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古代言情 > 竟不还 > 170-180
    第171章 通秘境 “真够不要脸的。”……


    见陆秉无动于衷, 陈莺面上的假笑难以为继:“怎么,打算跟我装聋作哑……”


    阿聪见她又要发作,妄图息事宁人,站起身准备拉她出去。


    “别拦我!现在什么时候了, 谁有工夫陪他耗!”陈莺反手推开它, 径直越过方桌, 一把揪住陆秉胸前衣襟, 动作十分粗鲁野蛮,把陆秉连扯带拖地拽起来。


    由于蛇脉不稳的缘故, 陆秉四肢软绵, 扫翻了近前的粥碗,被刚熬好的稠粥烫红了手背。


    陈莺一旦发起疯来绝不会轻易安生, 只顾将陆秉拖拽出去,阿聪向来由着她闹, 只好站到一侧不再阻挠。


    陆秉踉跄不稳,只能狼狈不堪地被陈莺拖着走,膝盖脚踝磕在硬实的桌角椅凳边上, 疼得他揪紧眉心。


    “我辛辛苦苦在你身上下了这么多功夫, 就是为了让你捧着阴燧开路,带我们通往海上‘神山’。”陈莺喘息着把他拖出舱室扔在甲板上,毕竟是个八尺高的大男人, 尽管消瘦, 骨头也很有些分量, 陈莺拖着他格外费力,“阿聪,把阴燧给他。”


    阿聪迟疑半晌,在陈莺阴冷的目光中拿出阴燧。


    陈莺许是嫌它动作慢, 一把夺过阴燧,她刚拽过陆秉的手,就看见手背上一片灼红:“手怎么了?”


    陆秉没吭声,倒是阿聪做了几个手势。


    陈莺刚才没留心,知道缘由了也不会怎么样,本来陆秉就是任她作践的丧家犬。


    “你不想这一船人为你陪葬,最好配合一点。”她已经习惯了用旁人的性命威胁陆秉,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拿捏住他。哪怕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按理说这些人死就死了,跟他陆秉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又不是救苦救难的菩萨,他自己就在地狱苦难中生不如死,还要一次又一次顾别人死活,让她每次都能得逞。陈莺自认没有丝毫同情心,而今也觉得陆秉有点可怜,当然她有自知之明,这份对陆秉的同情和黄鼠狼给鸡拜年无异,想到此,陈莺语气缓和了一点,“陆捕头,帮我送阿聪他们回乡,好不好?”


    陆秉无动于衷侧过头,直到感觉手背传来一阵凉意。


    陈莺正垂着头,握着他手腕,挖了一指膏药轻轻抹在烫伤处,难得心平气和地跟他说话:“他们用痋术炮制伏羲之躯,害了不死民,害了很多人。而我重拾了这群人的老路,害了你,同样害了很多人。你是不是时常会想,明明跟你没关系,为什么我会找上你?你何错之有呢?你不明白吧?我以前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会遇上那样的父母,拥有那样的命运?我何错之有呢?阿聪它们也一样,为什么好端端的,就遭了难呢?这个世道,真的很难说清楚,可能就是别人的因果,报在了你的身上,我的身上,阿聪的身上。”


    陆秉指尖颤了颤,陈莺以为他疼的,托在手里吹了吹:“都说种恶因,食恶果,按照这个道理,你又种过什么恶因,才会误食我这颗恶果呢?”


    “真够不要脸的。”陆秉听不下去了,“你自己无恶不作,却想从被你害的人身上找过错。”


    陈莺闻言笑了:“我还以为你真哑巴了。”


    陆秉真不想跟这毒妇搭茬,除非真的忍不住:“你跟这群真哑巴待久了,嘴皮子憋得厉害,专门跑我这给你所犯的恶行找理由吗?”


    陈莺被他三言两语逗得心情好起来:“你是北屈的捕头嘛。”


    “所以你是来投案招供的吗?!”说完陆秉就想咬断舌头,我跟她扯毛犊子。


    陈莺的笑容越发灿烂:“是的呀,陆捕头,你要如何处置我?”


    有他娘的大病,陆秉口齿清晰地对她蹦了个字:“滚。”


    陈莺非但没滚,还把陆秉的掌心翻过来,稳准狠地掐住了腕上一根蛇脉,就跟掐住了死穴般,陆秉整条胳膊酸麻到无法动弹,接着那只阴燧搁在他手上。


    可能起了风浪,平稳的船身晃动了一下。


    金乌从海平面东升,万丈光芒照彻汪洋大地。


    密州衙署西侧的角门外,一个妇人凄婉哀求着进大牢探视,衙役不耐烦地挥手驱赶。


    妇人哭诉着下跪:“我求求您了,官爷,您通融通融,让我进去看看他吧,赵大山是冤枉的呀,他是被冤枉的呀。”


    “赶紧走。”衙役扯出自己被其拉扯的衣袖,砰地关上角门。


    妇人不死心,一边拍门一边哭求:“大山是冤枉的,大山是被冤枉的,你们不能杀他的头啊。”


    可是没有用,衙门里没人搭理她,她拍打了一会儿,只能独坐在墙角下伤心垂泪。


    “让一下,让一下,”一辆驴车拉着柴火驶过,“麻烦老哥借过。”


    挡了路的青年男人挪到墙根儿边,他苍白的面容毫无血色,整个一副如丧考妣的衰相。


    也是,能守在这当口的,大多是家里至亲好友摊上事儿下狱的,脸色一个比一个愁云惨淡。


    “我看你这些天都来好几趟了,”坐在扁担上的小贩捏着草帽扇风,伸头问那位退到自己箩筐边的青年男人,“咋地?家里人在衙门里头啊?犯什么事儿了?”


    青年男人转头望了他一眼,没说话。


    “要是不给狱卒打点,他们是不会放你进去的。”小贩善意提醒了一句,但见这青年穷困潦倒的样子,嘴唇白得跟脸皮一个色,双颊深陷,仿佛饿了三天。


    “唉,我看你也不容易。”小贩摇摇头叹息,从箩筐边摸出两个蒸馍递过去,“拿着吃吧。”


    青年男人朝他摆摆手。


    小贩以为他客气:“没事儿,你拿着吃,我这儿还有呢。”


    青年男人依旧摆手。


    小贩突然意识到什么:“怎么,你是,不能说话?”


    青年男人顿了一下,点点头。


    “居然是个哑巴。”小贩更同情了,起身将蒸馍塞进青年手中,“吃吧,吃,不够我这还有叻。”


    青年男人张了张口,很想说我本来不哑,奈何化成罔象以后就说不出句人话了。


    徐福非常不习惯,他不习惯这滩随波逐流且无形无态的‘身体’,徐福适应了许久许久,思来想去,还是想有个人样,于是他想到了痋师,他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有一天居然要去投靠痋师。


    但这世上,只有痋师能给他一具人骨和一张人皮,才能助罔象撑出人形,离河上岸。


    他防范了这么多年,苦心钻研对付白冤的术法,结果还是死在了那只邪祟手上,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可那痋师,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变态玩意儿,徐福厌弃又鄙夷,虽说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起码坏得比痋师体面,让他拉下老脸去投靠这种阴险诡诈之徒,徐福心里过不去那道坎儿。


    好在三门天险一场大战之后,他寻寻觅觅良久,终于在河底捞着一张完整无损的尸囊衣,就此穿上了岸,水陆辗转地来到密州。


    现在叫作密州,往前倒个千百年,此地为琅琊,是他的故土,他曾兴风作浪的地方,徐福多少有点感慨,因为他又要回来兴风作浪了。


    痋师和那群罔象出海干什么,已经是明摆着的事儿,他这位千年前就出海归来的前辈都不用动脑筋琢磨,就是不知道他们能掀多大的浪。


    这条长生之路上,多的是鬼迷心窍又求而不得的妄人,终其一生连边都沾不上。


    而今他死成这副模样,糟心得很,实在没心思再去蹚浑水。


    徐福收下了小贩的好意,抬脚跟上那名抹着泪起身离开的妇人,一路跟到了城门外。


    这妇人四处奔走,为她丈夫在官府门前喊了几天的冤,没证据的喊冤根本无济于事,城门口和衙署门前已经张贴了告示,要将张大山斩首示众。


    世间之大,不是每桩命案都能查得一清二楚,受冤下狱者有嘴说不清,各州各县的冤假错案比比皆是,徐福当然乐见其成。他不一定要亲手炮制冤案,他只需要在各县衙门搜罗个一桩两桩——这妇人丈夫的命案就是其中一桩。


    她救不了她的丈夫,甚至连打点狱卒的仨瓜俩枣都掏不出来。


    唉,徐福在心底叹气,可怜,可怜啊。


    徐福立在城门前,视线从那妇人失魂落魄的背影上转向张贴在城墙的告示上,他盯着张大山的行刑日期盘算。


    快了,他得抓紧时间。


    徐福将俩蒸馍揣进怀里,转身朝城西走去。


    衙署西头有一块空地,经年累月,青石板的缝隙里沁着洗不净的暗红,这便是官府用以斩首示众的刑场。


    徐福蹲下身,掏出一块不干不净的帕子铺在地上,手里捏着薄薄一片竹篾,一点点将沤入青石缝隙中的血垢刮出来,稍后混进朱砂里,用来画阵。


    专心致志刮干净几条石缝,徐福挪了个位置,望着暗红色的血泥,想起这些年自己所做的一切努力,铸刑鼎,寻找秋决刀,以冤案锻造刑杀大阵等等,直到今时今日,他仍在做同一件事,徐福由衷感叹自己的不忘初心:天下间,就没见过我这般执着的人。


    徐福抬起头,望了望当头烈日,即便那女人身在天涯海角,终究还是要落到他手上,这就是她的命。


    烈阳刺目,白冤眯了眯眼,心底没来由的不太安宁,许是深入海域,周遭一望无际,船如海上漂泊的落叶,正驶向未知。


    就像暴风雨前的宁静,白冤隐隐有种预测,却说不上来。她转过头,看向甲板上御风推船的周雅人,已是满头大汗。


    白冤想给他送杯凉茶,但是茶壶已经空了,于是拎着茶壶去打水。


    临近船舵,负责辨别方位的船长和舵手正在测日影,大海弥漫无边,不知东西,唯望日月星辰而进,远航者便以此保证航线不会偏移。


    火长正观察影长,忽听舵手惊道:“天上那是——天狗食日吗?!”


    白冤闻言仰头,就见浑圆的金乌此刻缺了一角。她猛地反应过来什么,纵身朝甲板掠去……


    船身一阵晃荡不稳,甲板上的陈莺差点站不住,她及时扶住船舷,即便被日光刺得眼底发疼,她也一眨不眨地盯着那轮缺角的日头,口中喃喃:“蜃望月而孕,生月魄食日,可通秘境。”


    第172章 回家吧 “就快到家门口了。”


    这一刻, 海上用以观测日影的圭表失了灵。


    磨镜匠咽下干粮,抹干净嘴边饼屑,跟着方道长急匆匆奔向甲板。


    “是日蚀!”方道长边跑边喊,“是日蚀, 听风知, 贫道知道了, 昨日那处密室顶部上涂黑的圆轮是日蚀!这是因为月蔽日, 阴侵阳,月亮把太阳遮住了, 所以才会画成黑色。”


    白冤和周雅人显然与他想到了一处。


    磨镜匠仰头观天:“所以那幅壁画中, 伏羲头顶的是日和月。”枉他和老方争执半天,却没往日蚀上想。


    “我们昨夜刚在密室中看见日蚀, 今日就出现了同样的天象?”方道长觉得,“这也太巧合了。”


    “可能不是巧合。”这情景怎么看怎么不像巧合, 白冤眯着眼,“壁画的指向很明了,可知那句开广寒仙窟, 必然跟日蚀有关。如果痋师必须造伏羲之躯, 是因为伏羲之手可以夺天象呢?”


    “夺天象?”周雅人经她提醒,沉吟道,“伏羲画卦, 仰则观象于天, 那么伏羲所布之卦, 也当与天象有关。”


    “就比如,”白冤望向九天之上,“持阴燧吐太阴之象,以月蔽日, 便能夺天象形成日蚀。”


    周雅人总算明白过来,怪不得白冤说阴燧是找到无量秘境的关键。


    月相当空形成的瞬间,平静无波的海面逐渐受到影响,像有股巨大的引力将海水向上“抽吸”,水坡一样隆起来,大浪猛地将船只推至高空,转而朝浪谷重重砸下,起落迭荡间翻腾不休,简直惊心动魄。


    “阿聪!”陈莺天旋地转间磕破了额角,抱住一扇坚固的船板大喊:“护好陆秉!”


    临危之际,阿聪甩出刀链缠住被抛向高空的陆秉,刀链在他腰间飞速缠绕几圈,猛地将已飞出船舷的陆秉拉拽回来,阿聪伸臂接住人,牢牢将其固定在自己身旁。


    陆秉肺腑翻涌,头晕目眩,只觉骨头快要在船舷边上砸断了。


    陈莺咬着牙死死搂住船板,整个身体被甩来荡去,在此之前,从密室中搜罗走的那些石刻竹简上,从没记载过月魄食日还会闹海。


    她就知道去往秘境没那么容易,前期费心费力花了十来年工夫,已是心力交瘁,而今还要再渡重重难关。


    船长瞄着数丈开外的海面掀起巨大水墙,面露惊骇,这是毫无征兆的,分明刚刚还风和日丽,老天爷说翻脸就翻脸,他一边给船工打手势一边对甲板上的四人大嚷,“前面有巨浪,快,你们所有人躲进船舱,紧闭舱门,扶稳抓牢!快!快!”


    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掀了巨浪,方道长和磨镜匠来不及多想多问,掉头就往舱室奔。


    船工接到舵手的紧急指令攀爬绳梯,拼尽全力去降那面厚重的主帆。


    狂风巨浪转眼已至,鼓胀的厚帆兜满了疾风,桅杆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声,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


    舵手死命扳动木舵,让船头以一个微妙的角度斜斜迎上这波巨大的危机,船头被海底翻涌的浪潮顶起,甲板倾斜到无法直立。白冤一把拽紧缆绳荡出去,飞落至桅杆,用力一扯帆索,数名船工只觉手头一轻,厚重的帆布已然收降。


    不等几名身姿矫健的船工惊讶,白冤提醒道:“抓稳!”


    他们这才反应迅疾地抓稳扶牢,慌忙将降下的帆布捆绑结实,再一回头,那名凭一己之力帮他们收帆的女子已经斜攀上昂扬的船头,她一脚踏下去,竟将高翘倾斜的船身稳稳踩下去几分。


    “白冤,拉我一把。”


    白冤回头,伸手将跃上船头的周雅人拉过去。


    “危险——”底下的船工刚喊出一声,就见那不知死活的青衣人也站到了船舷边,手执折扇自下而上地一掀,竟将倾压而来的巨浪剖成两半。


    大难临头的船只没有撞上这波激浪,而是从一分为二的水沟中驶过。游弋在浪潮里的鱼群来不及闪躲避开,噼里啪啦砸上甲板。


    船工们目瞪口呆地盯着此情此景,久久合不拢嘴,这俩究竟什么来头,劈风斩浪的本事未免太逆天了。


    厉风剖开水幕,呼啸间筑起两扇高高的风墙挡住回涌的海浪,形成无比壮阔的奇观。


    船工们难以想象,这一波大风大浪就这么有惊无险地穿渡过去了。


    白冤四平八稳地将倾斜晃动的船头压下,抬头看了眼残缺的日头,天地间不再是明晃晃的金光,而是泛着诡谲的旧黄,连海水都变得深暗。


    当船身穿过分澜的海潮,白冤俯瞰汪洋,忽然觉出了异样。


    她看了看被黑影遮挡住部分的日轮,照映入海,形成巨大的阴阳图案:“日月运转,阴阳交会。”


    这一瞬间,周雅人的盲瞳中也映出了日月交会形成的阴阳图,落入大海,在天地间无限摊开:“阴阳者天地之道,这是,天象形成的地形。”


    且见八极风云际会,浩浩荡荡地在云海间奔涌,以万物本源促成八卦之象……


    白冤心绪翻覆:“这就是伏羲所布之卦吧,以沧海为卦台。”


    方道长见此天象地形,从船舱中探身出来,魇住了般,神态痴怔:“这就是羲皇圣迹,羲皇圣迹。”


    随着日月交会,触生卦象,八风席卷,云海肆意翻涌,茫茫海天如沸腾的白烟,充斥千里。


    隆隆之声仿若闷雷,来自万里高空,或来自深不见底的海域。


    天地不顾谁死活地震荡起来,白冤再也压不住动荡的船身,整条船被怒海抛起,抓着缆绳的船工蚂蚁般被甩飞。


    暴虐的怒浪巨岩般撞向船木,坚固的船身骤然撕裂。


    “救、救命——”


    雷鸣般的海啸吞噬了一切叫喊,死死咬住挣扎的弱小人类,要将他们拖入海底深渊。


    白冤顺手捞起快要呛死的方道长跃上船舷,后者天旋地转地抱紧了某根船柱。


    “我,咳……”


    白冤没空听他说什么,咔嚓一声,桅杆断裂,紧抱桅杆的两名船工尖叫着倒下。白冤纵身跃起,及时拽住桅杆,用力一把拖了回来。


    断裂的木茬尖刺划开了她的手掌,巨浪垂直着朝她撞来,一道无形的风障强势阻挡了一下。白冤趁机脱身,从风浪搅动的缝隙中掠过,突然脚下的激浪好似有了自主意识,堪堪托住了即将倾覆的船身。


    “白冤。”


    长风掠至她脚下,稳稳将她从浮荡的波涛中接上甲板。


    天地一片浩浩汤汤,浪潮翻滚不息,周雅人艰难地立起一片安身之地。如若他没这身御风的本事,不能与此等风浪相抗,结果恐怕会落个船毁人亡。


    尽管如此,船板也在肆虐的风浪中崩裂,所有人都在破木声中胆战心惊,惶恐万分。


    “船!”船工忽然大喊一声,“那边有条船。”


    白冤举目远眺,忽见广阔翻腾的远海处漂泊着一艘船,只是下一刻,这艘船便在激浪的摧折下四分五裂。


    船毁了,陈莺落入咸海中,只觉五脏六腑都被拍碎了。


    她从来不担心自己会淹死,潜伏于海的罔象纷纷一拥而上,将她和陆秉托在海面,被海潮颠来倒去地折腾。


    罔象从解体的大船中抢出一条用以逃生的小舟,小心翼翼地将两人安置进去。


    陆秉早已晕了过去,陈莺则精疲力尽,五脏六腑错位一样痛苦难受,她五官皱成一团,开口就想干呕,强忍着才能说出句整话:“我要难受死了,阿聪,快点,就在那边!就要到了!”


    整片海域掀起巨大狂澜,唯独某一片狭长的海面静如止水,毫无波澜。


    “方仙道的竹简上写得非常清楚,通秘境处有镇澜石,风雨不侵,海不扬波。”


    所有罔象汇聚一起,顶着狂风巨浪,推着扁舟朝那处无波无澜的狭长海域潜行。


    眼见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陈莺湿漉漉地坐起身,撑着船舷力倦道:“就快到家门口了。”


    它们客死异乡,只盼魂归故里,然而这一归程,她和它们足足走了十余年,勉强称得上历尽千辛。


    直到颠簸摇晃的扁舟顺利滑入平静海道,所有罔象停在了原地,纷纷跃出水面。


    “怎么不走了?”陈莺问,“还远不远?你们都有印象吗,家门口是不是这个样子?”


    阿聪摇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不远了?还是没什么印象?总不能是找错路了吧?”


    阿聪打手语:是这里,不远了。


    陈莺放心下来:“那就好,快走吧。”


    见它们迟迟不动,陈莺蓦地想起来:“哦对,得用伏羲之手开启对吧?”


    说着她便要去晃醒陆秉,手刚伸到半途,忽而顿住,就见数十名罔象整整齐齐排立在扁舟前,半身浮出水面,无声抬手作揖,朝她深深鞠躬。


    自小到大,她引罔象为伴,可能离别在即,陈莺望见这一幕,眼眶倏地有些酸,她佯作不在意地开口:“我只是送你们一程。”


    虽然过程比较漫长辛苦,但是对上这一双双永远沉默的眼睛,她没有辜负,陈莺嘴角浮起一个如释重负的笑意,心里前所未有的轻松,因为:“我总算没有食言。”


    她答应过的,她做到了。


    “阿聪,回家吧。”


    第173章 审判地 阿昭苏冤不冤呐。


    由于月蔽日, 这条通往秘境的狭长海域之路也呈现出明暗,一半浴在日光下,一半掩在阴影中,仿佛有条线将海平面分割开。


    陈莺道:“方仙道的竹简上记载过这个场景, 叫作走阴阳。”


    不死民深居海域秘境, 与人世相隔, 可以说在另一个遥远的彼岸, 是人族绝不可能抵达的境域。


    所以必须在太阴蚀日之际,才能找到这条阴阳线, 并沿着阴阳线往前走, 方能通往不死民深居的秘境。


    “据说这条阴阳线是伏羲发现的。”陈莺这些年逐字逐句,翻来覆去地研究方仙道曾经留下的竹简石刻, 就像方仙道当年细致入微地研究伏羲,他们甚至一点点去寻找伏羲的足迹, 收集发掘了伏羲留下的无数遗迹,陈莺说,“天下间, 诸多地方都曾留下伏羲画卦的遗迹, 好比陇右天水郡,陈州淮阳郡,河南道蔡州, 都有伏羲画卦台, 并分别留下过伏羲画卦的传说, 那么伏羲始画八卦,究竟是在何地呢?”


    陆秉的脸介于明暗交错间,之前陈莺就跟他提过,无量秘境跟伏羲画卦扯了点不清不楚的关系, 但那时候的陆秉将自己置身事外,并没将这位死成远古传说的圣人放在心上,他并不认为伏羲跟自己有什么关系,然而谁又能料到,自己就是这则上古传说的牺牲品。


    陈莺丧心病狂地将他塑造成了伏羲之躯……


    而今提起这茬,陆秉心头能呕两碗血:“我管他在哪画卦,总不能是在这儿吧。”


    陈莺闻言笑了:“如果不是在这儿,我为何要把你带来这儿?”


    他就知道。


    “伏羲画卦,从来不是一蹴而就。”陈莺道,“而是踏遍山川海陆,仰观象于天,俯观法于地,中观万物之宜,经日积月累,岁岁年年观天察地绘制出八卦,然后在某个日蚀之日,伏羲观沧海溟濛之中,发现了这条阴阳线。”


    一条光阴线,将海域一分为二,一明一暗,是为阴阳,海域太极图因此现世。


    陈莺将颊边一缕湿发捋到耳后:“也因此,伏羲发现了存世于天地海域中的另一个世界——无量秘境。”


    听到这里的陆秉隐隐发现跟陈莺之前所说的存在差异,虽然他被海浪搅得头眼昏发,思绪还算清明,陆秉扶着船舷缓缓坐直了些:“你不是说,只有不死民才能找到秘境,从而开启秘境,所以阿聪它们才认定当初是雅人…阿昭苏与方仙道里应外合,打开秘境害死了它们?!”


    是啊,非我族类,根本无法抵达与世相隔的秘境,方仙道骤然闯入,必然是秘境中出了个吃里爬外的叛徒,从而招来灾祸,看门儿的阿昭苏首当其冲。


    陆秉转头看向沉默的阿聪,眼神在日蚀的明暗中闪烁不定,他跟这戴面具的“哑巴”没法沟通,只能转头质问陈莺:“你不是说,就连阿聪它们自己,因为变成罔象,就再也找不到回秘境的路吗?那现在又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不有的是办法吗?!”


    陈莺下意识瞥了阿聪一眼,当时她陪阿聪来东海寻乡,无意发现渔村那座用来炮制伏羲之躯的密室,当看到里面记载着寻找秘境的方法,震惊之余,阿聪根本难以置信。


    它不相信,人类怎么可能会知道海域秘境的存在呢?他们驾驶的那艘木制小船甚至经不起一波大风浪,这些人怎么可能发现秘境,找到秘境,甚至打开秘境。


    这是不可能的,绝无可能。


    陈莺道:“反正方仙道的竹简上是这么记载的,本来阿聪不信。”


    不止阿聪不信,秘境中所有不死民都认定,外界不可能发现他们,不可能找到他们的家园,更加不可能打得开。


    但是从密室中留下的记载来看,观天察地的伏羲早就发现了。


    记载有鼻子有眼,为了找到这处秘境,方仙道一五一十地研究过伏羲留下的卦象,甚至对照着重塑出了伏羲之躯。


    陈莺原本觉得天方夜谭,但她看着看着,居然觉得可以一试。


    万一是真的呢。


    她抱着这份不切实际的万一努力尝试,竟真学有所成地钻出了门道,因为很多看似丧心病狂的歪路都是行得通的,比如走胎,感孕,制痋等等一系列操作,陈莺实践越深入就越发觉得,按照上面记载的办法,真的能够让阿聪它们重返秘境。


    直到她在一次次的失败中,得到了一具活生生的伏羲之躯,陈莺看着陆秉,他就是摆在眼前的铁证和事实。


    走到这一步,已经由不得大家质疑。


    陆秉道:“你们现在总该信了吧。”


    有句话怎么说得来着?


    粤若稽古,圣人之在天地间也,为众生之先。观阴阳之开阖以命物,知存亡之门户。筹策万类之始终,达人心之理,见变化之朕焉,而守司其门户。故圣人之在天下也,自古至今,其道一也。


    羲圣生于天地间,便是众生之先导,始画八卦,道启鸿蒙,故而被后世尊称为人文始祖。


    无量秘境即便与世隔绝,既存于天地,也有圣人参悟看透其天地奥秘,也不知道不死民哪里来的自信认为外界绝不可能找到他们,遇难了就要抓个内鬼叛徒出来定罪?


    阿昭苏冤不冤呐。


    反正陆秉坚决不相信雅人会联合外人坑害同族。


    阿聪发作般一盘船板,气势汹汹地冲陆秉比比划划。


    陆秉看不懂他的手语,但这罔象明显是怒不可遏的样子,打着手势都仿佛要冲他嚷嚷出来。


    陆秉转头问陈莺:“它说什么?”


    陈莺翻译:“它说找到了又能怎么样,难道就跟阿昭苏无关吗,是他开启秘境带着那些术士进来才会害死我们。”


    陆秉问:“你们亲眼看见阿昭苏开启秘境,亲眼看见他带那些术士进来了吗?”


    阿聪愤怒地直面陆秉地质问。


    它没有亲眼看见,但是它亲眼目睹为首的徐福与阿昭苏熟络的嘴脸。


    当时徐福向阿昭苏抱拳道谢,谢他出手相助,那一刻,阿昭苏整张脸吓得苍白无血。


    陈莺盯着阿聪愤怒用力的手语,语气平静地一句句复述:“……阿昭苏跟那些方士认识,他们早就勾结串通好的,是他害死了我们。”


    方仙道将他们活活烧炼致死,变成罔象的它们憎恨阿昭苏,恨不能将其千刀万剐。


    “因为他们认识,所以你就认定他们就是勾结串通好的。”陆秉道,“你们还认定外界根本找不到秘境,所以是阿昭苏带他们进去,就凭这两点吗,结果呢?事实上,你们伙同陈莺,用着当年方仙道寻找秘境的方式,找到了不死民的栖身之地。此时此刻,你自己找到了家门口,走的是方仙道曾经走过的路,居然还在这死鸭子嘴硬地说,那些术士是阿昭苏带入秘境的?”


    很显然,方仙道是凭着自己找到的秘境。


    阿聪几乎掰折一块船木。


    陆秉做了这么多年捕快,在衙内办过大大小小的案件,审过形形色色的疑犯,从来不会如此轻率地给人定罪,就算要定罪,也得疑犯亲口招供吧,因此他问阿聪:“既然你一口咬定,阿昭苏认罪了吗?他承认是他做的吗?”


    就在陈莺觉得阿聪会蹿起来掐死陆秉的时候,阿聪重重冲他比划了两下。


    陈莺翻译道:“他怎么可能承认。”


    陆秉闻言冷笑一声:“也就是没认罪。”


    阿聪和陆秉不知道的是,即便阿昭苏遭受雷霆天罚之刑,被无量秘境驱逐,阿昭苏都没有认罪。


    天罚没有将他屈打成招,即便刑劫加身,生生死死都没能使其俯首认罪。


    白冤遥遥望着翻滚不息的滔天巨浪,因为这片云海显得格外熟悉,她记得曾在阿昭苏的冥讼中见过。


    那日与此刻一样风起云涌,只是云层中裹挟着雷鸣和闪电。


    雷电劈裂长空的瞬间,天地在电光中骤然雪亮,白如日昼。


    疾电好似一道道巨型长鞭,卷着天威,从九霄抽向人间,猛抽在一个人身上。


    此人被寒铁锻造的锁链吊在沸腾的云海之下,身着一件辨不出颜色的血衣,正在遭受闪电化作的天威刑鞭!


    “你是个罪人!”


    同一时刻,雷霆万钧般的审判自九霄降下,急电化作的刑鞭毫不留情地抽在这个人身上。


    “你罪不可赦,万死莫赎!”


    “万死莫赎!”


    “阿昭苏,罪不可赦,万死莫赎!”


    “天罚有罪,自此往后,将阿昭苏放逐出境,永不得归!”


    天罚刑鞭之下,阿昭苏奄奄一息,出口的声音微乎其微,只能呢喃似的为自己辩解:“我没有,我没有。”


    后来只有白冤听见了。


    白冤盯着这片翻涌的云海:“就是这片海域么。”


    周雅人侧头:“什么?”


    “无量秘境曾对阿昭苏审判行刑之地。”


    周雅人蓦地一怔,忽而想起曾经透过报死伞看到过阿昭苏受刑的场景,瞬间心绪不宁:“也就是说,秘境可能就在这附近?”


    白冤举目四顾,同样发现了远处那片不扬波的狭长海域。


    周雅人皱紧眉头,一刻不敢松懈大意,在白冤的示意下顶着巨大逆浪,御风破浪,海面骤然分澜,水波推着船只朝那片静谧的海域快速行进。


    与此同时,天体缓缓运转地月轮遮住了日轮一多半,投射在海面上的阴阳线也相对偏移了几寸,罔象推着小舟完全置身于暗影中。


    不等陆秉和阿聪继续争辩,就见目之所及的前方海雾间隐约显露出两三艘船影。


    “看见了吗?”陈莺以为自己眼花了,“前面是不是有船?”


    陆秉也看见了,但他没说话。


    水中的罔象全都做出了相同的回应,它们全都看见了雾霭中的船。


    “不可能啊,”陈莺面色凝重,手脚并用地挪到扁舟前部,企图看得更真切些,“这条通往秘境的海域怎会还有别的船?!”


    这太蹊跷了,陈莺揣测:“这里差不多在秘境入口外,难不成碰上了不死民?”


    不死民栖身海域秘境之内,从来与世隔绝,一般情况下是不可能出境活动的。


    为谨慎起见,阿聪朝陈莺打手势:你们别动,我先去探探情况。


    第174章 不认罪 所以秦始皇此举会是为了杜绝吗……


    阿聪潜入水中, 游鱼般向前滑去。


    陆秉默默窝在扁舟后方,薄薄的眼皮低垂着,盖住一半黑褐色瞳仁,他的视线追随着水面下的阿聪远去。


    陆秉手里捏着那块效用不详的阴燧, 心思前所未有的活泛。


    这玩意儿真的管用吗?


    如果之前渔村那场妖邪真是他从海域召唤上来的话, 此刻前头那几艘来路不明的船只, 会不会也是随着他的歹念生出来的不祥之物?


    毕竟这一路上, 他握着阴燧的念头无比怨毒,眼巴巴地盼着跟痋师和这群罔象同归于尽。


    陆秉虽然不相信捧着块贝壳就能梦想成真, 但以目前的情形来看, 他这具炮制而成的伏羲之躯确实能操控阴燧,然后整出点非同寻常的场面。


    说什么伏羲之手, 陆秉盯着自己这双手,能透过薄薄的皮肉看到蛰伏在皮下的蛇脉, 泛着淡淡的青,痋蛇只要安分,看起来就跟经脉无异。


    陈莺扭头, 看着镇定自若的陆秉, 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好像前头随便是什么都无所谓。


    “你倒镇定,就不怕前面有危险?”


    陆秉好似听到个笑话, 他在蛇蝎毒妇身边, 本就置身危险之中, 还能怕什么危险?


    该怕的是她吧,陆秉抬起头:“我巴不得,一起死呗。”


    猝不及防听到这句,陈莺怔了一下, 她盯着陆秉嘴角扬起,是抹极讽刺的笑。


    管他讽刺还是别的什么,陆秉从没对她有过笑脸,而今他竟笑着说:一起死呗。


    莫名其妙的,这种话听得陈莺头皮发麻,她觉得自己病入膏肓一样,心跳都比平日快了两倍有余。


    她曾在沈远文口中听过无数句甜言蜜语,也心生欢喜,却从来没有像这一刻心如擂鼓。


    没来由地,陈莺咧开嘴角,无声又毫无掩饰地笑了,她笑弯了腰,顺势捂着肚子坐在船头,开心得像有大病。


    有什么好笑的?


    陆秉看神经病一样蹙起眉,闹不明白她又发什么癫。


    可能笑够了,陈莺一抹眼角说:“放心吧,我不会让你死的。”


    “是吗,”陆秉从善如流,“只要有机会,我一定杀了你。”


    陈莺装模作样道:“陆小爷,真狠心呐。”


    陆秉别提多晦气了:“不如你蛇蝎心肠。”


    “怎么说我们也处了这么长时间,你天天死啊死的,就不能盼点好。”


    “好不了一点。”


    陈莺一向觉得他有意思,跟陆秉朝夕相处的这段时日简直其乐无穷,她话锋一转,忽然不着边际地问:“你想回北屈吗?”


    “什么?”


    “等我把阿聪它们送回去……”陈莺话到一半顿住了,因为以后什么都是没用的,打从一开始,她为非作歹,早知道以后绝不会有好下场。


    这么多年之所以有命蹦跶,全仗着阿聪如影随形的守护,等她把罔象送回故土,她哪里还有什么以后呢,说多了都是白搭。陈莺懒得废话,她从袖中摸出支瓷瓶,倒一粒出来喂给陆秉咽下,随后将瓷瓶塞进他衣服内袋里:“这些药够撑两个月。”


    陆秉抬起眼皮,果然天象生异,人都转性了。


    毒妇一贯喜欢用药拿捏他,但凡陆秉不顺从,陈莺就拖着时辰不给他服药,直到把他折磨到忍无可忍。


    现在居然直接把整瓶药塞给他,毒妇又玩什么把戏?


    陈莺呼出一口气,好言提醒:“不想受苦的话,你就老老实实跟着我,两个月之后,我自会再帮你续上。”


    她知道痋蛇折腾起来生不如死,饶是陆秉再刚毅也扛不住,若是断药七日,痋蛇反噬,会一点点蚕食他血肉。这一点陈莺没有隐瞒,陆秉自然清楚其中厉害,无需她重复恐吓。


    “还有啊,你少帮那该死的瞽师说话,小心阿聪发起狠来给你一刀。”


    谁怕啊,陆秉腹诽,你们才该死,嘴上道:“它指望我带它们回去。”


    严格来说,阿聪和这些罔象比陈莺更惜他这条命。


    陈莺觑着他:“所以你这叫有恃无恐吗?”


    陆秉根本不屑接这茬:“我只是觉得它们挺没脑子的。”


    “你有脑子,你才了解多少。且不说秘境多难找,历来无一人涉足,谁知道伏羲早就发现了呢,他们怀疑有内鬼很正常吧?何况闯入秘境的方仙道只认识他阿昭苏,阿昭苏自己也亲口承认他救过那帮术士……”


    “救过?”听到这里的周雅人非常意外。


    白冤从冥讼中了解的情况其实并不复杂,当时是个暴雨天,海上起了很大的风浪,直接掀翻了几艘船,阿昭苏不知怎的看见了这一幕,多管闲事地救下了几个人。


    “而他救下的,正是出海寻找仙山的徐福等人。”白冤看了眼脸上没什么血色的周雅人,“徐福曾两次出海,第一次遇险被阿昭苏所救,第二次便做足了充分的准备。”


    白冤没有细说,也不用细说,周雅人也能将前后联想个遍。


    方仙道出海寻仙山的目的很明显,徐福打一开始就是冲着寻找秘境去的,他们带着伏羲之手找到了秘境附近,然后遇到滔天巨浪,被阿昭苏所救。


    他们能进入这片海域已是付出了极大的努力和代价,还有伏羲之手持阴燧寻找方位,而能堂而皇之出现在这片海域的人,除了不死民还能有谁?


    徐福是不是在那一刻就知道了阿昭苏的身份?


    或许阿昭苏不可能带外界的人进入秘境,但是这些人会不会尾随跟踪过他呢?


    他可以对天起誓,从未与这些人串通勾结,更不是他带着外族入境,但这场劫难会不会是因为他泄露了行踪呢?


    最后连阿昭苏自己都无法确定,他渐渐觉得,外族入侵跟自己脱不开干系。


    他甘愿认罚,可他绝不认罪。


    因为他自始至终,从未与外族勾结,他从未背叛秘境。


    可他又觉得秘境和族人遭难与自己有关,如果他没有在海难中救下这几个人,没有救徐福……


    若非如此,知道真相后的贺砚何至于在中条的青松山上,守着那座烧炼族人的丹炉,日复一日地用香火烧身,弄得满身戒疤体无完肤,最后又因为愧疚难当,点了把佛火自焚。


    这些才是白冤对周雅人绝口不提的真相,她怕周雅人步贺砚后尘,陷入无边无尽的愧疚自责中,至死无法原谅自己。


    既然忘了,又何必重新背负前尘。


    那些前尘压垮了贺砚,难保不会压垮周雅人。


    到了这一刻,他们终于在渔村密/穴中发现了真相,方仙道是如何费尽心力,一步步找到无量秘境的,即便阿昭苏没有出现,方仙道也会顺利找到秘境。


    或许,阿昭苏一直小心谨慎,并没有被谁尾随,第二次出海的方仙道本就是凭着伏羲之手找到的秘境。


    因为哪怕徐福跟踪尾随过阿昭苏,外界也无法凭着方向感,就在渺茫的海域找到与世隔绝的秘境。


    因此不死民才无比坚信,除非与秘境有感应的本族人,外界决计无法寻到秘境。


    外族一旦入侵,必有内鬼引领。


    方仙道闯入之后,徐福顺理成章地帮不死民揪出了阿昭苏这个叛徒。


    很显然,谁认识这些入侵者,谁就理所当然的是那个叛徒,阿昭苏百口莫辩。


    白冤说到这,望着他隐隐泛红的眼尾开口:“雅人,不怪你。”


    咸涩的狂风卷起他一头墨发,与白冤的青丝纠缠在一起。


    “难为你。”周雅人紧紧捏着扇骨,“一直瞒着我。”


    即便白冤归于本源,被他趁机窥探报死伞,无数次,白冤都在竭尽全力地隐瞒维护。


    周雅人本来就爱胡思乱想,即使他不会步贺砚后尘,白冤也不希望周雅人背负如此沉重的枷锁,终身活在对族人的愧疚自责当中,不如让他简单地认为自己是被冤枉的。


    而今终于知道方仙道找到无量秘境的方法,足以证明他们入侵秘境之事与阿昭苏无关,到此时此刻,抵达阿昭苏的受刑之地,她才选择将此事和盘托出。


    “白冤,谢谢你,为我做的这一切。”周雅人心中复杂难言,根本不足以用一句微不足道的感激轻易概括,“我以后……”


    白冤一指右前方,示意船头向右偏移,打断了周雅人想说的以后:“我本该为世人平冤,所行不过分内之事,无需言谢。”奈何中途出了差错,她自己也身陷囹圄之中,才让阿昭苏这份沉冤拖到了现在,“倒是难为你,在这世上受了这么多磨难,晚是晚了点,这一趟回来,我定让秘境还你清白。”


    周雅人上前一步,在风雨飘摇的海浪中轻轻拥住她。那股独属于白冤的冷香灌入鼻腔,莫名让他鼻头发酸。这份从秘境降下的冤罪就像诅咒一样如影随形,让他生生死死都无法摆脱:“是不是洗脱这身冤罪,我就不必再受刑劫之苦。”


    白冤淡笑回答:“当然。”


    症结在根儿上,当然要从根儿上解决问题。


    周雅人问:“他们会信吗?”


    白冤笃定道:“会的。”


    她拍拍周雅人的肩:“掀这么大的浪就别分神,船要翻了。”


    把自己死死绑在船凳上的方道长和磨镜匠已经吐了不下三回,磨镜匠完全处于眼冒金星天旋地转的状态,双目已经涣散,无数次后悔自己上了这艘船,悔得肠子都青了。就连常年出海漂泊的船工也不例外,胃里随着船只翻江倒海,只盼着这波要命的风浪早点过去。


    周雅人及时稳住船,御风推波,那片平静的海域已近在咫尺……


    陆秉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已经看不见壮阔翻腾的浪涌,周围静谧地只剩下陈莺的话音:“就算方仙道是利用伏羲之手找到秘境又能怎么样,谁管他阿昭苏冤不冤枉,跟我有关系吗,我只管找到秘境,送阿聪它们回家。”


    的确,陈莺杀人如麻,和这群罔象根本不分青红皂白。


    陆秉被陈莺废了手脚从北屈带到密州,变成这副模样,再也无法置身事外,当知晓越来越多的真相后,陆秉想了很多很多,塞了满脑子伏羲、方仙道、不死民、海域秘境等等,思绪杂乱无章,此刻他突然想到:“伏羲为人文始祖,百王之先,历来只有帝王才能祭祀,我没记错的话,这个规定,好像就是起源于秦汉,应该是从秦朝开始的。”


    “没错,天子祭天地,诸侯祭山川,秦始皇将伏羲尊为天神太昊,并规定只有帝王才能祭祀伏羲,禁止民间参拜。”


    也正因此,将伏羲与天下民众彻底隔离开。


    天下间,供奉各路神佛的宫观庙宇无数,百姓可尽情参拜,唯独伏羲庙寥寥无几。


    方仙道能从伏羲的遗迹中,透过八卦之象挖出这么多东西,甚至不惜炮制出伏羲之躯。那么始皇此举,会不会也别有深意?


    秦始皇为什么焚书坑术士?会跟此事相关吗?


    毋庸置疑,秦始皇下令诛杀的这帮术士天天倡导着求仙问药,显然知晓伏羲与秘境相关之事,那么所焚之书难保不是跟伏羲相关。


    焚书坑术士之后,这些事情就变成了永远不为人知的秘密,期间长达千年,没听说什么邪修再提及海域秘境,更没听闻谁炮制过伏羲之躯,甚至连痋术都因此绝迹。


    所以秦始皇此举会是为了杜绝吗?


    很难说得清。


    如果不是罔象从北屈那座太阴/道体爬出来,伙同陈莺到东海寻乡,恐怕也不会将那座炮制伏羲之躯的□□挖出来。


    当然这些都是陆秉突然联想的猜测:“徐福上奏秦始皇,鼓吹海上有神山仙人,还在琅琊修筑高台观沧海,如此大动干戈,总要观点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吧。我看就是方仙道蓄意为之,反正他们可以让伏羲之手操着阴燧,在东海弄一场蜃景,说什么求仙问药才能令秦始皇信服。”


    秦始皇跟他一样,也是个没怎么见过海的乡巴佬,目睹这番景象,当然是一忽悠一个准儿。


    “方仙道无非是为了借助帝王之势出海。”虽然她搜刮出的竹简石刻并没记载这些无关紧要的,但是要出海入侵秘境,抓不死民入鼎炼丹,所需势力必不能弱。


    最完美的便是拉着一国之君入伙,直接得到朝廷支持,秦始皇可谓倾力相助,要人给人,要钱给钱,甚至亲赴琅琊拜海相送。


    正当二人说着话,围绕在舟边的罔象忽然拍了拍船舷,一指前方。


    陈莺抬头望去,铅灰色的海雾渐渐弥漫到了近处,阿聪早已消失在水面,迟迟未返。


    海雾间的三艘船依旧矗立着,似乎在缓缓漂泊,又似乎停泊在原地静止不动,陈莺莫名觉出异样,大喊一声:“阿聪。”


    阿聪独自潜出去很远,才终于游到一艘庞大的船只附近。阿聪浮出海面,就见船体腐朽破败,船板四周布满了青色苔藓和裂缝,帆布撕裂,破破烂烂地挂在杆子上,无风飘荡。


    它身上披的明明是张死人身上扒下的皮囊,无从感知寒暖,但阿聪还是觉得浑身阵阵发寒。


    这艘船的样式它永生难忘,因为它们当年就是被这一艘艘船渡向了人间炼狱,至此万劫不复。


    这是方仙道曾经穿越秘境之路留下的行迹,此刻阿聪仿佛被定住了般,有一瞬难以动弹,庞大船体缓缓倾压而至,直接从它头顶辗过。


    第175章 找出路 反正都是那些不干人事的祸害造……


    “阿聪!”


    十余年间, 阿聪一直陪在她身边,护她周全,伴她长大。陈莺心里非常清楚,若不是这只罔象, 她早就死在了陕州城的大河沟里。


    正因为身边有了阿聪, 她才敢肆无忌惮地横着走, 再也不必处处受人欺凌侮辱, 好像所有的风吹雨打都不用怕了,因为有只罔象帮她挡住了所有对她施加“风雨”的人。


    于是陈莺在它的罩护下, 从那棵任人欺凌的草芥茁壮成了杀人不眨眼的痋师, 从此可以不顾任何人死活地为所欲为。


    她和阿聪相依为命至今,默默无声的阿聪之于她, 早已胜过这世上的一切人或事,所以哪怕不惜一切代价, 她也要送阿聪和这群罔象回乡。


    其实活着真没什么意思,但是寻找秘境成了她人生最重大的意义。


    而今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陈莺当然不能容许出岔子。


    “阿聪!”


    她朝着远处大喊好几声都没有回应, 虽然水中是罔象的主场, 但陈莺还是免不了生出几分担忧。


    一明一暗的海面无风无浪,平静得有些诡异。


    眼见阴燧所吐的太阴之象又将日轮遮挡了几分,陈莺待不住了:“过去看看。”


    隐没于海雾中的大船比方才更近了, 似乎同样朝着扁舟的方向驶来。


    当整条大船兜头碾压的瞬间, 阿聪潜在水中, 游鱼般攀住了船底,手脚并用地沿着船木往上爬。


    苔藓滑不留手,阿聪好几次因为抓不稳跌落水中,它抽出刀, 嵌进一块腐朽开裂的船缝间牢牢卡住,继而借力扣住船舷。正当此时,有什么东西从它的手背上轻轻扫过,阿聪蓦地抬头,就见一条撕裂的帆布缓缓飘过。


    阿聪莫名迟疑了一下,随即纵身翻上船,随着他的举动,船木嘎吱摇晃了一下,刹那间,它好似听见身后响起微弱又模糊的呵气声。


    阿聪骤然回头,那缕帆布刚好从眼前晃过,视线被遮挡住了瞬息。


    帆布作怪般扰人,阿聪伸手拽住,用力一扯,嘶啦一声,陈旧脆弱的帆布条被轻易撕下一小块,缓缓至空中扬落。


    阿聪定定立在甲板上,盯着散落各处的尸身,他们东倒西歪,姿势各异,被抽干血水的干尸一样,几乎没有白骨化,而是被咸涩的海风风化成一具具枯瘪的干尸。


    阿聪一眼便能分辨出来,这一具具干尸非同寻常。


    它迈向倒在甲板上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具,此人半张脸皱皱巴巴,遍布皮开肉绽的伤疤,另半张脸上覆盖着青色蛇鳞,从脖颈一路没入衣领里……


    阿聪一撩其袖管,整条布满蛇皮的胳膊随之垂落下来,简直像条青蛇长在了这人身体上。


    阿聪攥紧了衣料,霍地扯开袍子。


    它不是没在渔村的地穴中见过那些半途而废的伏羲之躯,但像这位大半个身躯布满蛇皮的人,他也是头一次见。


    换作谁见了此人情形都会汗毛倒竖,头皮发麻。


    阿聪挨着查看了船上好几具干尸,其中有两具干尸体内续过蛇脉,情况与陆秉差不多一致。


    若说渔村□□中的都是未能炮制成的伏羲之躯,那么这一船人身上的蛇化特征更加显著。


    所以渔村地穴中的伏羲之躯都是炮制失败后,被淘汰的残次品,而船上的这些则是炮制到趋于成功边缘,才随方仙道登船出海,用来持阴燧寻找秘境的伏羲之躯。


    所以方仙道真的是以这些伏羲之躯找到的秘境吗?


    难道当年的劫难,真跟阿昭苏没有关系吗?


    怎么可能呢?


    怎么可能呢!


    尽管这一具具伏羲之躯摆在眼前,阿聪也不愿意相信。


    它不相信,它们生前被方仙道活捉,受尽迫害烧炼至死,死后怨恨不散,化作罔象憎恶了阿昭苏几百上千年,恨不得生吞活剥了这个内鬼叛徒,临到头来,竟然恨错了人吗。


    阿聪连连摇头,它不相信,阿聪固执地想,就算方仙道是凭着这些伏羲之躯找到秘境,也不能够证明阿昭苏跟方仙道没有勾结。


    脚下这艘木船搭载着死尸在此漂泊上千年,腐朽到似乎难以承载多一只罔象的重量,船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仿佛随时都会崩塌。


    与此同时,它听见陈莺的喊声。


    “阿聪!”


    话音落时,伴随着一道微弱的呵气声,轻轻从耳畔拂过。阿聪意识到不对劲,蓦地转头起身,然而眼前只有铅灰色海雾浮动弥漫。


    “阿聪!”


    喊声近了,阿聪来到船舷边,看见海雾中缓缓漂行的扁舟。它用刀鞘拍打了几下船舷发生声响,以此回应。


    “阿聪!”


    扁舟渐渐靠向这艘大船。


    由于海雾的缘故,阿聪有些看不清,它甩下一根刀链,扁舟上的陈莺立刻抓住,并顺着船身往上攀。


    阿聪俯身去抓她的手,企图将陈莺拉上大船,然而抓住的却是一片湿凉。


    突然一张灰白色的模糊面孔顺着它的拉拽凑到了面前,几乎抵在了铁面具上——这不是阿莺!


    阿聪另一只手陡地拔刀挥斩。


    那道模糊的人形面孔轻烟般在刀下散成了雾。


    “阿聪。”


    耳边依旧回荡着阿莺的呼喊,一遍又一遍,它望下去,那条扁舟上重新站着与阿莺相似的身影,只是在海雾中模糊不清。


    而与此同时,陈莺听见刀鞘拍打船舷的声响,水里的罔象便推着扁舟靠近大船。


    她喊:“阿聪。”


    紧接着,高高的船舷上抛下一条刀链,陈莺顺势抓住,顺着刀链攀上去,然后抓住那只朝她探伸下来的手,握住的瞬间,触手一片湿凉。


    一股难闻的气息扑面,裹着咸涩的海腥气,陈莺毛骨悚然瞪大眼,只见一截雾团般身体探出船舷,灰白阴森的鬼脸倏忽怼到她面前。


    陈莺周身汗毛炸起,猛地挣脱开,整个人失重般下坠。


    海里的罔象跃出水面,七手八脚地托举住她。


    “那不是阿聪。”陈莺脸色发白,“那是蜃鬼。”


    蜃鬼幻化成与阿聪相似的样子试图诱她上船。


    蜃吐太阴之象,她早该想到让陆秉持阴燧寻找秘境,可能会生出某些蜃象来。


    陈莺来不及稳住自身,就见那道蜃气幻化的虚影从船上一跃而下,伸长了尖利的爪子,朝扁舟扑去。


    陆秉!


    陈莺心头一悚,迅疾地拉拽舟舷。


    蜃鬼的利爪伸向陆秉,直取他怀中阴燧,就在它即将攥取阴燧的瞬间,扁舟被陈莺及时拖拽开。


    水里的罔象乍然而起,长刀挑起的水花四溅,横扫那条掠下的蜃影。


    蜃影倏地被打散,散成了朦胧的灰雾,须臾之后,这片灰雾缓缓凝聚成形,一头扎向陆秉。


    陆秉瞠目,与迎面而至的蜃鬼打了个近距离的照面。


    面面相觑间,雾团一样的蜃影微微歪头,仿佛在打量他。


    周遭的气流忽然动了,像掀起了阵阵阴风,风和气流形成某种难以描述的声音,响在这片死寂的海域之中。


    仿佛在唤:伏羲。


    陆秉脊背发寒,那股寒意至尾椎窜上头顶。


    蜃影抬起手,虚虚地伸向他,仿佛要捧住陆秉的脸庞。


    那怪异的风声再度响起,喃喃呼唤:伏羲。


    陆秉浑身冷得忍不住要打寒颤,急促呼吸间,几乎将面前这团蜃气吸入肺腑。


    陈莺猝然看见,想起那些蜃鬼附身渔民的场景,就如此刻这般,通过一呼一吸,乘机钻入人的身体。


    蜃鬼不但妄图抢夺阴燧,甚至打起了陆秉的主意。


    陈莺拖拽着扁舟大喊:“陆秉,屏息。”


    陆秉被从那只蜃鬼前拽开,跃起的罔象再度出刀,狠狠将这缕企图不轨的蜃鬼打散。


    陈莺借力踩着罔象翻上舟船:“快离开这儿。”


    眼见灰雾渐渐聚拢成形,水中的罔象纷纷推舟疾行。


    陈莺四下环顾,仓促抬眼间,又看见那抹神似阿聪的身影站在那艘大船上,故技重施地用刀鞘拍打着船舷,发出邦邦的响动。


    这是阿聪一贯的行事作风,因为口不能言,只能用刀鞘拍打出动静,以此告诉她自己的位置。


    都说吃一堑长一智,陈莺刚刚才上过当,可是此刻望向那道身影,莫名又觉得船舷边的是阿聪。


    如果那是蜃鬼,阿聪又去哪儿了?


    陈莺心头发沉,弥漫的蜃气在四周缓缓浮动,蜃鬼不知何时会在何处聚形,因此周围一下子变得危机四伏。


    陆秉此刻已经缓过神来:“它们想要阴燧。”


    “何止想要阴燧,”它们还想要陆秉这副能够操纵阴燧的伏羲之躯。


    陈莺尚存的理智想,这些都是真实的吗?


    按理说,蜃景不过是幻影而已,但是这一刻陈莺却难以分辨,究竟这群雾影般的蜃鬼是不是像渔村中的那些东西。


    虚实不明的当口,陈莺不敢掉以轻心。


    围绕在前后左右的海雾中隐隐显出了数抹诡异的虚影,所有罔象死死守在扁舟四周,防范着那些蜃影突袭。


    “蜃鬼为何要夺阴燧,难道是因为它们被困在这片海域出不去么?”相比之下,陆秉成了最不紧张的人,他盯着雾霭中聚成人形的某只蜃鬼开口,“我在想这些蜃鬼究竟是从哪儿冒来的?应该不是凭空变出来的吧?”


    凡是总有个来历,好比罔象是不死民的遗形,蜃鬼又是谁的遗形呢?


    方仙道?


    不太像。


    伏羲之躯?


    很有可能。


    他们生前都是寻找秘境的牺牲者,为操持阴燧被炮制出的伏羲之躯,死后自然就变成了太阴之象中的蜃鬼。


    反正都是那些不干人事的祸害造的孽。


    陆秉说:“就像阿聪它们千方百计地找路回来,困在这里的蜃鬼也想找路出去吧。”


    不管出去还是回来,可能都需要阴燧引路。


    蜃鬼之类的方仙道并未留下任何记录,原本陈莺没寻思这些,此刻陆秉一说,她竟有些幡然顿悟。


    第176章 逃不掉 阿聪拦不住他们。


    陆秉想, 或许此地也会成为他这具伏羲之躯的归宿,拘禁太阴之象,给秘境之路又新添一只蜃鬼。


    被陈莺锻炼了大几个月,陆秉发现曾经那个敬神畏鬼的自己现在面对这些, 竟是丝毫不惧的。


    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 又怎么会再畏惧呢。


    经过这些日子, 好像只有死, 才能让他彻底摆脱陈莺,摆脱这具被糟蹋成蛇窝的身体。


    陆秉直视飞扑而来的蜃鬼被罔象劈散, 化成缕缕灰白的湿雾, 须臾后又卷土重来,虎视眈眈地觊觎着这具鲜活的伏羲之躯。


    海面上湿雾蒸腾, 弥漫至扁舟,凝成只枯爪, 至身后扣住了陆秉左肩。


    陈莺一把拽过陆秉,拔了匕首扎过去,然而湿雾从她刀尖上漫过, 轻烟般顺着陈莺的胳膊飘向陆秉, 在他面门前显出一张虚无缥缈的鬼面,几乎贴在了陆秉脸上,随着他的呼吸, 蜃雾自然而然地渗入其口鼻。


    陈莺回手, 猛地捂住陆秉口鼻, 厉叱:“滚开!”


    霎时间,周遭的蜃影在海雾间变得无比狰狞,如一条条扭曲的厉鬼,张牙舞爪地俯冲而下。


    罔象挥出长刀, 却在触及那团浓稠的湿雾时,发出滋滋响声,罔象薄弱的人皮瞬间被湿雾蚀穿,它们来不及缩手,里头青黑的尸液漏出来,手掌即刻瘪下去,握不住那把刀。


    同样的,陈莺捂着陆秉口鼻的手背被蜃气腐蚀,像一大勺烧沸的滚油朝她泼来,皮肉瞬间烫得滋滋作响,先是发红,接着飞速溃烂,烧灼般的剧痛让她不住颤抖。


    那只手片刻就已血肉模糊,不断有血水淌下来,陈莺忍着剧痛不肯撒手,发红含泪的双眼死死盯着陆秉。


    陆秉闻到了血肉的味道,他没想到陈莺居然这么能忍,一边希望害人精烂成滩血水,最好骨头渣子都别剩。


    他始终相信,恶有恶报,这毒妇早该遭报应了!


    可能阴燧终于成全了他,才让他召出这群蜃鬼,大家一起同归于尽。


    然而,此刻身下的扁舟猛地一晃,差点被推翻,陈莺和陆秉摔得东倒西歪,险些栽下海去。


    赶到的阿聪一手箍住船木,一手攥住陈莺那条血淋淋的胳膊,它扫了一眼,陈莺手背上皮肉尽数溃烂,已经见了骨。


    “阿聪!”因为剧痛,陈莺出口胜似惨叫,但她顾不上喊痛,也没时间询问阿聪刚才去哪儿了。


    仅仅片刻,那缕蜃气已经扑向了陆秉,陈莺作势就要挡过去,却被阿聪用力扯了回来。


    陈莺急得火烧眉毛:“你拽我干什么,护着他啊!”


    腐蚀血肉的蜃气席卷而来,阿聪只顾将急躁的陈莺按在船底,不许她轻举妄动。


    陈莺胳膊疼得太厉害,满头满脸的冷汗,此刻连叱带嚷地喊:“阿聪!”


    阿聪压根儿不听,对它来说,比起陆秉,陈莺的安危才是第一位的,这么多年,它也习惯了在紧要关头护着陈莺。


    陈莺简直火冒三丈,奋力搡开阿聪,迎面就撞上一波飞袭而来的蜃鬼,那蜃气仅仅沾到她脸上,颊腮顿时剧痛难忍。


    “啊——”


    陈莺的右腮蚀出枚铜钱大小的溃烂伤。


    扁舟不停晃荡,她被滚油般的蜃鬼冲撞之余,脚下不稳,整个人摔出去,栽进海中。大片溃烂的伤口浸进咸涩的海水里,疼得陈莺差点昏死过去。


    蜃鬼在海雾中乱冲乱撞,腐蚀了好几张人皮,尸囊衣破烂不堪的漂浮在海面上。


    阿聪一揽陈莺躲闪,堪堪避开了飞扑而来的蜃鬼。


    “别管我,去救陆秉,这群蜃鬼要夺阴燧和伏羲之躯!”陈莺心急如焚,说到最后甚至呛了口咸水,就见数只蜃鬼绕着扁舟盘旋,眼见缕缕蜃气不断灌入陆秉口鼻,半只蜃影已经附着在陆秉身上。


    陈莺脸色大变,再不阻止就来不及了。


    她不顾一切朝扁舟游去。


    罔象在水中的速度极快,阿聪转眼便到了舟前,盘旋其上的蜃鬼一窝蜂似的朝它扑去。


    正当此时,狂风袭来,来势汹汹,比那场搅动巨浪的风暴不遑多让。


    暴风呼啸着卷起飞沫,掀动湿雾,将海面上的蜃影尽数吹散,碾成轻烟搅进风里,缓缓在四周形成一个巨大的风轮。


    水中的痋师和罔象猛地意识到什么。


    陈莺看见一艘船驶入风暴之中,高高的甲板上立着一青一白两抹身影。


    那艘船行驶得极其平稳,可能因为这片海域镇着镇澜石的缘故,尽管如此巨大的风暴掀动肆虐,海面依旧未起波澜。


    “死瞎子果然还是追来了。”其实陈莺一点也不意外,她着急忙慌地赶来东海,就是怕耽误时间,迟则生变,然而还是被周雅人追了上来。


    唯恐阻挠计划,陈莺抬头望了望天,日轮已经遮挡了大半,只待太阴彻底蚀日……


    海中的罔象看清船头立着的青衣人,这一刻她们全都聚拢成群,同仇敌忾。


    陈莺听见轻微的咕噜声,类似滚水咕嘟冒泡,这是罔象正在相互交流,其余物种根本听不懂。


    随即阿聪朝她做了几个手势,陈莺立即爬上舟船,被水中的罔象迅速推离。


    她知道躲是躲不过去的,陈莺回过头:“你们小心。”


    说完,就见所有罔象潜入海底,水面上连个波纹都没漾起。


    它们无声无息,在海中如鱼得水,从四面八方围向那艘安稳穿过风浪的船。


    陈莺在陕州领教过瞽师的厉害,但此地所处汪洋,罔象趋近不败之地,所以她不至于太过担忧,倒是陆秉的状况更让她心头发紧。


    因为她亲眼看见那只蜃鬼钻进了陆秉体内,情况不明,陈莺跪伏在昏迷不醒的陆秉身侧,抖着手去拍他的脸。


    “陆秉,陆秉。”


    她满手血水淌落到陆秉脸上,陈莺咬牙忍着胳膊手背上烧灼般的剧痛,颤巍巍抹掉陆秉脸上的血水:“醒醒,陆秉。”


    本来陆秉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她怕蜃鬼这么一折腾,陆秉有个三长两短的话,一切都会功亏一篑。


    而且,蜃鬼附身伏羲之躯会怎么样?会发生什么?这些蜃鬼又会利用伏羲之躯干什么?


    难道就像陆秉方才揣测的那样,蜃鬼企图找路出去么?


    她是为了打开秘境送阿聪它们回去的,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被这些蜃鬼半途搅和了。


    想到这,陈莺立即从陆秉怀中掏出阴燧,自己小心谨慎地收了起来。


    可是陆秉被蜃鬼侵占了身躯,会不会坏了她的事?


    陈莺无比焦急,她叫不醒失去意识的陆秉,回过头,就见那艘平稳的船被罔象悍然掀起,猛地朝一侧倾翻。


    “啊啊啊啊啊——”


    “怎么又来啊啊啊啊——”


    一船头晕目眩到半死不活的人还没缓过来,刚消停了不多时,又是一阵翻天覆地。


    上至船长舵手,下至船工,全部晕船晕到怀疑人生。


    头一次乘船出海的方道长和磨镜匠难受得只想原地去世。


    啪啪啪!


    啪啪啪!


    船底被数柄长刀扎穿破开,木板接二连三破裂,源源不绝的海水立刻渗入船舱!


    “刀!刀!有刀!”


    “船下有人!”不知谁惊惧大喊,“船底破了。”


    混乱间,大船骤然倾斜,一船人来不及抓牢扶稳,纷纷摔得四仰八叉,头破血流。


    原本船只就在滔天巨浪中遭到撞击,再被外力破坏,简直釜底抽薪,不翻也得沉没。


    白冤神色冷肃,周身寒气涌泄而出,寒冰自她脚下蔓延出去,顺着船木迅速将浸漫入舱的海水冰冻住。


    所有人在巨大的恐惧中打了个寒颤,谁都没反应过来周遭气温已经骤降至冰点,倾翻的船体骤然斜插在了坚冰上,一动不动了!


    所有人面无人色地抬起头,痴怔地盯着白查查冒凉气儿的冰船,彻底傻了眼。


    白冤竟将船下的海水冻出了一座礁岛般大的冰岛。


    封冻只在瞬息间,趴在水底毁船的罔象见势不对,箭速般向四周散开。


    事发太突然,差点没把肠子吐出来的方道长晕头转向,找不着北,他甚至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软脚虾一样从窗框爬出来,胡子眉毛上结了冰碴,冷得呵气成雾,眼前的世界仿佛颠倒了,他难以分清,就见浑身寒霜的白冤和听风知从船头一跃而下。


    周雅人掀扇,厉风贴着平静的海面铲出数十丈远,巨大的风轮像拓广拓宽的高墙,将这片海域牢牢圈禁,痋师的扁舟休想找到空隙钻出去。


    方道长虽然天旋地转,也不耽误他心生疑惑:好奇怪呀,闹出这么大阵仗,海上怎么一点不起浪呢?


    不起浪的海面在白冤脚下迅速成冰,造陆般一路封冻拓远,看得方道长目瞪口呆。


    磨镜匠晕晕懵懵的压着一块覆满冰霜的木板跌出来,整个人在冰面上滚了两遭,浑身骨头软成了烂糊的面条。


    三五名船员四肢并用地从大船内爬出,大家显然都晕着,步伐踉跄不稳,加之冰面湿滑,各自脚下打滑,摔倒在了冰面上。


    随着白冤迈步,在她脚下走出了一条长长的冰路,径直通向那艘扁舟的方向。


    “冰滑。”白冤启口提醒了一句。


    “嗯。”周雅人走得极其平稳。


    方才白冤看得十分清楚:“有只蜃鬼附在陆秉身上。”


    “得劳烦你出手将那只蜃鬼剥离出来。”


    “我会注意,尽量不伤到他。”


    二人说话间,脚下的冰路无尽延伸出去。


    数只罔象从海中乍然而起,一左一右地举起长刀,猛地斩向他二人。


    溅起的水花在白冤面前凝结成无数冰珠,寒气轰然逸散开,连同那名罔象一起速冻成了尊冰象。


    不过一团尸液化成的罔象,虽有灵性和自主意识,却也和汪洋中任何一捧海水无异,遇到极寒之气,就会凝结成冰。


    周雅人挥扇,旋出的风刃直接将扑来的罔象腰斩,裹在人皮中的浑浊尸液落在冰面,迅速冻成了路面。


    但凡有罔象企图靠近,就会冻在这条冰路上,成为白冤脚下的垫脚石。


    陈莺明显感受到四溢而来的寒气,她仓惶回头,就见那两人几乎毫无阻碍地朝这边走近。


    阿聪拦不住他们。


    陈莺抬头,还差一点,天就快要黑尽了。


    肆虐残暴的巨大风墙挡住了去路,搅力大到几乎能撕碎一切,陈莺心知肚明,死瞎子绝对不会放过她。


    怪就怪她掳走的是陆秉,偏偏只有陆秉最争气,成为了她要的伏羲之躯,却和这瞎子是至交好友,然后没完没了地对她们穷追不舍。


    陈莺不是不慌,她胡乱撕下一块裙摆,草草缠在腐烂露骨的手臂上,防止没完没了地淌血。


    罔象推着扁舟驶向那艘破烂腐朽的大船,陈莺搂着陆秉交给罔象,缓缓沉入水底。


    就在她翻身跃入水中之际,身后一记刚猛的风刃杀至,骤然将扁舟豁开。


    陈莺跳得快,险险避开了这一击,不然难保她不会被瞎子劈成两半。陈莺一把攥住罔象,急速绕到了船体另一侧。


    须臾后,周雅人听见了哗啦出水的声响,水声啪嗒啪嗒滴在木板上,周雅人精准锁定位置:“那艘船。”


    与此同时,寒冰追着陈莺和罔象封冻到了大船下,在船周形成一方巨大冰坝,缓缓抬升浮出海面三五寸。


    随着紧追不舍的二人齐齐跃上甲板,陈莺知道,她无论如何都逃不掉了。


    她和罔象就像这片镇澜的海域一样,根本翻不起浪——


    作者有话说:无敌小夫妻,各有所长,携手共进,所向披靡。


    怎么不算双强呢。


    第177章 论短长 “真能替自己开脱啊。”……


    这艘船阴沉破烂, 渗着咸腥腐霉的气味儿,松动的甲板蚀出许多大小不一的孔洞,踩在其上嘎吱作响。


    陈莺背对着甲板,扶着昏迷不醒的陆秉靠坐在船舷边, 到了这个地步, 她反倒不慌不忙了。


    陈莺虽然不了解周雅人, 但是她了解陆秉, 瞽师竟然会为了陆秉不惜追到陕州,说明两人称得上生死之交。


    多难得呀。


    陈莺注视陆秉紧闭的眉眼, 轻轻一笑, 笑声轻快且嚣张,她语带挑衅:“阿昭苏, 你怎么有脸来的?”


    她转过身,手里握着一把匕首, 锋利的刃口死死抵在陆秉咽喉处:“我手上有伤,现在疼得厉害,稍不注意就容易手抖, 你们最好别轻举妄动。”


    周雅人冷声道:“放了陆秉, 我可以考虑留你具全尸。”


    “大可不必,”陈莺笑道,“我不在乎, 你就算把我碎尸万段, 我也是无所谓的。”


    “不见得吧, ”周雅人道,“你研习痋术,滥杀无辜,坑害那么多人, 不遗余力炮制伏羲之躯,不就是奔着长生来的。”


    “阿昭苏,别太想当然,你是不是以为,谁都向往长生不死?”陈莺不屑极了,“世上那么多人,怎么活着活着,还没到头就自戕了呢?你不知道,活到三十我都嫌自己命太长,只不过我不敢随便就死啊,我要是死了,陆秉也是要随我而去的。”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周雅人脸色阴沉了几分。


    陈莺却喜笑颜开地盯着他说:“不过没所谓,黄泉路上有陆秉做伴,我不寂寞。”


    上一次她也是以此要挟这死瞎子,很有用,周雅人压根儿不敢动她分毫,正当陈莺准备继续挑衅,忽觉后颈一凉!


    寒冰悄无声息地爬满船舷,将青苔朽木覆盖,细如蛛丝的冰弦自身后向陈莺扎去,猛地绞住了她的脖颈和她握匕首的手腕。


    冰霜瞬间镀满匕首,封住了薄厉的刃口。


    白冤丝毫不将陈莺这点伎俩放在眼里,淡声道:“跳梁小丑。”


    陈莺僵住,冰冷的寒意顺着缠绕脖颈间的冰丝侵入皮肉里,灌入全身,不知是不是寒气逼人,陈莺冷出了一身鸡皮疙瘩,难以抑制地微微发颤。


    白冤缓步朝她走过去。


    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仿佛没有软肋,是很难找到弱点攻击拿捏的,比如此刻这个浑身阴寒的女人。


    脖颈处的冰丝勒紧了,却没有立刻置她于死地,陈莺警惕地盯着朝自己走来的女人。


    白冤连个眼神都没分给她,径直迈向昏迷不醒的陆秉,她伸出手,抬起陆秉低垂的头,端详间,指尖抵上陆秉额间眉心。


    陈莺脸色骤变:“你干什么?!”


    白冤当然没有理会她。


    周雅人上前询问:“他怎么样?”


    “别靠太近。”白冤示意他退开,指尖凝了层薄冰,递入一缕阴寒之气攫住附着在陆秉体内的蜃鬼,力道适度地朝外剥离。


    陆秉无力垂落的双手痉挛了一下。


    白冤垂眸瞥了一眼,下手谨慎了些。


    就见一缕如烟般的灰白雾影从陆秉身上渐渐浮现出来,陈莺怔了怔,才明白这女人要做什么。可是下一刻,陆秉和那缕雾影的表情同时变得扭曲,嘴里溢出无比痛苦的呻吟,四肢痉挛着挣扎起来。


    周雅人紧张道:“陆秉?”


    正当这时,伺机而动的罔象从船体四周跃起,挥刀斩向周雅人和白冤。


    白冤扭头,指尖抵在陆秉眉间,脚下未挪半寸,另一只手裹着冷霜,并指截住劈斩而下的刀刃反手一折,硬生生折断刀刃反杀回去。


    耳边响起裂帛之声,豁开奇袭者袖管的刹那,白冤愣了一下,因为眼前那条胳膊上布满青鳞,像极了蛇皮。


    仓促间,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就见这个“人”半张脸皱皱巴巴,布满皮开肉绽的伤疤,半张脸则生满了蛇皮一样的青鳞。


    “伏羲之躯?”


    而且是浑身布满蛇鳞的伏羲之躯。


    白冤脑中电光火石,下手却没留情,半截刀刃切入这具伏羲之躯的肚腹,污秽发黑的尸液溅出来淌在甲板上,继而又顺着缝隙和腐朽的孔洞渗漏下去。


    原来豁开那层皮,里头仍是罔象。


    死在此地的伏羲之躯风干成了皮包骨,没了血肉,正好适合罔象寄生。


    方才罔象身着的尸囊衣被蜃气腐蚀了几件,正好阿聪发现了死在船上的干尸,可以派上用场。


    其余罔象围攻白冤和周雅人之际,阿聪斩断了绞在陈莺脖颈的冰丝,正当它拽着陈莺逃离之时,周雅人手中扇骨旋至,硬生生将他俩逼退回去。


    早已腐朽到不堪一击的船木哪里经得起这么多人上蹿下跳,蹦跶没几下,整艘船不堪重负,崩裂坍塌。


    电光火石间,白冤蓦地发力,生拉硬拽地将那只挣扎的蜃鬼从陆秉体内撕了出来,随即她一把提起陆秉,踩着塌陷的船木掠至冰坝。


    陆秉在半昏迷半醒间忍受着极大痛苦,抽搐着蜷缩起身体。


    白冤警觉有异,俯身撸起他半截袖管,就见陆秉小臂处筋脉鼓胀交错,有什么东西在皮下疯狂窜动,时不时拥堵在某处,鼓起一团又一团乌青的筋疙瘩。


    这情形委实触目惊心,白冤声音发沉:“雅人,痋蛇在他体内乱窜。”


    闻声,周雅人一道风刃击溃阿聪的长刀,纵使跃向陆秉。


    陆秉神志不清,四肢难以自控的痉挛,自痋蛇入体以来,他经历过一遍又一遍生不如死的折磨,无数次疼到忍无可忍,陆秉几乎形成了某种惯性,下意识低喊:“陈、陈莺。”


    这是令周雅人没有料到的,他耳力极好,不会听错,陆秉在喊陈莺。


    陈莺顶开一块发霉的船木,从崩塌的废墟中爬起来,肩膀各处被朽木划伤了,衣衫血迹斑斑,然后她听见了陆秉痛苦难耐的低吟。


    她以前从没觉得这个名字好听过,直到某天从陆秉那张嘴里吐出来。


    他总是咬着牙,忍到忍无可忍的时候,混着压抑万分的呻吟,含糊地喊出她名字,就像现在。


    是陆秉最需要她的时候。


    只有她能帮陆秉减轻痛苦。


    于是陈莺堂而皇之地朝陆秉走去,却被身后的阿聪一把拽住胳膊。


    陈莺只好站在原地,盯着那瞎子开口:“不用我多说了吧,陆秉中了痋术,只有我能帮他。”


    其实阿聪的担心有点多余,陈莺笃定,周雅人不会杀她的,起码现在绝对不会,因为他要救陆秉,更因为:“这世间除了我,再也找不出第二个痋师。”


    周雅人将扇骨捏得咔咔作响,她将陆秉折磨成这样,太该死了。


    陈莺将痋蛇种入陆秉体内,让他遭受这种非人的折磨,该是多么痛不欲生。


    周雅人呼吸全然不稳,他竭尽全力压制着心头那股汹涌的杀意,但是根本压制不住,他不仅要杀了这个女人,还要将其千刀万剐。


    凌厉的风势暴起,骤然袭向陈莺,周雅人转眼已经逼至。


    阿聪悍然挡在陈莺身前,提刀挥斩,奈何厉风中裹着彻骨寒霜,霎时间将阿聪冻成冰雕。缕缕冰丝往冰雕上一缠,拖拽到一旁,白冤迅速替周雅人清了障。


    陈莺猝不及防,已是退无可退,守无可守。


    数十柄风锥猛地扎入她四肢百骸,精准切进陈莺每一处穴位,剧痛陡然遍布全身,仿如千刀万剐之刑。


    陈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可是这算什么呢,比起陆秉正在遭受的,比起痋蛇在陆秉体内流窜的痛苦又算什么呢。


    周雅人恨不得一刀一刀亲手活剐了她。


    然而,他不能。


    锋利的扇沿及时刹停在陈莺咽喉处。


    他不清楚陆秉的状况,也不知道被痋蛇入侵后会造成什么后果?变成伏羲之躯还有没有救?


    周雅人想起那个死在密室中满身蛇脉的人,他不能让陆秉落到一样的下场。


    陈莺瘫倒在地,后背抵在冰面上,大口大口地咳血,鲜血染红了她的下巴和脖颈,可是面对死瞎子满脸愤恨,恨不得宰了她又下不去手的样子,陈莺就觉得好笑,于是她就真的咳着鲜血笑起来,然后含糊不清地开口:“发泄完了吗?”


    陈莺咯咯笑着:“你真有意思,想让我陪他一起疼吗?”


    笑声刺激了周雅人,扇沿狠狠抵住她咽喉。


    陈莺丝毫不忌惮,还对这个发了狠的瞎子说:“别这么凶。”


    即便到了这种时候,她也不见得就甘于下风,到底谁受制于谁还不一定呢。


    陈莺说:“不想陆秉有事的话,你最好对我温柔一点。不然你这么没轻没重的,要是把我弄废了,我怎么帮你救陆秉啊?哦对,你真想救他吗?要知道,若不及时干预,他会被体内的痋蛇反噬。”


    “怎么救?!”


    “不如我教你啊。”


    “别耍花招,”周雅人心头一股邪火上蹿下跳,他真怕自己一个没忍住宰了痋师,“死到临头……”


    “你要是下不了手,就别对我放这些没用的狠话,我不是被吓大的。”陈莺虚弱无力地侧过头,见白冤并指摁在陆秉手腕处,指尖凝了道寒霜之气,她说,“你们也甭想强行将痋蛇逼出,没有用,若是逼急了,痋蛇会在陆秉全身乱窜,将他的五脏六腑钻得千疮百孔,到时候,别说是我,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


    白冤指尖的阴寒气倏忽消散,面对陆秉此刻的状况,她亦束手无策。


    陆秉四肢痉挛,根根蛇脉在皮下乱窜,甚至游走到了颈项间,要顺着耳背爬上他头脸。


    陆秉满头湿汗,苦不堪言,潮湿的眼睑掀开了又阖上,他意识混沌,徒劳挣扎着。俨然忍到了极限:“……陈莺……”


    闻声,陈莺抬眼望了望被痋蛇折磨的陆秉,她静了数息,再看向周雅人,又是那副自得的嘴脸,挑衅道:“听见了吗,他在叫我,他离不开我。”


    极度的厚颜无耻,没脸没皮。


    周雅人几乎将陈莺提起来。


    陈莺软若无骨地嘶了一声:“轻点儿。”


    “过去救他!”


    “好呀。”陈莺痛快答应着,“等秘境开启,阿聪它们回去之后,我再……”


    陈莺话未说完,被周雅人狠狠扔在陆秉旁侧。


    凝固的坚冰硬如铁石,摔得陈莺头眼昏花,骨头差点没砸断。


    鲜血染红了衣裙,陈莺喉头涌血,她咽都咽不下去,死瞎子下手真狠啊,把她往死里整,又不会将她置于死地。


    “我身陷囹圄,大牢里的酷刑亲尝了个遍。”那些年遭受过的酷刑绝非白受,周雅人攒了不少经验,他俯身道,“我知道戳哪里最痛,扎哪儿最让人生不如死,我现在就可以让你全都试试。”


    白冤抬眸看了他一眼。


    陈莺呼吸间,觉得鼻腔里充斥的都是血。


    看来论心狠手辣,死瞎子没比她差到哪儿。


    陈莺仰视天象,海域逐渐被巨大的阴影罩住——就快了,她说:“那我领教领教也无妨。”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白冤二话不说,直接抽了数十根锋利的冰锥堆过去,以此充当刑具。


    周雅人随手抓起一根冰锥狠狠扎进了陈莺肩胛骨缝中,陈莺在剧痛中发出一声惨叫。


    接着是第二根:“你害陆秉自此……”


    “阿昭苏!”陈莺咬紧牙关,牙缝都是血红一片,她赤红着双眼痛斥,“你装什么!陆秉是被我害的吗?!他为什么会被我害?难道不是被你连累!陆秉之所以沦落为伏羲之躯,还不是因为你,因为你跟方仙道里应外合,害死自己的族人,让他们死在外面,变成罔象再也找不到家!它们若想回去,就必须依靠这双伏羲之手,打一开始就是因你而起,你这个罪魁祸首,怎么还怪到我头上了?”


    “你制痋引滥杀无辜,竟还在这强词夺理!”


    “谁不无辜?!阿聪就不无辜吗?!被方仙道烧炼成丹的不死民无不无辜?!那些贪生怕死的人为了延年益寿,为了长生不死,将不死民活活烧炼致死,你怎么不觉得这群罔象无辜?阿昭苏,你把自己当个人了吧?我不过杀几个人,跟你有什么关系,怎么就跟杀了你全家似的,你还装上悲天悯人的圣贤了,恶不恶心啊,你可怜那些人无辜,怎么不可怜可怜这些不得好死的罔象。它们就活该吗,它们因为别人一个长生不死的念头,客死异乡,被囚太阴/道体千百年,还不够吗?现在它们只希望魂归故里,有什么错?凭什么它们不能为了这个念头,要一双伏羲之手?


    “凭什么别人可以害它们,它们不可以害别人!讲理吗?我问你,这讲理吗?


    “我真是看不下去,凭什么它们就该落到这个下场?如果我不帮它们,还有谁会帮这群连句话都说不出口的罔象?你吗?!你非但不会帮,还会千方百计地阻挠,甚至再将它们置于死地!


    “阿昭苏,你有什么资格指摘我?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在这充当什么大善人活菩萨,那群畜生把不死民拖进这个人间地狱,残害致死,难道你还要让它们永远待在这座人间地狱吗?


    “所以我得制痋啊,没有牺牲,我怎么制痋,怎么炮制伏羲之躯,怎么送这些不死民的遗形返乡?”


    陈莺一字一句,如刀尖扎进他肺腑。


    周雅人握着冰锥的手掌冻得发木,寒气直往骨缝里钻,他抖着手,那节冰锥没能朝陈莺扎下去:“冤有头债有主,谁做的恶,你找谁讨,断不该残害无辜,加害陆秉……”


    说来说去都是这一套,陈莺讥讽地牵起嘴角:“人做下的恶,就该让人付出代价。你以为,会遭报应的只是那些作恶的人吗,不一定的。行凶者一死了之,留下这些罔象不得超生,它们找谁说理去?从始至终,来和去,都由不得它们自己。”


    陈莺直视周雅人那双盲瞳,呵气成雾:“阿昭苏,你真是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死瞎子眼盲心也瞎。


    陈莺说:“我们为此付出了多少努力,你永远不会知道,非要论的话,陆秉栽在我手上,只能怪他命不好,谁让他跟你交好,就是因为你罪孽深重,所以他才会受你牵连,跟着遭殃。”


    好一副伶牙俐齿啊,嘴皮子比刀口还利,比徐福也不遑多让,几乎怼得周雅人无法招架,白冤不冷不热地插了句嘴:“如此说来,别人都是活该,是罪有应得,你杀人制痋,倒成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


    陈莺咧嘴一笑,理所应当道:“蒲州京观中死的人还算少么,同样都是刽子手,比起那些起兵造反,征战屠城的杀伐之辈,我杀的区区这点人,简直望尘莫及。别人都可以成为平定天下的千古一帝,我为何就不能叫路见不平?”


    这世上很多固执偏激的人,逞凶作恶的大道理一套又一套,比谁都理直气壮。


    白冤也笑:“真能替自己开脱啊。”


    “制痋的是我,把陆秉变成伏羲之躯的也是我,我不需要替自己开脱。”之所以浪费口舌跟这俩人废话,无非是想替阿聪它们争取机会,她们不能功亏一篑。


    周雅人简直怒不可遏:“陈莺……”


    白冤一只手稳稳搭在他肩上,轻声制止:“不用再跟她多言,每个人对事物的评判都不相同,你有你坚守的是非,她有她认定的对错,观念背道而驰,说再多都是徒劳。”


    继续争论不休,只会被对方的言语中伤和激怒,乃至于失去理性。


    但是对于陈莺而言,这种争辩却最有意义,因为她现在落于下风,拼又拼不过,只能逞口舌之利,通过言语刺激来达到目的。


    可她说的都是肺腑之言:“我做完了所有能做的一切,千辛万苦走到这一步,只等天狗食日,秘境开启。阿昭苏,你但凡有一点良知或亏欠,你就该把阿聪它们送回去,最起码,不该来这横加阻挠。”


    而且,她也不想在这死瞎子手上吃太多苦头。


    第178章 渡苦厄 “从今往后,我放过你了。”……


    “变成伏羲之躯的人, 大多会遭反噬而亡,就如死于渔村密室中的那些人一样,我想你们应该都见过了吧?”陈莺趁机提条件,“等所有罔象回到秘境之后, 我就帮陆秉把它体内的痋蛇引出来。”


    痋师奸诈狠辣, 按理说不可轻信, 然而……


    “你要么杀了我, 要么,就只能相信我。”陈莺说, “我现在可以控制住陆秉体内乱窜的痋蛇, 暂时帮他减轻痛苦。前提条件是,让她解了对罔象的冰封。”


    原来拿捏周雅人和拿捏陆秉一样容易, 怪不得这俩能够称兄道弟,因为他们身上都有一些共同特质, 弱点大差不差,免不了受制于人。


    白冤不置可否,撤了封冻住罔象的阴寒之气, 冰塑一点点缓缓消融。


    虽然对方没有明说, 但是白冤的举动和周雅人的沉默已经表明了一切。


    陈莺这才算松懈下来,喘了几口,每一下呼吸都会牵扯到浑身伤处, 疼得钻心。她艰难爬向陆秉, 在冰面留下好几个血掌印。


    陈莺先从陆秉怀中取出一个瓷瓶, 双手有些哆嗦,倒了粒药丸喂进他嘴里。然后她在自己的血衣上抹了抹手,开始帮陆秉捋着扭曲的蛇脉,并将一个个拥堵的筋疙瘩缓缓捋平。


    白冤目不斜视地注视着陈莺的举动, 谅她也不敢在此刻耍花招。


    阿聪最先解冻,提着刀第一时间奔上前。


    毕竟仇敌相见,分外眼红,陈莺怕它冲动,及时开口:“他没伤到我要害,死不了。”


    只不过流了很多血,浸湿了衣裙,伤势看着特别严重。


    阿聪攥紧刀柄,恨不得下一刻就将周雅人捅个对穿。


    陈莺一把按住他的手,尽可能维持住语气平稳,沉声道,“阿聪,错过这一次,可能就没机会了。”


    阿聪忽而愣在当场,直直望着她。


    陈莺垂下眼睑,捋着陆秉手臂处的蛇脉说:“算了吧,咱们打不过的。”


    下一刻,阿聪便发现,手里这把刀已经被冻在了刀鞘中。


    阿聪抬眼看向透着阴寒之气的白冤,白冤若无其事,无声地表明了,它根本没有拔刀的机会。


    逐渐地,陆秉痉挛的四肢在陈莺手中平复,陈莺的双手反倒比他颤得厉害。


    “陆秉。”她凑近低唤。


    见陆秉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滚动了一下,应当是被折腾得脱力了。


    陈莺时刻注意着天象,蚀日仅仅在一息间,她必须叫醒陆秉才行。陈莺拔下发簪,正欲往陆秉的穴位处扎。


    白冤扣住了她的手腕:“你干什么?”


    陈莺理直气壮道:“叫醒他啊。”


    “用发簪扎?”


    这女人警惕心真强,陈莺道:“不然呢,你有别的办法?”


    白冤不知道她玩什么花招:“现在必须叫醒?”


    “也可以让他就这么睡死过去,要是醒不过来可别怪我。”


    周雅人正欲上前,突然无尽的黑暗笼罩下来,天地近乎陷入黑夜。


    所有人不约而同仰起头。


    太阴蚀日,苍穹异变,太阳被吞噬得只剩下一缕极细的金边,仿若光羽。星辰迸发于万里长夜,投照入海,有序地排布于天幕与汪洋之中。


    就是这一刻,苦熬至今的陈莺终于等到了,方仙道在密室中记录过,日者,阳之主也。月者,阴之宗也。她喃喃开口,鲜血堵在嗓子眼含糊不清:“伏羲观日月之形相合,效天象之动也。”


    陈莺话音刚落,就见云天浩荡,碧海苍茫,八风骤然而起,掀动千里云阵奔涌汇聚。


    风息入窍,奏响了周雅人腰间律管,他忽而一愣:“这是——风迹?”


    他万万没想到,常人难以抵达的秘境之域竟然残存着风迹。


    周雅人未做犹疑,手持律管,执于天地间,采阴阳风气以“立象”。


    于是天效以景,地效以响,浩浩东海之上,造景般拉开了帷幕。


    立象中的场景和此刻如出一辙,正值日月之形相合之际,几乎与现实相叠。


    只是广袤无垠的海面上矗立着一抹峻拔的身姿,从容立于海天之间,长发披散至腰下,盖住强健修长的蛇尾。


    “人首蛇身。”方道长瞠目,整个人彻底呆住了,“难道那是——羲皇。”


    立象中仅仅只是一个背影,伏羲无足而立,长长的蛇尾蜿蜒拖曳入海。


    伏羲于立象中显象的刹那,手持律管的周雅人赫然怔住了。


    常言道,风者,天地之神器也,一声具六律之音,一气备四时之变。先秦之时,乐由天作,是天道的显现。瞽宗听风辨时,协律制乐,皆为通达天地之道。


    而这道留存于东海的风迹则来自伏羲布卦中的巽卦动象。


    伏羲观天地万物推演自然规律,定巽卦为风,此动象乃伏羲遗迹。


    万里群星映在碧海之中,铺满整片海域,苍穹中漆黑的日月在海面形成深不见底的黑洞,当巽风徐来,原本平静无澜的海面上,日月倒影之处搅起了旋涡。


    “方仙道推测,不死民栖身之域,应该是日月相交时的天象所形成的秘境。”陈莺看过所有记载,可以说是知道最多的人,她盯着漆黑的旋涡开口,“所以每当日蚀之际,无量秘境的位置就会在天道下显现,暴露于海域。”


    在天成象,就是天上出现太阴蚀日,在地成形,就是在海域中出现无量秘境。


    曾几何时,伏羲早已抵达过东海,并通过仰观日月之形相合,窥见了端倪。


    日月所映处,巽风卷起海潮和云雾,竟在海天之间形成万千气象,太阴蚀日的阴影自九天投射下来。万千星斗迸射出银芒,仿佛将天地连接起来。


    因为置身其间,他们很难发现,这便是伏羲卦阵的显象之境,是伏羲所观出的象,是风中立象,是太阴蜃境。


    与此同时,蛰伏于陆秉血脉中的痋蛇鼓胀凸起,有序地在皮下游走穿行,不急不躁,陆秉垂落的手指忽而抖了一下。


    陈莺扭过头,就见陆秉睁开了双眼,她很难形容此刻陆秉的状态,仿佛人蛇共生的躯体受到卦阵的影响真正觉醒了,陆秉缓缓站起身,被眼前的景象魇住了般,一步步朝“立象”中的蜃境走去。


    陆秉从周雅人身侧经过,在万众星辉之下,迈向太阴蚀日所形成的影柱。


    “陆秉。”周雅人感应到了。


    陆秉充耳不闻,行过长长一段冰路,孤身站在“立象”之中,他仰起头,缓缓抬起了手。


    陈莺情不自禁上前半步,目光直直盯着身披星辉的陆秉,低喃:“伏羲之手,亲启。”


    茫茫海域,仿佛点亮了星灯。


    星灯之间的虚空中隐约有一横比周遭深邃的黑线。


    陆秉抬起指尖点在虚空那抹黑线顶端的刹那,周天风起云涌,海雾蒸腾,茫茫蜃气竟在他的身后凝出了庞大的人首蛇身!


    目睹这一幕的方道长已经震惊得忘乎所以:“伏羲之躯!”


    真的是伏羲之躯。


    那些痋蛇真的能炮制出伏羲之躯。


    方道长难以自持地在湿滑的冰路上奔跑,踉踉跄跄地追逐着这抹堪比伏羲圣相的虚影。


    下一刻,陆秉与伏羲圣相的手势几乎同步,朝那抹日月相合的缩影横向一画。


    空旷的天地间好似响起一阵裂帛之音。


    骤然间,仿佛晨曦扎破了长夜,虚空中一线金光乍显,好似凿破了无尽暗夜,将天际划开一道口子。


    金光将陆秉的瞳孔映成琥珀色,他一眨不眨,长睫纤毫毕现。


    方道长猛地摔倒在地,整个人在冰上滑出去好几丈,堪堪趴在白冤的脚边,他顾不上爬起来,仰着头震撼不已,声音因太过激动,透着哽咽和颤抖:“一画,开天。”


    传说伏羲画八卦,始于乾卦。


    乾卦乃八卦第一画,而乾为天,故称“一画开天”。


    原来这就是一画开天,白冤盯着那线狭窄的金光开口:“伏羲一画开天,竟是从这里起始的么,这便是‘一画’所开之‘天’,道术的起源。”


    伏羲观天地,日月,星辰,乃至世间万物,所悟出的乾卦,竟出自东海,然后凭开天“一画”打开了无量秘境。


    伏羲因此发现了栖身于无量秘境中的不死民。


    伏羲发现不死民之后,可能出于某种考量和顾虑,又在其入口处布了个卦阵,彻底将秘境掩藏起来。


    海域广袤无垠,让本就与世隔绝的秘境变得更加隐秘,再由伏羲亲手布卦藏匿,若要寻觅,就必须以伏羲之手持阴燧才能寻到具体位置。


    这本是一种保护,却因为伏羲之道被世人勘破,不死民存世之消息流传于世,别有用心之人打起了海域秘境的主意,于是上演了一场出海求仙问药的戏码。


    圣人已故,仙躯不复,那就重塑一具圣人之躯,故而一个接一个的人因为他们的贪欲和妄念遭逢大难。


    无端凿破乾坤秘,祸起羲皇一画时。


    时过千载,秘境再一次自外界开启。


    “这就是无量秘境的入口。”陈莺被那一线光芒刺得睁不开眼,酸疼得要溢出泪来,她几乎不敢直视,因而侧目转向愣在身侧的罔象,“阿聪,我就送你们到这了。”


    阿聪迟疑地转头看向陈莺,肢体近乎木讷。


    “赶紧走,”陈莺催促,“别耽误工夫。”


    阿聪步伐僵硬地朝前迈,期盼了漫长岁月,终于故乡的家门朝它们缓缓打开,所有罔象全都朝那线狭窄的入口走去。


    走到中途,罔象不约而同回过头。


    陈莺一袭血衣站在原地,冲它们笑了笑,然后轻声告别:“永别了。”


    相伴十余载,离别在即,多少有些舍不得,好在它们终于能够脱离这人世。


    永别了,阿聪。


    那一线入口正缓缓扩大,光芒仿佛穿透了周雅人的盲瞳,照进他眼底,有那么一霎那,他仿佛看见了光,而不只是从“立象”中开启的那道入口。


    许是近乡情怯,他不记得前尘,可是前所未有的熟悉感汹涌而来,好像那是他牵肠挂肚的地方,所有不可言表的千愁万绪束缚住了他。


    周雅人被入口吸引,缓缓抬脚,情不自禁踏上了这条归乡的路。


    时过境迁,他已历尽千帆,这双腿沉甸甸的,让他每一步都走得近乎艰辛。


    白冤静静注视着他的背影,然后在周雅人通往家乡的前路铺起一条坚不可摧的冰路。


    这条冰路蜿蜒伸展,无声地铺出去很远很远。


    可他是被秘境驱逐的罪人,身上烙印着永生不灭的刑劫,秘境绝不可能接纳他,阿昭苏一旦涉足……


    天际骤然响起轰隆声,仿佛巨石滚入云层。


    风暴积云如海啸巨浪来袭,转眼遮天蔽星,气似奔雷。


    惊天动地的雷鸣震得人心头发颤,电光划破长空,巨鞭般自九霄抽向人间。


    所有人在电光下脸色惨白,方道长四肢并用地满地乱躲,然而广袤沧海之上,没有任何可供掩体的地方。


    大惊失色的船工们吓破了胆,纷纷钻进船下躲避,挥下的鞭光堪堪从上方掠过,直接将斜插在冰上的船体削去大半,砰地砸裂了冰面。


    船下的磨镜匠正好趴在冰裂的地方,头皮直接炸了。


    陈莺脸色巨变,不顾一切冲向站在积云电光下的陆秉,她猛地飞扑过去,搂紧了陆秉从余威下滚出好远。


    这道雷电形成的刑鞭横扫过境,直直抽向周雅人。


    “轰”的一声巨响,铺出的冰路击得粉碎。


    周雅人纵身跃起,堪堪避开了这道雪白的刑鞭。


    然而云瀑中凝出条条刑链,自四面八方延伸而至,搅缠住跃自半空的周雅人。尽管他拼力躲闪挣扎,但因刑劫烙印加身,周雅人根本无处藏身,镣铐精准地锁住了他的四肢。


    当——


    招来的罡风没能劈开这道从天而降的刑链,迸溅的白光划伤了他侧脸,周雅人偏开头,细长入鬓的伤口滴出鲜血。


    为什么?


    他来不及问出声,沉闷的雷电撕开天幕,再次从厚厚的积云劈向海域。


    这一刻,他就是个自投罗网的囚徒,秘境从未对他网开一面。


    阿昭苏罪不可恕,胆敢踏入不死民境域范围,即刻触动天罚,将其处决。


    周雅人甚至没有任何申辩的机会,从始至终,他都是秘境的罪人。


    蜿蜒狰狞的电光将整片幽暗的海域照得惨白,扬成一道迅疾而暴烈的刑鞭,骇然抽下。


    巨大的天威之下,铁锁簌簌震响,好似骨头都在颤抖。


    白冤悍然而起,裹着漫天风霜横挡在前,拔起的冰刀被击得粉碎,余下的雷霆之力被她硬生生扛下,几乎震碎五脏。


    “雅人!”方才那一摔让陆秉彻底清醒,结果刚恢复神智就目睹这一幕,他瞳孔紧缩,囫囵爬起来,却被陈莺拖住了胳膊。


    “别过去!”陈莺嘶吼,“你不要命了吗?!”


    “放开。”陆秉狠狠挣开她,“陈莺,是不是你?!”


    陆秉未免太看得起她,她要是有这么大能耐,早把周雅人弄死不下百次了,用得着在他手下吃苦头么。


    陈莺再度揪住陆秉的衣襟,可她浑身各大穴位被死瞎子扎了个遍,勉强才能使上一点力气,阻止陆秉去蹚雷,“那是因为他曾经出卖不死民,残害同族,所以才会遭到天惩,你现在知道他犯下了多大的罪过,连老天都要将他处决。”


    陆秉奋力甩开陈莺,多一个字都不想听她放屁。


    “不知死活的东西!”陈莺气急,“天威之下,不过蝼蚁,你以为你能救得了他。”


    被闪电雷霆吓得到处乱窜的方道长撞上拉拉扯扯的两人,他屁滚尿流奔过去,差点一脚滑到海里,因而一把拽住陆秉:“陆捕头啊啊,危险,你……”


    方道长话音未落,突然腰间的佩剑哗啦一声被拔出。


    “陆……”陈莺伸出的手还未抓住陆秉的衣角,声音陡地戛然而止。


    方道长倏地愣住了。


    只听滴答、滴答、滴答……


    腹中一股尖锐冰冷的凉意,陈莺整个人定格须臾,才缓缓垂下眼睑,看见了那把捅进自己身体的剑。


    陆秉牢牢抓着剑柄,白刃直直捅进她肚腹,鲜血顺着剑刃滴滴淌落在洁白无瑕的冰面上,堪比绽开的血梅。


    陆秉的手真稳啊,颤都没有颤一下。


    “陈莺,你为罔象做到这份儿上,不就图个长生不死吗,可惜……”


    陈莺仿佛听见个笑话,原来他们都是这么想的呀,好比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可惜,他们全都想错了。


    “谁说的,”陈莺忍着腹间剧痛,扯了扯嘴角,“陆小爷,你以为谁都稀罕这条烂命啊,我这条烂命,早晚都……都要死无葬身之地。不如今天,我就赏给你泄恨。”


    陆秉恨她恨得眼底充血。


    陈莺却在笑,她握着陆秉捅进她身体里的长剑,笑得满嘴是血:“不过我把你害成这副样子,你就算杀了我,也难以泄恨吧?陆秉,不如我教你一招,先把我大卸八块,一片片把肉割下来,喂鱼,喂狗。”


    陈莺说着说着,竟把自己逗得大笑起来,笑得眼泪直流,她说:“可是怎么办啊,就算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我会抓到你,折磨你,把你变成伏羲之手。我就是,死性不改。”


    陈莺盯着陆秉,整个人疯魔了似的,朝前迈,剑身朝肚腹深入寸许,抵住了脊骨,她丝毫不惧,奋力迈向陆秉,让体内那把利剑扎穿脊骨。


    喀嚓一声,她吐出一大口鲜血。


    “我死了,你就自由了,开心吗?”她握住了陆秉紧攥着刀柄的手,陆秉站在原地,没有因为她的寸进后退半步。陈莺仰起头,直直望着陆秉的眼睛,然后网开一面一样,她对陆秉说,“从今往后,我放过你了。”


    “我放过你了,”她笑着重复,仿佛在替他高兴,“陆秉,你终于自由了。”


    陆秉岿然不动,猩红的眼底泛着湿泪,直到陈莺难以支撑地靠在他身上——他终于给祖母和父亲报了仇。


    祝贺啊,陈莺在心里说,陆秉,就让我成为你这一生,所有的灾厄和苦难,自此为止,你渡完了所有苦厄,愿你余生,岁岁年年,平平安安——


    作者有话说:我们方道长就是来送剑的。


    第179章 刑劫消 我宁愿永坠囹圄,永不得释。……


    “一剑杀了我, 是不是太便宜我了,陆秉啊,你还是心慈,被我折磨这么久, 居然一点手段都没学会。”不说加倍奉还, 哪怕以牙还牙, 以眼还眼呢。


    可是跟蛇蝎相处这么久, 陆秉比任何人都清楚她有多危险,所以绝不能留给陈莺半分喘息的余地, 否则阴险狡诈的毒蛇必定反噬, 何况前有来救他的太行道几名少年,在陕州城外经历过那场致命的教训。


    陈莺这种祸害多活一息, 都可能出其不意地咬死个人,何况陆秉根本等不及, 他无法容忍陈莺再多活哪怕一刻。


    陈莺用尽全身力气,终于掰开了陆秉握剑的手,将那只被血洗过的阴燧搁在他掌心。


    若要出去, 还需要阴燧开路, 否则可能会被永远困死在蜃境之中,好比那几艘载着伏羲之手的船,在不起波澜的蜃境中漂荡了上千年。


    即使雷霆之下, 刑鞭穿云裂冰, 海域依旧不动不荡。


    趋于秘境入口的阿聪似有所感般回过头, 在一片乱象中望见了浑身是血的陈莺,肚腹被长剑捅了个对穿。


    它早该想到的,它们一走,独留下阿莺怎么活得下去。


    阿聪猛地掉头狂奔, 不顾一切冲向陈莺,它奋力拔刀,硬生生抽出了这柄被封冻住的长刀,飞掷向陆秉后心!


    “小心!”方道长惊骇大喊,拔腿就要去拉陆捕头,但是来不及,他的举动已经快不过飞掷而来的长刀。


    陈莺抬眼,蓦地一把推开陆秉,她以自身为盾,挡住了阿聪披靡的刀势。


    她清楚阿聪的刀法,任谁挨上这么一刀,都将必死无疑。


    长刀势如破竹插穿了陈莺的胸膛,径直将她心口剖开。


    这只罔象踉跄着滑跪下去,差点没疯,它手足无措地接住扑倒的陈莺,慌促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陈莺揪住它一点衣襟,喉头咕噜咕噜地涌血,呛进气管里,字不成句地努力张口:“别……他……”


    她连发音都变得极度艰难:“……回……去……答……”


    尽管如此,阿聪也全部听懂了,它不住点头,一直一直点头,它不杀陆秉,它会回去,它都答应。


    一直以来,她说什么,阿聪都会照做,她相信它,于是陈莺半睁着眼睛,安安心心地在它怀中断了气。


    阿聪搂着一动不动的陈莺,悲恸到浑身发抖。直到刑鞭不由分说扫落下来,它为了护住陈莺的尸身,纵身跃入海底。


    鲜血洇在咸海中,如漾开在水中的纱,比青烟还薄。


    曾经很多次,陈莺总说,我不会有好下场的。


    她早就预料到了。


    后来她又说,如果我死在陆秉手上,那是他的本事。


    她也预料到了。


    可是阿莺,为什么你想死在他手上。


    为什么你能毫不犹豫杀了沈远文,却要替陆秉挡这一刀?


    阿莺,要不是为了我们,你不会走上这条回不了头的歧路。


    你明知道是歧路,你什么都清楚。


    陈莺一直坏得心知肚明,也做好了不得好死的准备,只是没想到,她能死得这么干脆利落,恨她入骨的陆秉没让她受罪。


    阿聪抬头,隔着碧海水波,望见海域上空闪过数十道锋利刺目的电光。


    厚重低垂的劫云中浮光掠影,垂伸的刑链死死紧锁阿昭苏,在海域一隅构建起一处雷刑台。


    那是秘境用来惩治罪大恶极之辈,引天罚降罪的劫云。


    阿昭苏罪有应得。


    锁住他四肢的镣铐生满尖锥般的寒铁,扎穿了周雅人腕骨,稍稍挣扎,都如挫骨般的钝痛。


    周雅人但凡生出一丝一毫的抵抗,刑链便如活蛇般牢牢缠身,盘绕链身的符光即刻化为尖锥,硬生生钉进腰间肋骨,胸膛锁骨,将其牢牢禁锢,直到他毫无抵抗之力。


    鲜血淋淋漓漓往下淌,许是扎到了肺里,周雅人连呼吸都剧痛难忍,他忍不住想喊,可是白冤挡在身前,替他担下了那道本该他受的刑鞭。


    天刑之威,势不可挡,白冤受这一下,后背已经被血浸透。


    他不愿她受自己连累:“白冤……”


    闪电在劫云中拧成一道又一道刑鞭,不分青红皂白地招呼下来。


    周雅人猛地挣扎起来:“快让开……”


    尖锥不由分说从他胸口脊背扎入。


    “别乱动了。”白冤扯住了一条绑缚周雅人的刑链,散乱的墨发在暴烈而混乱的罡风中飞扬,衬得她覆霜的面容更显苍白。


    她没有让开,决意替他担下一些,白冤看着周雅人的双眸前所未有地柔和疼惜:“我承过阿昭苏的冥讼,知晓阿昭苏的冤情。秘境不明真相,滥用刑罚,本就不该让你白受这一遭。”


    不知道秘境翻了哪页刑典,给阿昭苏造了这样一个刑台。


    白冤说话间,万缕青丝缓缓染了霜,像极了一夜白发的女子。


    周雅人红着眼眶,眼里满是苦苦哀求:“可是白冤,我受不了你来替我挡灾,让开吧。”


    雷霆劈下,带着震耳欲聋的爆鸣,电光撕开极寒霜雪,即将劈在白冤背脊上的刹那,凶猛暴烈地罡风如万弩齐发。


    周雅人御风成万弩,扎透的五脏仿佛要被震碎了,他猛地吐出一大口血。


    第三道刑鞭接踵而至……


    以无人能抵之势,在白冤单薄的背脊上炸开。


    浓烈的血腥味中混着焦糊的气息。


    接着第四道,第五道,第六道……好似极昼照彻海域,天地惨白一片。


    尽管白冤倾力维护,在一道又一道刑鞭下,周雅人依旧不能幸免,彼此周身布满刑鞭,早已伤痕累累。


    劫云中的雷刑成倍攀升,连天成片,那一刻,虚空中的白冤仿佛与数十道疾电交织在一起。


    这样的天威降下,所有生灵都将碾为齑粉,无人得以生还。


    吓瘫了的方道长不知何种心理,也可能出于对死亡降临的巨大恐惧,他突然从冰上蹿起,死死抱住了陆秉的腰。


    恐惧到极致,总会忍不住想要抓住点什么,当作生命中最后一根稻草。


    海天之间一片白花花的电光,几乎闪瞎所有人双眼。


    虽然看不真切,然而惊雷震万里,从广袤无极地海域上轰隆滚过,仿佛这天要崩,这地要裂。


    就在数十道毁天灭地的雷劫兜头降下,所有人以为必死无疑之际,突然一柄黑伞猛地展开,化作遮天蔽云的巨大屏障撑于上空,几乎罩护住方圆数十里海域。


    白冤祭出了报死伞。


    那是白冤的本源。


    她如此行径,与以自身之躯抗住所有雷刑天罚无异。


    因为刑鞭割开报死伞的瞬间,白冤的身上就会多一道血流不止的伤口。


    周雅人痛苦到无以复加,泪眼滂沱地哑声嘶喊:“住手!白冤!”


    白冤置若罔闻。


    “收了你的神通吧,我不需要,我不需要你这么做,白冤,求你了。”


    白冤面不改色抬起手,抹掉溢出嘴角的血迹,她没有露出半分痛色,如往常一样,语气稀松平常:“他们冤你这么久,不问青红皂白就行刑,天底下哪有这个道理。”


    周雅人不住摇头,满眼的血和泪。


    白冤绝不收手,她说:“我既然送你回来,便要让秘境还你个公道。”


    怎么还?


    他是千年前被秘境审判的囚犯,判处驱逐流刑,永不得归。若再涉足海域秘境半步,不容申辩,就是被架上刑台处决的下场。


    “白冤……”穿透周雅人骨肉的刑链上,一道道符光扎出来,如横生的荆棘,刑刀般割开他的血肉。


    她好不容易担下雷霆刑鞭,却又招来这个?


    秘境降罪的花样真是层出不穷,有的是法子折腾人。


    白冤眼眸发沉。


    不死民遭过一次大难,为了秘境安危,哪有不换锁防备的道理,这点无可厚非。所以一旦有外界企图涉足——伏羲之手“一画”开天,再次打开秘境,立即触动了劫云中沉寂的符咒。不仅阿昭苏,还有随阿昭苏一道抵达此地的所有人,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白冤可以理解,然而,周雅人有什么错,何至于受此千刀万剐之刑。


    白冤满身戾气,霎时间,报死伞浓稠如墨般的怨煞流转,随着雷电相击,伞盖隐隐浮出淡金色古朴铭文。


    白冤望了望晦暗无边的苍穹,千里云阵被伞盖遮挡住,一颗颗铭文咬着电光浮出来,那是冤死者召唤白冤之道的冥讼。


    都说刑罚起源于天……


    此时此刻,白冤昭告天地般,高声呈报:“吾乃白冤,阿昭苏刑劫所化,生于冤死之道,冥讼刑劫加诸己身,承天地阴阳于报死伞中,游走生死之界,为冤死者报丧。”


    这是白冤第一次自报家门,她坦坦荡荡地直视这天地,和那个满脸震惊的周雅人。说出了他们之间根深蒂固的生死羁绊,更是她从未宣之于口的来历和真相。


    “天地共鉴,引吾身为证,鉴不白之冤,供无量秘境诘问。”她一字一句,沉稳又坚定地开口,“呈请,为阿昭苏释冤。”


    周雅人震惊到无以复加:“你说什么?”


    白冤平视遍布刑伤的周雅人,声音很轻:“我是你的刑劫所化。”


    遭受过雷劫重刑,周雅人只觉周身骨头都在震颤。


    这一次,白冤前所未有的坦诚:“阿昭苏死于刑劫,于是我在你的刑劫中化生,是你的冤情第一次召出了我。”


    秘境遭逢大难,不死民引天罚降罪阿昭苏,他受雷霆之刑,强撑着最后一口气,企图寻回被方仙道抓走的族人未果,最终刑伤难愈,冤死于函谷关,暴尸荒野。


    那些年并非什么太平日子,又正逢天灾大雨,镇守函谷关的关令卸任离去,途经阿昭苏的尸首旁,便将手中的黑伞撑在了他头顶,为这具无名尸遮挡风雨。


    白冤得以聚形化生。


    她是阿昭苏刑劫所化,来自冤死之道,生于报死伞中,从此受刑劫束缚。


    所以白冤见到他的那一刻才会说:你的身上担着刑劫。


    怪不得他千百年生生死死,一次又一次身陷囹圄,即便白冤被囚太阴/道体不得脱身,他都能与白冤相见。


    原来,竟是如此。


    他好似透过白冤那身冰肌玉骨,窥见了属于自己的冥讼,好像那一身骨肉,都是以他的冥讼塑造。


    他没有看错,白冤生剖骨血,将阿昭苏的冤情呈禀于天地,供无量秘境诘问,以此消解劫云阵,替阿昭苏释冤。


    她是白冤,她一定能替阿昭苏白冤。


    白冤抬眸,就见浩浩劫云在摊开的冥讼中缓缓平息……


    “雅人,”白冤总算放心下来,语气轻如呢喃,“我其实没有把握,这趟把你送回来,我还能不能在。”


    如今看来,她不会在了。


    她很遗憾,只能陪他到这里。


    白冤这句话比刑雷加上还让周雅人承受不住,一字一句,几乎将他的骨头一寸寸压碎。


    “什么意思?”他好像听不懂,又好像全都明白。


    因为白冤是他刑劫所化,是不是代表,他身上的沉冤一旦消解,白冤也将烟消云散?


    “如果我不在了……”


    周雅人难受到喘不过来气:“不会的,我不申冤了,白冤,我不用释冤。”他意识到了即将发生的后果,可怕到难以承担,周雅人不住摇头,几乎语无伦次,“我习惯了,白冤,我们走吧,我不用,我现在这样挺好的,我很好,我们走。”


    白冤却笑了,这是个释然的笑容,走不了了,况且:“含冤而死,有什么好的。”


    “我愿意,我求你了,白冤,其实做个囚徒没什么不好……”


    白冤轻烟般靠近他,从袖管中抽出一枝精雕细琢的木簪,是她来渔村的路上临时削的。


    周雅人的发带在雷劫下绷断了,白冤抬手,五指轻轻梳拢起他凌乱不堪的墨发。


    “雅人,我是你刑劫所化,也是你的沉冤和枷锁,你受不白之冤……以及这世上,万万冤魂塞路,他们都想求一个白冤之道,于是天道予我赐名‘白冤’。”


    白冤替他插上了这根亲手削好的发簪:“可我未能尽到本分,还让那么多无辜之人受我牵连,含冤而死。”


    盲瞳被源源不竭的热泪浸满,周雅人几乎看不清白冤此刻的样子,嗓子像被硬石堵住了,让他哽咽到说不出句像样的话:“不是的……”


    白冤以身为证,骨塑的冥讼铭文消弭了刑罚,头顶暴烈的劫云终于渐渐平息下来。


    绑缚住周雅人的刑链开始松动了……


    可是白冤站在他面前,已经惨白得像缕轻烟,成了一缕随时都将消融于天地的寒霜。


    她用最平静的语气,平和地与周雅人告别:“你在这世上,几经辗转,受了很多很多苦,今时今日,终得开释。以后,就不会这么苦了。我也算,功成身退。”


    什么叫功成身退?


    为什么要功成身退?


    周雅人大力一挣,铁锁发出叮铃当啷的震响,他挣不脱,近乎绝望地乞求:“不要,白冤,我求求你,白冤,求求你,我甘愿……”


    白冤说:“自此往后,你再无冤锁加身。”


    周雅人盯着白冤淡成霜雪的薄透身影,整个人目眦欲裂,极力地想要挽留:“白冤,我甘愿永坠囹圄,永不得释!”


    他困兽般拼命挣扎,整个人疯狂向虚空中的白冤扑去。可是头顶的雷刑刚平,劫云中的刑链还未来得及收回,牢牢困住了他。


    直到那抹霜白的身影烟消云散,他都没能挣脱束缚,只能激起一阵求而不得的狂风,骤然扑向白冤。


    那一刻,他希望自己化成那缕风,起码还能最后拥抱她一下。


    周雅人眼睁睁看着那抹霜寒之气消散在风里,随即眼前一黑,瞎掉的双目什么都看不见了,只在虚空中余下一句:“愿人间司法公正严明,天下再无不白之冤。”


    回荡于茫茫天海之间。


    这是白冤临终前,最大的愿景。


    绑缚住周雅人的枷锁终于在这一刻彻底解开,他像拂落枝头的一片枯叶,从虚空坠落入海。


    他一直以为沉冤昭雪就能消去这身刑劫,从此天高地阔,山长水远,都能与白冤相伴相随,自由来去。


    可是为什么?


    如果释冤要以你的性命为代价,我宁愿永坠囹圄,永不得释。


    第180章 竟不还 “师兄,我有点难过。”……


    与此同时, 虚空中尚未完全打开的秘境入口骤然收束。


    这是秘境将要关闭的征兆,所有来不及踏进家门的罔象蜂拥着朝咫尺外的故乡飞奔。


    然而,秘境骤然收束成一线,猛地迸发出一股强大气劲, 如利剑出鞘, 势不可挡, 决绝地刺破黑暗, 金光轰然炸开的瞬间,强势暴戾地驱离了擅闯禁域的不速之客。


    所有人和罔象都被巨大的气劲炸飞出去!


    太阴重新将那轮被它吞噬殆尽的太阳吐了出来, 璀璨无际的群星隐没了, 更加炽热暴烈的金光彻底蚕食掉“开天一画”,在虚空中淡成一条裂隙, 接着裂隙缓缓弥合,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入口彻底消失。


    太阳一点点复原成灿金圆轮, 暗无天日的极夜一掠而过,白昼重现,天地间重返光明。


    所有人包括罔象从平静无波的海域砸进大浪之中, 翻滚不息的浪潮搅得他们天旋地转。


    罔象却不甘心, 逆着巨大的浪潮拼了命地反潜,妄图再度冲回去……


    可是秘境不会容许,秘境毫不留情地驱逐了它们。


    阿聪茫然地浮在水面, 身体忽地消沉下来, 好像走失在了这片无边无际的碧海汪洋中。刚才那道气劲猛地一棒子将它敲醒, 阿聪终于从那个重返故土的痴妄中醒悟过来——它们回不去了。


    它们生于秘境,死成罔象,对于秘境中的不死民而言,早已非我族类, 是秘境绝不可能接纳的异类。


    可是它们好不容易找到这条归家的路,明明故乡已经近在咫尺,只差一点,只差一点,却被秘境拒之门外。


    阿聪知道,它们不再是不死民,没有资格重返秘境。这个它们执着的故乡,再也回不去了,永远都回不去了。


    它失去了阿莺,结果临到最后,依旧不能落叶归根。它们将永远在这世间漂泊流浪,等到海枯石烂,或者随波逐流地涌向海岸,死于日晒干涸。


    沧海无尽处,千秋竟不还。


    这一刻,阿聪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


    “救……救命……啊。”


    近处的水域中传来呼救声。


    “快快快,这边有个人,快划过去。”


    消沉到极致的阿聪被人声打断,它扭过头,就见两个人蜷在左摇右摆的小舟里,奋力朝那个喊救命的人划去。


    阿聪把自己裹在浪潮中,无声无息地卷离了此处。


    除了阿莺,人类于它而言,不过一件可供换脱的尸囊衣罢了。要不是因为那些人追求长生,它们何至于落得如此下场,它放不下这份恨。


    阿聪被一个浪潮送出去二里开外,刚一转身,便撞见了溺水的陆秉。


    陆秉一身痋蛇塑造的筋脉还未完全适应,因此行动颇为吃力,尽管陆秉水性尚佳,也经不住在大涛大浪中折腾。他显然已经力竭,凭着求生的本能在挣扎,咸涩的海水大口大口灌入他口鼻。


    是他杀了阿莺,如果不是他,阿莺也不会死。


    阿聪满心怒恨无比汹涌,它蓦地抽出腰间匕首,几欲化作激流冲过去捅死这个人!


    然而,它答应过阿莺不杀陆秉。


    好,它不杀陆秉,它可以不杀,但是如果陆秉自己淹死在这海里呢。


    于是阿聪袖手旁观,等着陆秉在自己面前一点点溺毙,它要亲眼看着陆秉断气。


    他该死!


    他该去给阿莺陪葬!


    然而……


    “阿聪,”忽然间,它好像听见了阿莺的声音,“阿聪,你别让他淹死了。”


    什么?


    仿佛错觉,不然它怎么会听见阿莺的声音?


    阿聪下意识左顾右盼,随即猛地意识到什么。


    这一路从西到东,顺黄河入海,他们大半程都在走水路。陆秉手脚残废,尽管中途引痋蛇入体,也是没什么力气自理,基本都要依靠它。因此陈莺叮嘱它最多的一句话便是:“阿聪,你别让他淹死了。”


    此时此刻,并非是它听见了阿莺的声音,而是它想起了阿莺三番五次叮嘱过的话。


    “阿聪,你别让他淹死了。”


    “别让他淹死了。”


    阿聪紧紧攥了攥双拳,忍到最后一刻猛地俯冲过去,一把捞住了溺水下沉的陆秉。


    因为阿莺用命护着他。


    阿聪将陆秉顶上海面,使其仰面朝上。它望了望远处,揽着昏迷不醒的陆秉游向扁舟。


    “陆捕头!”忙着满大海救人的方道长一眼看见了水上漂的陆秉,“是陆捕头!”


    不等他指使磨镜匠调转方向,陆捕头已经速度飞快地自动“漂”到了他们的扁舟前。


    危急关头,方道长不疑有他,立刻探身子打捞。


    阿聪没有露头,潜在水下帮着笨手笨脚的方道长,顶起陆秉的腰腿将人送上了船。


    “老姜,快把听风知挪开些,他身上那么多刑伤,别再压出个好歹。”


    周围好几个船员,水性极好,一人或两人抱着块崩毁的木板浮在海面上。


    方道长和磨镜匠直到夜里才将散落各处的人捞上船,一条狭长的扁舟挤满了人,伸胳膊挪腿都费劲。


    好在除了周雅人满身遭雷劈的刑伤外,其余人都没什么大碍,就是被折腾得精疲力尽,夜半海面总算平静了,为以防万一,留了个警醒的人守夜,其余则互相紧靠着睡了过去。


    扁舟在海上漂了一天一夜,好在有这几个常年出海的船工,他们经验丰富,不至于迷失在这广袤无边的汪洋中。船工通过观察星辰日月辨别方向,再由大家轮流往回划,没有船桨,就拿木板凑合用。没有食物和水,就抓些海鱼充饥。身上的衣服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在烈日的暴晒下,头发丝儿里都能抖出盐粒子。


    方道长觉得自己都被腌入味儿了,他反复查看周雅人的伤势,心头一次比一次不乐观,再不及时救治,任伤口这么继续恶化下去,恐怕性命堪忧。


    又在海上熬过一天,所有人晒成了霜打的茄子,加之长时间没喝水,全都干渴得嘴唇干裂脱皮。


    “再坚持坚持,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遇到出海的商船。”


    船工话音刚落,他对面的伙伴噌地一下两眼放过,指着远处惊呼:“船!有船!”


    一艘大船赫然映入眼帘,所有人面露喜色,纷纷朝那艘遥远的大船呼喊,几名船员甚至脱了上衣一个劲儿挥舞,终于将那艘大船招到了跟前儿。


    好运气不就来了吗!


    甲板上站着好一排齐整的少年郎,个个身负长剑,白衣翩翩。


    为首有两位年长的长辈,其中一位中年人沉稳持重,另一位则年过半百。


    方道长一见这船人的装束,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敢问各位可是来自太行道的道友?”


    “在下太行道京宗。”


    “京……”方道长差点被这个鼎鼎大名闪了舌头,立刻改口作揖,在这艘逼仄的小船上行了大礼,“贫道人祖山弟子方世安,见过天师。”


    方道长报过家门,刚要求助,那大船上的少年一眼扫过小舟上所有人,目光定在昏迷的周雅人脸上,惊异出声:“听风知!”


    认出听风知的少年正是林木,他的左右还站着李流云、连钊、于和气等等一干师兄弟。


    数月前天师首徒带着几个小辈下山除邪,不想却在邪祟手里吃了天大的血亏,甚至把闻翼折在了陕州,为了报仇雪恨,又在何长老的怒骂下,惊动了稳坐太行金顶的天师。


    痋师罪大恶极,又有罔象四处作恶,太行道岂能坐视不理。


    于是劳动了天师亲自出山,带着这群小辈远赴密州,一路寻着踪迹追到渔村,发现村子刚闹了蜃鬼,再经几番周折打探——租赁买卖的大船主就那么三两户,轻易就能知晓近日都有什么人出海。


    林木誓要手刃痋师为师兄报仇,结果追到这里,打包捞上来一船人,然后从他们口中得知痋师已经死在了陆秉手里。


    方道长渴了整两天,咕咚咕咚灌下去两大壶水,一边吃着少年端上来的蒸饼咸菜,一边把海上发生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林木只在扁舟上见到重伤的听风知时就忍不住想问了,明明他们离开平陆的时候还是两个人,怎么现在只剩下听风知?白冤呢?报死伞呢?林木都没见着,直到方道长说,她在海域雷劫下烟消云散……


    林木大睁着杏眼,双目僵愣发直,半天没能反应过来。


    怎么可能呢?


    她之前不是说,她现在天下无敌吗?


    这才过去多久,也就月余不到。


    她怎么会烟消云散?怎么可能烟消云散?


    不可能。


    林木木讷地摇了摇头,这不可能,他不相信。


    连钊回头,扣住了林木不住哆嗦的手腕:“三木。”


    林木涣散的目光缓缓有了焦距,他怔怔盯着师兄的脸,下意识否认道:“不会的。”


    她那么厉害,厉害得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成天端着副傲慢自负的架子,招人烦得很。


    可是……


    林木傻傻地问:“如果我们能早点赶到的话,有天师和流云师兄在,一定有办法破了那场劫云阵对吗?”


    就像流云师兄在风陵渡帮她破了白虎临刑的大阵一样:“如果当时我们跟他们一起来东海……”


    这就是天大的傻话了,林木蓦地住了嘴,因为当时他的几位师兄被罔象重伤,命在旦夕,哪能跟着白冤和听风知一起奔袭密州。


    连钊盯着小师弟逐渐泛红的眼眶,没有言语。


    林木垂下头,潮湿的眼睫盖住了眼底难以掩藏的悲伤,他吸了吸鼻子,小声说:“师兄,我有点难过。”


    连钊叹了口气,抬手抚了抚他的头。


    这时,船舱里响起何长老中气十足的喊声:“你们谁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情况?”


    原本何长老不计前嫌地在给周雅人治刑伤,突然躺在另一张榻上的陆秉开始手脚抽搐,何长老本要为其探脉,结果不摸不要紧,一摸,此神人的脉搏居然跑了!


    何长老一生行医,什么疑难杂症、奇经八脉没见过,头一回见到这么诡异的,连个脉都摸不到。


    因为此人的脉会跑,而且是到处乱跑,摁都摁不住,何长老整个人都惊呆了,走火入魔都不是这么个跑法!


    何长老盯着赶来的方道长众人,指着陆秉胳膊上突突乱窜的筋脉问:“你们谁知道他患了什么急症?”


    刚好知情的方道长骇然变色:“他这是……蛇脉。”


    何长老觉得自己可能年纪大了耳背:“什么玩意儿?”


    方道长定了定心神道:“这是蛇脉。”


    即便重复两遍,但在座的太行道弟子,包括天师京宗在内,都没听懂,何长老更是闻所未闻:“不是,你再说一遍,什么脉?”


    “蛇。”方道长甚至做了个蛇行的手势讲解,“活蛇。”


    何长老一脸空白地盯着他扭来扭去的手势,他知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但是也不要太离谱。


    方道长知道这件事太过于耸人听闻,也不怪太行道这位道医没见识,他说:“长老应该听过痋术吧?”


    这不废话吗,他们这趟就是来杀痋师的。


    “陆捕头中了痋术,在他皮下流窜的这些,都是痋蛇。”方道长说,“因为他全身筋脉尽断,所以那个痋师,就用痋蛇代替筋脉,替他续上了。”


    短短几句话,听得何长老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最后那双浑浊发花的老眼一瞪,直接懵了。


    “传闻中的痋术,是这么用的?”


    方道长:“……造孽啊。”《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