的时候再解释,可莫要提早解释了,最好解释的时机尽量是在宴席上。
不过谢不虞不指望祝殃铭能记得他嘱咐的许多条条框框,只求他越晚解释越好,总之就是为了拖时间。
虽然祝殃铭偶尔也不能理解师傅一些很奇怪的做法,但他还是会听话照做的。
这边段时泣与新王汇报完事项之后,便将其在客栈碰见谢不虞等一干人的事情道了出来。
本来这位玩世不恭的新王还坐在椅子上研磨桌台旁的墨,听到段时泣道出对方也是个姓“谢”之人,手中动作一顿,不动声色的挑了挑眉——
作者有话说:[捂脸偷看]小谢怎么回事?抓回来不许当逃兵!
第27章 鸿门宴 意味不明的谎言
虞北遗孤归来的事情不胫而走, 沈晏萧自然也顺着风声听到了这个消息。
可他见萧瑾酌回来的时候,谢不虞明明还在旁边啊,怎么今日城内都在欢呼那虞北遗孤回来的时候, 此人便像人间蒸发一样找不到一星半点的踪迹了呢?
沈晏萧原先还以为谢不虞是出去办什么事情了, 约莫过个一时半会儿就能回来,哪知到了黄昏时分也未曾见他半分人影,心下这才觉得奇怪。
于是沈晏萧便跑去问萧瑾酌, 结果萧瑾酌也一无所知, 据他所言, 今日拂晓时便不再见过谢不虞。
奇了, 这真是奇了。
沈晏萧没怀疑过祝殃铭,毕竟他和祝殃铭可是一直都在这雁声堂内从未离开过, 这谢不虞就这么又莫名其妙的人间蒸发了?
不会又同上次一般, 不告诉自己, 独自去做什么危险的事情了吧?!
祝殃铭恰好从旁经过,瞧见沈晏萧火急火燎的从他身边走过,连忙用手拉住了他的沈叔叔。
“沈叔叔,你这么着急是要干什么去?”祝殃铭刚凑着那虞北遗孤回来的热闹阵仗从外面回来, 这大馋小子还整了点吃的在嘴里, 含糊不清问道。
沈晏萧眉头都快拧到一块去了:“自然是找你家那不靠谱的师傅去。”
祝殃铭一听, 坏事了。这怎么办?师傅叫他能拖一会儿也是一会儿, 总不能现在就这么快的将理由全盘托出个一干二净吧。
“那个沈叔叔你别找我师傅了, 他靠谱着呢, 就是有点事情拖住了他, 过几天就能回来的。”言毕,祝殃铭还怕沈晏萧不相信似的,又补道:“不是什么棘手的事情!”
祝殃铭的话乍一听就觉得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
沈晏萧知道祝殃铭是好意怕自己过多担心了谢不虞, 只是他这番说辞,却更像是不希望自己去找谢不虞,旋即又皱了皱眉头。
“你师傅走之前同你说过,他去做什么事情了?”沈晏萧盯着祝殃铭的眼睛问道。
祝殃铭默默的移开了目光,将尴尬的视线投向了别处,背着手不语,只一味地假装踢脚边的石子,哼哼唧唧道:“当然没有啊,我也不知道但是沈叔你放心,我师傅他很有分寸的。”
“你就当我师傅出去散散心了嘛,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也知道我师傅不太喜欢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不是”
“那再说了,他要真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怎么办?师傅那么疼我,肯定不会放任不管我的,沈叔你说是不是?”祝殃铭眨巴眨巴了眼睛,解释道。
沈晏萧这点相信祝殃铭,谢不虞不靠谱归不靠谱,他对这捡来的便宜徒弟还是格外上心的,既也没交代他记得照顾,也告诉了小徒弟叫他别担心。
那看来应该是没多危险的事情去做了。
但是谢不虞这厮是怎么回事?现在宁可只和他小徒弟说悄悄话,也不肯和他说了是吧?!
沈晏萧歪嘴表示生气。
祝殃铭急得头上都要冒汗了,摆摆手道:“沈叔,那会你还在睡梦里呢,师傅不忍打扰你的美梦,就和我说的。”
沈晏萧听得又冷笑一声。
谢不虞要是有这个礼节素质,也就不可能在无尽山的时候刻意来打扰他。
沈晏萧不为难这孩子,于是转身离去,不忘背身举了手朝祝殃铭道:“你沈叔知道了,我等你师傅回来。”
祝殃铭见此也闭了嘴,心里默默给师傅点上了香,祈祷他回来的时候不要碰到沈晏萧而导致打起来。
当然了,沈晏萧心里才不会信真是谢不虞出门办正事去了,可眼下他想找都没地方找,这里是虞北又不是玄天,实在是犹如大海捞针般困难。
沈晏萧就不信了,他就在雁声堂等着,谢不虞总会有回来的时候,到时候再找他讨个说法来。
但谢不虞还真是料事如神,祝殃铭同沈晏萧解释过没一炷香的时间,便收到了来自那虞北遗孤的邀请他们参加宴席的消息。
祝殃铭心知既然自己收到了这份邀请,想必萧瑾酌和沈晏萧也一并收到了。
去不去呢?祝殃铭想了一下,还是去了萧瑾酌屋内询问此事,他觉得还是萧叔在这些事情方面比较有独到的见解。
比沈晏萧强了可不止一百倍。
这一番交流下来,祝殃铭这才知道原来事先师傅已经猜测到这虞北遗孤的宴席多半会请上他们。
“那萧叔,我师傅怎么说?” 祝殃铭望着桌上两张一模一样的宴帖,有些愁眉苦脸道。
“他猜测的倒是准,笃定了这虞北遗孤会邀请我们,不过这宴席的主角又不是我们,去就是了,说不定还能看到一出好戏。”萧瑾酌满不在乎的笑道。
“先前段时泣将我们邀来,无非也就是能人志士,除了宴席上少说话以外,便没我们什么事情了。”萧瑾酌拍拍祝殃铭的背,温声道。
“哦”祝殃铭闻言才缓缓放下了心头有些担忧的一块大石头。
宴席的时间倒是约定的很近,正巧就在这虞北遗孤回来的当天晚上。
等到了快要开宴的时候,段时泣果不其然来领着他们一行人去宴席开设处,位置在雁声堂正厅。
此时经过堂中走廊,虽有月朗星稀,却仍寒风呼啸,碎玉琼瑶铺满石阶庭院,身后百棵树枯枝摇曳,若是单看这恰似荒无人烟的景象,倒真令人由不得唏嘘上两句。
可行至雁声堂正厅,才觉宴殿内灯火通明,轩窗四敞,金光浮跃,点缀于珠帘地衣,与这窗外幕天席地倒是出入差异之大。
坐在高位之上的那人,便是今日刚刚回城的虞北遗孤,世人口中的新王,谢从池。
祝殃铭一进门瞧见此人眉眼,还险些以为是师傅,这长相实在是有四分相似,令他看了只一眼便产生了错觉。
在谢从池一侧已经入席位的人,正是来自望丘的那一支队伍。
雪豹皮坎斜挂肩,孔雀蓝缠枝纹服,臂上铜饰雕刻着望丘的图腾,腰间弯钺镶紫宝石,领头的那汉子眼眸亮而圆,脸颊旁一道陈年刀疤,又是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猛士。
他此番前来,也是带着望丘圣女的命令来,势必要和谢从池谈拢,如若谈不拢,那便休怪他们望丘要用硬手段治一治这新王的性子了。
望丘不会容忍一个在手上提线多年的木偶挣脱了他们的束缚,反过来威胁到自身。
不过这汉子的目的似乎只是谢从池,瞧见祝殃铭等人进来也只是淡淡瞥去了一眼,不再作多关注,低头举了眼前杯中酒一饮而尽。
谢从池见萧瑾酌几人来了,便向段时泣招了招手,低声问道:“哪个人是你所说的姓谢的侠客?”
段时泣抬头去张望,道:“回殿下,那姓谢的侠士似乎并不在其中。”
谢从池闻言便朝他们几人问去:“诸位不是共四个人来我这虞北么?怎的如今到场的却只有三位?”
祝殃铭起身行了礼,道;“我师傅他有些急事暂时未能脱开身,还请殿下莫要怪罪。”
谢从池听闻眼前少年称呼那人为师傅,问道:“师傅?你是那姓谢侠士的徒弟?”
“不错。”祝殃铭抬眸看向谢从池,眼神坚定,随即他自己却蹙了蹙眉头,不因为别的,连他也隐隐觉得师傅不来这宴席似乎是别有原因。
因为那坐在正中席位之人,谢从池的模样,在祝殃铭看来,比起师傅的痞气,面前此人简直越看越像是自家师傅的严肃翻版。
“那看来这位谢侠士,应当是真有几分本身的了,否则怎会令玄天的祝公子也能心甘情愿的拜入门下呢?”谢从池瞧着那少年,笑着道。
祝殃铭一听大吃一惊,忙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谢从池眼神示意祝殃铭低头。
在祝殃铭腰间是一块玉佩,而这玉佩之上赫然刻着的是“祝”之一字。
不等祝殃铭反应过来,谢从池又发话解释道:“祝家世代从商,是这道上的一把手,谁不知晓?”
祝殃铭摸了摸后脑勺,反应过来后也不觉奇怪了,他这才想起来,虞北此地一直是行商交易为主,自己祝家怎么着在这道上也算是能说得上几分重量的话,走官道的自然也就无人不知晓。
祝殃铭闻言又是一抱拳,道:“未曾料到殿下竟听过我家,多有失敬之处还望海涵。”
谢从池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过多在意:“既然祝小公子也说了,你家师傅事出有因,若是迫在眉睫的急事,也能理解理解。”
闻言祝殃铭这才又重新坐回了位置,不客气的大馋小子开始挑面前果盘里的水果吃了。
萧瑾酌侧眸瞧见,无奈的笑了笑。
坐在对面的那望丘汉子却突然开了口:“没想到,名气之大如祝家竟然也早已被虞北揽入麾下了啊,乌某真是佩服的紧。”
谢从池却不慌不忙举起杯中早已斟好的酒,起身向望丘汉子敬去:“乌骨先生,此言倒是差异了吧?”
“这位祝小公子可是跟随玄天侠士来的,方才我这般试探,那小公子看来不是道上的人,不懂我们所言,怎能仅仅凭一面之词就断定本王早已将祝家商收入囊中呢?”
萧瑾酌坐在一旁不出声,撑住手臂靠着下巴,好戏才开场呢。
不过萧瑾酌也悄悄凑近祝殃铭问了谢不虞究竟去了哪里,祝殃铭觉得此时拖的时间应该也大差不差了,便朝萧瑾酌复述了一遍。
“其实我师傅不来这场宴席是因为要去还债”祝殃铭左看右看,确定没人注意到他,仿佛是他本人做了什么不光彩的事情,偏要低声说来。
萧瑾酌差点没忍住:“他在这还要还债?怪不得不敢来,说不定就是欠了谢从池的银子,不敢来见他,早说啊,本我帮他还上!”
兴许是方才听到谢从池的自称,萧瑾酌也差点没收住。
祝殃铭奇道:“萧叔叔,他怎么和我师傅一个姓?”
萧瑾酌摆摆手耸耸肩:“缘分吧,先前同你师傅去云醉崖的时候碰巧听见的,夸的神乎其玄,说什么从池不仅是意味着虞北这一带,更是要将望丘也夷为平地。”
祝殃铭“哦”了一声,眼神又紧盯着谢从池细细端详去了——
作者有话说:[吃瓜]祝殃铭你个大馋小子,小谢要养不起你了。
话说小谢为什么要挑这个时间点玩消失呢?[捂脸偷看]
第28章 难从命 只要我活一日,你们便休想踏入……
那被谢从池称为乌骨先生的汉子闻言冷笑一声, 他就知道虞北这些人个个油嘴滑舌,不是好对付的料。
“谢公子,既然这祝小兄弟不掺和道上的事情, 又为何当面提起?”这望丘人似乎是故意揪着不放这话茬, 好不容易让他找到一个能特意去挑虞北的刺的机会,又怎么会轻易放过。
谢从池轻蔑一笑,放下了手中方才一饮而尽的酒杯:“那乌骨大人真是过度关注本王了, 这几位原先是我手下招揽来的奇人异士, 本王只想在这宴上与那姓谢的侠客一醉方休”
“只是本王也未曾料到那侠客却因有缘由不能及时到场, 你方才也听见了, 这位祝小公子解释的不过是他师傅的缘由,又何来谈及收入囊中呢?”
谢从池又再次斟满了面前的酒杯, 在手中把玩着轻摇了几下, 眸光却犀利如鹰般紧盯那望丘人, 眼中无半分笑意,嘴角却勾着浅笑道:“还是说乌骨大人这般刻意去向祝家靠拢话题,是自己别有用意啊?”
坐在侧席的乌骨见他这眼神,半天盯的他后背发毛, 干脆便不再瞧谢从池, 嘴巴却还是硬气的很:“当然没有此意, 谢公子不必这般对我们望丘带有敌意, 毕竟我们此番受邀前来, 不也是为了两国未来发展的长久之计作打算么?”
谢从池倒想看看乌骨肚子里揣着什么主意。
乌骨又接着道:“先前这数百年, 虞北不也同我们望丘将这一带的商利之事处理的融洽?此番前来, 便是告知谢公子,我们家主人有意再续与虞北合作,不知谢公子意下如何?”
谢从池听罢便知, 望丘这是还当虞北像从前一样,是他们供人使唤的奴隶,这同意与不同意,不过也就是个场面话,实际上是派人来通知他,不同意也得同意,并无半分能周旋的余地。
“抱歉,我谢从池,拒不与望丘合作。”谢从池很是爽快的抛出这句话,真是将面子直接搬到台面上来撕毁了。
乌骨坐在席位上,呆愣了几秒,恐怕他也没想到,谢从池竟是一点脸面也不给自己留,便当众与望丘撕破了那点微乎其微的面子。
乌骨当然也知道望丘与虞北之间本就没什么好的关系可言,却仍对榨取虞北所带来的利益贪恋不舍。
要知道自从虞北没落的那些年月开始,望丘便从未有一日停下过对占尽虞北物资资源的念头,好不容易将其据为己有,也连带着虞北这一方土地变成了自己的地盘。
有些人就是这样,得到的愈来愈多,便再也不能满足现状,宁以不惜一切手段代价也要来满足自己的贪念,将自己困在一方天地里,沉沦在梦境中眷恋着、渴求着,掌控事情全局,锻造出世间最锋利的刀,为他所用。
若是这把刀终有一日脱离了掌控,便是宁可折,也不弃。
但谁又能知道此刻突然崭露头角的谢从池的出现,硬生生是将本该就此沉沦的虞北又一次从望丘手上夺了回来。
“谢公子,我敬重你,可江湖上,这出了口的话,也是要考虑三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乌骨面色阴冷,口气不善道。
“乌骨大人,这是要拿我整个虞北做抵注?还是说,拿你的望丘来对本王做威胁?”谢从池面上也全无了笑意,起身缓步走下座椅旁的阶梯。
“谢公子这是想做什么?”乌骨见少年从座椅上一步步下来,逐渐逼近了自己身侧,心下有些慌乱,急道。
谢从池没回答他的话,只停驻在乌骨面前,双手背在身后,弯下腰去,又笑眯眯望着乌骨,嘴里的话却像是从牙缝里一字一句蹦出来的:“狗就应该滚回狗窝,你们从哪里来的,也一样从哪里滚回去。”
“若是多留一日在中原,便休怪本王无情,一定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本王就只好将你们一点点打回去了。”
站在乌骨面前的少年不过二十,眉目也算谈得上清秀,肤白胜雪,可说起这番威胁的话来,却是一点不含糊,身侧沉重的戾气实在是难以让人忽视,纵使乌骨也是征战沙场过百回的将士,也不免感到有几分压抑。
乌骨觉得那一刻站在自己面前的不是世人传言玄乎其神的少年将军,而是一个活脱脱的阎王。
谢从池此话一出口,身侧的将士更是个个腰间刀剑出鞘半截,只待谢从池一声令下便能将乌骨逐出雁声堂。
段时泣知道谢从池没有杀心,再怎么样,还是得留着这一条狗命回去复命。
“滚回去告诉你们家主人,我谢从池在一天,这泱泱虞北你们就休想握在手里一日。”谢从池站在乌骨面前,“啧”了一声,又凑近他耳朵旁补充道:“对了,别以为你们家主人背地里搞什么小动作我看不见,你们还是小心为妙。”
乌骨本来还对谢从池的威胁不是很无所畏惧,听到最后这一句时,面上才开始真正显露惊慌之色。
他很不确定谢从池究竟指的是哪一件事。
如果是其中一件事倒也还好说,但若是两件、三件事情,甚至是那个最大的事情呢?
乌骨这下才明白为什么谢从池对他的威胁视若无睹的底气从何而来。
面前这位少年将军,他能独自一人扛得起这蛮荒之地的虞北大旗,便也有能孤身一人将望丘夷为平地的实力,说不定更是掌握了如何攻破望丘的秘密。
可那又如何?乌骨透过谢从池身后的轩窗,漫不经心的瞥见了窗外的漫天大雪,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事情,本来已逐渐失去光泽的眼眸却突然迸发出一种必胜的目光。
而后他看向谢从池,咯咯咯癫狂地怪笑起来,笑声愈来愈大,乌骨是在笑自己,笑他自己怎么把这件事忘记了?
纵使他谢从池上天入地,也不会知晓虞北为何会变成如今这般雪虐风饕的模样,更无从知晓那个已经被尘封了数十年的秘密。
乌骨仍在肆意地大笑。
哪怕谢从池扛起了一时的虞北大旗又怎么样?这虞北最终的命数,还不是乖乖的掌握在他们望丘手中?是生是死,到时候又岂是一个小小的谢从池就能阻止的?
眼下谢从池既然在他的地盘占了上风,那便由着他吧。
乌骨停下了狂笑,也起身眯了眯眼看着谢从池,道:“谢公子既然无意合作,我便回去传达于我家主人,又何必大发雷霆呢?”
他一招手,示意其余两个随从一起离去,乌骨与谢从池擦肩而过之时,拍了拍他的肩膀,在谢从池耳边只低语了一句。
“谢公子,我想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乌骨又瞥了一眼坐在对面的萧瑾酌及祝殃铭,他今日算是将这梁子记住了,但现在还不是报复的最佳时机,只等他家主人大业将成之时,再趁此机会将这件事一并算账。
萧瑾酌见这戏的主角都走了,倒也没什么看头了,于是拉着祝殃铭沈晏萧两人行了礼离去,随口找了个理由,祝小公子没来过虞北,带他在此四处逛逛。
谢从池应允了,草草结束了这场宴席后,他便也起身回了房,此刻外头已然近乎深夜时分。
不过兴许是宴上酒意太浓,谢从池隐隐觉得自己有些醉了,他刚推开房门就往房中床榻旁坐去,摇了摇头像是想要自己清醒一点,一手扶额,一手撑在床沿边。
谢从池也就此时感知力稍差了一点,他要是今晚一丁点儿酒也不沾,那这躲在屏风后的人就要遭殃了。
躲在屏风后的人好巧不巧,正是谢不虞。
他一没想到这虞北新王竟然这么快就将望丘的人丝毫情面不留的打发走了,二没想到这屋竟然就是虞北新王的住处!
真是倒大霉了,下次出门前一定要记得看黄历了,谢不虞心里暗忖道。
那他眼下怎么离开这个屋子似乎变成了最棘手的事情,他不太想单独面对这位虞北新王,总感觉没来由的心慌。
那总不能像小贼一样从门口溜出去吧,从窗口逃走?好像也不太靠谱,不管怎样都会发出声响惊动不远处坐在床沿边的那位。
谢不虞思来想去竟是找不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这真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啧。
谢不虞纠结了半晌,还是决定偷摸从窗户那里溜出去。
要说一丁点声响没有当然是不可能的。
坐在床沿边的那位果然听见了谢不虞翻窗极为细小的声响,但却没有轻举妄动,只是轻捏眉心下的那双眼睛缓缓睁开来,嘴角噙了一抹说不上来的笑意。
谢从池当然不知道是谁,他还以为是先前因为乌骨的不甘心而悄悄派人来暗杀他。这也不是没可能的事情。
当谢不虞成功从窗户那里翻出来时,急忙找了棵粗树干躲了起来,还在树干背后时不时偷瞄着,又盯了门口好一会,见好半天都没动静,他这才暗自庆幸起来。
于是谢不虞放心下来,从那树干后转身出来,踩着地上厚厚的积雪,就往祝殃铭那边的客房正要行去。
脖子边却忽然传来一股凉意。
谢从池不知是什么时候闪到了他身后,此刻正用手中剑抵着谢不虞背对着他的脖颈处。
然后谢不虞就听见身后蓦然响起了一道声音:“谁派你来的?”——
作者有话说:[狗头]终于要相见了吗?!
第29章 交织苦 风霜依稀见故人身影
谢不虞尴尬地咳了几声, 背对着谢从池举起了双手,看起来要投降的样子。
毕竟谁家正常人大半夜闯入人家的住处,行踪还如此鬼鬼祟祟, 不想被人怀疑都难吧?更别谈还是这种少年将军的敏锐度, 想不被发现更是难如登天。
谢不虞一边这样想着,脑子里又一边思索着嘴上的说辞,总不能越解释越乱, 到时候还让这位虞北新王误以为自己真是望丘的叛徒吧?那就太糟糕透了。
可是所有的解释的说辞, 所有的天马行空的浮想联翩, 都在谢不虞慢悠悠转过身, 看清面前人的模样时,全都忘的一干二净。
谢不虞看着面前与他样貌眉眼有四分相似的少年, 此刻满脑子都只剩下了一句疑问, 虞北的新王怎么会是他?!
这真是比对方误解自己是望丘的刺客, 还要糟糕透顶的一件事。
谢从池也刚想整治是什么样的笨蛋刺客能蠢到这种地步让他发现,可看见这“刺客”转过身的一刹那,瞧见对方的模样,却同样惊讶地令他睁大了眼眸。
可很快, 谢从池便反应了过来, 随后近乎是从喉间压抑着, 漠然的轻哼了一声, 仿佛是咬牙切齿地吐出了这么几个字来。
“我还当是什么蠢到至极的刺客来暗杀本王呢, 没想到竟然是你?”谢从池眉头微皱, 眼眶似是有些微微发红。
他最后一句话断断续续, 带着疑问,带着怨恨,带着气愤、不解, 情绪在这一瞬间占尽了理智,使得说话的每一个字都带上了颤音的感觉。
谢从池却没放下手中抵在谢不虞脖颈间的剑,只是手腕已然在微微发抖,似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握紧手中的这把剑,却还是依旧握不紧、也握不住。
谢不虞垂了眼眸,心下思绪止不住的紊乱翻飞出来,也包括了那些从未剖析出来、也不予旁人窥见的情绪,于是他不愿再望向面前人,只站在谢从池面前沉默不语。
“是哑巴了么?怎么不说话?!这么多年装死的本领倒是越发厉害了?!”谢从池见他这幅模样更是胸中怒气翻涌,又收了手中剑入鞘,改为一手揪着谢不虞的衣领沉声质问道。
谢不虞被他这般揪着衣领,被迫垂眸与他四目相对,可也不知是怎的,兴许是谢不虞不忍看见谢从池这副模样,于是干脆闭上了双目,而回答谢从池的,依旧是无尽的沉默,和耳边呼啸夹杂着刺骨般冷的寒风。
屋外大雪纷扬,深夜时分更是朔风呼啸翻涌,卷起地上层层浮雪打旋,片刻间便将二人肩上、发梢乃至头顶,都飘落满了雾白的一片,这与二人身上映入暮色的玄衣显得格格不入。
谢从池更是气的发笑,道:“好啊,既然你不说,本王有的是时间陪你慢慢耗!”
谢从池不再与谢不虞争执什么口舌,一把将他手腕紧紧拽着,拉着他一路又折返回了方才谢不虞费尽心思想要离开的屋子。
谢从池一直将谢不虞拉入了屋内,带上门,这才放开谢不虞,解了披风,坐在桌边。
谢不虞被带入屋内后,只静静站在桌边,没多作声也毫无动作,因为他不敢坐。
而离他不远处坐着的谢从池看不出丝毫情绪,还很轻巧的为自己沏了一杯茶。可越是这样,谢不虞就越觉得心下不安。
其实谢从池根本没有他所表现出来的这般平静,若是细看,他沏茶时手腕青筋几乎都暴起,明显是用了很大的手劲去握。
他在很努力的克制自己,不要一股脑的就将心下积压了多年的情绪全部在此刻倾泄出来。
可实在是太难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暗中找了快十年的人,重逢却是以这样极其荒谬又可笑的姿态碰到了一起。真不知是天意弄人还是他的自食其果。
抑或者是天怜他在凡世孤苦一人,于是叫那唯一一个生死未卜的亲人销声匿迹,令他记恨的同时却又放不下那一丝可怜的牵挂。
“为什么不坐?”谢从池一饮而尽杯中的茶水,问道。
谢不虞还是没说话,手扶着自己腰间那把长刀刀柄,指节泛白,像是要活生生捏碎了一般。
谢从池背对着他,见自己的问题还是如石沉大海一般杳无音信,也不在意,自顾自又接着道:“我一直以为你死了,死了很多年了。”
谢不虞也看不清他此刻面容,只知道内心定然是五味杂陈,极不好受的。
谢从池捏紧了手中的茶杯,背对着谢不虞,眼眶发红,他深吸了一口气:“我找了你快十年了谢知怀。”
“我明明可以权当你死在了那场大火里,可我又不相信你那样一个高傲到骨子里的人,会就这样轻易的死去。”
“可你也没想到我还活着吧?谢不虞,你会好奇我是怎么从当年那场大火中幸存下来的么?从那时起,我便知道自己不能倒下,终有一日必须要成长到担得起重振虞北大任的时刻。”
“我不希望故土就以这样潦草的结局终结了世代先辈们于玄天忠贞不渝的事迹,我不信通敌叛国这等莫须有的罪名。”
“于是我隐姓埋名了很久很久,我乞讨过,哀求过,做过苦力,什么能让我活下去,填饱肚子的事情我都干过。”
“那时候谁会记得曾经风光无限的虞北?谁会关注一个纵使从前尽忠效力,如今却被判通敌而被灭了的一个家国?若是幸存下来的人有谁轻易暴露了身份,下场便是脑袋与身体直接分家。”
“我心惊胆战地度过每一天,就这样好不容易熬到了有一日可以将自己的温饱解决了,暗中四处试探寻找当年效忠于虞北,却散落四方的心腹,我一点点,一点点又将虞北一盘散沙聚集成可以一捧的力量。”
谢从池侧过头,看着谢不虞:“可我这一路上,纵使再艰难,再困苦,也从未放弃过打听你的下落。”
“直到有一日,段时泣向我诉说,他收到了一份来自玄天的消息,这消息的落款无名,内容也极为简单,大意就是说如今虞北遗存下来的血脉,只剩我一人了。”谢从池谈及此,才发觉灌进嘴里的茶,隐隐变得越发苦涩起来。
“那时我还是太年少,竟只顾念着这消息,都未曾细想过,这来自玄天一条藉藉无名的消息会是谁有意寄来的。”
谢从池起身,行至谢不虞面前,平视着他,淡声道:“如今答案已经显而易见了。”
“你在玄天隐姓埋名数十年,混进北檐堂,靠你从小练着与我截然不同的独特的刀法,摇身一变成了北檐堂第一,还换了个假名谢玄微以此瞒天过海。”
“如今又骗过段时泣,成了谢侠士,这身旁呢,还悠哉的收了一个小徒弟,看年岁倒是与我相仿”
“不过这些都是我后来知道的了,反正过去的事情,你似乎也不是很在意,我倒也无所谓了,毕竟论潇洒,我比起你来说,应是自愧不如的,原来你活着,也能将这些怨恨打碎了吞回肚子里,一声不吭假死了很多年。”
“你若是不想回来,或是想继续在玄天做你那风光无限的厉害侠客,我可以装作从来没见过你,可以装作你真的死在当年那场大火里,也不要让我瞧见你如今这番堪比行尸走肉的一副空皮囊。”谢从池带着嘲讽的笑道。
“可是谢不虞,你却又偏偏挑这个时机恰巧回来了,是有什么目的还没达到么?我不信这是你所谓的巧合二字便能含糊过去的你也没必要在这里和我兜弯子。”
“哥哥,这是我最后一次喊你了。”谢从池攥紧了衣袖下的手,深吸一口气,闷声吐出这么句话来。
祝殃铭那张脸在谢从池脑海里一闪而过,恍然间有了一个猜想,但谢从池觉得不可能,于是又在脑海中否定掉。
怎么可能会是因为他以为自己死了而想把这些年的东西全都弥补上。
他了解谢不虞,却又好像不是很了解,这番比较之下,他竟可怜的发自心底的艳羡祝殃铭的天真和幸福,想必事事都有谢不虞他这个当师傅护着吧。
谢不虞又阖上了眼眸,他不想回头的,却又毫无藏身之处的,那些年亲身经历过而镌刻在脑海里的回忆,终究还是在这场残烛冷月下,剥开被岁月裹挟了风尘的蜜糖外表,苦楚沿着当年年少的心一直弯曲蔓延到如今。
谢不虞不想回虞北的理由有很多,却独独只有一条才能真正令他不得不怀念这片土地,该说什么呢?原来当年自己希望活着的那个人竟是真真切切的活在这世上,这就足够了。
只要虞北这根大梁有人来挑,他就安心了。
谢不虞睁开眼,垂眸看着面前这个与自己样貌有四分相像的弟弟,与多年前那张记忆里稚嫩的脸隐隐重合在了一起。
其实那张籍籍无名的字条并非是他所写,究竟是何人又揣着怎样的心思寄给谢从池,于谢不虞而言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倒不如顺水推舟,他轻笑出声道:“从池,那就权当我死在那场大火里了吧。”
谢从池本来还没什么反应,听见谢不虞这样喊自己过后还加上了那样一句漫不经心的话,却像是一只踩了尾巴的猫一般炸了毛。
“我当你死了有什么用吗?!谢不虞,我最讨厌你这样假惺惺一副大义凛然的做派!说死了就死了,活着也假装死了,你要虞北,要天下人都要记住只有你是个为虞北而牺牲的英雄人物吗?!”
谢从池一谈及此,便再难止住压抑了多年的那些思绪倾倒。
他对谢不虞是夹杂着恨意的,他当然会恨,怎么不会恨,他那么一个爱比的人,也想让旁人瞧见他为虞北所做的事情,却处处都被谢不虞压了一头。
“你从小就是这样,父亲母亲也总是对你疼爱有加,连学的刀法我都比你略逊一筹,你是该比我潇洒快活,如若不是当年的大火阻断了你未来无限光明的道路,致使我有了空隙才能靠自己一步步爬到现在,兴许现在坐在这个位置的不是我,而是你了!”
“可你敢说,那场烧尽虞北的火,这其中的因素没有你的促成么?你敢向父亲母亲那葬在青松下的衣冠冢去磕头吗?”
“你不敢,你知道自己愧对他们,你即便活着也不敢回虞北,你怕见我,怕将这些事情又翻一遍旧账,将这些惨烈的陈年往事血淋淋的又剖开一个口子,谢不虞,你这样不敢面对,这样苟延残喘的活着真不像你。”
谢从池纵使再坚毅,也不过是同祝殃铭一般大的孩子,此刻自己将这些陈年旧事翻出来,不免心下也能感到苦楚悲恨交加的思绪,眼中逐渐也隐隐噙满了泪水。
他恨谢不虞,恨到有时候想就以为谢不虞是真真切切的死了这样欺骗自己,可他又矛盾的不希望谢不虞是真正死去了。
那样的话,他在这人世间,就真的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了。
谢不虞闻言沉默了好半晌,才道:“从池,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同你争执这位置,它本来就应当是属于你的。”
“而且你误解父亲了,他真正偏爱的儿子,其实是你啊。”
“你说什么?”谢从池仿佛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猛地死死盯着谢不虞,冷笑一声,不可置信道。
“从池,谐音‘匆迟’,父亲他其实是更爱你的,只是因为一些身不由己的原因,对你的照顾多有欠佳,父亲他最大的遗憾,就是没办法于你多一点关心,实是有愧你是父亲匆迟一生也没办法弥补上的遗憾。”
“你要怪就怪我,谢于安。”谢不虞道,映着屋内烛火的柔光,他脸色有些苍白而憔悴,宣之于口的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解释,也无力的轻飘飘地就这样消逝在言语中被封尘的记忆里。
谢不虞站在门口,手已经抚上了门,这次他再没背过身去,道:“于安,我来虞北是有些事情要明了,不会久留的。”
他顿了一下,又微微侧过头道:“哥哥向你保证,等事情办完,就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扰了眼下这些本该属于你的生活。”——
作者有话说:[可怜]小谢小谢我们亲亲你
第30章 梦长眠 他做了很长很长一个梦
谢不虞语罢便推开门, 门外的风雪直直灌入他衣领,不再多有一丝犹豫的便跨过门槛离开这间屋子,转而关上了门。
他每踏出一步, 脚下踩着厚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身上依旧衣物单薄,寒风吹透玄衣,雪也再次落满肩头, 挂上了眉梢, 此时谢不虞隐隐觉得身上有些冷。
可按理来说, 他肩上的那朵不死尘, 理应让他不惧这诅咒的雪窖冰天的寒,如今眼下, 谢不虞却恍若真真切切第一次感受到了虞北这百年来从未停歇过的雪的温度。
竟是那样刺骨的冰冷, 甚至恍若冷到他心口, 而那里,除了有一颗如坠冰窟的心,还有太多无法言说的苦楚。
他想,若是能冰封忘却那些回忆衍生出来的苦楚就好了。
谢不虞觉得有些奇怪, 自己明明这么多年来也从未感受到过虞北的温度, 怎的眼下却忽然能确确实实感知到了每一次夹杂裹挟着琼瑶大雪的风, 吹的人冷入骨呢?
谢不虞摇了摇脑袋, 心想大概是自己有些累到感知错乱了吧。
于是走出了一段距离后, 谢不虞又觉头脑有些昏昏沉沉的, 想倚靠在某个墙角歇会儿, 跌跌撞撞的向着离他近的墙面扶着缓缓行进,但这漫天大雪下的他却越来越四肢无力,终于有些体力不支的靠在墙边。
谢不虞坐在雪地里, 眨了两下眼睛,费力的看看方才远离的那个屋子,仍然烛火通明,像是唯一一个照亮这夜幕里的光源,再瞥了眼还在纷纷扬扬下的漫天飞雪,他觉得眼皮有些沉重。
谢不虞整个人也不知是怎么了,连抬眼皮的力气都没了分豪,他有些累了,想来自己身负不死尘,应当也能扛得住这些寒冷,便决定在此眯一会。
在他闭上眼之后,仿佛是失去了意识一般,原本依靠着墙的身躯也倒在这雪堆里,鼻尖,脸颊,连着发丝乃至衣角的每一寸,都混杂沾染上了满地碎琼。
谢不虞就这样安静地躺在冰天雪地里,像是睡着了一般,可此时若是有人去探他额头一番,温度便是烫的吓人。
他发烧了。
先前萧瑾酌说带着祝殃铭在这庭院里四处闲逛,实际上是萧瑾酌原想熟悉一下地形,将祝殃铭送回了客房后,自己这便误打误撞竟是路过这屋子附近,恰巧听见那虞北新王不知是在对谁发着火。
萧瑾酌这一转弯的时候便瞧见那屋子的门忽然被人打开,只是隔得太远,仅能见到对方应是个着玄衣且高挑的青年人,萧瑾酌一路隔着距离跟随着那人,再次瞧见之时,只见那人已经失去意识倒在雪地里。
萧瑾酌提着灯笼缓步靠近,在看清此人面庞后,心头蓦地一震,正是在祝殃铭口中“外出办急事”的谢不虞本人。
可他怎么想也没想到与谢从池似乎发生了些争执的人会是谢不虞。
但萧瑾酌此刻来不及细想他与谢从池的一些对话,眼下更深露重,其余人早已熄了烛入了梦乡,萧瑾酌只得将谢不虞背回了自己的客房。
可怜他身处故土,这盏长明灯,却还要旁人来为他点亮。
谢不虞烧的有些神志不清,回了屋子里更是觉得身上出奇的热,手便也无意识的去解身上衣物。
萧瑾酌一探他额头,温度依旧烫手,无奈之下起身去为他打了盆温水来,又放了条毛巾在谢不虞额头降温,一手解开了他上衣正准备替他擦拭。
这一解不要紧,是要命,是心口没来由的疼。
除了青年精壮的上半身,随处可见的伤痕布满了前胸,萧瑾酌将谢不虞翻了个身,原来不仅是前胸,后背也横七竖八的纵横着新伤旧伤。
最显眼的是右肩那里,有一朵藏青色的花此时开的极为妖艳,连带着周围的经脉都染上了这种颜色,一直延伸到手臂、腕部。
若是细看,那形似刺青的藏青花下面,还掩盖着一道长长的伤痕,只是陈年旧伤历经时间磋磨,伤口早就结痂,长出了新肉来,可虽然重新长出了新肉来,那些旧疤却仍然存在着残留过的痕迹。
而每一道伤痕的背后,都是一段已经铭刻入眼前人记忆骨子里的经历。
正如谢不虞本人,从前自以为是的有些事情,假装过去就是真的过去了,可某一天若是再从记忆的废墟里被人扒着拼凑出来,记忆中的滋味翻涌只增不减。
从它存在的那一刻起,就变成了一个锋利的钉子深深钉在胸口,时间沉淀和事物经历只能令其磨去锋芒,但伤痕仍在,永远也不可能磨灭。
萧瑾酌手上擦拭着他滚烫的身躯,眼眸却定定看着肩头那朵花,和不死尘一模一样的花,萧瑾酌也从未见过这般情况,但直觉告诉他定不是什么好事。
他此刻才忽然明白,其实谢不虞从前的潇洒淡定,独属少年人的轻狂,只不过是他装出来的罢了。
原先萧瑾酌还羡慕他身上这些惬意的性情,羡慕的同时却还在庆幸谢不虞幸好是这样的,不似他,被千千万万的束缚绊住了脚步。
可萧瑾酌眼下才明了,谢不虞和自己,其实都一样,一样担负着不可言说的担子,一样背负着那些苦楚的回忆孑然一身前行,只是比谁演的更轻巧,更随性。
他不知道谢不虞肩上这朵不死尘究竟是怎么来的,也没有过问他究竟是不是虞北当年灭族的人。
萧瑾酌那么聪明,怎么可能没有怀疑过他。
只是他也没想到,不论是玉长风、还是谢玄微,都是他谢不虞;更没料到他是以这样的身份在异地他乡度过这些年岁。
谢不虞一定还隐瞒了事情对那虞北新王谢从池,倘若他们是从前情同手足的兄弟,眼下却到了这般水火不容的地步,总该要个天大的理由。
从前萧瑾酌也未曾听过他提起虞北有半分雀跃的神情,究竟会是什么理由,令他似乎不得不远离告别自己重兴的故土,偏要走这么一趟弯路,刀尖舔血的事情,怎么会有人是心甘情愿去做的呢。
谢不虞此刻眉头紧皱,身上冷汗直冒,像是在做噩梦。
他不仅是发烧了,不死尘的诅咒也开始不凑巧的时候蔓延,但谢不虞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这种东西,事实上就连他本人也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压抑。
萧瑾酌垂眸望着他,心下自然也知道他这副模样是万万不愿意让其他人知道的,还是让祝殃铭用那个假理由糊弄着众人为好,而自己暂且就替他保守着这个秘密好了。待他醒来,再去询问他的意见。
萧瑾酌苦笑,等收拾完毕替谢不虞掖好被角,心下暗忖道:“看来这几天是要多个人照顾了。”
但此刻躺在床上的谢不虞,却独自承担着不太好受的滋味。
不死尘这种邪物,若是在人清醒的时候发作,倒也还能有几分法子靠着理智硬抗;可如今却在谢不虞昏迷之时发作,若是意识不清的情况下,便会将人心底的重重梦魇呼唤出来
得须心性极为坚定之人、抑或是释怀了从前种种的人,才方可从这梦魇中逃脱,否则,此人的意识将逐渐崩溃瓦解在梦境之中,身体也会因为不死尘的毒性逐渐扛不住而损陨。
而此刻,谢不虞正做着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他似乎和从前的自己,也重逢在了某一个雪天里。
————
梦中。
满屋尽是用绫罗红绸布置的宴席,若是透过轩窗向外看去,才发现不仅是这屋内,入目所见的地方,几乎是整座城甚至都挂上了红绸,而那些没有绸缎的人家甚至也会在家门口挂上大红的灯笼,以示喜庆。
不因为别的,只是这一天,是虞北迎来新血脉的整月之时。
“真是恭喜夫人喜得双生贵子啊!眼下看来,不仅是虞北的福气,更是咱们行商之人能沾上好运的喜气呐!”屋内这人正举着酒杯向那席位的主人敬去,面上洋溢着喜色。
主席之上的妇人颔首轻声道谢,又以茶代了酒敬过,大家也都知晓她才为虞北添这新的继承,身子骨尚未痊愈,便也毫不在意这些礼节。
身旁的人听闻了也连连附和道:“不错不错,祝兄,还是你们玄天人会说话!你看看,大伙们看看,这档次,一下子可就提上去哩!那可不是俺们只会搬货的粗壮大汉能谈吐出来的哩!”那人说完还朝称祝兄的人挑了挑眉。
在座的人闻言都哈哈大笑起来,主席之位上的男子这番才站起来,向这屋内所有人敬了酒:“谢某在此敬大家,能赏谢某几分薄面,今日能抽出空来,参加吾儿的月宴,这酒,我谢庭先干了!”
台上那自称谢庭的男子语罢便仰头将自己杯中酒一饮而尽了。
在那男子起身的时候,其实台下众人也随着起了身,说是薄面不过也是谦逊之词罢了,好在各路行商之人,或者是虞北本地的人,却都是打心底佩服且自愿跟从那男子的,瞧见他一饮而尽杯中酒,也随着一起喝了。《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