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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1章 骄满路(十三) 他说完,勾起她的下巴……


    亨平驿。


    夜已深, 值夜的驿卒在墙根下打着呵欠,见有人行来,腰背立马直了。


    光晕下现出一副英挺的身板, 驿卒暗暗打量,认出这是今夜随魏侯世子一道抵驿的贵人,便把上前查探的脚步停了下来。


    知柔走进马棚, 将草料束成一撮喂给小骓, 摸了摸它的鬃毛。


    未几,她返身倚着门栏, 耳畔是窸窣的嚼草声, 微弱的灯火在沉静中摇晃。


    乍然一股力道碰上胳膊,她转头,见魏元瞻正递来一只角黍。


    “想什么, 那么入神?”


    早听见了脚步声,只当是巡夜的动静。此刻她接过来,先一摇头,手指拆动麻线,有些好奇:“这是哪来的?”


    “驿丞给的,说是家里人爱吃, 做了许多。”魏元瞻在知柔身旁并立,扭头看她认真拆线的样子, 略扬起嘴角。


    半轮明月挂在天上,周围那帮驿卒巡守的响动也照得静了。


    知柔扒开粽叶尝了两口,似乎认可地点点下巴。魏元瞻睇着她吃,忽然启唇道:“过了今夜,你便回去吧。”


    他原就没打算叫她同路。


    此去兰城乃急诏,陛下虽许他隔日起行, 途中却片刻耽误不得。念及鞍马劳顿,他恐她吃不消。


    况且他身边仅长淮、兰晔二人,未携仆从。等行远后,她独自回京,魏元瞻放心不下;把她留在身边,又断然不可——出征非儿戏,他不愿让她冒险。


    知柔很坚定:“不,我要送你。”


    当初他可是一路跟着和亲队伍,将她送到了云川。出于回馈,更多是不舍,她坚持要骑马送他。


    听见知柔毫不犹豫的语气,魏元瞻无奈地笑了笑,才说:“已经送过了。”


    他半侧过身,一条手臂仍搭在栏上,抬起来抚摸了下她的脑后的头发,“此距京城二百余里,沿途安定,你从此处折返,我尚能安心些。”


    没想到他会用这种方式蛊惑她,知柔偏过脸,注视他一阵,依应苏都的七日之约算一算:“三百里。”


    她许诺道,“再过三百里,我就回去。”


    魏元瞻沉默了。


    就在知柔以为他要拒绝时,他调目望向小骓,半晌说了句:“明日换一匹马,久行力竭,它受不住。”


    闻话,知柔笑起来,仿佛连声音都带着灼人的温热:“好。”


    到真正分别时,突然懊悔三百里说得少了。如此疾行,光阴飞逝,心里的担忧丝毫未随行路而减。


    时值夏末,官道上尘沙浮动,路旁早凋的槐花零落一地,日色尚浅,通往北面的路显得窥不到尽头。


    长淮和兰晔站在五丈外,魏元瞻立于跟前,知柔望着他好一阵,神态大为不舍。


    他牵唇道:“是不是累了?归程慢些,安行为上。”


    “放心吧。”知柔握辔的手越捏越紧,恐在官道上多留一刻,她就不肯离去了。


    风扯着衣袍,她将翻飞的领子按下,抬起眼,“魏元瞻,请你务必……珍重自己,不要受伤。”


    “你也是。平安抵京,等我回来。”


    他说完,勾起她的下巴,轻轻覆上一吻。手在她颊边摩挲片刻,即放她归去。


    知柔眼眶泛红,也只得翻身上马。


    等一人一骑在视野里远得看不清了,魏元瞻才转头,跨上马背,往北去的路上扬鞭疾驰。


    知柔折返到甘桐县,天已黄昏。


    街上游人稀疏,客栈茶肆内却是热闹。


    她又累又饿,要了一间客房便上楼休息,等伙计把饭菜送来,隐约听见外头灌着“雷雨”、“山滑”几个字眼,不由仰面问:“他们在说什么?”


    伙计一壁摆菜,一壁回她:“那些人啊,原本是去京城走商的,怎知前日亨平县连宵暴雨,官道被山石掩了,走不得了。”


    知柔听得挑起眉峰:“那去京师,可还有别的路?”


    “这几百里哪还有旁的路?除非从东边一直绕。可人拖得,货却拖不得,愁呀……”伙计叹了一声,见她没别的吩咐,躬身退下了。


    门一阖上,外边的动静也关了起来,桌上烛火微颤,屋里只有细弱的“噬噬”声。


    知柔将饭菜用尽,从腰间取出一副关道图,仔细钻研一会儿。待人抬来热水,她沐过身,把灯吹熄。


    ……


    七月的京师暑气犹烈,边塞的兰城已有了肃杀秋意。


    中军大帐内,高弘玉把江筠所献之计说与身旁的年轻人,问他道:“如何?”双目凝他面上,细细端量着。


    近半年未见,魏元瞻仍是从前的模样,通身威武,目若朗星,认真起来眉间便锁着一丝冷色。


    方才所言江筠,乃常年行商塞外之人,在边陲一带有些名望。不久前,他听闻两国交兵,孤身前往代州,自称他可诱北璃军入城,代州与邻城兵马则隐伏周围,待敌深入,必可一举歼之。


    兰城同代州相邻,此二地乃北方游牧之族进入中原的重要门户。怀仙公主赴北璃和亲前,彼时的北璃可汗便向皇帝索讨过兰城。若将此城割让,便等于让异族扼住了咽喉,皇帝无法容之,又不愿起兵,这才有了和亲之举。


    故眼下以代州为饵,北璃必咬之。


    魏元瞻走到沙盘前站定,思量片刻,手指沿着代州上方向左移动,在明水山的脉络上轻轻一点。


    “代州之西、北,乃北璃所踞。若要截断北璃入代州之军,须令兰城出师西行,越界到明水山,扼其退路。这条山谷虽之前派人勘过,终究是北璃的地盘,我军对此处地形尚不熟谙,贸然进之,反易被围,堕入敌军伏中。”


    高弘玉噙着笑看他,听他继续说:“江筠这个人……出现得太蹊跷了。焉知他非北璃所放之饵,欲诱我军入草原伏地?”


    “那依你之见,该如何办?那个商人还在代州等复,这两日,就住在代州县令家中。”


    魏元瞻收手,对高弘玉露出一个佻达的笑:“不如‘将计就计’,逗逗他们。”


    蹲守在明水山的是左沁部头领之子,希龙。


    恩和上位后,明面上与左沁部相安无事,暗中却一直纵容塔尔部和左沁部争斗——阿拉木苏在可汗位时,塔尔部酋领与他有杀女之仇。


    此番对抗中原,阿拉木苏的死是其中紧要的一节。草原上都说他是逃到燕国,为燕人所害,塔尔部却深信他是死在了恩和手里。


    是以,塔尔部渐渐归附恩和,受其信重。左沁部不甘为他部所掩,此行出师,难免急于建功。


    时下,得江筠回报,希龙令众分散藏匿,马蹄皆以布裹,又遣探子前去侦察,一直蹲到了晚上。


    他开始不耐烦地骂道:“燕军还来不来?蹲了一天,连个斥候的人影都没有,江筠是不是在耍我!”


    希龙手下亲兵劝他:“从前跟着你阿哈打仗,也遇过这样的时候。再等一等吧。”


    到第二天,希龙撑着地站起来,目光向远处巡睃,转头问手下:“探骑回来说了什么,燕军还没有动静吗?”


    整个日夜,希龙的军队忍着饥肠辘辘,觉也未曾歇好,却连一声响都没有听见。


    手下眉头紧皱,垂眼说:“探子昨夜回报,说兰城军似在拔营,我让他们再去探……现在还没有回来。”


    他听了心头一震,脸色登时从烦躁转为惊慌。


    探骑不返,十有八九是被截了。若真如此,说明敌军已近——倘兰城军未入伏圈,反循他路从背后摸来,那他这一支,今日恐怕便要交代于此。


    希龙大步走向军帐,手下追来劝阻,他浑不听,迎面撞上自帐中出来的汉人军师,向他行礼道:“将军。”


    对江筠的怨怪还积在胸中,此刻见了汉人,希龙狭长的眼睛微眯,冷笑一声:“军师也要劝我留在这儿等死吗?”


    眼前这位年轻的汉人男子名唤楼绘,是恩和调到希龙身边助他的。


    闻言,他微笑了下,言语温缓:“明水山多阴壑,林莽蔽目,南人既对此处的地势不熟,绝不敢冒然深入。将军不必担忧。”


    四周兵卒听见动静,纷纷将眼瞟来。希龙目光收一圈四下,喉头滑动,把怨气和惊恐一并按捺。


    想了一会儿,复道:“传令下去,歇兵待夜,今晚直取兰城!”


    与此同时,魏元瞻在军帐里擒书而阅,帐门轻响,有人走了进来。


    他眼帘未抬,兰晔近前禀道:“有一人招了,他们的伏兵就在山谷里等着呢。那江筠真不是个东西,竟然暗通北璃!等消息传回京师,我看他们江家……”


    魏元瞻把书放下起身,兰晔当即住了口,听见他问:“裴均的人去了多久了?”


    自从假意允了江筠之策,魏元瞻便命人加强巡防,其余军士照常休整。至今朝,方遣裴均领兵张势,假作攻袭,以撼敌心。


    兰晔回答道:“大概……有两个时辰了吧。”


    “两个时辰,还没回来?”魏元瞻挑眉,自去炕桌上取了一盏凉茶。


    兰晔默认,手指在腿侧微微蜷曲,欲言又止的模样:“我听见裴均底下的人说……”及此,声音越发跌了下去。


    魏元瞻睇目瞟他:“说什么?”


    兰晔快步行近,语调含着浓郁的困惑:“爷,我不明白——咱们以逸待劳,眼下这么好的时机,何不趁势杀过去?”


    “嗵”的一声,茶盏落下。


    魏元瞻侧身向着兰晔,一双黑亮的眼睛在他面上定格须臾,见他疑困为真,适才回到长案边,将一副地形图展开,递给他。


    兰晔额心颦蹙,魏元瞻解释道:“明水山地势崎岖,前番派斥候探行多次,仍难绘清全貌。地形未辨而轻率进山,如何能确保包抄周全?遑论他们人数在我军之上。非万全之境,我不会带人犯险。”


    兰晔听得明白,依旧感觉可惜,执图的手慢慢垂下。


    魏元瞻看他两眼,状若迤逗:“不是‘死’也不要回兰城?”


    话音入耳,他怔愣刹那,方才回过味来,红了脖子。


    “死”也不愿返的是他,如今情绪高涨的,亦是他。兰晔一动不动,唯难堪的眼皮愈渐垂簌。


    魏元瞻轻笑了下,稍近两步,拍了拍他的肩。感受到宽慰的力量,他才抬眼追问:“那咱们接下来就跟他们耗着吗?”


    “希龙出身贵胄,性急好功。新汗上位后,左沁部不受倚重,身为草原第一部 族而居其下,必定心中不甘。说不定今夜,他就会从明水山出来了。”


    三年前他们便与希龙交过手,其人好勇轻进,行事多意气,颇易为计所诱。


    星光疏朗,月辉淡淡洒在营垒之间,红光映甲,风从旷野深处吹过来,带着未名的寒意。


    魏元瞻亲自巡营,长淮和兰晔跟在他身后,待都看完了,他回到帐中,惯常捡起一本书翻。


    长淮在进帐前仰首看了看天时,入内便开口问:“爷,北璃军真的会来袭营吗?您将人马都调了出去,万一合围不及……您若有半点闪失,我……”


    魏元瞻向着矮案盘坐,蜡烛的光亮柔化了他五官,闻言从书上移目:“放心吧,我绝不会让你们掉了脑袋。”


    长淮抿一抿唇,手始终按在刀柄上,眸色沉肃。


    兰晔本有意养气蓄势,瞧他如此,也不由得心慌起来,退到矮案前,影子罩了魏元瞻半副肩。


    子时,火焰噼啪作响。


    北璃军来得悄无声息,所有军士口中衔枚,马蹄裹布,像夜色中生出的魑魅,快速向辕门行进。


    四野唯闻风动草声。


    片刻后,只听“嗖”的一声,一支劲矢破空而至,值守的哨兵被头盔上的力猛地掼去地上。接连四发,随之一道巨响,辕门崩折飞溅,北璃军如潮水般涌入营中。


    喊杀声喧天动地,火把经长刀一挑,火星纷落,燎起卷卷焦烟。


    魏元瞻被数人围攻,刀光扑面,他举刀格挡,利刃划一人肋下而过,接着一脚踹在其人膝上,待其倒下,迅速向他一砍。


    十数丈外,一匹敌骑骤然停驻。


    希龙认出了魏元瞻。


    刹那间神色一变,腰身微斜,弓握在手,动作干脆而稳,一箭直朝魏元瞻射去。


    见他避开,又垂手从箭囊里连抽几支,飞快搭弓拉弦。


    眼望将中魏元瞻心口,忽然一道身影飞快扑倒他,箭矢擦着他肩上铠甲而过,射穿后面本在和他缠斗的北璃兵卒。


    魏元瞻闷哼一声,冷光朝下劈来,他一把推开兰晔,向旁边一滚捡起刀,回手削过敌人咽喉。血溅在他面上、甲上,被火光映得灼亮。


    随着拼杀愈烈,四周忽然响起与初时不同的号角声,如苍鹰展翅,绕林而动。


    希龙虽鲁莽,到底行军多年,对危险有一种本能的直觉。刚入营时就隐隐觉得不对——这营中的队伍太散乱了,人数远不及所探之实。


    此刻闻号角声,他大声喊道:“撤!”


    一字刚落,一柄长刀从远处掷来,希龙受伤栽下马,他的亲兵即刻扶起他,另有六七人在他周围替他抵挡,他喉间腥甜,一口血自唇角涌出,手指紧紧攥住亲兵的衣袖:“中计了,撤!让他们撤……”


    就这须臾,军营外一阵低沉而密集的轰响,旌旗猎猎,是燕军的伏兵到了。两路兵马相应,首尾皆断,北璃军似困兽于槛中,瞬息间,伤亡倍增。


    主将受创,北璃军士气已然亏损,希龙的亲兵却不要命地把他护在中间,替他杀出了一条口子,奋力冲破重围。


    裴均带兵追击而去,直至一处矮坡,他挥手勒马,后面的兵卒一应停下。身旁护卫不解,就见他沉眉回道:“将军有令,过坡不追。”


    北璃残兵在月下逃远,裴均深吐口气,掣缰一调,打马回营。


    希龙兵败,损伤惨重。


    没料到“请君入瓮”之计,最后会由燕军施行。他心火难褪,将此役之责怪到了汉人军师楼绘的头上,指其伪顺草原,实为燕国谋算,令人将其斩杀。


    战报传到恩和那里,已经是两日后。


    逐狼山脉连绵起伏,崇山峻岭间,一个穿黑色长袍的男子自毡车里走出来,缓步去到高崖,目光沉静如铁,眉宇间却掠过一分失意。


    楼绘本是燕朝公主和亲时随行而来的侍臣,与一草原女子诞下子嗣,遂留于北璃。其人性情寡淡,却常教幼子识字诵书,终不改汉人之习。


    恩和察之,无心干预。直到行军南下,那个与世无争的汉人,忽然在他面前频频示好。


    当夜,恩和与心腹正商议夺取燕军粮草一事,希龙自请领兵拿下兰城,他沉思良久,将楼绘送给了希龙,令其随行共策。


    他的计划很简单:借希龙为诱,引兰城军入逐狼山脉,踏入他早已布好的伏阵。待兰城兵马被分遣消耗之际,塔尔部便可直攻兰城。


    算计落空,恩和面上未作表示,昂藏的影子被斜斜地拖在地上。


    敖云跟过来,觑他两眼,小声咒骂:“希龙真是废物,连饵都当不好!”


    恩和眼神微动,侧脸问道:“他遇上的是高弘玉?”


    敖云摇头:“好像又是那个叫魏元瞻的小子。”


    晨辉下,恩和英气的眉毛轻轻一挑,沉吟半晌,突然精神振作。


    他下令道:“全军拔营,向东,去兰城。”——


    作者有话说:西北地图也有知柔和小魏的对手戏,下章会写到。


    还有最后几章就结束啦,会改个文名,过段时间再改回来。后续有「日常」和「彩蛋」,不设为vip章。


    感谢这一年多陪伴我的每一个读者,谢谢你们,希望你们生活一切如意~


    第152章 骄满路(十四) 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燕……


    七月十日, 斥候来报,于五十里外发现了北人的旗帜。


    “旌旗不过数几,应是先锋。”


    “才把希龙的骑兵打回去, 这就回来了?”高弘玉慢慢抬眉看斥候,沉吟须臾,令道, “再去探。”


    帐门一动, 魏元瞻从外面进来,向他行了军礼。高弘玉点点头, 随意问道:“从伤兵营过来的?兰晔如何?”


    “烧退了, 还在说胡话。”


    兰晔肋下中刀,高热多日不退,半梦半醒间, 嘴里念念有词地重复魏元瞻以往下过的军令。高弘玉曾去看过一次,记起来,不禁摇首失笑:“这小子……”


    复抬起眼,目光搭住眼前人。


    魏元瞻才来半月,本就硬朗的轮廓又清瘦不少。高弘玉目色软和几分,扬手叫他坐。


    “你身上的伤呢?”


    “无碍。”魏元瞻在他对面坐下, 知他有事相议。


    少顷,果然闻他说道:“上月恩和自肃原退去, 便不知所踪,想来如你所料,是在逐狼山候着。今希龙兵败,我军未追,他计已破,眼下……怕另有打算。”


    当初江筠献策, 欲诱北璃入代州,结果希龙兵锋仍指兰城。思来代州不过一道幌子,北璃所图未改,其主力终是往这边进的。


    高弘玉和魏元瞻对望一眼:“把人都调回城内吧。”


    听见恩和的名字,魏元瞻嘴角微微抿起,眼中蕴着一分清冷。他与恩和几次相逢,知他用兵诡谲,令人防不胜防。


    思忖着,魏元瞻颔首领命:“好。”


    高弘玉复又望他刹那,得他这样的助力在身侧,心中自然松快,难免问他一句:“此番既来,可还打算回京?”


    “回。”他未作思索。


    高弘玉眉头稍蹙,转念想,魏侯只得他一个儿子,不愿他久驻边关,亦是人之常情。


    正笑着欲要开口,忽闻他坦然道:“京师有我想见之人。”


    这日傍晚,斥候回报,北璃两千铁骑在城外十里扎营,率兵者确是北璃可汗恩和。


    高弘玉当下集诸将领于议事厅议事。


    兰晔得知消息,拄着拐儿就踉踉跄跄地跑了出来,待见到魏元瞻,志气高昂:“爷,是不是打恩和?我跟您去!”


    放眼军中,只有魏元瞻被他麾下亲兵一口一个“爷”的叫着。初时大伙儿尚多揶揄,至今早已习惯,魏元瞻亦懒得更正。


    他定足转头,将兰晔上下扫量,看着他余晖里勉强立直的腰身,浓眉往下一压:“去什么去。伤好了么?”


    兰晔不觉咕哝:“您不是也受伤了?”说完意识到什么,急忙换一张透亮的笑脸,“我没事,您瞧!”


    把拐儿一丢,稳当地落在长淮手里,他一个转身,不防肋下牵痛,人直直往旁边歪下。


    所幸魏元瞻早有预料,一把掣了他的手臂将人拎起来,等他站稳才说:“行了。军中暂无动令,回去养着吧。长淮,你照顾他。”


    长淮应是,代替魏元瞻搀住兰晔臂膊,见他还有话,即从怀中掏出给他带的饼子,耳畔先是“啊”的一声,随即转变成粗砺的咽音。


    过了三日,恩和按兵不动,高弘玉心生异样,未及召众将领前来军议,魏元瞻先寻了过来。


    门帘被挑开,放进一缕短促的光,随即又褪去。见他进屋,也不等他行礼,高弘玉便令他坐下说话。


    “我也正想找你。你先说吧,何事?”


    魏元瞻在一旁坐了,答道:“北璃军,有点奇怪。”


    高弘玉凝神,示意他续言。


    魏元瞻:“恩和驻城外三日,毫无动静。以我对此人的了解,他行事缜密,既至兰城,必有动作。能让他连日按捺不发……是在等什么?”


    “你觉得他身后还有兵马未至?”


    “兰城坚固,仅凭他两千骑兵想要攻下,绝无可能。”


    高弘玉也虑到了这一点:“我已着人到云川打探消息,若北璃兵未至,则直趋玉阳。”


    云川在兰城之东北,是通向玉阳的要地。兰城势险,易守难攻,然物资匮乏,守城仍赖粮草。


    若云川被断,则粮道不顺;倘恩和之众未犯云川,他们便可借兵玉阳。待恩和身后主力到了兰城,城门一开,玉阳之师自后策应,可成南北夹击之势。


    门外有些“哐哐当当”的动静,军营里头,这样不算吵闹的声响使人感到恬适。


    魏元瞻丝毫没给外边影响,脸色犹肃,道:“光去云川,恐怕不够。还请大人遣人往代州走一趟。”


    高弘玉闻言默了片刻,明白他这是怕云川被恩和攻下——云川地势宽阔,无险可倚,非久守之地。


    若恩和倾众而来,往代州调援,最快。


    思索过后,高弘玉神情微缓:“好,照你说的办。”


    云川与代州的消息相继而至。


    恩和突袭云川,城已陷,就此隔断了兰城和玉阳之间的联系。同时,北璃的另一部兵马正骚扰代州。


    代州主将见高弘玉所遣飞骑,一则疑恩和所为乃声东击西之计;二则虑师出无功,若使代州兵马折损于兰城,于代州城内百姓和自己的政绩而言,俱是受祸,遂按兵不出。


    七月十五日,兰城。


    斥候再度回报,确认城外仅恩和的两千骑。或其后大军遇阻,迟迟未至,所以恩和才久驻不动。


    高弘玉见势,暮召军议,决定先吃下恩和的骑兵。


    议事厅内,烛火铺染魏元瞻的脸庞,自坐下后,他一直沉默着,指节轻触案面,微微皱眉。


    北璃对代州城的骚扰更似以往游战,人并不多,却当真牵制住了代州;恩和既登汗位,身份不同,只携两千骑兵就敢现身兰城十里外,他如此托大,究竟是有持无恐,还是冒进轻率?


    魏元瞻总觉其中有诈,然战场上,大军因故未至,亦非罕见。此刻取恩和骑兵,正是良机。


    高弘玉担心久处被动,伤士气,遂令魏元瞻破晓领兵,突袭恩和营地,务求全胜。


    三更天,屋外忽然狂风大作,门扇震动,杯水险些漾了出来。长淮忙去将茶盖上,回身见魏元瞻长立在沙盘前,不由出声:“爷,可是什么不妥?”


    魏元瞻扫过他一眼:“你看恩和像是狂妄之人么?”


    长淮当即悟出他的话意,走近两步:“您是怀疑他另有图谋?”


    魏元瞻摇头:“不好说。总之不得不防。”


    目光又落回沙盘,忖思良久,最终将视线定到鹰口陉。


    鹰口陉乃河谷穿切而成,地势险绝,若入其间,须依山势缓行。恩和曾在此地中伏,倘或夜袭有变,兰城军可撤退至此。只不过,此处与恩和的营地尚有一段距离。


    正此时,门外送来拄杖而行的声音,不用看,知道是兰晔。待人暴露门下,魏元瞻抢先道:“你伤未愈,给我好好待着。”


    话罢走出门去,点上兵马,预备出城。


    同一片天空下,恩和的军队人不解甲,马不离鞍,营地的东北和东南方向皆设防御。


    兰城地势险固,若强行攻之,折损必重。不若诱其出城,以耗其锐。恩和仅携两千骑驻于兰城外,正是以身为饵。


    岂料算准了他们会来袭营,却没算到,魏元瞻的兵马竟从西南而来。


    恩和穿戴齐整,正坐在氆氇上假寐,忽听帐外动静,立马惊醒,掌已落到刀柄上,“嗖”的起身出帐。


    兰城军的骑兵来势汹汹,一路由魏元瞻亲率直趋恩和所在中军,另一路从侧翼封住退路。纵北璃军早有防备,等了五日才来的突袭也不由令他们一时失序。


    顿然间,厮杀声大起,魏元瞻领兵冲阵,枪起处血雨纷溅,人声乱作。


    一炷香的时分,北璃军才稳住了阵脚,初时的惊慌已褪,反攻之势如潮起暗涌,渐渐压了上来。


    魏元瞻所率俱是精锐,且人数远胜恩和,与兰城军比,北璃军骑兵并不占上风。


    拼杀之中,恩和抽身一望,见阵前血湿战甲、杀伐锐利的青年男子,熟悉之感在心底腾升,知随他来者皆兰城骑兵精锐,若能拿下此众,如断兰城一臂。


    遂唤快马传令身后伏兵,遣塔尔部上前,合力吞敌。


    呼喝、怒骂、刀戟交鸣声充斥在兰城外的战场,不过半个时辰,城墙上忽有赤焰翻滚,那是高弘玉让魏元瞻撤退的信号。


    两军陷阵,刀光血影漫天,待看见城楼火光,北璃伏兵已从身后抄了上来,与恩和所率之部合围夹击。


    血水顺着刀锋坠入荒草,与湿泥混作一色,大军践踏而过,印下绵延不绝的猩红。


    恩和寻与魏元瞻一战之机已经很久了,如今人就在眼前,他策马直冲过去,其势之猛,仿佛夜色都被铁蹄卷动。


    旋即,利箭破空之声在混战中袭来,他本能挥刀抵挡,举目向前方巡睃。


    只见人群中一身影疾掠而过,分明没瞧清相貌,恩和心里却是一震,无比确信——就是她!


    知柔箭如流星,每支箭都射在魏元瞻周围敌军的腕上、足上,密密麻麻倒下一大片人。


    魏元瞻怔然回望。


    烽火摇曳,一匹乌骓疾冲过来,马背上的人反手摘箭,稳当张弓。


    四面厮杀声突然变得虚渺,魏元瞻只能听见“咚咚、咚咚”的心跳,与那疾驰而来的马蹄声相叠。


    不过片刻,知柔已至阵前,她鬓发脸颊沾染了条条血痕,脸色苍白,显然奔驰已久。


    魏元瞻无暇把心底疑问道出,手中长枪猛然向旁探动,游龙一般刺入敌军铠甲,枪尖从敌人背后而出。


    知柔和他极有默契,弹指间,已无敌众可近他二人。


    铺天盖地的叫嚷声围困上来,恩和身边有飞骑通报:“可汗,燕人有援兵,您先撤吧!”


    不知何时,塔尔部背后出现大量燕军,此刻若兰城军开城门迎敌,北璃军将腹背受困。


    恩和注视着城楼,忖度再三,只好率诸部掉头西去。


    下令前,他勒马回首,默默看了知柔几眼,又将她身旁的年轻将领睨一遍,恍惚明白什么——


    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燕朝男子?


    恩和冷声吩咐:“退进明水山,不要恋战。”


    城墙上,高弘玉望见后方旗影,乃代州兵马。虽不知其何故忽愿出兵,但来得正是时候,瞧恩和撤退,即刻遂率大军出城,乘势追击。


    一直追到明水山下,北璃军隐入山谷,刀声皆寂,方才令部偕代州军撤还。


    返至兰城外,高弘玉命人清理战场。魏元瞻所领骑军折损惨重,已先入城。他意图宽慰,一进营中便往魏元瞻居住的房间去。


    已是天明时分,一轮红日自东方升起,旌旗半卷,长淮并拄拐儿的兰晔守在房外,见到他,两脸别扭:“大人,我家世子有客……”


    军营里,哪来的客?高弘玉浓眉轻提,心中一转,忽忆方才代州守将之言,会心地笑了两下,拍一拍长淮的肩。


    “与你家将军说,好好养伤,北璃那边怕要消停几日,没空扰咱们了。”话罢掉身离去。


    日影穿透窗户,大片的光撒在知柔脸上,她眉心紧锁,听背后不时送来的细微声响,手逐渐攥拢成拳。


    军医在给魏元瞻缝合伤处。


    大半时候,他极静,好像尖针穿透的不是他的皮肤,偶然抽痛,方自喉间溢出低哼。


    不知过了多久,军医同他交代两句话,起身辞出去。


    知柔连忙转背走向魏元瞻,因为担忧和心疼,眼神深得叫人慌乱。尚未走到跟前,他一把抱了上来,将她整个人紧紧搂在怀里。


    屋内不曾燃炭火,魏元瞻浑身上下却滚烫着,下半张脸埋在她的颈窝,声似喃喃:“不是梦……知柔。”


    他抱得异常紧,知柔能闻到他背上的血息,才换的中衣又渗出红点,她两手悬在半空,不知该往哪放。


    “你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可怜?”


    闻言,魏元瞻轻笑了下:“都是小伤,不疼。”


    他还在笑。知柔眼眶酸涩,想回抱他,又怕触得他疼,便偏头在他脸旁蹭了蹭,双手轻轻扶在他腰侧,摸索须臾:“什么小伤,缠了这么多布。”


    大约觉得痒,魏元瞻的手在她背上揉了揉,稍放开她,牢牢和她相视。


    此时她的脸已恢复血色,只是还有几道红污,眸子烁亮如常。


    魏元瞻带她在凳上坐下,亲自打湿巾帕为她擦脸,行动间牵到伤口,滞了动作。


    知柔忙接过来:“你歇着吧,我又没受伤。”潦草地在脸上糊一通,冷气迎面,倒清醒不少。


    魏元瞻犹认为一切不实,盯着她看一会儿:“你没有回京吗?怎会出现在此?”


    不仅是她,还有随她而来的代州兵马。


    知柔将帕子放下,慢慢回忆起那天。她声音平缓:“亨平县连宵暴雨,官道被掩,要回京师,只能绕路。”


    当时着急赴约,黎明未启,她已动身离开客栈,从东南旧道绕路而行。


    火把枯枝烧得噼啪作响,光晕似水,山林里浓影层叠。


    突然,一身官差行头的人扑在她马下。知柔见状猛地勒马,小骓长嘶一声高高扬起前蹄,几乎把她掀翻下去。


    半晌收住马势,那名官差在地上一动不动,她下马察看,发觉那人受了重伤,气息已微。


    知柔环顾四周,虽未再见旁人之影,却明显听到一些追赶而来的马蹄声。


    觉有异动,遂欲上马,余光掠见那人死死捂着胸口,蹲身一掰,但见一道文轴并着信符从他襟口显露。


    那是朝廷急发往代州的密信。知柔取走后,自此追骑不绝。


    甫出长烜便与人交锋,那些人刀路狠厉,一招一式皆似曾相识,她心中一凛——北璃人!


    长途奔驰,气力早已不济,被七人围攻,知柔险些坠下马鞍。忽有一骑破阵而来,剑光照眼,她攥紧的指尖不自觉松了刹那:“师父……”


    雪南于五月收到魏元瞻寄往江东的信,闻知柔已归朝,即自江东驰返。途中逢不平事,出手相扶,这才滞了行期。


    彼时代州在望,知柔已误了与苏都之约,思密信不可缓,索性同师父一道,先行去了代州。


    “未料代州守将,竟是凌姑娘凌存玉。我虽持信符和封缄文轴,官兵仍疑,是她听闻此事,把我和师父请到了府衙。”


    或因身处边陲,知柔突然记起在哪见过她。朔德二十三年,于北璃边境,她曾见她巡防至此。


    知柔将密信付凌存玉,和她料想无差——代州军中有细作。凌存玉当夜便处置了。翌日,她与师父正欲回京,恰闻兰城军情。


    骚扰代州的北璃军统领是恩和的心腹敖云。


    虚张声势,声东击西。恩和昔年征战部族,亦常用此策。知柔察觉兰城之危,先设计攻退敖云,复请凌存玉出兵相援。


    她话语平淡,魏元瞻却从她的叙述中听出了无数波澜。


    他垂眸看她,心绪混乱,克制着只是先问道:“怎么不见师父?”


    “他和代州军在一块儿。”琉璃般的眼睛带着点笑意,笃定道,“他知道你在兰城,一定会来的。”


    魏元瞻的视线在她脸上长久停驻:“你一人一骑就来找我,不怕吗?”


    先时战场上,他陷于阵中,被团团围困。知柔只想到他面前,哪怕两军的喊杀声再激烈,她皆作未闻。


    “我不怕。”


    魏元瞻心头蓦地一动,倏忽意识到,这是他此生都无法割舍之人。


    他想着,覆过她的手背,声音很低,却格外郑重:“我和你说过,任何人都不及你重要。知柔,我不希望你涉险。”


    “我也与你说过,我绝不会丢下你。”


    既至兰城,又在战场上看见了他,如何能够离去?知柔掌心一翻,回牵他的手。


    见他抿着唇久不言声,便歪下脑袋去追他的眼睛,密长的睫毛遮盖了他眸中神色。


    知柔越挨越近,魏元瞻不得已偏了下脸,低低一笑:“你赢了。”


    她正色起来:“什么赢了?”


    “我们之前的赌约,是你赢了。我甘拜下风。”


    仔细回想,方才明白他是在说骑射。


    知柔懒洋洋地笑了笑:“那你定要回京宴请我,携炮礼相贺,还有……”


    一口气道了许多,魏元瞻盯着她不休的唇,嘴角微勾:“一言为定。”


    第153章 骄满路(十五) 等我回去,我们就成婚……


    不多时, 屋外传来爽朗的笑声,知柔朝门上一掠,对魏元瞻道:“是师父!”


    旋即跑去开门, 雪南披鹤氅立于檐下,慢笑着称赞兰晔:“……行军打仗哪有不挂伤的?好小子,愈发英气了。”


    兰晔羞窘地挠挠眉心, 脸上微红, 即闻背后响起四姑娘的相和声:“师父说的不错,他是愈发英武了。”复笑了笑, 退开半步, “里头还有一位。”


    顺着知柔的肩朝室内看,秋阳如水弥入,魏元瞻脸上落着朦胧的光, 含笑揖礼:“师父。”


    雪南打量着他的身形,半晌笑笑:“和柔儿一样,倒叫我一时认不得了。你还带着伤,快坐吧。”


    魏元瞻依言退回凳边,双目紧跟着他:“您身体一向康健?”


    听这话与知柔如出一辙,雪南抬步进去, 走到他身畔:“我还没有那么老。”不等他圆话,吩咐道, “把衣裳褪了,我看看。”


    魏元瞻一怔,抬起头,就撞上不远与他同样微愣的目光。知柔反应稍快,当即旋过身,手指在袖中屈缩着。


    魏元瞻这才回过眼, 重新解衣。劲瘦的腰腹曝在光下,白布缠肩,殷红暗透。


    雪南蹙眉瞧一阵,他伤得极重,嘴角微微抿着,褪衣时不留神牵动伤处,肩背难以掩饰地痉挛了一瞬,就知道这小子又在忍。


    探怀取出清痕散和其余镇痛之药:“让兰晔他们给你用,仔细些。”


    魏元瞻应是,匆忙又略显僵硬地合衣。


    雪南瞥他发红的脸,复瞅知柔,唇边慢慢擎一丝笑。


    “从前你俩在一块儿,隔着好几堵墙都能听见你们吵闹,如今大了,却是不吵了。是有几年不见,生疏了?”


    听得知柔干嗽两声,踱步过来,只说:“没有。”


    她在魏元瞻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分明是大方坦荡的,眼睛却有些不能注视他。


    魏元瞻的目光间或投到她身上,认真听她和师父交谈。


    提起天明前的战事,雪南睃魏元瞻一眼,话仍向着知柔:“那北璃可汗,柔儿与他很熟悉么?”


    起先在代州,雪南心底早有疑问,行途仓促,无暇启口。眼下情势稍缓,见那人意在兰城,而元瞻驻守于此,便借机代他一问。


    魏元瞻目光微掠,不动声色地定在知柔脸上。


    她两手握着椅沿,脑袋正向一旁稍偏,闻言抬正了:“算识得五六分吧……我在北璃常与王庭之人来往,和他难免有些交集。”


    “他这人是什么脾气秉性?”雪南道。


    知柔想了想:“他非可汗妻妾所出,久居人下而心气不折,是善韬伏之人。与他交手,要十分提防。”


    魏元瞻眉心极快地紧了一下,又慢慢舒展:“你说的不错。”他道,“是我大意了。这次多亏你和师父,还有代州援军。”


    “你也不赖。主将亲冒矢石,万军难挡,恩和遇到你,算他倒楣了。”日辉映着知柔面庞,有种烂漫的美感。


    魏元瞻眸底一刹漫上笑意,先垂睫遮掩,再抬起来时,视线总难以自控地流连到她身上。


    明明与雪南言谈往复,好似没在看她,知柔却有一股坐不住的冲动——在长辈面前,她终究更加脸嫩,只得站起身:“我去外头转转。”退了出去。


    炊烟自营后升起,柔和的金齑撒在营房上,士卒打前头经过,视线忍不住往年轻的外来客身上逡巡。


    听房门响动,兰晔侧身:“四姑娘去哪儿?”


    “随便走走。”知柔望着他掌下竹杖,略揪了下眉毛,“你这伤……严重吗?可会落疾?”


    兰晔笑答:“四姑娘放心,小人皮糙肉厚,不打紧。”


    说着,眉眼捋平了些,低下头来,“咱家世子……多谢四姑娘。”


    战场上的事,他听长淮说了。知柔得他道谢,表情还是跟平常一样,微牵唇角。


    长淮插口道:“四姑娘还回京吗?”


    “等魏元瞻伤好些了,我便回去。”


    “那我替您与雪南先生寻个住处吧。久待军营不便,城中倒有几处可暂寓的民舍。”


    得她点头,长淮交代兰晔陪四姑娘,自己则去安排歇所。


    再回来,已值下晌。


    知柔并师父在魏元瞻房内用了饭,谈起少时囧事,又拌起嘴。


    雪南一贯维护知柔,见她得意地向自己挑动眉梢,魏元瞻不觉低笑:“说不过你。”


    她搭在桌上的胳膊收了回去,坐直了些,准备起来舒动筋骨。恰巧长淮在外禀报,称住处已妥,可往安置。


    魏元瞻的目光随之飘到知柔脸上,竟似不舍她现在离去。


    雪南眼珠子在他二人中间一转,含蓄地笑了笑,率先踏出房门。


    门扇向外开着,一片晴光将俩人兜在里头,魏元瞻立起身:“你在兰城留多久?”


    知柔细看他一阵,语气中带着笑意:“不舍得我走啊?”


    头往背后微偏,见门外长淮等人皆站得远了,也不往房中看,这才踱近,学他以往的作风,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观他瘦削了些,手指又捏到他的下颌。


    魏元瞻提下眉,抓住那双作乱的手,把人推到未开的槅扇后,俯身亲她。


    知柔微微一怔,下意识仰脸,转瞬想到身处之地,嘴忙往旁边错,双手抵他胸膛,欲图分开,却被他扶着颊颌掰回来,鼻尖蹭过她的脸颊,一点点吮吻她的唇瓣。


    湿热的纠缠令呼吸愈发粘稠,魏元瞻贴在知柔颈侧的手像水一样摩挲着,又带着明显的粗粝。


    多日未见,她对他的思念层层堆积,此刻身体不自觉地向他倾靠,逐渐反客为主。


    可这毕竟是在营房,随时都可能有人来。


    一思及此,知柔开始紧张,很快便有些喘不上气,她胸腔起伏,掌骨用上一点力道:“……门开着……魏元瞻。”


    闻话,魏元瞻退开了些,气息也紊乱着,覆睫去搭她的瞳眸。


    “等我回去……我们就成婚吧。好不好?”


    这一句,知柔显然毫无预料,睫毛猛地颤了颤,而后举起来,直白坦率地望着他。


    槅扇造了薄荫,星点微光从边上浮过来,正好落在他眼中。他的眼神热烈敞亮,满载的情意自上而下,直流入她眼底。


    对视了好一会儿,知柔吐息平复,才说:“什么时候?我这人……没多少耐性。”


    魏元瞻凝起眉。


    他困顿的模样,把她看得忍俊不禁,目色荧荧道:“好好好,我等你。”


    话音甫落,他刚吻过的柔软贴上侧脸,只是轻轻一触,便已收回。


    觉察到那轻吻,魏元瞻缄了片刻,方才反应过来——她先前那句话,是为了报复他的轻狂之举。


    欲待说些什么,知柔已出了房门,倒退着走,笑嘻嘻地望向屋内。


    漫天浮光攀住她的身形,有那么一瞬间,魏元瞻恍惚以为鼓角声尽,杀伐皆消,他又回到了自己的身躯里,回到了她身边。


    下一刻,倏见她眼神稍有慌乱,手在自己领口触碰着,示意他整衣肃容——方才亲她,交领被她抓散了。


    魏元瞻低头查看,知柔连忙转背,将那点鬼祟的情绪全压下去,唤上长淮跟师父,引他们朝前走,盼勿回头。


    几日后,知柔在士卒闲语中,听闻了孙家灭门的消息。


    她脸色空白了一会儿,一时不敢确定他们口中孙家所指:“……你们说的,可是京城户部孙尚书?”


    “正是。”


    自与恩和骑兵一战,众人皆知,与代州军一块来的人里头有魏将军挚友。感其相助,言笑间同她多有亲近,此刻闻她发问,自然毫不讳言。


    “也不晓得招了哪门子的仇,听说官府去时,尸身横了一地,府中一个喘气的都没留下。”


    “不仅如此,我还听说……”士卒低嗽一声,肩膀朝知柔歪近,“有位宋大人也不知所踪,京里都在传,说他与前头那位孙尚书乃一丘之貉,这回遭江湖异士所惩,恐怕没什么好下场。”


    周围的声音逐渐消弭,庞然的寂静压迫而来,知柔强自点点头,一掉过身,面上的从容立时褪了,呼吸愈浅。


    一定是苏都。她十分笃定,却又不明白。


    为什么呢?


    知柔脚步迟缓,忽而回忆起了苏都到曲妃巷送她的那一日。


    ——“边陲苦寒,善自珍重。”


    她脑子里只记得这句话。


    当时便觉得有异,他果然……是去和她告别的么?


    胸口堵塞了几息,突然一双手轻轻握住她的胳膊,言语间带着一丝不安:“知柔?”


    她这副样子实在少见,魏元瞻刚从营房出来便看她行动迟滞,大步夺到她身旁。


    知柔愣了一会儿,眨了眨眼,直起身:“魏元瞻……我得回京。”


    这一声唤得他心弦微震,没询她缘由,只是平静地说:“好,我来安排。”


    ……


    到京城已是八月初。


    知柔第一次离开甘桐县,预备绕道回京时,曾给家里去过信。信上说归期稍迟,宋从昭却等不得,即刻遣人出城暗中寻她,久无回音。


    直至上月底,他在一份邸报中见到了知柔之名,才知道她去了边关。


    时下,她平安归返,府上下人看待四姑娘的眼神有些不一样了。她毫未留意,一回府就往樨香园走。


    昨夜下了一场雨,路上的青石板被雨水润滑,踩在其间,“嗒嗒”的水声一下接着一下,尤为急促。


    临近房门,星回捧着木托出来,视线与她相接,目中登时现过一丝亮色,即刻小跑过来:“姑娘是何时回的?您没有受伤吧?”


    知柔摇头,垂一眼她手中木托:“这是什么?”


    星回偏脸睇了睇门扉,轻叹道:“姑娘走的第二天,林姨娘就病了。王太医来看过好几次,都说林姨娘身体并无大碍,是心中有郁,恰逢近日天气转冷,就害了风寒,至今未好。我刚服侍完林姨娘用药,她已经歇下了。”


    孙氏一案发于六月廿二,消息传出时,正是她离京的第二日。


    知柔手指蜷了蜷,过了几息,她温声应道:“多谢你,星回姐姐。我进去看看阿娘。”


    如星回所说,知柔来的时候,凌曦服下药睡着了。她没唤醒她,只站在帷幔后望了一会儿,继而屈膝坐在床头,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她的头发顺着肩膀落下来,像一捧安静的鸦羽,透窗而入的光将她肩上细微的抖动一寸寸照了出来。


    良久,她把手垂下,扭头重新看了一眼凌曦。衣袍未换,就这般风尘仆仆地去了冯宅。


    应门的还是先前那位老管事,他瞧见她,脸上微显凝重,须臾低头道:“姑娘回吧,公子不在此。”


    他若在京,阿娘怎会一病不起?知柔深邃的瞳眸在屋檐下似一潭幽泉,紧紧凝视对方,问:“他行前,可曾留下只字?”


    老仆目放哀色,轻一摇首。


    知柔眸光变得愈加幽暗,呼吸急重,仿佛有什么无形的力量在胸中拉扯,不敢信苏都一句话都没留给她,就这样消失了。


    夜漆黑如墨,星月尽隐。


    知柔回到宋府后,将一路之事告与宋从昭,他闻之,欲延雪南入府小住,以酬其相护之恩。然雪南不愿叨扰,自在城中寻了一间客栈歇下。


    心中少忧,枕上便可安稳。


    知柔仰躺床上翻来覆去,记起宋从昭和她说的话。


    苏都在她离京那日,曾来看过阿娘,其后唯他手下来过一回,就再无音讯。孙家灭门之凶未缉,苏都……是不是还活着?


    心绪混沌间,她蓦然起身下床,摸黑把灯燃起,自案台一路翻找,屋内“丁零当啷”乱响不住。


    星回听到动静,权当屋里进了贼,手上话本一撂,“噌”的起来,从侧室转到屋内。


    灯影如昼,床边的纱帐落着,蔽住了里头情形,案台狼藉一片,对面的衣橱被打开了,有人蹲在那,半副身子罩在橱中。


    认出那是知柔,星回擂鼓的心终于缓淡下去,趋步向前:“姑娘,您在找什么?为何不穿鞋啊……”


    手没来得及碰到她,她已侧脸,罕见的情感从她眼中流露:“星回姐姐,我有一副垂珠耳坠放在桌上,怎么不见了?”


    这是第一次,星回在知柔脸上看见了张皇。


    短暂的心惊后,她忙动身帮她一块寻,嘴里忿忿咕哝着:“定是景姚替您收东西,不知收哪去了,她这人真是……姑娘离京没几日,她便离了府,连声辞别都未留下,亏您待她那样好,还请盛公子教她经商……”


    话未落全,房外突然响起叩门声,继而禀道:“四姑娘,林姨娘醒了,想要见您。”


    知柔动作一僵,星回见状踱步过来,扶起她说:“姑娘去吧,我来找。”


    屋檐下,两盏檐灯在风中轻摇,像是在打瞌睡,照得黑漆漆的。房内一样昏暗,只余床头伫立一盏高灯,纤毫毕现地映出床上人的眉眼。


    知柔目光在她脸上投定片刻:“阿娘,你感觉好些了么?”


    凌曦向她笑了笑,神态间仍带着一丝病中的倦意:“上了年纪,不中用了。无碍。”


    知柔闻言,一股酸涩猛地蹿上鼻尖,她偏头强压下去,低低地驳了一声:“胡说什么,阿娘年轻着呢。”


    凌曦仰唇微笑,视线将她从头到尾端量了一遍:“听闻你在前线立了功,我在府上成日都能听见她们谈论此事。怎么样,你还好?身上可有伤?”


    “立什么功?”知柔蹙眉喃喃,一时不解,稍顷转口道,“我遇到师父了,一切都好——阿娘,苏、兄长他……”


    提及此,凌曦忍住心内细刀割划的疼痛,按定神色,声音极度平稳:“周灵她们去寻了,定会把他带回来。”


    自打在兰城得知孙家之事,知柔一颗心简直像焖在油锅里,唯恐苏都不智,令旧梦重演,伤害阿娘。


    现在坐在她身边,见她言语冷静,那些煎熬和恐惧倏忽卸下大半,紧绷的肩膀也松了:“父亲与我说,兄长的人来见过你,可是有他的下落?”


    凌曦未作声。


    等了好一会儿,她没有开口的起势,知柔只好倾近一些,唤:“阿娘?”


    她方才动了一下,从旁边拿出什么,交到她手中:“此物,或许是他留给你的。”


    知柔握在手上转了转,不过是个再平凡不得的匣子,使它微异的,是其上挂了一把锁。


    无钥,如何启开?


    知柔正要发问,凌曦支起了一点身子,握住她的掌心:“柔儿,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她的眼睛在火苗下,有一种百折犹立的温柔,被她这样望着,知柔的疑问一刹全散了。


    “阿娘请讲。”


    “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以自保为上,休得妄行。”


    虽不知她此言因何而出,知柔手指微弯,回握了她,坚定道:“我答应你。”


    得到她的许诺,凌曦视线从那匣上一掠,腰靠回引枕:“你刚回来,也累了吧,回屋去休息吧,我这无事。”


    凌曦脸上疲态已显,知柔不愿扰她,遂起身说:“那阿娘保重身体,我明日再来陪你。”


    快走到拢悦轩,天又落起了小雨。星回擎着伞出来接知柔,嘴边牵起一抹莹亮的笑:“姑娘,您的耳坠,我找到了!”


    “在哪?”


    “给您放桌上了——您走慢些,淋雨了!哎……”


    星回收伞追进屋内,窗外“噼里啪啦”的雨声应和着她的脚步,甫至案前,就听知柔说道:“星回姐姐,我在这坐会儿就睡,你先安置吧。”


    今夜的四姑娘颇有不同,星回很有眼力,点点头:“好。那有事,姑娘记得喊我。”


    知柔嗯一声,待足音渐远,她才执灯立来案头,在灯下仔细钻研那匣子上的锁。


    这其中,装的会是什么?


    她取来少时摆弄机关用的器具,尝试解了半个时辰,锁犹未开。


    余光瞥至边上木匣里的耳坠,心念一动,将它取了出来,玉珠顶端对着锁孔轻轻一转,锁舌微响。


    开了。


    将匣盖揭去的第一瞬,知柔看到了一张素笺。再往下,是几页撕下来的账目,签押同属一人。


    她心脏微缩,恍然间,她想起当时在冯宅问他——


    “那夜在阁楼,你言辞间一副寸阴难舍的模样,现下又在等什么?”


    “你不是说行事需要证据,我在等它。”


    知柔用力地攥紧拳。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原来他自始便未打算令她参与,当日所言“等”,不过为待能让他亲手杀了孙思仁的铁证,还有机会。


    他从未想过用另一种方式报仇。


    知柔心里像有什么流失了,从未体验过的情绪如水一般灌进身体,无从抵抗,只能静静地感受它。


    直到很久以后,知柔才发现那只用来盛耳坠的木匣里,有一封苏都亲笔的信——


    “愿吾妹四时长乐,无忧无疾。”——


    作者有话说:下章是正文最后一章,会比较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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