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 72 章 尘埃落定(下)……
蒋方橙醒来后, 慢悠悠回客栈。
廖三在院子里。
他问蒋方橙:“昨晚去哪儿了?”
蒋方橙把梁宴买豪宅的事情,给三哥说了。
廖三听了,问:“什么时候搬出去。”
蒋方橙一听, 有些尴尬:“三哥, 你说什么呢。我没说要搬出去。这就是我的家。”
廖三笑而不语:“说什么傻话。”
“宴子给你买好了, 你不去。就天天窝这里。以后你娃咋办,你跟宴子咋办。”
蒋方橙不解:“三哥, 你把话说清楚, 你什么意思。”
廖三走过来埋汰:“你是不是觉得全世界就你聪明, 别人都是傻子。”
“你白天过来看客栈,顺道我下厨给你们做饭, 你也懒得做饭,这就是少开一道火了。等你们两吃完, 散步也好,开车也好,晚上就回你们家去。珍珍一天天长大,明事理了,可听不得不该听的东西。还有,住的地方再好点, 也好养娃。”
蒋方橙被廖三的话, 给说的抬不起头来。
她慢慢低头。
廖三看她那焉巴巴的样:“想什么呢。”
“有些舍不得。”
之前都是一起住,这突然要分开,多少有些伤感。
廖三捏捏她的肩膀:“你给我说说宴子买的哪儿。”
蒋方橙把名字一说。
廖三笑:“你自己看看, 宴子也没少为你着想。那地儿也不远, 这么近,你还想怎么着。”
“别老是欺负他。他虽然是你弟,但再怎么说也是个男人, 哪儿有天天被你耍着玩的。”
廖三把话说完了,让她自己想。
蒋方橙进了里屋,还在考虑要不要搬走的事情。
梁宴的意思,其实是看她怎么想。
要继续住客栈也可以。
要住新家,也行。
反正她在哪儿,宴儿就在哪儿。
不过,三哥说得也没错。
蒋方橙既然是决定跟梁宴在一起了,那她也想尽快要娃。
再也不想耽误了。
她想着两个打底,反正必须得有个女娃。
要是还没生到女娃,那就三个。
梁宴有得是钱,她要生的儿子,就扔给他自己带。
有了娃,地方就得大。
而且,昨晚……
也是只有自己的住处,蒋方橙才放开了做。
落地窗,桌上,浴室,后来她喊口渴,梁宴抱着连体的她去开冰箱门的时候,两人都恨不得不分开,根本舍不得出来。
那才是真的爽啊。
体验过一次,就不再想要拘束的地方。
她权衡了一下,等晚上梁宴回来,两个人确定商量下,再跟家里人通个气。
然而,等梁宴跟人吃完商务饭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8点。
当时一家人已经把饭吃完了,正围在一起在看电视新闻。
东子还在洗碗收拾厨房。茉茉在外面收衣服。
蒋方橙碾了香蕉泥,喂坐在婴儿车里的珍珍一勺一勺的吃。
电视上正播着下一轮新闻。
“本台记者报道,西门大桥发现一具自杀溺水女尸。据现场勘探的警方描述,该名女尸身上并没有表明任何身份的东西。”
“后经人口数据库对比,该女士姓金,年龄大约在32岁左右,非本地人,身前在北京一家足浴店工作。”
画面是深夜,记者扛着镁光灯摄像机,对准被蓝色裹尸袋包裹的尸体,几个警方接力,把人从岸边抬了上去。
记者进入画面,拿着麦克风,对准镜头,呼吁市民当中,若有认识该金姓女士的人,请到相关派出所认领。
蒋方橙拿勺刮着碗,她心思渐渐被记者的声音给吸引走。
喂珍珍那一下,也没喂准。
珍珍吖了声。
等记者把女尸工作的寸照给发出来的时候,蒋方橙再也忍不住了,她蹭的一下站起来,脑门都充血。
手里的不锈钢儿童碗掉在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珍珍吓得开始哭。
“怎么了,怎么了。”
茉茉听到娃哭了,急忙进来。
三哥也忙从沙发上站起来。
蒋方橙两眼愤恨的盯着电视看,两手握成拳头,不断抖。
金花。
金花。
金花!!
几乎是马不停蹄,她嚎着跑了出去。
梁宴刚从后门进来。
廖三疾步跑到院子里,对着门口的人说:“快,宴子,快跟着你姐!别让她乱跑被撞到。”
梁宴看着从自己面前一闪而过的人。
他急忙折身追了出去。
只留屋里的三个人,胆战心惊的面面相觑。
蒋方橙到派出所的时候,已经泣不成声。
她哭着对警察说,我来找那个女尸,我认识她,我跟她是同乡,你们让我见见她,求你们了。
梁宴全程扶着她,不让她以至于腿软跌倒。
警察把她带到停尸间。
拉链拉开。
是已经冻得僵硬且阴冷的金花的尸体。她就那样安静的睡着。没有痛苦,也没有喜乐。
警方说,大半夜,自己跳的江。没留任何东西。身上连台手机都没剩。
尝试联系过她的家里人,可是电话刚接通,就挂了,让来认领,也没人来。
蒋方橙走近。
金花是真的走了。
走得那样平静。
她总是爱出风头笑着的脸,总是吐不出好话的嘴,总是为姐妹鸣不平的眼。
蒋方橙几乎是哭着,对着那句冰冷的身体掉眼泪道:“怎么就,那么傻呢。啥样的坎过不了,啥样的困难,咱们渡不过去呢。”
警方提醒她说,时间到了,走吧。
梁宴揽着她往外走。
第二天,金花会被推去火化房排队去烧掉,到时候只会留骨灰出来。
蒋方橙想着尘归尘,土归土,到时候托人把金花的骨灰送回家乡去。
她从警方那儿,拿了她家里人的联系方式。
就站在警察局门口,一遍遍踱步。蒋方橙给金花她爸打电话。
她爸一听,就说不要,当没生过这个女儿。
蒋方橙又给金花她弟打。
她弟接起来一听,满是怨恨的说他姐走了就走了,就死在北京吧。她在外面不检点,跟男人乱搞,得了艾滋,活该。
蒋方橙当即就开骂,说你妈逼的,你姐挣的钱全给你们用了,你们咋让她给钱的,你们不得好死,好吃懒做,去死吧你们。
她跟金花她弟在电话里破口大声对骂。
对方骂不过,直接把电话挂了。
蒋方橙又是一阵气急攻心。
她在警察局前的阶梯上坐下,头发散乱着,然后捂着脸,崩溃的大哭。
金花啊,金花啊,金花啊啊啊啊。你真的,太傻了。
金花的骨灰,是第二天下午3点,才推出来的。
你说那么活生生的一个人,真烧完了,也就罐罐那么大。
凡事都是生意嘛。
蒋方橙买了一个最好的骨灰罐,她两眼肿胀的抱在手里。
她让梁宴开车送她去金花身前住的地方看看。
梁宴照做。
北京的地下室,阴暗潮湿如老鼠。
蒋方橙走进去。
金花不是一个人住的。
她还跟另外一个甘肃农村的姑娘一起合租,不到17平的地下室,住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
那姑娘叫小丽。
她跟金花一样,都在足浴道工作。
蒋方橙没让梁宴进去,毕竟是姑娘住的地方。
她说自己是金花的朋友。
小丽笑了。
她很热情。拿了几个长满麻子点点的丑苹果出来,说姐,那你吃。我给你倒热水。
热水得用半旧的水壶烧。
小丽忙前忙后,怕来人嫌弃,拿钢丝球把水壶又刷了一遍。
蒋方橙满眼凄凄地打量这一圈住处。
墙上都是贴的林青霞、王祖贤的旧照。
角落乌漆嘛黑。
几根劣质的钢架上,挂着两个女的衣服。
大多是网购的十几块钱的。
蒋方橙目光停留在一处。
那几套,是情趣衣服,反复穿过的。还有几双艳丽的高跟。
招呼客人的时候,就穿这个。
洗脚看对眼了,也能把人带出去。包夜。
都是农村来的,价格也不高。
小丽拿才洗干净的杯子给蒋方橙倒水。
她傻兮兮笑着说:“姐,金花姐说她回去探亲了,你要是想找她的话,估计要过几天才能看到她。每回坐火车回去,都慢,来也是一样的。”
蒋方橙看着眼前这个长得一般,但是胜在年轻,估计也就十六七八的姑娘:“你跟金花,关系好吗。”
小丽坐下,手放在腿上,不好意思的搓了搓腿说:“ 挺好的。我来这儿啥都不懂,都是金花姐带我。有时候客人不规矩,也是金花姐帮我圆场的。”
蒋方橙眼眶红了。
她喉咙涩得不得了,只能不断借着吞口水来掩饰。
“是吗。”
“那你以后不用等她了。她不会回来了。”
“为什么。”
蒋方橙把包里的陶瓷罐罐拿出来。
她说:“她死了,前天凌晨跳江死的。今天烧的灰,我给她送的最后的行。”
说完,蒋方橙起来,她想走了。
金花每年都是大把大把的拿钱送回去。
可是自己吃的呢,住的呢,像个人样都没有。
小丽还小,很多事情都不能及时反应过来。蒋方橙说完,她就坐在原地,眼神呆滞地张着,还没办法一时接受这么强的冲击。
蒋方橙刚走了几步,她又停下,她翻了翻自己的钱包。里面有700块钱的现金。她放在桌上。
她出去,问梁宴身上带钱没有。
梁宴拿出钱包,里面有2000块的现金。
蒋方橙拿了,返回去,再把2000块放桌上。
门是蒋方橙关的。
一扇门,隔绝掉金花,隔绝掉自己的过去,也隔绝掉,里面一条,本该如花一样绽放的稚嫩生命。
时间太快了。
快到蒋方橙到桥上的时候,天气已经很黑了。
她坐在桥边,抽了一根又一根的烟。
脚下丢了一地的烟头。
梁宴把外套脱了,打算给她穿。
她固执的不要。
她抱着自己瑟缩的肩膀,吹着冷风,看着吃人的江面,吐着烟雾说:“能有多冷呢?有金花在水里那么冷吗。”
那时才3月,北京的初春,也不见的有多暖。
警方给蒋方橙看了金花死前,摄像头拍到的画面。
她在桥上转了一圈又一圈。其实她也怕,也不是那么不顾一切。
车从桥上开过一辆又一辆。但没有一辆是为她驻足。
等到转得精疲力尽,转到心灰意冷,她扒着栏杆,跳了下去。
没辙了,她得的那个病,没得救。总不能死的时候,身上流脓,千疮百孔的走吧。她也没钱治,回家去,还被嫌弃。
金花是被逼死的。她爸爸,她弟弟,她那软弱的妈。个个都逼着她,走向一条没有回头路的绝路。
噗通。
一个水花。
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一个叫金花的女人了。
蒋方橙要犟着,梁宴拿她也没办法,只能作陪。
陪到半夜两点,她抱着罐罐,靠着梁宴肩头睡了。
廖三跟东子一起来的,不放心,想着这么晚了,那哪儿能行。
东子开车,带师父出来找人。
茉茉其实也想来,毕竟这么大的事儿,但是珍珍得让她带,所以她也只能在家里,焦急地等着。
车上下来两个男人。
廖三皱着眉头看着这一幕,连呼吸嘴都有白雾。他百味杂陈地说:“回去吧。”
梁宴点点头,抱人起来。
东子急忙往前跑,去开门。
车开走了。
开到一半,蒋方橙醒了。
前座是东子跟三哥。
旁边是宴儿。
她虚弱地说:“别回客栈。”
东子看了眼后视镜:“那去哪儿?”
“去汇云庭。”-
蒋方橙不想把骨灰带回客栈,怕吓到珍珍。
所以她让东子把车开回自己跟梁宴的住处。
下了车,她一个人往前,神思溃散的走。
梁宴跟东子还有三哥打完招呼,就跟了上去。
蒋方橙把骨灰放在客厅茶几上。
三天,短短三天,一个人就没了。
她瘫坐在沙发上,根本就没有力气再起来。
梁宴走过来,蹲在她脚边,给她脱鞋子,再脱袜子。
去浴缸放满水,再把他姐全身给剥光,他自己也脱干净进去。
从后抱着蒋方橙,梁宴事无巨细地给她搓澡,再给她擦干净,放床上去。
凌晨4点了。
温暖的被窝里,梁宴抱着她,轻声说:“姐,睡吧。明天才有精神起来。”
蒋方橙睁着眼睛,固执地不闭上,看着黑暗;“……我睡不着。”
梁宴低头吻了吻她的头顶。
听说自杀的人,没办法投胎,只能一遍又一遍的原地徘徊,重复上演临死的痛苦。
她要给金花刻墓碑吗?可是真要刻了,又该写啥呢。
要给金花买墓地吗?真买了,她一个人埋在那阴冷的地下,会不会孤单啊。
蒋方橙也才三十多岁,哪儿想过这些问题呀。
梁宴思考良久,才说道:“睡吧。明天,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也许是梁宴的怀抱足够有安全感,也许是蒋方橙真的太累了,她慢慢阖上了眼。
可是哪怕深睡,她也没有睡好。
她中途尖叫着醒来,梁宴抱着她,哄她说别怕别怕。
“怎么了,姐?你别吓我。”
蒋方橙那一刻声泪俱下,她抱着梁宴的手臂说:“我听到好多女人在哭啊。”
女婴儿的,小女孩儿的,小女生的,女人的,老女人的。
哭,哭,就知道哭!
可不哭,还能怎么样呢。
能醒来的,就跑吧。
醒不来的,就等着被吃吧。
天亮时分,两个人沉默着吃完了早饭。
梁宴开着车,往郊区里开,带着蒋方橙去了一座山头。
云阳山很高,高到鲜有游客登足。
但是云阳山的传说,却是很灵。
从古至今,都是天家贵族祭祀祈福之地。
车开到半山腰,就得走路上去。
没有缆车,昨晚又下了雨,路很泥泞。
梁宴牵着蒋方橙一步一步的往上走。
“还有多久?”她问。
“快了,姐。”
三个小时后,两人终于登了顶。
蒋方橙站定,抬头,看到了这座高山孤耸寺庙的名字——护国寺。
红墙砖瓦,檐铃兽立。
梁宴推开古朴庄严的大门,一阵敲木鱼的声音传来。
邦。邦。邦。
穿过香火燃烧的院子,她往前走。
梁宴这个时候撒手说:“姐,我就不跟你一起去了。你进去吧。”
蒋方橙看向梁宴。
他冲自己,露出一个安心的微笑。
蒋方橙隐隐有感觉。
年轻的男人撒开了手。
接下来的路,她自己走。
她走啊走。
走到高槛之下,再抬脚跨过去。
佛像金身,垂怜世人。
有个人,正盘腿坐在黄蒲团上,正虔诚的颂经。
蒋方橙看到了。
她驻足,看着那背影,足足有5分钟,最后才走上前去。
她同人并行,接着跪在另一侧的黄蒲团上。
蒋方橙双手合十,她起来,又伏下,再起来,再伏下,再起,再伏。
整整三下。
木鱼声停止了。
蒋方橙拜完了。
她没有信仰。活到现在,她全靠自己折腾。
命,是不公平的。
真要信,蒋方橙也只信自己。
这三个愿,她给金花求的。
她没看旁边的人一眼。
最后一次伏完起来,蒋方橙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流完了最后一行泪。
拜完了。
她才看向身侧的人。
她说:“ 陈玄生,好久不见。”-
陈玄生看着眼前的女人。
他出家了。
不过是带发修行。
他没去欧洲,也没去美国。
在他消失的那些日子里,蒋方橙一直以为他会远走高飞的逍遥海外。
但是她如何都没料到,陈玄生余生会选择躲在这清净地里,跟佛相伴,渡过下半辈子。
他在赎罪。
赎自己在往上爬,获得那些名和利时,手上沾过的血,灭掉的人。
他没孩子,没想过结婚,是计划之中。
蒋方橙是他人生的意外。
那个时候,他想再次违背良心,试一试,也许跟这个女人在一起,自己之后的人生,会完全改变。
但是向死而生的梁宴,直接把他这个希望,给灭了。他也不想自己手上再多一条人命。
油灯枯了,还可以再点。
人心破了,却不能再连。
蒋方橙哀戚的朝前面望过去。
大大小小的牌位,光说数字二十,觉得不大,可真层层叠叠的立起来,却觉得,很大。
她从包里把金花的骨灰罐拿出来,那张金花唯一留下的工作寸照,她也拿出来。
她起身,把罐罐拿到前面去,佛脚祭台上。她把照片放在骨灰罐前,最后看了金花笑着时的模样一眼。
等做完这一切,蒋方橙折回来,她双手插进风衣的兜内,然后对着从始至终都保持沉默的陈玄生道:“这个女人,叫金花,生于199X年,农历二月十七日,丑时。她是自杀走的。生前过得并不好,被家人压榨,在外面,也被人欺负。”
“大师,你既然要念经,要就帮我一起念了吧。送她好走,早转世,早投胎。下辈子,托你祈愿的福,让她生在一个好人家。”
没人回应蒋方橙的话。
只留木鱼声再起。
邦。邦。邦。
蒋方橙收起平静而绝望的眼睛,她看向大殿外。
那时风轻抚她的脸庞。
会是金花隔着另外一个世界,在叫她不要难过吗。
女人的唇,动了动:“……胆小鬼。”
她仰着头,留下最后一句话,走了。
她走出去。
梁宴一直在等她。
看到蒋方橙出来,年轻的男人伸出手。
蒋方橙走近,她从包里拿出手来,把自己的手,交到梁宴手里。
这一交,就是余生半辈子。
太阳薄如蝉翼的金光从云层里打出来,照到这个要强的女人身上。
风滚草,也有停下来的时候。
木鱼声响彻整个山头。
蒋方橙。
以后的日子,大胆幸福的往前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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