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骄满路(十六) 我好想你。
八月初七, 圣旨忽降宋府,命知柔入宫觐见。
内监将她送到殿门口便退了下去,殿中门侍适时迎上来, 低眉道:“宋姑娘请。”
朦胧的金光弥在殿内,耳畔只能听见自己行走时衣料摩挲的细微声响。
到了御案前,知柔俯身下拜:“臣女宋知柔叩见陛下。”
自她进殿伊始, 皇帝的目光便在她身上无声打量, 见她毫无赘饰,仪态端正, 倒像是宋家教养出来的, 片刻开口道:“平身吧。”
知柔立起身,视线向足前定着,即闻沉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凌将军上书替你请功, 言你截获密信,铲除军中细作,又献策解了兰城之危。功在社稷,不可不奖。”
顿了两息,皇帝目视她道,“你有什么想要的?但说无妨。”
知柔在府数日, 外间对她的议论因何而起,她早已心知。故当圣旨至时, 她并非没有想过会与边关之事相连。
此刻,她恭谨道:“臣女所为,不过尽燕朝子民之义,不求赏赐。陛下明察。”
皇帝懒懒地哦一声,带了点笑,说:“朕倒有些好奇——你父亲为官谨严循矩, 你一个年轻女子,孤身离京,他竟未言什么?”
这语气显然不像奖赏了,却有几分试探之意。
知柔略感困惑,下意识回护:“臣女此去是为一己之念,并未言于父母。”
“一己之念?”
知柔抿了下唇,强忍着立在御前的不适之感,如实回答:“臣女,是去送一位友人。”
她的行迹,皇帝早便派人核查过,知她所言没在诳上,略笑了笑:“少年人啊……”
渐渐,唇边的笑意如殿内乍退的秋阳一般减淡了,年老的皮肤攒起沟壑,眉心轻结,话转得毫无预兆:“朕的皇后病了。”
皇帝声气儿低落,知柔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搅得胸口发窒,贴在身侧的手也止不住微微屈捏。
皇后怀病的消息没在朝中引起一丝波澜,想是下了严旨,消息早被封缄。
对着无官无职,与事无涉的臣子之女,皇帝却自然而然地说起来:“太医院束手多日,皇后左右之人亦多染疾。起初他们疑是时疫,可调去侍病之人皆无事。直至上月末,方查出病因,竟是来源一件异族之物。”
此物是在一名女吏身上搜得,乃草原异花所制香囊。香气久闻则心悸作呕,重者昏睡不醒。长居草原之人惯其花粉,故不为所害。
而那名女吏,是皇后的人从宋府带出来的。
皇帝挥手叫一旁内侍过去,将一幅图举到知柔面前:“朕闻怀仙和亲北璃时,曾向皇后点你随行。你看看,可识得此物?”
一番言语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危险已极。
知柔指尖冰凉,心底的疑惑像两条缠丝缓缓散开,数日来难以贯通之处,忽然有了眉目——
苏都留下的证据里有一张旧笺,文辞似常遇通敌之迹。其纸纹纤柔韧,非民间所能得。依苏都的行事作风,若素笺之主未明,他绝不会贸然触孙、宋二家。
那素笺的主人……莫非是皇后?
心内突突而跳,偌大的殿中,静了好一阵。
知柔浑身肌肉无声地绷紧了,俯首跪道:“臣女愚钝,请陛下明示。”
皇帝望她半晌,对皇后染疾事,也有诸多疑惑。譬如宋府无人感恙,可知那香囊乃女吏入宫前后才携,彼时宋知柔已经离京;皇后为何要见怀仙赠给宋府之婢?
见宋知柔长跪案前,身体没有半分惶恐之人该有的颤抖,亦无半丝心虚。虽看不见她的面容神色,可她举手投足间,只觉与一人极其相似。
念她边陲有功,到底没再试探,把严冷的表情收纳,皇帝慢慢笑道:“不必紧张,是朕方才说得远了。今日唤你入宫,只为论赏,想要什么尽可直言。失之不复,你且好好想想。”
复叫她起来。
知柔一点点直起上身,那张年轻明亮的面庞在她站立后重新显露。
她眼帘微垂,大约在琢磨赏赐,一时间没有开口。
脑海中有许多念头掠过。
思及苏都,她仿佛明白他为何如此。
事涉皇室,欲让皇帝为常家平反,容易吗?指不准其中就有他天子的授意。
然而天子怎会有错?
错的只能是旁人。
此境之下,能让苏都从十九载的执念中得到解脱的路,好像只有亲自复仇这一条。
他把证据交给阿娘,是为了向她证明,他所杀之人皆有其罪,还是为了让她去行自己未竟之事?
知柔五内纷杂,分不清心底究竟是惧怕、愤怒,还是憎恨。秉性中那股黑白分明的峭直,在她不知天高地厚的胆气上浇了一捧油,得以启齿道:“臣女……”
落完这二字,倏忽记起她在樨香园答应阿娘的话。
——“自保为上,休得妄行。”
那夜未觉有他,直到此时她突然明白了。阿娘早预见此事,不愿她牵涉旧案。
话只半句,没了下文,倒把皇帝的目光悉数攫来,问她:“什么?”
殿堂空旷,落在身上的眼神如有实质,知柔喉咙一紧,不一会儿,背后竟起了一层密密的冷汗。
她惜命至极,几遭从厄运中爬出来,不是为了耗散在此。
然而想到苏都……
她的记忆里虽无常遇,却已有了常瑾琛。他是一个有血有骨,有罪有谋的人,而不是十九年前流放路上的孤魂野鬼。
常氏冤屈不洗,当真甘心吗?
知柔在殿中站了很久,呼吸逐渐浅得沾不到底。
皇帝目光未动,亦没有出声催促她。
良久,方闻她的话音低而不弱:“臣女,有一物想献与陛下。”
皇帝轻轻挑眉,眼梢划到内监面上,他即刻走过去,等她从袖中抽出一只封套,取过送到皇帝手中。
封口启开后,最先映入眼眸的是几页账目,皇帝的脸色逐渐转冷,待翻到末尾一张素笺,瞧其上字迹,不由得愣住了。
纸张簌动之声磨在耳中,知柔心跳如鼓。
她于此节将证据呈给皇帝,不可谓没有以功挟主的嫌疑。
如此挑衅君威,御案后的手忍不住抖动,不知是惊还是气。
“宋知柔。”
沙哑的声音入耳,殿中诸人纷纷低下头颅。
皇帝克制着,喉中发出的声线仍凉丝丝的,令人背心生寒。
“你好大的胆子。”
……
西偏殿内安静极了,昏沉的日光从窗边欺进来,被窗格分作了一块一块,潲在地砖上。
知柔被领入殿中已经一个时辰。
殿中门窗紧闭,外有武卫看守,她想闯出去,几乎没有可能。
其实自她呈证于皇帝起,就注定了今日无法平顺地踏出皇宫。不论素笺是否出于皇后,她将之奉上,就等于把锋芒指向了天子。
皇帝将她软禁在这偏殿,迟迟不派人审问,那份冷意已昭然——是有心叫她煎熬。
经历了最初的惶恐后,知柔已经冷静下来。思想起她初还京,受皇后召见,那时父亲曾与魏鸣瑛去过信,且在内廷布下人手。
若彼时皇后欲对她不善,父亲暗布之人,企图如何搭救?
知柔细细思索,此人在宫中身份一定不低,且洞晓她的一举一动。
她该做些什么……双目在四周环视,良顷,伸手推开了殿门。
外头执守的禁军齐刷刷看过来,甲胄发出沉稳的相击声。知柔随即道:“我有一语想禀陛下,不知可……”
话犹未止,距门最近之人截断了她的话音:“陛下无谕,我等不得擅离。姑娘且回罢。”
料会如此搪塞,她顺着改口:“今日不禀,恐怕日后也没有机会了。大人能否与我文墨,我好写呈。”
被陛下留在西偏殿的人不多,可下场皆一般无二。
眼前这位宋姑娘立于一线微界,上头既未下令赐死,又不得放她离去,只怕她身上真缀着主子欲取之物。
踟蹰半晌,终吩咐一人去给殿外的宫监递话。
方才外面还只是一片昏黄,眨眼间天光急落,殿内掌起灯。
皇帝行到床边坐下,皇后的面庞在灯影中格外青白。见到他,她忙起身道:“陛下。”
“你还病着,别起来。”皇帝握着她的手,扶她靠回引枕,见方案上置着御医煎好的汤药,轻声问,“是刚醒吗?怎么不服药。”
说着便端起药碗,预备亲自服侍她。
与皇帝这样的接近,只在初成婚那几年,后来有了子嗣,情意渐随日月换了一番。此刻见他眼角深纹横纵,动作间仍是几十年前相识的模样,唇边不由牵一丝笑。
“妾这病养了月余,身子却一日比一日疲惫,怕是难再康健了,这药不吃也罢。”
皇帝额心骤攒,掂匙的手微微顿了一下,低骂道:“太医院这群废物。”
“陛下莫罪罚他们。草木凋零皆有时,人亦是如此。妾此生少有抱怨,亦无遗憾,没什么不足意的,只盼陛下勿因妾心生烦忧。”
听她这般言语,皇帝终觉不忍,有关那张素笺的疑问悬在喉中,只宽慰她道:“兰慈不要想那么多了,好生将养,病必能好的。”
皇后闻言淡笑了笑,并未则声。
见她面有倦色,皇帝抬手唤宫人过来服侍,直到她睡下了,这才摆驾回宁远殿。
入殿后,皇帝换上了常服,余光扫到殿门,转头问身边的内监:“西偏殿可有什么动静?”
“一炷香前,西偏殿曾请予文墨。”
“给她了?”
内监敛目微讪:“臣正要请示陛下。”
皇帝轻哼一声,话不知是在说他,还是在说西偏殿那位:“倒是会迁延时间。”
缓缓收了眸光,踱到案后坐下,回忆下午那道挺韧的身形,与那人真是一模一样。
端得恭顺谨小,实则胆大心细——寥寥数语,她便见要害所在,不知死活地将那摞东西奉了上来。
十九年前常家的案子由皇帝亲审,她今日所为,是在质疑圣断,当杀。
可偏偏她呈上的素笺,不论纸张字迹,皆似出自皇后;偏偏她此行西北,也立社稷之功。
无不令人忆起当年常遇在狱中,艰难地仰起头,对他说的那句:“臣宁碎骨,也绝不会行叛国事,陛下不信臣,臣……无话可说。”
一时间便心软了,只叫人将她囚于偏殿,该如何处置,久而未决。
要杀她,可取的名目太多。但若要放她走,反需说服自己去行诸多事。
殿中烛台似经人重新摆放,剑格叫灯火投射,长剑在地上拖出一条坚锐的黑影,仿佛狭裹着沙场万千血流的重量,不住提醒着什么。
心头沉郁,皇帝站起身,叫道:“纪章。”
内监趋步近前,垂首听他吩咐一句,而后无声退出,踅往西偏殿。
不久之前,知柔借文墨引人,却只得一小内侍过来复话。隔着殿门,闻他与外边执守之众数语,隐约听出弦外之音,是有人劝她,耐心以待。
知柔仍坐不安,生死面前,更顾不得尊卑,满殿行走,一边搜觅可用之物,一边急筹对策。
正当她走到一张屏风后,抬手将触壁上一条隐晦的隔线时,殿门口突然送来了传谕的声音。
知柔眼光一掠,手瞬间落下,快速转出立屏。
来者显然不是方才那名内侍,他传完陛下口敕,殿门由外打开。
知柔行到门槛前,见一位体态稍宽,眉目鹤白的内监对她笑了一笑,慈顺的脸上堆着褶皱:“天色已晚,宋尚书已在宫外候着,宋姑娘快些回去吧。”
四周黑尽,跳跃的宫灯似一簇簇鬼火,偶然凉风一激,方察觉内里衣衫有些湿透了。知柔双手拢握,默默将肩骨端直,应了一声。
稍刻,复闻那内监的话低轻入耳:“姑娘往后行事,切勿再这般任性了。”
她愣了愣,随即向他礼道:“多谢大人。”
纪章点点头,招唤一名宫人送她出宫,自回宁远殿复旨。
快走到宫门口,衣畔提灯的宫人止了脚步:“宋姑娘,奴婢便送您到这了。”低头朝她一礼,返身而去。
失了外人的注目,知柔浑身陡地坍软下来,以肘撑壁,胸内一寸一寸桎梏得厉害。
不知过了多久,她恢复气力,重新修正形容,欲图不露破绽地出现在家人面前。
岂料才出宫门几步,见宋从昭立在那轮澄净温柔的明月下,车檐上的灯笼将他的神情模糊了,唯有露在袖外的手握得极紧,看到她,这才慢慢松开。
知柔眼眶一酸,原本尚可忍受的惧意,在当下泛滥成潮。
“父亲……”
宋从昭从星回手里拿过氅衣,行来披到知柔身上:“入秋了,穿得这般少,会冻出病来。”
他按着她的肩,或欲说些什么,最终落下手,转身亲自为她掀起毡帘,道:“上车吧,回家。”
在处理宋知柔奉上的证据一事上,皇帝十分犹豫。
她呈来的“通敌信”所用纸张,乃照凌台纸,自前朝起便独为宫廷占;孙思仁贪墨事,牵连甚广,若覆谳旧案,燕京官场必将一遭血洗。
如今战时,兼皇后病重,不论是疑查中宫,还是清理官场,皆是他不愿做的。更遑论旧案重启,倘若皇后与孙氏暗存牵扯,将置太子于何地?
宋知柔的身份但加深究,欺君之罪,足够断其生。
无论何想,都是处置她一人更为便宜。
最终改变圣心的是追索孙家灭门案时,发现孙思仁与万源商团勾连,此商团暗通北璃,牵军中细作。皇帝震怒,诏令开案彻查。
太子妃几番乞求面君,皆未得见。太子亦为孙氏出言求情,反遭皇帝斥责,被禁于东宫。
一旬之内,孙氏案搜出了诸多罪证:克扣军需,私养商团,屡往北境递送燕京的消息。
人证物证确凿,谋逆之罪昭然,虽孙氏一门于六月底尽诛,然罪不可灭,圣上命查其余党,家产尽没。
五日后,常遇案覆谳有了定论。消息众口相传,流入闾里,所述惟此一句:常家忠烈满门,为孙思仁贪墨所诬,蒙冤至此。
至于那封伪造的通敌书出自何人之手,是否皆由孙思仁一人主使,覆谳之中未有着录。
广为民间议论的,是一个原该与此事毫无牵涉的名字——
常遇衣冠收回后,葬在了归鸾山上。有人说,曾见二女至冢前祭奠,其中一人约莫双十弱龄,另一人容华绝代,细辨之下,竟是昔年名动京师的凌三姑娘,常遇之妻也。
“当年将军夫人跟其女不知去向,若是命大活下来,那孩子不就是十九、二十的光景?”
“何止如此,我还听闻——前一阵儿奔赴代州传信的宋四姑娘,便是常家的……”
“哎唷慎言!这话叫官老爷听见……总之、休要再说了。”
“这有什么?没准儿人家官老爷早知她们根底,心怀怜惜,便暗暗在眼皮底下护住了。”
“他讲的不错。我也听说那宋四姑娘自代州回京后,于大殿上泣诉旧案,求皇上覆谳,还有一句,‘不求恩典,只求明照’。”
“莫非你在禁中还有亲戚不成?却又从哪得闻此言?”
“……”
知柔终日侍病于凌曦侧,空了便往客栈见见师父,听旁人闲语,她懒作理会,一径上到三楼,在第一间房外叩门。
雪南将门打开,就见知柔笑嘻嘻地立在面前:“师父!”
手里的食盒扬了扬,他一瞄:“又带的什么来?”
“酒炖羊肉。您不是爱吃吗?”知柔走进屋,把食盒放下。
雪南低笑着关门:“你带来的,可有我不喜的么?再如此下去,我怕要舍不得离开燕京了。”
这话听得知柔惊讶片刻:“您要走?”
“嗯。等元瞻回来吧,瞧见你俩康健,我才能安心。”
“师父这回又是去哪?”
雪南踱到桌前,屋中未生炭火,倒有些冷。他亲自给知柔斟茶,递去她手旁:“哪里都好。这广袤河山,总要去看看的。”
知柔赞同地垂了垂眼,话音很轻:“我也想去。”
“那柔儿要随我走?”他笑问。
即见她浓长的睫羽簌了两下,半覆眼皮,目光在案桌上,一时无话。
雪南望她一会儿,落座揭开食盒:“吃吧。”没继续方才的谈锋。
屋内阳光似一层暖黄的水雾罩过她的脸,雪南复将她一睐:“你可收到元瞻的消息?”
“不多,就一封信。”
边关的军报如雪花一样飘入京师,她和宋含锦每日都在盼北边寄回来的信。
宋祈羽一向寡言,信中永远只有简短的几行字,怎料魏元瞻行军更急,信上不过数笔:“平安”。
雪南也跟着攒眉,轻轻一喟:“也不知这仗要打到何时……”
朔德二十六年九月,希龙率军攻长烜,胜。
月底,北璃塔尔部与希龙会师,自长烜北上,直逼代州。凌存玉提两万精兵出城迎敌,肃原骑兵从背后突合,将北璃余众堵在长烜以西,不得东进。
希龙另有一支骑兵从长烜南犯,崇秋兵弱不支,诱敌入城,焚四隅,希龙与塔尔部兵马渐露溃势。
崇秋城内的粮草也被烧得干干净净,百姓无粮果腹,饥声遍野。幸而肃原急调辎重南下,昼夜兼程,方稳住崇秋之乱。
同月,恩和率大军自明水山复振,分遣敖云袭玉阳东面之平州,亲率精骑攻兰城。
彼时,在平州城内经营已久的几名副将暗通外寇,图献州城,宋祈羽任平州指挥使,追敌时落入伏阵,奋力突杀而回,身上伤数不胜数,仍亲斩逆贼,威震军中。
八月底始,魏元瞻率骑兵精锐屯逐狼山东,借地势陷杀北璃左沁部一万兵马,闻恩和复返兰城,疾驰南下,未经休养,中途遇敌军袭扰,僵持了一段时日。待包抄至围城的恩和诸部身后,已是十月初十。
恩和一面忌惮魏元瞻骑兵之锐,一面调诸部攻平州、玉阳,遂兰城战局持久胶着。
十一月中,霖雨,道路泥泞,兵马难行。高弘玉调轻骑出城夜袭,兰城僵局始得缓解。
十二月初,宋祈羽在萧山下大克敌军,亲斩敌将敖云,敌军士气大失,溃散而逃。
朔德二十七年元月,北风吹来,裹着重重叠叠的雪粒,将烽烟的味道都闷住了。两军鏖战连月,兵疲将困,不必等到月底,北璃锐气已穷。
恩和数次围攻兰城不破,军心摇荡,终退至雁居草原。皇帝命高弘玉放弃休整,带兰城主力西进,乘胜追击。
此役大胜,彻底扭转了北璃与燕朝的攻守之势。
魏元瞻冲锋时臂中流矢,仍横枪开道,将希龙自马上挑落,气绝不起,勇冠三军。捷报传入金銮殿,帝心大悦,封了他做威朔侯。
自此,知柔收信渐频,几隔两日一封,乃魏元瞻行经一处,便执笔寄来。
今早她刚走出拢悦轩,宋含锦就从廊下缓步而至,将一封信递给她:“远路阻身,尺素不断。”
揶揄着说完这句,抬手挽她胳膊,“也不知哥哥如今何处,当比魏元瞻先到才是——你拆开看看,魏元瞻在哪?”
开春二月,他们便接了回京的圣旨,按路程计,眼下应近京,不日可抵。宋祈羽打平州动身,理应更早两日。
知柔给宋含锦双目炯炯地盯着,扯唇笑了下,撕开信一倒,信笺与一枝败梅并落手中。
宋含锦虽然好奇,视线只凝着知柔,亦未催促,但见她眉眼微弯:“已过了澄州,应是快了。”
随后将信收入封套,两指在那败梅上捻转了一下,面庞还盈着笑意。
……
“知柔如晤:
今至澄州,路旁梅英正盛,风里犹带爆竹余香。念新正已过,未得与尔共度,殊觉遗憾。此梅乃途中所折,不知抵京时,尚可有今日之姿否。
归途遥迢,虽策马疾行,犹觉缓。
春寒难遣,惟望珍重。
元瞻。”
……
过了清明,京中雨水未歇,嘈杂的雨声敲在瓦上、砖上,谱成一支低沉的眠曲笼罩庭院。
知柔卧榻看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玩弄笔杆,读到有益的地方,便延手蘸墨,在纸上批言。
星回从门外进来,外头密密匝匝的人语声一应卷入屋内。
知柔歪去一只眼睛,道:“星回姐姐,外边什么动静?”
星回收伞,将怀前那摞桃酥搁到桌上,嗓音里洋溢着喜悦:“姑娘,是大公子回了!我方远远望见,大公子较离京时瘦削许多,定是吃了不少苦……能平安回来,三姑娘总算可以安心了。”
闻及此,知柔即刻翻身:“在姐姐院里吗?”起来理了理衣襟,掠过她掣伞,“我去看看。”
今日下雨,绝珛的仆婢皆被宋含锦遣回各自房中,知柔走进院子时,白濛濛的雨下没有半只人影。
再往前,房门敞开,女子的声音在雨声掩盖后隐绰传来:“……外间闲言……四妹妹与我等一同长大,她是何人,我岂会不知?什么常氏遗孤,哼……她是我们宋家人。”
下一瞬,屋内响起一丝无奈的笑:“妹妹,我说什么了吗?”
沿门边望去,率先入目的是一双踏着军靴的脚,循其往上,他双手搭于膝头,身躯稳健,下颌微微低着,嘴边挂了几许温和的弧度。
知柔推门入室,宋祈羽偏首看了过来,那张与宋含锦同出一脉的英俊容颜在边陲雕刻下,皮肤黑了一些,瞳眸却越发深亮。
“姐姐,大哥哥。”她笑着行礼。
宋祈羽起身,目光在她脸上盘踞了好一会儿,念及妹妹方才所言,试探着问她:“北上之行,可有收获?”
言语间,知柔朝他走近,闻话反应片刻,笑道:“聊胜于无,没什么需要改变的。”
宋祈羽不由轻牵唇角,稍纵即逝。
“我令人送去的桃酥,四妹妹尝了?”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苑州,那会儿分道扬镳,难免有些离愁别绪,她便对他道,来年除夕,她和三姐姐一样等他带桃酥回来。
不料他当真记得。
知柔微笑:“还没来得及,回去就吃。”
宋含锦轻轻挑高了眉,视线在他二人身上兜一圈,肩膀凑过来,挨上知柔的:“你们说的何事啊?我怎么听不懂。”
“就是上回我去探望祖母,途中不是遇到了大哥哥?”知柔顿了顿,“那次,我并非去往江东,而是廑阳。”
宋含锦一面听一面巡睃哥哥的神态,再回味他们对答,眸光猛地一闪——原来知柔真与常、凌二氏有涉;原来哥哥早便知情。
“那四妹妹你……会留在宋家吗?”她语调渐缓,似乎有些没底。
母亲这些年虽鲜少有意怠慢知柔,却终究连个名字也不肯与她定下。如今倒好,人家根本就不姓宋。
乌沉沉的雨丝缭绕在外,房中烛火昏黄,看不出知柔脸上表情是实是伪,只闻她说:“姐姐希望我走?”
“不是!你不要曲解我!”
难得的玩闹开展在二人之间,宋祈羽退了一步坐回椅中,含笑看着,最终垂目摇了摇头。
隔日散朝,百官积聚在一处,前进极缓。几名刚出殿门的青袍官员朝那一看,被簇拥围住的正是陛下新封的威朔侯。
往上数几代,魏家亦算将门,如今魏世子建功封侯,门庭更显,朝中多有侧目者,也是寻常。
有人青睐,自然就有人鄙夷。
站在殿门下的人群里,忽闻个声音低道:“听说魏世子与孙二姑娘曾相看过,结果怎么着,孙家没了。这小侯爷保不齐呀……克妻!”
恰巧一人走过,听了这话,止下步子,讥讪道:“孙氏那叫罪有应得。怎的,王大人也行了亏心事,怕小侯爷明镜一照,给你露出真身?”
话罢,身边几个同僚掩了掩嘴,怄得那王大人脸色发白:“混说什么!老夫不与尔等争口舌——宋将军……”趋步追宋祈羽而去。
男子见状低嗤:“侯府攀搭不上,他当宋府就是好攀的么?等着瞧吧。”
周围逢迎之声一下高了许多,宋祈羽扭头看,果见魏元瞻走了过来,肩让了让,挤到他身旁,话说得随意。
“诸位久立于此,风寒易侵。我还有要事与宋将军议,便同他先行一步,见谅。”
手一拽,把他从人群中拉了出去。
走不多时,复和他分开些,晴光照射下,魏元瞻的面貌极其明亮,脸上无甚表情。
“多谢。”没有他,宋祈羽一样可以脱身,缄默须臾,还是张了口。
魏元瞻闻言睐他一刻,说道:“表兄客气。”
及出宫门,二人都未再搭腔。魏元瞻一路让他先行,宋祈羽不禁挑动眉峰,连看了他几眼。
心底的狐疑在下晌归家,闻他携聘雁登门时,如暮霭般缓缓消散了。
同样的消息传到知柔耳中,她当下放开手头事物,不假思索地朝外奔走,忽想起衣袍未换,又折回来,匆忙易服。
才到前院,朱色的箱笼堆满视野,偏头往厅内看,坐在宋从昭下首的正是魏元瞻。
他穿着黛色圆领袍,肩背挺得直,半年未见,身上的气息越发锋利了,脸微转过来,愣了一下。
知柔一颗心在胸腔里跳个不住。
魏元瞻目光在她脸上一停,唇边的笑容便洇开了,哪里还忍得,不待宋从昭准许,已起身大步向她走去,加快了步伐。
如雷的心跳持续一阵,知柔径直跑去扑到他怀里,他张开双臂,将她抱起来转了几圈,声音在她头顶轻轻落下:“知柔。”
心中欢喜,稍刻,魏元瞻把她放下,认真打量着她。仿佛又瘦了一些,亦或许是光线的原因,颊畔微红,琥珀色的眸子闪着荧荧亮光。
他怡然一笑,正要说什么,知柔又将他紧紧揽住,话音闷在他胸前,道。
“魏元瞻,我好想你。”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反复改了好几次,还是决定按照最初的大纲,把正文停在这里。后面还有几个番外,是一开始就着笔在写的,修改整合后发上来。
目前可以确定的有两篇:
1、续正文往后写,主要是两小只的婚后生活。《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