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顾筠:“……”


    顾筠并不甘心,道:“再学两日,不成就按你所说的做。”


    燕召无奈看他。


    两日过后,复盘一番的顾筠信心满满又找上燕召,大约是之前处于新手保护期,努力努力,还能是个笨学生,这次过了新手保护期,连个笨学生都算不了了,越努力越不幸,活脱脱一个前来捣乱的。


    燕召脸色很是难看,顾筠顶着乱七八糟的妆容无辜地看他,燕召长长吸了一口气,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绝望说道:“我接下来没有多少空闲时间了。”


    顾筠摸了摸鼻尖,摸出一手的粉:“我换一个人来。”


    燕召放下了手,笑着说道:“这样就好了。”他说着话,那眼睛忽地变大了,与正常人无异。


    顾筠一眼扫去,还没发现异常,待到第二眼,立刻发现异常,震惊无比,指着他的眼睛:“你……你……”


    燕召的眼睛又眯了起来,打了一个哈欠,双手抱拳,道:“我送送您。”


    顾筠应好,时不时往他的眼睛看去,心里琢磨着对方这眼睛怎么回事,忽大忽小。很快到了皇城,燕召不便再送,就此停步,顾筠带着人,自己回了东宫,琢磨着找谁去学。


    张掌设?


    对方是东宫女官,虽然重要性比不得赵禾,但属于不能无故请假的人,寻个合适的请假理由还是挺难,另外,后续需要对方之时,对方不一定就能来到他的身边,给他做事。


    得另外找人。


    顾筠想着事情,发现张掌设进来了,表情活像吞了两个牛魔王,异常地臭。


    他下意识问道:“怎么了?”


    张掌设道:“皇后召您去乾宁宫。”


    顾筠从未见过皇后,他被封为侧妃之时,按照册封仪式,是要拜见皇后和皇帝,不过两位都说身体不适,故而省去了这个本来特别烦琐且压抑的步骤。


    此刻听闻皇后召见自己,顾筠第一个反应就是,恶毒婆婆是不是上线了。


    他眨着眼睛看着张掌设。


    张掌设道:“昨日十五,皇后方于坤宁宫接受了命妇请安,今日就召见您,准没好事。指不定是因为殿下清查刑部旧案这事,她想要您帮哪个官员,或许是她的亲戚或者前太子旧人,向殿下说情。”.


    皇帝让朝恹放开手脚干活之后,当天夜里,许多人寝食不安。那些旧案,牵扯极广,朝堂之上,一半多人都或多或少,沾染事情。


    第二天早朝,皇帝一如既往,病恹恹,不过快要散朝时,皇帝变了,看着满朝官员,询问他们用没用过朝食。


    做了亏心事的官员猜不透他的心思,不敢应声,而清清白白的官员担忧自己开口会撞枪口上面,也不敢应声。


    隔了一会,孟丞相开口,说是太早了,没有胃口,不曾食用朝事,末了,感谢陛下关怀。一群人这才陆陆续续回道,不曾用过。


    丞相都不曾用过朝食,他们哪能用过朝食?


    彼时,皇帝坐在龙椅上,缓缓笑了,赐食与他们。众人惊疑不定,但皇帝赏赐朝食,不得不用,一群人谢过了,在一群太监端来的桌前坐下,洗了双手,就此吃饭。


    一碗白粥,两小碟小菜,还有一盘片得很薄的酱肉。简简单单的早饭。


    皇帝靠在龙椅椅背,看到他们快要放筷了,冷不丁冒出一句:“朕听说食了人肉,人会得疯病,诸位爱卿,可曾听过这个说法?”


    朝堂之上,不仅仅有朝恹,还有燕王、八皇子等人。八皇子精神很差,听到这句话,当时就僵了,惊愕问道:“父皇,您给我们吃的刺客的肉?”


    朝恹把刺客脑袋带给皇帝,而皇帝命黄大监好好保存的事情,在皇帝的推动之下,大部分人都知道了。


    皇帝扫了一眼他空空如也的酱肉盘子,笑着说道:“早知你这小子爱吃,就多给你点。”


    一时之间,此次彼伏的呕吐之声,不过大家不敢吐在金殿之上,纷纷朝自己袖子里头吐去。


    皇帝震怒,道:“京城里头,有人豢养死士,你们都不知道!直到太子遇刺,此事方才爆出!朕要你们有什么用呢!你们不如得疯病好了!”


    一群人纷纷跪了下来。


    皇帝发了一通火,叫走太子,便宣布散朝。


    之后皇帝跟太子谈了什么,无人知晓,总之太子离开皇帝住所之时,已经很晚了。


    众人没有心情关注这个,被恶心得直吐,一路吐回家里,直到托人打听到,酱肉不是人肉,刺客脑袋还好端端摆在冰窖,方才好转。


    弄了半天,原来只是皇帝想要教训他们一下。


    众人放松,自去做事。清清白白的人,做事就是简单地做事,沾染了案子的人做事就复杂了,不仅要处理本来就要做的事情,还要想法子逃脱罪责。


    瞧着皇帝这个架势,一旦被太子抓住尾巴,肯定有他们好受的。


    他们首先就是讨好太子,想要太子放他们一马,但对方油盐酱醋茶,样样不进。无法,他们将目标转移到了顾筠身上,众所周知,太子宠爱顾氏,或许对方吹个枕边风,他们的事情也就结了。


    为此,他们的夫人,绞尽脑汁想要见到顾筠。然而顾筠身为东宫之人,又与她们非亲非故,岂是她们想要见就能见的?便是顾筠同意,礼法也不同意。


    不过想要见到顾筠,并非没有办法,除了可以在宫中主持宴会等,“偶遇”对方,她们可以通过皇后,迂回地见到对方.


    张掌设冷笑一声,道:“以前不说想要见您,现在倒是想要见你了,无事不登三宝殿。”她这话出口,捂住了嘴。


    顾筠失笑:“我不会说出去的。”


    张掌设笑着道谢。


    顾筠道:“现在吗?”


    皇后召见,肯定推辞不了。或许朝恹在此,能够替他推辞——其实顾筠有些害怕朝恹再替他拒了,上次拒了含珠长公主的邀约,就闹出纳妾之事,这次还指不定会闹成什么事情。


    纳妾……想到这里,顾筠垂下眼帘,心道:过不了多久,东宫就该热闹起来了。


    说来,他好些天没有看到朝恹了,对方太忙了,忙得都不回东宫了。


    “不是现在,下午。”张掌设回道:“皇后身体不适,只有下午那会儿能够起身做事。娘娘,你别怕,我会陪您去。”.


    到了下午,顾筠收缀一番,便在张掌设的陪同之下,去见皇后了 。


    张掌设跟他说,皇后和皇帝是少年夫妻,从前感情不错,现在已如陌生人。皇后除了一个前太子,还有一个女儿,或许是儿女缘薄,女儿在几年前也去世了,难产去世的。


    张掌设叮嘱顾筠千万不要在皇后面前提起孩子,她会发疯。


    顾筠应下了,很快到了乾宁宫。皇后坐在正殿宝座上面,她的面容看起来比皇帝年轻一些,但她的白发比皇帝多很多,都盘了起来,极少的发饰,穿着很素。顾筠方才进入,对方便看了过来,极为锐利地打量着他。


    顾筠向她行礼,她收去凌厉之感,陡然温和起来,从宝座上面上来,由着人搀扶,来到他的面前,道:“起来吧。果然如传闻一般,美丽动人,不可方物。”


    顾筠听着不对味儿,她这话说得自己怎么像个花瓶。好吧,可能在大部分人眼中他就是一个花瓶。


    顾筠抬头,出于规矩,并没有看对方的脸,只是看着对方脖颈上一圈又一圈的颈纹,低眉顺眼,道:“不知皇后娘娘召见,有什么事。”


    皇后道:“早闻你极受太子宠爱,我好奇你是个什么人。”


    顾筠慢吞吞地笑。


    皇后道:“梅园梅花开了,陪我走走?”


    “您的身体……”顾筠道。


    皇后道:“受得住。”顾筠便不再推辞。梅园里面,梅花大部分都盛开了,红的,粉的,白的,黄的,叫人应接不暇。顾筠听着白雪嘎吱嘎吱作响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以为回到了本地市内湿地公园。


    两人走了一会,皇后果然如张掌设所料,她想要您帮某个官员,向殿下说情。


    这个官员是她的叔叔,现在外任某州司马,以前在礼部做事。


    她说,叔叔年轻不懂事时,为了更上一级,贿赂吏部官员,由于钱不太够,对外放了些贷,收款之时,弄出了人命。杀人的是他的仆人,他本人并没有想杀人的意思,仆人已经偿命,受害者也给足了补偿,早已搬家,安顿下来了。


    她想要太子不要追究她叔叔的责任。


    这起放贷案子发生在京城,由于涉及人命,不止一条,所以由刑部直接负责审判。


    当年负责审判这起案子的官员知道背后涉及什么人,没敢往下审理,说太复杂了,压了一段时间,搁置了。后面又有官员接手,一看背后涉及什么人,跟着不敢处理,接着搁置,一搁置就是好些年,直到如今。


    如今皇后家族势力不比以前,加之儿女皆亡,无依无靠,不得已,便找到顾筠,请其求情。


    顾筠不敢应下,但又不敢不应。


    应下,不用想,这事也是办不好的,这是跟皇帝唱反调,会掉脑袋。不应,对方身为皇后,因此记恨自己,可是有的法子,整治自己。


    顾筠正在为难,就听到一道尖利的声音。


    “前面什么人?”


    顾筠顺势看去,看到了黄大监,黄大监前面一点是皇帝。皇帝挺癫,但癫皇帝此时出现,他就觉得对方像极了活了八百年的天使。在皇帝后面,还有一人,对方正是淑妃。她离开慈宁寺,回宫了。


    皇帝背着双手,走了过来,道:“大冷天,你们在此聊什么,聊得这样尽兴?”


    顾筠立刻行礼。


    皇后眉目阴沉一息,恭敬行礼,笑着回道:“在和顾氏聊梅。今年的梅开得格外地好,一如我们全家团聚那些年。”


    皇帝一顿,道:“回宫吧,也不嫌冷得慌。”皇后应是,顾筠随同一起,路上淑妃朝他看了几眼,直到天黑,他才明白是什么意思。


    此刻,他随着其他人,又回到坤宁宫,皇帝同皇后说了一会话,示意顾筠与淑妃和他走。


    三人离开坤宁宫,来到皇帝居所,现下天已经黑了。皇帝命黄大监拿来一叠折起的纸,问他知不知道这是什么?


    顾筠仅凭纸张透出的颜色就明白这是什么了,他回道:“陛下为殿下挑选的淑女的画像。”


    皇帝笑道:“我当天送去,第二天就被退了回来,子钰拒绝了。”


    拒绝了?顾筠有点懵。


    皇帝道:“我想着我挑选的人也不差吧。你说,他为什么拒绝?”


    顾筠悄咪咪看向淑妃,对方神色平静,他便明白对方路上看他那几眼的意思了。那是猜到皇帝会问此事,叫他不要慌张。顾筠镇定,跪了下去,如实回答:“我不知道,还请陛下明鉴。”


    皇帝冷哼一声:“他说除你以外,谁也不要。你好手段,忘了之前我同你说过什么?”


    淑妃开着玩笑,道:“子钰在外为您办事,您怎么好意思吓唬他的人?”


    皇帝转阴为晴,指着顾筠道:“起来吧,子钰非要你,我能把他怎么着?只是子钰至今没有子嗣,令我着实担忧。你要努力,限你明年就有喜事报于我听。”


    顾筠:“……”


    那你等不到了,你到死都等不到了。


    当天夜里,皇帝赐宴,顾筠留下吃了晚饭。皇帝的饭比东宫的饭好吃,唯一让他不快的是,皇帝自己喜好喝酒就罢了,他喝的是御医调配的养生酒,还要旁人作陪。顾筠喝了几杯,喝醉了,趴在桌上,皇帝给黄大监使了一个眼神。


    黄大监便道:“我送顾次妃回东宫。”说罢,把顾筠扶了起来,走向外头。张掌设不被允许进来服侍。


    淑妃担忧看去,看了一息,忧心皇帝看出自己偏向太子他们,收回视线,笑着陪着皇帝借着喝酒。


    黄大监把顾筠扶出大殿,往前走了两步,到走廊下方的树荫之处,低声询问:“太子殿下平日里有没有可疑举动?”


    顾筠:“咕噜噜。”


    黄大监:“?”


    黄大监:“顾次妃?”他晃了晃顾筠。


    顾筠:“哇——”他扭头要吐。黄大监立刻合上他的嘴,一面擦汗,一面把他交给自己徒弟,示意对方把顾筠带给张掌设。


    “真是的,酒量真差。”黄大监吐槽道,挥动拂尘。


    徒弟应好,这个徒弟正是上次送画像的小太监。


    因为同赵禾私下聚过,他对东宫的人,算是客气,安安稳稳把顾筠送到张掌设手里,看到对方把人扶上步撵,方才离开。


    步撵来到僻静地方,醉到话都不能回的人睁开了眼,眸子清亮,分明没有多少醉意。


    他睁了会眼,又重新闭上了,步撵摇摇晃晃,叫他头晕。


    等到步撵走出一段路,看着四下都在摇晃的景物,他才意识到不是步撵摇晃得他头疼,而是他彻底醉了。宫廷御酒后劲太大,直到现在,滞后的醉意才一股一股涌来。他这种没有喝过的人,真的把控不好度。


    狗皇帝。


    他在心里把皇帝骂得狗血淋头,有些分不清天地,觉得自己飘在一片云里。


    听说到了地方,有人从旁伸手,他便顺势握着对方的手,下了步撵。飘飘荡荡走上两步,他被人握住腰,托住臀,抱了起来。


    张掌设力气这么大了?


    不是,这个姿势?


    顾筠按动疼得像是针扎的两边太阳穴,低头看去,看到一片乌黑的头发,往后一仰,后背被人掌住了。有人在他耳边骂道:“酒鬼。”


    顾筠此刻再看,便看到一截高挺的鼻梁,结合熟悉的声音,他认出了对方是谁,朝恹。对方衣服微润,刚从什么潮湿的地方回来。


    既然是对方,那就没有顾忌了。


    顾筠晕乎乎地想,两条长腿还垂着,不太舒服,他扒住对方肩膀,在对方怀里蹭上一截,抬腿环住对方的劲腰。


    朝恹被他蹭得浑身血液都燥了起来,闭了闭眼,他箍紧了人,哑着声音,道:“老实点。”对方抱住他的脖子,老老实实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


    朝恹轻轻呼了一口气,朝春和殿偏殿走去,他这口气还是出早了,行至半路,顾筠窸窸窣窣地开始作妖,他撑着他的肩膀,拉出一点距离,伸手去摸自己的肚子。


    “做什么?”朝恹把他往自己怀里按,意图杜绝对方的小动作。


    对方的手被压在两人腹部,还在不停地摸。


    朝恹:“?”


    朝恹道:“你在摸什么?”


    顾筠收手,趴回他的肩上,他的耳边传来对方绵长的气息,不过片刻,对方呢喃道:“没鼓,没有宝宝,吓人。”


    朝恹皱起眉头,道:“什么?”


    顾筠提高声量,道:“我不会给你生宝宝。”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


    朝恹:“…………………………………………”.


    第102章


    朝恹:“……”.


    第二天早上。


    顾筠顶着被子,盘坐在床,目光呆滞。酒品一般的酒鬼想起喝醉酒后,大部分事情。


    他的脑海里回荡着自己的话——我不会给你生宝宝。


    我不会给你生宝宝。


    我不……生宝宝。


    我……宝宝。


    顾筠万念俱灰地倒在床上,拿枕头捂住自己脑袋,杀了他吧,他再也没有脸见人了。


    顾筠把自己捂得出不过气,正在此刻,房门口传来有节奏的敲门声。


    他掀起枕头一角,朝房门口看去,朝恹穿戴整齐,站在房门口,修长如竹的手指弓起,方才敲了门,他的手指距离房门很近,正欲收回。


    这人虽然顾筠总在心里嘀咕对方是个狗东西,但是对方的动物形态更接近于蛇,立在原地静静看人时,黑眸深不见底,阴郁之息仿佛山岳,排山倒海地压来,令人有种被吞入腹中,肌肉一寸寸绞碎骨头,胃酸一点点腐蚀血肉的恐怖。


    顾筠:“……”


    被他迫害的对象来了。


    这是要找他算账吗?


    可是对方不是已经算过账了吗?


    顾筠记得自己当时说了那话后,朝恹当时没有发作,这是不许其他人乱传,要将听到的话烂在肚子里,等到回到暖阁,把他放到床榻上面,方才说道:


    “现在不会,以后会。毕竟我喜欢强人所难。”对方的声音发凉,不难听出恼意。


    他当时倒也敏锐,察觉到威胁,一个劲往被子里拱,可惜没有拱过对方手速,被捉住脚踝,拉了出来,整条背脊被对方像撸猫一样从头揉到尾。


    他起先是觉得痒,笑着躲闪,躲闪不开,憋出眼泪,又踹又打,再后来整个人都像水一样软了下来,歪着头看对方,眼里盛着一片雾水,尾部发红。


    对方停了手,站在床前,居高临下看他。


    那是什么感觉,他并不清楚,但感觉全身筋骨都软下来,再之后的事情他就不记得了。


    虽然如此,但对方之前却已报过仇了。


    如果报过仇了,再来寻仇,未免太过小心眼。


    顾筠眼珠转着,朝手臂上一看,单薄一层中衣。他头皮一紧,在过分安逸的环境与尴尬的回忆之间,察觉被他忽略的事情,他动了动脚,温暖被窝里面,也是一层单薄中裤。


    昨天晚上有人给他脱了外衣。


    是谁?


    顾筠视线定在朝恹身上,朝恹走了进来,弯下了腰,朝他伸手。


    顾筠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朝恹道:“看来酒醒后,没有后遗症。”


    他的面色如常,看来不是他给自己换的衣服。那是谁?张掌设?顾筠松开对方的手,慢慢把脸埋在床单上面,新换的床单,温暖柔软,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气。他慢慢嗅着,想着事情,竟然如朝恹所言,出现后遗症了。


    他有些头疼了.


    顾筠爬了起来,沐浴一番,擦去水珠,去拿衣服。


    背对着他的正衣冠铜镜里面映出纤秾有度的修长身影,雪白薄背上面,背脊从脖颈到尾骨像是刮了痧一样,红了一片,连带着蝴蝶骨处和后腿根处也红了。


    但他没有注意到。


    他穿好衣服,来在院中,缩在竹藤椅上,晒着太阳,慢吞吞喝着甜丝丝的蜂蜜水。


    张掌设拿着厚厚巾帕,给他擦着微湿的头发。


    顾筠喝完蜂蜜水,感觉好受一些,询问张掌设,昨晚是不是她给自己脱的外衣。


    张掌设一口否认了,她说:“我们倒是想要插手,但殿下不给我们这个机会。对了,殿下还亲自给您擦拭了脸和手脚。”


    顾筠:“……”


    顾筠把杯子往张掌设手头一放,扯过对方手中巾帕,前去寻找朝恹。


    朝恹现在还在东宫,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往常这个点儿,即便没有早朝,也到了办公之地。


    顾筠找到朝恹之时,对方正在文华殿跟东宫属官议事。顾筠靠近了一点,殿内的声音清晰传了出来,立在门外的赵禾等人,见此,只当没有看见。


    朝恹和东宫属官正在商量如何预防漕河结冰之事。


    这是三件事情中的一件——河道坚冰。


    顾筠听到他们说:天再冷几日,漕河就会出现薄冰了。现在已经敲定了几个防止结冰的方案,不过就目前执行下来,耗费成本有点大。


    不如撤了,等到结冰之时,使用人力破冰。


    正好那时流民来了,把那些安顿下来的流民,安排过来做事,每日以粮结账。既解决了人力问题,又解决了潜在暴乱问题。流民没有事情做,很容易暴动,惹出乱子……


    ……


    议会开完,已经临近中午。


    朝恹按着眉心,出了文华殿,只一眼便看到靠在墙边,快要睡着的顾筠。


    阳光格外偏爱他,在他的身上,洒下暖暖的温度,他的皮肤,泛着光似的,色泽通透。


    朝恹挡住了紧随其后出来的几位东宫属官官员的视线,走到顾筠面前。


    阴影落下,阳光被人遮挡。顾筠察觉到了几分凉意,睡意瞬间没了,抬起眼皮,果然是朝恹使他落入这般境地。


    朝恹询问顾筠,在这里站在做什么,有事?


    顾筠看着朝恹道:“换个地方说话?”


    朝恹颔首。


    两人来到春和殿书房,朝恹拉开椅子,示意顾筠坐下。顾筠不着痕迹扫了一眼,迈开脚步,来到椅前,忽而朝前一扑,扑到对方身上,嘴唇擦着对方脖颈而过,而后紧紧观察对方反应。


    青年愣了一下,缓缓地,顾筠听到一声吞咽之声,应声看去,对方喉结滑动了一下。


    顾筠:“……”


    得,看来对方没有发现他是男的,真瞎啊。


    顾筠往后退去,正要坐上椅子,被人一把拉了起来,按进怀里,结结实实被亲住了。


    顾筠:“……”


    顾筠怔仲,意识回笼,抬手就要锤人,但被握住了,他又抬腿,这次直接被抱了起来,压到书桌上面。牢牢挟制地深入亲吻,他人被搅得不知天南地北,等到被放开,只知道低低喘息。


    朝恹却还恋恋不舍,啄着他的嘴角。


    顾筠气得推开了他,扇了他一掌,正正好扇在对方左脸。响亮的声音,回荡在房内,顾筠愣住,陡然收手:“我……那是您……”


    朝恹额发散了下来,阴影扑在脸上,低头将他看了一会,握住了他的手,缓缓揉动,异常温和,道:“扇疼没?”


    第103章


    满室俱静,忽而加重的呼吸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顾筠瞠目结舌,他的手像被烧红的铁裹住了,有点烫,他连甩了几下都没甩开对方,恶狠狠看向对方:“放开。”


    朝恹垂眼看他。


    顾筠扭过了头。


    空气有几分粘稠,朝恹说道:“我没有想要纳妾,画像已经退了。”


    顾筠已经知道这事,但这与他有何关系?他的情绪像是被拧作一团,轻轻动嘴,嘴唇湿润,带着些许刺痛,道:“殿下,我们的交易,您忘了吗?”


    朝恹专注地看他:“没忘。”顾筠感觉自己的手被捏了一下,力度不重,但叫他的手更烫了,他越发想要甩开对方。对方接着说道:“但我控制不了我的感情。”


    顾筠:“……”


    顾筠:“多爱两个人。”


    朝恹脸上表情有着细微的变化。


    顾筠看出对方有些难受,事实上,那话出口他就后悔了,太伤人了。


    朝恹松手。


    顾筠手上温度降下,窗外的冷风忽地就灌到他的掌心。


    对方将他从书桌上拉起来,替他整理好凌乱的衣服,笑了笑,道:“抱歉,你方才靠得太近,我没有忍住。谈正事吧,你找我有什么事。”


    顾筠握起凉飕飕的手掌,朝他左脸看去。


    他那时太过恼火,没有收着力气,所以对方左脸微肿,巴掌印很重,泛着胭脂似的红。


    目光定格几息,收回视线,转身就走。


    朝恹静静看着他的背影。待到他的背影消失,轻松表情离去,他在桌前位置坐了下来,抬指抚上左脸,绵密的刺痛像是水一样蔓延开来。


    他垂着眼帘,指尖抚至嘴唇,柔软的感触还能感知到,不亏。


    时间过得很慢,不见顾筠回来,他叹了口气,欲要离开,方至门口,便与还是回来的顾筠撞上了。


    顾筠提着一个竹篮回来,垂目看去,里面放着冰块、大黄等物。


    朝恹了然,刚想要笑,扯到伤口,笑不出来,坐了回去。


    顾筠把篮子放在桌上,从中拿出冰块,用手帕裹住,轻轻敷在对方脸上。


    当时应该打在对方身上,不该打在对方脸上,耳光太具有羞辱性,叫人瞧见,会引起风波……不过亲了一下,不该下手,骂上一骂就算了,本来也有他自己的错。


    顾筠啊,顾筠,你的修行还不到家。


    理智来说,你这是把你脑子和许景舟的脑子都压上去了,万一对方因此记恨你该如何是好?你虽有倚仗,可对方要你死,你还是非死不可。


    顾筠心绪很乱,给人冰敷一番,又拿出大黄,捣碎成沫混醋调和,仔细抹到对方脸上。


    如此折腾一番,巴掌印消散不少。


    他抿着嘴角,轻轻摸去,对方偏头,却将脸靠在了他的手掌之中。


    顾筠:“……”


    顾筠立刻清明起来,对方这哪里是记恨他,对方这是占便宜上瘾了。当时就往他右脸也抽一下。至于现在,他一下子收回了手,道:“殿下,漕河结冰之事,我有其他想法。”


    朝恹维持着原来动作,仰头看他。


    顾筠居然生出应该让他再靠一会的想法,几乎是刹那之间,一直不愿深究的原因,沉沉浮浮几下,从海面冒出了冰尖。


    他看到冰尖,从头到脚,冷透了,像是被鬼怪压住筋骨,整个人都变得沉重。


    尖锐指甲扣破掌心,他惊悚地后退,退出一定距离,终于从这种感觉中脱身,心安下来。


    他再朝对方看去,对方坐直了身体,靠在椅背上面,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正在看他,或许是他心虚,他有种被人看透的感觉。


    顾筠皱起眉头,虚张声势,道:“殿下不听,我就回去了,不打扰殿下做事。”


    朝恹道:“你说。”他倒了杯茶,“我是很忙,但不急于这一时,坐下来说罢。”


    顾筠保持镇定,坐到对方身旁:“我在文华殿外面,听到殿下和其他大人的谈话。您好像不太满意诸位大人给出的建议。”


    朝恹道:“确实不满意。深冬,漕河的冰会结得很厚,有些地方甚至接近三尺,我找负责漕河的官员问过,前些年也见过那个场景。


    “倘若现下不管,后期以人力来破这些厚的冰,那将是件特别困难的事情。另外,安排流民来破冰,光提供粮食是不够的,还要提供衣服,防冻物品、药物。


    “否则流民将会死伤过半,激起民愤,这不是我想看到的结果,也不是陛下想要的结果。


    “然而,银钱方面,除非东宫补贴一部分,可能无法供上。


    “旧案牵扯过大,陛下说是彻底清查,一个也不放过,但其实并不想这样做。他只是想要杀鸡儆猴,否则朝堂就会不运作了,天下就会乱了。那日下朝,陛下同我谈话,我听出了他的意思。


    “故而,我只能抄一些过分的官员的家。虽说能够抄出一大笔银钱,但又要填国库,又要填陛下私库,还要给负责抄家的将士,跑前跑后查案的刑部官史、东宫官史,其间配合做事的其他六部官史好处,即便算上我从中私捞,也拿不到太多银钱。


    “和光同尘,大家都在私捞,我也得私捞。


    “我还是想要尽可能地在前期把漕河的冰给控制住了,降低损失。


    “今年东宫为着漕河结冰之事,补贴了银钱,来年哪个官员负责漕河监冰之事,也要人家补贴?倘若这个官员推托此事,漕运受阻,陛下以后都叫我来负责,东宫年年为此补贴一笔?东宫虽算富足,但这样补贴下去,会把东宫掏空,官员和宫人的月钱都发不出来,更别提其他事情。”


    顾筠闻言点了点头。


    他环顾四下,找到了毛笔,站起身,铺开宣纸,蘸墨写道:“殿下,我同您一样,想在前期把漕河的冰给控制住了,降低损失。


    “之前你们提到,再冷几日,漕河就会出现薄冰了,也就是说,现在漕河处于未结冰期。”


    “据我所知,冬季,河水视流速、深度、气温呈梯度结冰。”


    顾筠说起正事,人就沉静下来。


    他自己不知道自己此刻对人有多大的吸引力,但他周围的人清晰感知到了。


    朝恹起身,靠了过来,目光在他身上游离片刻,方才将目光落到纸面。


    顾筠已经写得一手不错的字。


    顾筠道:“在预算有限的情况下,分阶段进行防控。未结冰防御时期,采用流速控制法和浊水保温技,这两种方法,可以做到零成本,差遣负责漕河运转的将士就能做好。


    “流速控制法,首先按照水位分区,分为浅滩、深潭,其后按照分好的区,做防冻措施,前者采集河滩石料,堆垒束水槽,集中水流,提速防冻。后者……


    “……薄冰时期,破冰借用自然之力,除此之外,可用牛溲融冰线法。


    “……厚冰时期,强行破冰。殿下从头至尾没有提过火药,想必是不想这个东西现在暴露在大众眼前,那么可以采用……”


    “这样一套做下来,漕河的冰就能解决了,不会影响漕河运行,给大宣财政造成打击。”


    时至正午,高高挂起的太阳,驱散大半冬日寒冷。顾筠收笔,手写酸了,他站在桌前,揉动手腕。


    朝恹把几张宣纸摊开,等待墨迹干透。他余光看到,朝顾筠走来,摊开双手。


    顾筠愣了一下,朝后退去,道:“不用,我自己揉会就好。”


    朝恹道:“我又不会吃了你,就当我是大夫,给你按揉?嗯?”


    顾筠连跳带跑地走了.


    朝恹收好墨迹干了的宣纸,走出书房。


    赵禾和李澜就等在外头,见他顶着一个并不清晰的巴掌印出来,还满脸笑容地走来,立即顿住了。


    “殿下……?”赵禾犹豫着开口,“你这……”


    朝恹侧头,道:“好看吗?”


    赵禾拉着李澜,到了一边,小声蛐蛐:“殿下……疯了吗?”


    李澜静默地看向他。


    赵禾搓手,道:“主要是殿下太反常了。”


    李澜想了想:“确实太反常了。刚才娘娘从书房跑了出来,他们大概在玩什么游戏吧?”


    “情趣,那叫情趣!”


    朝恹道:“过来,我都听到了。”


    赵禾带着李澜,一脸谄媚地回来了。


    朝恹吩咐赵澜找顶帷帽过来,又叫赵禾召集东宫属官,说他得到一个漕河破冰的计策,邀大家看看可不可行。


    东宫属官正在吃饭,听说殿下召见,忙丢了饭碗,来到文华殿正殿。有人跑得太急,嘴都还没擦,到了殿里,经人一点,低下了头,揭起袖子,慌忙擦拭。


    太子随后就到了殿,手头拿着一卷宣纸。大家目光在上扫上一下,看向太子,太子居然戴了一顶帷帽。


    “您这是怎么了?”有官员问道。


    “磕到脸了,不是大事。”朝恹展开宣纸,道:“看看。”


    为首之人接过了宣纸,一张张看了下去,看到最后,眼睛都瞪圆了,呢喃道:“这些法子真的行吗?”


    他把宣纸递给下一个人。


    一群人看完,大为震惊,倒是没有一个人反驳,盖因这一个计策太有逻辑,另外有人说,薄冰时期的一个破冰法子,有所耳闻。


    朝恹把宣纸递给右春坊文吏,让他抄写几份,给负责漕河破冰的东宫属官,道:“那就先这样做了。距离深冬还有一段时间,如果这个计策无用,再依照之前我们讨论的,人力破冰。”


    一干东宫属官纷纷应是。


    提督东宫内侍“刘提督”在孟府闹事,被陛下惩罚已经是小几多月前的事情。


    他听闻了朝恹和东宫属官二次在文华殿议事,吃完了饭,这才不慌不忙赶了过来。


    他不是东宫属官,平日议会,他赶着参加就是怕遗落了什么事情,无法给陛下报告。


    今日因着早上开了个相关议会,故而第二次议会,他没有放在心上,姗姗来迟。


    谁料,议会结束了。


    怎么结束得这么快?刘提督纳闷,他抓了一个小官,询问情况。小官不敢得罪他,加之殿下没说不能对外说,因此如实说了。


    刘提督心想:这个计策是谁献的?早上议会就没有提过。


    刘提督一面想着,一面命人打听,第一次议会结束后,太子去见了什么人。正在此刻,肩膀被人拍了拍,刘提督不耐烦扭头看去,正是太子。


    刘提督顿时眉开眼笑,道:“殿下。”他已经听说太子磕到脸,戴了顶帷帽。


    朝恹颔首,道:“想知道是谁献策,问我就好,何必费尽心思去打探。”


    刘提督一听这话,背后冷汗就冒了出来,不过片刻,他就镇定下来,他为陛下做事,怕什么?他拱手道:“下官多谢殿下。”


    朝恹道:“计策是阿筠所献。”


    刘提督不可思议道:“顾次妃?”刘提督打死也想不到是顾筠,女子没有见识,怎么会献出这样漂亮的计策?难道是因为对方头发短?都说妇人头发长,见识短,那大概妇人头发短,见识就长吧。


    刘提督心道:这事我要告诉陛下,好久没有见到陛下了,陛下别把他忘了。


    隔着一层白色薄纱,朝恹目光晦暗,冷淡地看他.


    大宣的第一场雪来了。


    顾筠站在门口,伸手接着天上飞来的雪。雪在手上,飞快化了。他披上厚厚的披风,打算出宫。


    许景舟离开了慈宁寺,后天前往北方边境,去做一个小兵。他的顶头上司和顶顶顶头上司都是朝恹的人。


    顾筠前去送行,这一别,至少要明年才能见面了。


    第104章 .


    皇城、内城的路平整漂亮,到了外城,路是黄土道,有所起伏,唯一的优点是路特别宽敞。


    外城里面的流民相对之前少了很多。


    顾筠掀开车帘,仅看一眼,便发现了。


    他知道原因,这是朝恹防御工作做得好。


    还没有大片流民之时,便在空闲时间,三番五次去熬丞相们,熬得他们都快怕了朝恹,颁布几条有利贫困人家的政令。


    随后他又“哄”了富户一顿,说什么捐钱,朝廷给立功德碑,让他们扬名立万,到了阴间也能享福,从富户嘴里扣出不少银钱,用以赈寒。


    朝恹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仅靠抄人家来解决漕河和赈寒的事情,因为显而易见是办不到的。


    至于为何漕河问题不用此法凑钱,是因为一个方法用两次,富户不会上当了,而他要遗臭万年。


    防御工作做好,流民就不会源源不断的大量产生。


    而如今已经存在的流民,他把他们集中几地,在三省六部的协助下,一部分迁往南方地区,那里温暖,一部分迁往京城西南方向的河岳州等地。


    朝恹主持修建的暖窖大部分修在这些地方,这些地方本来也适合修建暖窖,类似于下沉式窑洞。


    建造起来比全地上房屋成本要低上很多,教会流民,他们自己都能干,更别提派了从孟家那边薅来的书生,从旁监督.


    现在,他在外城看到的流民,有些是刚来的流民,有些是自己不肯走,觉得官府并不是想要安顿他们,只是想要把他们赶出京城,让他们自生自灭的流民。


    其他地区也有这样的流民。


    朝恹拿他们没有办法,总不能把他们赶出去,只得将他们往寺庙等地塞,东宫属官之前就是想要这些流民,解决漕河结冰问题.


    马车往前走了一阵,停下来了。


    顾筠下车,看到一个简易搭建的棚子,差役正在发粥,不算干的粥,里面掺了一些砂石,一群衣衫褴褛的人正在排队。


    顾筠扫了一眼,在不远处的一个医馆前面看到许景舟。


    对方戴着很丑的厚实的布帽子,遮住了光头,此刻正给医馆伙计搬熬药用的炉子。


    一些医馆在冬天会施药——熬制好的廉价退烧祛寒汤药。


    朝恹说,如果他那套计策能行,就能省下一大笔银钱,他打算以陛下的名义,在每州设下几个药棚子,发放廉价退烧祛寒汤药,能救几人是几人。


    天上还在飞雪,地面湿漉漉的,有些泥泞。


    顾筠等到许景舟把炉子搬了进去,才走过去。


    他撑了把伞,融化的雪水,滑到许景舟肩上,对方几乎是立刻就察觉了,回头看来。


    他在张掌设远房亲戚的帮助下改变了些许容貌。


    燕召上次说,选个有化妆天赋的人来学,他回到东宫,左看右看,又忠心又有天赋的人除了张掌设,竟无其他人,为难之时,张掌设向他推荐了她的远房亲戚。


    她的远房亲戚是宫外的人,名唤紫藤。


    顾筠征求对方的同意,在她于燕召那里学得差不多后,说她是自己从前认识的人,把她弄进了东宫,做个二等宫女,留在身边做事。


    许景舟与他何等熟悉,即便他相貌有所改变,依然一眼把他认了出来。


    顾筠还没开口说完,对方忽地笑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顾筠正疑惑是不是紫藤给他弄得妆花了。


    对方伸手来拍他的脑袋,道:“熊出没。”


    熊出没?


    有熊出没?


    医馆伙计打翻了手上的东西。


    大夫撑着柜台,眯着眼睛看了过来。


    顾筠:“……”想起来了。


    他实在怕冷,现代的冬季,穿着打扮,没有风度,全是温度,与其他男学生,一点也不同。特别深冬,一件从头套到脚的鹅绒服,一条厚实的细绵羊围巾,配套的毛绒绒的手套、耳套、帽子、雪地靴。


    远远看去,很大一坨在移动,故而许景舟给他取了个损名:顾熊熊。


    一年一度,顾熊熊体验卡。


    今年顾熊熊体验卡来得格外早,因为大宣这个地方,没有保暖衣,不到深冬,他就穿得很大一坨了。左一层右一层,外罩一件到脚踝的内缝貂毛的紫色绸面披风。


    顾筠面无表情,拍开许景舟贼兮兮的爪子。


    许景舟被他拍开,也不恼火,他已经习惯了。


    他抓过了顾筠手上的伞,朝反应过来的大夫和伙计挥挥手,勾肩搭背,拉着顾筠走出医馆。


    “我请你吃饭。”许景舟说。


    顾筠道:“我已经吃过了,特意来送你的。”


    许景舟道:“催我离开呢?”


    顾筠道:“你要这样理解,那我也没有办法。”


    许景舟啧了一声,挟着顾筠往前走,走到一处铺子前头,停了下来,他朝铺子里面招手,一高一矮走了出来。顾筠认出高的那个是书里起义军头头郭阳泉,矮的那个是小偷女孩。


    郭阳泉提着一个大包袱,而那女孩什么也没拿,落后郭阳泉几步。


    他把两人认出了,两人却没有认出他来,直到许景舟对他们说,他是熟人,两人仔细将他看了看,方才认出。


    郭阳泉表情古怪,大约还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见他。女孩则有些尴尬,大概想起自己拿钱就跑的事情。


    许景舟从郭阳泉手中接过包袱,甩到背上,道:“我要走了,别想我。”


    郭阳泉切了一声。


    许景舟道:“真的不跟我一起?”


    郭阳泉道:“鬼才跟你去,我要回家了。”


    顾筠心道:看来许景舟并没有把郭阳泉收为己用,这也合理,郭阳泉这种野心十足的家伙,本来就不容易臣服,他能留在京城这么久,已经出乎意料。


    也不知道许景舟提醒了郭阳泉之后家乡会遭难的事情没有。算了没有也无所谓,到时候请朝恹的人看着点就好,毕竟是他的百姓。


    不过那个女孩……这是顾筠第二次见到对方。


    这么多天没有消息,他以为对方不想接受他的建议,前往作坊,给王工匠做助手。


    现在看来,顾筠看向许景舟。


    许景舟道:“她去,之前是在处理自己的事情,现在弄好了。”轻轻撞了一下顾筠的手臂,压低声音,“别告诉我,不收了。”


    顾筠道:“哪能?”他蹲下身去看女孩,笑意盈盈,“现在总能告诉我叫什么名字了吧?”


    女孩这才站了出来:“张招娣。”


    顾筠让诌二有空把张招娣送去地方,询问许景舟,什么时候走。


    许景舟看了看天色,说:“来接我的人应该到城门了,是得走了。你别送了,就到这儿吧,事情我也交代完了。”


    顾筠说:“再送一段距离吧。”


    初时不觉,甚至见面都屈指可数,可等到分别之时,却有万般不舍。


    顾筠有些难过,沉默着一路没有说话,他这一送就送到城门前一段距离,许景舟开玩笑道:“喂,要不跟我一起去?”


    顾筠道:“我不是那个料,我在京城等你。”


    许景舟正经起来,拍拍顾筠的肩膀,抬腿就走。顾筠看到他的身影越来越小,很快出了城门,和人汇合,翻身上马。顾筠垂下视线,正在此刻,对方又下了马,着急忙慌跑了回来。


    顾筠注意到这点时,对方已经跑回一半路程,他以为他忘了什么东西,快步迎了上去,正要开口,对方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生日快乐!”


    顾筠整个人都恍惚了一下。他费了一会力气,才从这种状态中把自己拨出来,脑子转动,他有些哭笑不得回道:“我不是今天的生日。你就为这个回来?”


    “我知道,不过你生日那天,我肯定不在,提前祝你。”他在袖子里掏出一串盘得很光滑的黑色佛珠,“送你。心情不好,盘它,心情好,盘它。”


    顾筠:“所以这是个什么东西?”


    许景舟道:“无敌霹雳万能佛珠。”


    顾筠:“……”


    顾筠无语,揣着一串普普通通的佛珠,赶苍蝇似的,把人赶走了。


    他预备回东宫了,方到附近一个粥棚,便见一群流民在闹事,说是分配不均,自己没有吃饱。


    现场部署兵卒立刻出动,想要暴力镇压,但他们越是镇压,对面越是激动,发展到后面,刀刃相见。


    他正要派诌二,周玮两人协助兵卒,便见附近冲出几个随从一般打扮的人。他们身怀武艺,训练有素,三两下就把闹事的人压了下来。


    为首之人在压下人后,向着一旁站着的锦衣年轻人行礼,说:“怎么处理?”


    顾筠首先注意到这个年轻人有个兔唇——唇部不对称,上唇裂开,但未到鼻基底,鼻部略微畸形。这是典型单侧二度唇裂,放到现代能治,但在大宣……


    他再往其他地方看去。


    这人居然生着一双凤眸,遮住下半张脸,对方与朝恹长得有些相似。


    顾筠有些诧异,不等他多想,附近的巡城御史就带着人来了,他是确保赈济顺利,调拨资源的官员。他见到了年轻人,立刻行礼,道:“八殿下。”


    怪不得跟朝恹长得相似,原来是朝恹的兄弟。


    朝耀示意巡城御史不必多礼,对自己的随从说:“这群愚民就交给你了。”


    巡城御史道:“本就是我的职责。”


    朝耀道:“幸亏今日我出门寻找嘉柔郡主,正好路过此地,否则非要见血才是。到时候就不好收场了,指不定太子还要挨训。”


    巡城御史连声说是。


    朝耀叹了口气,道:“太子身上的事情太多了。”巡城御史看了朝耀一眼,明了他在想什么,心下冷笑,面上却还应上一声是啊。


    朝耀不再多言,带着人就走。


    顾筠已经藏入人群之间,对方丝毫没有注意到他。


    顾筠站在原地,目送对方离去,返回东宫。


    回到东宫之时,时间还很早,顾筠没有看到朝恹,说不上庆幸,还是失落。他觉得自己都不像自己了,这种失控感,让他很是惶恐。


    顾筠坐在窗前,捧着温暖的花茶,静静看雪。


    “殿下!”正在此刻,外面传来这样一声。顾筠闻言,一下子站了起来,花茶淌出,泼了他一腿。虽然不烫,但温热的液体落下这一刻,却叫他如梦初醒。


    顾筠抿直唇线。


    他放下花茶,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刻意坐上一会,方才出去。


    “殿下……”顾筠一眼看去,却不是朝恹,而是朝耀。


    顾筠:“……”


    顾筠立在殿门口没有动静。


    朝耀则站在不远处打量他,目光很是放肆,叫人不适。


    张掌设挡到朝耀面前,道:“殿下,我们殿下真的没有回来,请您去春和殿正殿等我们殿下吧。这里是东宫后院,女眷之地,您这种万金之躯,不适合来此。”.


    第105章


    张掌设还没顾筠高,即便挡在朝耀前面,也挡不住对方的视线,至于她的话,更被对方无视。


    朝耀立在原地,目光还定在顾筠身上。


    人确实好看,不过穿得太厚,瞧不出多少风姿。他房里的人,知道该讨好谁,便不如此。


    顾筠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


    他行了礼,冷冷开口:“殿下是不要名声了吗?”


    朝耀哈地笑了,他道:“我是来找太子的。”


    顾筠道:“我们殿下不在,您来此也找不着,张掌设方才说了。”


    朝耀掏了掏耳朵,道:“刚才没听到,这女官声音太小了。”


    顾筠道:“现在听到了,殿下还要留在这里吗?”


    朝耀道:“不过一个妾罢了,也敢同我这样说话?你是被太子宠坏了吗?”


    顾筠走下台阶,在对方几步之遥的位置,站住脚,微微笑道:“我被宠坏了,但我并未忘记身份,做出越矩之事,您呢?”


    朝耀脸色立马变了,一脚踹向张掌设,若非顾筠眼疾手快,拉开张掌设,张掌设就要被他踹中腹部。顾筠道:“殿下,这是东宫。”


    朝耀道:“东宫?东宫又怎么了?!”


    顾筠定定看着他。


    朝耀凶神恶煞地盯着他,剑拔弩张之时,左春坊大学士孙允博来了。


    他是被见势不对的紫藤喊来的。


    东宫属官大部分都被派出去做事了,只有一些年纪大的,或者德高望重的留了下来,孙允博两者都沾。


    一到这里,他便沉下了脸,先说顾筠不对,请他回房待着,而后对着朝耀拱手,道:“殿下是想臣参您一本吗?如果您想,那我也不是不能做。”


    朝耀甩袖就走。


    他的人不敢进来偏殿,在外守着,一见他出来,忙跟了上去。


    孙允博压低声音,对张掌设说,代我向顾次妃道歉,情非得已,随即也跟了过去。


    这玩意正值气头,不看着它,会把东宫拱出一个坑来。


    张掌设将孙允博的话,一字不漏,传给了顾筠。


    顾筠点了点头,实际上,即便孙允博不叫张掌设带这么一句话,他也不会误会对方。


    从入东宫起,不论是不是朝恹这头的人,东宫里面的人对自己就是尊重,压根不存在轻视,更别提训斥。


    顾筠心里清楚,这与朝恹的态度有关。


    他隔着透亮的窗户,看着两人一前一后离开的背影,抄起双臂,预备着等朝恹回来,向朝恹告状。


    不求现在报复回去,但求以后报复回去。


    顾筠承认自己心眼不太大,有一笔算一笔,统统记下.


    冬日,昼短夜长,很快就天黑了。


    此刻,朝恹还没回来。


    朝耀等得窝火,明明东宫的人已经传信给对方,对方回话,不多时便归。不多时?这都几个时辰了,还没回来,摆明故意晾着自己。


    他的目光阴鸷,气冲冲离去。


    孙允博目送朝耀离去,感觉自己年轻十岁。


    顾筠殿中的人同孙允博擦肩而过时,听到孙大学士引经据典,很有文化地低低骂他,对方将这事告知了顾筠。


    顾筠先是笑了,笑完嘱咐人不要乱传,待到对方保证了,走出殿门,天上已经不飞雪了,四下冷淡,寂静得要命。


    顾筠回到殿中,收拾收拾,再看两页书,想想自己没有着落的种子们,躺床上去了.


    从刑部出来,整个世界的光线便只能依靠提着的灯笼,大道两旁的灯,自皇帝说要赈寒之后,皇城之内,很多地方都不点了。


    夜又深,天又寒,没有明亮的火光,越发孤冷。


    脚下的路,潮湿得很,一走一个脚印,灯笼模糊地倒映着残影。


    赵禾走在朝恹左侧,悄然看了看跟在后头的都督佥事华雀和一众护卫,再看了看隔在他们之间的东宫亲卫,心安得很。


    他回过头来,声音压得很低,对朝恹道:“殿下,这次清查旧案,咱们手头不是查到八殿下犯事了吗,怎么不提出来,给八殿下点厉害看看?省得对方到处跳,不把您当回事儿。”


    朝恹闻言,轻声问道:“然后呢?”


    赵禾懵道:“什么然后?”他低了头,“奴婢愚钝,还请殿下直言。”


    朝恹道:“对于跳蚤,力度轻了,按不死。”


    赵禾琢磨着这话,尚且没有琢磨出个所以然来,便听朝恹道:“之前让你选出几个机灵忠心的内侍,做好了吗?”


    赵禾抖了个激灵,心说:光顾着和您跑上跑下干大事了,忘了这茬了。他道:“殿下,再给我两天时间。”


    朝恹笑着说道:“给你十天都行,但如果你没办好,那我就会摘了你的脑袋。”


    赵禾连忙道:“殿下放心,事情绝对办好,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糊弄。”


    一行人到了东宫,都督佥事华雀带着一干护卫,回去休息了。


    朝恹吩咐赵禾等人,把这几日东宫属官处理好的东宫文书整理出来,在文华殿后殿,接着做事。


    文书批阅完毕,已经三更天,本来还想再看看自己私产账本,察觉时间,只能遗憾作罢。


    “没事了,休息吧。”朝恹对侍立在侧的赵禾说。


    赵禾露出疲倦的微笑,终于等到这句话了,他已经灌了一壶浓茶。


    朝恹:“五更天过后,再去刑部,还能睡差不多两个时辰,抓紧时间。”


    赵禾:“……”


    赵禾感觉自己心脏不太舒服,一面深刻怀疑自己跟太子不是一个物种,一面嫉妒李澜等人,他们早就休息去了,因为他们换班了!


    殿下要他选出几个机灵忠心的内侍,是担心他猝死,换班用的吧?是吧?一定是吧?


    他现在一点不想做东宫总管太监的同时,还要做太子身边第一太监。


    以前太子在东宫能用的人太少了,所以一个人扳成几个人用,是很常见的事情,好在事少,并不辛苦。赵禾干的很高兴,因为有种被器重的感觉。现在……现在,真扛不住啊。


    赵禾舌尖都是苦的,这不是器不器重的问题,这是要不要命的问题。


    朝恹倒觉尚能承受,来到偏殿,沐浴更衣,坐在床边,还有心思去占顾筠便宜。说是占便宜,其实严重了,他只是隔着被子,拥抱心上人。


    暖意传达不出来,但被褥柔软,连带着下面的人,也显得过分柔软。


    朝恹拥抱片刻,支起身体,去看顾筠,看到一片乌黑的头发。还是这么喜欢把自己埋着。


    朝恹垂指,被沿压下,春晓之花带着红霞直白地撞入眼帘,再一探,对方的耳朵,烫的。


    他的神色微动,眼中浮出笑意,俯身靠近,身影从上倾下,笼住对方,鼻尖抵着对方温软脸颊,喷洒而出的气息,如水交缠进了另外一个人的气息之中。


    被子之下,临近顾筠手边的位置,深青色被单起了一点褶子。


    朝恹鼻尖蹭到对方嘴唇上方。


    深青色被单起了更多褶子。


    “好梦。”朝恹低低说道,话语挟了白日的雪,潮湿宁静。他起身抱出放置在柜中的被子,在坐榻上铺好,躺下休息。


    一切安静下来,不多时,暖阁里面,最后一缕灯光散了——夜间特意留着的蜡烛已经燃尽。


    窸窸窣窣的声音突兀响起。


    顾筠睁开眼睛,撑坐起身,撩开床帘,朝坐榻看去。他一直没有睡着。


    好黑,什么都看不到。


    他慢慢躺了回去,小心地摸上自己脸颊,上面残留着对方皮肤的感觉。


    胸腔之中,心脏在绝望地快速跳动。


    他想,他会完的.


    京城下了第一场雪后,第二场雪很快就来了,随后,雪在这片土地驻留下来,接连不断地下,整个世界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顾筠踩着街道上厚厚的积雪,带着诌二、周玮,朝着徽水潭去。


    现在时间还早,两旁住户未曾起身,故而街道上累着厚雪。拔出前脚,带出后脚,总算到了地方。


    顾筠出了一身的汗,他解下厚绸貂绒大氅,站在微水潭,看着梧桐河旁 ,正在忙活的一群人。


    微水潭是漕运总码头,连接梧桐河,接受各地运入京城的漕粮等。


    作为漕河之一的梧桐河,此刻已经结了厚冰,不少船只停在大运河,等着进入此段河道。


    这群忙活的人,就是想要破开梧桐河面的冰。


    朝恹也在其中,他是特意抽了时间,来梧桐河做破冰这事——梧桐河的厚冰如果成功破开,那么其他漕河的厚冰,也能破开。漕河监冰这事,就算彻底成了。


    顾筠提供的计策,防御期和薄冰期,所有办法都是可行,而今厚冰期,朝恹也是打算按照他提供的办法破冰。


    厚冰期,主要采用草龙焚冰阵法和人力法,如果这两样不成,便启用备用措施。


    顾筠昨晚听说此事,认为这是关键时刻,需要格外注意,于是起了个大早,同朝恹前一脚的后一脚来到这里。


    顾筠选的这个位置很好,能够清清楚楚看到每一个人的动作。


    在朝恹的指挥下,所有人有条不紊。有人往冰面铺苇席,有人浇松脂,做完这些事后,有人跑着到顺风处,往苇席上丟火。


    苇席和着松脂,瞬间燃烧起来,不断延伸,三分之一经过处理的梧桐河陷入火海,从高处看去,宛如一条扭曲的火龙。


    燃烧许久,火灭了。


    早已准备好的众人将提来的井水,尽数泼到燃烧过后的冰面,只听数道细微的声音,原本结束的厚冰裂出无数条纹路,用铲子轻轻一戳,就能戳出一片碎冰。


    成了。


    在一片欢呼声下,顾筠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他将目光从河面移开,稍稍一抬,猝不及防,对进立在梧桐河旁,不知什么时候,朝他看来的朝恹。


    朝恹缓缓地笑了,通过口型,顾筠看到他在说:宝贝。


    深井冰。


    顾筠扭过了头,耳根瘙痒,不过片刻,微微泛红。


    第106章


    西北风浩浩荡荡越过黑压压的山脉,吹拂到顾筠身上,寒冷,干燥。


    不同寻常地瘙痒散去,他的耳朵恢复正常。


    有些冷了,他沉默地将大氅披上,系好衣带,正过头去。对方同身旁的东宫属官说话去了,大抵是要嘱咐对方注意事项。


    顾筠先行回去了,走过京城南城门,进入外城,街道上的雪已经扫去大半,露出深褐色地面。熙熙攘攘的人 ,为了生计,穿梭朝食腾出的热气之中。


    顾筠从钱袋里拿出银子,挑了个干净摊子,买了几个糖饼子,他两个,诌二和周玮三个。


    在他记忆里面,糖饼子是很好吃的。


    现下一口咬下去——又甜又腻,面皮也不够蓬松。顾筠拧起眉头,不过一会,又松开了。


    东宫伙食到位,给他养得嘴挑了,就像在家一样,但凡饿上许久,这又是人间美味了。


    不过他并不想再次体验了,他捏着油纸,埋下脑袋,啃啃啃。


    两腮晒得鼓鼓囊囊,随意嚼嚼,他就胡乱吞下,违背他妈耳提面命的吃饭要求,反正他妈也监督不到他。


    这个想法方起,他就被人一把抓住手臂,缓不过神,眼前一花,整个人腾起,随后落到一个带着冰凉雾水的怀抱,屁股咯到一个略带柔软的窄物。


    他被掳上了马,一匹高大威猛的黑马。


    他猛地往上一看,看到把自己掳上马的人戴着一张朴实无华的木质全脸面具。


    他仔细观察对方。


    此人露出一双眼睛,黑漆漆,黑洞似的,再往下看,喉结突出,勒住缰绳的右手,同按住他腰的右手一般,手上有茧。


    视线微微上移,落至对方右手中指第一关节左侧,这里有着光滑突起的茧子。


    据他所知,毛笔用久了,此处就会有茧。


    “贼子,胆敢!”


    周玮丟了糖饼子,将刀拔出,就要冲上前。诌二一手拉住了他,一手接住了他丟下的糖饼子,淡定道:“看清楚人。”


    周玮稍稍定心,再度看向骑马之人,这次他注意到对方腰间坠着一枚阳雕鹰眼的墨玉。他认出了人,彻底定心,肩颈放松,收起手中的刀,从诌二手中拿过油饼子,接着吃早食。


    顾筠余光扫到这幕,心中猜测终于被锤实,他面无表情道:“郎君,好玩吗?”


    对方终于开口,一把熟悉的嗓音:“我去刑部,带你一程。”


    顾筠道:“所以这是你不打招呼就把我提上马背的最终缘由?”顾筠注意到几个眼熟的东宫之人骑着马从后面追了过来。


    朝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目光垂了下来,道:“我也没有吃朝食。”


    “刑部不是有早饭?”


    “不好吃。”


    “那……看路!前面有人!”顾筠侧坐在马背上,看着黑马撂着蹄子,踢踢踏踏地往前冲。前方不远处,有着两个慢吞吞挪动的行人,按照这个速度,黑马会把行人撞出去。


    朝恹嗯了声。


    顾筠道:“我的给您!”


    朝恹直视前方,一勒缰绳,黑马放慢脚步。行人走开了,黑马走过那地。顾筠松了口气,恨恨看他,这人故意的。


    朝恹夹紧马腹,促使黑马加快速度。


    不久,到了皇城前面一条安静的小巷。朝恹就送到这里,他勒停了马,翻身下马,朝坐在马背上的顾筠伸出双手,声音还带着笑,道:“作为回报,我抱你下来。”


    顾筠对上他一张死木头脸:“……”


    顾筠把他的糖饼子递给了对方:“它更需要您。”


    朝恹“噗嗤”一声,笑意更浓了,几乎要从那双眼睛里面溢出。


    顾筠不理会他,撑着马背,自己跳了下来,踩到地面,跳了跳脚,坐久了,有点腿麻。


    自觉好了一下,顾筠看向朝恹,正要说有一个他吃过,扯一角油纸包上给他,他自己慢慢吃,便见朝恹从容不迫地取下面具,低头咬上他吃过的那个饼。


    顾筠:“?”


    那我吃过啊。


    顾筠欲言又止,他闭了下眼,算了,对方都不嫌弃,他有什么好说的。


    那群东宫的人,随即就到了这里,朝恹吃完糖饼子,带着人进入皇城,去了刑部。


    顾筠则在东宫内侍的接应之下,换上内侍衣服,回到东宫,至于诌二和周玮,两人回了自己住所。


    顾筠回到住所,看上会书,琢磨着中午吃什么,闲着没事干,只能想这些了。


    作坊那头,他去看过了,正常运作。


    至于那个名唤张招娣的女孩,对方前些天就被诌二带给王工匠。王工匠敬重顾筠,顾筠让他带张招娣,他就带张招娣。


    他去看时,正巧碰见王工匠让张招娣调配烟花里的火药,以检验对方学习程度,两人之间,倒是和谐。


    不过其它工匠对张招娣有些意见,原因是她是个女孩子。


    顾筠没有管,对方以后还会面临更多这种情况,唯一的办法就是证明自己,别人说早多也无济于事,正如他当初一般。


    值得一提的是,朝恹在看过震天雷的威力之后,削减了突火枪的生产数量,将钱更多的投入震天雷中。


    顾筠琢磨片刻,脑子里面冒出好几道想吃的菜,他跑到向小厨房,跟厨娘打了声招呼,顺带摸了一盘牛乳卷回去。


    等到吃饭的时候,他点的菜都上了,小厨房却还在源源不断地上菜。


    顾筠捏着筷子,一时怔住,他扭过头,偷偷问张掌设,东宫今天负责采买食材的人,是不是新人,没有算好用量?


    张掌设也在困惑,她道:“我去问问。”脚刚踏出门,便见前方走来一人,正是一脸轻松的赵禾。


    “你不是陪殿下去刑部了?”张掌设问道。


    赵禾扬眉,捏起兰花指,道:“你猜。”


    张掌设目光越过他:“殿下回来了?”


    赵禾笑道:“不愧是你。”他说,“陛下下午想要见娘娘,问个事情。殿下从黄大监口中得知此事,特地回来了,想要陪娘娘一起去。我呢,可以放一下午假了。”说到这里,他捂着嘴,呵呵地笑,笑得跟朵花儿一样。


    他们这头正说着话,朝恹在春和殿正殿换了一身常服,过来了。


    两人闭嘴,同其他人一并行礼。


    顾筠听到外面的异常,探身看来,只一眼便看到身穿一身朱红锦袍的太子。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对方穿这个色的衣服。鲜艳夺目的颜色,衬得对方精神饱满,神采飞扬。


    怪好看的,顾筠出神,脑子里面冒出这么一个想法。


    “发什么呆?”对方很快走到他的面前,见他没有反应,动手揉了一把他的头发。顾筠头发快要腰部,张掌设等人兴颠颠地给他扎了一个少女发髻,就是两边都有团子的那种发型,而后往上绑了薄如蝉翼的丝带,坠了两只小巧的金蝴蝶。朝恹这样一揉,他的发型就有些乱了,头顶炸出一点碎发。


    他回了神,颇为无语地推开对方的手,对镜勉强理好头发,道:“殿下怎么回来了?”张掌设等人看见乱了的头发,会把他按在妆台前,给他重新梳理。他不太想再弄一遍,因为需要坐上好一会。


    朝恹解释缘由,顾筠闻言,道:“您觉得陛下找我,是好事吗?”


    朝恹笑道:“不必担心。”


    “好事?”顾筠道。


    朝恹提醒道,“之前不是同你说了,我将计策是你献的事情告知了刘提督?对方知道了,陛下肯定就知道了。陛下下午想要见你,必然是听说梧桐河破冰成功。你见了陛下,按我之前交代你的,应付陛下就好。你这计策,利于大宣,怎能不找陛下要奖赏呢?”


    两人吃过饭,就去见皇帝了。


    皇帝正在花园消食,得知顾筠来了,让人传见。黄大监道:“太子殿下也来了。”


    皇帝闻言,道:“我还能吃了顾氏不成?”


    正说着话,顾筠和他的好大儿来到他的面前。他本来打算无视朝恹一会,看到对方穿得衣服,忽就乐了。


    怎么跟只孔雀一样?


    太耀眼了。


    第107章


    皇帝乐不可支,显然第一次见到朝恹穿得这样炫眼。黄大监也在一旁乐,脸上的褶子都快堆成小山。


    顾筠不明白他们在笑什么,垂目思索。他看向朝恹,对方显然知晓了。


    他露出算得上明艳的笑容,道:“快到年底了,穿喜庆点,希望年尾顺顺利利收场。”


    皇帝轻咳一声,压住了笑,道:“很好。”


    三人坐下,大殿下面铺设地龙,不论坐到哪里,都是一派温暖。顾筠庆幸自己来见皇帝之前,换了一身尚且薄点的衣服,否则此刻便要热起来了。为了与之配套,他的发型也换了,换成温婉大方的发型,缀上适当的发饰。


    皇帝打量顾筠几息,笑着说道:“难为你一个妇道人家,还懂河道工程之事。”


    顾筠起身,行礼回道:“回禀陛下,这是我做梦梦到的。”


    皇帝兴趣陡然增加:“哦?”


    顾筠于是按照朝恹所说,给皇帝编了一个仙子感陛下之艰辛,为了早日接他上天治病,投梦与他,解决灾难的故事。


    他本来以为皇帝会进行质疑真实性,结合朝恹告诉他的其他话,连腹稿都打好了,就等着应答,结果皇帝愣是没有质疑真实性,笑着点头,道:“朕便知道,仙子会帮助朕。”


    顾筠:“……”


    顾筠假笑着恭维,方才恭维两句,就有人抢着恭维,说得天花乱坠,令人无比震惊。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黄大监。难怪能做皇帝身边的红人,看看这马屁拍得,别人拍马都追不上。


    顾筠暗自腹诽。


    时间很快来到徬晚,在西苑吃了一顿晚饭,他随着朝恹离开。


    临行之前,皇帝给他赏赐了不少好东西,朝恹也有份儿,不过比不得他。


    顾筠瞬间就暴富了,只是可惜,皇帝赏赐的东西,大部分不能卖了,有些甚至赏人都不行。不过这只是明面上他获得的东西,暗地里他还因为皇帝的青睐,获得了身份上的提高。


    顾筠对回报是满意的,当天晚上,他特意去花房搬了一盆红梅花回房。


    朝恹此刻正坐在房内喝茶,生机盎然的红梅花轰然撞见他的眼睛,他稍稍抬眸,看到梅花后面那张美得有点张扬的脸。


    他的眼神太过热烈直白,以至于顾筠全心全意放在红梅花上也感知到了。


    抱着花盆的手用力几分,指腹泛出白色,他加快脚步,几下来到窗边,把那株枝干盘曲,水墨画意十足的红梅花,放到窗边。


    他把自己在窗边定了一会,回头看去,对方竟还盯着他。


    顾筠从上至下,没有一处舒坦,对方像要把他扒光一样。他不想呆在这里,转身就走。


    朝恹说话了,随之响起的是茶杯杯底置于桌面的轻微声音。“过些日子带你看场戏。”


    顾筠停止脚步,扭头看了回去:“什么戏?”


    朝恹起身,走了过来,顾筠感觉自己手背被轻轻碰了一下,低头看去,对方的手离他有些距离,似乎只是不经意间撞上而已。


    他蜷曲手指,抬起眼帘。


    朝恹走出偏殿,道:“好戏。”余音飘飘然散入冷空气之中。


    顾筠托着下巴,慢慢地想:好戏?怎样的戏方才叫好?朝恹想要做什么?


    顾筠想到皇帝,是要干掉皇帝?这个念头冒出,他先笑了。


    依照朝恹的性格,没有十分把握,断不会贸然出手。


    说实话,今日看到皇帝相信仙子故事,他第一个想法就是可以给这个家伙介绍几个道士、和尚,各种“仙丹”来一道,保管对方没有几年便能享受到阴间服务.


    虽然天黑了,但时间还早,朝恹去了刑部,接着做事。忙着事情,一时忘了时间,直接到了天上翻出鱼肚白时,索性不回东宫了,直接歇在刑部值班房。


    第二天,方才下值,便被朝耀堵住了。


    朝恹对他的造访分毫不意外,停止脚步,笑着看他,道:“八哥有什么事吗?”


    朝耀道:“我这些天,在东宫等你好几次,都不见你的人影,以为你忙得不可开支,昨夜却闻你陪顾次妃去见皇帝,整整一个下午。”


    朝恹嗯了一声,道:“之前忙,昨日尚可。八哥这样关心我,难道不知昨日,梧桐河破冰之事?河道监冰一事,基本等于做好了。现下只有两件事情,所以能够抽出时间陪阿筠去见陛下。八哥,早不如巧。”


    朝耀冷冷看他:“我找你是怕你忙不过来,忙中出错。你不领情也就罢了,竟还拿巧来糊弄我!”


    朝恹道:“八哥误会我了。”


    朝耀道:“你现在是威风大了。”


    朝恹笑着说道:“八哥,这儿人多眼杂,距离你结束闭门思过还有两天,你还是快些回去吧。万一谁瞧见你了,告知了阿爹,那就不好了。”


    皇帝惩罚朝耀闭门思过三个月,现在不过一月底,惩罚还没结束,但朝耀太心急了,看到皇帝对他并不关注,便大胆起来。


    据他了解,对方起先还只是找找燕王,后来不仅到外晃荡,频繁来往己方官员家,还在发现他给皇帝办事没有坏处后,私下给他找事,意图借此让皇帝收回成命。


    但当发现不行,又换了一种手段,故意让人闹事,紧接着出手帮他,想要借此,让他把赈寒的事情分给他做。粥棚那次,并不是第一次,而是第三次了。


    朝恹对此并不恼火,实在是这位八哥对他没有多少威胁,几个从头至尾保持沉默的兄弟都比他的威胁要大。不过基于对方跑到东宫闹那一通,他想:即便再没威胁,也要按死对方。


    朝恹一开始只是想要利用对方和孟旐,除掉燕王。


    这位伯父,虽然卸下护国大将军职位许多年了,但整个大宣,就没有人比他更会打仗,他不能人道就是曾经在战场上受伤了。


    当今皇帝能够坐上皇位,少不了他的帮助。倘若当初他的出身好些,拥护之人多些,皇位就该是他的。


    皇帝知道他心有不甘,所以上位几年,就逼着对方卸下护国大将军职位,叫对方做了一个闲散王爷。皇帝当时是想杀了燕王,但不好作出卸磨杀驴的举动,只能如此。


    ——如果二十多年前,与敌国那一战,带上燕王,皇帝也不会被吃个败仗,自己还被俘虏。


    而今,皇帝对他的忌惮不减反增,但凡叫他知晓了燕王和朝耀私下牵扯极深,意图谋取皇位,手头又要燕王的把柄,势必是对燕王出手。


    朝恹观察他的父皇多年,早已看出他的父皇的本质。


    按照朝恹之前的策划,他是想要除掉燕王,但没想这么快。大宣从上到下的腐败,能够干活的人没有几个,特别是打仗这块。所以他想让燕王活到新人磨砺出来的时候。


    不过有了火器,他的想法就变了。


    有了好的武器,即便没有好的将领又如何?打一场仗,他照样能赢,而且是碾压式地赢。


    所以,燕王不必多留了。


    否则等他不久之后学他“优秀”的父皇,掀桌子时,对方蹦出来,再捡个什么火器之类的,能叫他头疼得很。


    朝耀不知朝恹跟他一样,想着不久之后掀桌子,他阴沉着脸,定定看着朝恹。


    随后,转头就走。


    朝恹保持着笑意,看着他的背影.


    朝耀径直回了东苑,找到几位兄弟,装出一副很为他们考虑的模样。


    “太子如今如乘东风,事事顺利,想来过不了多久,就能成为世间第二人。万一他觉得你们是威胁,想要铲除你们,你们要如何是好?”


    几位兄弟笑吟吟地看他,也不说话。


    与他不对付的六皇子朝颂骂道:“你看不惯太子,你弄他啊?”


    朝耀拍案而起:“你!”


    朝颂捏着鼻子,哟了一声,阴阳怪气道:“我就知道你连太子一根手指也比不上,兔儿爷。”


    朝耀气得扑了上去,眼见两人打起来,其余几人连忙上来拉架,道:“你们又想被阿爹罚闭门思过三个月?”


    朝颂整理衣服,转身就走。朝耀目光阴沉得几乎要滴水,他随后也走了。


    皇帝听闻了此事,道:“一群不省心的东西。”


    黄大监思索一会,道:“有人在东苑外见过八殿下,八殿下当时……”


    皇帝摆手,道:“我知道他没有好好闭门思过,另外一个怕是也没有。”皇帝冷笑了一声,快到年关了,他不想在这时败坏心情,等过了年再好好收拾他们,正好杀鸡儆猴。


    皇帝想到这里,叹了口气,怎么就只有一个朝子钰听话呢?


    ——不久之后,他就多了一个听话的儿子。


    六皇子朝颂摔下马,人给摔死了。这可太听话了,让躺棺材里都不会反抗。


    皇帝:“……”


    皇帝震怒,道:“这是怎么回事?!”


    朝颂的近卫面如死灰,回道:“殿下今日闲着无事,便去校场,想要骑马跑上几圈。那马跑起来后,却跟疯了一样,根本拉不住,殿下被马摔了出去,头朝下撞到地面,扭断了脖子。”


    皇帝急促呼吸,拍着龙椅,道:“查!我倒要看看是谁在背后搞鬼?”.


    “是您?”


    东宫,顾筠也听到了六皇子朝颂摔断脖子的事情,他犹豫几息,想到朝恹之前所说的好戏,忍不住问道。


    今日,大雪。


    朝恹刚从外头回来,带着一身潮湿的冷意,隐隐约约,能够闻到淡淡的血腥味。他不等宫人伺候,卷起了袖子,张开冻僵的手,放入盆中温水。


    “不是我。”朝恹回道,“我请你看的好戏还要过几天。”


    第108章


    顿上一下,朝恹笑道:“不过我知道凶手是谁。”


    顾筠心道:果然不是一场意外。不过他对凶手是谁,不感兴趣,挪动身下椅子,他来到对方身旁,压低声音,很是犹疑地问道:“殿下,您受伤了吗?”


    朝恹的手回温了,活动自如,他拿过一侧搭着的巾布,擦去手上的水,坐了下来,仰头闭目,没有说话。


    顾筠伸头,靠近几分,去看对方的衣服,深黑衣袍并无破损,一寸寸扫下,他看到对方膝盖那块,衣料质感好像有些偏硬。


    他伸出了手,但还没有碰到,便被对方准确无误抓住了手腕。


    顾筠抬头看去,对方甚至没有睁开眼睛。


    顾筠转动手腕,道:“我不碰了。”


    朝恹松手,道:“上面有血,脏。”他说这话时,依旧闭着眼睛。


    顾筠嗯了一声,他又补充道:“有个官员,中饱私囊,罪证确凿,不过他的同伙还没证据可以定罪,我猜他家中有与对方往来的账本等物,带人去抄了他家,血是那时溅上的。他娘大喊大叫,不许抄,眼见阻止不了,情绪激动之下,以死相逼,扑上华雀手下的刀了。”


    顾筠问:“人死了?”


    朝恹道:“死了。”他睁开了眼,“你可怜她?”


    顾筠摇头,道:“没有。官员贪墨,他娘就算不知道,也享受了好处,再则,这人明知有错,还不悔改,妄图以自己性命要挟执法人员,有什么值得同情?”


    朝恹笑了,又用那种直白热烈的眼神看他。


    顾筠心道:这人是不是累疯了?看不得自己比他轻松百倍,想要给自己找点烦心事?


    顾筠一通胡想,最终回归原点。


    他在心里苦笑一声,对方这个眼神,分明就是看爱人的眼神,藏不住的爱意,正在里面流淌,几乎要化作炽热的溶液。


    他的心有些酸涩,低下了头,此刻他庆幸自己刚洗了发,将干未干的头发披散下来,部分挡在脸庞,投下的阴影,刚好能够掩盖他的神情。


    当天夜里的雪下得很大,早上起来,外面已经积起成年人手指长度的厚雪。


    朝恹天不亮就走了。


    顾筠看了看外面的厚雪,有些刺眼。


    依旧无事可做的一天,他不想在大冬天出门,于是窝在东宫,看书、练字、锻炼,按时早中晚餐,睡觉。


    第二天,依旧如此。


    第三天,依旧如此。


    第四天……顾筠学会了打叶子牌,打牌一天。


    第五天,打牌一天。


    第六天,打牌一天。


    第七天,恢复如初。


    临近傍晚的时候,顾筠看着花房送来的粉白相间的花束,想到烤肉,他馋了。他去小厨房弄了一个火炉到空房间里,往上面铺好铁网,等木炭烧红,拿着木夹,往上放厨娘切好的薄薄肉片。


    猪肉、鸡肉、鱼肉、牛肉、羊肉,都给切了一大盘。


    张掌设拿着刷子,帮忙涂佐料。


    酱汁均匀抹上每一块新鲜的肉片,火舌卷过肉片,油脂直淌,薄薄的肉片边缘泛出焦黄,伴随着滋啦滋啦作响的声音,慢慢打起卷来。


    一时之间,香气四溢。


    张掌设本来不要吃的,但被香气一勾,也就坐了下来,同顾筠一起吃了起来。


    其他宫女碍于身份,不敢同吃。


    顾筠于是打发她们下去了,自己弄去。


    过了一会,几个宫女送来了她们烤的东西,荤的素的都有。顾筠得了回报,一下子添上许多食物。张掌设知道顾筠不喝酒,烤肉之前,煮了一壶酸梅汤,用来解腻。


    一口酸梅汤,一口肉,一口蔬菜,顾筠吃得满足,边吃边听张掌设讲些书本上头没有记录的民间故事。


    外面风雪很急,打得窗户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房间里面,一片静谧温馨。


    不多时,外面传来脚步声。


    赵禾回来了,身后跟着两个内侍,他见到烤炉上面滋滋作响的肉片,拍了拍肩上的飞雪,道:“好啊,你们吃独食,不带我和殿下!”顾筠朝他们后面望去,没看到朝恹。


    张掌设笑着说道:“我们这打闹似的一餐,你们可能瞧不上眼。”


    赵禾道:“还真就瞧得上。”搓了搓手,“我去叫殿下来。”


    顾筠终于忍不住了,他问:“殿下在哪?”


    赵禾答道:“在书房呢,说是要整理些东西。”说罢,把两个内侍推了出来,“今后他们会协助我这总管太监做事,有什么事,就跟他们说,他们解决不了,会来找我,我现在主要跟着殿下做事。”后头的话是对张掌设说的。


    张掌设仔细看人,把两个内侍记下了,道:“成。”


    赵禾把两个内侍带走,兴冲冲去请朝恹了。


    张掌设把吃剩的东西全部撤走,擦拭干净桌面,吩咐小厨房新切了些肉来,又去弄了素菜和酒水,端了过来。


    朝恹此刻正好过来,见到这一幕,笑道:“何必这样麻烦?”


    张掌设道:“顺手的事情。”东西放下,张掌设预备离开,被赵禾叫住了,赵禾朝她挤眼,又看看朝恹。张掌设懂了,在原位置坐下,赵禾紧挨着她坐下,把朝恹推到顾筠那边了。


    顾筠看向两人,赵禾和张掌设说着笑着,去夹肉烤。


    他将目光投向朝恹,对方换去了官服,此时穿着一身玄黑衣袍,头发尽数挽起,额角散着几缕碎发,他垂着眼,捏着长筷,翻转肉片。明晃晃的灯光,清晰照出他眼下的青黑。


    “看我做什么?”朝恹问道,将烤好的肉片夹起,放到顾筠碗里。


    顾筠倏然收回视线,一口咬上对方放入碗中的肉片,很烫,从嘴里一直烫到心里。


    朝恹道:“吃这么着急做什么?吐出来。”


    顾筠死犟着不吞,嘶嘶哈气,吞了下去。朝恹又好气又好笑,端给顾筠一杯冷水。


    顾筠道:“谢谢。”


    朝恹道:“真要谢我,就好好照顾自己。”


    顾筠慢吞吞喝着水,心道:等你知道我是男的,就不会说这话了。他有些恶劣地想,到时候你得恶心到把东西都吐出来。


    水都喝完了,他将舌尖顶到犬牙,还是有些疼,于是自己去拿了杯冷水,回来之时,把凳子往旁边移上一点,拉远与对方的距离。


    朝恹目光朝他看来。


    顾筠笑道:“走近了,太热了。”


    朝恹颔首,起筷又给他夹了一块肉片,这次特意晾凉了。


    夜深,热热闹闹的聚餐结束,张掌设和赵禾把东西收了出去,房中油烟味有些重,顾筠走到窗前,把开了一点的窗户,彻底推开。


    寒风携着飞雪,“呼”一下扑来,扑在他的脸上,冰凉。


    顾筠搓了搓脸颊,扭头想要喊朝恹走了,却一下子撞到人。朝恹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带着淡淡的酒气,从后抱着了他,垂下脑袋,鼻尖蹭着他的耳朵。


    顾筠身体绷紧了,微弱电流顺着耳朵往全身漫去,他的手指都在发麻。他缓过神来,伸手一把捂住了耳朵,道:“殿下,您是不是喝醉了?”


    朝恹低低回道:“没有。”顿了一下,将脸贴在他的手背,“好想你,能不能给亲一下?”


    顾筠从耳根开始,红了起来,一直红到脸颊。


    雪花落到他的脸上,他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缓缓地,陷入沉默,不过片刻,整个人恢复正常。他扬起笑容,道:“殿下是不是太累了?”


    贴着他手背的脸远离了,几息过后,朝恹放开了他。


    顾筠转身看他,对方脸上没有表情,静静地看他。


    顾筠软着声音,道:“殿下,您累了就去休息吧。对了,您明晚想吃什么?我命人提前准备。”


    顾筠绕到对方背后,挽起袖子,给人捏肩。


    “这个力道怎么样?”顾筠说道,“殿下,您之前说我,您也是一样,要好好照顾自己。事情多,可以慢慢做,总不至于天塌下来?对了,殿下,您喜欢什么类型的女人?”


    顾筠感觉自己前所未有地清醒,不该有的感情,就该掐死在摇篮里面。


    他要活着,好好地活着。


    “您不必顾忌我,如果碰上了,可以带回来,有她在身边伺候您,您也轻松一点不是?我……”


    他的手腕被人抓住了,对方捏得很紧,甚至叫他感到疼痛。


    他咬住了牙,方才没有叫住声。“殿下……”


    朝恹把他拉到面前,仔仔细细看他,毕了,忽地笑了。他松开顾筠手腕,一手扶住他的腰,一手托着他的臀部,把他抱了起来。


    顾筠脚着不了地,不上不下难受得很,只得环住对方脖子,把腿盘在他的腰间。朝恹在看他,顾筠不敢看对方,他把目光投向一边。


    朝恹半点没有恼火之意,笑道:“我手头的事情做完后,陛下会给我一定奖赏,我没什么想要的,便请陛下把你晋为太子妃。”


    顾筠愣了愣,猛地看向对方。


    朝恹道:“今晚我们把房圆了。”


    顾筠觉得全身都冷,险些变了脸色:“我身体不好!”


    朝恹:“那你怎么胖了十多斤?”


    顾筠:“……”


    第109章


    顾筠:“……”


    顾筠冷静回道:“冬天到了,我穿得比较厚,都是衣服的重量,不信您看。”他伸手解开外衣毛领,拨动里面衣服的领子,边拨边说自己穿了几件衣服,又说衣服是什么材质做的。


    朝恹道:“脱了,我称下重量。”


    顾筠:“……”


    顾筠挣扎着往下,道:“我困了,我要去睡觉。”


    朝恹收紧力度,往他屁股上打了一下。顾筠穿得较厚,根本感知不到疼痛,继续挣扎,活像谁要吃了他一样。朝恹笑容都收了,他冷冷说道:“再动就在这里把你办了。”


    顾筠怔住,睁圆眼睛去看对方。


    对方面色异常平静,看起来不像在开玩笑。


    顾筠哈了一声,怒火蹭蹭往上涨,道:“你有毛病吧?!”


    朝恹道:“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你要不要试试?”


    顾筠恨恨地看他,到底老实下来了。


    老实一会,见对方把他抱到暖阁,心上直颤,慌了,道:“这是两情相悦的人才能做的事情,我还没有对您动心,之后再说好不好?而且我葵水来了。”


    顾筠是到东宫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假扮女子时,出了多大一个bug。


    他没有像其他女子一般,每月有着葵水。为了圆这个bug,他便硬着头皮说自己身体不好,所以葵水停了。朝恹知道,叫他好好养养,张掌设等人更是安慰他,不要担心,一时不来葵水,不会变老。


    顾筠是想葵水一“停”就“停”一辈子,但是现在的情况已经不允许了。


    他急切道:“殿下说得是,我身体确实养好了。葵水这个月就来了,昨日来的,现在身上很脏……”嘴被人堵住了。


    顾筠把头往旁边一扭,错开对方的嘴唇:“殿下,我们之间有着…”


    朝恹把他压在床上,挤开合着的双腿,追着亲了过来。


    顾筠避无可避,推搡着对方,呜咽两声,那条温热的舌头就滑入他的嘴里,舔着他的上颚,抵着他的舌根,深深地吻。


    对方的技术已经在多次亲吻之中,变得成熟,但顾筠没有,他从来没有回应对方,唯一一次主动,还是被对方逼得,吻得极其敷衍。


    他的眼泪被逼了一点,怒至极点,变成委屈,他睁着眼睛,视线模糊,望着对方。对方吻得很专注,半遮的眼睛,显出沉迷之色。


    他想,他看错了人,这人根本就不是君子,说话不算话。


    嘴唇被咬了两下,对方的吻落到他的脖颈。


    看样子,这是非要圆房了。他的性别会暴露的。


    后悔如潮水涌来,顾筠心想之前不该感情用事,说那些话,但凡不说,顺着对方的话,大不了被亲一下,哪会发展到现在?又想,他应该跟着许景舟离开,不该贪图安稳,不该……


    顾筠脑中乱糟糟,乱到最后,手向头上摸了一摸。冰凉的发钗,撞到他的指尖。


    他缓缓握紧发钗,拔出一点。


    ——不行,这会牵连到许景舟。他的性别暴露,顶多顶多自己出事,他还有其他东西可以进行交换。


    他把发钗按了回去。


    再冷静一点,仔细想想,或许其他东西现在就能拿来交换?对方再如何也不会不要能够使得自己威望进一步提升的机会不是?


    “殿下,我有办法提升粮食……”对方的嘴唇又贴在他的嘴唇上面,对方的舌头又滑到他的嘴里。


    他简直要崩溃了,牙根发痒,他咬了下去,想在狗舌头上穿出几个洞来。


    然而,牙尖碰到狗舌头的瞬间,他的理智发挥作用,把他的动作死死跩住了。


    他松开了,将头往后仰上一点,闭上眼睛,等待这个吻结束,好接着说话。


    这个吻比前一个吻还要漫长,鼻息变重,衣带渐宽。顾筠整个人都昏昏沉沉,他深深呼吸一口,温暖的新鲜空气灌入肺腑,他清醒一点,想要说话,出口却是喘息和热气。


    他张开五指,盖住脸庞,睫毛轻颤,温热的泪水却从眼眶里面,大滴大滴滚落,一部分积攒在眼窝,一部分顺着眼角,往鬓角流去。眼泪流出太多,糊得他眼睛都看不清了。


    太狼狈了。


    他感觉自己的手,遮不住自己此刻的状态,便撤开手,朝被面歪去,想要将脸埋进被中,蹭掉泪水。


    朝恹捧住了他的脸,固定住了。


    顾筠此刻不敢说话,面无表情,伸手去扳对方的手。朝恹握住了他的手,俯身靠近。一个吻轻轻地落在他的眼尾。


    “别激怒我,我可以信守承诺。”朝恹道,“你不圆房就不圆房。”


    顾筠转动眼珠,朝他看去,只看到对方脸上细小绒毛。眼尾传来湿润温暖的触感,对方在舔他的眼泪。


    “好咸。”他说。


    顾筠抿了一下嘴角。


    大怒大悲的情绪过后,他整个人都陷入一片空白,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他感觉着对方舔舐眼泪的细微动作,缓缓放松神经,弓起的左腿顺势平放床榻之上。


    正在此刻,一只手顺着他凌乱的衣摆,摸到他平滑紧实的腹部。


    干燥粗糙的手掌像块烙铁一般,让他的腹部,烫得不行。他的身体几乎刹那间就绷紧了,他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阻止对方继续前进。


    “您……”


    朝恹舔净他的眼泪,微微撑起身体,道:“我不喜欢女人。”


    顾筠没有想到会迎来这么一句话,他错愕地看着对方,脑子有些转不过来弯。“您说什么?”


    “我说我不喜欢女人。”朝恹重复了一句。


    顾筠喉间很是艰涩,他盯着对方看了半天,道:“那您之前和今晚是在做什么?”


    朝恹笑出了声,抵着他的耳朵,嘴唇蹭了蹭,在他耳朵上面蹭出一片亮晶晶的水色。“同你亲近。”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点沙哑,“我知道你是男的,很早就知道了。”


    第110章


    顾筠听到自己越来越沉重的心跳,他想说话,嗓子眼似乎被什么粘腻的东西堵住了,一个字音也发不出来。


    难怪……他想,难怪……


    对方对他的违和之处,视而不见。


    房间里面格外静谧 ,顾筠失神,缓上好久,终于能够说出话来。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害怕惊醒眼前一切:“很早是什么时候?”


    朝恹回道:“尚未回东宫时。”


    胸口跟着烫了起来,他的手掌不知什么时候摸到这里,指腹刮过朱红,胡乱作为。


    顾筠忍不住溢出破碎的声音,他咬住了下唇,急急地抓住对方的手,往外扯去,一套动作,犹显惊慌失措。


    对方的手反将他的手握住了。


    细软的中衣灌进风似的,鼓起一个包来,他的手指关节,被细细地揉搓,奇异的感觉快速漫了上来。


    顾筠扭头朝对方看去,对方此刻贴着他的耳朵,低低地喘气。


    对方的眼睛很黑很亮,兽类一般。


    “准确来说,我在喜欢你之前,不仅不喜欢女人,我连男人也不喜欢。”他轻轻亲了一下顾筠的耳朵,“小骗子,你必须要对我动心,否则我就要孤独终老。”.


    东苑。


    深夜,白日方才扫去的雪,不过两三个时辰,又累出一层来。


    人行走在上面,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


    一行宫人提着灯笼,手中提着食盒,井然有序,朝着提着飞来霞三字的阁楼走去。


    此刻,阁楼里面,歌舞皆无,几张桌子相对而放,几人盘坐,正在饮酒。他们正是皇帝的另外几个儿子,朝耀亦在其间,他靠着扶椅,一杯接一杯地饮酒。


    三皇子朝庆,端着酒杯走了过来,一只手臂搭在朝耀肩上,慢条斯理道:“今晚你太沉闷了。”他放低了声音,“六弟死了,你不该高兴才是吗?他成日与你过不去。”


    朝耀烦躁不已,他一把推开对方,道:“我是不喜欢对方,但我并没有想要对方死。”


    朝庆笑着哦了一声,道:“是吗?”


    朝耀将酒壶“哐当”一下摔到桌上,道:“这样听起来,三哥你倒是很想让六哥死。你就说实话吧?是不是你做的?”


    朝庆笑道:“六弟出事前,你与六哥吵过,吵得几乎要打起来。”


    朝耀道:“你是想说,我因为那次争执对六哥起了怨怼之心,趁他对我没有防备,对他下了手。你这也太好笑了。怎么?今日,我与你起了争执,明日你出事了,也是我做的吗?!”


    朝庆道:“八弟,你太激动了,冷静一点。”


    朝耀道:“明明是你故意激我,现在反倒是我不对了。老狐狸。”甩袖而去,正好撞上一个提着食盒的宫人。宫人向后跌去,食盒落地,里面的醒酒汤洒了一地,其中一点泼到朝耀脚背。


    朝耀的脸色难看起来,但他没有心情追究宫人的职责,转身就走。


    朝庆坐到他原本坐的位置,噙了一口酒水,看着朝耀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之中,对其他人道:“你们看来,像不像是他干的?”


    有人笑道:“是不是他干得重要吗?反正与咱们无关,静观其变,指不定能捡到点什么。”


    ……


    朝耀回到住所,一路的寒风吹得他有些发抖,挥开迎来的宫女。


    他让贴身太监给他拿上一件常服,三下五除二换上,带上一盒色泽明亮,表面光滑的上品灵芝,避开东苑诸人,偷偷出了东苑,来到燕王府。


    不等下人通报,他进了府。


    燕王已经睡下,被他这么一拱,不得不起来。随意披上一件外衣,他接过妾室递来的茶水,喝上一口,醒了脑子,去见朝耀。


    “有事?”燕王按压眉心,沉着性子问道。


    朝耀道:“听闻伯母病得很严重,特来探望。”说着,命人把礼盒捧上。


    燕王命人接过,道:“她已经睡下了,你来得不是时候。”他淡淡地看着他,“说吧,因为什么事情。”


    这个时间,他可不信对方是来探望王妃的。对方已经解了禁足令,正常探望,应是白日。


    朝耀挥退四下的人,喝了一杯茶,舔动嘴唇,舌头舔到裂处,脸色一变,不再舔了。他看看燕王,道:“伯父,有一件事情,我想请教您。我……”


    燕王一双眼睛阴鸷如鹰目,他紧紧盯着朝耀,打断了朝耀的话:“朝颂是你杀的?”


    朝耀豁然发怒,声音提高了一倍,道:“我没杀他!”


    “说你想要请教我的事情吧。”燕王握紧扶手的手松开,浑身戾气收尽,靠到椅背上面。


    朝耀气势陡然弱了下来,燕王方才放下的心霎时就提了起来,只听朝耀补充道:“我没想杀他,只是想给他一些教训,谁料他竟然从马上摔下来,把自己摔死了。”


    燕王眼前顿时一黑,他指着朝耀,嘴唇抖动半天,竟说不出一个字来。怎么有比王妃,有比小叔子还要蠢的人?一旁的贴身随从连忙从怀里摸出护心丹,喂他吃了一枚,他才缓过劲来。


    “伯父。”朝耀站了起来,朝这边走来,“你怎么了?”


    燕王咬着牙道:“给我站着,别动!”


    朝耀顿住脚步。


    燕王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没有留尾巴吧?”


    朝耀道:“应该没有。”


    什么叫应该没有。燕王道:“你给我说说你怎么做的?从头到尾说一遍。”


    朝耀道:“我与朝颂吵完那日,越想越气,于是派人给朝颂的马喂了砒霜。这大冬天的,他没事就爱骑他那宝马跑圈。


    “由于不知他什么时候会去骑,所以我下砒霜时,命人给砒霜裹了一层猪油脂,听说这样马吃下去,毒素发作得慢些。”如果朝颂刚好在毒素发作时骑马,马痛得发疯,能叫他摔个结结实实。如果对方没有赶上时候,那也无碍,反正对方爱马是损失定了。


    “谁知对方那么倒霉,丢了性命。


    “我听说这事后,给了下药人重金,封了他们的嘴。至于马场那边,他们没有看到是谁下得药。”


    燕王问:“砒霜?”


    朝耀道:“我出宫时,托人买的,遮住了脸,委托人不知我的身份。”


    燕王放心了一些,道:“你这段时间安分一些,不要到处跑,特别不要到我这里来,我还被孟旐盯着。陛下没有找到凶手,马场那边的人受了罪后,这事就能平息下来了。”


    朝耀应下。


    燕王道:“你想请教我的事情就是这件事情?”他紧接着问,“没有其他事情了吧?”


    朝耀对上他严厉的目光,心上一颤,说没有了。


    燕王把他送走了,雪夜极深,很快将他的背影淹没。


    整个下半夜,燕王再无睡意,他想着朝耀,总是不放心。


    第二天,天方才蒙蒙亮,他便起身了,去见皇帝。


    一为打听皇帝查朝颂之死查到什么地步了,二为提醒皇帝,刑部旧案查得差不多就行了,不应接着闹大了。


    而今京城许多人惴惴不安,好些人找上他,让他劝着皇帝,就此收手。之前他没有去劝皇帝是因为时机未到,现在是时候了。


    主要是他怕再查下去,朝恹会把朝耀给查出来。朝耀的人毕竟也犯了案。


    朝耀这副不着三四的模样,让他怀疑对方在他再三叮嘱过后,依然没有收拾好自己的残局。


    若非孟旐这个家伙,死盯着他不放,非要揪出他派人替换死囚的证据,他就能在补好自己的遗落点后,亲自看着朝耀收拾他的残局。


    他自从决定扶持朝耀,就与朝耀是同一根稻草的蚱蜢,一荣俱荣一败俱败。


    不过,从对方这段时间的表现来看,他得在另外的皇子身上压上些注了。他是想要掌控对方,但没想要对方把他拉下水去。


    燕王没能见到皇帝,黄大监让他等等,说皇帝正在询问太子和八皇子一些事情。


    燕王心里嚯地升起不好之意。


    此时,暖烘烘的书房,皇帝正以犀利的目光,打量朝恹和朝耀。


    打量片刻,他道:“兽医看过马了,说是马被下了砒霜,说罢,你们两个,谁做的?”


    朝耀跪了下来,道:“我与六哥虽有些许不和,甚至在出事前些日子,还有争吵,但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我怎么也不至于对对方下此毒手。还请阿爹明查!”


    朝恹随后跪了下来,道:“阿爹,我这段时间忙得脚不沾地,就连睡觉的时间也没有,怎么会有空去害六哥?再说,我与六哥素来没有恩怨。还请阿爹明查!”


    皇帝扫了一眼朝恹眼底的青黑,道:“我听说你和你八哥在你六哥出事之前,闹了矛盾。”


    朝恹显得惊愕,似乎在想陛下怎么知道这事,但他很快镇定,从实交代,道:


    “确实闹了矛盾。八哥想要从我手里分赈寒之事,但这事是我全权负责,他从未经手过,我担心他办砸了,自己担责,所以拒绝了。我们为此争执了起来。”


    说罢,朝恹抿了抿唇,道:“八哥之事应该告知父皇,再行抉择。儿臣知错。”


    皇帝点点头,道:“下次别再犯了。”


    朝恹应是。


    皇帝将目光投向朝耀,道:“我还以为子钰因为赈寒之事,记恨于你,为了报复你,转头对付你六哥,用来陷害你。现在看来并不是。”


    朝耀瞪大眼睛,道:“父皇,朝子钰没害六哥,儿臣也没有害六哥啊!儿臣冤枉啊!”


    皇帝哦了一声,随即显出忧愁之感,道:“不是你,也不是你,那是谁呢?”


    朝恹道:“或许是有人想要挑起我们父子矛盾。”


    几乎是同一时间,朝耀道:“指不定是其他人想要陷害儿臣!”


    朝恹和皇帝看向了他。


    朝耀恨恨看了一眼朝恹,对着皇帝,道:“太子说得极是,我也有这个想法。”


    皇帝点头,轻轻叹了口气,命人端来两坛酒,道:“喝了这些酒,你们就下去吧。”


    朝恹应是。


    朝耀忐忑不安地想问,为何要喝,但见朝恹没问,便憋住了,跟着应是。


    黄大监往两人身前一人放了一坛,朝恹揭开酒盖,闻上一闻,烈酒。果然如他猜测一般,陛下这手段,有些老套了。


    朝恹默不作声喝完,朝耀紧随其后,两人喝完,都醉了。


    皇帝摔了茶杯,说他们在糊弄自己,要砍他们的头,见两人迷迷瞪瞪地看着他,好半天方才反应过来,笑着说自己无错,方才命人顶替了他们身边的人,扶着他们,往偏殿去。


    皇帝紧随其后,跟了上去。


    到了偏殿,皇帝让顶替者套朝耀的话。


    先是套得最为寻常的东西,而后才套是不是他加害朝颂。顶替者受过专业培训,朝耀说了实话。


    朝耀说:“自己没想害死六哥。”


    皇帝阴森森看了朝耀一会,命人接着套话,套详细点,自己则叫顶替者询问朝恹,他真的没有被自己压制的憋屈吗?自己吩咐他做事,当真心甘情愿?


    朝恹没回两句,醉死了。


    但皇帝已经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心情舒畅不少,他让人送朝恹回去,顺便带几句话给顾次妃。


    询问两人的过程中,他就猜到朝颂不是朝恹害的,不过对于朝耀的话,他不是特别相信。现下灌醉朝恹,不过是顺带着套一套话,看能不能套出对自己有利的东西,套不出来无妨,套出来皆大欢喜。


    黄大监凑了上来,道:“陛下,燕王殿下想要见您。”


    皇帝道:“让他回去,有事明天再说。”皇帝寻了个地方坐下,等着顶替者套好朝耀的话。


    ……


    顾筠已经收到了之前他请朝恹寻的种子,很大一包袱,来不及拆开附带的纸条,看看里面都有什么种子,便听闻朝恹醉醺醺得从皇帝那里被人送回来了。


    送朝恹回来的人正是上次送淑女画的人,黄大监的徒弟。


    赵禾这次没有跟着太子去东苑,跟着太子去东苑的是他挑选的两个忠心内侍,见到被他们搀扶着的太子,他看了一眼他们,一面塞给黄大监徒弟银子,一面对黄大监徒弟说辛苦了。


    黄大监徒弟喜滋滋把银子收了起来,抬头看了看,终于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人——顾次妃。


    顾筠听闻消息,愣了一下,放下东西,前来探看。他隔着很远的距离,不料黄大监徒弟的眼神实在好,一下子把他抓了出来。


    对方对他笑,行礼说道:“顾次妃。”


    顾筠只得上前,示意对方不必多礼。黄大监徒弟压低声音,笑道:“殿下喝得酒是大补酒,等酒醒了,您多照顾照顾殿下,别叫殿下身体憋坏了。”


    顾筠:“???”


    什么叫身体憋坏了???


    黄大监徒弟道:“陛下看您和殿下成婚数月,肚子还没动静,疑心是殿下太忙了,身体不好,致使您怀不上孩子,这就给殿下补上一补。顾次妃,好好把握机会,别浪费陛下一番好意。陛下对您很是看好。有孩子,您的地位才稳。”


    顾筠:“……………………………………”《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