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蚂蟥官 小小年纪心眼儿简直坏透了!
二人身手非凡, 轻而易举就能避开众耳目潜入津署。
税吏直奔羁押房,夜间值守的差役见着他们押个人进来,赶紧开锁让俩巡兵把人押进去搜身。
当差役得知此人私渡的原因时,忧愁地想起了自己病逝的娘亲, 也是没来得及回去见最后一面, 心里难免不是滋味, 忍不住要念叨一下这位同僚。
“人也是一片孝心, 着了急才会这么做,情有可原, 你说你……”
“虽说情有可原, 却也触犯了律令,我既然看见了, 当然要抓他,不然出了事, 跑不了渎职之罪。再说了,我抓他之前,也不知道他家母病危啊。”
“要是知道, 你就能视而不见?”
税吏眼一斜, 毫无恻隐之心:“我傻吗我,为了个不相干的人砸自己饭碗,就算知道也不可能给自己招祸。”
税吏又说:“成全他人牺牲自己, 那是庙里的菩萨, 菩萨就算不显灵也天天有人供奉, 难道谁会供我吗,这帮人只会明里暗里地咒骂我。”
差役听乐了,又与其笑谈几句后,税吏便问起刺杀他的小兔崽子来。
差役将他领进去, 边走边说:“这臭小子嘴里脏得很,整整骂了两个时辰,估计嗓子冒烟了,刚消停一会儿。”
“你们就由着他骂啊,不抽他几轮嘴巴子。”
“哪能不抽,我抽不死他!”差役转而嘿嘿笑道,“主要是骂您。”
没少挨群众谩骂的税吏哼笑一声:“骂我什么?”
“你进去听听不就知道了。”差役走到一处临时关押地,打开锁头,“少不了要问候您祖宗十八代,无非就是贪官污吏之类的。”
“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车轱辘词儿,没什么新意。”税吏说着,前脚刚踏进去,里头立刻爆出歇斯底里的咆哮。
正听墙根儿的周雅人差点被这一嗓子喊聋。
“你这只闸狗!河豺!蚂蟥官!吸血虫!你陷害我爹!你不得好死!”
平常百姓商贩们当着他们面,都是左一口税官右一口大人地叫着,鲜少这么劈头盖脸当面骂,房盖都要被这小子掀了去。
税吏二话没说,撸起袖子就干,又是拳打又是脚踢,一顿操作猛如虎,将其狠狠痛揍一顿,揍得人半死不活闭了嘴,才提溜着缺了颗门牙的猪头少年扔出津署。
“爷今儿出了这口恶气,暂且放你一马,快滚!”税吏放完话,拂袖而去。
少年烂泥似的瘫在地板上,半天都没爬起来,没用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从他红肿的眼眶流出。他已经拼尽了全力,但每次都被县衙轰出来,看门狗瞧不上他那几个铜板,即便磕头下跪也无济于事……
陷入悲伤绝望的少年忽然被人揽进怀中,从冰凉的地板上抱起来,他睁开一双肿成核桃的眼缝,泪眼朦胧地看清搂着他的人。
许是身体各处太疼,仿佛浑身都被锤散了架,少年没有挣扎,直到他被抱进客栈,这人轻拿轻放似的把他放在软榻上。
“我帮你看看伤。”
安静地哭了一路的少年猛地打开周雅人伸来的手:“不用假惺惺!”他像只炸毛的斗鸡,腾地坐起身,“要不是被你们搅和,我已经把那只闸狗给杀了,何至于还被他打成这样!”
周雅人平心静气道:“你杀了他,再被官府治罪,剩下你娘怎么办?”
少年蓦地愣住,眼泪大滴大滴往下砸。
“你若出了事,你让你娘怎么活?”周雅人说,“你年纪尚小,行事难免冲动鲁莽,但这种要跟人拼命的事,以后别再做了。”
少年急了眼:“你知道什么?!”
因为他爹杀害盐商,被渡口的税吏亲眼目睹亲口指认,板上钉钉,不容抵赖。
可他不相信:“我爹不可能杀人盗引,肯定是那个雁过拔毛的税吏栽赃陷害!这些津渡的蚂蟥官,立块税碑守在闸口,仗势欺人层层盘剥,恨不得把每艘经过的船都刮下一层皮,连渔舟老翁都不放过,若是给不够孝敬,他们就不放行,想尽办法找茬扣货,船商们只能交更多钱去赎。”
少年愤懑:“遇到大盐商,更是要狮子大开口,像那个洪什么的,肯定就是遭到那只蚂蟥官的刁难,闹僵起来,结果送了命!”
周雅人问:“谁告诉你的?”
少年不容置疑:“还用谁告诉我吗?!我爹在渡口跑了半辈子,天天都见这种事!”他从小耳濡目染,当然知道这里头的剥削跟黑暗,这些官吏刮骨吸髓,犹如虎豹豺狼。
周雅人:“所以是你无凭无据地推测?”
少年倔强道:“事实就是如此!那闸狗弄出人命,嫁祸我爹!”
周雅人:“你有证据吗?”
少年被问得语塞,要是有证据,早就呈禀衙门为他爹洗脱冤屈了。
但他没有证据,还空口白牙地四处宣扬关津税吏是蚂蟥官,吸髓不成反杀人,栽赃嫁祸给劳苦百姓。
……
而另一头荒僻之地,“蚂蟥官”正被一根绳圈套住脖子吊在大树杈子上,踮起脚尖踩着根随时会断的小树杈。
他刚出公廨就被掳到了这里,经历阵阵天旋地转,硬是没看清掳他的究竟是谁,然后命悬一线地接受着不知何方神圣的逼问!边问还要边给小树杈子锯一刀,吓得税吏一个劲儿往外突突,有问必答,生怕少说一句小树杈子就被狠人锯断了,那自己必然成为这荒郊野岭的吊死鬼。
“简直就是污蔑!兔崽子为了给他爹脱罪,到处造谣生事污蔑我,小小年纪心眼儿简直坏透了!”
本来百姓商户对税吏成见就深,传的都是“河畔蚂蟥肥,吸尽小民髓”,还要遭小兔崽子攀咬,税吏恨得牙根痒痒:“兔崽子到处编排污蔑,造谣不需要证据,全凭那张破嘴,可见其用心——简直险恶歹毒!”
索性他登船当时带着两名书吏,还有洪氏船上的两名船工全程在场,他从始至终没离开过这些人的视线,在官府衙门过堂时,税吏理直气壮被排除嫌疑,不然他能被这兔崽子冤死!
好了,这兔崽子又咬死他跟这些人狼狈为奸,串通一气!
气得税吏真想打死他!
“狗崽子犯了狂犬病,今日居然还来行刺我!啊别锯了女侠,树杈子要断了!”税吏踩着摇摇欲断的树杈,连珠炮似的,噼里啪啦往外蹦字儿,“按律,持刀杀人未遂者,处流刑三千里,但是我连饭都没吃饱,就去好一顿打点疏通,才把持刀杀人扭转成他只是撞了我一下,我刚才,也只是教训了他一顿而已!”
白冤隐在树干后,正好处于税吏的视线盲区:“这么说,你还以德报怨上了?”
“要不说呢!”税吏又气又急,“这小崽子这么阴我坏我,我当然巴不得给他判流刑!但他那爹下了狱,他娘又是个药不能停的病秧子,再让这小子流放三千里……虽然这事儿跟我有点关系,但肯定不是我的责任,纯粹是这小崽子是非不分赖上了我,自己作死!我虽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啊呸,我虽然也不盼他好过,也不想把这一家子往绝路上逼,所以我今儿个才打算捞他一把,他若非要往绝路上走,那也是他自找的。”
白冤手里的冰刃冒着寒气:“你指认何来顺杀害洪……”
“我可没有啊!”税吏赶紧撇清,“我从始至终都是说,我赶到的时候,看到洪氏已经被抹了脖子,血流不止,扑在何来顺身上断了气。”
白冤:“难道当时指证何来顺窃取盐引杀害洪氏的人不是你?”
税吏没亲眼看见何来顺动手,但是现场只有何来顺和洪氏两个人:“当时现场那种情况,任谁都会这么认为。”
白冤:“也就是说,你现在不这么认为了。”
税吏只好说:“因为我的证词,再加上那小崽子咬着我不放,居然想把杀人罪名污到我头上,我也怕惹一身骚,所以私底下走访调查了一番。”
他是不会说怕冤枉了人的,案发后他一五一十都跟提审官将经过交代得清清楚楚,没有半句添油加醋或指向性言论。要如何判断和定罪,那肯定是交给经办此案的官差查证考量,跟他没多大关系。
白冤:“你查到了什么?”
税吏脚尖突然打滑,一下没踩住踏了空,喉管顿时被勒得窒息,好容易蹬着腿找到支撑点,税吏涨着脸嚷嚷:“能不能先放我下来……”
这么做简单粗暴且有效,白冤不打算换其他形式:“说。”
税吏叫苦不迭,但是小命攥在别人手里,他只能认栽:“我清查了所有船工,还有那几个在渡口上船卸货的脚夫。”
“查到了什么?”
“其他人倒是没发现什么,唯独有个新来的脚夫很是可疑,他领日牌上工,偏偏就只去了那一日,恰巧登的洪氏盐船,事发后这人就再也没来过渡口。我去签押房查了籍册,这人名唤赵四,安邑人士,不知道真假。渡口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可能进来浑水摸鱼,为了防止冒名顶替,还会记录杂役的体貌特征,赵四身六尺,左眉断梢,目露三白,右眼下有块疤。我也问了另外几个当日上洪氏盐船的几名脚夫,确定当时确有其人,但事后经受完盘查,这人就离开了,谁也不知道他住哪儿。”
税吏找了两日没找到此人,也不想太耗费精力,毕竟他还有忙不完的差事,几乎没什么闲暇时候。又想着万一此人已经离开风陵了呢,那他岂不白费工夫,于是便把这个可疑的线索提供给了县衙经办此案的官差,让他们去找人核实。
税吏自认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他问心无愧:“但是今日,有个脚夫跟我说,他好像在渡口看见赵四了,但是人来人往的,还没等他过去招呼,转眼又瞅不见人了。我之前找他们打听的时候,叮嘱他们帮我留意,所以他看见赵四就来跟我说,可我当时在税场,几艘商船靠岸等着核验,根本抽不开身,好不容易散值了吃顿饭,竟然遭到刺杀!”
等他忙上忙下把这要他命的小崽子捞出来,又被半路“劫道”,要把他吊死在这棵树上。
也不知道冲了什么凶煞,一连遭遇两次杀身之祸,莫不是今日就要命丧于此?
就知道好人没好报,税吏正准备崩溃,就听劫持他的人问:“你叫什么名字?”
“啊?我……我叫崔、崔进。”
居然连名讳都不知道就把他绑了!天理何在!
白冤问得差不多了,转身便走。
上吊状的崔进用眼角余光瞥着那抹瞬间闪出几丈外的白影,惊悚得一蹬腿,被锯过的小树杈子终于咔吧一声断裂了。
不是,你问完就拍屁股走人了?!
他明明这么配合了,简直称得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结果还是难逃一劫,早知终有一死……
崔进还没来得及发出呼救,直接被绳圈锁了喉。
而与此同时,一片薄如蝉翼的冰刃从几丈开外破空而来,斩断绳索。
崔进猛地摔在树蔸下,捂着脖子使劲儿吸气倒气,再抬头时,前方连个鬼影都没有。
白冤返回客栈时,周雅人刚顺完“毛驴”,哄着少年擦完药。
突然一道白影从敞开的窗户闪进来,少年吓了一跳:“谁?”
白冤顺带手把窗台上那壶没饮尽的酒拎进屋,搁在桌案上落座:“我问了那税吏……”
周雅人道:“我都听见了。”
不错,省得她再重复一遍。
周雅人说:“体貌特征比较明显,找人的话可以请流云帮忙。”
翌日当李流云听闻他们要找的这人时,略疑惑地蹙起眉。
白冤观他神情,出声问:“怎么?”
“你说的这人,我好像见过。”
“见过?”周雅人颇感意外,“在哪里见过?”
他们一直同行至此,流云若是见过此人,八成是在风陵津渡或者回客栈的途中。
但李流云却思索道:“在蒲州府衙,是那个把马车卖给痋师的车夫。”
白冤:“这么巧?”
确实很巧,李流云不会记错,仅仅相隔一日,他对车夫还有印象:“他当时拿着痋师和铁面人的画像来府衙提供线索,并说痋师提到要去风陵渡,我记得他左眉就是断梢,目露三白,右眼下有道疤痕。”
第102章 被跟踪 然而死又何惧呢?
周雅人:“这么说半月前他在风陵渡, 之后又去了蒲州?”
“但是他昨日又出现在风陵渡口。”说明不是杀人潜逃,白冤斟酌道,“蒲州与风陵相隔不远,南来北往的货物运送不断, 脚夫受雇在两地辗转也属正常。”
“不管怎么样, 先把赵四找出来, 找到人一问便知。”李流云思路清晰目的明确, 不会无头苍蝇似的瞎找,毕竟身份地位摆在那儿, 他生于天家, 权力之中心,从小到大行使特权, 当然善于使用权力调动地方官吏。
风陵隶属芮城管辖,驻守河道的巡检司也由县衙调配, 所以李流云直接去到衙署,并随身带上陈莺、铁面人、陆秉及秦三的画像,到公廨后腰牌一亮, 无一不供其差遣。
县官接过四张画像查看, 当听见要找的另一人的体貌特征时,县官面上一动,不禁发问:“不知此人所犯何事?”
“你问我?”李流云面无表情地反问, “在你治下出的命案, 上过洪氏盐船的嫌疑人, 你心里没数?”
县官大惊失色,没料想这位“祖宗”突然从天而降砸到芮城,板着张不近人情的面孔,打进门伊始半个笑脸也无, 一开口就让县官如临大敌,感觉自己要遭殃,当即下跪:“下官失察,这就命人去找!”
李流云道:“卷宗拿来。”
县官一愣:“什、什么?”
“洪氏的卷宗,我要调阅。”
“哦哦,好,好,下官这就去……”没等他起身,就听对方又问。
“嫌犯何来顺呢?”
这哪是什么祖宗,这来的怕是一尊活阎王!
县官面色惨白,额头已经逼出层层冷汗,他战战兢兢道:“何、何、何来顺,昨晚、昨晚突突突……”直突到舌头打结!
一县之长竟是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口吃,李流云冷不丁接话:“死了?”
县官只想长跪不起,手下人没个轻重,刑讯过当致死必然会被降罪问责,罚俸革职都算轻的,县官强自镇定:“那何来顺在渡口扛运,常年负重,劳身伤骨,本就身患痹症、尘痨多种痼疾,昨夜因气疾突发而亡!”
李流云重复:“气疾突发?”
县官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儿:“仵作已经验过。”
李流云眼珠不错地盯着对方:“尸体呢?”
这“阎王”可真能刨根问底,难道他还想亲自验尸不成,县官头埋得极低:“今日一早,尸体就被家属领走了。”
话到这份儿上,想见尸体就得去何来顺家里。
县官不知道这位究竟冲着什么来的,摸不准底,更摸不准其脾性,好在对方还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郎,年纪轻必然涉世未深,只要小心谨慎些定能打发过去,遂硬着头皮与其周旋了小半刻。
好在这少年虽看着不苟言笑,却也没怎么发难,即便翻阅过案卷,也没对他办的洪氏一案有何指摘。
待恭恭敬敬把李流云送走,县官表面的平静立刻分崩离析,脚步急促地返回内衙,大步流星催促道:“快!”
“大人且放心,何来顺的尸体已经处理妥当,他那媳妇儿绝对不敢乱说半个字,不然她儿子何小鱼因为持刀杀人就会被发配!”流放千里之外,长途跋涉,途中饿毙病亡或出点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就算这小子命大侥幸挺下来,到了严寒酷暑之地,流犯多半也会在苦役中丧生。师爷自认为攥着何家小儿的性命就能封其口,量那弱不禁风的病妇也不敢闹事,“她丈夫死了就死了,她不可能再搭上自家小儿的性命。”
等回到家的何小鱼得知父亲因气疾突发暴毙狱中,想要冲去县衙拼命时,自然遭到了亲娘以死相逼。
民不与官斗,穷不与富争,这是弱势群体总会挂在嘴边的道理,也根深蒂固地明白,人分三六九等,命有高低贵贱。无权无势的贱民从来死不足惜,只能吞下血淋淋的不公苟且偷生,这世道从来如此。
然而死又何惧呢?
为娘的,屈服隐忍,苦苦挣扎,也不过是想护住自己唯一的孩子。
于是这对命苦的母子俩只能哭作一团。
白冤曾一度认为,人间是苦海,是爱恨嗔痴一切欲求所化,所有人都在苦海中淋漓尽致地挣扎,看不淡,看不开,就算看淡一件看开一个,又有无数欲求和妄念接踵,从而化作苦海中万千劫数,甭管主动还是被迫,终是不得解脱,便只好认命地告诉自己:世事万般皆由命,从来半点不由人。
白冤同样泡在这浊世苦海中,被冤诏牵着鼻子走,亦不例外。
她倚窗而立,览尽街巷来往人群,住宿的商客牵着他那吃饱喝足的白驹出了客栈,站在繁华的街道上驻足举目片刻,顺便在道边的小摊前买了袋炒栗子,然后与折返的李流云擦肩而过。
那匹高大壮硕的白马将人群分拨开,挡住了一名灰衫男子的去路和视线,只好踮起脚尖张望着贴边过去,没留意脚下撞到了人,灰衫有些急:“没长眼……”
话没说好就见此人拄着根竹杖戳点着探路。
周雅人歉意道:“对不住,我的确眼盲看不见。”
灰衫明显愣了一下,没料到真碰上个瞎子,还是个仪表堂堂的瞎子,顿时计较不起来,并让开路让其先过。
周雅人站着没动,客客气气地向其打听:“劳驾问个路,您可知弘运客栈怎么走?”
灰衫抬头就看见“弘运客栈”的招牌,好心给瞎子指引。
窗前的白冤看得真切,明明是这瞎子主动撞过去的,待李流云推门而入,白冤才收回视线转身:“没察觉背后有条尾巴?”
“什么?”李流云回来这一路都经闹市,的确没发现有人跟踪,“怎么会,我们刚到此地,会被什么人盯上?难道……是衙门派的眼线?”
“可能不是,”此刻周雅人也已从外头回来,“我方才听他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白冤问:“你除了到县衙,还去过别的什么地方?”
李流云摇头:“没有。”
周雅人问:“或者路上有没有接触什么人?”
李流云:“也没有。”他仅仅去趟县衙回来,背后就多长了双眼睛,除了县衙的人还能有谁?
白冤道:“从昨夜开始到现在,我见好几张面孔一直扎在人堆里,来来去去在附近溜达,时不时到处张望,很像什么人设在这条街上的暗哨。”
“暗哨?”李流云立刻移步至窗前。
白冤观察他们许久了,此刻点出来说:“东北角蹲在袁氏酱缸前那个,茶摊前缠头巾扶碗的那个,还有靠西侧唇上两片胡须的,以及面摊前来回踱步的,他们从昨夜到现在一直无所事事在附近出没。”
李流云的视线随着白冤的话一一看去。
周雅人道:“你昨夜在屋顶上喝酒一直在观察他们?”
“嗯。”白冤道,“这些人下盘扎实,应该会些拳脚功夫,不太像寻常百姓,而且总在四下打量,反应也比较机敏。”
李流云疑惑:“难道也是跟着我们来的?”
“应该是在我们来风陵之前,这些人就已经蹲守在这儿了,”所以白冤估摸着,“这些暗哨可能不是来监视我们的。”
李流云:“那为何会有人尾随我到客栈?”
“兴许觉得你比较可疑。”白冤又道,“或者,衙门口也有人蹲守,但凡从衙门进出过的人,都会被盯上也不一定。”
周雅人表示赞同:“极有可能。”
若不是针对他们的,白冤没打算介入与己无关的闲事:“看情形,此地可能会有一场暗涌的风波。”
周雅人沉思片刻:“会不会跟洪氏命案有关?”
“你怀疑这些人是盐商洪氏私自豢养的武装?”盐商大户为了安全,多数会招揽一些会些拳脚的人看家护院,或沿路押送盐船,以免遭遇盗匪劫掠。白冤明白他的意思,“因为洪氏在风陵渡口遇害,所以家族派人暗中调查?”
周雅人不置可否:“何来顺也可能是因为官吏受贿才将其拷毙。”
受的自然是洪氏家人的贿赂。
李流云便道出县官对何来顺死因的说辞,周雅人听完毫不意外,官吏若在大狱中将犯人拷讯致死,必然以“痼疾突发而亡”此类名目规避遮盖,否则天下刑狱哪来那么多冤魂?
白冤又何至于被冥讼所召。
周雅人语气颇凉:“官吏一贯如此。”
白冤开口:“芮城的县官纵容手下胥吏弄死何来顺,也不知他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又身处什么立场,会真的派人去找赵四么?”
既然李流云亲自发了话,县官做样子也会派人去找,就怕他们只是做样子。但若盐商洪氏家人不肯罢休,又与县官有往来,八成会尽力找人。
李流云没办法确定,所以太行道几名少年从一大早便上街巷溜达去了,什么商铺酒肆,茶馆戏院,甚至还去赌坊见了见世面。
他们这么挨家挨户的四处溜达,穿着太行道醒目的白衣,且手持佩剑,很难不引起暗哨关注,于是等他们逛累了回到客栈时,背后纷纷缀着几条小尾巴。
“什么?!我们被……”林木咕咚灌了一杯茶,听闻此事分外震惊,嚷到一半立刻知轻重地压下话头。
被跟踪岂是能大声嚷嚷的,万一隔墙有耳听了去!
连钊也很吃惊:“谁会跟踪我们?”
闻翼抱着茶壶愣在那儿:“跟踪我们干什么?”
于和气:“是啊,我居然丝毫没发现。”
白冤淡淡扫他们一眼,一个个都没什么警觉性。
不过这些人潜伏在吵嚷的市集中,不声不响,完全跟百姓混成一体,不留心确实很难被察觉。
林木突然握着杯子往桌上重重一顿:“难道是痋师,她发现我们了?”
第103章 风波起 “这个时辰正是闭渡锁闸的时候……
四颗小脑瓜鬼鬼祟祟探到窗前, 从左至右在窗棂上横“挂”了一排,一边转着眼珠子监视街道上几个暗哨,一边发挥想象力揣测。
闻翼:“我怎么觉得是那痋师准备埋伏我们呢?”
连钊:“没准儿,痋师让那个车夫来蒲州衙门里传话, 就是为了把我们引到风陵, 她则早早在此设下埋伏。”
林木:“哼, 就这几个人也想对付我们?!”
于和气:“依痋师的手段, 肯定不止这几个人,暗中必然埋伏着罔象之类的。”
闻翼:“咱们都还没跟罔象交过手, 那玩意儿不太好对付吧?”
连钊:“依听风知的意思好像挺棘手, 反正不能小觑。”
林木:“切,棘手什么, 罔象弱得跟小鸡仔一样,到时候来一个我捏死一个。”
连钊忍不住拍这小子脑袋:“别在这狂妄自大, 到时候真对上了不许掉以轻心。”
林木:“师兄,区区罔象真的不足为惧,白冤在京观杀罔象的时候就跟砍瓜切菜一样, 一扒一层皮, 简直手到擒来。”
当时京观月犯舆鬼正在坍塌,大家顾着逃命乱作一团,于和气狐疑地侧过头看着林木:“你怎么知道?”
林木:“逃命的时候我看见的呀。”
连钊简直不能忍, 当初在北屈, 要不是靠着埋在地基下的大阵, 他们所有下山的弟子加起来都打不过白冤,而且那时的白冤还是在听风知封了灵脉的情况下,不然为什么流云不把这邪祟镇回去,或者直接人道毁灭了, 是因为流云不想吗?!
当着本尊的面,连钊不好明说,只能提醒这位不长脑子的小师弟:“人家什么深浅你不知道,还不知道你自己几斤几两啊?下山前师父叮嘱你多少遍,不要轻敌,忘狗肚子里去啦?”
林木又吃了师兄一记爆栗的教训,不敢狂了,老老实实把下巴垫在木框上。
闻翼对这种场面已经习以为常了,毕竟三木没有一记爆栗是白挨的,小师弟就是吃了不长心眼的大亏,必须由连钊不间断鞭策,免得三木出去栽跟头:“所以痋师打算什么时候对我们动手?”
于和气分析:“一般情况下肯定会选择在夜深人静的后半夜,认为我们都睡得人事不省的时候,来个乘其不备。”
林木来了精神:“也就是今天晚上?”
于和气点头:“我觉得很有这个可能。”
闻翼也比较认同这个时段:“痋师肯定没想到自己的阴谋已经被我们识破了。”
几个少年顿时得意起来,于是乎,今晚成了一个不眠夜,几名自以为预判了痋师动向的少年连瞌睡都不敢打,准备到时候来个关门打狗,瓮中捉鳖,务必将痋师罔象一举拿下!
虽然几颗小脑瓜子琢磨的不无可能,但是白冤隐约有种直觉,外头这些人并非冲他们而来。因为这些暗哨虽然个个警惕万分,却根本没有格外关注他们所在的客栈,毕竟每个地方都有相对的势力在暗中角逐。况且周雅人间歇铺了几次神识出去,目前为止并没有发现痋师或陆秉的踪迹,但白冤还是决定在这黑灯瞎火里陪少年们守夜。
终于在林木于和伟不知道打了几个哈欠后,静夜里突然响起一道哨声。
是信号哨!
终于沉不住气要行动了吗?!
几名少年立刻精神抖擞地挺直背,握紧剑柄,目光炯炯盯住门窗,就待罔象破门窗而入!
外头传来阵阵急促且杂乱的脚步声,客栈的门窗却一直安然无恙。
这时黑暗中的听风知开口道:“他们走了。”
“什么?”少年们很是吃惊,猛地窜到窗前,谨慎推开一条缝窥探出去,就见两纵列十几个人迅速消失在巷尾。
“怎么回事?”于和气懵了,“他们怎么走了?”
“难道他们也发现我们发现他们了?”林木也很懵,“所以怕了吗?”
怕是不可能怕的,若是披着人皮的罔象,周雅人肯定能看得见,所以他很确定:“这里没有罔象。”
“这些人跟痋师没什么牵扯,也不是冲着咱们来的。”白冤直接掀窗而出,走之前撂下话,“熬了大半宿,都洗洗睡吧。”
林木愣了一下:“不是,你要去哪儿……”
未等他说完,周雅人也风似的卷了出去,继而是李流云、连钊、闻翼、于和伟,接二连三全都跳了窗,林木当然少不了要缀在师兄们后头。
白冤一回头,就见身后跟了一长串打眼的白衣少年,飞檐走壁,招摇过市,好不热闹。
白冤不得不停在一片屋脊上:“都跟来干什么?”
周雅人与她踩住同一片屋脊,当然也听见了少年们起落间带起的劲风。
少年们落燕般相继杵在屋顶上:“我们出来看看啊。”
“看什么?”白冤简直要被他们气笑了。
连钊回答:“看这些人深更半夜干什么。”
虽然几人停在原地,但周雅人的耳力追着脚步声一路铺出去,捕捉到几个非常简练且严正的命令:“破门!”“拿下!”“违抗者,杀无赦!”
“好像是在缉捕。”周雅人听着动静指出,“在西二里之外。”
这些人行动有序,俨然受过统一训练。
白冤待朝他说的西二里方向去,又被周雅人一把拽住。
“干什么?”
周雅人侧耳,此刻听的却是另一个方向:“东北方向也有破门的声音,还有西南百丈之外……”
他将神识更加拓宽,几乎扫荡半个城邑,不知又听见什么异动,周雅人忽然面色一沉:“渡口……”
白冤:“怎么了?”
他听见绞盘转动的巨大动静,是渡口在夜半宵禁之时开了闸,数艘大船破浪靠岸,沉重的铁锚轰然入水,浪花炸起数丈高,碗口粗的铁链在船帮上擦出不容小觑的响声。
更不容小觑的是急促且乱中有序的脚步声,周雅人道:“有大队人马在渡口集结上岸,预计不下百人。”
连钊惊讶:“这么大阵仗?干什么的?商船吗?”
白冤觉得不是:“这个时辰正是闭渡锁闸的时候。”
任何商船在宵禁时都不允许靠近渡口,若没及时赶上,也只能在附近找个河湾处临时停泊。
他们从蒲州顺水而下时,白冤站甲板上观到距风陵渡三里处,岸边立有十二条石桩,石桩雕十二生肖像,应该就是所设的临时夜泊点,便于渡口闭闸后却未能抵达的船只暂停。
李流云道:“对,渡口律令严明,又有巡兵把手,不可能给商船开闸。”除非此地津吏收受贿赂罔顾律令,但给这么多船只和人员私开闸门,很容易被发现,守津渡的胥吏必将难辞其咎。
那会是什么人呢?这么多人趁夜逼进风陵渡究竟为何?
周雅人遥遥听见渡口处一声慌张惊恐地质问:“你们究竟是……”
另一道声线冷冷开口:“拖下去,把嘴堵上。”
“干什么……唔……”那人似是在挣扎。
闻翼捺不住好奇:“听风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显然,这是一场经过严密部署的秘密行动,周雅人暂且还没听到任何确切的缘由:“或许开闸的并非扼守闸门的津吏,而是预先便混入风陵蛰伏在此的人。”
李流云神色一肃:“这是有人要作乱?”
林木感觉要出大事:“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总不可能站房顶上吹冷风吧,按听风知那意思,城里现在到处都在生事,所以他们现在应该何去何从?
李流云当机立断:“分头查探。”
反正他们还算人多够用,林木和连钊去西二里处,闻翼和于和气去东北方向,听风知和白冤去渡口,因为依听风知所闻,渡口人多势众更加复杂,李流云则单枪匹马去往西南百丈之外。
分别前他不忘叮嘱几名同门见机行事,切不可轻举妄动。
林木答应得最快:“放心吧流云师兄。”
李流云最不放心的就是他,好在有连钊盯着这位心智不全的小师弟。
太行道几名少年踏着青瓦砖墙分别奔赴现场,或在某上等客栈,或在闹中取静的大宅。
李流云隐伏于暗中,窥见十来二十名玄衣人,衣领袖口绘制缠枝纹,脚踩乌皮六缝靴。这种常服装扮李流云当然熟悉,他盯着玄衣人左腰悬挂的横刀,漆木鞘,不用多说,那刀身近镡处必然錾刻“北衙”铭文,此乃皇帝亲卫——北衙禁军。
庭院内跪着好几个只穿亵裤的男人,应是刚从被窝里薅出来,面对横刀架于颈侧,个个抖如筛糠,低声下气央求:“大人饶命,不知小的所犯何事啊?”
架刀之人冷肃着脸一声不吭,只待同僚在各处屋宅翻箱倒柜,跟抄家无异。
另外一处也是相同情景,北衙禁军全全包围客栈,经过彻底翻查,从上房搜出一只木匣。
趴在屋顶上的连钊和林木卸了一匹青瓦,透过洞口正好窥见那人打开木匣,里头装着厚厚一沓纸张。
林木悄声问:“他们这是干什么?”
且听持匣者冷厉问罪:“盐商王氏,持假引贩私盐,该当何罪?!”
而闻翼跟于和气蹲守之地同样搜出假盐引,为首的玄衣禁军责问:“假引从何而来?”
那盐商瞪着双铜铃大眼,早已吓得面无人色。
腥风一路从渡口掀过来,芮城一夜之间变了天。
夜半登陆风陵的乃五百兵将,拥簇着某位大人物直奔芮城衙署,沿途顺便捉拿了风陵津令以及驻守河道的巡检司津尉,外带一帮大小津卒,白冤甚至看到了税吏崔进。
途中,周雅人终于听见了那名大人物开口,声音不可谓不熟悉:“来的是监察御史曹秋实。”
白冤隔着一道暗巷看过去:“监察御史怎会来此?”
“早在几个月前,河东发现有盐商持假引贩卖私盐,陛下便派官员赴河东道暗查。”那时候周雅人还身在长安。
天下之赋,盐利居半,朝廷绝不容忍盐铁私贩。
风陵津雄踞黄河“几”字弯东南翼,牢牢扼守河东盐运。
而今监察御史曹秋实持鱼符调兵夜袭风陵,绝非小事,周雅人首先想到的就是盐引大案。
监察御史历经数月暗查和布控,终于在这个风平浪静的夜晚收网抓捕,雷厉风行地砸开了芮城县衙的大门。
“出事了!大人!出大事了!”司阍人见外头黑压压一片寒铁甲胄,屁滚尿流奔去通报。
县官几乎是摔下床榻的,一路跌跌撞撞摔到了监察御史的脚下。
威严的声音骤然响起:“本官乃监察御史曹秋实,陛下钦点钦差大臣,奉旨前来查办河东道伪造盐引案。”
监察御史的名头一出,县官已经作五体投地状了,何况再见到那柄象征皇权并被赋予了“先斩后奏”权利的尚方宝剑!
直到接二连三押进来各路盐商和一众津吏,全都五花大绑堵严了嘴。
兵分三路出去查探的太行道少年,此刻也尾随着抓捕归案的各路禁军到县衙,与周雅人和白冤会合。
几位少年正集体扒墙窃听,周雅人低声示意他们:“芮城要下雨了。”
连钊会错了意,盯着里头上演的大案:“可不是吗,腥风血雨。”
各路长安来的禁军将查获的赃物罪证一一呈报,搜出假引和私盐也就罢了,居然还从芮城廖氏大宅的密室中搜出了私刻的盐引印模雕版!
县官犹如五雷轰顶,整个人被“劈”得外焦里糊,脑中轰隆隆一片空白,耳畔也轰隆隆的,就听御史一声厉喝:“芮城县令陈鹤元,你可知罪!”
县官陈鹤元两股战战,已经吓得魂不附体神志不清,别说不知什么罪,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
御史又问:“半月前,来风陵渡的盐商洪氏是不是被税吏崔进所杀?!”
什么?
什么洪氏盐商?
什么税吏崔进?
县官左耳进右耳出,人已经彻底麻了,好像压根儿听不懂人话。
“那洪氏乃本官亲信伪装成河东盐商,一路顺藤摸瓜查到风陵渡,结果被那税吏发现破绽,所以遭你们杀人灭口?!”
听闻此话,白冤和周雅人相视一眼,都没料到那洪氏竟是御史亲信伪装。
县官此刻终于听懂了人话,震惊到语无伦次,膝行至御史脚下,喊冤叫屈:“大人冤枉,大人冤枉啊,下官根本不知那盐商洪氏竟是大人亲信,那人,那洪氏,他是被脚夫何来顺所杀,而且何来顺已经招认伏法,御史大人明察……”
他的所作所为早就在御史的监控之下,御史一脚将其踹翻在地:“你以为让一个脚夫顶罪就能蒙混过去?!别以为本官不知道,那脚夫究竟是怎么招的认,怎么伏的法!来人!”
一旁的禁军立刻奉上几页信纸。
御史狠狠将信纸摔在县官脸上:“这是你与盐枭合谋伪造盐引的密函,已被北衙禁军截获!”
县官捧着他的确凿罪证,更是催命的铁证,双手抽筋似的哆嗦,他骇然瞪大眼,满脸不敢置信:“不!不!这不可能!大人,御史大人!下官冤枉啊……”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都这个时候了还敢喊冤:“拿下!”
“不!大人,下官没有与盐枭合谋,下官冤枉啊……”
与此同时,闪电雷鸣当空劈下,砸断了县官的呼喊。
疾风骤雨轰然而至,正如听风知所言,芮城下雨了。
第104章 斩立决 她望了望天,午时三刻早已经过……
暴雨冲洗青瓦, 从屋顶层叠的凹槽间倾泻,形成急坠的雨帘,顺势蔓延至四面八方,渗入地缝或暗渠。
沿街的幌子历经风吹日晒, 又被大雨洗刷褪色。
监察御史携“天威”降临, 犹如铅云压城, 同这场雷霆暴雨一样声势浩大, 要彻底洗一遍藏纳的陈年污垢。
风陵关津全面封锁戒严,营兵将芮城围成了铁桶, 路边的狗见了都得夹着尾巴走, 来自四面八方的商贾过客全都被迫强留在此地,连只苍蝇也别想飞出去。
“风陵出了大案, 京中来了位大官,下令封渡了。”客栈茶馆酒肆都在四下谈论这桩风波, “我听说渡口查获了十几艘持假引的私盐船,捉了好几拨走私盐枭,不止津令税吏遭了殃, 连本县县令都下了大狱!”
“据说是因为官吏跟盐枭合谋, 监守自盗!”
“哼,狐群狗党,蛇鼠一窝, 要我说, 朝廷早就该惩办这些贪官污吏了。”
“当官的天天捉贼拿赃, 其实最大的贼盗就是这些官匪!”
“谁说不是呢!”
此时几名穿甲胄戴斗笠的士兵冒雨经过,客栈大堂立刻鸦雀无声,这些可都是昨晚登陆的官兵!
周雅人和白冤带着几名少年围坐在角落,一边吃饭一边低声说话。
“除了北衙禁军, 这些都是曹大人从河南道借调的营兵。”周雅人耳朵灵,昨夜便听出那些士兵的口音。
林木不明白:“河东道不是有府兵么,为何要绕大弯子从河南道借兵?”
“有关伪引私盐,少不了官商勾结,其中不止盐务官吏,河东道根系错综复杂,谁也不知道扎根有多深,牵涉有多广。若是州县上下都有官商胥吏勾连,京城的人一到地方就会打草惊蛇,所有涉事人员必将串供包庇,毁灭证据,查起来恐怕难如登天,”那么在庞大的势力干扰下,风陵渡这些罪证不是被转移就是遭销毁,半点渣滓都不会留下,周雅人抿一口茶,“所以曹大人带着北衙禁军暗查取证,不惊动河东州县官吏,选择从异地调兵突袭。”
五名少年亲眼见证了一起人赃并获的特大抓捕,对此案颇为上心,忍不住要刨根问底发表意见。
“原来如此,”闻翼夹菜下馒头,边嚼边问,“流云昨晚在廖宅看见什么了?”
李流云把嘴里的食物咽下之后才开口:“北衙禁军从廖宅密室搜出假引七千五百六十份,盐引印模雕版两套,还有以朱砂调配的印泥,三箱混了桑皮的特制火麻纸,纸张内嵌河东盐池的防伪暗纹,工艺十分精湛,与真引几乎难以区分。”
于和气咋舌:“做得这么全面,他们好大的胆子!”
林木掰开馒头去蘸客栈掌柜特制的黄豆酱,他一顿能撑四五个:“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毫无悬念,大端律令,凡伪造盐引十引以上,斩立决,家产没官。
李流云说:“因这假引泛滥,大端私盐猖獗,各地屡禁不止,导致户部岁入锐减,国用匮乏。”
也就是国库空虚朝廷没钱了,所以要宰了这帮私盐贩子,闻翼抬起头:“流云,这是能说的吗?”
“有何不能说?”既不是禁忌又不犯忌讳,白冤把酱碟往前挪了挪,便于林木蘸馒头,“食湖池,管山海,山林川泽之利历来都由朝廷掌控,供给军需国用。”
若要贩盐,必须持有户部印发的运销凭证——盐引。
商贾需交纳盐课税获取盐引,才有资格凭引购盐运销,每引的计量、期限乃至销往地点皆有规定,必须严格按照盐引数额核验执行,除去正常耗损,多一斤都将按私盐论处。
盐和引密不可分,随时随地都将接受核验盘查,为了让私盐“名正言顺”,于是出现了假引。
数月间,监察御史暗查假引私盐,送抵长安的密奏从未间断,一经抓捕人赃并获,奏报和官商合谋的罪证连夜呈禀到御前。
帝王震怒,直接下诏,定罪诏书随着这阵疾风骤雨刮到了芮城衙署。
这场声势浩大的暴雨连下三日,三日后,芮城风停雨歇,风陵启渡,涉案者就地正法!
“什么?斩立决!”林木把脚踩进靴筒,腾地站起来,撞得烛台摇摇欲坠。
于和气立刻伸手扶住:“午时三刻行刑,现在老百姓都往渡口去了,咱们也去看看吗?”
“当然要去。”他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行刑场面,林木来到窗前探望,果然看见人群都往渡口的方向流动,“法场设在渡口吗?”
“对。”
“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震慑那些官吏和私盐贩,津渡封了三日,今日启渡便要行刑,就是让来来往往的船只全都看到。”
作为水路交通枢纽,各类人群聚集流动,所有相关不相干的来往不绝,震慑效力非比寻常。
“师兄他们去不去?”
“同去同去。”于和气说,“只是听风知可能因为眼盲看不见,所以不去观刑。”
白冤见多了身首异处各种死法,实在不想主动往行刑之地凑。
她虽然见惯了死人,但见的皆是现成的死人,鲜少盯着别人死,也没兴趣盯着别人怎么死。
几名少年到渡口时,周围已经围满了商贩、脚夫、渔民乃至妇孺。
刑场直接设在最显眼的码头高地,直面滚滚黄河,雨后大河涨了水,浪潮翻涌,遥遥可见河对面的潼关关楼。
有个渔民说:“巧了么。正好赶上春汛,血祭河伯。”
数名囚犯赤足披枷,背后插着“斩”字亡命牌,脚镣在木栈道上拖出难以忽视的铁锁声。
突然一个鼻青脸肿的少年冲到围栏前,狠狠将一块鹅卵石砸在县官陈鹤元头上:“狗官!你们害死我爹!你们该死!该下十八层地狱!”
县官当场头破血流,却只是木然地闭上眼。
少年正是何来顺之子何小鱼,他前日被带去御史大人跟前问话,一股脑将县官和税吏崔进的罪行痛诉出来,只求这位长安来的大官能替他做主,严惩县令税吏。
如今终于得偿所愿,他只恨不能亲手杀了这些人为父报仇,手执另一颗石头狠狠砸向税吏崔进:“我说过,你会遭报应的,没想到报应会来得这么快吧?你这只吸血虫!我今日要亲眼看着你人头落地!去给我爹陪葬!”
他一带头,观刑的百姓纷纷朝行刑台扔烂菜叶子臭鸡蛋,赋税徭役压身的人们恨透了津渡关隘这些官吏。
崔进不知道疼似的,静静看着台下少年的脸,可能因为少年被他打得鼻青脸肿,这一刻显得格外凶恶。崔进忘了曾在哪间寺庙的壁画上见过这样的面孔,像极了地狱里面目狰狞的小鬼。
当人类对你满怀恨意时,真的会变得面目可憎。
崔进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原来头悬铡刀之下,巨大的恐惧和绝望会让人失去声音。
崔进自知,他从来都是个贪生怕死的人,因为贪生怕死,他尽职尽责,不敢出任何纰漏,握着铜尺称量船只货物,核对数目,计算税额,记录账目收支。日日精打细算,一丝不苟,往往清点账目到子夜,经手的税额有零有整。
因为贪生怕死,不敢多收一文,因为一毛不拔,绝不少收一文。无论想夹带私货的商贾谄媚讨好,还是穷困潦倒在夹缝里生存的小贩求饶服软,都不好使,他只想自保,保证自己的饭碗和安全,没义务担风险给任何人行驶方便。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跪在了行刑台上。
崔进实在想不起来自己何时何地受过什么贿,所以才会给私盐贩放行?
明明他都仔细核验过,那些盐引为什么会是假的呢?
崔进想不明白,他到死都想不明白。
被杀的河东洪氏为什么会变成钦差大臣的亲信?
何小鱼向钦差指控他受贿吸髓,给私盐盐船放行,向“洪氏盐船”索贿不成遂杀人栽赃,桩桩件件加起来,是铁了心要置他于死地。
“去死吧!”何小鱼还在恶狠狠地冲他嚷。
飞砸而来的臭鸡蛋磕碎在崔进眉骨上,黏稠的蛋液糊住了他的眼睛,让他看不真切台下人的嘴脸。
原来所有人都认为,他是该杀的,他死不足惜。
也对,各种赋税本就惹民怨,税吏能招谁待见?
的确,多的是税吏利用职务之便盘剥商贩百姓,近乎雁过拔毛,可是他崔进从未如此!
只因身陷泥潭,他也就成了淤泥,无人能够辨“青莲”。
他倒也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出淤泥而不染的青莲,他没那么高尚,他只是觉得自己不应该遭此下场!
死到临头崔进才明白,原来光守住礼法没有用,这浑浊的世道本就容不下两袖清风、不讲情面之人,他最终还是会被礼法所制裁,根本无力自保。
终于有官兵站出来维护法场秩序。
连钊拽着林木的衣领拖到身边:“三木,别往里挤了。”
几人只能挤在人群外围,距离很远,几乎听不清刑台上那名官吏宣读的罪状,只断断续续听见一些:“盐政系乎国本,引法之设以正纲纪……奸徒廖承、廖其、廖……私刻盐引印模,勾结芮城县令陈鹤元私犯官盐,侵夺官课……罪同窃国……查获伪引九千四百道,流毒三省……十恶不赦!依大端律令,伪造盐引印模者,论罪当斩!持伪引私贩官盐……数罪相叠,着即斩立决,枭首示众!”
午时三刻一到,身着官袍的监察御史重重抛下令箭!
“行刑!”
挤满数千人的渡口顿时鸦雀无声。
离刑台最近的人甚至能听见知县临死前的粗喘,陈鹤元突然大喊:“我冤……”
刽子手的本领世代相传,堪称阳世阴差,精准掐着送人上路的时辰,绝不多拖半息。没等陈鹤元喊完冤,刀光当空一闪,直接一刀两断!
鲜血从断颈处喷涌而出,溅在“护盐安民”的猎猎旗帜上。
数颗头颅齐齐滚地。
官商伏法,真是大快人心!
然而,人头滚到近前,前排的何小鱼猝不及防对上崔进未能合上的双眼,还像刚才一样盯着他,盯得他突然浑身发寒!
何小鱼这才后知后觉感觉到害怕似的往后退了一步,退到某人身后,却还是直勾勾与崔进的头颅对视着。
崔进一直盯着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为什么?
人都死了,为什么不闭眼?!
为什么要这么盯着他看?!
何小鱼莫名其妙陷入了某种来自死人注视的恐慌,直到有人将崔进的人头捡走,何小鱼才害冷似的打了个寒噤,转身时无意撞到了人,他仓促抬眼,匆匆瞥见此人三白眼下一道疤。
未等何小鱼看清,那人已经压低草帽,转身挤出人群。
跃出人潮的三白眼忽然停顿了一下,侧过头,从压低的帽檐下看向不远处,那里站着几名身着白衣的太行道少年。
林木低着头,还是不忍心看这种残酷血腥的场面。
连钊拍他的肩:“走吧,回去了。”
刽子手将砍下的人头捡起来,并按照最后的刑判,将他们枭首示众。
连钊等人回头时,正好看见刽子手将几人的首级悬挂至风陵渡闸门顶端,且面朝河道,让过往的船只百姓亲眼目睹,以警示所有盐商和从事盐铁的相关人员,胆敢触犯盐法者,朝廷绝不容忍!
风陵渡临时设了个法场,芮城几乎万人空巷。
白冤踩着青石板尚未晒干的水痕,站在一株散发生机的梨树下,无所事事地看一个三岁孩子蹲墙角和稀泥。
这孩子很有些淘气在身上,捏着块扁石把斑驳的墙皮剐下一层,再将和匀的稀泥往墙上糊。他刮啊刮啊刮,嘴里也不闲着,嘀嘀咕咕道:“一退六二五,二留一二五,三成一八七五……”
因为有个陌生人旁观,小屁孩时不时抬头瞅白冤,不知是怕生还是怕她,满眼好奇却始终没敢靠近,他一边糊墙一边口齿不清继续念:“分毫必较莫差池,毫厘之失罪难辞……”
白冤似乎闲了很久,问这脏孩子:“你在念什么?”
孩子仰起满是泥点子的脸,脆生生开口:“珠算斤两诀!”
“谁教你的?”
“我爹!”提到他爹,孩子立刻一脸骄傲地吹捧起来,“我爹会拨算珠,可快可快了,他给官家算账,能算这么大这么大,比屋子还大的船,超级厉害!等我学会了,也能像我爹一样厉害。”
“是吗?”
孩子满手泥地对她比划,笑起来露两颗俏皮的虎牙:“我爹还有一把铜尺,这么长,给我量个头呢!”
白冤瞧着他不大点儿的个头,淡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崔清远!”
白冤又问:“你娘呢?她怎么把你一个人扔在这儿?”
“我娘去渡口,给我爹送饭,一会儿就回来了。”
白冤没再开口,她捻了捻手指,浅浅碰了下枝头的嫩叶,枝桠瞬间颤抖起来,牙尖儿顿时覆上一层薄冰。
她望了望天,午时三刻早已经过了。
从此以后,世上又多了个没爹的孩子。
第105章 滋味儿 “应该是有滋味儿的。”……
“一钱退六二毫, 五厘让三一丝……灾年减三成,丰岁补两钱……”
白冤听着身后清澈纯真的童音,不知为何,突然发了瘾头想喝酒。
刚巧路过一幢披红挂彩的砖木楼阁, 捯饬的雅致又醒目, 门楣雕的什么风月图景白冤没细看, 上头挂着舞曲琴瑟的名牌。白冤只闻酒气缭绕间夹杂着浓郁的脂粉味, 从大敞的门脸儿溢出来,醇香又甜腻。
门口招揽生意的姑娘也惹眼, 春寒料峭之际, 披一件薄透露肩的纱衣,也不觉得冷。
那女子摆着腰胯拦在白冤跟前, 熏了浓香的丝绢轻飘飘朝白冤一甩,举手投足尽显风情:“哟, 这位娘子走错地儿了吧?”
“没走错。”
“哦?来咱们这儿是作何呀?”
“买酒。”
“嗐,买酒你应该去酒肆啊,咱们这儿, 可不是单纯卖酒的地儿。”她们这儿是供男人寻欢作乐的地方, 女子来了十之八九都是找麻烦的,她上下打量白冤,自认为识人无数, 此女一看就是硬茬子。
“你这打开门做生意, 不单纯卖酒卖什么?”
还用她说么, 那人一副“你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的眼神。
白冤挑眉:“不欢迎?”
女子皮笑肉不笑地挡在大门前,脸上绷着不欢迎的大字:“慢走不送。”
可这里头供的是来自杏花村的汾清,是以地缸发酵,冬酿夏成。白冤没作纠缠, 转而化作“梁上君子”从高墙跃入,七拐八绕找到酒窖。
她毫不见外地拎起一坛,拍开泥封,清冽的酒香扑鼻,真是应了那句“地缸封雪三年熟,开坛惊破杏花天。”
白冤仰头饮一口,汾清初尝甘滑,后劲绵长,不愧为备受青睐的河东道贡酒。
入夜后,楼阁红烛次第点燃,外头响起吹拉弹唱,笑语嫣然。衬得酒窖中独饮的人分外无趣,于是白冤拎着一坛子汾清去到前院凑热闹。
她穿过天井,寻了处隐秘的房梁坐卧,垂眸便能将大堂的喧嚣一览无余。这些女子个顶个的风情万种,白腻的香肩酥/胸在薄纱下若隐若现,于这些买/春的恩客间扭腰摆胯的逢迎。
下头正对一处台子,台上的美人儿能歌善舞,身姿曼妙。
能赏美人观歌舞,此地真是一处饮酒作乐的好地方。
待一曲终了,献舞的美人领了“彩头”,款款下台,去给打赏的恩客敬酒。
下头推杯换盏,白冤也品咂出了些快活滋味,再听那满堂的欢声笑语,似乎该轮到这幢花楼的头牌上场了。
白冤目光错落间,差点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且见周雅人负琴而入,从侧门回廊处上台,径自走向台侧那扇绘着乐伎侍箜篌的屏风前,置琴落座。
这瞎子怎么会在这儿?
周雅人自午后见白冤入了这风尘之地,经久未出,担心她醉在里头,遂也翻墙而入,恰遇一名琴师在墙下调试一把走音的琴。
周雅人身为瞽师,最擅律器校准,一听跑调的乐器就犯强迫症,再闻那琴师几次三番校不准音,周雅人只好走过去多管闲事。
他几句话便点出走音之处,琴师即刻知晓来者造诣非凡,旋即奉琴请教。
周雅人俯首调弦时,忽听歌舞升平的前堂传来一声低喃,逍遥自在的白冤浅评了句:“舞跳的还行,弹奏差点意思。”
周雅人手指压着弦丝,闻言不禁莞尔,然后鬼使神差地替那琴师登了堂。
白冤垂眸,盯着红烛暖阁下的周雅人,这瞎子一袭素袍青衫,端坐台侧案几前,即便不动声色也频频引人侧目。
“咦?”台下的美娇娘以团扇掩嘴私语,“新来的琴师?”
“不知道啊,没见过,可能是乔姐儿从哪找来的吧。”
“模样这般俊俏,不怕抢她头牌的风头?”
“胡说八道,这又不是南风馆。”
醉卧房梁上的白冤一字不漏地听了去。
周雅人挑弦起势,覆在琴台上的手背仿若冷玉,绵长的清音从他骨节分明的长指间潺潺流出。
头牌踩着琴音在众目睽睽下翩然起舞,双眸如含春水秋波,朝那为她弹奏的琴师递去赞赏的一眼。
奈何琴师是个瞎子,只一门心思弹指拨弦,没分给她半点关注。
乐律渐起,潺潺入山川,入江河,入湖海,在周雅人灵巧的指尖层层涤荡,仿如天地间无形的双手推波助澜,掀动舞者的绸带水袖,漾在江河湖海之中,化作荡漾的水波。
继而,周雅人左手急促地划过五弦,琴台骤然掀起一阵风浪,风浪过处,满室红烛摇曳,隐隐绰绰间,将头牌婀娜的身姿映在浮动红绸上。红绸上的倩影如出水芙蓉,洗尽浮世风尘,瞬间变得清丽脱俗起来。
即便外行,也能在起伏急转的音律间惊觉,此等琴艺高绝,绝非等闲。
然而操琴之人无意喧宾夺主,而是将美人的舞姿托举在这暖阁之上,相辅相成,生动到令观听者头皮发麻。
台下那名琴师愣在当场,此等境界,仿入圣境,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么一把普普通通的琴能奏出这般仙音。简直是,此乐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
一曲终了,尾音仍在弦丝间颤栗。
良久之后,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和满堂喝彩,头牌在台上笑颜如花。
周雅人片刻不停地站起身,直接从台侧退场,他没听见白冤的浅评,刚要去找她,身后有人疾步而至。
“公子,公子留步。”
周雅人驻足,转身问:“何事?”
头牌踩着碎步,笑吟吟飘至近前:“公子,哦不,先生琴艺高绝,不知是否愿意留在这百花楼为我伴奏?”
“承蒙姑娘赏识,在下只是路过此地,且还有要事在身,先行告辞。”
头牌立刻上前拦住他去路,情难自禁地朝周雅人贴近:“先生若是答应,奴家愿意……”
周雅人避让开:“多谢,但我志不在此。”
“先生何不考虑考虑,银子不是问题。”此人琴艺何等精绝了得,若今后得他为自己伴奏,她乔姐儿绝对会名冠天下。
周雅人拒道:“不用。”
“我绝不会亏待先生。”头牌纠缠不休,推搡间,周雅人被她逼退到某间厢房,“先生想要什么,不妨与我说说,我一定尽力满足,或者别的……”
那双白藕似的胳膊刚要搂上来,周雅人终于忍不住使了点力道推开,语气也冷肃下来:“请自重!”
头牌没骨头似的摔到桌案上,刚要发作,外头响起老鸨的叫唤:“乔姐儿,乔姐儿,快点,何相公正找你呢!”
头牌闻言直起身,整了整步摇和衣裙:“还望先生在此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言罢转身而去。
梁上的白冤观完他俩这出你弹我跳又你来我往的戏码,仰头把一坛汾清灌了个底儿掉,空坛子随手置于梁架,一翻身,落雪般飘进厢房。
周雅人刚转身,猝不及防被一片白影扑袭,致使他连退数步,抵着墙体才稳住。
白冤开口便是:“打算今后在这儿卖艺?”
“没这打算。”
“我看这儿倒是个好地方。”
“哪里好?”
白冤注视他:“美人美酒,样样都有。”
周雅人颔首:“确实不错。”
白冤言有所指:“刚才那位,是这儿的头牌。”
身为一个瞎子,周雅人如实相告:“我看不见。”
是啊,瞎子根本看不见什么头牌不头牌,便不会被美色所动,白冤欺近了:“跟你比起来,还是不够看。”
什……?
周雅人怔了一下,继而笑了:“别拿这个消遣我。”
哪有拿男人跟女人比美的,未免荒唐。
白冤却没笑:“你照过镜子么?”
谁没照过镜子,他也不是先天就瞎,当然知道自己是何模样:“皮相而已,难不成,你也会被皮相所惑?”
“为什么不会?”除了身份来历,她与这世俗又有什么不同?!
周雅人倒是没料到她会这般坦诚。
白冤道:“我来此一遭,见识了番男欢女爱,纵情声色,突然也想品鉴品鉴。”
言罢,白冤直接捏着对方的下巴覆上去,虽然仓促,也算提前打了招呼。
周雅人毫无设防,整个人猛地僵住,酒气骤然侵入口鼻,好似被人压着猛灌两坛汾清,味甘而烈,来势汹汹的酒劲直冲颅脑。
大概过了一息,或是两息。
白冤缓缓拉开半寸之距,眼珠不错地注视周雅人反应,没什么反应。
既然如此,白冤索性放开他下巴,抽身而退:“看来没什么滋味儿。”
她不喜欢勉强,即便多看得上,也不打算勉强。既是男欢女爱,当然要你情我愿才合适,一头热算怎么回事。
周雅人怔住,直到白冤转身而去,他才蓦地反应过来,一把扣住对方手腕,脱口:“白冤。”
白冤回头,静待他说。
周雅人搜肠刮肚:“你喝了多少?醉了吗?”
就这?白冤仅仅丢给他一个眼神,不耐烦地想要出去透口气。
周雅人却攥着手腕不松开,然后他听见自己说:“应该是有滋味儿的。”
这话倒让白冤露出意外之色。
周雅人喉头滚动,继而问:“还品鉴吗?”
笑意一点点蔓进眼底,白冤言简意赅:“品。”
酒气再度灌入口鼻的时候,像在共饮一杯汾清。
他其实不怎么熟练,白冤也不算很有经验,因着她在这烟花柳巷见识了一番,便萌生出拿他寻欢的念头。
但周雅人没工夫计较这个,他不知道白冤到底喝了多少,以至于唇齿间全是醉人的酒气。
他虽未直饮,却也间接尝了个鲜,这酒酿确实极佳,一口似乎不太解馋,怪不得白冤在此地饮了半天不出去,轮到他,也想要一“饮”再“饮”。
许是不太满足这种浅尝辄止的品鉴法,白冤拽着他衣襟,顺势将周雅人压在软榻上,撬开唇齿……像那场吃错药而引发的纾解,说起来也并非毫无经验的。
周雅人顺势张口,去招架有些湿凉的舌尖,含住了轻吮。
酒气醇厚的津液融于唇齿间,可能是天底下最让人丧志的东西。怪不得师父曾教导他说,道人见欲,必当远之。学道之人,当不为情欲所惑,不为众邪所娆。
而今他于这一方榻间,正为欲邪所惑娆。
榻侧铜铸的三足鼎炉吐出袅袅烟雾,里头熏的是能够助兴的麝香,一呼一吸尽数纳入肺腑,催人筋骨酥软。
白冤许是从中得了趣,抑或者品出了滋味,于是得寸进尺地去拽周雅人腰带。
正醉心于唇舌/交/缠的周雅人蓦地一怔,白冤此种行径,莫不是真来“寻花问柳”的?
他扣住那只逾矩的手:“白冤……”
“嗯?”
“再做就过了。”
白冤不着痕迹地笑了一下,注视周雅人浅淡的盲瞳:“不能过?”
这倒把周雅人给问住了,愣神间隙,白冤再度吻下来,周雅人顺势扬起下巴迎合她,白冤的低语从彼此相贴的唇齿间漏出来:“我说我要品的是男欢女爱。”不是碰个嘴唇就能随便打发过去的。
周雅人脑子轰地一下烧起来,因为他刚刚好像会错了意。
他的心猛地狂跳起来,重槌似的一下下雷着胸口:“你到底喝了多少酒?”
具体开了几坛白冤记不清了:“不重要。”
“白冤……”腰带拽开了,事态正往他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
“你以为我还能被几坛子清酒摆布?”白冤忽地住了手,她原本也不打算把他怎么样,可她刚才看着周雅人抚琴的样子,白冤垂目想了想,可能就跟外头那些商贾看头牌献舞差不多,美色当前,动的皆是色心和邪念。
可她心知肚明,并非只是见色起意,而是和他兜兜转转的羁绊,她遭受良多,多少也该讨点本钱回来。
然而……
不能过就不能过吧,白冤撑起身:“算了。”
周雅人张了张口,才发现这种时候说什么都不太合适,总不能真就跟白冤在这里胡来,于是默默拢了衣襟,垂首去系扯松的腰带。
白冤侧目,正好撞见他绯红未退的一截颈背。
恰巧此刻,门外响起焦急的声音,匆匆而过:“不好,闹贼了,我刚去窖里取酒,发现少了六坛汾清!”
她居然喝了六坛!怪不得能放纵成这样。
周雅人抬头,对上白冤的视线,下一刻,他便惊骇地瞪大眼。
只见白冤周身黑雾缭绕,如翻涌的浓烟,化作数道长长的枷锁,蛇一样“攀咬”住她。
白冤显然也意识到了什么,她刚一动弹,立刻牵动周身铁锁,摩擦出锒铛响声。
周雅人难以置信:“白冤!”
白冤近乎茫然了片刻,才慢半拍的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因这毫无征兆的刑枷突然加身,绝不是寻常冥讼,她抬起头:“有人炮制冤案。”
第106章 老把戏 这番光景,实在是…………
房门猛地掀开, 周雅人疾风般闯出去,撞到某位醉醺醺不走直线的男人,后者原地打了几个旋儿,晕头转向地搂住梁柱, 翻着白眼嚷嚷:“哪个冒失鬼创我!”
疾风穿堂而过, 撩起无数纱幔衣裙, 惊了众人一跳, 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周雅人的神识瞬间拓展数里远,鲁莽又急切地横扫出去——他之前见过两次白冤被冤死者所召, 但刚才在百花楼厢房, 她被铁环扣住手腕,脚镣锁住脚踝, 刑链加身的场景,绝非是寻常冥讼。
周雅人下意识联想到白冤被意为沉冤的枷锁囚禁太阴/道体的情形。
她被那股巨大的怨力锁走时说:有人炮制冤案。
是谁?在哪里?是何冤案?
周雅人脑中闪电急转, 难道是今日处决的盐引案?
这个猜测使他心头大震,怎么可能呢,陛下钦点监察御史赴河东道暗查数月, 怎么可能是一场冤杀!
然而白冤用了“炮制”这个词, 令周雅人尤为心惊。
今日在渡口砍了那么多颗脑袋,大半个芮城都在议论伪引案,当然连衙署里也不例外, 周雅人一路疾行, 所有注意力全部灌注过去, 连衙门里一点风吹草动都不放过,听见的皆是终于办完了这桩大案的感叹,芮城从县官到胥吏,上上下下, 该斩的斩立决了,罪不至死的也全都成了阶下囚,要么流放,要么徒个三年五载,御史曹大人正跟身边人说着朝廷立刻会派新的官员来芮城赴任,听上去丝毫没有异样。
县衙狱地也没有任何异动,除此之外,白冤还会被召去何处?
周雅人脚下不停歇,根本没有多作犹豫,直奔风陵渡。
就在离渡口还有不到二里之时,他听见数道惊慌恐惧的喊声:“……鬼……鬼……有鬼啊……”
今日刚行完刑的码头正值夜深人静,闸口顶端悬挂着一排人头,死不瞑目的崔进与陈鹤元一直没闭眼,静静注视着宽广的黄河,和岸口停泊的船只,一眨不眨。
刑台上的血迹未曾清洗,鲜血喷溅的到处都是,小溪般沿着青石板的缝隙蜿蜒开,流向栈道,又从木栈间的缝隙渗下去,滴滴答答漏进河里,直到滴尽了,晾干了,在地上形成几摊血色“舆图”。
石板和木栈上赫然烙着一连串凌乱的血脚印,应该是刽子手拾捡人头时蹚过血水留下的,足迹一直蔓延到闸口,然后用铁钩将头颅挂上去。
“护盐安民”的旗帜在午时被血溅湿,又被河风吹干,散得整个风陵满是浓郁的血腥气,难闻极了。
值守渡口的营兵胆子都不小,但在这夜黑风高浪潮不息的晚上,一扭头瞅见闸口顶挂一排人头,时不时再跟某颗大好头颅看个对眼,还是免不了心头发怵。
带腥气的冷风飕飕灌进衣服里,冷得营兵打了个哆嗦,旁边的同僚扯下腰间水壶递过去,里头灌的是烧酒,当下还是温热的:“来一口,暖暖身子。”
也能壮胆。
营兵接过来仰头灌下一大口,抹抹嘴把水壶递回去,不敢贪多,怕误事,虽然他觉得这大半夜的不太可能有什么事,就怕万一:“这儿正好是风口,咱往税场的棚里待会儿去。”
营兵搓了搓冷木的手,跟着往税棚走:“这风吹得呜呜咽咽的,听上去真不吉利。”
啪!
忽然背后传出动静,像什么东西砸下来了,吓得俩营兵一哆嗦,齐齐回过头去,就见青石板上咕咚咕咚滚着颗圆滚滚的头颅,正是从闸门顶上掉下来的。
“见鬼!”二人异口同声,随即相视一眼,都清楚得把头颅重新挂上去。
于是提了灯笼壮着胆子走过去,待挪进了,彼此对视一眼,互相使了个眼色,都想让对方去捡。
最后其中一位妥协,从地上捡了根树杈子,蹲老远伸长胳膊,小心谨慎地将树枝戳进头颅的发髻里。
头颅有些沉,把树枝坠弯了,挑起来时摇摇欲坠的。
与此同时,身后又响起擦擦的动静。
挑着头颅的营兵静止了一瞬,才维持住平衡缓缓转过头。
就见不远处黑布隆冬的围挡下,地上好像趴着个什么东西,轻轻起伏了一下,又轻轻挪动了一下。
因为实在太暗了,看不清,怕有人私渡,营兵只好打着灯笼,小心翼翼靠过去。
擦擦沙沙的。
趴地上的东西终于从黑暗中蹭出来半截,再经红灯笼一照,正欲上前的俩营兵顿时张口瞠目,直挺挺僵在原地,身板比岩石还硬。
只见一具无头尸极其缓慢而僵硬地从阴暗中爬起来,碗口大的断颈刚好朝向两名营兵,发褐的鲜血已然凝固,斩断的腥肉卷缩外翻,像朵枯萎的喇叭花,露出里头白色的骨茬。
无头尸站起来之后,胸前淌了大片血渍,它仿佛辨不清方向,踟蹰着迈出一步,沉沉的脚步踏在木栈上,镣铐拖拽间摩擦出叮铃当啷的铁锁响,一步步朝着提头的营兵而去……
“……鬼……鬼……鬼啊……”俩营兵眼珠子差点从眶子里震颤出来,手里的灯笼头颅霍地一扔,撒丫子狂奔。
皓月当空,群星闪烁,普照着风陵渡刑台。凝结的血渍在银辉下蒸腾起血雾,数道铁质绞链从陈铺的血地中拔起,缠缚着一个惨白薄透的人形,人形像是从这摊血里长出来的阴魂,白衣长发,戴锁披刑。
掉头奔逃的营兵骤然撞上这一幕,直接吓疯了。
“啊啊啊……鬼啊啊啊啊啊……”营兵屁滚尿流,连滚带爬。
声嘶力竭的尖叫惊动了守在税场和津署内的其余兵丁,一出来,全都吓得面白如纸,疯狂逃窜。
刑场周遭以四象压阵,刑台布罗七宿乃白虎之形,意为刑杀。
白冤还算镇定,只是她稍稍一动,便牵动全身锁链铮鸣。
她垂头看了眼周身,长长的铁链垂坠曳地,顺着血迹蜿蜒出去,末端系着无头尸,被拖拽着往前踉跄了一下。
这番光景,实在是……
白冤都快气笑了,简直与她被困太阴/道体之初别无二致,刑链加身,被以死为祭的血阵生擒。那些术士的死冤在阵中化作刑枷,从此给白冤戴上镣铐,将她牢牢缚在道法刑狱。
外头斗转星移,白冤甚至记不清度了多少个春秋。
而那场血祭正如当下,有人依样画葫芦,炮制了与当年如出一辙的血祭大阵,不过这次,是为了捕猎她!
怎么?知道她打破太□□体出了世,所以按捺不住了?
“一千载了,我还以为封我的那只老鬼连骨头渣子都烂成黄土了,”白冤立在刑台之上,阴冷地一牵嘴角,“若是故人,何不出来叙叙旧?”
静夜里只有呼呼的风声与浪潮交织,猎猎旗帜在阴风中张扬绽动,那只缩头乌龟俨然没有要现身的意思。
白冤静待片刻:“怎么千载光阴,拿出手的还是这套老把戏,制冤案,造冤狱,也不换个新鲜的。”
铁环牢牢扣住白冤四肢,衔接着身首异处的死囚,在血阵中缓缓收缩搅缠,白冤一眼扫过,明显感觉锁扣越绷越紧,不得不说:“也是,谁叫我吃这一套呢。”
所以风陵渡这桩大案是专门用来对付她的,只可惜,白冤遗憾道:“平白糟践这么多条人命。”
她话音刚落,周身寒气骤降,铁锁瞬间镀上一层冰霜,白冤猛地一挣,锁链哗啦啦从刑台血祭中拔出丈许,继而牢牢卡在七宿星宫。
且见星宫中血光一闪,铁链非但未被崩断,链环内还生出尖锐棱刺扎进皮肉,被铐住的手脚立刻渗了血。
一道箭矢自烽火台破空刺来,白冤倾身避开,动作间环刺刮肉刺骨,她蹙紧眉,倒不是因为疼,而是那柄箭头淬了朱砂。白冤再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朱砂火星子般钉进七宿星宫之中,忽听一声风吼虎啸,象征刑戮的白虎星象显现——竟是白虎临刑!
看来也不尽是老把戏,之前那人不太了解如何对付她,只能以冤死之人来制枷锁,利用刑鼎法度镇压,再造一只狴犴守住刑狱之门,妄图将她永远囚在太阴/道体。
而今,过了这么久,那老鬼已然琢磨出了一套猎杀她的办法。
白冤怕的从来都是冤罪缠身,好比阴阳水火,相生相克,是规律更是法则,所以她费尽心力也难以斩断身上的枷锁。但她总不能因此就束手就擒摆烂了,让那白虎煞星给她就地戮了。
白冤丝毫不顾扎进手足骨肉里的棱刺,猛力一拽,几乎将钉在青石板上的七宿锚点掀翻,拖拽着仿如玄铁铸造的重链狠狠撞上一记刑杀。
金石相接发出无比刺耳的铮鸣,却没有斩断。
白冤满手鲜血,正淋淋漓漓往下淌,她拽着重链狠狠一抽,铁鞭直接劈裂了青石地板。白冤接连避开数道刑杀,甩出的重链如同急电,待她彻底将嵌入血地里的铁链拔出,末端相接的无头尸骤然炸起,而根根锁链正衔在镇压刑场的四象口中。
下一刻,石雕的四象口吐铭文,刑链蓦地收束绷直。
白冤面色一凛,腕颈的皮肉瞬间被剐下一层,直接见了骨。
第107章 白虎刑 桎梏之殃。
白冤不管不顾, 拽着爬满铭文的铁锁一荡,直接崩碎了两尊石像的牙。饶是如此,链条依然牢牢衔在四灵口中,仿佛吞含在喉咙深处。随着铭文密密匝匝流转开去, 象征四灵的石像不断吞噬刑链, 妄图钳制住刑台上不肯束手就擒的白冤, 施于天象戮刑。
白虎临刑, 自然是刑戮有罪,白冤身上担着数不清道不明的条条死罪, 没有几千也有几百, 大多洗不清,洗不清自然都是戴罪之身, 被处决后仍旧阴魂不散,加诸到白冤身上, 遇上白虎临刑,必然遭到刑戮。
若真论起来,这天道规则也是颇不讲理, 什么“天不藏奸, 地不容恶,天地自有公道”,在白冤看来不过是句屁话, 她是不信什么公道的, 当然也并非全盘否定。自古以来, 天有天道,人有人道,阿猫阿狗也有它们的道,没谁能够拎得清, 无非就是顺逆之别。
好比顺天者昌逆天者亡,你若非在寒月的冻土种稻米,摆明了寻死,于是世道自成体系,人畜草木无不遵循,所以先秦瞽曚之师,要知天时,察地利,无不提倡顺应天地。
白冤这种非人非鬼的异类,心肝脾肺都不热忱,从来也不愿意思虑这些不着边际的东西,思来想去难免要钻牛角尖,何必自寻烦恼。
她走的这条堪称倒霉催的道,一开始便已注定,是躲不开的劫。
撇开冤不冤不说,那些戴罪之人最终落了个刑场处决,轮到白冤身上,也是跟这些囚徒一样的境地,架在行刑台上等待处决。
至于该怎么处决,她身上担了些什么死罪,就能施什么刑,那能处决她的刑罚可就花样百出毫不受限了。
可是凭什么,她又何罪之有,这不是滥杀无辜么。
白冤被泛着铭文的铁链牢牢钳制,地上的血光便化作象征刑杀的屠刀斩下来,刃口赤红,好似抹过脖子的锋利血线,足以削肉断骨。
这里既是给斩杀伪引案这些人设置的刑场,也是给白冤建造的刑场。
真是打得好算盘。
“随便搭个台子就想用来处决我?”白冤在这抹赤红的血刃下眯了眯眼,拖动镇压刑场四周的灵象,基座与青石地砖发出沉重的摩擦声。随即被她凌空拽起,铁鞭裹着刚猛的劲风抽出去,带着崩石裂地之威迎上那记血光。
轰——
其中两座灵象蓦地崩裂,碎石飞溅。
瞬时间,铁链犹如摆脱了桎梏的长蛇,源源不绝的冰霜自白冤掌心起始,顺着长链凝结下去,在链身表层罩上一层坚硬的冰壳,末端坠着数具冤死的无头尸,呼啸着卷出去,拦腰劈裂了剩余两座石象。
碎石纷纷砸落在地。
且听哔哔剥剥的声响此起彼伏,被冻结的铭文开始膨胀,顶开了链身的冰壳,碎冰渣子簌簌而落。
白冤甩鞭,再次镀上一层冰霜,如冰火两重相撞,爆出噼啪之音。
“区区白虎临刑,”冰碴和流光相交,仿若幽蓝磷火,劈裂了这方临时搭建的刑台,“能奈我何?”
迎风招展的旗杆应声而断,裂开的青石地砖仿如蛛网,将锚定的七宿串联起来,串成白虎星链。
性格使然,白冤向来有种不计后果的鲁莽,习惯采取强硬手段,遇到任何事都会选择硬碰硬,因此不惜自伤,哪怕对上足以克制她的白虎临刑,也要砸了这方刑台。
晴夜当空的西方七宿晦暗不明地一闪,照应着刑台上的星链,陡然炸起无数铭文刑链,兜头朝白冤绞去。
白冤心下一凛,下意识想要后退半步,然而在这方不大不小的刑台之间,四面皆是炸起的刑链,每一颗爆起的铭文形同利刺,仿如荆棘织就的罗网……
“此乃白虎居辰,噬尸之象。”李流云站在窗前夜观天象。
林木则坐在窗台上,蜷着腿,手捧李流云自制的星盘,非常虚心向学地望向夜空,他在太行还没学到这一课,见星辰晦暗不明地闪烁:“师兄,这星象什么意思?”
当然并非什么正儿八经的教学,而是李流云方才一抬头,忽然发现星象生异,于是来到窗前观星。
李流云微微拢起眉,这星象莫名让他联想到今日的盐引大案:“白虎居辰,暗喻官灾刑戮。”
林木微微一愣,显然也想到了今日刑场处决的情景,他猛地反应过来:“天罗在辰,地网在戌,也就是所谓的天罗地网。白虎居辰,是不是代指被困天狱?”
李流云颔首:“桎梏之殃。辰又为山林中之墓地,有未葬之尸,”他目光一转,遥望风陵渡口的方向,沉吟须臾,“今日在渡口斩决的案犯全部枭首示众,契合未葬之尸……白虎乃四灵之一,西方七宿,主兵戈刑杀,因此刑场一般设在西方,刑台也会钉入白虎七宿斩桩镇煞。”好比斩首的铡刀也是虎头形,斩有罪之人,所以,“白虎噬尸,又叫白虎噬罪。”
听到此,林木立马正襟危坐,仿佛看到风陵渡的方向亮起一缕不同寻常的微光。
客栈与渡口少说十里地,隔着起伏错落的千重屋脊,抬头望,仍能窥见伫立山脉高处的烽燧台。
烽燧台上旗杆猎猎,夜幕后会点亮一盏防风磷火灯,灯火照守着三河锁钥,古往今来从未间断。
而灯火之下,一道瘦长的身影飘忽忽立在烽燧台,好似能被河面的寒风吹得飘起来。
此人脸上罩着张笑眯缝了眼的白脸面具,身着桑麻长袍,像极了祭祀场上跳神的舞伶,十分鬼里鬼气地俯瞰着风陵渡刑场上的情形。
以铭文锁链织就的罗网转瞬间铺天盖地,好似从血地里抽出来的荆棘,泛着淡淡符光,被白冤暴戾的崩断一拨,却也在她身上划拉出数道血条。
意味天罗的“荆棘”生生不息,静观刑场的笑面人启口,低喃如气音地吐出一个字:“绞。”
绞刑下达。
荆棘扭曲变幻,缠住白冤脖子猛地绞紧。
白冤刑罚加身,手脚被缚,难以挣脱地向后砸在刑台上。
人在遭受绞刑的濒死之际,脸色往往会因为窒息从涨红到发紫,眼眶暴突舌头伸长。
但白冤的面色却一刻比一刻更加惨白,甚至渐渐覆上一层薄霜,连眼睫都凝了粒粒盐渍一样的白霜。
她血淋淋的五指狠狠扣进地砖里,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无数冤死之人的死状,每一个都令人触目惊心。
受死的感觉当然好不到哪里去,山呼海啸般的喊冤和鬼泣几乎要将她溺毙,没有一缕冤魂是肯安宁的。
苍穹中的星辰像要砸下来,白冤痉挛似的顶起下巴,和那些恨不得溺死她的喊冤鬼泣一样,爆出声震山河的嘶吼!
那嘶吼声中裹着万千鬼泣惨嚎,听得周雅人头皮猛地一炸,浑身汗毛倒竖,而眼前的场景更是激得他血脉逆流,眼眶发胀。
白冤满头霜发,血淋淋地撕开绞住脖颈的“荆棘”,上头的倒刺勾黏住血肉,几乎撕下颈间一层皮。浑身铁锁叮铃当啷地炸开,数不清有多少根,密密匝匝地系着死状各异的无数冤魂。它们嘶吼号啕,疯狂挣扎,每一下都撕扯着白冤的骨肉,几乎要将她拆成零碎。
“白冤。”周雅人的声音不可抑止地发了颤,顾不了分辨此刻是何境况,径直冲向刑场。
在无数冤魂的狂躁乱挣中,白冤浑身上下每一根骨头咔咔乱响,很显然,这些人生前本就死得冤枉,这时候谁都不想再历一场就地伏法。
白冤痛苦万分地踉跄几步,由着冤魂拉扯,根本难以维系平衡。余光瞥见奔袭而来的人影时,她陡地转头,数根冰锥猛地飞刺而去,直接扎在周雅人的脚前。
他被冰锥阻了步子。
白冤再也撑不住跪倒在地,膝盖重重磕在嶙峋铁锁上,但相较于拆骨撕肉的痛苦,跪个铁锁简直不痛不痒,她咬紧牙关:“……别过来!”
白冤仰起头,透过半阖的眼睑,目睹那串仿佛来自天穹的星辰急速砸落,在半空中幻化成一头凶猛的虎影!
“星煞之力。”白冤呼出一口结了霜的寒气,忽然觉得累极了,“白虎噬罪。”
刑罚起源于天,圣人因天讨而作五刑,而此阵便是引星力助刑威,以天象戮有罪。
果然做局之人事先做足了万全准备,根本不打算轻易放过她,决计是要置她于死地的。
她这漫长又受困的一生,难道真要到底终结了?
这念头刚漫上心头的刹那,白冤竟然有种松一口气的释然,原来她对这人世,并没有什么眷恋。
毕竟所见皆是糟心的命途,到处都是杀孽和险恶,根本不值得留恋。
可当白冤回过头时,却看见那青衣人不顾一切奔向刑台,卷起的长风化作利刀,斩向束缚住她的刑链枷锁!
铮——
数道利箭破空射来,竟与风刃相击相抵。
周雅人蓦地一怔,听着周遭呼啸的劲风,咻咻声接二连三朝他射来!
与此同时,高处的烽燧台响起阵阵连铁碰撞的声响,啷当清脆,直直撞进周雅人耳中。
鼓膜蓦地一震,瞬间扰乱了他的听觉——这是专门针对他的!
周雅人神色骤变,飞射的箭镞擦着他脖颈的皮肉掠过,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线。
而刑台之上,虎影刑威直直降下……
周雅人奋不顾身劈出风刃,却尽数被利箭击阻。
在连铁碰撞的干扰下,他听不准声,自然也躲避不开危险,一道利箭贯穿他肩胛,另一道箭镞击穿他膝盖。
剧痛蓦地袭来。
好在他这双眼珠子不算全瞎,幸而他能看得见白冤,哪怕被连铁干扰,周雅人也能精准地甩出数十道风刃,斩向白冤身上的刑链!
谁能想到,风陵渡这处刑场,竟是专为白冤而设。
而这设刑场之人,还做足了对付他的准备。
周雅人当然记得这道连铁碰撞的声响,在他第一次踏足北屈之时就曾听见过,是名磨镜匠。他没记错的话,孙绣娘死前,曾寻那镜匠磨过昏镜,兴许,磨的就是他拾得的这面铜镜。
第108章 劫法场 “听风知确实该杀。”……
烽燧台此刻多出两道人影, 逆着灯影站在瞭望台前观刑,和午时围在风陵渡观刑的商贾百姓们一样。只不过,他们是观刑者,更是搭台子的施刑者。
“唔, 果然来了个劫法场的。”
“一道杀了?”
“瞽师那身本领稀有得很, 将来大有用处, 轻易杀不得。”
此地南接豫西, 西望关中,乃三省交界。
观刑者分批隐伏于三省河岸高崖之上, 视野足以覆盖渡口乃至方圆数十里河道, 阻击周雅人的箭镞正是从高崖之上射出。
本来这些日子费尽心力嫁祸构陷盐引案,特意将监察御史引到风陵, 就是借助拥有皇权特许的钦差大臣之手搭建刑台,随便砍一批脑袋, 就能以冤死之人锻造刑链天罗,本来已经彻底擒住了白冤,只待就地处决, 奈何不出意料地杀出个“劫法场”的听风知。虽然这一环也在意料之中, 但是,他们没料到这瞎子会拼着被乱箭击杀的危险去斩刑链。
正常情况下,当一个瞎子身处险境, 听觉又遭受干扰的时候, 定然不敢轻举妄动。
瞭望台前的某人立刻紧张起来:“刑链断了!”
铛——
束缚住手脚的刑链应声而断, 白冤终于挣脱镣铐,强行压下/体内那帮造反闹事的冤孽,骤然拔地跃起,如一头困兽冲破桎梏, 身形快如残影,在最后关头擦着虎影的戮爪翻滚出去,顺带手搂住箭矢下的周雅人,护着他闪到渡口立的税碑后:“雅人……”
惊心动魄的从天降刑罚下逃生,周雅人盯着白冤皮开肉绽的脖颈,和那一身染血的白衣,心脏撞得肋骨都在隐隐作痛,他压制不住那一瞬间的惊惧和后怕,因为就差一点:“我来迟了。”
虎影如星辰坠地,重重将刑台砸出深坑,青砖碎石迸溅,风陵地动山摇,滔滔黄河都在这场地动中激荡倾汤,巨大的轰鸣和浪潮掩盖了周雅人的声音。但是白冤听见了,她快速扫过周雅人肩头膝盖处的贯穿伤,没什么多余的废话,只简明利落地撂下一句:“待在这里,给自己止血。”
“白冤——”
白冤更没时间听他废话,起身之际手里凝出一丈坚如钢铁的冰刀,身如急电般劈向虎影。
周雅人连她一片衣襟都没来得及握住,明明上一刻他们还在烧着麝香的暖阁中亲吻,下一刻就被拘上了刑台,而白冤身上的酒气还没散。
此白虎临刑,是引星煞之力所化,象征天授刑杀之权,如铜皮铁骨,刀枪不入。
白冤提刀劈斩间,铿锵之声响彻河谷,掀起的大浪撞上崖壁,殃及停泊渡口的大小商船,在巨浪中飘摇翻涌。
白冤手中冰刀寸寸碎裂,无数枚破冰呼啸着插进地砖墙体,岸口的税棚瞬间分崩离析。
虎影目如赤电,凶悍无比地朝她扑来。
白冤身轻如燕地落于河岸,一抬手接住翻涌的潮头,将这波到手的浪潮捏成刀枪,刺向虎影拍下的利爪。
锵——
浪潮化作的刀枪再次碎裂,着实显得不堪一击,而星煞之力却非同小可,猛地将白冤震飞出去,在她撞上浪潮的瞬间再次聚起数柄长刀劈斩而出……
虎影周身如鎏金,每一步都踏得风陵地动山摇,所行所过之处,木栅道尽数断裂,威力可想而知,因而每一次劈斩都能震得白冤双臂发麻。
虎影尾鞭横扫过来,白冤仓促急退,地石一路崩裂数丈,直至她脚下。就在白冤身形不稳之际,一道劲风忽然从背后托了她一把,撩起白冤银霜般的长发,千丝万缕的扬在风中。她没有分心,借了把某人的东风腾空飞旋,一脚将虎影踹进黄河,浪头腾起十丈高,涨潮似的冲向口岸。
落水的虎影长啸一声,啸动山岳。
立于烽燧台观刑的人只觉震耳欲聋,忍不住道:“今日要弄不死她,往后麻烦可就大了。”
另一条黑影倒算镇定:“怕什么?”
仅凭观感而言:“强得可怕。”
有连铁碰撞的声音做干扰,说什么都不怕被那瞎子听了去:“再强也受天道压制,只要用对方法,就没有伏诛不了的邪魔,瞧着吧,她今日必死无疑。”
“这么有把握?”
“总不至于白忙活儿。”
“之前在北屈,太行道那帮修士都没能降住她。”
“几个毛头小子能成什么气候,动静倒是闹挺大,再说,太行山那帮蠢才,算上天师京宗在列,恐怕连这位的底细都摸不清楚,她可不是随随便便画道符咒就能镇住的鬼邪。”
的确,这段日子他们忙里忙外地做局布阵,可以说下足了功夫,也是今日才得知炮制冤案是为了捕杀此女。
真是奇了怪哉,修道至今,头一次使这么离奇的招数,以冤案刑罚作阵基,而且相当好使,完全就是对症下药量身定制。
饶是如此,阵中的情形也不容乐观,怪只怪半途杀出来个劫法场的瞽师,直接斩断了桎梏的枷锁,不然此刻本该彻底结束了,再无后顾之忧地回去睡个安稳觉,只可惜……
河床被砸得震荡不止,虎宿猛地从炸起的水花中窜起,张开的长爪形同屠刀,劈空朝白冤斩来。
白冤飒踏浊浪,脊背如出鞘寒剑,一把拽起咬合在闸石间的铁锁,横贯百丈黄河的闭渡链犹如卧蟒,在白冤手中抬头复苏。
风陵闭渡锁链以玄铁铸造,经千锤百炼,重逾万斤,历来横锁黄河,夜守风陵,甭管多么大型的商船都休想闯渡。而今这根巨链被白冤掂在手中,从紧咬的千斤闸石中狠狠绷断,甩出的鞭啸致人耳鸣,几乎将星煞所化的虎影当空打散!
说来讽刺,她在太阴\道体被刑链束缚了这么长时间,临到头,锁河的巨链使起来竟比劳什子冰刀还要趁手。
虎影在浪潮中打了个滚,翻身衔住卷来的巨链向后猛拽,拖着白冤往前栽去。
与此同时,周雅人撑着税碑站起身,折扇掀起的飓风卷着大浪和泥沙,在大河中央形成龙吸水的壮阔奇观,硬生生绞住了那头生性弑杀的猛兽!
连铁相撞的声音不绝于耳,哪怕听不见,他也能因着能够见阴的半盲助白冤一臂之力。
然而河水被飓风抽吸的顷刻间,岸边的大小船只绷断了系在石桩上的绳索,所有船只翻的翻,沉的沉,船舱内的米粮药材、丝绸布帛、瓷器铁器等等货物,全部倒泄河中,尽数倾覆。
经停此地的大小商贾一夜间亏得血本无归,明日一早,决计是要哭爹喊娘捶胸顿足的。
高崖上的观刑者实在看不下去:“都什么时候了,那瞽师碍手碍脚,再不除掉他的话,只会坏事。”
着急的俨然不止他一个。
话音刚落,数道利箭便朝着税碑旁的周雅人激射,但他耳力全然被连铁干扰,根本听辨不清。
“躲开!”白冤厉喝一声,但是岸边的周雅人充耳不闻。
白冤踏浪急奔,溅起的浪花立即化作冰刀弹出,于千钧一发之际,击偏了那支足以贯穿周雅人咽喉的利箭。
周雅人似有所感地愣了一下,随即不顾伤腿和危险朝前迈了半步,御风推着河心那股通天贯地的龙吸水,将刚冒出头的虎影重新吞噬进飓风旋涡之中!
河岸退潮似的露出滩涂,只听噼啪一声,白冤翻手间,巨链骤然腾起,犹如黑蟒腾空,浪过链隙时迅速凝霜成冰,给这条黑蟒覆上坚冰鳞甲,插满尖刺冰锥。绞进风暴时,巨链冰刺当场将那头凶兽贯喉,且听虎啸惊天动地,白冤趁机抽浪化刀,身如利剑,悍然插进大张的虎口!
虎形骤然化作光影消散,然而尖刺的獠牙却在白冤钉入虎口的瞬间嵌进肩胛,携着星力的刑杀之刃瞬间腐蚀灼烧伤口。
席卷河心的暴风瞬间溃散开,去承托急速下坠的白冤。那道通天入云的巨大水柱失去飓风斡旋,猛地兜头泼洒而下,如天漏倾盆,在这一方天地下起一场疾风骤雨,浇在所有人身上。
与此同时,道道弩/箭刺破“疾风骤雨”,将岸边的周雅人当作靶子。后者当然感知到了巨大危机,然而连铁快速急撞,仿佛密集的尖针扎进耳孔,疼得周雅人险些站不稳,于是他扶住税碑,凭直觉甩出风刃抵御,无差别截住数柄利箭。
不容他们喘口气,随着河雨而至的,是又一头虎影在星空中幻形!
周雅人神色骤变:“白冤!”
白冤才刚站稳,闻声微微侧过头,声音中透着股冷厉:“顾好你自己!”
倾盆的河雨冲掉她身上些许鲜血,白冤一扬手中蟒鞭,足尖轻点闸石,朝虚空中的虎影跃去。
“嘶,真难对付。”烽燧台上的笑面人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把油纸伞,好像早有准备似的,“骤雨”刚一下,他就撑在了头顶。这伞面花团锦簇的,渲染相当艳丽大胆,跟他这身鬼里鬼气的装扮形成强烈反差。
旁边被浇透的人翻着白眼觑了那把伞好几回:“你这把伞,也太花哨了。”
“不好看吗?”
旁边人一言难尽地说:“好看,但是不像你风格。”
“太素的话,我觉得有点不太吉利。”
“……”你穿得就很吉利吗?!
“现在什么时辰了?”
“丑时刚过,你要出手了?”
笑面人看了看天,双脚像焊在了烽台上,从始至终没挪过地方,管他地动还是山摇,非常有定力且沉得住气:“还有时间。”也许用不着他出手。
身旁那人也抬头望天,奈何混着泥沙的河雨滴入眼睛里,不得不埋头去揉,然后听见笑面人叹息道:“听风知确实该杀。”
说话间,弩\箭穿云破空,直刺周雅人盲瞳!
他看不见即将刺目的利箭,正一眨不眨盯着凌空而起的白冤,就在箭头钉入眼球的瞬间,剑光一闪,一柄长剑及时挡在周雅人眼前,镜面似的剑身映出他清俊的眉眼。
紧随而至的林木吓了个魂飞魄散,气都喘不匀。
拔剑为周雅人挡箭的自然是快同门一步的李流云,他神色凝重而肃杀地盯向夜幕下,白冤被虎影猛地一口撕咬住。
林木惊骇出声,奔来的脚步尚未刹住,想也不想,提了剑就冲上去:“师兄!快救她!”
第109章 老妖怪 她会死吗?林木最后想。
“啊, 咬住了。”笑面人撑着艳丽喜庆的油纸伞,语调透出几分轻快。
黑衣人抹了把淌水的面颊,性情显然不如笑面人乐观:“怎么又冒出几个捣乱的横插一杠。”
笑面人道:“是哦,来得真及时, 你们差一点就钉穿了听风知的脑壳, 害我白白替他捏了把汗。”
黑衣人经常搞不懂这位肚子里的九曲回肠:“你到底想不想杀他?!”
笑面人不假思索:“想啊, 但也不妨碍我担心他吧。”
黑衣人“啧”了一声, 因为看见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五官都没完全长开呢, 能有多大能耐, 就从渡口一顿助跑,抡起长剑冲向虎影, 结果还没挨着边儿,就被巨大的刑杀之力震飞出去。
林木万没料到半空中的杀气竟会强劲如斯, 整个人遭到重创,仿佛震碎了五脏六腑,狠狠砸向河滩。
“三木!”连钊色变, 飞身接住林木的瞬间, 也被强悍的余威扫得倒退几丈远才堪堪刹住身形,好似经历了一场胸口碎大石。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闻翼见此场景,惊震不已, “怎么会这样?”
于和气连忙扶住林木查看伤势, 抬头便见白冤死死掰着虎口獠牙, 以免屠刀似的獠牙咬合下来,两三口就能将她嘎嘣嚼碎。
虎啸声响天彻地,让远在芮城客栈的几个少年听得一激灵,本来李流云正夜观星象, 那句白虎噬罪的话音刚落,风陵渡口就是一阵惊天动地,几名少年立马意识到大事不妙,二话不说匆匆赶至,此刻来到当下,简直耳膜胀痛。
且不说渡口怎么会埋伏着这么大的阵法,听风知和白冤又是怎么陷入其中的?
战况紧迫,没人能为这群少年解惑。
周雅人执扇的手腕急速翻转,猛地掀起阵阵狂风,搅着大浪铺到他脚下,涌起的风浪直接将他送入长河,折扇翻覆横扫间,听风知袖袍飞扬,脚下的大浪蓦地腾空十丈高。
听风知御风逐浪,风暴以“翻江倒海”之势卷起浩浩波涛,混着泥沙的黄河水好似沸腾的铜汁,从地壳裂缝里奔涌而出。周雅人翻浪覆手间,黄河犹如沉眠百年的苍龙起陆,驮着他腾入长空。
周雅人再度扬扇,振风劈开战局中的刑杀之力,足踏“苍龙”悍然直上,冷峻的眉眼透着腾腾杀伐气,御风成飓——掀起的风刀裹在飓风漩涡中,足以将一切搅成齑粉!
轰!
风刃绞杀住虎影的同时,白冤徒手拔下獠牙,将自己从虎口中挣脱出来,旋即抽身,错开风刃扑坠直下。
乘风踏浪的周雅人展开双臂,顺势接住朝他扑来的白冤。
“劳驾搭把手……”白冤刚一开口,就被周雅人打断,“不用跟我客气。”
大浪滔滔,白冤匆匆看他一眼:“如果我今夜在劫难逃……”
往往以这样的句式开头,后面绝对不是什么好话,周雅人没容她说完:“不会的。”
他虽然说着不会,心却猛地揪起来,连带着挂上眉头,毫无觉察地蹙着。
因为哪怕白冤杀了一只,他也拼尽全力搅碎一只,夜空中星链晦涩闪烁,竟再次幻化出一道虎影,誓要与白冤不死不休。
天讨有罪,白虎噬尸,因此天道要将其彻底戮灭。
“等过了今夜,”他突然生出一席话想跟白冤说,“我陪你饮一壶汾清。”
白冤垂目看着他,那双眉睫在水雾中洇湿了,像沾了泪痕,怪招人疼的。白冤并不想应承这些多余而没意义的约定,索性还是道:“如果我在劫难逃……”
周雅人并不想听下去,自顾打断:“你不是说要品鉴么?”
白冤一愣。
他们当然都清楚,品的自然不是这壶汾清。
就听周雅人说:“我身无长物,就这副皮囊还算有些看头,你若想品,便许给你可好?”
“这种时候……”白冤差点反应不及,“说这个合适吗?”
没什么不合适的,因为除了说这个,他竟不知道白冤还有什么喜好,他其实从来不了解白冤,也只有这个,是刚刚白冤跟他袒露过的。
这世上,随时随地,都有人在经受生离和死别。
当这种生离死别突然降临的时候,周雅人心里猛地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让他很想用什么留住白冤,而他原来不知道该如何去留,于是他能想到的,也就仅此而已了。
“等过了今晚,你想怎么品都行。”
这话说的……换个地方绝对教人心猿意马,但在这生死存亡之际,白冤头顶天象刑戮的法场,脚踏浩浩黄汤,她想自己恐怕无福消受,索性扣住周雅人后脑勺捞过来,重重在其唇上“品”一口,今夜就算被天象屠了,也不算太亏。
周雅人蓦地怔住,只觉唇上先是一软,继而重重碾过,最后一疼,白冤咬得他回过神,分开的时候听见对方笑着说:“那就一言为定。”
周雅人眨眼间,白冤已经拂袖跃去,染血的白衣扬在浩瀚无际的夜空中,长鞭直取星链幻化的虎影。
而此情此景,看得林小木瞠目结舌。
河岸众太行道少年俨然也很意外,李流云意外之余,神色多了几分复杂,毕竟在此之前,谁也没看出来白冤和听风知还有这层超乎寻常的关系。
“原来如此,”烽燧台上的笑面人总算明白了,听风知为什么不顾自身也要出手救她,于是情不自禁有感而发,“人啊,最绕不开的,就是情情爱爱。”
“这俩人……”黑衣人欲言又止,他很煞风景地想,那女的不是刚从太阴/道体的封印中出来不久,“才相识几天。”
面具下的笑面人咧开嘴角:“说到相识,那可真是久到没头了。”
黑衣人不明所以:“什么意思?久到没头是多久?”
“就是很久的意思。”
“有你久?”黑衣人突然非常好奇,“话说你真得了长生吗?”他怎么这么不信呢。
笑面人还是那句老话:“你爷爷的爷爷是我孙子。”
“……”我跟您老说话是真累!
黑衣人相当无语,哪个活够八百岁的老妖怪会是这副德行:“你最起码得比我稳重点吧?”
笑面人叹了口气,他挺无奈:“惭愧,我可能就是你们常说的那种,老不正经吧。”
老不正经八百年都没沉淀下来,偶尔抽风不着边际,时常东拉西扯胡言乱语,总在装神弄鬼和仙风道骨之间反复横跳,亦正亦邪,人格分裂。嘴里时不时颠三倒四地重复着“你不知道,我以前啊,作孽啊。”或者是,“你不知道,我以前啊,可厉害死我了。”
笑面人总提以前,提了跟没提一样,你若追问,他就摇头叹息:“不提也罢。”
不提就不提吧,那你总是念叨个什么劲儿呢?
而他装神弄鬼起来就显得相当邪门儿了,比如现在,但又不得不承认,实力一亮,他那句“我可厉害死我了”并非吹牛皮。
笑面人也不知道为何,突然又抽起了风:“什么情情爱爱的,俗!这都死到临头了,怎么还有心思卿卿我我的,人不能就这点追求,”笑面人难免有些失望,“我以为她不至于染上这种俗不可耐的习气。”
黑衣人早听说他是什么前朝余孽,这思想境界也是蛮绝,圣人尚且娶妻生子呢,她怎么就不至于?话本子里的神仙有事没事还要下凡犯个跟人“鬼混”的天条,再历个跟人“鬼混”的情劫,乐此不疲。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话本子总喜欢编纂神仙下界,犯天条,过情关,可能因为善男信女们偏爱此道,有这癖好。
话本子暂且不提,您老人家不也是俗过来的,否则我爷爷的爷爷怎么会是您的孙子呢?
话说,我爷爷真的是您孙子么?
原本他是从来不信的,由着对方瞎扯淡,但是听过太多遍,耳朵起了茧子,偏偏他还跟这老鬼一个姓氏,也不由得开始自我怀疑了。
但黑衣人没顾得上追问,因为注意力完全被河心的战况吸了去。
黑蟒似的玄铁巨链甩出去,鞭响裂空,绞住虎影时火星迸溅!锋利的虎爪愤而撕咬,硬生生扯断了这条锁河千年的巨链。
与此同时,周雅人呼风成飓,卷起脚下“苍龙”,咆哮着撞上虎影!
浊浪滔天,响如谹谹殷雷。
从几名少年的视角看去,仿如怒龙冲天,接星腾月。
少年几人彻底看呆了,张着嘴,又见白冤自浊浪中抽出一柄寒芒长刀,腾空踏月,挥刀起落之间,好似斩星!
然而,青冥何止九万里,星斗当空不可及。
白冤根本斩不了那九霄之上的西方七宿,只能斩下七宿所化之虎影,然而星辰照耀之下,七宿再度化形降世,往复不绝,除非破了星象天戮……
且不说他俩能不能窥破,此刻对上七宿星煞,却是半点空隙都腾不出手,根本无暇他顾。
即便那二位再强,这时候也该精疲力尽了。
烽燧上的笑面人兴奋起来:“好戏才刚刚开锣。”
而那位被大招耗到力竭的听风知已经被虎影一尾鞭扫出了局,整个人砸向河岸税碑,幸而被几名少年拼力架住。
再望白冤,差一点被锋利的虎爪开膛破肚!
她的动作明显迟缓了许多,再也不似方才敏捷,几次险些被虎影撕碎。
林木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儿,急得攥紧了剑柄,又想不管不顾冲上去,被连钊猛地一把拽住胳膊,吼道:“你别乱来!”
“可是她……”
“没看见那是神仙打架吗,你去了只会白白送命!”
周雅人猛地吐出一大口血,感觉肋骨被那一尾鞭抽断了,扎进脏腑阵阵剧痛。
他强撑着站稳,拼着筋脉尽断强行御风——风扫横波,石浪相激。
“听风知……”李流云开口欲拦,又想到他和白冤刚才的举动,便知拦也拦不住,于是将劝解的后话咽下了肚。
就在此时,弩/箭自四面八方飞射而来,所有少年齐齐拔剑击挡。
很显然,弩/箭基本是以周雅人为靶心,齐刷刷朝他射击。几名少年反应不可谓不快,立刻将其围在中央,面朝四方斩断袭击。
周雅人不顾自身是何处境,左右还有几名少年照拂,但是白冤此刻孤立无援。他掀起千丈浪峰,及时帮白冤挡下一道虎爪,再扬扇时,浑身筋脉胀痛阻塞,他整个人差点跪倒在地。
利箭穿云破空,嗖嗖之声不绝。
李流云快速扫一眼四周,好端端的渡口已经沦为废墟,他观察了这么须臾,差不多已经理出一点头绪,于是挑开乱箭,径直跃向那方坍塌的刑台……
且听一声振聋发聩的虎啸荡开,众人毛骨悚然抬起头,就见夜幕之下,虎影腾起,五柄屠刀般的利爪捅穿了白冤肚腹!
虎影踩踏着白冤的身躯急速下坠。
周雅人瞠目欲裂,一把推开挡于身前的连钊扑出去,执扇的手刚抬起,一道弩/箭便击穿了他的掌心。
周雅人好像丝毫没感觉到疼,执扇的手只是被弩箭的劲力击得颤了一下。
林木僵在原地,不知道是惊恐还是什么,下一刻,他的视线就被筑起的浪峰盖住了。
她会死吗?林木最后想。
第110章 破天象 风者,天地之使
风扫横波, 腾跃千丈,浪脊如山刃撞向虎影。
当虎爪捅破肚腹至背脊后透出的瞬间,白冤只觉烧红的铁刃绞进腹腔,周遭的洪涛声大到她耳鸣。
白冤失重般被象征天象的虎影一脚踏进长河, 视线在急坠中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像一片枯叶。直到裂石的怒涛劈过来, 却轻柔又谨慎地将她卷进浪潮, 连起伏都是平稳且毫无冲击的。
白冤遥望青冥,繁星当空, 这本该是个风平浪静的安稳夜, 她卧倚房梁之上,在歌舞升平的喧嚣中虚度一场, 饮汾清,听弦音, 吻红尘。
也算尝过人间各种滋味。
她这一生,从未设想过自己的结局,天地之万物, 生死皆难料。就像她并未料到有人为了捕杀她, 处心积虑在风陵搭了这一方刑台,借天道之刃施于刑,屠有罪。
虎影被如刃般的浪脊冲撞之际, 贯穿白冤肚腹的利爪猛地抽出, 鲜血开闸似的从捅穿的裂口漏出来。
白冤躺在起起伏伏的横波里, 顺道赏了会儿夜空星辰,直到一只血淋淋的手揽过来,颤抖着将她捞上岸。
白冤。
周雅人的声音堵压在喉咙里,根本喊不出声。
当白冤对上周雅人泛红的眼眶时, 没来由地在心里叹了口气,竟然生出几丝无奈:“没死呢,哭早了。”说话间,白冤抬手压住肚腹,冰霜瞬间冻住伤口凝住鲜血,“你先憋会儿,等我死了,再哭也不迟。”
都什么时候了,她还有心思胡说八道:“你做……”
白冤将前腹后脊的贯穿伤彻底封冻住,在其肩头借了把力撑起身,盯着在怒涛中挣扎的虎影,不需片刻,那落水的畜生就能立刻蹿上天:“待我收拾了那孽障……”
“白冤!”周雅人攥紧她手腕,“你先喘口气,我来对付它。”
她很清楚周雅人的状况:“不用白费力气,这本来就是为了斩我的天象刑场,星耀照罪,那七宿白虎,即便你我累死累活都是杀不尽的。”
林木和连钊不知何时疾奔而至。
林木胸膛起伏,呼吸急促:“难道就没有破解天象的办法吗?”
“破天象?”要不说这小孩儿天真可爱呢,居然能说出破天象这么大言不惭的话来,白冤笑问他,“谁能摘星辰?”
林木瞠目,被这句谁能摘星辰给彻底问住了。
白冤忽而又想起来:“不过倒是有这么一位。”
林木不过脑子,脱口:“谁?”
“共工怒触不周山,天倾西北。”故而日月星辰皆偏移。
林木都急得不行了,她居然还说这些没用的上古传说。
没等林木反应过来,且听一声震耳欲聋的虎啸,白冤和周雅人同时腾跃而起,掀起的风浪如同滚雷,山呼海啸般扑向虎影。
白冤踏浪而行,奔涌的浊浪在她脚下冻成数百根冰锥长刺,再被推波助澜的周雅人振臂掀出去,尽数扎向暴戾无匹的凶兽。
嘭嘭嘭——
扎向铜皮铁骨的无数冰锥爆裂,大河之上的夜空下刀一样,在星辉的照耀下雪亮刺目,溅飞的冰锥时不时插入石崖河滩。
林木惊骇地看着那两人,好几次虎影的獠牙差点刺进白冤咽喉,将她脖子咬断,虎爪则削断听风知一戳墨发,继而撕裂了他的衣襟,无一不是死里逃生。林木被一幕幕险象环生的场景骇得冷汗直流,铆足了劲绕着河岸狂奔:“师兄,流云师兄,快想办法。”
虽说天象不可破,但此阵不是人为布罗的吗,人为的怎么就不能破了?林木知道流云师兄受天师倾囊相授,最擅阵法,迄今为止,什么样式的阵法都难不倒流云师兄,这次也绝对难不倒师兄,他一定会有办法。
刚才连钊师兄说什么在天成象,在地成形,此阵是引星力布罗的天刑,一旦运转,就算白冤把这座刑台砸个稀巴烂也无济于事,因为这个阵法的精髓不在地,而在天。
因此他才会口不择言地问出如何破天象?
而白冤那句“谁能摘星辰”仿佛是在嘲讽他无知又白痴,林木咬紧牙关,没功夫跟那邪祟计较。
要是天象都能破,那么白冤和听风知也不至于此了,除非,连钊师兄方才说:“除非天亮。”
天亮了,此阵所引的白虎七宿自然就散了。
这一点白冤和周雅人当然也十分清楚,可他们能耗到天亮吗?
林木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竟然弱到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因为跑得太急,他的所有注意力全在听风知和白冤身上,没留意脚下,一失足陷进断裂的木栈中,尖利的木茬直接划破了小腿。
划伤一点皮肉都这么痛,何况那邪祟被虎爪捅穿肚子,即便伤成那样,她还一声不吭地将伤口冻住……
林木忍着疼痛将小腿拔出来,刚弯腰去拔扎进肉里的木茬,就听远处的于和气喊劈了音:“听风知!”
林木豁然抬头,就见锋利的虎爪剖进听风知胸膛,就在刺破衣襟扎进肉里一寸的瞬间,白冤一把拽住虎影后腿,狠狠往后一拖。
与此同时,虎尾猛地斜抽在白冤身上,本就撕下层皮的脖颈顿时皮开肉绽。即便如此,白冤依旧死死抓着这畜生的后腿不撒手,拖着虎影直砸而下,斜撞向崖壁!
这一撞,山石崩塌,地动山摇,烽燧台震颤嗡鸣,磷火灯嘎吱嘎吱摇摆不休。
笑面人已经收了油纸伞:“知道她难杀,没想到这么难杀。”
他身边的黑衣人早就被这种惊心动魄的场面震慑住。
“白冤!”周雅人急坠而至,将伤痕累累地白冤捞进怀里。
她的白衣被血浸透了,肚腹冰封的伤口也在往外渗血,周雅人甚至不敢鲁莽揽她——原来白冤浑身寒凉,血也是热的。
“可惜触的不是不周山,”她也不是共工,她没那么大能耐,能折天柱,绝地维,让天倾西北。等打完这一场,白冤想,她就不打了,反正怎么着都打不死这头畜生,何必浪费力气,怪累的,还把周雅人折腾得半死不活,这人身子骨本就孱弱,要是白搭一条性命,不划算。
“说起来,”白冤压低眉眼,面色透白,再次将撕裂的伤口冻起来止血,“我也活够了。”
“什么?”周雅人没料到她会突然说这句,一时有些怔然。
况且,她俩这点交情才哪儿到哪儿,周雅人没必要为她枉送性命:“你就别来蹚这浑水了。”活着不好么,白冤止住血,伤口处染红的冰碴子簌簌而落。待虎影翻出黄浪之际,白冤猛推周雅人一把,手上的血迹抹在对方衣襟上,天象要屠的是她,她不想牵连别人,“趁还有力气,赶紧带那几个少年离开。”
周雅人一条膝盖遭利箭刺穿,被白冤推得趔趄不稳,他当然不可能弃她而去:“我以为你怎么样也要把那个人拉出来抽筋扒皮。”
白冤回头觑他一眼,心里想,少来激我,被这么碾压式的虐杀已经够窝火了。
她又何尝不想抽其筋扒其皮,但是人心险恶,机关算尽,早就搭好了刑台招待她,白冤刚从地狱里爬出来,哪里斗得过。
然而,风声撕开黄河,直斩虎头,这一击周雅人倾尽全力,几乎将奔涌不息的河流切断,虎影急速闪开,转头扑向周雅人。
白冤即便再有耐性,也露出几丝不悦,这瞎子非但不走,竟还肆无忌惮缠斗上来。
眼见那头该死的畜生卷土重来,林木倒抽一口冷气,短短须臾,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流云师兄,快想办法,再这么下去,他俩都会没命的!”
李流云踩在血迹斑斑的乱石间,并未因此扰乱心神,观阵最忌心浮气躁。他紧锁着眉头看过去,庞大的虎影一头撞飞听风知,并朝白冤撕咬而去!
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但是白冤和听风知已经撑不住了,按此等打法,没几个能撑到现在,撑过一宿。
白虎威震白邪,若不出意外,所有邪魔都将死于虎口之下。
“星耀照罪,星光既刑光,”李流云抬首观星辰,布局之人这盘阵几乎不留任何转圜的余地。
但是——
李流云目光放远,遥望天边积云。
也许除了坐等天亮之外,还有个办法值得一试。
“听风知!”李流云跃出坍塌的刑台,踩着乱石来到河岸,大声喊,“试试御风卷来云层,挡住星辰!”
林木闻言,几乎是在瞬间振奋得血液上涌。
对啊,不能摘星辰,但能遮星辰。
他就知道流云师兄一定靠谱!
不过即便遮星辰,对一般人而言也是天方夜谭,但是身怀御风术的听风知兴许可以。
当初他们在北屈鬼衙门掘阵法掘出个刑鼎对付白冤时,听风知御风招云雷的搅局场景至今记忆犹新,太行道一众少年也因此对其肃然起敬。
风陵渡洪涛震耳,林木生怕浪峰上的听风知没有听见,他一边在河滩边追逐着浪峰上的听风知疯跑,一边扯开嗓门儿大喊:“听风知!御风!招云!遮星辰!”
林木追逐着翻涌的浪峰,堪称歇斯底里地喊了好几遍。
“听风知……遮星辰!”
浪峰之巅的周雅人终于听见了,手中折扇一掀,飓风惊澜,于是黄河起陆,水龙腾空,拔地直上千仞直!
此刻他的耳边除了狂风咆哮,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太行道众少年仰起头,直愣愣望着蹿上九霄的黄河水柱,已经辨不清听风知的面目,只能看见翻飞的青衣长袍,身处暴风眼之中。
周雅人扯下腰间律管,吹响之际,仿如鲲鹏展翅千里极,振翅间掀动天地之气,风掀积云,如倒悬的巨浪汹涌来袭。
此等场面,林木只觉头皮发麻,听风知果真名不虚传!
李流云目不转睛盯着迁徙的云瀑,争先恐后的情形仿佛天河突然爆发一场海啸,看得人惊心动魄,神魂震荡。
《河图》有载:“风者,天地之使……阴阳之怒而为风。”李流云盯着周雅人御风,此等神通,运用的是八卦,“巽为风,风行天上,上巽下乾;风行地上,上巽下坤;风行水上,涣,上巽下坎……原来如此,”李流云总算明白过来,“听风知悟的是先天八卦。”
风陵渡飞沙走石,刮得连钊险些站不稳,恨不得把自己扎进地里:“先天八卦?”
“伏羲始画八卦,列八节,而化天下。”李流云好似自语,喃喃望着上空。
天边云潮翻涌,如滚滚浓烟,被无形的天地之风卷向风陵,好似天之屏障。
烽燧台上的黑衣人终于不淡定了,本以为万无一失的局面突然逆转:“没想到……御风术果然名不虚传,怎么办?!”
他今日是真开眼了。
笑面人岿然不动,默不作声,死死盯住与虎宿相斗的白冤,经过长达半宿的殊死搏斗,她已经是待宰的羔羊,翻不起浪了。
可惜只差一点,虎宿就能把她拦腰嚼断了,白冤闪躲倒及时。
阴云已经铺满风陵渡整个上空,只有点点星光从云层间的缝隙漏下来,时间不多了。
但是紧接着,锋利的虎爪便捅进白冤肋下,爪尖贯穿其后背,她再也无力挣扎。
虎影张开巨口,森白的獠牙似倒悬弯刀,寒光在齿尖一闪。
这一刻,观望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就在虎口即将咬断白冤脖颈时,云隙彻底被填满,滚滚云潮遮天蔽星,抵上白冤咽喉的齿尖倏地消散!
即便如此,林木还是觉得喘不上来气。
下一瞬,周雅人就从千丈高空直坠而下。
李流云脸色一变,纵身跃起。
其余太行道少年简直手忙脚乱,一时不知道该去接住听风知,还是去打捞白冤,反正这两人离丧命都只差半步。
就在少年们慌手慌脚之时,烽燧台上的磷火灯嘎吱摆动起来,黑衣人甫一回头,身旁已经没人了。他再转头看去,那老不死连声招呼也没打,就撑着他那把作秀的油纸伞跳了崖,甚至很有几分风姿的降落着陆,跑得比贼还快,几十丈的距离在他脚下缩地成寸,瞬息间逼至渡口,从一名太行道少年的身边掀了过去。
林木只觉眼前一花,没等他完全搞清楚此刻是什么状况,腿就比脑子快地扑向倒在河滩边的白冤。
因为那记刀光实在太刺眼了,林木根本来不及想,同时手里的长剑朝着那道身影钉出去!
油纸伞转得林木眼花缭乱,直接挡开了他的长剑。
林木骇然色变,几乎嘶吼出声:“你干什么?!”
闻声,白冤掀开眼缝,视线却朦胧不清,仿佛看到一张笑眯眯的脸,提着把锃亮的刀,朝她俯下身来,轻声细语地开了口:“秋决刀,百罪铸成,今日就让它送你一程。”
飞扑而来的林木听见了。
秋决刀,不就是刽子手秋后问斩时,用来杀头的那把刀吗?!
百罪铸成,也就是这把刀砍了起码一百个人头!
这他娘的究竟是从哪冒出来的阴湿厉鬼!《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