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触景 我对你负责啊
“咚咚——”
裴文景听到了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震耳欲聋,沈苍玉大概也听见了。太吵了,他真想把心脏挖出来捏爆它。
“我就那么吓人吗?”沈苍玉笑道, 熟稔的语气八分像从前,让裴文景忍不住想, 她是不是记起了过去他们的那些经历。
但沈苍玉获得记忆需要特定情境触动,她大概没有想起,只是性格使然,让她像从前那样以捉弄他为乐。
看着沈苍玉这副模样,裴文景恍惚觉得, 好像时间回到了从前。沈苍玉对他没有爱慕之情,但他明里暗里耍了不少手段, 装纯?卖惨?反正她喜欢这一套,只要他表现出这副模样,沈苍玉总会多看他一眼。
他信人性本恶, 而他就是性本恶论的完美产物,他像一个努力融入人群的怪物,学习人们身上那些美好的品德, 学习如何成为一个讨人喜欢的人。他用着这些手段取得了不少人的关注, 但在这之中唯独没有沈苍玉。
沈苍玉看裴文景的眼神中永远带着清明和疏离,裴文景看人看了这么多年,绝对不会认错她眼中的情绪。明明他们从小一起长大, 他们相处了那么多年,为什么她的眼中始终没有他?即使是沈苍玉和他嬉笑打闹时, 她弯起的眼睛中也藏着冷漠。
她始终在以一种旁观者的姿态审视着这个世界。
裴文景从不信神明,但在沈苍玉身上,他隐约间看到了神明的模样。儿时的他什么都不懂, 于是猜测,沈苍玉就是隐藏身份来人间游历的神,他对这个想法深信不疑,他对沈苍玉从观察,到试探,再到沉沦,当他意识过来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
从前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信徒们总是迷恋神,但现在他明白了,他只想让沈苍玉多看他一眼。他做了很多事情,想要吸引沈苍玉的注意。
包括但不限于每次比试前苦苦钻研沈苍玉的作战套路就为了研究出能够应对她的招式,在比试上将她打败,看着她眼里终于露出一点气愤的神情,这意味着他在她眼里和别的手下败将不一样。
他,偶尔卖惨,装作一副醉心修炼的模样,熬上几天没有进食,最后胃病发作倒在她的院子前被她救回去,就为了听她一句:“唉,你怎么又……”
他,想干一票大的,于是在沈苍玉及笄礼的时候,将溯游送给了她,然后装作深情又为难的模样对她说:“我要离开昆仑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他想让自己因此留在沈苍玉的记忆里,即使过了几年,她也会想起他。
他就是这样恶劣的人。
裴文景一直都知道自己身上的气息不对劲,他的执念比其他弟子更重,无论是对别人的关注也好,对沈苍玉的感情也罢,他的情感浓烈,远超旁人,只不过他时常将这些感情压在心里。他离开昆仑,也是为了解决他身上的执念,将心魔消除。
得不到回应的感情太煎熬,裴文景试图想办法,将自己的情感剥去,若是能像沈苍玉一样,可以无视其他人的感情,眼里只有自己,那他大概就能毫无顾忌地重新回到沈苍玉身边了。
只是裴文景没想到,当自己离开昆仑以后,百目镜居然伪装成他的模样,在昆仑烧杀抢掠,还将罪名挂在他头上。
这下子,他是真的没有办法回昆仑了。
万器归心的弟子几乎全数陨落,他在山外想了很久。他真心将万器归心的弟子当作自己的亲人,在听到他们丧生的消息以后,他发现自己居然很难过。大概是因为,他性本恶,但却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恶。
往后他活着是为了赎罪。沈苍玉奉昆仑之命来找他时,他最期盼的是能死在沈苍玉手中。没想到她却放了他一马。那时他更难过了,因为沈苍玉口中说着制裁他的话,但眼里却仍然是熟悉的平淡,她甚至连恨都不愿意给他。
往后他助沈苍玉诛五邪,让昆仑重归平静,昆仑的长老和弟子们也没有感激他,但裴文景已经觉得不重要了。他只想能痛快地死在沈苍玉手里。但沈苍玉没有杀他,反而是跟着他一起,伪装成凡人的模样,在人间游历。
神给了他赎罪的机会,让他带着她最后再看一眼这人间。
但在这一趟人间之行中,裴文景看到了和以前截然不同的沈苍玉,她会在看到强者欺凌弱者时愤怒出手,会在被乞丐偷了钱以后气愤地追到桥洞,教育他什么叫做“不义之财不可取”,会在吃到一碗牛乳雪酥的时候轻哼一声说:“一般般嘛,我做得比这个好吃”,会在冬夜带着裴文景悄悄爬上城墙看盛开的烟火,给他比划着:“比起这种,带着彩烟的烟花更好看,还有无人机表演……”
裴文景看着沈苍玉的眼睛越来越亮,像是木头壳子里长出了新鲜的灵魂,她变得鲜活起来,不再像以前那样,离人很远。
从前裴文景想过,让沈苍玉留下,但他对自己没有自信,也觉得这个世界终究不如沈苍玉口中另一个世界那么绚丽多彩,她不可能会留下。即使沈苍玉掐着他的脸,让他露出一个笑容时,他脸上笑着,心里也感到悲伤。
他知道无论沈苍玉再说多少遍自己喜欢这个世界,那都是谎言,她肯定会走。
就像她趁着醉酒在他耳边悄悄说“喜欢你”一样,都是谎言。因为她最后还是走了,就留下他一个人在这个世上,他满世界去找她,却始终找不到。
她总是说谎,但他也擅长伪装,他们半斤八两,谁也怪不了谁。至少这一世的沈苍玉远比以前更加坦诚,她对他说了好多遍,让他不要爱上她,她回应不了他的感情。
裴文景比沈苍玉更了解她自己,因此他也清楚,沈苍玉说的都是实话,只是他已经回不了头了。就像当初沈苍玉对他说的那样,他们都回不去了。裴文景无法忍受一个没有沈苍玉在的世界,即使沈苍玉想借着讲课这种办法让他与更多的人接触,想让他与这个世界接轨,让他更喜欢这个世界。
但在他眼里,没有沈苍玉在的世界就是没有意义。只要沈苍玉像以前那样,离开这个世界,他没有办法跟着走,那他就结束这条苟延残喘了千百世的生命。
看着眼前沈苍玉狡黠的笑脸,裴文景狂跳的心逐渐静了下来,说道:“我没有想到你会站在身后,是我分神了,你过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谈论一下关于问道堂未来的发展。”沈苍玉说道。
果然,她来找自己从来只为了正事,不是因为昆仑,就是因为铜钱眼。
裴文景绷着脸想道,以前的沈苍玉还会虚伪地说一句“想你就来了,不可以吗?”,现在的她就连哄都不愿意哄他了。
或许是人老了,心理也忍不住变得幼稚起来,裴文景将书放进箱笼里,动作砰砰作响,他思维飘散着,想起上几次轮回的自己情绪波动也没有这么大,难道真的是年龄到了吗?
忽然,他觉得头皮一紧,一股力道扯着他向后仰去,但意料之外的是,他没有倒在地上,而是栽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里。沈苍玉扯着他的发带,拉着他向后倒,看着他的头落在自己腿上。裴文景瞪大了眼睛,肉眼可见的红从脖子一路漫到了脸上,他恼怒地叫着沈苍玉的名字,又挣扎着试图坐起来。
这人真好玩。
沈苍玉又扯了一把他的发带,刚刚起了半身的裴文景又倒了下去,后脑处的温热让他头皮发麻,他忍不住瞪她:“你到底要做什么?”
心里想的却是:“她终于肯动手了。”
以裴文景对沈苍玉的了解,她一向很少对什么产生兴趣,当她开始动手动脚的时候,意味着她对一个东西终于产生了兴趣。难为他顺着沈苍玉的喜好,装了这么久的纯情男修,当着她的面说着不少顾影自怜的话,为的就是引起她的兴趣。
沈苍玉变了不少,但不变的是她的铁石心肠和口味。
裴文景熬了这么久,总算是让他熬到沈苍玉再次对他产生兴趣。
沈苍玉也回过神来,终于意识到刚刚自己干了什么,她刚刚看着裴文景绷着脸扭头收拾东西的模样,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为什么不回我的话?为什么要扭头收拾东西,我们不是在说话吗。”于是她就动手扯他的发带。
她没想到她只是轻轻一扯,裴文景就倒了下来。
像碰瓷一样。但裴文景那羞怒的表情还挺好玩的。
沈苍玉心虚地将那些想法藏了下去,说道:“你的发带缠上头发了,我帮你理一下而已……不是故意扯你的。”
裴文景看着她,忽然说道:“你之前说过,如果我答应你来给那些铜钱眼的人讲课,你会给我报酬,我的报酬呢?”
他心里想的是:“试探一下,但要保守一点,不要惊动她。”
却听沈苍玉说道:“那我对你负责啊。”——
作者有话说:此人在继承记忆以后惊觉原来自己是个男狐狸,难怪在这一世沈苍玉来昆仑以前,全昆仑弟子都怕他,而在沈苍玉来了以后,他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我好可怜”,原来,一切早已刻在了骨子里。
第102章 傲慢 五邪中的“慢”,说的就是她啊。……
她又在说那些话了。
裴文景想, 他每次都把她的话当真,即使他的理智在告诉他,那只是沈苍玉的玩笑。她眼里带着笑, 藏着半真半假的感情。
但如果是真的该多好。
“你是我找来的人,我当然会对你负责, 让我想想,要给你些什么报酬比较好。”沈苍玉拖着下巴想着。
果然,此负责非彼负责。裴文景的心落空一下,恨得牙痒。
“你生日在什么时候?”
听到她的话以后,裴文景气笑了, 默不作声地坐起来,被她拽在手里的发带总算是扯掉了。
裴文景咔咔两下将箱笼锁上, 提着箱笼的系带就往外走。沈苍玉意识到自己玩脱了,追在他身后说道:“抱歉啊,我其实……”还记得你的生日。
“沈苍玉。”
裴文景忽然开口:“你有没有真正把我当作一个人来看?”
无论是过去也好, 现在也罢,在沈苍玉眼里,他们都只不过是书里的角色而已, 即使她说着要救人, 要和万千重一起改变这个世界,要和更多的凡人接触,要传播思想……但她始终把自己放在了上位, 就像将他当作了一个玩具一样。
或许沈苍玉也没有察觉到,她身上带着一股主角特有的傲慢。这一点特质在过去的她身上已经逐渐消去, 但如今又出现了。
裴文景想,或许这个特质从来没有消去,只是后来的沈苍玉更擅长去伪装, 不让他看见这一点罢了。
但若不是因为沈苍玉身上那点傲慢,在一开始,裴文景也不会注意到她。这一切,大概都是命运使然。
看着裴文景的背影,沈苍玉的眼神恍惚了一下,她觉得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她的右手掌心有些发疼,她低头看去。或许是十指连心,只要是她难过的时候,掌心就会发疼,她用另一只手按住掌心,感受到了其下跳动的脉搏。
为什么会这么痛?她到底忘记了什么?
*
沈苍玉推开茶室的门时,万千重越过她的身影往后看去,见沈苍玉身后空荡荡,万千重皱起眉问道:“那个小子呢?你不是说去找他吗,怎么没有跟着你过来?”
万千重总用“那个小子”来称呼裴文景,她从来没有当面叫过裴文景的名字,或许真像她所说的那样,即使裴文景是她肚子里掉下来的一块肉,她也对这个孩子没有什么感情。又或者说,她打心里不喜欢沈英达为裴文景起的这个名字。
裴文景也对万千重没有多余的感情,万千重没有前几世的记忆,但裴文景有。他和万千重打了几百次交道,什么恩恩怨怨早就清散了,如今在他眼里,万千重和陌生人也无异。
或许就是因为这点冷漠,万千重对他的语气也越发恶劣,每次在茶室里会谈时,这两人都绷着脸,那双相似的眼睛里,眼神如出一辙。
“他大概生气了,”沈苍玉说道,“我刚刚捉弄了他,以他的性格,应该是被我惹急了。”
“真急还是假急啊,”万千重冷笑一声地说道,“说不定他在装模作样想要引起你的愧疚,博得你的关注罢了。”
裴文景的发带还放在沈苍玉的袖里乾坤中,他平日里总将自己收拾得妥帖又板正,他还是第一次像这样披着头发不顾形象地往外走,这还不是急了吗。沈苍玉有些心虚,甚至觉得袖里的发带都变得格外烫手。
“他不来就算了,没必要再等,我们谈。”万千重说道。
她们要讨论的是问道堂的未来发展。
随着课堂教育的普及,白龙滩里的矛盾冲突肉眼可见比以前少上许多。但他们需要考虑可持续发展的问题。裴文景的第一批弟子出师以后,就可以着手让他们成为新的师长去教导新的弟子,然后逐渐将问道堂的规模扩大。这是他们的初步计划。
但上学并不能解决所有的素质问题,毕竟道德只能激起人的良心,却无法束缚他们的行为。由此,他们开始着手制定法律条例。
“但这样,我们和昆仑又有什么区别呢?”这是万千重的质疑。
昆仑也有义务教育,昆仑的长老们将适龄的孩子聚集在一起,进行为期好几年的指导,教授他们文史哲和心术道法相关知识。昆仑的教育同样也不需要报酬,也强制人们参加。
现在他们要思考的是,问道堂所做的一切和昆仑又有什么不同,他们并不想在白龙滩上创造一个新的昆仑。如果他们只是在做和昆仑一样的东西,那这昆仑就没有必要推翻了。
因为真的这样做,也不过是推翻一个组织新建一个一模一样的组织,而唯一不变的只是换了领导者而已。万千重担心的也是这一点,她推翻昆仑是为了消除一个标准答案,让世界恢复混沌,让修仙者创造更多的道法,但按照道的演化过程来说,无序之后必然会走向有序。道法混沌多样的场面也总会消失。
万千重不希望自己推翻昆仑以后,再过几百年,她的铜钱眼又在人们的领导下变成了一个新的昆仑,然后历史重演。
但若是没有统一的管理,用规则来约束群众,那人们为了自己的利益,也会伤害其他人。这也是万千重所纠结的地方。她无法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不,不一样,”沈苍玉说道,“让裴文景来传授第一批的铜钱眼信徒知识只是第一步,我们这一步要做的是重塑他们的三观,同时辅以法律,让他们明白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我们这一步只是在建立框架,就像造房子以前需要打下地基。”
沈苍玉在纸上比划着;“但打好地基以后,我们就要给他们自由。”
万千重皱起眉,只见沈苍玉在纸上画着弯七扭八的涂鸦,也不知道她的书画是谁教的,丑得出奇。
“他们要学什么,什么对他们来说更重要,规则如何才能保障所有人的利益……这些不应该是我们来教导他们,而是让他们自己选择。”
昆仑的教育是自上而下的教育,而他们要做的教育是自下而上的教育。
万千重听懂了沈苍玉的话,她笑了:“我以为你要说什么,原来是抱着这种打算。”
“真是天真。”她评价道。
见沈苍玉面露不悦,万千重说道:“你以为这些做法,前人没有尝试过吗?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给了他们自由和权力,以为声量大的就是人们的选择。但如果有人买通了其他人,刻意去控制发言的人,那规则便掌握在了有权有势的人手中。你又怎么能保证,在这种情况下建立的规则是绝对公平的呢?”
钱和权可以买通太多的东西,这也是铜钱眼的核心。沈苍玉给这些人权力和自由,就是在高估他们的心性,也是在高估教育对他们的改变,也高估了自己的本事。她总将这一切都简单化,将人心美好化。
也是,从昆仑出来的孩子,总以为这世界是美好的,只要轻轻一点拨,所有人都会向善。
沈苍玉不语,在她眼里,自治就是最好的管理,毕竟她脑中的另一个世界就是这样和平又稳定。她照着另一个社会的模样试图将民主制度搬来这个世界,万千重却给她泼了冷水,让她知道,这个办法在这个世界行不通。
那句“你没有尝试过你怎么知道这样做不行”卡在沈苍玉的喉咙里一直吐不出,她忽然意识到了自己思维的一个盲区。
她仗着自己比别人多了另一个世界的记忆,仗着自己懂得的东西比别人多,所以自以为是地指点着别人,以为按照自己的方向去走准没有错。毕竟历史只会前进不会后退,社会主义就是必然走向的结果。
但她从来没有想过,她口中的方法是否能够顺应这个时代。她没有考虑过别的问题,没有考虑过人心,也没有考虑过生产力发展等诸多因素……
她确实犯了所有穿越者都会犯的错——她身上带着作为穿越者的自傲,她被自己的认知蒙住了眼睛,不肯亲眼看清这个世界。
随着这个想法的出现,福至心灵一样,她懂得了为什么过去的自己没有选择即刻成神,而是选择到人间走一遭。她也明白了为什么自己选择重生,会为自己挑选一个无依无靠的凡间孤儿的身份。除了想要从地到天稳固自己的修行之路以外,她还想要洗去自己身上这种,属于穿越者的傲慢。
沈苍玉意识到,原来自己也不是十全十美的人,原来她也有不足之处,只是她过去不曾在意。原来,这就是她要面临的成长。
原来,五邪中的“慢”,说的就是她啊。
随着她这个念头升起,一道道亮白的数据从她身旁闪过。
【检测到异常数据,正在删除……】
【检测到异常数据,正在删除……】
【删除失败,正在为您重启,请稍后。】
【重启失败。】
万千重看到沈苍玉身上流淌的白色亮光,感受到她身上暴起的灵力波动,惊骇地说道:“你怎么回事?你要入魔了吗?”
沈苍玉也没想到,万千重居然能看到她身上闪过的数据条,沈苍玉正要说话,手腕处却传来一股灼烧的疼,她低头看去,她手腕上的那枚铜钱眼的铜钱印记不知何时竟然浮现在她皮肤上,而在铜线印记旁,又出现了一个新的印记,是孔雀的羽毛。
孔雀傲慢、矜持又自恋,正好对应着她高高在上的、将自己视为救世主的模样。
第103章 障目 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这么大动静, 我当是发生了什么,原来是你继承了慢。”万千重说道,她不觉得这件事有多出奇, 她过去见过不少五邪的人,五邪平日里很少相互交流, 但却在彼此手下都安插了眼线,能获得不少关于对方的信息。但万千重没有见过“慢”。
或者说,在她眼里,这么多年还没有出现过什么能称得上是“慢”代言者的人。无论是修士还是五邪,他们身上或多或少存在一些优越感, 但仅仅只有优越感,还远远不够。在万千重的猜想中, 足以称得上“慢”的人,必须平等地俯视着世上的所有人,大概, 就是到天道那个程度吧。
除了天道,没有谁能称得上“慢”。万千重是这样想的,直至她遇见了沈苍玉。
一个游走在世间的、人形的天道。万千重是这样评价的。沈苍玉总觉得自己可以掌握一切, 她给万千重的感觉, 和那个偶尔出现的天音很像。
“所以,你是要集齐五邪吗,让你的手臂印满五个印记。”万千重说道。
沈苍玉回过神来, 看着手臂上的印记,说道:“倒也不是不可能。”
沈苍玉一直在观察这个世界, 却忘了审视自己。她想要避免用主观的想法去评判别人,总想站在别人的角度上思考,却发现, 评价这种东西从来都是主观的,她眼里的别人,或许从来只是“她以为”。
就像她自以为是地觉得,自己可以改变这个世界,兴致勃勃地为万千重出谋划策以后,才发现,或许这条路根本走不通。
她一直在输出自己的观点,但从来没有考虑过别人。
若是没有这个印记,或许她还真没办法看出这一点。
人与人无法实现真正的共情,除非,她成为他们。沈苍玉想要改变五邪,在五邪中找到破局之法,最好的办法是加入他们,真正做到与他们共情。
“你要以身试毒,凑个五毒俱全啊?”万千重评价道。她很早就看出沈苍玉并不会真正共情他们,但万千重自己也不知道未来的路要怎么走,沈苍玉向她伸出援手,她犹豫了一下,便接受了。因为万千重算过,无论结局好与坏,她都不亏。
“以毒攻毒未必不是一种良药,”沈苍玉放下手,朝万千重说道:“过去是我不懂铜钱眼,擅自给你们下定论,还试图决定铜钱眼未来的走向,是我的错,我想看清什么才是真正的铜钱眼,你能和我说一说吗?”
沈苍玉的道歉极为果断,甚至让万千重有些错愕。
她没想到,沈苍玉会在这么短时间内推翻自己过去的认知,意识到自己思维的缺陷,然后主动寻求解决的办法。沈苍玉算哪门子的“慢”,傲慢的人会向别人道歉吗?万千重觉得,相比之下自己更傲慢,至少万千重觉得自己认定的东西就是对的,不撞南墙不回头,让她道歉,绝无可能。
沈苍玉的眼神尤为真诚,万千重长呼一口气,开始向她娓娓道来。
万千重的故事很长,包括她从什么地方来,如何进入了昆仑,又如何在学习过程中察觉到不对,向昆仑的师长们发出质疑。小时候,身旁的人都觉得,师长们见多识广,他们说的话、传授的知识从不会错。但万千重是个叛逆的人,喜欢问为什么,也喜欢挑刺,她觉得,师长们懂得也不多,身旁的人不过是盲目屈从权威罢了。
听着万千重的话,沈苍玉觉得莫名熟悉。
万千重继续说着自己的故事,说自己如何质疑师长们的看法,又如何顶着所有人的偏见创建心术,如何离开昆仑寻找新的土壤,又如何改变了自己的想法,在心魔的影响下,凝聚成了铜钱眼的能力。
铜钱眼是万千重一手创立的道法,承载着万千重对这个世道的愤恨,她要以毒攻毒,以杀止杀,她想要摧毁一切。
听着万千重的话,沈苍玉觉得很熟悉。
过去她也想过,万千重是作者在这个世界的投影,万千重想做的一切,就是作者想做的一切。
作者讨厌市场不公,又讨厌所谓的套路和热梗吸引走了太多读者的目光,让冷门小作者没有立足之地。
今天之前的沈苍玉会觉得,她们要做的是很重要的、让人热血澎湃的事情,此举若成,天下大变。
但意识到自己被“慢”所蒙蔽的沈苍玉忽然觉得,她作为主角,被傲慢迷了眼,那作为作者的沈春荣,又何尝不是呢?
她说着命运不公,总觉得自己不流于世俗,要扯起旗帜宣扬正义,她以说教的口吻向大家传播着大道理,颇有一番遗世独立的模样。
这又何尝不是——创作者的傲慢呢?
沈苍玉刚想到这一点,弹幕区便发来了一连串的句号。她能想象到沈春荣在屏幕的另一头气急败坏的模样。
【给我留点面子,至少别在文里提这个,所有人都在看呢。你前几章刚说要帮我,这热血的冲劲刚上来,还没过多久呢,你就来背刺我了。这也太打击我的自尊心了。】
“但是,这是事实啊,”沈苍玉说道,“就算我不说出来,也总有人会想到这一点。”
就像大多的故事都想要一个完美的结局,大家共同奔赴一个目标,主角团在作者意志的驱动下吹响战歌,迎来完美的落幕,故事进入end。
沈春荣想借这个故事表达自己对市场偏好的不满,她在现实中什么都做不到,只能在自己的故事里改变结局,去造一个完美的梦。即使被市场打击,她也始终觉得自己是对的,只是这个世道错了。
这何尝又不是创作者的傲慢呢?
【那你是觉得,这个世道没有错,错的是我对吧,是我自视清高,是我始终脱不下自己的长衫,是我不愿讨好读者,是我不愿意承认自己读了半辈子的书,写出来的东西终究不如爽文那样讨人欢心。】
【所以从始至终错的都是我,你说要帮我,就是来帮我认识现实的对吧。】
正巧此时,万千重的声音响起。
“铜钱眼就是我眼里的世界,在我看来,所有人都在为谋利而生,人类最擅长向钱财屈服。利用铜钱眼,就能轻易地拿捏其他人,毕竟这世上没有什么人不爱财。”
这句话正好与沈春荣的内心想法对应上。她觉得,世人爱财,所以才会形成市场,创作者爱财,才会讨好观众,如果没有铜钱眼,没有五邪,没有市场,也没有一个个标准,创作才能自由。
“第一,爱财不是错事,人们想要钱财,只是想让自己过得更好,过得更好,就能获得新的自由。在我看来,他们的本质还是在追求自由。第二,世界上也有不爱财的人,世上有那么多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总有人会将别的东西看得比财更重。第三……”
沈苍玉顿了一下,说道:“其实这世上本就没有市场、没有趋向,这个世界也没有怎么变过,变的只是你的视野而已。你用铜钱盖住了眼睛,看到的只有铜钱中的方孔,于是你说方孔中的世界就是全世界。你说世界变了,其实只是你把铜钱盖在眼前罢了,只要你将铜钱拿开,这个世界还是原本的模样。”
【……】
“沈春荣,这才是我想让你看见的现实。”沈苍玉说道。比起作者,她更擅长审视自己,也更加有胆量去承认自己的不足。
创作者的世界从来没有变过,一批创作者老去,又有新的一批创作者出现,他们永远会尝试不一样的题材,什么样的创作者都会存在,创作者一直都是百花齐放的模样,只是沈春荣看不见。
他们一直都在,只是没有曝光、没有流量、没有读者,但这并不不代表,他们的数量减少或者他们消失了。
只是人们仅能看到自己眼前的景象,看不到视野以外的东西。
“我们从来不了解别人,我们眼里的世界,其实不过是我们内心的映照,我们对世界、对别人的看法都无法超过我们的认知……我们觉得世界太坏,或许,只是因为我们对它的了解还不够。”
【……】
“就像你,总觉得榜单上的作品千篇一律,你不爱看,从打开的那一刻你就抱着偏见去看它,试图在文中找到证据,证明它还是你想象中的套路文。你觉得大数据给你推送的作品来来去去都是那些模样,但当你关掉精准推送以后,又会觉得眼前的都是垃圾,去看那些作品就是在浪费你的时间。”
【……】
“在审视别人的时候,我们就已经被傲慢所蒙蔽。而在数据的操控下,我们早就被困在信息茧房里。你想要的自由和开放其实一直都在,只是你看不见,茧房将太多东西屏蔽掉,无论是好还是坏的作品都被茧房屏蔽在外。你想要推翻昆仑,也不过是破掉茧房而已。你觉得变革以后只有流血和痛苦,那是因为,没有了茧房的保护,你听到了太多‘非我者’的声音,那才是你痛苦的来源。”
在茧房之中,他们遇见了太多同类,逐渐以为身边的一切就是世界该有的模样。他们分割地盘,建立组织,逐渐化为一个个道法。不同道法的人相遇,他们针锋相对,就为了争夺出到底谁的道法才是最正确的道法,谁的道法才能引领他们最终成神。
他们只是想用这种办法去证明自己是对的,如此,一生便有了价值。
而沈春荣的焦虑也在于,她听不到同类的声音。
沈苍玉也明白,自己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不断找寻各种声音,她像沈春荣放出的声呐,为她找着同类。
第104章 天门 开天门,找通天梯,到宇宙中心……
“沈春荣, 你想要的自由,只是你的自由而已。”
人是群居动物,人被包裹在同样的声音里才会觉得安全, 于是想让同样的声音变大,让世界为她改变。
但立场不分对与错, 道法也没有优劣之分。
万千重皱眉:“所以你觉得,我被我的欲望蒙蔽,才看不清昆仑道法的好处?”
沈苍玉说:“昆仑并没有剥夺其他道法存在的权利,所有道法一直存在着,只是你以为昆仑占据了他们的位置。不是说一个昆仑倒了, 其他道法就能发扬光大。”
就像当时参加弟子考核的时候,鹿元攻击其他弟子致使他们当场淘汰, 那些弟子尤其愤怒,觉得鹿元能取得好名次,就是因为他们不在, 假若他们还留在秘境中,大家公平竞争,鹿元哪有机会胜过他们。
但事实并没有“假若”, 竞争是残酷的, 攻击弟子的行为本就是秘境中允许存在的手段,没有那么绝对公平的机会。就算鹿元没有攻击其他弟子,他们也未必能胜过鹿元, 而如今他们失败了,只好将失败的原因全归结在鹿元身上, 这样,好让他们相信,自己仍然是个实力超全的修仙者, 他们只是时运不济,命途多舛。
就像沈春荣觉得大家都爱看咸鱼主角的文,所以她以前的文才没有点击,是咸鱼主角的出现剥夺了她生存的权利,她想要赚钱,就只能顺应市场去写大家都爱看,但自己不喜欢的东西。
世界被沈春荣简单地一分为二——她喜欢的就是不赚钱的,而她讨厌的就是榜单上的套路文,那才是赚钱的。
于是她更讨厌套路文,并讨厌这个世界,也讨厌这个时代。
“从来没有人困住你,一切束缚都只是你给自己的,难道不是吗?”沈苍玉说道,“与其摧毁别的道法,改变世界,倒不如想一想,如何让自己与这个世界相容。所有人都更趋向于选择‘同我者’,只要你获得的道法更多,那这天下的同我者就更多,非我者就更少,你就能成为天下人的‘同我者’。”
【那你说要怎么做?】
“海纳百川,去听所有的声音,睁眼看世界,聚万物融合为一。”
万千重愣住了:“你要我学遍天下的道法?这怎么可能,人只能掌握一种道法……”
沈苍玉却抬起手腕说道:“人不只能掌握一种道法,我身上就有五邪中的贪和慢,除此之外,我还掌握了万器归心、文心雕龙和逍遥游的道法,我们能学会所有的道法,只要你足够信任它们,更何况,如今的你已经掌握了那么多的心术,你还在怕什么?”
心术和道法同根同源,心术是技巧,道法是思想。
沈苍玉已经找到了在这个世界安身立命的办法,那就是让天下道法都融合在一起,化为一个整体,让每个道法都成为这个整体的不同表现面。道通为一,万器归心。
【去尝试不一样的写法,然后将所有写法融合在一起?】
“对,与其在一个地方死磕到底,倒不如抛除所有的偏见,去观察、去学习、去分析所有小说的特点,去发掘、去构建一个更完善的自己,最终找到自己的更多面,尝试更多的题材更多的写法,在套路之上建立新的套路,在时代之中找到既能顺应时代又能表达自己的方法。你总能找到适合你的路,而适合你的路也不会只有一条。”沈苍玉说道。
与其改变时代,让时代创造出更多的同伴,倒不如改变自己,让自己主动变成更多人的同伴。
“所以说,与其除掉昆仑,不如将昆仑化为己用,让昆仑和我融合?”万千重沉思片刻,“有意思,很狂妄的说法。”
沈苍玉笑道:“我不仅要融合昆仑的道法,我还要融合所有的五邪。”她要让整个世界融合成一个整体,构建一个完善的、能够自由生长的体系。
门外,裴文景背靠着墙壁站了许久,最后,随着她们声音逐渐变小,他直起身子,向外走去。
裴文景重生了千百世,他要比她们更加了解这个世界。
这是一个短命的世界,只要到达了一定的时间,世界就会自动崩溃。裴文景也曾讲过躲在没有人知晓的角落里隐姓埋名过完自己的一生。但过不了多久,这个世界就会崩塌,化成一团团数据飞到天上,所有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再次睁开眼,他又回到了出生的那一天。
作者笔下创造的世界,背景故事开始连载时诞生,直到故事结束时瓦解,这个世界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就会自动消失,而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他们也会随着剧情的结局一起消失。
“消失”是他们这些小说角色必然的结局。他们之所以没有完全消失,只是因为作者一直都没有写下一个完整的结局,只要结局出现,剧情结束,这个世界又会像过去千百次那样,土崩瓦解。
然而这一次接受,便是永远结束,这个世界就不会再重来。因为沈苍玉找到了一个最好的结局,她说服了万千重,也说服了作者。故事会由沈苍玉亲手完结,而他们的人生也会随着故事的完结,迎来落幕。
他的时间也不多了。
*
裴文景推开碎金楼书库的大门,潮湿的霉味迎面扑来,他将墙上墨迹晕染的驱水符摘下来,将新的纸符换上去。
万千重将这些年收集到的书全都放在了书库,但碎金楼近海,空气发潮,若是处理不当,书的寿命会衰减。但万千重可不管这些,她只管将书收集起来,让别人看去。
书库的驱水符还是裴文景贴上去的。书若能保存好,能传上千年,即使这个世界只有几十年的寿命,裴文景也会将书收拾妥当。
比起和人打交道,他更愿意将时间花费在书上。
他将书架上的书翻下来,一本本翻阅着。昆仑藏经阁里的书已经被他看完了,除了昆仑以外,他还去过不少地方,读过不少书,就是为了从书里找到能够破开时空的办法。
过去他看书,是为了想穿过阴阳,去找沈苍玉。
现在他看书,是为了找到破开时空、带着沈苍玉离开这个世界的办法。如果故事要结束,故事中的人会随着故事一起死去,那他想要活命,就只能跳脱出这个世界,从这个小说中离开。
裴文景不想看着沈苍玉拼尽全力将天下道法融合,构建一个新的体系,然后随着这个破故事一起消失,这是作者的故事,不是沈苍玉的故事,他不想看着沈苍玉就此停在这里。她明明还能做更多的事情,她还有更好的人生,这个世界还不配让她就此结束。
裴文景看见被他推在桌上的书,这些书都是万千重从不同地方搜集回来的。他过去有几世也来过万千重的碎金楼,但是在他的印象里,那时碎金楼里的书远没有现在多。
这一世有太多东西发生了改变,裴文景也不清楚自己脑中关于未来的记忆是否还可信,他能做的就是尽快找到离开这个世界的办法。
在他的记忆中,每次世界崩塌时,最后一块消失的拼图是盲山,因此他总将盲山作为自己的落脚点。那个地方很不一样。它既是最后一个消失的地方,又是指向传闻中蓬莱仙岛的最后线索。他猜测,若真的能找到撕破时空的线索,那落点,或许就在盲山。
裴文景翻看着手里的书,寻找着关于盲山的线索,却不想,在书里看到了昆仑。
他知道神话传说里的昆仑和现在他们所在的门派昆仑不一样。传说里的昆仑灵气浓郁,是众神居住的地方,是人间与仙境的交界,昆仑上有登天梯,上可连通宇宙。
若真能登上昆仑,就能飞升成仙。
若真的像书里说的那样,或许这传闻中的昆仑,就是离开这个世界的关键。但书上的昆仑自然不可能是如今的昆仑,毕竟他在昆仑待了这么多年,要真有登天梯,他早就发现了,何至于等到现在。
就像蓬莱不是蓬莱一样,昆仑也不可能是昆仑。
裴文景琢磨着书上的说辞,看那黑山白雪的描述,越看越怀疑,这传闻中的昆仑就是盲山。盲山才是真正的昆仑,但过去在盲山上不断摸索,却始终没有看到所谓的通天梯。
莫非那天梯藏在了什么地方,就像天门一样,需要特定的钥匙才能打开?
“众神之地,乘龙驾凤,灵丹妙药……”裴文景将书翻了一遍,只抓取到了片刻的信息,他将书丢到一旁,重新在书架上翻找着。
忽然,他看到了一卷没有封皮的书,这卷书的纸页早已被水汽惹潮,字迹晕染,纸上还有不少书虫蛀孔,但他一眼就看到了书上的词——西王母。
传闻中,西王母有灵药,只要吃下那颗灵药,就能飞到天上。
想到这里,裴文景的心咯噔一下。他不知为何,突然就想起天香娘娘神像内掏出的那颗灵珠。
如果,昆仑不是昆仑,灵药不是药,而是一颗灵珠。只要拿到那颗灵珠,是否就意味着,他找到了开启登天梯的办法?——
作者有话说:时间到了开始变异,从今天开始我就是邪恶黑山羊。
第105章 思辨 她却听到了无数种子破土而出的声……
将知识传授下去以后, 万千重从铜钱眼的人群里发掘出了好几个有读书天赋的人。起初,她觉得他们很有表达欲,她暗自观察着他们, 只是想等他们成长起来以后,让他们成为下一批师长, 将学到的知识继续传给白龙滩里其他没有继承铜钱眼的人。
一生二,二生三,如此推演,万千重就能带着这些人,以白龙滩为起点, 让铜钱眼扩散至大江南北。
坐在密室之中,万千重以铜钱为引, 监控着所有铜钱眼的信徒的动向。
最近,那群先开悟的铜钱眼信徒总是聚在一起,万千重疑心他们私下谋划着造反, 于是抽出时间来监控着他们的会谈内容。
但结果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那群人聚在一起,竟然不是为了合作造反,而是在议论思辨, 辩天辩地辩社会辩人心。
万千重不知不觉听完了他们辩论的全过程, 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儿时所在的昆仑,只是这一场辩论更加幼稚, 很多时候他们只是为了争辩而争辩,并不想要一个输赢和结果, 他们只为了畅快淋漓地输出自己的观点,用上他们过去所学,集合毕生见闻。
辩论的人群囊括了男女老少, 但无论是谁在发言,他们都会认真去听,找出他观点中的问题,再一一提问,最后在对问中完善自己的观点体系。在万千重看来,他们每一个人在不断构建着属于自己的道法。在此之前,万千重从来没想过他们能有这样的本事。
或许是课堂给了他们表达的欲望,过去他们对这个世界也有不少看法,但他们总担心自己说了错话,让人嘲笑,是学习给了他们勇气,让他们觉得自己也有表达自己观点的权利。在知识之上,人无分高低贵贱。
万千重听着,也在他们的观点中听到了许多有意思的想法,她忽然觉得,她以铜钱眼将他们聚在一起,铜钱眼成为了他们的起点,但不一定会成为他们的终点。或许未来有一天他们会生成属于自己的道法,从此离开铜钱眼,就像她当年毅然决然离开昆仑一样。
万千重虽一手创造了铜钱眼,但这个道法却承载了她太多的愤恨和鄙夷,她信铜钱眼,但看不起铜钱眼,同时也唾弃着最后沦为了铜钱眼的自己。她同样觉得,这些被她收入铜钱眼的信徒本质也没有什么区别,都是受到贪欲操控的傀儡。
但如今看来,过去万千重也被偏见所蒙蔽,看不到铜钱眼的本心。
万千重透过幻象看着他们思辨时眉飞色舞的神情,品出了一些不一样的味道。
沈苍玉对万千重说,她要融合五邪,还要融合天下所有的道法。万千重想,怎么可能,自古正邪两分,泾渭分明。
但什么是正,什么是邪?万千重以前很清楚,推进人各种善念,能造福天下生灵的就是正,而利用人心恶欲来为自己谋利的就是邪。
但野心和上进只在一念之间。万千重是铜钱眼,但她一心向善,她想让世界和平,她想推翻不公,她想让更多人能活的更好,她想让更多的道法平等而繁荣地存在于这个世上,她凭什么不能是“善”?
过程错了,结果对了,这也算错吗?
万千重意识到,他们将知识传授给铜钱眼的信徒以后,仿佛给了这些信徒勇气,他们听着裴文景在课上教授的知识,开始模仿裴文景的模样,去看这个世界。裴文景教授的内容是由他们三人总结出来的、基于昆仑课本产生出来的、适用于普通人的启蒙读物。裴文景又刻意抹去了关于正邪的讨论,更注重去指导他们如何自主学习、如何反思自己、如何为人处世。
以致于那些人始终没有将自己当做五邪来看。起初,他们受万千重点拨,继承铜钱眼,始终觉得自己和旁人不同,自己是受神仙眷顾的天选之人。但几个月的学时过去,他们意识到,原来所有人都像他们一样,有继承道法,甚至自己产生一个道法的本事,只是这本事一直藏在他们心里没有被挖掘出来。
裴文景的课里总塞满了许多见闻和观点,但沈苍玉不一样,比起让他们听着,沈苍玉更喜欢放手让他们自己去做。
“比起养在圈中,牛羊放归草地才能吃得更肥,你们知道这个道理吧。”沈苍玉说道。
人们面面相觑,沈苍玉而后慢悠悠说道:“我忘了,你们这近海,没有机会养牛羊。”
羞赧的感觉还没上头,他们就听到沈苍玉说:“那就往远一点的地方走吧,去看更广阔的世界,去亲眼见一下牛羊,去体验一番,说不定你们会意识到,草原更适合你们。”
原石在凿开之前,所有人都不知道,那到底是一块石头,还是美玉。如果担忧自己成不了美玉,不肯仔细琢磨,那便永远只能成为一块“未被开凿的石头”,用美好的想象去蒙蔽自己。
“但你们不是铜钱眼吗,我不不信你们没有凿开自己的勇气,”沈苍玉说道,“铜钱眼的人一向比别人更有野心,更有粉骨碎身的勇气。”
在听见她的话以后,教室里很安静,没有人说话,但她却听到了无数种子破土而出的声音。
“但……”
这时有人忽然开口。
沈苍玉顺着身影看去,是那个给裴文景送花的小孩。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陷入沉思,开始谋划着自己的未来,她问道:“如果我凿开自己以后,发现自己不是美玉,而是一块石头,那我该怎么办?”
沈苍玉笑了笑,抬起手,金色的文字从她掌心飘出,字字相连,向外飘散:“那我就教你一招——点石成金。”
*
“你很擅长煽动人心。”
沈苍玉把玩着手里的贝壳,便听到身后传来这么一句话。裴文景站在不远处,对她说道。
沈苍玉挑了挑眉:“煽动这个词用得不对,我不过是擅长鼓励别人罢了。”明明她在昆仑心术堂的时候,可没有现在这样好说话,那时她教人,只顾着和那群质疑她的人互怼去了。沈苍玉觉得自己很擅长因材施教,铜钱眼弟子们对她敬仰有加,她便不吝啬自己的夸奖。
“说服万千重也好,教导那群铜钱眼也罢……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关心别人了?”裴文景看着她。
沈苍玉眼角一弯,笑道:“你不会是在吃醋吧,裴文景?”
听见她的话,裴文景的脸忽然绷起来,转身就往外走。
“诶!”沈苍玉赶紧追了上去。
裴文景在躲人这方面很有一套,每次他觉得自己和沈苍玉闹别扭,猜测沈苍玉不想见到自己的时候,他就像人间蒸发一样忽然消失,无论沈苍玉怎么找都没法将他找出来。
就像冷战一样,又似乎在学着她的模样,知道忽如其来的消失最让人难以接受,索性用这种方法来报复她,表达他的不满。
但明明,他们这一次闹别扭,是裴文景单方面在生气。沈苍玉想,她甚至好几次想要向他道歉,也找不到人。
就连沈苍玉堵在他的房间门口,想将人逮住,裴文景也能做到半个月不回家。就算是在课后,他也能做到钟声一响,瞬间用土遁术消失在课堂上,留下一群人面面相觑。
他就是不想让沈苍玉找到他。
沈苍玉就是在等,她知道裴文景什么时候自己想通了,就会主动来找她,然后装作以前的事从没发生过一样。
沈苍玉看着裴文景束在头发上绣着翠竹暗纹的发带,知道,裴文景总算是消气了。
沈苍玉没能将人堵到,就只能换个办法,将一条新的发带放进锦盒里,放在裴文景的门前作为赔礼。
她悄悄观察着,只见锦盒每天放在门口,始终没有被他拿走。沈苍玉只好将锦盒收了回来,但她打开锦盒一看,才发现,原来只有锦盒留在门口,而她放在锦盒之中的发带不知什么时候被他顺了去。
沈苍玉便将锦盒重新放回他房门口,每天换着花样,将不同款式的发带放在锦盒里。
每一次她过来,锦盒纹丝不动,而里面的发带都不翼而飞。她暗暗觉得好笑,也不知道裴文景用了什么办法,将锦盒里的发带偷了去,大概这几辈子学的心术,都绞尽脑汁用在了此处。
直到全城的人都知道,沈苍玉最近喜欢采购各式各样的发带,甚至有人在课上向沈苍玉献宝,想用发带来讨好她。
那一次,裴文景大概也听说了,还知道送发带是是个男人。沈苍玉没将那人的发带手下,但裴文景却将锦盒收了回去,第二天,裴文景的头上再也没缠着他那灰白的破旧的发带,而是换上了沈苍玉送的新款式。
而且像是刻意招摇一样,一天换一个模样,生怕别人不知道,沈苍玉满城收集发带,而这发带最后落到了他手上。
裴文景还是照样躲着沈苍玉,但又要炫耀她给自己送的发带。
沈苍玉在心里评价道:“真是既要又要。”但她没敢当着裴文景的面说,她怕又把人气着,下一次,她就不知道要送什么好了。
第106章 礼物 想要一块蛋糕
这次来, 是因为裴文景算着时间差不多了,要是再躲下去,只怕沈苍玉对他的兴趣又要衰减了, 那便是得不偿失。
他是想欲擒故纵,但没想将人彻底推远了。
于是他主动来到了课堂外, 听了沈苍玉的一整节课,就为了等她下课。
这算起来还是裴文景第一次完完整整将沈苍玉的讲授过程听完。她的课很不一样,和他、和昆仑,乃至他毕生所见的所有人都不同。师长应当是传道受业解惑的人,但在沈苍玉的课上, 课堂的主体却由师长变为了学生本身。比起教书,她更喜欢教他们如何去挖掘自己身上的各种特质。
裴文景察觉到, 与沈苍玉相比,他的课就是教书,而沈苍玉那才真正算是开蒙。
就像沈苍玉说的一样, 读书这件事,任何时候都可以去做,她教会了大家如何学习, 接下来的路, 即使没有她在,他们也能靠自己走出来。这或许才是真正的“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吧。
裴文景想着,正巧听到她那句“点石成金”。
是顽石, 还是美玉,这个问题困住了昆仑太多人, 包括裴文景。昆仑有太多的天才,裴文景自认为自己不是个有天赋的人,不然, 当年他就不至于为了赢下沈苍玉,熬上大半个月去揣摩她的招式套路。他天赋不足,想要赢,就只能靠这种旁门左道。
昆仑中比他聪明的人比比皆是,他只能花费比别人更多的时间去耗,才能争出他们这一届首席大弟子的身份。他经过不断打磨以后才发现,自己不是美玉,而是顽石,但又不死心,继续苦磨下去,直到最后顽石化为粉末,他一无所有。
裴文景在这世间走了那么久,终究什么都没有留住,无论是朋友还是亲人,还是沈苍玉。
直到听到沈苍玉那一句,石头又如何,你要是想,照样能够点石成金。
裴文景心里落了满地的石粉在此刻重新凝聚,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过去以为自己什么都没有留下,但实际上,他走过的每一步都还作数。他读过的书、学到的知识、掌握的心术、理解的道法……所有的一切都还存在他的脑子里。
即使他重生了,记忆被消除,但这些心术和道法仍然存在着,只要他心一念,这些技能就能重新掌握。他并没有像他过去认为的那样,一无所有。
他拥有的很多,只是他看不见,就连他一直渴望的感情也一直围绕着他。就连仇声师姐和楚荀师兄也对他关爱有加,只是他每次靠近他们,便不由自主地触动了心底对他们的愧疚,他觉得自己不应该靠近他们,只要他靠近他们,就会给他们带来不幸。
他还想,当年仇声被百目镜所杀,就是因为百目镜幻化成了自己的模样,引仇声入局,若是他们的关系没有那么好,说不定仇声就不会死了。所有裴文景一直将身边的人往外推开,生怕他们受到伤害。其实他有的很多,只是他亲手将他们推开了而已。
裴文景走进教室,看着沈苍玉把玩着那个女孩送的贝壳。原来这贝壳不是单他一个人才有,那女孩将贝壳给了不少人,亏他还珍重地将贝壳放在了多宝柜的最顶端。沈苍玉只顾着摩挲着手里的贝壳,也不管他。
裴文景磨了磨后槽牙,出言挑衅:“你很擅长煽动人心。”让他这颗千年老心都忍不住波动起来,太可恶了。要不是今日情况特殊,听了她的那番话,他肯定要细细琢磨,开始顿悟。
“煽动这个词用得不对,我不过是擅长鼓励别人罢了。”
“说服万千重也好,教导那群铜钱眼也罢,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关心别人了?”
沈苍玉眼角一弯,视线落在了他头顶的发带上:“你不会是在吃醋吧,裴文景?”
裴文景像是被针刺了一下,他眼皮一跳,转身就往后走。看着沈苍玉不正经的模样,他就知道了,沈苍玉肯定是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难得他今天来找她,原来她是真的忘了。
“唉,裴文景!”沈苍玉追在身后,“跑那么快做什么,你的生辰礼物还想不想要了?”
这一句话让裴文景的双脚扎了根,他定在原地。
沈苍玉好笑地绕过来看他:“让我数数,你到底有多少天没理我了,到了这个时候才出来。”见着裴文景的尾巴翘起来,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这个人躲了她这么多天,又特地等到生日这天出现在她教室门口,不就是想试探一下她还记不记得自己的生日,好向她讨要礼物。
裴文景有些心虚,眼神飘向别处。
沈苍玉笑道:“给你准备的礼物已经安排上了,还没有做好,你先等着吧,我今晚再去找你。”
裴文景忽然开口:“不要长寿面。”
沈苍玉愣了一下:“我记得你挺爱吃面来着。”
裴文景看着她,握紧拳头,终于鼓起来勇气说道:“我骗了你,我其实不是偏爱吃面,我只是想让你记住我的不同。”
在很久以前,沈苍玉每一次过生日,都会给自己做蛋糕,万器归心其他弟子生日,她也会给他们做蛋糕。或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裴文景就意识到沈苍玉是个不一样的人,她能创造出很多这个世界不存在的东西。
裴文景总想要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如果沈苍玉给所有人都做了蛋糕,那他就偏偏不要蛋糕,他要当一个独特的人,能给沈苍玉留下不一样印象的人。于是他总在生辰的时候说,自己不喜欢蛋糕,他喜欢长寿面。
长寿面很好吃,但他始终对那块蛋糕念念不忘,绵密的奶油像沼泽一样,让他越陷越深,越是渴望,越是不敢靠近,然后越是渴望……
直到后来沈苍玉不在了,他也偷偷回忆着沈苍玉的模样,试图自己做一个蛋糕,但他做出来的东西很难吃,终究是不如她。当年他嘴硬,没有吃下的那块蛋糕成了他永远的心结。
这一世的沈苍玉很少过生日,即使是她自己的生日,她也不会去庆祝。裴文景意识到,他大概是等不到那块蛋糕了。趁着剧情还没完结,趁着这个世界还没结束,裴文景对沈苍玉说道:“我想尝一块蛋糕。”
沈苍玉有些意外,因为她恰恰准备了制作蛋糕的材料。裴文景有这么多世的记忆,沈苍玉觉得,他自然尝遍了天下所有的山珍海味,那些东西对他来说都没有惊喜,但生日自然是要给人惊喜的。沈苍玉想了很久,于是决定,给他准备一个蛋糕。
她提前了好一段时间去准备制作蛋糕的原料,这里没有精细面粉,她想要做出能用来制作蛋糕的面粉,还得请专门的工匠定制了一个磨具、还得做出没有杂质杂味的砂糖……技术不够,心术来凑,为此她甚至教会了不少工匠使用心术。
裴文景真该谢谢她,她很少对一个人这么上心,为的就是将人哄好,毕竟裴文景这个人,嘴上总说着“算了、没关系、我不在乎”,眼神里却满满写着“你怎么这样”,太难伺候了。
“行,保证完成任务,你先回去,等我准备好了再去找你。”
裴文景回到房间时,在房间门口看到了盒子,盒子里放着文房四宝。不是沈苍玉会送他的东西,他只想到了一个人。
裴文景到茶室,那个人消失了。
他放出因果线,扯着一根红线往外走。红线那端的人一直在移动,似乎也是在躲避着他,刻意不让他跟上。但她要是真想躲他,她大可离开白龙滩,她今天本就没有必要留在这里。
或许是知道了他的想法,那个人总算是不动了。她在高台之上,日光明媚,海风带着飞鸟穿过,他看向万千重的背影,问道:“为什么要给我送东西?”
明明他们已经心照不宣地将对方当作陌生人,为什么万千重要亲自打破这个平衡?
他已经用了几百年来调理自己,才接受了自己没有母亲这件事,万千重不喜欢他这个孩子,将他看做了累赘,他同样也没有奢望能从母亲那获得任何的关照。既然要断,那就断得干干净净。要不是因为沈苍玉联系着铜钱眼,要不是沈苍玉想和万千重合作,他压根就不会再次踏足这个地方。
万千重给了他房子,也默许了他随意进入书库,将他当作一个空气人一样,即使是在集合会议时,万千重也不会搭理他。
但现在,万千重居然给他送了文房四宝。这是什么意思?客套一下吗?还是说她心怀愧疚,终于想要给他这二十年迟来的补偿?
今天过去,他既加冠,但他也像沈苍玉一样不打算操办任何,什么礼仪什么规矩,他一概不管。他也不需要任何长辈为他操持,现在万千重给他这些,是想拉好和他的关系,打算亲手给他操办加冠礼?
第107章 是爱 算了算了算了算了
万千重随意地说道:“是多出来的东西, 随手就给了你,不喜欢的话,送给别人也好, 丢掉也好,不用问过我。”她语气轻飘飘, 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反而叫裴文景生气。
他们虽然没有见过多少面,但那种嘴硬、爱将人推走的臭脾气却一脉相承,好像透过了血液融在了一起。
裴文景冷笑一声:“如果你出来,是想跟我说这些, 倒不如把嘴闭上。你的礼物,我也不稀罕。”说着, 裴文景将锦盒拿出来,重重搁在地上。
他甩着袖子离开,良久, 万千重才转过身去,看向他放在地上的锦盒。
裴文景是她不愿承认的孩子。
当年万千重离开了昆仑,一心沉浸在自己想要实现世界和平的宏图大志里, 想着未来有一天能让昆仑刮目相看。但初次回到凡间, 她就发现,人间和昆仑截然不同。她想要自由,想要一个没有拘束的地方可以让自己的道法焕发生机, 但和她意料之中的不同——凡间也没有这样的土壤。
昆仑的修仙者都在讨论活着的意义,而凡间的人只想着如何活下去。
食物、钱财、人口……太多的东西压在他们头上, 他们根本无暇去思考活着的意义。昆仑是思考者的桃花源,而山外才是现实。
即使是手握诸多心术的修仙者,在人间也需要绞尽脑汁想着如何才能活下去。
那时的万千重孤立无援、如履薄冰, 那是她最不愿回忆的过往。
直到有一个散修的出现,她短暂地沉溺入一段感情之中,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凡间的人类比起思考活着的意义,更愿意过好眼前的生活,活在当下。
万千重与他归隐田园,仿佛每一天都浸泡在蜜罐之中,那确实是一段极其美好的日子,即使后来回想起来,也能尝到一丝甜味。但她又深知,太过安逸的生活会磨灭她的野心。这一切就像温水煮青蛙,她在温水中,要么跳出去,要么死。
于是她与那人诀别,亲手断掉一切,她深知自己心魔已重,她见过人世间太多的不公,她要利用人们心中的贪欲,组建一个新的道法——铜钱眼。她接下来是要成为邪修的,这样的她,还是离别的人越远越好,毕竟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这条路走到黑,还能活多久。
即便是她生下的孩子,也被她放在了昆仑。那个孩子是她肚子里落下的一块肉,在离开她的那一刻,连同着她内心的痴情也一起掉了出去。那以后的她铁石心肠,脑子里想的就只有自己的宏图大志。
越是往后走,她越是觉得,若是当初没有那一段感情,就好了,这样她就能孤身一人,永远也没有软肋,没有任何的东西能够牵绊她。
万千重不承认自己曾经有过一段爱情,她觉得,只有懦弱的人,才会耽于这种享受。那段感情正好记载了她道心破碎、自暴自弃的过往,她一直试图将这段痕迹从她人生中抹去。
正如裴文景,她不曾给他名字,也没有参与他的人生,对万千重而言,他就像是一个陌生人。
但若真的只是一个“陌生人”,她又为什么会记着他的生辰,又在他生辰的时候,绞尽脑汁顺着他名字的寓意,给他送上文房四宝?
真的只是陌生人吗?她真的像她以为的那样,厌极了裴文景吗?
或许,她讨厌的不是裴文景,也不是那个人,她讨厌的只是过去的自己罢了。她将那段感情和自己的落魄强行连上因果,但实际上,时间的吻合只是一次偶然,并不是她爱上一个人才导致了自己的落魄。她只是在给自己找一个理由,把错怪在了别人头上,以求得内心的安乐。
她只是无法接受自己不强大。
万千重抬起头看向头顶的太阳,觉得今天的太阳太灼眼了,灼得她眼睛发疼。
*
沈苍玉蹲在药鼎前,看着烛龙围着药鼎打转,药鼎里炼的不是药,而是蛋糕胚。她没有办法凭空造一个烤箱,那玩意需要一点技术,她设计不来。她在药鼎和灶台之间犹豫了一会儿,最后选择了用药鼎来烤蛋糕,比起灶台,药鼎精巧,更容易控制,至于烤好的蛋糕上会不会出现药味……那就让裴文景自求多福吧。
沈苍玉捞起桌上果托里的梨子,啃了起来。
沈苍玉托着脸,思绪漫游着。她不明白为什么裴文景会忽然想吃蛋糕,明明这一世她从来没做过这个东西,裴文景又是从哪里打听到这个玩意?难道是过去的她曾给裴文景做过?过去的她和裴文景到底是什么关系?
在她解锁的、关于昆仑的记忆里,她和裴文景时常针锋相对,而且大部分时间是她主动挑衅裴文景,而裴文景在她的挑衅下勉强迎战。但偶尔,她又见到记忆中的自己总和裴文景一起吃饭,那副和谐相处的模样半点看不出他们刚刚打完一场。
裴文景平日里不爱吃东西,似有厌食症,而沈苍玉换着法子给他整点好吃的,偶然背着万器归心的前辈们偷偷在后山开小灶。沈苍玉回想一下当时自己的心情,大概是觉得裴文景很可怜吧。她关心他。
他们应该是相爱相杀的同门。这是沈苍玉对过去的自己和裴文景的评价。
但看着如今裴文景看她时欲言又止的神情和隐忍的态度,沈苍玉又莫名觉得,自己和他的关系好像又不仅仅是这样。
但每次当沈苍玉问起,裴文景又会避而不谈,用幽怨的眼神看着她说:“算了,你不记得的话,就随它去吧,反正也不重要。”
什么啊,搞得她像个渣女一样。
沈苍玉啃了一大口梨子,好像将它当作裴文景的肉一样。
汁水在牙齿间迸溅,她将梨子咬得咔吱作响,忽然又想起,第一世的自己对这个世界的了解不多,她应当是将这个世界全然看作小说里的世界,而将自己当作完成任务以后就会离开的穿越者。
在最初的她眼里,裴文景应该只是一个攻略对象,一个小说中的纸片人。那对于当时的她来说,她对裴文景的感情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呢?
人会对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付出真正的感情吗?
沈苍玉想,如果是她的话,大概不会。
但如果她意识到自己被骗了,实际上她并不是真正的穿越者,她也是这个世界里的人,而她的身份、她的记忆也不过是作者给她编造的程序,她和这个世界的其他人同根同源,没有两样,那她的想法会变吗?
沈苍玉想,或许也不会。
她如果喜欢一个人,不会管他到底是什么身份,这个世界或者那个世界都好,她根本不会在意那些外加的东西。她喜欢他,只会因为他是他。没有加分项,没有减分项,也没有必要条件,她喜欢的只是那个人,和任何其他因素都没有关系,她喜欢的是他所有的优点和缺点共同塑造而成的他。
喜欢一个人,就会喜欢他的全部。
这是沈苍玉认为的爱。所以沈苍玉总觉得,自己不懂什么是爱,她认知中的爱是一种纯粹的、简单的、热烈的感情,只和一个人有联系,但她并不觉得,会有这样的人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比起别人,她更关心自己,她是个自私的人,还没有什么人值得她分割出自己的注意。
厨房的门传来哐当一声响,沈苍玉扭头看去,大概是有人推了一把厨房的门,但是门被她从里拴上,那人没有办法推开。
门外的人推了一下,意识到里面的人将门锁上,便不再推了。看着这风格,沈苍玉就知道是谁了。
她赶紧起身想要向外跑,忽然又想起手里啃了一半的梨,她心虚地找个碗将梨藏了起来,才往外跑去。
毕竟要是别的厨工推了一次门,没有推开,肯定会不死心地多推几下,或者张口问候厨房里的人,好看看到底是哪个家伙把厨房霸占了。
裴文景推了一下厨房的木门,没有推开,他垂下眼,转身正要往外走,忽然,身后传来嘎吱一声响。
他的心跳错了一拍,回过头去,门没有打开,但是一旁的窗户却被人从里面掀了起来,沈苍玉一手撑着窗户的边沿,身子向外探去,她看着裴文景笑着问道:“瞧瞧,这是谁啊,不回房间将自己洗漱好等我,反而跑到这里来了。”
沈苍玉本以为,以裴文景的脾气,听到她的话会面红耳赤地转身离开,又或者指责她没个正型。
没想到,裴文景居然喉咙滚动一下,应道:“嗯。”
怎么回事啊这个人,忽然就露出一副委屈的模样,好像被人抛弃了一样,明明下午的时候人还是好好的。
沈苍玉想着,她看了一眼身后的药鼎,她本不想让裴文景看到她操作用的工具,怕他看见以后,一气之下就说不吃了。但看着眼前他的模样,她忍不住叹了口气,想,算了。
她看着裴文景说道:“这样吧,你要是求求我,说不定我会大发慈悲,开门让你进……”
她的话还没说完,裴文景就接道。
“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上次算了这次算了下次算了下下次也要算了吗沈苍玉
第108章 是花 对吧对吧对吧对吧
很怪, 沈苍玉想,今天的裴文景好像不太对劲。
她将人领进厨房,裴文景第一眼就看见了放在角落里的药鼎, 烛龙还在围着药鼎打转,药鼎的盖子晃荡, 但从中飘出的不是药味,而是一种浓郁的甜香。
是蛋糕。
裴文景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闻到蛋糕的味道,但如今走进这个狭窄的厨房,过去的回忆全都涌了回来。他的脚扎根在了原地,不敢往前, 他怕这一切都不过是他的一场梦。
沈苍玉瞧着时间差不多了,便操控着地龙打开盖子, 从药鼎内将蛋糕胚掏了出来。她看着一旁的裴文景露出恍惚的神色,问道:“愣在那里干嘛,切水果吧。”
她将桌子上的果篮推给裴文景, 让他将梨削皮切成小块:“你爱吃多大就削多大,这果丁最后要放在蛋糕上。”
冬天里的水果不好找,这又没有温室大棚, 自然也没有水果蛋糕上常见的葡萄黄桃之类的水果, 沈苍玉在城里找了一遍,最后只好买了梨。尝起来味道应该差不多,裴文景大概不在意那些。
沈苍玉将蛋糕胚倒了出来, 对半切开,将准备好的红豆泥抹了上去当作夹心。她已经不记得以前吃的蛋糕都是什么模样, 于是想到什么做什么,纯凭着灵感去发挥了。
她一边打发着奶油,一边回头看向裴文景, 只见他坐在一旁的小木椅上,手里拿着梨,拧紧眉毛,露出一副严肃的表情。
不就是切个梨嘛,怎么还露出这个表情……沈苍玉想着,看向他搁在一旁的碟子。
碟子里飘着阵阵雾气,而雾气之中躺着一朵白玉一样的花,花瓣透亮,纹理细腻……
不对!哪来的花?
沈苍玉这才意识到,她让裴文景将梨砍成碎块,裴文景却拿梨来雕花,而且雕出的这花栩栩如生,和真花别无二致,难怪他的神情如此专注。也不知道是夸他技术高超,还是夸他有情趣才对。
裴文景操控着刻刀,在梨上划出一片片薄如蝉翼的花瓣,他神情专注,紧皱的眉毛也逐渐松开。
在雕刻手中的花时,他可以忘掉所有不愉快的事情,只想着手里这朵花,看着一朵朵花自他手下出现,成就感也随之而来。裴文景算是明白了,为什么楚荀总喜欢做木雕,或许他也是沉浸在这种忘我的境界里吧。
裴文景想着,忽然眼前有一只手伸过来,捞起他放在盘里的雪梨花,咔滋一下咬了下去。
他抬头看去,沈苍玉不知什么时候丢下了她的奶油,来到了他身边:“我尝尝这雕成花的雪梨和一般雪梨有什么不同。”
一片花瓣被她啃下,沈苍玉的第一想法是:“冷。”但吃起来像雪糕一样,冷意消去以后,甜味带着淡淡的咸味从舌尖绽开,带来一股雪梨的清香。沈苍玉刚刚也啃了半只梨,但比起那个梨,她觉得雕成花的梨味道更佳,或许是雕工为它增添了风味。
裴文景怕切开的梨会氧化泛黄,特地用了心术,将盐水化作冰雾将雪梨笼罩,将它冻住,延缓它氧化。
没想到沈苍玉直接将带着冰碴子的梨啃了下去。
听见沈苍玉的话,裴文景抬手就想将笼罩在雪梨旁的冰雾化去,沈苍玉赶紧拦住他:“别,我只是好奇,才来尝个味而已。”
裴文景这个人开不了一点玩笑,沈苍玉意识到,任何自己说出的话都会被他记在心里,就算是玩笑话,他也会当真。
真的是……唉,算了。
沈苍玉一拳打在裴文景肩膀上发泄,在他疑惑的眼神里转身回去继续往蛋糕胚上抹打发好的奶油。
奶油抹平以后,沈苍玉拿着裱花袋开始往蛋糕上装点一圈圈的花纹,她推着手里的碟子,忽然又想起了裴文景雕出来的雪梨花。她回忆着雪梨花的模样,裱出了一朵朵白色的奶油花。她朝裴文景喊道:“快把你的梨拿来。”
裴文景托着碟子走来,看见了满蛋糕遍是熟悉的花,和他手中的一样。花团锦簇,却又偏偏给他的梨腾出了空位,就等着他放上去。
沈苍玉接过他手里的碟子,一边揣摩,一边将雪梨花放上,将角度调整好。
裴文景此前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蛋糕,它和他过去所见的所有蛋糕都不同,没有那些花里胡哨的颜色,但远比过去所有的蛋糕都要精致,而且,是沈苍玉特地为他设计的。
“完美!”沈苍玉双手一合,用冷气将它封好放进日月壶中,她看向裴文景,正好对上他渴望的眼神。
真的是……
沈苍玉说道:“冻一会儿,今晚再次,现在还早。”
裴文景的失望溢于言表,沈苍玉看着他问道:“真的不吃长寿面吗?你确定晚上只吃蛋糕?”
裴文景点头。
“你不吃,那我吃。”沈苍玉开始动手。
这里的人一天吃两顿饭,一顿朝食,一顿夕食,沈苍玉过去也遵从着这个习惯,但自她找回了部分的记忆以后,知道了另一个世界的人一般吃早中晚三顿饭。修仙者大多讲究禁食,认为食物中有浊气,会打乱修仙者体内的气,影响修行。
但沈苍玉却觉得,五谷杂粮来源地下,和她同根同源,那不是浊气,是天地万物孕育而成的灵气。在这世间,吃食和修行一样重要。
沈苍玉翻箱倒柜找出自己之前醒好的面团准备扯面,裴文景却忽然开口:“我来吧。”
“你?”沈苍玉用质疑的眼神看向他,在她的印象里,裴文景不爱东西,总是厌食,像他这样的人,只怕是厨房杀手,做出来的都是黑暗料理吧?
但裴文景眼神坚定,沈苍玉也不好驳回他,她便将面团一分为二,把其中一半给了裴文景。
如果裴文景搞砸了,她至少还有半块面团可以吃。
裴文景束起袖子,接过面团,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看上去比沈苍玉更紧张,沈苍玉紧张,是怕他把厨房炸了,她甚至将剩下的半块面团放进了自己的日月壶里,想着万一厨房炸了,她的面团还能幸存。
直到裴文景上手时,熟练的动作让沈苍玉意识到,自己对他存有偏见。裴文景不爱吃饭,也从来没有做过饭,以致于她以为,他在厨艺上一窍不通,但如今看着他的动作,她才意识到,他擅长此道。或许在看见他能将雪梨雕出花的时候,她就应该意识到这一点。
也是啊,毕竟裴文景活了几千年。
沈苍玉擅长一切,尤其是厨艺,过去的裴文景想,只有在吃东西的时候,沈苍玉才更像一个活人的模样。但他并不清楚,她为什么这么执着吃。她对人和事不加关心,只关心她的一日三餐,她只想在每次完成任务以后,作为奖励,给自己放一个假,去五湖四海找美食、找食材,整点吃的犒劳自己。
后来,裴文景清楚了,沈苍玉把这个世界当做她旅游的一个去处,她对其他的事情并不感兴趣,只能自己给自己找点消遣的事情,用来消磨自己的时间。如果有一天,连美食都没有办法引起沈苍玉的兴趣,那就意味着这个世界对她来说已经没有意思了,那她迟早会离开。
于是当年在陪着沈苍玉四处游历时,他总会留意着,沈苍玉对什么食物产生了兴趣,那他便私下向人请教,将食谱学到手。他总想用尽各种方式留下她,无论是什么,只要能多一点就好。
面条像蜘蛛丝一样细密,轻飘飘地落入托盘中。裴文景看向一旁的食柜,将瓷缸里的鲜贝捞出。
“那不是我买的,是别人的东西。”沈苍玉开口说道,但那贝可太肥了,她确实有些馋。
“不管,给他留点银子,就当是我买了。”裴文景说着,将贝壳撬开,将贝肉取出来清洗好。
沈苍玉倒是没想到,裴文景这种把规矩看得比命还重的人,居然能说出这种话。
除此之外,裴文景还肆无忌惮地在厨房里翻找着,将一切他想要用的食材都取了过来,直到他从柜子上拿下一个碗,碗里放在啃了一半的梨。
沈苍玉的视线飘向一旁,没有说话。那是她之前偷吃的梨。
不对,什么偷吃啊,这梨明明就是她自己买的,她吃她自己买的东西,天经地义!想到这里,沈苍玉又理直气壮起来。
裴文景也没有说话,只是往碗中打了一道冷气将梨冻住,便将碗放了回去。
裴文景将锅盖打开,熬好的海鲜汤向外飘出一股鲜香,他将细面放了进去,轻轻一搅,面条丝丝缕缕混入汤中。
沈苍玉凑过来看着,没忍住咽了口唾沫。她决定收回裴文景是厨房杀手的话,他的手艺和她不分上下,至少色香俱全。
裴文景将长葱取来,沈苍玉看见他的动作,正要开口,裴文景却先她一步说道:“不要葱白,只要葱绿,切成碎末,对吧?”
他虽问着“对吧”,手下的动作却极其娴熟。
沈苍玉的心猛地一坠,良久,回道:“对。”
第109章 装货 对对对,沈苍玉说的都对
裴文景对她很熟悉, 熟悉她的爱好、她的习惯,他们过去的关系绝对不简单,或者说, 没有沈苍玉过去以为的那么简单。
毕竟沈苍玉不会轻易让别人知道自己的真实习惯。
或许是她过去总和裴文景待在一起,她放松了防备, 而裴文景善于观察,记住了她喜好,或许是她做饭时用了这些手法,被裴文景总结去,又或许……是哪一天她刻意透露, 以作试探,而裴文景接了下来, 一切顺理成章,就像现在这样。
裴文景有千百种好,但不好的地方, 就是喜欢上了她。
最初的沈苍玉刻意地利用了他的感情来完成剧情,为的就是将好感值拉满,最后回家。但利用到最后, 谁也分不清, 这利用之中到底藏了多少真心。
沈苍玉想,当她知道世界的真相以后,那时已经箭在弦上, 她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成神,让这个世界结束。要么死去, 让这个故事毁掉,然后一切重新开始,但往后的故事里就没有她。
无论选择了哪个结局, 她和裴文景都不可能在一起。但如果选择了后者,裴文景还能活下去。
或许当年的她选择了自爆魂体,除了想让这个世界维持下去,也有这一部分原因。
作为主角的沈苍玉主动摧毁剧情,而作为作者的沈春荣无法踏过心理上的难关,于是她们一拍即合,将故事推翻了。但谁也没有想到,当年的那个决定,会造就了这一次又一次轮回的煎熬。
作品无法完成的打击已经刻在了沈春荣的骨子里,她一遍又一遍地修改着自己的作品,将故事改得面目全非,却不知在沈苍玉觉醒的那一刻起,这个世界的角色们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在沈春荣的一次次修改中带着记忆陷入一次次轮回,并从中寻找解脱的办法。
无论是书里还是书外的人都在苦苦折磨,大家都在等一个完美的结局。
沈苍玉在混乱中重新归来,就是为了重塑一个完美的自己,修复这个世界的漏洞,完善故事,平定一切混乱,带着所有人走向结局。
小说的故事永远在小说里,随着最后一个句号画下,一切都会重归沉寂。沈苍玉知道,最后他们的结局一定是消失,过去的她想要用尽一切办法,让这个世界苟延残喘,现在的她知道逃避是可耻的,最大的勇气应该是直面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界中所有人的终结。
既然结局无论如何都是消失,那她也可以试着疯狂一把,在世界崩塌之前,去尝试过去自以为永远学不会的事情——认识什么是“爱”。
或许当她拥有了“爱”的能力,她就能成为一个更加完整的她。
裴文景将面条盛起,转头去看,却发现沈苍玉正盯着热气腾腾的锅在发呆。他不禁失笑。
过去沈苍玉也总露出这样的神情,但她发呆的时候仿佛神游了一遍太虚,每一息都在顿悟,每一次她发呆结束,总会生出新的看法,所以裴文景才总觉得,沈苍玉是天才,她是那种睡觉也能顿悟的人,天赋远胜其他修仙者好一截。
她如今发呆的模样和以前很像,他问道:“又顿悟了什么?”
“顿悟了我爱你。”
裴文景的手一抖,碗里的面汤差点洒出来。沈苍玉这忽如其来的一句话差点把他的魂吓飞,他和她相处的这几世里第一次听见她说出这样的话,他开始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听错了。
沈苍玉的表情很随意,并没有觉得自己刚刚说了什么重要的话,裴文景觉得大概自己刚刚是真的听错了。
“我的面!”沈苍玉闻着香味朝裴文景伸出手,想要接过他手里的面。
白龙滩靠海,捕捞的海鲜都极其新鲜,沈苍玉平日里就爱吃。刚刚裴文景在煮面的时候,她就被锅里的海鲜汤馋得不行,如今这海鲜面总算是做好了,她迫不及待想要尝一口,但愿它的味道能对得起它的香气。
沈苍玉的手刚伸过去,裴文景却抱着碗躲开她的动作。
沈苍玉眯着眼,用危险的眼神看向裴文景,但裴文景却将面碗藏在身后,迎着她的视线,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刚刚说了什么,再说一遍。”
“我的面。”
“上一句。”
他们的声音同时响起,裴文景就猜到沈苍玉会用这一招来糊弄他,但这一次他不打算放过她,他紧盯着沈苍玉的眼睛,不想错过她的任何神情。
沈苍玉歪了歪头,说道:“你看上去好凶。”
“别想用这种方式糊弄我。”裴文景觉得牙有些痒。
沈苍玉忽而眯起眼,用审视的目光看向裴文景,说道:“你怎么忽然变得……不像你了?还是说,你装不下去了?”
狐狸着急了,总算是露出了他的尾巴,被猎人猛地一脚踩住。
裴文景笑了,他将面碗搁在一旁,双手撑在沈苍玉两侧,抵在灶台上,将她圈在其中,说道:“怎么办啊,我装不下去了沈苍玉,这难道不是你的错吗?明明是你先招惹我的。”
他的靠得太近,炙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脖颈旁,沈苍玉怀疑他喝了酒,要不然为什么呼出的气里带着一股淡淡的酒味,她向后躲了躲,抬手抵着他的胸膛向前推了推,没推动。
“你还是继续装着吧,你现在这个模样有点吓人。”沈苍玉说道。
裴文景眨了眨眼看着她,语气温柔地说道:“只要你将刚刚的话重新说一遍,你喜欢什么样的,我都能装。”
这才是真装货啊。沈苍玉在心里吐槽道。亏她以前一直以为,裴文景是个古板的老实人,才放心对他动手动脚,没想到他居然是个大尾巴狐狸,只怕她在对他动手动脚的时候,他已经乐在其中了。裴文景的演技比她好,生生把她骗了过去,现在他听到她的话以后,总算是本性毕露了,但现在回头已经有些晚了。
毕竟,她确实对他产生了一丝不一样的感情。
沈苍玉给他比了一个小指说道:“我刚刚说,我发现自己有那么一丁点儿喜欢你,但是未来会怎么发展,还得看你的造化了。”
裴文景失笑地说道:“好,这次我听清楚了。”他直起身,将一旁的面捞起来,放在沈苍玉面前说道:“快吃吧,不然面就要坨了。”
“如果面真的坨了,那全赖你。”
裴文景此刻心情非常愉悦,点着头说道:“对,那我重新给你做一碗。”对对对,沈苍玉说的话十分在理。
沈苍玉看着他的模样,只差翻个白眼。
到底什么是爱呢?大概裴文景这个模样就是坠入爱河的典范吧,只是沈苍玉完全想象不到自己有一天会变成这个样子。
学会恋爱的第一步,从分食开始,沈苍玉忍痛割爱,说要给裴文景匀出半碗面,裴文景瞧着她的眼神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于是客气地说道:“你吃吧,我不饿。”
沈苍玉非常满意地将碗收了回去。
沈苍玉低头喝了一口汤,被鲜美的汤汁惊得两眼放光,她没想到裴文景还有这手艺。裴文景看着她的表情,就知道自己赌对了,果然,她还是最喜欢这一味汤。
沈苍玉埋头吃着面,夕阳透过没有关上的窗户照进来,洒了满桌,落在沈苍玉的头发上,像是洒了满头的金粉。
裴文景托着腮看着她的身影,忽然想抬头摸摸她的脑袋,他从前就想这样做,但过去一直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
他知道她一个人孤身来到这个世界,一定背负了很多,但她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怨言,只是铆足了劲向上冲。他心疼她,这种感情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在他心里种下。
裴文景伸过去的手正要碰到沈苍玉毛绒绒的头顶,却被她忽然抬手拍开。
清脆的声音在厨房里回荡。
裴文景的心一沉,将手收了回来:“抱歉。”是他太冲动了,明明沈苍玉还没有默许他们的关系,是他自以为是地觉得,自己有碰她的资格。
“抱歉。”
沈苍玉也回过神来,刚刚出手那一掌连她自己都始料未及,她解释道:“我上一世因搜魂而死,因此每次有人想要碰我的头,我都会下意识想要将他的手打开。”
裴文景的拳头紧握;“抱歉,是我的错。”如果他早一点认出她,如果当初没有和她产生牵扯,如果她没有跟着他去盲山,与他遇上……或许她就不会经历搜魂的痛苦,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当初的他就应该将沈苍玉护到底,带着她离开盲山,不让她落到昆仑那些人手中,又或者从一开始就不要和她相识,不要和她相认,不要和她说话,不要给她任何的东西,或许,那样沈苍玉才不会受伤吧。
“但如果不是因为搜魂,我也不会找回过去和你相识的记忆片段,也不会一直想着上昆仑。”沈苍玉说道。
一切都受因果牵连,一环扣着一环,少了哪一环都不行,这大概就是命中注定吧。
第110章 别摸 自控力=0
“你的蛋糕打算放在哪里?你桌上吗?”沈苍玉站在裴文景的房门口问道, “我大晚上进你的房间,会不会太冒昧?”
“现在才想起问这些,未免有些迟了。”裴文景说道。沈苍玉已经数不清进过多少次他的房间了, 也不管他白天黑夜。若换作其他人来找裴文景,他只会将人拦在门口, 设结界将自己的地盘封死,不容任何人踏足,唯独对沈苍玉不一样。裴文景知道自己的偏心,也意识到,自己钦慕沈苍玉这件事, 远比他以为的还要早。
这段暗藏的感情出现得太早,他也分不清,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是她展现出自己道法天赋的时候?还是他们争夺首席大弟子的时候?又或者她轰轰烈烈从山上滚下,朝自己劈头盖脸地砸着雪球的时候?大概是他习惯了一个人走,忽然有一天, 有一个人身披浓墨重彩闯进了他的世界。然后这世界从此变得不一样。
“等一下,先别切!”沈苍玉抬手拦住他,然后在裴文景的注视下, 往蛋糕上插满了细蜡烛, 她将周围所有的灯熄灭,眼前的画面陷入黑暗。忽然,烛龙自黑暗中出现, 尾巴一扫,蛋糕上的烛火随之亮起, 仿佛漫天星辰坠落眼前,天地间只剩下这一片光。
“快许愿,许完愿以后吹蜡烛, ”沈苍玉说道,又补了一句,“愿望不要说出来,要不然就不准了。”
裴文景看着眼前的烛光,闭上眼。
他这一生有很多愿望,但他的愿望没有几个能够实现,但最大的一个愿望就是有一天沈苍玉能回来,这个愿望已经实现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有什么别的奢望。
裴文景割裂地思考着,一半自私的自己在耳边低语,想让沈苍玉留下来,陪在他身边。而另一半冷静的自己说:“这个世界已经欠了她太多,她早就应该走,她不能留在这里。”
裴文景想了很久,终于是想——“愿她最后能够回家。”
裴文景知道,沈苍玉当年的愿望一直是回家,她不属于这个世界,她属于另一个世界,回家是她的执念,只是他不知道,为什么她最后没有回去。成了神大概就能离开这个世界,但沈苍玉在即将成神的最后一息选择了放弃,转而点燃自己的神魂。
他也不清楚,沈苍玉为什么会做出那个决定。明明那时的她只要伸手就能触到胜利,他也不清楚在此之中是否还有别的隐情。
但沈苍玉不曾告诉他任何内幕,对于这个世界所有的事情,都是裴文景一点一点摸索,全靠自己猜出来的。
他也是在不断轮回以后,才知道了这个世界的真相以及关于主角和系统的事情。随着沈苍玉的陨落,这个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书里的人物也逐渐开始觉醒,最初是他,后来是天香娘娘,然后是剑阁阁主……每个人都在轮回中或多或少保存了自己的记忆,也逐渐有了自己的意识,变成了更加完整的他们。
裴文景想,或许这就是沈苍玉当年自燃的真相——她想点燃自己的灵魂,为大家争取时间,让所有人都能够觉醒,意识到自己不仅仅只是小说的角色而已。但沈苍玉牺牲了自己,她做了这些事情,她就没有办法回家。裴文景知道,沈苍玉最大的愿望还是回家。
所有裴文景要想尽办法去找天门,要传闻中真正的昆仑,就是为了让沈苍玉离开这里。来凡间渡劫的神,最终还是得回到天上。
裴文景睁开眼,对上沈苍玉看他的目光,他带着无尽的缱绻,吹灭了满盘的星光。
一切重归黑暗。
“啪!”
沈苍玉将房间里的灯点亮,对着蛋糕比划道:“八等分,你应该会吧。”
裴文景点头,将蛋糕切开,递给沈苍玉,沈苍玉却端起小碟子里的蛋糕放在一旁:“这块留给万千重。”万千重在今天生下裴文景,这一天无论是对裴文景来说还是对万千重来说都很重要,这块蛋糕理应是要分给万千重的。
她又端起另一块蛋糕,放在一旁:“这块留给厨师长。”他们从厨房里拿了那么多食材,只留银两的话也太过意不去,毕竟食材的采买也需要时间,还是得给厨师长点赔礼以示诚意。
裴文景的脸色唰一下变得青绿:“给他们做什么?”
沈苍玉瞪大了眼说道:“这么多蛋糕,难道你一个人能吃完吗?我怕你腻得慌。”裴文景点名要吃蛋糕,沈苍玉便刻意将蛋糕做得更大,但她想着,蛋糕这种东西,吃两块也会觉得腻吧,裴文景就算爱吃,也总不能全部吃完。
裴文景臭着脸说:“当然能吃完。”他的东西,才不要分给别人。
沈苍玉看着他的模样,没忍住伸手去掐了一把他的脸:“生日是很重要的日子啊,好东西要大家一起分享嘛,你把蛋糕送给别人以后,那对别人来说,今天也会变成很重要的日子,这样,以后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为你祝贺……我希望以后站在你身旁的人能越来越多。”裴文景总在一个人走着,仿佛和所有人都隔着一道天堑,她想让裴文景和更多的人接触,感受到这个世界的温暖。
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想这样做,大概是因为裴文景明明刻意和别人隔着距离,不断将人向外推去,但眼神却在说着“离我再近一点”吧。
就像这一世她上昆仑,在思过崖上看着他的背影,就忍不住在想,他要一个人在这度过整个冬天,那也太惨了。她召集了不少人,在年夜冲上思过崖,在裴文景惊恐无措的眼神里说道:“新年快乐!”
她想让裴文景清清冷冷的世界也变得热闹起来。
那样的话,就算往后裴文景的世界里没有她,他的身旁还能围着其他人。
这个念头在沈苍玉的脑子里一闪而过,她眼皮一跳,捕捉到了那一丝异样。这确实是她的想法,但却不仅仅是她此刻出现的想法,似乎在很久以前,她也这样想过。
裴文景挖下一块蛋糕,放进嘴里。丝滑的甜味在舌尖炸开,他愣住了。原来这就是蛋糕的味道啊……居然和他记忆里的不一样。他以前也做过蛋糕,他以为自己失败得彻底,却没想到,做出的蛋糕味道竟与手中这份很相似。
他只吃过一次蛋糕,那是在沈苍玉的生辰宴上,那时他还小,只尝过一次,但味道却印在他脑子里。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吃过蛋糕,但每一次想起,蛋糕的味道就会不断被他从记忆力挖出来,反复修饰。
直到最后,蛋糕成为他能想象到的最好吃的味道,但当他再次尝到时,却发现,原来它和他想象中的它不一样。原来他早拥有过相似的蛋糕,只是那时的他不知道。
“什么意思,你的表情看上去好像很失望。”沈苍玉掐住他的耳朵往外扯。
裴文景任由她扯着,脑袋向她偏去,忍不住笑道:“不是失望,我只是有些感慨,我以为过去的我一无所有,但实际上,我拥有的不少,只是执念,蒙住了我的眼睛,我看不清。”
过去的裴文景可不会这样坦诚,无论他想到什么,都会下意识藏在心里,但现在他忽然想将这些话说出来,他意识到,他们时间不多了,很多话要是再不说出来,或许以后就没有机会了。既然这样,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至少,这一次不会再留遗憾。
裴文景近乎呢喃地说道:“你让我看清了很多东西,我这一生要是没有你,那该怎么办啊?”
他的目光直白又深情,沈苍玉怀疑他是真的偷喝了酒,要不然,他怎么会忽然变得这么大胆,说出这些醉话。
“你要是醉了就去睡觉……”沈苍玉的话还没说完,裴文景就一头栽在她肩上,鼻息落在她颈窝间,嗅着她身上的味道。他没有喝酒,但他觉得自己是真的醉了,要不然,为什么这发生的一切都像梦一样,一点也不真切。
沈苍玉抽了口凉气,赶紧把这个粘人的家伙扒拉开,将人搬到床上。挣脱开裴文景的束缚以后,看着他躺在床上一副陷入熟睡的模样,沈苍玉才腾出手去抹了一把自己的脖子,不出所料摸到了一层小凸起。裴文景刚刚一味往她脖子上喷气,激起她一身鸡皮疙瘩,她很少和人靠那么近,这种感觉很奇怪。
沈苍玉将桌上两碟腾出来的蛋糕收好,看着剩下的蛋糕,忍不住哼了一声。既然裴文景爱吃,那就全留给他算了,让他一天三餐都吃蛋糕。她想着,开始翻找起裴文景的日月壶。
桌上没有,架子上也没有。总不会随身带着吧?
沈苍玉在裴文景身上摸索着,手向下探去。
忽然,那个已经熟睡的人猛地睁开眼,一把掐住她乱动的手,声音低哑说道:“别摸了,我没有那么强的控制力。”《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