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顾筠于是飞奔着过去了,本来他是想直接扑到朝恹身上,亦或者挂到朝恹身上,但一来这是广场,众目睽睽,到底要给自己留点面子,二来对方已经抱着孩子,再负担一个他,未免太难为对方了。


    顾筠到了朝恹面前,压着声音喊道:“朝恹。”


    他的眼睛明亮得如同星子,似乎只为朝恹一人而闪烁,他没有笑,可是他的高兴已然从嘴角眉梢流落出来,浑身上下都带着一股香甜气息,仿佛一踮脚就有花蜜淌出来。


    朝恹仔细打量顾筠,瘦了些许,皮肤黑了些许,粗糙些许,可是神采奕奕,竟比在宫中还有绚丽夺目。心脏在剧烈的跳动,神经却是一突一突,他伸手摸向对方脸颊,温热柔软的真实触感。


    他很轻地出了口气,牵着顾筠往皇宫去。


    至于黄员外郎、华雀等人,既非蠢材,自会安排自己的去向。


    由于牵着顾筠,所以朝恹只能单手抱着孩子,这也不累,首先孩子二十斤不到,其次孩子很乖,被人抱着走路时不会动来动去。


    朝恹说道:“这是继承了你的优点,这很好,但愿之后他能一直这样下去。”


    顾筠琢磨一下,并不觉得自己乖,朝恹兴许对他有着很厚的滤镜。


    但他心情甚好,走路都像在跳舞,故而不去与对方计较这一点问题。


    他仔细观察朝恹,一如既往,看不出来什么变化,他把目光投向朝恹抱着的大囡,方才匆匆一眼,只对对方有了一个长大很多的大概印象,此刻细看便能看出对方长牙了,不多,两颗,朝恹把他养得很好,皮肤瓷白,衣着整洁。


    见他看着自己,大囡扒着朝恹的手臂,探出脑袋,朝他看来。


    大囡的眼睛已经露出本来颜色,黑漆漆的,像两颗水灵灵的黑葡萄,盯着人时,显出专注之意,可爱极了。


    顾筠灰尘扑扑赶回,还没打理,就不去摸他了,但他靠近了几分,含着笑意,问他:“大囡知不知道我是谁?”


    大囡眼睛一眨,浓密睫毛跟着动作,他缩回了朝恹怀里。


    朝恹早就注意到他俩的动作,见状,道:“你离开时,孩子太小了,还不能记事。”


    顾筠道:“这我自然知道,不过逗逗他。怎么,你还着急了,你是着急我还是着急他?”朝恹眉眼低垂,蕴起温柔:“你明明知道的。”两人正说着话,大囡又探出脑袋来,“de——de——de。”


    顾筠:“?”顾筠抬头,对上大囡:“他在说什么?”是人话吗?他怎么听不懂啊。


    朝恹回道:“正是鹦鹉学舌之时。”他笑了,“听也听不明白,说也说不完整,就爱跟着大人张嘴,经常一串叠字。”


    顾筠听罢,也笑了。


    两个大人倒是高兴,徒留一个小孩愣住,从咿呀学语的好奇转为不解大人们为何如此的迷茫与困惑。


    新脑袋拼命地转,但奈何实在不够用,最后只能跟着大人们高兴,咧嘴开笑。反正他没有感受到半点恶意。


    顾筠看着心肠都软了,他拉着朝恹加快脚步,进了皇宫,回到寝宫,一番打整,干干爽爽出来想要去摸大囡。


    大囡起先还不给摸,扭着屁股往朝恹怀里钻,后被朝恹提了出来,方才视死如归地给摸。顾筠的动作很轻,手指也很温暖,大囡被摸了两下就不抗拒了,他主动把脸往顾筠手掌贴去。


    顾筠搓了一把他的脸,肉嘟嘟,手感很好。为了拉进和亲生儿子关系,顾筠草草吃了晚饭,便拿了本书,念于大囡磨耳朵,对方一面听着,一面四下爬行,“翻山越岭”,最后成功睡着了。


    顾筠把孩子抱了起来,这点重量对他而言不是负担,正要询问朝恹,对方现在睡哪里,还是奶娘和张司设照顾他吗?抬头看去,只见朝恹沉默地坐在一旁,正在擦发。


    顾筠唔了一声,把小孩放在自己床上,压好被子,快步走到朝恹身后,扑到他的身上:“朝恹——”尾音拉得很长。


    朝恹跩着他的手臂,把他拉到一旁坐下,道:“湿发碰着凉。”顾筠挽起袖子,道:“我来给你擦发。”


    朝恹拒绝了,道:“我自己来,这事做着,能让我心境平和。”顾筠问道:“又是因为政事烦心?”话落,顾筠的脸被对方的手盖住了,什么也看不见了。


    不过片刻,重见光明。


    朝恹说道:“如果为着政事烦心,那真是烦心不过来。”


    顾筠:“那……”


    朝恹点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顾筠道:“我就知道你是因为我忽略了你不高兴。”


    朝恹捏着顾筠看,透过光鲜亮丽的表皮看到俏皮可爱的里子,他松开手,擦罢头发,朝后靠去,结实光亮的椅背不曾发生任何声响,道:“嗯,好聪明。所以应该给你什么奖赏?”


    顾筠道:“我想想。”然后噗地笑了,实在没有忍住。他跨坐青年腿上,揪着青年衣领,用鼻尖蹭蹭对方的鼻尖,带着几乎发颤的笑音说道:“当今原来是个这般幼稚的人。”


    朝恹搂住他的腰,以手去量尺寸,最后问道:“今年还要去北境吗?”


    “去,我要检验杂交是否成功。”顾筠这话说完,自己先行沉默了,过了一会,他补上一句,“流程黄员外郎等都知道了,他们先去,我可以晚几天去。”


    朝恹道:“晚得了几天?”


    顾筠掐着算时间。


    “罢了。”朝恹捏住了他的手指,“到了再说,此刻说定,怕是后面再有事情,说变就变了。”顾筠听他这话,亦觉得分外有道理,于是应下了。应罢,他想到什么,心上咯噔一下,仔细观察朝恹的表情。


    朝恹问他:“怎么了?”


    顾筠想答,又怕因此吵架,一时之间,僵住了。


    两厢对视,顾筠搭着他的肩膀就要下去,腰身却被拢紧了。


    朝恹按着他不许他动,这样强硬的态度,只一瞬间便让顾筠知道对方知道他在想什么了。果不其然,下一刻,对方说道:“这该怎样说呢?一来,我并不确定我到那时不能同你走,二来,我现在对你好些,假设那时我不能同你走,你说不定会因此而留下,你就当我在用苦肉计罢,再来——”


    他笑了一声,轻吻顾筠,一面拨开严严实实包裹住顾筠的衣服的衣带,顺着平坦紧实的小腹往上摸去,“既戴其冠必承其重,我总不能明知你们能够改善大宣百姓们生活,却因为一己之私,去阻拦罢?”


    顾筠哑然,对方直视着他,道:“我们的结局是好的对吧?”


    顾筠想说是的,可他心里清楚这只是谎言,如果注定要分开,结局必定惨烈。可他此刻又实在不想撒谎,就像上次对方询问那道力量给的答案一样。于是他避开了朝恹的视线,捧住了他的脸,深深地亲了下去,含糊地道:“我与你怀揣着一样的希望。”


    因为没有提前去做措施,两人并没有深入,只是磨磨蹭蹭着感受对方的体温。


    宫人都退下了,大囡睡得正香,两人只能听到对方的心跳 。


    顾筠浑身都冒着玫瑰花香,他自己笑说是成了精的妖怪,反将汗涔涔的脸颊埋到对方肩颈。朝恹的衣服都褪到了腹部,漏出大片结实肌肤,上面带着汗水,湿漉漉的似乎在灯下泛着光芒,顾筠看了几眼,忍不住伸手去摸。


    朝恹将几乎从顾筠身上滑落的衣服往上捻了一番,任着顾筠动作。顾筠摸了一通,手感挺好,虽然他一早就知道,他勾住了朝恹的脖子,贴着对方的耳朵,问他有没有事情要做。朝恹回答没事,他特意腾了一整个下午带着晚上。


    顾筠便安心了,他浑身没有力气,像块黏糊糊的年糕,伏在朝恹身上,把玩对方的头发,同对方说着自己遇到的趣事。


    尽管这些趣事他和着公务已经在信中说了一遍,可是现在见到真人,他还是想要再说一遍。


    朝恹静静听着,时不时说上一两句,促使顾筠继续往下说去。此刻毫无意义的闲聊,两人都觉得舒服,比做爱还要舒服。


    灯火明亮,蜡烛滴油,时间在温暖的寝宫之内,悄无声息地流去。


    顾筠说着说着困了,下巴搭在朝恹肩膀,瞌上眼睛。朝恹脱了碍事的外衣与中衣,赤着上身,把人裹紧,抱到浴池,鞋袜早就脱了,倒是省了一桩事情。


    他给人洗了一遍,自己也洗了一遍,方才上床休息。床上的大囡则被他喊了奶娘带了下去。


    顾筠听到动静迷迷糊糊睁开了眼,朝恹合紧了床帐,把人圈在怀里,轻声说道:“睡吧。”


    顾筠闭上眼睛,不过片刻,他又睁开了眼,眼中含着泪水,犯着困意,含糊说道:“忘了件事。”


    朝恹耐着性子,道:“什么事情。”


    顾筠蹭了蹭他的下巴:“临行之时,许景舟给了我两张名单,一张是有利大宣的,一张是不利大宣的。他托我给他找人,以我之力,必然找不到多少,所以——”顾筠软乎地寻到他的嘴唇,在上面印了一下,“你得帮我。”


    朝恹手指穿入爱人墨发之间,神色晦暗,他轻轻地问:“名单在哪里?”顾筠道:“在一个上了锁的匣子里面,我放入衣箱里了,明日拿给你。”


    朝恹:“太麻烦了,你现在背给我听罢。”


    顾筠道:“我只扫了一遍,哪能记住。”


    朝恹:“知道了,睡吧。”


    ……


    当天晚上,顾筠熟睡过后,朝恹就起身了,他让人从衣箱里面翻出那个匣子。传唤开锁匠,打开匣子,拿出名单。


    ……


    第二日清早,顾筠打开匣子,两张名单赫然摆在中间。他拿了出去,交给朝恹。朝恹看了,道:“可有时间限制?”


    顾筠道:“当然是越快越好。”


    朝恹:“好。”指尖点着那张不利大宣的人名单,“不过这些人活着就是大麻烦。”


    顾筠听出来了他的想法,与许景舟的想法一致,两人都想直接杀了这些人。杀一人还是杀数人,顾筠回来的路上想了很久,已经有了答案,他说,许景舟也是这样说的,如果他们无可救药了,那你们看着办就是,不必问他。


    朝恹应好,拿着去办事了。


    顾筠则去看大囡了,对方已然醒了。见到他就笑,疏离感散了不少,顾筠陪他玩了一会,就去利民司看这些官吏把他带回来的杂交麦种怎么保存了。


    见人保存妥帖,顾筠放心了,他特意取出几粒,拿与朝恹。


    朝恹看罢,让人特意在早朝时呈出,如此也好叫朝堂之上的其他官员知道利民司这段时间在做什么。


    其他官员:“………”比起这些还未确定成功的杂交麦种带来的巨大好处,他们更加关注圣上这样大张旗鼓做什么?难道圣上是在内涵他们没做什么事情?


    冤枉!这些日子为着做好您整出来的各种事情,谁不是忙得死去活来。


    当然,成效也是很高,现在京城之内,哪个横行霸道的存在想着他们不是恨不得吃他们血肉,哪个百姓见到官员谁不是笑脸相迎?相信不久,这种现象就能推广全国。


    所以,他们哪里偷懒了?他们的眼圈难道是自己画上去的?


    他们顶多顶多趁着下值前喝杯水的功夫讨论了一下买卖债券,拿着顾大人给的图表法,配合算数,计算了一下何时买彩票,去何区买彩票才能中奖,发一笔合理的财。虽说圣上给他们的俸禄提高了许多,但钱嘛,越多越好。


    ——当然,其中不包括宋相公一干负责保证债券与彩票正常运作的人。


    要不说胡丞相脑子好使,就在大家尚且费解之时,他已经跪了下来,大赞顾大人。


    宋丞相心中大骂一声马屁精,拉着好不容易求来,上任不过两个月的同僚李丞相,跟着大赞。丞相们都这样干了,其他官员哪有不这样做的道理?反应过来,跟着大赞。


    一群人赞罢,又把利民司全体赞了一遍。黄员外郎是要上朝的,闻言,整个人都不自在了,等到下朝,揣着当今有赏的消息,一溜烟跑了,众人万万追不到他。


    顾筠这时还没从利民司回去,见到屁股后面着火似的,匆匆回来的黄员外郎,不由问他出什么事情了。


    黄员外郎擦了擦汗,如实告知。


    顾筠:“……”


    顾筠很快缓过神来,他让大家不要得意忘形,是非成败,还没定论。黄员外郎被赞得险些忘了这事。


    顾筠又说,去年各地土地增肥效果出来了,各地县令同往年做了对照,数据已经呈了上来,你们自己看看。


    黄员外郎立刻应下,仿佛飘着天上的心定下,等到进入利民司,看到里面,或同吏部官员推广轮种、套种的同僚,或和工部官员、木匠试用民间献上来的新耕作农具的同僚,或气得跳脚也要教导地方派来学习《格物新书》的官吏的同僚……黄员外郎彻底冷静下来。


    他们还有这么多事情要做,等都做好了,再得意吧。


    这些事情是顾筠在他们部分人完成增肥任务后,陆陆续续安排下来的。此去北境,擅长做这些事情的人就被留在了利民司。


    不过说来这些事情,顾筠只是提了个大概,其他都是他们自己弄的,从最初设想到现在做成,一切还算顺利。


    不愧是千军万马厮杀出来的强者,就是好用。


    黄员外郎进入利民司不久,顾筠离开利民司,他找到朝恹,问他为什么来这样一出,朝恹说想要他们知道我配不上你。


    顾筠:“?”


    朝恹道:“这样他们就不会提选秀了。”顾筠幽幽地说:“如果我太优秀了,你觉得没人跟你抢吗?”朝恹:“?”朝恹从容不迫地把他抱进了怀里,淡淡说道:“我会杀了他。”不知是杀这个字给人印象太深,还是朝恹当时说这话,本质太过阴森,当天晚上,顾筠做了噩梦,噩梦起先光怪陆离,而后变得符合常识。但附和常识后,就让他感到恐惧,他居然看到了许景舟的墓碑。


    心跳剧烈,胸口发蒙。


    半夜,顾筠从梦中惊醒,这才发现是他养的猫趴在他的身上。“你这么在这里?”


    正在此刻,披着外衣的朝恹抱着夜里醒来,不肯睡觉的大囡进来了,道:“它吵醒你了?”说罢,提着猫脖颈,放到床下,“非要进来,我让你进来了,你又不安生?”


    大囡跟着咿呀咿呀,同时朝顾筠伸手要抱,他已经信任喜欢顾筠了,毕竟存在血缘关系。


    顾筠接过大囡,对朝恹道:“不关猫的事情,我是被噩梦惊醒的。”


    朝恹伸手摸向他的额头,一头冷汗:“什么梦?”


    顾筠抿着嘴唇:“我梦见许景舟死了。”


    朝恹背光而站,表情模糊,看不清,几息之后,他坐到床边,轻轻地吻了顾筠:“梦而已,不必当真。”


    顾筠闭上眼睛:“我知道,否则我也不想活了。”


    朝恹的脸色难看起来:“你在说什么胡话?”


    ……


    固金州城总兵府,暮色深沉,细雨翻飞。


    许景舟立在窗前,翻看早早撒到北荣镇的探子传回来的各类消息,看得渴了,端起茶杯,牛嚼牡丹,全部喝了。


    正要接着来看,眼前花了,身体不受控制,向后倒去。


    什么情况?!


    心下惊悚,电光火石之间,他想到了刚刚喝得茶水,心道或许里面有毒。来不及想明白重重检查之下,毒是怎么到他杯中的,他便应声倒地。


    第172章


    等他再次清醒过来,已然天光大亮,下意识感受自己身体,并无大碍。许景舟古怪地想,难道自己只是太过劳累了,可是稍微抬眼,见到周遭环境,他便知道自己方才的猜测错了。


    他目前处在一处极为封闭的密室,壁上灯静静地燃烧,光芒算不上明亮,空气之中弥漫着烛油与纸墨气息。


    他扭动脑袋,看到后方有几排架子,上面已经清空,残留在地上的凌乱废纸表明,它的主人是在慌乱之中把东西收拾走的。许景舟转念一想,便大概猜到密室主人的大概身份,应是固金镇某位已经被他就地正法的官员。


    可是,又是谁把他弄来这里?


    他朝下看去,自己的手脚均被锁链扣住,锁链那头靠着墙壁,正是方才没有动作,所以不曾察觉。许景舟尝试挣断,颓然发现不可能时,密室被打开了,一个老者走了进来。


    许景舟定睛一看,他的手中竟然还提着一个食盒。对方没有靠近,把那食盒放在地上,手头用力,推了过来。


    他说吃吧,吃完了上路。


    许景舟听得恶心,道:“你为谁做事?”


    老头说是为了自己,原来那官员与他家有再造之恩,而今官员死了,他就想要为他报仇,至于家人已经安排走了。


    许景舟听得目瞪口呆,算是明白什么叫忠仆了。许景舟又问:“所以我现在被绑这里,受你威胁,都是你一手策划的?”


    “当然。”


    许景舟道:“你这又是何必?眼见的日子要好过起来了 ,你却自寻死路,如果你现在放了我,我便不同你追究,天底下那样多受苦受难的人,你杀了我,谁给他们做主?”


    许景舟心里是不信他的话,不论他是何等身份,一个人的情况下,都不能越过密匝眼睛,算计到他。


    对方一定有着内应,且这个内应,或者说好几个内应已然在他身边埋藏许久,熟悉地形值班等。


    另外,许景舟还有一个疑问,对方这样不喜他,为什么不直接下毒杀他,而要把他弄出来给口饱饭再杀?这不符合逻辑。


    除非,许景舟想到一个可能,等到对方阴沉着脸叫他住口之后,便打开食盒,将其中的饭菜尽数扫上一眼,道:“这些东西也能作为本官最后一餐?怕不是喂猪的。”


    对方表情变了又变,最后显出羞恼之意:“你要求倒还多!快吃!”


    许景舟冷下了脸:“换去!”


    老头低骂一声,扭头就走。


    许景舟看准时机,将一只碟子中的菜倒入食盒,扳断碟子,扳出一条一头尖锐的瓷片,藏在掌心,剩余部分也丢入食盒。


    不多时,老头回来了,对方不是给他换饭,而是取了一把弓箭,想要射死他。


    许景舟心道:这倒不在他的意料之外。


    他方才便猜测,这老头是瞒着同伙做事,同伙是想从他身上获得什么益处,而这老头口上说着同样,其实是想为他那狗屁恩人报仇。


    他送来的饭菜,很大概率有毒,如此,怎么不算吃完了送走他?而今计谋失败,必然恼羞成怒,想要直接做掉他,慑于他的武力,势必选择远程武器,例如自己擅长的弓箭。


    许景舟刚才与他说话时,发现他手上有长年累月使用弓箭落下的痕迹,这都要多谢慈宁寺传授他棍法的师父,对方顺带教了他如何通过双手辨认陌生人的身份。


    老头道:“敬酒不吃吃罚酒。”说罢,挽弓拉箭,一箭射来。犹怕他躲开,一箭射罢,又去拉弦搭箭,预备接上第二箭。


    许景舟岂会给他射上第二箭的机会,先扯了食盒挡下第一箭,趁着对方射出第二箭时,找好角度,手指夹着瓷片,掷向对方颈部动脉。


    一道沉闷的声音,瓷片扎入对方喉结偏左位置,打偏了。


    早知道就缠着李澜学一手投掷了。对方投掷那叫一个准,天上飞的,水里游的,百米外的柳叶都能打个准。之前打他晕穴也很准。


    许景舟舔了舔略有些许干燥的嘴唇,心生后悔,但眼下的局势容不得他后悔,便是几息亦是不行。第二箭已然飞来,他即刻抬起食盒,挡下这一箭,食盒剧烈颤抖,震得他手臂发麻,下一刻,便四分五裂,残羹冷炙撒了一地。


    那老头正是情绪高涨,根本感知不到疼痛,再度射箭,这次连发三箭。


    许景舟躲开了两支,最后一支没能躲开,因为锁链实在太短,活动空间有限。


    他被射中了肩膀,撕裂般的疼痛瞬间席卷全身,闷哼一声,他抓起地上落下的几支箭,朝老头用力掷去。


    其中一箭正好插入对方拉箭的手,如此,对方便没法射箭,许景舟见此,故意激他上前,正是热血上头,对方嚎的一声扑了上来。


    许景舟立刻撩起铁链,勒住对方脖子,直到对方彻底断气,方才松手。


    喘着粗气,坐在原地歇了一会,许景舟把死老头掀开了。折断箭身,扯下块布,对准伤口,连同箭头一把包上,便俯身去收老头的身,从上到下,竟什么也没有。


    许景舟骂了一句,踢他一脚,盘坐在地,等待对方同伙,或者,救他的人,不过后者感觉不可能比前者快。


    等了半天,许景舟半个人影都没见到,他有些焦虑,怎么回事?难道这死老头把另外看守他的人杀了?那他不得等到对方其他同伙发现这边出了事情?那他要等到什么时候,岂不是血都要流干了?


    许景舟轻轻碰了一下伤口,包着的布条已经湿透了,他忍不住苦笑一声。还能怎么办,等着呗!


    等着个屁!许景舟拿了箭头磨焊接处,万一磨开了呢?事实上是不可能的,许景舟头晕目眩,丢了箭头,这不光是失血引起的,更多的是饥饿。


    壁上灯盏已经燃尽,就算不知道时间,也知道过了很久了。许景舟扭头看向地上的残羹冷炙,突然觉得很美味,但他很快扭过了头,他又不嫌自己命长。


    他闭上了眼睛,时间在此刻成了虚无,他除了自己身体的痛感与饿意,竟然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他睁开了眼,对着有毒的饭菜,垂涎三尺,要不吃一点吧?抛开剂量谈毒性是耍流氓。手就要伸过去,又猛地缩了回去,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吃它们还不如吃人。


    当然,来个玩笑。


    许景舟扫了一眼冷得邦硬的尸体,谁要吃这玩意?他再度闭上眼睛,强迫自己进入睡梦。不知过了多久,密室大门打开了。


    许景舟头脑有些不清楚,缓了一会,方才凝聚注意力,他朝大门看去,心中火速算着应该怎么应付。


    闭着眼睛这段时间,他已经把对方想从他身上获得什么益处想了一通。


    要么是想捏着他去要挟朝子钰和顾筠,强行中断整顿之事,要么是想他不去查自己,甚至是把他拉入泥潭,不得不保自己……做了钦差,发生这等事情倒也不新鲜。


    正在此刻,许景舟看清了来者,正是李澜。行啊!干得漂亮!或许是他目光太过灼热,对方顿住脚步。


    许景舟撇嘴,移开目光。


    李澜定了定神,接着往里走来 ,里面实在太臭,太脏了,简直挑战他的忍耐。


    李澜走到许景舟面前,蹲下身,用找到的钥匙解开手脚镣铐,许景舟早就烦它们烦得不行,见状,手脚一震,镣铐带着铁链哗啦啦砸到地上。


    李澜命人支了舁床过来,把许景舟提了上去,一面动作,一面说着自己发现他出意外后,怎么找到这儿,他又是为何被绑。


    正如许景舟猜测一般,出了几个内鬼,北境这边其他镇的武将已然察觉他要对付他们,谁被先对付,谁被后对付,就不清楚。


    恰逢几个脑子不灵光的,就想把他拖下泥潭,让他不得不保他们,也不知他们怎么说服几个内鬼,反正弄了一堆与他们关联不上的人,里应外合,来了这一出。


    现下那几个武将已经被他拿下,几个内鬼最先拿下。


    许景舟问内鬼是谁,李澜瞥他一眼:“还能有谁?你的得意门生,得力助手。”其中就有顾筠印象深刻的两人,那个矮个女子和高黑男子。


    许景舟脑袋嗡了一下,有些不敢置信,他们这是为了什么?李澜说不知道,他们不肯交代,我也没接着审,着急救你。


    许景舟咬着牙说:“等我回去一定要好好问问这几个小兔崽子!”扯着伤口,五官扭曲,重重躺回舁床。


    李澜:“……”真是一个小鬼。李澜带着许景舟的亲兵布艾与其他人,抬着他往总兵府去,又让人把老头尸体带走,这人不出意外是混进闲汉里的。


    这处密室位于固金州城某个偏僻宅院底下,原属某个被许景舟砍了的贪官,后被挂来售卖以补贴国家财政,现下还没卖出。


    行至半路,李澜抬手命人停了下来,他感觉四下不太对劲,许景舟也感觉到了,他咬着从布艾身上掏来的零嘴,警惕环顾。这是一种直觉 。


    风静。


    下一刻,一群蒙脸黑衣人涌了出来,手持利刃,直逼众人。这一伙人一看就不是那几位贪官请的,个个身手敏捷,气势冷冽。


    布艾道:“李大人,你且带着大人离开,我们断后!”


    “小心。”李澜说罢,一把抓起许景舟,背了起来,快速钻入附近小巷子。黑衣人见状就要去追,被布艾等人拦住,双方交战。


    另一头,李澜带着许景舟没走多远,便被堵住,前方竟然出现几个黑衣人,看样子,这伙人是分开行动,还挺有脑子。


    许景舟在心里“问候”他们,可恨手头没有武器。李澜把许景舟放了下来,抽出了剑,现下除了迎敌而上,别无他法。


    然而很快,他们便发现这群黑衣人是冲着许景舟去的。


    这群黑衣人根本不与李澜纠缠,你护我,我护你,逼近许景舟。


    许景舟此刻扶着墙站了起来,他好不容易薅了一块松动板砖,打算帮忙,瞧见这些冲他而来的黑衣人,双眼发直地想,他是造了什么孽?怎么这么多人想要他的小命?


    帮助成了防护,许景舟而今的状态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即刻被一人找到破绽,一刀刺来!


    许景舟瞳孔放大,那道刀影在他眼前发大,倏然刺偏。原是李澜从后赶来,一剑砍在对方手臂。


    许景舟还未来得及松上一口气,便见几人扬刀直劈李澜:“小心!”


    李澜躲闪,但已来不及,刀刃直直落在他的背部,李澜踉跄一步,许景舟连忙扶住了他,道:“别管我了,走。”


    李澜看他一眼,没有理会,径直迎敌。许景舟乱骂一通,抄起家伙什,决心跟这些黑衣人决一死战。


    正在此刻,一声嘹亮的哨声响彻天地,许景舟眼皮子跳了一下,正想这是不是意味着敌人援军到了,便见其中一个黑衣人顿住,稍纵片刻,打了一个手势,一伙黑衣人即刻撤了。


    可谓来去匆匆,若非现场残留的血迹,任谁都看不出这儿经历过一场恶战。


    许景舟扶着墙壁,脱力坐下,呼吸几下,缓过气来,看向李澜。


    李澜用剑支着身体,触及他的视线,道:“我不能未卜先知 ,没有安排接应我们的人。我留在这里,是因为算着时间,巡逻队很快就能巡到这里,只要撑到他们来就好。”


    停了一下,“对方未尝不知。这样推来,对方撤退,要么他们负责望风的人发现前来帮我们的人较多,或较厉害,要么是他们计划有变,发现留着你比杀了你好。”


    这边说着话,布艾等人来了,他们一来,就说黑衣人突然撤离,紧随其后就是巡逻队。


    一大群人挤入此地,空气都不甚流通了。


    李澜由着人搀扶住自己,冷静地补充:“看来是后者。”


    许景舟也认为是后者,只因为前来的巡逻队人数普普通通,实力瞧着也普普通通。


    到底是谁一会要杀他,一会又觉得杀他不划算,还能调动这样精锐的队伍?那几个内鬼……种种思绪纠缠到了一起,许景舟忽然就想到了一个人。


    ……


    一群黑衣人和着望风的人很快退出固金州城,到了外头,为首黑衣人问那望风的人,何故喊退。


    望风的人说,上头吩咐,加急送来的消息。


    ……


    许景舟李澜不敢多做停留,迅速回了府,那对巡逻队护送了一番。


    待回府里,叫来大夫,且将伤口处理妥当,许景舟便去审问内鬼,李澜本亦跟着去,被许景舟拦了下来。


    许景舟道:“用不着你,好好休息,万一累死了,你的亲朋好友恐是要找我算账。”


    一派混帐话,李澜听得头疼,就此不去。不想,半个时辰后,听说许景舟审讯完了几个内鬼,悍然不顾伤势,一扯马绳,就要离开总兵府。


    去哪里?谁问他他也没有回答,看他那架势,像是要去杀人。


    胡闹!


    李澜忙去拦他,道:“你去干什么?”


    许景舟道:“干什么?”他哈了一声,“干你大爷。”


    李澜眉头皱起。许景舟一把推开他,翻身上马。李澜握住他的手腕,背部伤口牵扯到了,有些疼痛:“做事不要冲动。”


    许景舟暗骂了一声:“我现在冷静得很,倘若我现在不冷静,我就该一把火把整个北境烧了!让开,再拦着连你一块打。”


    “你是要去打……”李澜听到这里,对上许景舟的眼睛,心中惊了一下,“是那位吗?”


    碍于在场其他人,李澜没有直问。


    他问得小心翼翼,回话之人却与他截然相反,声调高,声音大,像是裹满冰碴的铁棍。“不是那位又是哪位?!”


    陛下怎么会在这种时候杀了许景舟?为了什么?难道他不怕顾大人怪罪?还是说一切都是虚情假意,到底帝王无情。李澜脑中闪过陛下和顾大人的相处,那几个内鬼,今日遭遇的危险,种种事迹,将他脑袋搅得难受。按了按眉心,他道:“或许其中有误会……”


    许景舟道:“有没有误会,我已然明了!”马蹄扬起,就要离开。


    简直是疯了。李澜一把扯住许景舟,将人从马背拉了下来,不等对方站稳,以手为刃,便想劈晕许景舟。


    许景舟哪里会如他意,察觉到了他的动作,立刻一掌劈向对方手臂,听人吃痛的闷哼一声,不自在的哼上一声,到底是救过自己的人。许景舟让人扶回李澜,道:“我的事情,你不用多管。”


    李澜握住了许景舟的手腕,道:“不行。不单单是为你,还是为了那位。”


    许景舟目光瞬间锐利起来:“你真是不可理喻!”


    李澜压着声音:“君臣君臣,本该如此。”


    许景舟凑近他的耳旁:“对,他赐死你,你还要跪着感谢!你的尾巴摇成螺旋桨!”


    李澜一拳砸去,许景舟抬手接住了,冷声冷气道:“我是个人,我心是热的,血是热的,我全身器官都在竭力为我的生命工作,所以我绝对不会接受任人宰割!”说罢,甩开李澜的手,翻身上马,一声低喝,人马皆消失了。


    李澜额头青筋暴起,到底没有阻拦,过了好一会,平静下来,喃喃自语:“所以大学士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许景舟的亲兵布艾等人只受了轻伤,见状,忙上许景舟。许景舟道:“你们来做什么?”


    布艾等人道:“大人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许景舟哈哈大笑:“等你们知道我去哪里,你们就不敢去了。”为了安全考虑,许景舟没有叫他们回去,只是要他们和自己乔装打扮一番,到了京城外城就不要再护送了。


    总兵府,李澜来到书房,命人加急传信京中,一来是为提醒陛下,二来亦是为许景舟求情。


    这信寄去,安排好这边的事情,纠结片刻,他又另起了一封信,拜托自己的亲信朋友照顾许景舟,如果对方出事的话。未免陛下知道,这信走的商队的路子。


    ……


    顾筠那晚说出许景舟死了,他也不活了的话,便同朝恹的关系有些僵了。


    他极其珍惜与对方在一起的时光,打算去哄哄对方。


    他后悔说了那话。


    他当时想,平白无故怎会做那样的梦?应是朝恹想要对许景舟动手——仔细想想,朝恹做得出这样的事情。他这人你不能说他是个好人,你只能说他是个能人。


    此梦很有可能是那道力量给他的警告,或者生活中种种他未曾察觉的细节,被他的直觉捕捉,最后通过梦境呈现。为了防止梦成真,他就故意说了那话。


    朝恹问他在说什么胡话,又问他有没有考虑过自己和孩子?


    顾筠叹了口气,他将点心放入食盒,提着去找朝恹,对方正在处理政务,见他过来,没有抬头,只是让人给他搬个座位。


    顾筠自己把座位拖到朝恹身边,打开食盒,端出点心,往对方面前推了推。


    “辛苦了,但我现在不饿。”朝恹抬指推了回来。顾筠看看点心,又看看他,吩咐赵禾等人出去,自己一个猛扎,扎入对方怀里,用脸去蹭对方心口。


    朝恹被他蹭笑了,终于放下手头的事情,朝他看来:“你做什么?”他按住了顾筠的额头。顾筠一把抱住他的脖颈,往他下巴亲上一口:“不许生气了。”


    朝恹:“你说不生气就不生气了?”


    顾筠凝起眉头,将他看了又看,亲上他的嘴唇,细细密密地亲了又亲。朝恹眼睛深沉,把他抱到腿上,抬手按住他的后脑勺,道:“张嘴。”顾筠乖乖按着命令做事,两人交换了呼吸,朝恹抬指擦去顾筠嘴角的银丝,叹了口气,道:“以后不能这样了。”


    顾筠轻轻喘气,目光聚焦,轻轻把下巴隔到对方肩颈,低低应好。


    简直乖得不像样子,要是一直如此,多好。


    朝恹捻着顾筠的耳朵,心脏躁动得厉害,直叫人的骨头都在颤抖,他低头咬去,去解对方衣服。


    顾筠惊讶地抬头:“等等,这里是你办公事的地方,再说……”话没说完,消失在呜咽之间,对方再度亲来。


    视线模糊,景物摇晃,桌椅响动,明亮天光之下,顾筠害怕外面的人听到动静,咬紧了唇,他扬起的脖颈宛如天鹅颈,细白优雅,朝恹一口咬了下去,在喉结位置留下浅浅的痕迹。


    最后,他从书桌上被人放了下来,腿软到有些站不稳。朝恹扶住了他,等到他能够提起力气,自己站稳,弯下腰身,手帕擦去他腿内脏污,那物到底不太好用,好在只是流了出来,并未淌到里面。


    作罢,手帕丢入炭盆烧去,朝恹抬手,指尖拂过衣领,给他整理衣服。熟能生巧,现在朝恹能把这事做得很好了。


    顾筠投桃报李,虽然没有帮上多少忙,可总归让对方着装更加美观。


    听闻大囡睡完午觉,起来找人,顾筠伙同朝恹收拾干净桌椅,恋恋不舍地走了。


    而他提来那盘点心,大半进了他自己的肚子,做时他受不住故意说累,想要终止,对方看出来了,却不点明,断断续续投喂点心,害得他有些吃撑,至于剩下的点心,朝恹留着自己食用,到底是他的心意。


    顾筠走后不久,燕召来了。


    彼时殿内收拾妥帖,书房窗户大开,室内异味已然散去。朝恹起身,接过燕召递来的密报,翻上两页,燕召从袖中摸出一封信,交于朝恹:


    “另外,陛下,李指挥使加急送了封信于您。”


    朝恹接过,拆开信封,只扫了信上内容一眼,他的面色便阴沉下来。


    燕召道:“陛下?”


    朝恹道:“我要你去做一件事情。许景舟擅离职守,无召来了京城,我要你在他抵挡京城时,将他拦下,秘密带来见我。”


    燕召惊愕一瞬,想到陛下前段时间的所作所为,前段时间据他观察,陛下还派了一队夜行卫去北境,便觉得许景舟来此与陛下这一系列动作有关,但他不敢多去猜想,亦不敢询问陛下,只将头低了下来,恭恭敬敬道:“臣定不辱使命。”说罢,影子一般,悄然退下。


    朝恹看着他的背影,垂指将信烧了。


    几日之后,夜行卫从李澜亲信处截获了李澜寄来的私信。燕召拆开看了,上交陛下,倒不是反对李澜的做法,只是这是他的职责所在。


    朝恹看罢,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让他还回去,自己就当没有看见。燕召动容,立刻应是。


    ……


    十多日后,许景舟一行人抵达了京城,若非路上遇着民间纠纷,还要走得更快。到了京城,于路边喝碗解渴粗茶,许景舟便让他们在此等待,自己进京。


    布艾等人:“大人千万小心,我等就在此等您,倘若大人遇着什么事情,只管让人告知我们,我们定然赶来。”


    许景舟重重拍他们肩膀:“好兄弟!”说罢,扯马就要走。一队人从旁斜了过来,定睛一看,老熟人。许景舟冷笑道:“燕兄,他让你来的吧?”


    燕召笑眯眯道:“许兄,我陪你去见郎君吧。”


    陪?押还差不多。许景舟看他这架势便知自己若是不同意,他就要来硬的了。许景舟啧了一声,这会儿怕顾筠知道了,早干什么去了,他冷冷道:“带路。”


    布艾等人见到燕召,便知道许景舟要去什么地方了,他们惊出一身冷汗,心道难怪大人之前说那话,也不知大人这是为了什么,万一陛下怪罪下来怎么办。互相看了一眼,几人咬了咬,选择遵守承诺。


    不远处,乔装打扮的顾筠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利民司官员出来实地实践新耕作农具的效率与便捷,他听说了此事,也跟着来了。远远看见改装了的许景舟,以为看错了,直到燕召上前,与其谈话。


    他在原地立了一会儿,让利民司官员自去办事,自己打道回府。


    ……


    燕召带着许景舟秘密进宫,来到一处僻静宫殿。朝恹就在这儿等他。两人见面,朝恹挥手让燕召退下,倒了一杯清茶递于许景舟,道:“许大人,一路赶来,辛苦了。”


    许景舟并不接茶,凉凉地说:“我为什么来,您不清楚吗?陛下。”


    朝恹自己喝了茶,搁下杯子,右手握住左臂,只听咔嚓一声,他竟拧断了自己手臂,冷汗涔涔,他的眼睛却极其漆黑。“这样赔罪够或是不够?”


    疯子,哪来的疯子!许景舟本来想要揍他,见此也没了心情,皱起眉头,朝后退去,退到房门,道:“你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这段感情不过因缘际会。人的一生很长,你现在认为无比珍贵的存在,到后来也不值一提,世间多是珍珠成鱼目的事情,你又何必执着?你这是着相了。”


    朝恹闷闷地笑:“你多大,倒是和我论起着相了。”


    许景舟道:“这不是年龄的问题,有的人即便活到百岁也比不过黄口小儿。你敢说你没有着相,你没有着相,你在做什么?”


    朝恹道:“我在做我应该做的事情。”


    许景舟简直好笑:“你不觉得自己有错,那你怎么不敢叫他知道。对了,你撤回杀我的主意,肯定是发现不能失去我吧?我今天来就为警告你,你要再在背后动手脚,咱们鱼死网破。这次看在你诚心赔罪,以及顾筠面子上,便不同你计较。”


    朝恹满目阴霾,定定看他。


    许景舟道:“好话说了,歹话我也说了,怎么抉择,你考虑好!”说罢,转身就走,打开房门,愣在当场。


    顾筠站在外面,而燕召晕了过去,被平放在地,一侧站着惶恐不安的侍卫们。


    许景舟舔了舔嘴唇,道:“你……你……你……”你了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顾筠走到他的面前,面无表情,示意他让开。


    许景舟看到他这副模样,更觉害怕,忙让开了。别人不知,他却知道,好友看看温和,可一旦惹到了那就是山洪暴发。


    顾筠径直走到朝恹面前。


    朝恹笑道:“你怎么来了?”抬手想要撩起顾筠散落的额发,却被拨开了。


    顾筠语气很轻地说:“你在骗我。”


    第173章


    冬日,天空大抵是阴沉沉,仿佛蒙着一层烟雾。冷风刺骨,呜咽着从大开的房门吹来,厅堂中的帷幔晃动,将光影切割成数分。


    朝恹立在其间,缓缓收手,无声看他。


    这让顾筠想到单色摄影,亦是延展开来一片沉寂。


    愤怒、失望、愧疚、担忧、关切种种情绪在心中翻腾,顾筠鼻尖微冷,忽然觉得疲倦,那些担忧的最终还是来了,来得这样突然,这样猛烈。


    顾筠看向朝恹的右手:“疼吗?”


    朝恹:“疼,疼到骨子里面。”他不是在回答顾筠问到的问题,他是在说顾筠现在的态度,顾筠听出来了,但他现在不想回应。他叫来了太医,给朝恹看手。


    太医敏锐地嗅到不对劲,全程小心翼翼,作罢,嘱咐完了注意事项,就赶紧走了,许景舟早就带着燕召和那些侍卫离开了,他是最知情识趣。


    一时之间,房内寂静,顾筠弯身沏茶,热气腾腾,水声淅沥。


    天气的缘故,一杯倒满的茶水很快就凉了下来。


    顾筠端起慢慢饮罢,热流淌入胃中,身体变暖,甚至隐隐约约有些热,他脱了件衣,在这一刻,疲倦似乎也被一起脱去,整个人精神起来。


    他往回梳理种种情绪。


    他以为他会因此烦躁,可是并没有,原来他在感情走入死胡同时,一样可以冷静镇定,如同生命、学业、事业遇到危机一般。


    其实这早有苗头,从他思考那么多次回家,却只是愧疚于爱人,从来没有想过留下便足以见得。


    顾筠彻底梳理清楚了,他看向朝恹。对方截至现在,未有半点反应,只是看着他,静静地。他不知道对方心里是怎样想的,但对方如此反常的举措,至少说明对方心情很是不好,不过出于理智,没有表现出来。


    顾筠:“既然你已经猜出来了,我也不瞒你了。


    “当初时间紧迫,那道力量并没有回答完全,只是说了家不可一日无主,国不可一日无君。所以我据此推断你是不能同我走。


    “可我一定要回去,我在大宣没有归属感,融不进去。


    “你如果能够理解我,我很高兴,不能理解,那也没有什么,但我希望你不要去阻拦,更不要去伤害我的好友,否则我们只能是敌人。”


    顾筠当时不想他们发觉,离门较远,没有听到朝恹和许景舟的谈话,不过他根据噩梦,以及两人暴露在他眼里的第一状况与反应,已经明白一切。


    这段话是他深思熟虑过后,方才说出来的,所以异常流畅,但这在另一个人听来,却是异常无情。已经畸形扭曲的感情,碰到一点动静,就会掀起巨浪。


    朝恹问道:“你有没有对我一点心动?”


    顾筠一愣。


    朝恹道:“我要听实话。”


    顾筠简直要被气笑,或许是现在太过理智,火气方才涌起,紧接着便灭了。


    顾筠放轻了声音,道:“那么接下来每一句都将是实得不能再实的话,你听好了。你的外在,除了容貌,身份、地位、钱财等对我并没有吸引力,我对你的喜欢,实实在在,基于你个人而已。我现在说出那些话,仅仅针对我们现在的情况,我想,坦白了,你心里会有个底儿。”


    朝恹道:“但是比不过其他人。”


    顾筠:“和谁比较?”


    朝恹道:“你说呢?”


    顾筠现下已经回过味来:“你和他们不一样,既然不一样,为什么要放到一起比较?”


    朝恹道:“是不能放在一起比较,还是不想放在一起比较?”


    顾筠道:“我……”


    “你如果真的爱我,你就告诉我实话。难道你看我为此纠结半生,心里痛快?”朝恹俯身过来,冷冷问道,他的背脊弓起,竟有野兽的凶悍。


    顾筠被他投来的阴影完全罩住,呼吸之前呛入青年身上的沉稳的熏香,喉咙有些痒。


    他偏过头,轻轻咳嗽了一声,谁料竟越发得痒,他按着喉结,慢慢吞咽,总算好了许多,可他居然不敢去看朝恹,垂着眼帘,沉默半天,道:“我没办法给你答案。”


    “那我知道答案了。”朝恹低低地笑了一声,自讽意味十足,“早就知道了,却还是不敢相信,现在听到你这句话,心里就有数了。”


    顾筠动了动嘴唇,道:“我说了,我融不进大宣。”


    “你根本没有想要融入大宣。”朝恹道。


    顾筠道:“人总要落叶归根。”


    朝恹道:“所以我和孩子就是你需要丢开的负担。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答应在一起?注定悲剧,不如当初不在一起。”


    顾筠道:“……你的意思是我们一开始就不该在一起?还是你在怪我没有抵抗住你的追求?”


    顿上片刻,“我一开始并不知道可以回去,但凡知道,总要再慎重一些。如果你是这样想的,那我觉得我应该收回之前的话,这样既让你烦恼,又让我烦恼。我们……”


    直接分开几个字在嘴里转了几转,终究是没能说出口来。


    它们像锋利的刀子,每一次转动,都将舌面割出数道伤痕,倘若说出口来,又会将爱的人伤成什么样呢?


    可是,他们对彼此的了解到了即便话不说出口,也能明白的程度。


    朝恹的呼吸变得重而急促,他死死盯着顾筠。从顾筠垂着的眼睛,看到他的鼻梁,再看到他的嘴唇。


    他想说自己没有那个意思,可他喘不过气,喉咙像是被堵住了,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头痛到炸开一般,心脏砰砰直跳,自己能清晰地感觉到心搏,甚至感到心前区疼痛,手臂伤口疼痛却是怎么也感觉不到,像是无限期地被隐藏了下去。


    朝恹尝试平复状态,可悲得是,他做不到,他像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浑身热得厉害,眼睛亦是如此,多年未曾有过这样的状况了。朝恹坐了回去,以手支着额头,刚刚好遮住眼睛。


    阴影如水倾斜而下,隐蔽其间,眼部热意依然散不去,仿佛跟身体其他部位连做一团。


    朝恹听到顾筠起身走路的细微动静,此时此刻,他的大脑无法思考,几乎下意识侧身,拉住了顾筠的衣袖。


    顾筠朝他看来。


    仅此一眼,时间似乎倒流,他想到了当初他也是这样拉着前皇后,当今母后皇太后的衣袖。值得一提的是,当时他不知道被丢下的原因,而现在他知道被丢下的原因,却依然改变不了结局。


    谁能与他为敌?朝恹做不到,原来万人之上,也有做不到的事情。


    朝恹把手指捏得咯嘣响,那段柔软的袖子压出数道褶皱,皱巴巴的。乍然看去,当真像极了他们现在的感情。


    顾筠视线落去,便想到这点。他转过了身,说:“我去请太医来。”何等体贴入微,又何等伤人。


    朝恹面部绷紧,一把将其拽入怀里。浓密的头发冰凉凉地扑到脸上,两人紧挨着却感觉不到对方的温度。朝恹收紧了力度,勒得顾筠有些疼,可他没有做声,这种感觉能叫他心里好受许多。


    朝恹凶狠地亲吻他的脖颈:“你为什么连骗我一下都不肯?我对你不好吗?”


    顾筠问他:“难道这样你会好受一些?”


    朝恹道:“你到底是怎样培养出来的?”


    顾筠道:“我的亲朋好友,包括你,给了我足够的爱,所以我成长成了这个样子。”


    朝恹亲吻得更加用力了,所过之处,火辣辣,顾筠摸了一下,有些发肿。他转过了头,慢慢地去蹭对方的嘴唇:“陛下,你值得被爱,我从来不后悔爱你。即便分开,我也不会忘了你,是我负你,抱歉,我向你立誓,此生不会再寻他人。”


    顾筠说完,感觉衣领边缘润湿了一点,有一点热。


    朝恹:“不走不行吗?”


    顾筠没有吭声,酸涩热胀席卷眼眶。


    朝恹:“阿筠,我求你别走。”别让我恨你。


    顾筠紧紧咬着牙齿,那股忽然涌出的泪意总算憋了回去。他依然沉默着,用沉默来表达自己的想法。


    ……


    冬夜,万物寂静。


    顾筠坐在炉边烤肉,这在他看来是一件极有意思的乐事。油烟混着肉香一并呛来,呛得人的口鼻不适,顾筠忍不住咳嗽,咳嗽到后来,居然落下了泪。


    他尝试擦拭,或许是手帕有催泪的效果,这一哭居然止不住了,泪水像倾泻而下的暴雨,泛滥成灾,瞬间打湿脸颊。


    许景舟在一旁逗着大囡,瞧见这一幕,让张司设抱着大囡,带着人下去,自己则走了上去,摸了摸身上,摸出一叠手帕递给顾筠。


    还好他预想到这一幕,早有准备。


    顾筠抵着脑袋,胡乱接过,捏作一团,捂住眼睛。


    许景舟双手撑着膝盖,歪头朝他看去,看了片刻,道:“再哭要把大宣淹了。”


    顾筠摸索着伸脚朝他踢去。许景舟连同板凳一并搬出一米,笑着说道:“不过不用担心我,我会游泳。我爸真有先见之明,早早让我学了游泳。”


    顾筠放下了手帕,眼睛布有血丝,微微泛红:“你什么时候回去做事。”他的声音有些发哑。


    “我才休息几个时辰,你又要赶我走了,当真没有良心。”许景舟搬着板凳坐到顾筠身旁,很认真道,“你既然已经作出了抉择,就不要再回头去纠结了,这样很有可能什么都错失。”


    顾筠道:“我知道的。我只是觉得对不起他。”


    “人的一生,会遇到很多人,他也只是你生命中的一个过客,这是早就注定好的,现下不能怪你,不过造化弄人。


    “再则,我们理智点来说,你和他起码还有四五十年的生命,虽然你们现在相爱,可未来呢?横着与亲人朋友永不再见的隔阂,谁说得准。


    “他是帝王,基于现在的制度和社会,以后有了别人也不会有人反对。”


    许景舟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叹了口气,“彩虹易逝,琉璃易碎。你现在离开,反而是给这段恋爱画上最圆满的句号,就让它停留在这里,停留在最美好的时候,以后回忆起来,尽然都是甜蜜。”


    许景舟说完,起身离开了。


    顾筠静静地坐了一会,捻起一块烤肉,入口,好苦,再喝酒水,更苦了。


    红墙金瓦凝成厚厚一层寒意,北风呼啸。朝恹立在窗边,视线穿过缝隙,看着里面的顾筠,干裂冰冷的唇瓣沾上飞来的小雪,轻轻一抿,化了,也苦。


    ……


    第二日下午,许景舟回去做事了,临行之前,他再三叮嘱顾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顾筠应下,送走许景舟,回身见到朝恹。


    朝恹不知在空地立了多久,斗篷、头发乃至睫毛之上覆着薄薄一层飞雪,慢慢融化。顾筠撑着素伞,遮到他的头顶,朝恹摸了下他的手,拿过了伞,让人拿了一个手炉给他:“好好暖暖,别着寒了。”


    顾筠问他:“这话应当与你说才是,回去喝碗驱寒汤?”


    朝恹应好。两人并肩而行数步,朝恹抬头看向远方,灰蒙蒙的天空之下,高深城墙越发压抑,他道:“阿筠,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我怕我以后不习惯。”


    顾筠道:“多久?”


    朝恹道:“没有想好。”


    过了很久,顾筠开口:“好。”声音有点发颤。他把头扭到一边,不去看朝恹了。


    第174章


    ……


    因为这话,顾筠提前去了北境固金镇试种地。他处理这边的事情,收拾东西时,大囡在哭,似乎是察觉到了分别的气息,他忍住不去看他,只对朝恹说,要好好照顾孩子。


    朝恹把大囡抱在怀里,轻轻拍着,道:“好。”


    顾筠将他看了一会,道:“照顾好自己。”


    朝恹道:“你也是。”朝恹腾出一只手抚摸他的脸颊,喉结滚动几下,收回了手,“一路顺利。”


    顾筠就此出发,带着比上次更多的人。这些人中很大部分都是原来的班子,只有一小部分不是,他们正是各地派来利民司学习的官吏,此次跟着一起,是为增长见识。


    一场人浩浩荡荡地向着北境而去。车马攒动,声音杂乱,时间在此成了虚无,悄无声息地流逝。


    临近目的地时,已经是除夕,各处都热闹起来,一股能够感受得到的生气从任何角落流泻出来。


    顾筠撩开车帘,望向外面,摊铺旗帜招招,男女老少无论外在如何,皆是笑容满面,手中或多或少提着东西,蓝的,白的,绿的布料扎做一捆,抱在怀里,软硬不同,滋味不同的食物都用叶子油纸等包了起来,提在手中……


    再一看,看到几位捕爷正在巡逻,刚上任的缘故,加之整顿卫所的威力,所以这几位捕爷做起事来,在顾筠这个现代人眼里,却也看得过去。


    顾筠放下了车帘,命人加快速度,如果走得快的话,指不定能够天黑之前抵达目的地,如此,倒能安安心心过一个除夕夜。


    除夕夜啊,顾筠想起了他和朝恹在一起过的,也是唯一一个除夕夜。


    甜蜜上涌,尚且未曾品尝到滋味,便被层层叠叠的苦涩淹没,真叫人恼火,不如不去回忆。


    顾筠心想。


    可是这种事情又怎么控制得了,人到底是感性动物,不过片刻,他便又陷入回忆之中。


    从那次除夕夜一路向着前后追忆,点点滴滴的温情此刻都成了杀人不见血的刀子。


    ——这个除夕夜注定过不好了。


    顾筠和着利民司官吏、护送人员、其他地方的官吏吃过年夜饭,便去睡了。许景舟早闻他来此地,但许景舟没有过来,不想过来,而是事务繁忙,实在抽不开身,他派人送了一份新春贺礼,顾筠仔细收着了,又叫人把自己准备好的新春贺礼,送于对方。


    如同往年,顾筠准备了朝恹和大囡的份,可是临到寄时,他又犹豫了。


    分开的目的,朝恹说得很明确。


    他现在的举动当真不会叫对方更加烦心?


    再三犹豫,顾筠放弃寄了,他也要遵守承诺才是。第二日,大年初一,顾筠给大家收了贺礼,又给大家发了节礼,第三日,便领着大家投入正事。


    正是当天下午,跟随来此的紫藤抱来一个盒子,说是京城那边送来的。


    顾筠愣了一愣,道:“京城哪位送来的?”


    去年,他倒是收到了胡宋两位丞相,乃至利民司等处齐送来的贺礼,为了方便,他请朝恹帮忙还的,今年,出发之前,他特意同大家说了,让他们不要再送了,耗时耗力,要送以后多得是时间。他这样说了,必然没人想要忤逆,纷纷应了。


    如此,今年送礼的人只有……


    顾筠心脏跳得微快。


    紫藤说:“正是当今。”她没有表现出一丝雀跃之情,宫中任谁都能看出帝后之间出了问题,只是没人敢去议论,更没谁敢将其传出。


    紫藤说罢,打开了盒子,里面放着一条风雪同尘寒松卧云氅。


    它是底色是苍霭灰,一种将黎明时分天际线的灰、边关城墙的灰与砚台中残墨的灰糅合在一起的颜色。沉静,内敛,能轻易地融入边塞的晨昏与风尘,不惹尘埃。


    初看并不惊艳,甚至有些过于朴素,然而时间一长,便能察觉它的美丽,正是所谓的耐看。


    顾筠拿了起来,厚实,里衬绣着秋景,凑近了闻,有股极浅、清苦的艾草味道。紫藤说是里面夹了陈年艾绒。


    苍霭灰,寒松,秋景,艾草。


    顾筠明白过来了,这是一件帝王赠与信重能臣的云氅,其中不杂任何私人情感。


    对方并没有要打破他说的话,分开就是分开,如同对方再不存在自己生命里一样。倒是他,裹挟在私情之中,忘了自己另外一层身份。


    顾筠轻笑了一声,倒不为别的,只是笑自己自作多情罢了。


    他以为自己会因此记恨朝恹。


    恨对方不理解自己不说,还因此恨上自己,可是没有,为什么呢?


    顾筠心想,自己太过愧疚了。


    不日,杂交麦种陆陆续续发芽,手头事情不多的顾筠去到许景舟那里,帮着解决问题,发现了一件几乎相同的云氅。


    果然如此,自己还是不曾猜错。


    顾筠收回视线,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投入正事之中。


    时间飞逝,转眼便到了秋季,杂交麦种大获成功,听着大家的欢呼,顾筠心想,这其中肯定不乏那道力量的功劳,否则一切不可能那般顺利。


    顾筠坐在窗前,提笔记下这边的成果,命人交于朝恹,公事了却,大约是太过想念对方,他另起一封信件,问起大囡什么时候取名。


    他有关注京城那头,大囡年岁尚小,且现下时局不算稳当,所以未被立为太子,但朝恹给大囡弄了一套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太子潜邸配置。至于起名这事,朝恹却是没提,为了什么……顾筠不愿去想,以免再次自作多情。


    现下,借着大囡的事情,同对方交流一下,便也够了。


    接下来,他不打算回京,处于分开状态,回去做什么呢?他想要改良栗、大豆以及高粱,另外,他还要寻名单上的人,把威胁较大的存在解决了。


    许景舟在此,他手头也有一支军队,除非对方背景太大,能力太好,运气太好,否则解决起来,不算麻烦。


    利民司,他让黄员外郎回去主持了,倘若有事处理不了,寄信请教他便是。


    顾筠不期望朝恹出手帮忙,他不阻拦,已经很好了。顾筠来到这边后,在许景舟那里另拿了一张名单,原来的名单他没有带来去用——他怀疑朝恹做了手脚,当然,只是怀疑,疑罪从无。


    结束了吧,或许是结束了。


    顾筠也不能确定,天空飘着细雨,树木摇晃,稀薄的天光斜入房中,纤细的叶影在他的脸上留下一道道浅淡的阴影。


    彼时,京城正下着大雨。


    朝恹伸手,檐雨噼里啪啦砸来,冰冰凉凉。他垂着眼,看着这一幕。赵禾拿了一件披风过来,道:“万岁爷,注意身体。”朝恹看了他一眼。


    赵禾当作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将披风给他披上,道:“小爷醒来找您呢。”


    朝恹问道:“他那几个玩伴回去了?”朝恹从朝中大臣家中选拔了几个年龄相仿的孩子给大囡当玩伴,当然这是其次,重要的是,这些人以后可以辅助大囡。


    赵禾道:“哪能呢!但小爷不要他们,就要您呢!父子血脉相连,情深着呢。”


    雨水将他袖沿都打湿了,朝恹收手,看向远方,又像没看任何地方:“那怎么不见他不管不顾的想要见他?”


    赵禾心说:刚在那段日子怎么没这样做,那不是您不许传讯给顾大人么。现在小爷都适应了,怎么会这样做?


    要不然您去逗他几下,把他弄到伤心得非要找另外一个爹?


    这样缺德的主意,赵禾自然不会说出口来,他笑了笑,道:“算着时间,顾大人那边忙得差不多了。”


    言下之意,或许很快就要回京了。


    朝恹听出来了,摇头,道:“至少今年不会回京。”他太了解他了。


    赵禾收敛笑容,思量再三,谨慎开口:“万岁爷,恕奴才多嘴。锅碗瓢盆,哪有不相碰的?夫妻无隔宿之仇。万岁爷既然这样想顾大人,多少写封信与他,指不定他也在想您。这一来一去,可不就和好了。往者不谏,来者可追。”


    朝恹道:“我与他并无愁怨,我们之间只是有个矛盾不可化解。”


    赵禾:“……”赵禾实在不想看到主子一到空闲时间就在一个地方出神,说得好是出神,说得不好那叫怔愣,“万岁爷,什么矛盾也不能再不联系,感情是要维系的,这样下去,淡着淡着也就没了。您乾坤独运,圣虑坚定,自非奴才所能及也,此顾大人仅次于您。奴才过于忧虑你们这般金玉良缘生出间隙,不如让奴才写封信与顾大人?”


    朝恹道:“你要同他说什么?”


    赵禾道:“万岁爷,奴才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朝恹道:“我有什么期望?”摇了摇头,“不必,我自有定夺。”


    赵禾在心里跳脚,您有定夺,那怎么还是愁眉不展?到底在犯什么倔。你们两位真是叫人操心!


    赵禾趁着朝恹去看大囡,琢磨着写封信给顾大人,就说万岁爷现在的状态,两人有情,又怎能不和好呢?说干就干,等到休息时,赵禾捞起笔就来。


    今年,因为去年各项政令,以及运转丝滑的朝廷,大宣情况已经在转好了,故而政务相对从前,少了一些,便是赵禾这种皇帝身边的近侍也有空闲时间了。


    写出,修改一番,赵禾誊写到干净的纸上,让人送去顾筠那里。


    在他递出信的第一时间,朝恹就从燕召那里知道了,可他没有阻拦。


    “感情需要维持,否则会淡”这一番话,翻来覆去在他脑海之中转动,即便不想承认,也得承认,确实是这个理。


    时经数月,他非但没有释然,反而更恨了。可他也明白,这恨中有多少爱意。


    若是浅淡,断不会明知对方今年不会送来贺礼,还借着关心臣子的名义,巴巴送去云氅,甚至为了掩饰,另外做上相似一批云氅,送于许景舟乃至几位重臣。


    也早该给大囡取名了。


    他是想要两人一起给大囡取个名字。


    “阿——”大囡摇摇晃晃朝他走来,走到他的面前,扑入他的怀里,“阿爹!”


    朝恹应声,将他抱住。垂眸看去,大囡长得越来越像顾筠了,如果不是那双眼睛与他眼睛颜色一样,活脱脱一个翻版小顾筠。偶尔他听到张司设等人私底下逗大囡,喊他小顾大人。他倒也笑呵呵地嗯嗯答应。


    “阿爹。”大囡再度喊他。


    朝恹不厌其烦,应了一声,道:“为什么非要找我?胡璟他们陪你玩不好吗?”


    大囡抱住他的脖子,道:“不要,不好玩。”他认真地说,他说话还不流畅,会说得话也不多,不过总能精准表达自己的想法。大家都说他是继承了两个爹的聪明才智。


    第175章


    朝恹叹了口气,看来玩伴的年纪还是择大了。


    他现在给大囡择的玩伴,大多四五六岁,年纪小了,没轻没重,容易闹着出事,但大了也有不好,这些孩子都懂些事了,面对大囡,总要收敛不少,如此,自然不会毫无顾忌地玩闹,即便他已经让守着的宫人不要管束太严,端着笑容。


    朝恹道:“阿爹给你另外找几个玩伴好不好?”


    大囡道:“跟着阿爹。”


    朝恹道:“跟着阿爹不好玩的,阿爹抱你一会,之后要去处理政务。”


    大囡干脆把头埋在他的肩头,抱紧了他。


    朝恹道:“你要跟着阿爹,那就不能闹腾。”大囡听了,反应了一会,没有听懂,蹙起眉头。


    朝恹换了一种说法:“去了要乖。”


    大囡一口应下。


    不似初时,大囡尚且单薄,现在的大囡长了一大圈,不论站坐,都是老大一只。


    处理政务之时,朝恹命人给他弄了个前面加上栏杆的圈椅,里面叠上厚厚棉垫,放在自己座位旁边,这样又能保护他的安全又能防止对方乱摸乱碰。


    几个玩伴且让赵禾打发他们回去了。赵禾背着朝恹寄了信去,以为对方不知,正是心虚,闻言,立刻办了,又按朝恹的要求,另外挑选一批玩伴。


    这批玩伴最大只比大囡大上一岁,赵禾把名单递上,请朝恹看看是否合适。


    朝恹垂眸细看。


    这份名单不但写了玩伴的年纪,还写了他们的生辰八字,以及背景、性格、长相。


    赵禾笑道:“再没有比万岁爷更加爱子的父亲了。”


    朝恹道:“既然有着能力,自然要给孩子最好的东西。”赵禾叹了口气,不等朝恹发问,他便解释了缘由:“奴婢是心疼万岁爷,想当初……但凡万岁爷能得到小爷所得到的十分之一就好了。”说到此处,他反而笑了起来,“好在苦尽甘来。”


    “往事不值一提。”朝恹划去两个人名,道:“就这些吧。”


    赵禾应是,捧过名单,转身离开。他离开一柱香后,燕召来了,带来一个消息:“水乡那边的太医传来消息,说是太上皇自从没能办成


    反改革同盟的事情后,心中抑郁,加之圣母皇太后之前的每日恐吓,之后的每日羞辱,身体每况日下,各种办法用了,亦是无济于事,怕是熬不过这个冬了。”


    朝恹让他以自己的名义送群和尚给他祈福,再请含珠长公主前去帮着服侍。燕召笑着应是,接着汇报其他消息,汇报完毕,他从袖中摸出一个尾巴与翅膀乃至头颅都能活动的山雀递给大囡。


    大囡喜得吹了一个泡泡出来。


    朝恹目光柔和:“有心了。”


    燕召道:“拙荆的主意,能给陛下分忧,属实荣幸。”两人正说着话,便见大囡一手握着山雀,站起身来,撅着屁股,探身抓过朱笔,表情严肃,将红艳艳的笔尖对准山雀身躯,往上戳去,戳出数道带着尾巴的点来。


    朝恹从对方出生看到现在,对方一举一动,他都能够猜到对方想做什么。小小年纪,既然学着他的模样批阅奏本。


    朝恹没收了脏兮兮的山雀和毛尖散乱的朱笔:“现在就想做我的位置了?”


    大囡伸长了手。


    朝恹敲他的手背:“之前与你说了什么……”回忆跳跃,朝恹脑海之中闪过自己方才所说的话。做他的位置。孩子到来的意义,储帝王……一瞬之间,杂乱思绪串连到了一起。他想到一个可能,呼吸急促起来,身体发颤,朝后退去。


    “陛下!”燕召惊道,搀扶住他。


    朝恹回过了神,站稳,道:“无事。”燕召依然不甚放心,跑去请了太医,听到太医附和陛下刚才的话,方才放心。


    朝恹收回摸脉的左手,看向大囡,对方正瞪着眼睛看他,见他看来,着急地道:“阿爹,病病。”


    自从之前着凉,刘太医给他看过,他便记住了病这个字以及他的含义,但凡看到太医出现在他面前或者其他人面前,就知道他或者其他人不舒服了,总要问上两声,这次也不例外。


    朝恹垂指点了一下他的额头。


    大囡:“阿爹?”


    朝恹呢喃自语:“你可以吗?”


    大囡扬起脑袋,露出一张缩在皮毛帽套的小脸:“可以可以。”朝恹道:“知道我在说什么吗?胡答。”大囡低头从自己兜里摸出一颗特意选出,又用油纸包起的小秋白梨:“阿爹,吃!”


    朝恹接过了梨。


    大囡:“夸夸。”


    “嗯,真乖。”朝恹道。


    大囡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撑着下巴,看着朝恹:“你吃!”


    朝恹剥开油纸,清香的气息透过梨皮渗了出来,低头咬去,甘甜的汁水席卷唇舌。


    大囡奶里奶气道:“病病飞飞,嬷嬷说,多吃就会很快好起来。”这句话太长了,凭借着不服输的倔强,他把这句话断成几段,愣是磕磕绊绊说完了。


    朝恹笑了出来。


    ……


    第176章


    ……


    固金镇。


    顾筠忙于寻人之时,收到赵禾的信,起先他以为是朝恹回他的信,拆开信封,看到署名方才明白自己误会了。


    心下自然是失望的,但想到赵禾是朝恹最为信重的宦官,他的话很大程度透露出朝恹的意思,于是打起精神,仔细看去。


    这一看去,自然心急。


    什么叫做食不下咽,睡不安寝?什么叫做经常出神,不复当初荣光?


    顾筠一急之下,未曾考虑太多,放下手头的事情,轻车简行,率先回了京城。


    到了京城,铺天盖地的喧哗之声灌入脑海,他清醒了过来。


    赵禾的信是否夸大其词?朝恹是否知晓?如果不知晓,那么自己冒冒失失前见对方,是否合适?这应当就是违背承诺了。


    可是都到京城了,那么看上一眼也不为过吧?据他所知,再过几日就是冬至。


    彼时,朝恹前去南郊天台,举行盛大的祭祀仪式,向上天祈求国泰民安。


    盛大的皇家仪仗队从皇城出发,穿过京城主要街道,前往南郊。


    整个过程对外公开,无论身份,沿途之人皆在那日能够看到对方,只是不能挤进核心圈。


    如果自己想要不为人知地看看对方,那日无疑是最好的时间。


    不过几息,顾筠就做好决定。他在客栈歇息几日,祭天当日,让紫藤给自己弄个平平无奇的伪容,带上几人,混入沿途瞻仰的百姓之中。


    不多时,皇家仪仗队就到眼前,朝恹就在队伍中心,根据戒备人员的肢体语言可以看出朝恹此刻处于舒适且私密性好些的备用礼舆。


    顾筠立于高处,凝神看去,果不其然,通过礼舆打开的窗户看到朝恹。


    对方坐于桥厢内的御座,厚厚的明黄色绫缎绣龙坐褥铺于座上,其后放有靠垫,他垂着眼帘,似乎正在闭目养神。相对从前,确实消瘦好些,脸颊肉少,眼底青黑,优雅贵气全靠骨像与气质来撑。


    顾筠看得愣住了。他想,至于吗?不过分开一段时间,严格来说,这次分开还不是彻底结束。


    他抿着嘴,苦涩疯狂蔓延,不过几息,整个心都像泡在苦水一般,涩然地蜷曲成一团。难受,顾筠按住心口,想要抑制住这种感情,可是实在做不到,不仅如此,反倒更加难受,宛如烈火浇油。


    顾筠慢慢地想,朝恹如此,他又何尝不是如此?难道这段时间他的状态没有变差?不是的,即便是他共事的黄员外郎等都发现他的状态变差了。


    一段感情,互相折磨。


    顾筠忍不住想,这样下去,有意思吗?他害怕结束,之前冒出或许结束的念头,他总要以不确定作为结论,进行逃避,以及暗暗否认,可是这次不一样了。他开始思考,这样下去,有意思吗?


    反复询问自己,他发现没有意思,对于彼此,都没有意思。


    ——如果一段关系,只能带来痛苦,那么就是时候结束了。


    道理是这个道理,实际他却不想,甚至连主动提出结束的勇气也没有。不回家去,以后他回后悔,那回家去,他就不会后悔?


    顾筠正在被猛烈撕扯,连同他的灵魂一起,世界恍恍,所有声音都压入水面,变得迷糊,直至消失——这不是错觉,声音确实消失了。


    庞大的仪仗队停下脚步,两个内侍朝这边走了过来。


    周遭百姓不知所措,这会都缩在一起,一边避着他们,一边观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很快,他们不再疑惑,他们得到了答案。两个内侍穿过人群让出的道路,来到几位看起来分外普通的人前。为首那个瞧起来颇有身份的内侍对几人头头笑着说道:“郎君,这边请。”


    顾筠立在原地,赵禾又说了一遍,他方才有所动静。他朝前一步步走去,从树影之内走到阳光底下,走入所有人的视野里面,包括那些官员。


    众人交换眼神,询问他人是否认识他,得出一片否定的回答。顾筠就在这片否定的回答之中,被赵禾引进礼舆。


    阖户,连同窗户一并关上,华美的桥厢,光线暗上数分。


    或许是离得太近的缘故,顾筠鼻腔里面呛入一片香气,朝恹身上的沉香,轿厢金丝楠木的幽香,香炉燃烧着的安神香,他往后退了一点,脚后跟磕上滑门,咔哒一声。


    朝恹抬眼看来:“我有那么可怕?”


    顾筠道:“不是说好分开一段时间?”此话出口,顾筠发愣。彻底冷静下来,他才意识到一个问题,这次再见,本就是对方一手促成。


    赵禾那道信,对方难道会不知道?自己从北境出发,来到这里,这么长的时间,对方难道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不会,都不会,除非燕召那些人毫无能力可言。


    顾筠理清思路,望向朝恹。直至此刻,朝恹还未收回视线,双方视线撞上,久久,方才移开。


    朝恹起身,朝这边走来。


    礼舆面积不小,宛如一个小房间,上面未曾铺上毛毡,鞋底踩过,激起清脆的回响,和着玉旒互相撞击发出的类似声音,直叫人耳觉得吵闹。


    两人再次靠得很近,可是谁也没有说话。


    沉默铺展,混杂的香气编织为一张细密的网,两人均被笼罩进去,呼吸困难。朝恹的喉结滚动,许久之后,吐出几个字来:“你还好吗?”


    顾筠:“你难道没有关注我这边?”关注过,当然关注过,可总想要听到你的答复。


    顾筠低下了头,道:“不好。”


    脸颊覆上宽大温热的手掌。朝恹仔仔细细摩挲他的脸颊,最后,食指指腹摸上他的眼角,顿住了:“怎么哭了?”


    顾筠扭脸甩开了他的手。


    泪水冲花黑黄妆粉,在朝恹指上留下一片片污渍。


    朝恹呼入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割人,他长长出了一口气,道别哭了,命人打了水来,沉下手帕,和着花油,仔细擦去顾筠脸上的妆容。


    一张因为情绪激动,微微泛红的漂亮脸颊显现出来,他抬指刮了一下顾筠鼻尖,道:“刚才那个模样,哭起来真丑。”


    顾筠:“……”顾筠想要骂他,鼻尖一酸,没有控制住,泪水又落了出来。


    他朝朝恹伸手,朝恹将他搂进怀里,声音很柔:“好了。”他轻轻拍着他的背脊。


    顾筠紧绷肌肉慢慢放松,可是还是收不住眼泪,情绪得到宣泄,就要没完没了。


    他抱紧了青年的腰,劲瘦有力,玄衣触感顺滑清凉,上面的刺绣硌得指腹不太舒服。他用指尖拨弄这些绣品,脸则埋在青年脖颈位置,顶得对方不得不抬高了下巴,任由他接下来胡乱蹭着眼泪。


    “朝恹。”他喊道,因为声音哽咽,由显得软和。


    朝恹低低地嗯了一声。这样的呼喊,没有谁能不去回复。顾筠又喊了一声,朝恹又回了,再喊,再回。朝恹有着无限耐心,对待自己在意的人。


    此刻,再多的负面情绪都在对方的宠溺之下,烟消云散,顾筠平复了情绪,定下手头动作,闷闷地问:“我寄于你的信,可收到了?”


    朝恹回答:“前几日收到了。我给大囡定了几个名字,等到祭天结束,拿于你看好与不好。”


    顾筠:“好。”


    顾筠答完,闭上眼睛,贪恋片刻青年的体温,松开了手。


    他想问对方促成这次见面,为了什么?是单纯想要见他?还是想要宣布什么事情?比如宣布就此结束,他们的感情走到这个地步,正如他之前所想,已经没了意思。


    如果对方想要就此结束……


    顾筠心想:自己会同意的,无论想与不想,这是自己欠他的。离了自己,他会过得更好,他做事向来会权衡利弊,这或许是他与生俱来的能力。


    顾筠等待命运的宣判。


    他的后颈被人托住,一点温热落到唇间。顾筠仰头,青年垂着眼帘,光线落不进眸子,一片漆黑,他于细密的亲吻,定定看着,毫不意外陷入其中,一句许景舟走,他留在这里的话,几欲冲破唇齿的禁锢。


    他下意识攥紧对方肩膀,这段时间天地里跑,他的力气大了许多,自然把对方捏痛了。


    朝恹皱起眉头,抓住他的双手,压在两人胸膛。


    顾筠尝试挣脱,没能成功,到底是在礼舆之中,外面都是人,他便没有再次尝试了。他在亲密之间,费力压着自己那明显失去理智的话。


    晶莹的汗珠从鼻尖冒了出来,朝恹将他抱了起来,放在御座,膝盖顶开双腿,身体压下,更深地吻他下来。顾筠气都要喘不过来,衣服半褪,迷离地看着朝恹的脸。


    朝恹终于松口,撩开垂散下来的额发,将他看了又看,抚摸着他被咬吮的红肿的嘴唇:“我爱你。”


    顾筠道:“我知道。”


    朝恹道:“可是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顾筠怔怔地看他。


    朝恹道:“我支持你的想法,并且提供帮助。你,回家去吧。”


    ……


    朝恹心想:自己真是疯了。


    既然说出这话来,他回去了,那自己呢?孩子呢?


    当时他竟然只想对方不要这样痛苦了,至少,不要再哭。或许是那个无法证实的猜想,给了他勇气,再或许是这些日子让他觉得比起未来的失去,现在的分开,更加难受,再或许………


    他也不知道了。


    后悔吗?后悔的,可是话已经出口了,要反悔吗?事情还没有到无法挽回的地步不是吗?


    朝恹脱去祭天用的衮冕,立在殿前,看着站在里面,与大囡玩耍的顾筠。


    第177章


    朝恹换下祭天用的衮冕,来到坤宁殿前,看着站在里面,与大囡玩耍的顾筠。


    乌金西坠,暮色汹涌。


    朝恹淹没在一片暗色之中,夜风嚎啕,飞檐翘角之下,惊鸟铃晃动,清脆的声音似要冲破云霄。


    顾筠似有所感,扭头看来。


    “陛下。”他自然而然地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温暖气流瞬间袭来,风声铃声,似乎都被隔绝了,再也听不到了。


    事情确实不到无法挽回的地方,可是……再来一次,很大概率又是自己退步。虽说是冲动之下说出的话,但是细细想来,这应是自己潜意识早就想说的话。


    顾筠已经作出决定,明眼看来,并不会因他的反对改变。


    既然如此,何必再要折腾。


    朝恹跨入殿内,手中奏章,递给跟随左右的赵禾,走到顾筠身旁,撩起衣摆,半蹲下来,和他一起逗弄大囡。


    大囡一会抱抱这个,一会抱抱那个,哪个都很喜欢。


    ——顾筠即便离开大囡很长一段时间,大囡依然与他亲近。


    朝恹逗弄片刻大囡,让赵禾把大囡带下去,抱起顾筠,将礼舆上未完的事情做完了。


    大汗淋漓,两人紧紧相依,呼出的气息,不分彼此。事毕,朝恹拿了给大囡定下的几个名字,让顾筠选。


    这些名字礼部等都有参与,意义自然个个极好。顾筠看着哪个都很合适,他靠在床头,披着衣服,随手指了一个:“瑾庚。瑾为美玉,庚主刚健。”


    朝恹道:“朝瑾庚。”


    他念了一遍,笑着说好。


    顾筠侧头看他,定定看了许久,方才收回视线,跟着笑来。


    于是,大囡的名字就定了下来。


    顾筠没在这边待上多久,便回了北境那边,这次回京匆匆忙忙,诸多事情未曾处置妥当。


    年关之前,他再次进京,如此,总算过了一个全家团聚的年。


    这个年过得是分外热闹,不仅因为朝恹有意大办,更是因为杂种麦种的成功,国库的充盈,以及卫所整顿与削打乡绅的顺利进行。反改革同盟历经一年的连打带杀,已经成了秋后的蚂蚱,蹦达不了几天,更别提掀起什么风浪。


    ——为了防止老皇帝不识好歹,此刻驾鹤西去,影响这个几乎人人欢喜的年,朝恹特意把太医院最好的太医和自己私库里面最好的药材送了过去。


    不论如何,老皇帝撑过了这个冬天,到了第二年春


    末,他才离世。


    离开得悄无声息,得知他的去世,众人惊呼,然后按照规矩,“恭恭敬敬”地参与悼念,“痛心无比”地流了几滴眼泪,连同朝恹和圣母皇太后亦是如此。


    说回此刻。


    彼时,顾筠的名声大噪,盛到宫中之人有时候都忘了称呼皇后,一口一个顾大人。


    年过了之后,顾筠的名声非但没有下降,还上升了。


    朝恹将顾筠针对大宣所做之事,全部公布了出来。


    莫说是平头百姓,就是朝中大臣也为之震撼。一时之间,声望之高,达到令人惊讶的地步。


    朝恹收到消息,倒是怔了一会,如顾筠这般的人,倘若与其为敌,必然输欸。他自称真龙天子,可终归只是人而已,而在众人心中,对方已然成了神一般的存在。


    所以他永远拦不住对方。


    成全,也只能是成了全了。


    朝恹把头靠在顾筠的腿上,伸手盖住了脸。寂静的长夜,任何声音都被放大,风声,蜡烛燃烧声,远处侍卫巡逻声,鸟声,铃声,树枝摇晃之声……连同顾筠的心跳声。


    朝恹睁着眼睛,在人为制造的一片黑暗里失神。


    “你的家乡是怎样的?”朝恹轻声问道。


    顾筠记得同他说过,然而仔细追忆,却又没有这个情景的细节,或许是他记错了,毕竟这种事情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再则忙碌的工作会冲淡很多波澜不兴的平淡经历。


    顾筠垂下视线,他的眼型不笑之时,有着几分清冷,配着长睫在脸上投下的青黑阴影,叫人觉得离他很有距离。朝恹想到,美人如隔云端。


    顾筠道:“我的家乡,那叫华国。在漫长的岁月里,它也有过如同大宣这般情形的时候……”左右现在无事,顾筠将自己记得的,统统描述出来。


    这在朝恹听来,他说得很是详细,也很是全面。他的家乡,从模糊不清的想象变得具体起来,生出骨架,生出脉络与血肉,仿佛扶桑,熠熠生辉。


    可是,具体了,也就叫人生出畏惧感。


    十几亿百姓皆能饱腹,这是怎样的概念?那些宛如仙术的技术又是怎样的概念?平等开放又是怎样的概念?当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如果不是顾筠和许景舟确实带来超出这个时代的知识与认知,他很难相信顾筠口中描述的自己的家乡。


    这哪里是国家,这分明是伪装的天界。


    朝恹的世界遭到碾压,世界观进行重塑,他沉默了一会,移开手掌。


    天上星辰宛如棋盘上的棋子,纵横交错。顾筠说,他的国家,很多年后,也会发展到那种程度,他流芳千古的愿望,终会实现,可他现在没有一点高兴。


    星空深邃,从古至今,多少文人墨客借此表达永恒,那么处在几乎不可能有交集的地区,也能看到同样的天空吗?他想。


    他这样想了,也这样问了。


    顾筠给不出答案,诚然,现在的天空看着与现代的天空别无二致,可是等他离开,谁知道这里的天空会不会发生变化。


    他知道朝恹问出这话的缘由,正是因为如此,给不出答案才叫他难过。对方为他放手,可他连这个小问题也回答不了。


    他感觉喉咙被棉花堵上了,喉结上下滑动,不适方才缓解。顾筠撑在毛毡上的手抬起,放到朝恹脸上,对方脸上脂肪不多,典型的骨相帅哥,顺着浓郁眉毛往下一点点地摸,即便不看对方,脑海里面也能浮现对方的长相。


    顾筠摸到对方的薄而凌乱的嘴唇,触感柔软,微干,弧度紧绷,嘴角朝下微微垂着。他点住对方嘴角,往上拉去。


    “知道星辰本质是什么吗?”顾筠问道。


    “不知。”朝恹道。


    顾筠道:“星辰,主指恒星,是宇宙中进行核聚变、创造元素的熔炉。遵循着诞生、生存、死亡的生命周期,即从星云中诞生,在主序阶段稳定燃烧,最终以超新星爆发等壮烈方式结束生命,将富含重元素的物质抛回宇宙,成为孕育下一代恒星与行星的星尘。因此,我们每一个人,在物理层面上,都是名副其实的、跨越了亿万光年的星尘。”


    朝恹:“……”


    朝恹显出无奈的神情,长长叹了口气,紧接着佯装恼火:“你是在鄙视我这个古人吗?”顾筠之前讲起他的家乡,提到过他的家乡把类似自己的人称为古人,换而言之,自己在他眼里,就是古人。处在旧的时代,思想与社会皆未进行彻底地改变。


    顾筠笑了起来。


    朝恹枕在他的腿上,头侧紧贴他的腹部,能够清楚感觉到他笑之时,腹部与腿部的肌肉变化。


    朝恹也笑了起来,笑起来的模样与顾筠并无不同,嘴在动,眼却没有动。他的目光紧紧抓着顾筠,似乎想在有限的时间,无期限地记住。他道:“所以不打算给我好好解释一番吗?顾大人。”


    顾筠止住了笑:“一时半会解释不清,后面我列出一二三来,仔细同你说。”


    朝恹说好。


    顾筠道:“我说那话的意思是,我们能够相遇,是世界上最为奇迹的事情。”


    但也不过昙花一现。


    朝恹维持着那笑,附和了一句。


    两人坐在观星台前,一同仰望星空。春季,来自西北方向的冷空气,强劲、干燥,带着明显的寒意。两人坐到半夜,回了殿中,沐浴更衣,上床睡觉。


    临睡之前,挨着迷迷糊糊爬起,非要挤在他们中间的大囡,都说困了,灭了灯,却都睁开了眼,静静看着帐顶,整宿不眠。


    第二日,看着对方眼下青黑,皆是无言。用过早膳,顾筠带着大囡出宫玩耍,朝恹则去上朝。


    下午,两人再见,互道了安好,便各做各的事情,朝恹处理政务,顾筠则去利民司查看大家的工作。


    黄员外郎等分成几批,除了接着做之前的事情,另外又添了两件事情,一为准备复刻顾筠当时的步骤,研发更多杂交麦子品种,二为研究水稻应该怎样改良。


    顾筠去了,只在一旁提点,这些人总要独立做事,早独立做事比晚独立做事要好上许多。


    期间,大家说起大宣现在虽比从前好了,但许多地方的百姓还是过得不行,只是说生活有了希望。这些消息是从各个地区派来利民司学习的官员口中套出来的。


    顾筠闻言,想起一句话:“要想富,先修路。”


    利民司官吏:???


    顾筠结合中医,解释原理:“治国之道,正如养护身体。


    “一方土地的丰饶物产,如同人强健的脏腑与充盈的气血,是立身的根本;而往来通达的道路,则好比身体中通畅的经络与血脉,是维持活力的枢纽。


    “因此,道路网络,就是国家的血脉;信息的传递,便是贯通全身的经脉。


    “倘若经络阻塞,消息难通,那么即便坐拥千里沃土、物产堆积如山,也如同一个人气血淤滞,空有强健的体魄却无法得到滋养,最终难免陷入困顿与衰败。


    “反之,若脉络舒畅,往来无阻,那么物资与财富便能如水谷精微一般输送至四方,新的知识和技术也能像清阳之气一样传遍每个角落。如此一来,各地的生机与活力,自然会蓬勃生长。


    因此,地脉畅通,百姓的富足便有了指望;信息周流,国家的兴盛也就有了根基。”


    大家这厢算是明白了,纷纷道妙。


    顾筠道:“粮食一事,关乎百姓生计,是国家根基所在。


    “我们利民司眼下推动的粮政改良,其用意有二:对内,这是固本培元之举。粮仓满了,人心就稳;根基牢了,国家才能抵御内外风险。


    “对外,这是畅通脉络之策。只有将粮食纳入高效的流通网络,它的价值才能真正发挥出来,调济四方,带动百业。


    “未来大业可成,盛世基业可期,这一切,都仰赖在座诸位的辛劳。你们的功劳,朝廷不会忘记,百姓也不会忘记。”


    大家被说得面色通红,连连说都是他的功劳,有聪明的人已经把顾筠说的修路富民强国的建言整理成文,标注来源,向上递去。


    顾筠笑了笑,离开了。


    他却不知,一群人下值过后,为着这事,大写特写赞美诗文,填入大家撰写的《纪恩录》。


    顾筠对此并不知情,等到知情,已然是多年以后,避免了有人把这等羞耻的东西呈到他的面前。


    利民司官吏获得顾筠的肯定与赞扬,惹得天宫院火器制造所等人一片羡慕,个个琢磨着怎么得到同等待遇,然后被记入史册。


    琢磨来琢磨去,个个借着问题,来了场入室抢劫一般地邀请。


    顾筠差点被他们整无语,他也不是百晓生,这股风气最后是被朝恹黑着脸按住的。


    几位丞相得知此事,还感叹了好一番,特别是宋丞相,感叹时间最长,他想自己身为丞相,怎就没有人这般追捧,反思一通,干活更加积极了,立志青史留名,给他的后辈留点祖宗财富。


    ——他拉着自己讨来的同事李丞相,接下了修路富民强国的活儿,打算弄个章程来做。胡丞相怎会让他们独自揽去这样一个扬名立万的事情,立刻加入其中,三人琢磨一通,决定先拿水乡弄个试点出来。


    几人都没有想到,这件事情一弄弄了数年,等到他们死后还在弄,不过成效确实极好,几人作为执行者,挨着顾筠和朝恹,在滚滚尘埃的历史之中留下了名字。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顾筠从利民司离开后,径自回寝殿。


    今年,风沙很弱,倒是不必担心走着走着会吃上一口沙。


    只是走上不久,天上飘起了细雨。随行的小典等带了伞,不曾淋雨,只是衣摆微微润湿。顾筠进入寝殿,率先换了一身衣服。


    大囡趴在铺着厚厚毛毡的地面,拿着毛笔在纸上乱涂乱画,一旁的玩伴也随着他做事,几个人好不快活。


    顾筠站在隔扇门外看了一会,方才进去,陪着玩耍,大家年纪都小,顾筠放柔姿态与声音,自然而然融入其中。


    朝恹回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和谐温暖的画面。他的五官与心脏、脑子都在贪恋,于是他没有出声,立在原地静静看着,巧合的是,他所处的地方正是方才顾筠所站的地方。


    他是那样的高,那样的气场强大,又被一群人簇拥着,顾筠很快就发现了他。大囡正在兴头,到底不能做个扫兴的父亲,所以顾筠没有去叫朝恹过来,亦没有立即走开,他又陪大囡玩了一会,等到对方和玩伴玩得开心,忘了他后,方才起身,静静离开。


    他走到朝恹面前,两人对视一眼,出了房间,来到厅堂。


    一天之内,第三次再见,两人都憋不住话了。


    顾筠道:“你不必勉强自己,我……”他将头低了下来,脚尖碾了两下金砖,手指捻上数下衣袖,咬着下嘴唇,接着说道,“我很难受。这段时间,一直都很难受。”


    朝恹当时说完自己不再阻拦,还会支持他的话后,他想要说自己留下的冲动就冷却了。


    十分卑鄙无耻的是,当时他听到朝恹这样的话,心里长长松了口气,认为自己真是幸运,有这样一个爱自己的人。


    可是后来,看着爱人,早就存于心底的愧疚越来越强,他开始觉得异常痛苦,这痛苦不能与他和朝恹暂时分开相提并论,可是丝毫不比这弱。


    起先,他可以伪装得很好,可是现在,实在伪装不下去了,昨晚甚至失眠了一整晚。


    他想,这话必须要同朝恹说了,他不能为了叫自己得到支持,从而安心,叫另外一个人,他的爱人,承担所有的痛苦。


    这是懦弱的恶人的行为,他做不到,在他看来,这样的局面还不如暂且分开。


    朝恹闻言,什么都没有说,整个人的轮廓在灯光之下,微微泛光。晚膳过后,朝恹才开口回话。


    “有个猜测,没有告诉你。”


    顾筠明显一愣:“什么?”


    顾筠听到朝恹说:“之前我们一直不清楚大囡来到世间的目的,那日我见大囡拿着朱笔玩耍,想到一个猜测。大囡或许就是我能跟着走的关键。国不可一日无君,是这样没错,可如果我不做这个皇帝,将皇位传给大囡是不是就能跟着离开了。有这种可能不是吗?且这种可能性还很高。”


    顾筠的眼睛逐渐睁大,烛光透过灯罩,橙黄的光线映入他的眼睛,让他的瞳孔竟然像猫一般,清透明亮。


    朝恹抬指,靠近。


    顾筠闭上眼睛,朝恹的手指落在他的眼皮之上,这里的皮肤温度比身体其他许多部位要稍低一些,薄薄的隔离,眼球在下缓慢转动。


    是在想什么,还是被压着了,不舒服?


    无论如何,朝恹的手指从此离开了,来到顾筠的眼尾,他轻轻地按揉,看这里红上一片,低头吻了吻,道:“你可相信我的话?”


    这不是信与不信的问题,这是一个无懈可击的猜测,只是,仅仅是猜测而已,再无懈可击,也不能改变它的本质。


    如果它从未知变成确定,那么他将会感到高兴,当然,如此,他和朝恹之间产生矛盾也就迎刃而解了。


    但这是不可能的,自顾筠听到这个猜测,于心底呼喊那道力量想要得到答案,却始终不见对方回应,便知道了。


    顾筠睁开眼睛,看着朝恹,道:“你明明知道……”


    “我知道。”朝恹笑道,这次区别之前的笑,不仅嘴动了,眼也动了,“猜测做不得真。但我相信,正如你之前相信自己能够平安生产一般。”


    顾筠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发出声来。


    他想自己不该反驳了,如果朝恹相信,那这样的局面就很好了,他不会一个人承受所有痛苦,这个猜测能够分去他的大部分痛苦,而自己也能顺顺利利的离开。


    当然,如果猜测成真,那么他们能够收获更好的结局,何乐不为?


    可是……


    他更加难受了,他像看着朝恹走入一片泡沫,愧疚几乎要将他吞没了。


    到底最后理智将他拉住了,针对他和朝恹的矛盾,他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他是不愿松口留在这里,或许是心中执念太重,或许是在此顾虑太多,即便他很少很少想念现代的一切,可他得到回家的机会,总要不顾一切抓住,以至于强迫自己放下其他。


    顾筠伸手,垫脚,抱住了朝恹。


    朝恹笑道:“越来越黏人了。”他这样评价顾筠,却旁若无人伸手将顾筠抱了起来,纵容地让其像树袋熊一样挂在自己身上。


    ……


    后来朝恹时常回忆这段情景。


    关于这段情景,坦白来讲,没有什么激烈的情绪,可它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痕,深深藏在心中。


    他并不为自己说过的话后悔,后悔这种不够成熟的表现似乎早在他质疑自己是不是太过冲动,说出支持那话之时,便用尽了。


    他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在不余遗力地支持顾筠回去。


    大宣给不了顾筠家乡给他的生活,这里是落后的,对于顾筠来说,融入不进,是很正常的事情。


    他能够理解了。


    如果为了一己之私,要将对方困在这里,那么他该是多么地残忍。他与他那个爹,又有什么区别?毫无顾忌地说,他意识到他那个爹的不好之处,往后的人生,总是以此为鉴,以正自身。


    放他自由,去过更好的日子,有何不好?


    正如那天夜里,他们的相遇,已经是世界上最为奇迹的事情,不该奢求太多了。贪心不足,蛇吞象,很容易遭到灭顶的反噬。


    对比彻底的绝望,他现在得到的待遇已经很好了——他是万人之上的存在,儿时的梦想唾手可得,他和他有着一个孩子,他还有一个或许能够实现的猜测。


    ……


    得到了朝恹的支持,事情开展的异常顺利。


    许景舟很快推完北荣镇的工作,他将背刺他的几人也给捞出来用了,对于他,他们有错,对于朝恹,他们无错。


    这里君命大如山,以为君做事为荣,他们不过执行自己必须执行的任务而已,自己又何必与他们计较,本就不是一个层次的人。


    当然,用前该罚还是要去罚,总要把气出了。


    北荣镇工作作罢,许景舟将下个整顿试点定在另外一个镇,而那几个人则被他派到内陆地区,执行整顿之事。


    许景舟想的是,拿个简单的,让他们历练历练,等到练出来了,就能分担自己工作了,自己必然好用往死里用。


    至于处理对大宣不利之人的事情,他抓着时间做着,顾筠毫无保留的帮着,朝恹又明牌支持,各种出人出力,此事办得就快了,短短几个月就解决了许多。


    剩下的人,基本是个硬茬,例如尚且不能确定身份的,处在他国,担任要职的,这些人暂且没有办法处理了。但这也不难,只肖慢慢磨就是。


    知情者皆不理解为何要这样做,在他们看来,这些人身份跨度很大,之间又不存在联系,处理他们,除了浪费精力财力人力,再无其他作用。未免众人接着猜测,且生出事端,朝恹以祖宗入梦,警示灾祸作为理由,如此,总算消停。


    而招揽对大宣有利的人做事,这事彻底办完了,且办得比前者速度快上一倍,因为这个过程异常顺利。比较郭阳泉,其他人很是乐意为朝廷做事,这可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好事啊!


    许景舟这边彻底忙了起来之时,顾筠也跟着忙了起来,做他之前定下的事情,改良高粱等。


    他照例是去了北境,带了利民司等一干人等,大囡得知他又要离开,大哭了一场。


    顾筠在路上时,收到大囡因此发烧的消息,担心得不行,本欲折返看看,后朝恹来信,说是烧退了,情况稳定下来,顾筠才就此作罢。


    怀揣着担忧做事,时间总是过得很快,等到一拿到改良后的改良种子,确定种子没有差错,便先行回了京城,留带来的一干人等收尾。


    又是度过一个热闹的年,顾筠便急匆匆去了北境,试种杂种种子。


    返程途中,顾筠注意到路上越来越太平了,细细想来,却是意料之中。


    顾筠勒紧缰绳,低喝一声,驱马快速赶往目的地。磨腿的问题,研究再三,算是解决了,不必为此烦忧,他自然喜好上了骑马。


    速度快不说,还能时时刻刻看到沿途风景,最为要紧的是,奔驰带来的风。


    脸颊微凉,鼻腔通畅,发丝飞舞,清新干裂的空气随风灌入肺腑,好不恣意。


    这让他想到少时沿着公路骑行,从坡上往下冲去,平坦的公路仿佛一条笔直的线,通往早已熟知的领域。前方,崇山峻岭,正是山路十八弯,而两边染上秋意的树木,快速向后退去,速度再快之时,便拉成一条五彩斑斓的线。


    临到冬季,一切又换了个模样,远山是沉默孤寂的,整体青中带黑,天边的浓云与雾气,团绕山尖,模糊天与地的分界线,似乎只要登到山顶,就能实现天上漫步的幻想。


    这时,公路两旁的树木,披上白雪,褐色枝干还挂着欲落不落的枯败树叶。


    假设逢上太阳升起之时,那么所有的景物都将染上一层淡金,入眼景象只有震撼二字可以形容。


    那时,他会停下车来,寻一个合适的角度,用相机拍摄下来。


    他的拍照技术尚且能够拍出这番景象的十有八九。


    彼时,他便要拿给爷爷奶奶看,老一辈会被激起过往的回忆,将以前自己所见所闻,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说来。


    他的爷爷奶奶出生大山里面,在他爸读出来前,拼尽全力供着他爸读书,过着贫苦的生活,这好像是每个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家庭的常态。


    偶尔一家人吃饭,还能听到爷爷奶奶打趣地说,他爸是鸡窝里最能飞的鸡,飞出大山不说,还攀上了高枝。


    他妈的家庭比他爸的家庭好上数倍,一线城市的高知家庭,而他妈是独生女,据说当时他妈一眼看上他爸时,是因为对方长得好看。长得好看的男人,多少见啊,管他好不好吃,啃一口再说。


    当然,他爸也不止长得好看这一个优点,从某知名大学毕业后,起先在某头部游戏公司做程序化生成的首席技术美术,后来晋升高级技术美术专家,结婚之后,转型成为技术美术总监,他哥出生后,毅然决然辞职,创建自己的游戏公司,起起伏伏多年,现在在游戏行业算是有了一定地位。


    至于他妈,她在外留学多年,通过人才引进计划,直接任了某高校讲师,比起在某个行业做出卓越成绩,她更喜欢教书育人以及研究学术。


    得益于他妈的颜控,以及他妈本身也长得不差,他才生得一副好容貌,在这个陌生的时代得以活下去。


    说实话,他丝毫不怀疑朝恹当初相信他的谎话,是因为他长得好看。


    他对此并不生气,毕竟自己继承了妈的德行,也是一个颜控。但凡朝恹长得不那么尽人意,无论他怎么对自己好,他都不会心动,说不定还会觉得这人借着上司的身份死不要脸地骚扰他。


    记忆朝前不断延伸,每个节点都在风中越发清晰。他任由自己在风中,陷入记忆之中,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从情绪的沼泽挣脱出去,获得喘气的机会。


    ……


    任春去秋来,随暑来寒往。


    一场绵绵的冷雨带来了对于大宣来说,极为喜悦的消息。


    前些年开海征税的政令,给大宣源源不断地带来丰厚的回报后,于上个月,带来了顾筠让朝恹寻找多年,却未曾有所收获的粮食,土豆和番薯。


    前者是海外商人为讨好朝恹,耗尽财力,机缘巧合下寻来的,作为来自他国的珍奇献上。


    商人率先献给了宋丞相,宋丞相忙得晕头转向,时隔几日,才想起这玩意。


    拿来一看,圆不溜秋,灰不溜秋一个,也不知道是啥,坐在位置上,想了又想,就是不知道是啥,经自己儿子提醒,方才意识到这是皇帝与顾大人不惜代价想要找到的粮食,忙上交了。


    那位商人不必多说,自然获得重赏,以及永久居住权,并被记入史册。


    这是朝恹为了鼓励其他人献上大宣本国没有的高产粮食。


    而后者是某家纨绔随着官船出海之时,从他国土地上偷偷薅回来的。


    他偷偷薅了一大把藤蔓,薅完,带上船后,听其他人说弄个藤有什么用,应该去挖它的种,埋怨他想要独占功劳,不带他们去,所以弄成现在这个模样,空忙一场,气得他即便在船上吐得昏天暗地,也要跳脚。


    直到回到国内,拿给利民司官员一看,确定可用,方才恢复活力,整个人像斗胜的公鸡,在京城里东串西串。


    自然,这人也受到了重赏,目的同上。


    顾筠已经忙完了改良高粱等物的事情,虽然期间经历过波折与失败,但总算在朝恹大力支持之下,获得了成功。听闻这两物在国内现身,顾筠忙不迭地去看,现下这两物都被放在了利民司。大囡迈着小胳膊小腿,牢牢跟在后面。


    顾筠闲他碍事,让他回去,大囡又发挥了他的大犟种脾气,非要跟着。


    大囡长到五岁,顾筠和朝恹这对新手父亲终于发现这孩子不服输的倔强劲儿已经发展到可怕的地步,他成了一头牛,但凡认准的事情,谁也劝不动,沉默地一做到底,完全符合他名字中带着的金性。


    顾筠和朝恹不免感到头痛,商量着什么时候,给他出个难题,让他栽上一次,磨磨这个性子。


    顾筠被他跟了一会,算是败下阵来,他伸手抱起了大囡。


    自己生的崽子,还能不要吗?


    大囡紧绷的小脸这会立刻放松了,他扬起甜甜的笑,把脑袋往顾筠肩颈搁去,稚嫩的嗓音,雀跃无比:“阿爹,你真好。”他一面说着,一面晃动双腿,如同小时候一般有分寸,他只晃动了几下,便不晃动了,安安静静待着。


    顾筠道:“你知道我好还给我添乱?”


    大囡板着手指,认真说道:“不是添乱。”


    “那你说,你是在做什么?”顾筠问他。


    大囡理所当然道:“增长见识,否则我会被胡愬他们嘲笑。”


    “据我所知,他们从来没有嘲笑你。”顾筠看他一眼。大囡道:“那是因为我够聪明,所以我要一直保持聪明。我的爹爹比他们的爹爹厉害,那我肯定要比他们厉害,这是不可以被推翻的结论。”


    顾筠:“……”


    顾筠心说:这大犟种怎么格外自信?遗传了谁?他还是朝恹?肯定是朝恹,他可不觉得自己这般自信。但是挺好玩的,顾筠看他就像看一个一按就滋啦滋啦响的玩具车。


    顾筠拍了拍他的背,算是回应他的话。很快走到利民司,顾筠把他放了下来,大囡如今的体重可不算轻,抱着走这样一段路,累得他手臂发麻。


    张司设在后面说:“下次还是我来抱吧,我都抱习惯了,不觉得重。”


    一日谈话,张司设展现出了对利民司强烈的好奇,顾筠便带着她来了利民司,而后但凡前往利民司,对方都会默默跟上来。


    顾筠观察了一下,发现对方是想成为利民司中的一员。


    她快到出宫的年纪了。


    可要她出宫之后,找个人嫁了,老老实实相夫教子,她实在不愿意,她享受过高质量的生活,见识与认知受到顾筠极大影响,已然不想成为大宣国内众多女子中的一个。


    另外一个选择便是请求顾大人,或者陛下,让她继续留在宫中。这她亦是不愿意,因为这意味着她的一生都将留在这一方天地,没有半点其它色彩。


    时下两条路她都不愿意走,一番思索过后,她选择了第三条路。


    那就是成为利民司中的一员。


    这样她就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自在且不失权利。


    以女子身份进入朝廷机构做事,这不是她的妄想,火器制造所,便有好些女子在里面做事,最为出众的一个女子年龄最小。


    她打听过了,对方是一位姓王的官员的徒弟,前几年出师了,现在独立做事,已经授官,即便官位不大。


    这是突破性的进展,得益于顾大人和陛下。顾大人说,只要有能耐,无论男女,皆可做事,而陛下同意了这个说法,并且给予了支持。


    现下民间,也有很多地方招收女工了。


    这些商人招收女工,不仅是因为大宣现在处于蓬勃的发展期,他们这些人吃到福利,随之扩大产业规模,需要更多人手来帮自己做事,还因为他们发现招收女工从事精细活计,性价比更高。


    女工们不仅做得仔细,要的工钱还少,比如一个男工要二十文一天,她们只要十五一天,碰到情况特殊的,还能压压工钱。


    不论如何,当前的女子日子好过许多。这些变化都是在短短几年,那些妇人无不为此觉得高兴,她们对自己的女儿说,你们现在的日子真是好过了……与此同时,全国溺死女婴的比例极速下降,与之对应的是,合离的比例极速上升。


    朝恹出台了公平公正的合离政令,严打吃绝户的现象,为了合理化这事,他把这事推到圣母皇太后头上,说,自己为人父亲,亲自教养皇子,方才知晓圣母皇太后的不容易,圣母皇太后说起天下很多女子婚后过得还不如她,请他给予这些过得困难的女子一些恩典,于是思来想去,就这样做了。


    自然,不少人反对,便是前面招收女子做事甚至授官,可胳膊怎么拧得过大腿,更何况是顾筠、朝恹这两个合在一起堪称凶残的大腿。


    反对一阵,发觉毫无意义,也就偃旗息鼓了。


    ……


    且说顾筠发觉张司设的意图后,便让她进了利民司帮忙,对方自然无不感恩,什么事情都想抢着去做。顾筠当然不答应,此刻闻听此话,道:“你比我还瘦还矮,抱着岂不是更加吃力?何来不觉得重?”


    大囡在一旁附和,跟在后头的侍卫心中却道:张司设这般殷勤,显得他们很是不会做事。


    张司设露出尴尬的神情。


    顾筠道:“好了,进去看看有什么事情需要你帮忙吧。”


    张司设应是。小典等人现下正在利民司做事,他们虽为内侍,却因跟着他有些时间,知道好些知识,利民司缺人时拉来用用,非常顺手。


    张司设先一步进去,顾筠带着大囡后一步进去。顾筠进来,便看到了被利民司上下视为珍宝的番薯和土豆,他们按照顾筠曾经讲过的保存办法,将这些东西保存得很好。


    顾筠仔细看过,算了算现在的时间,深知土豆现在在某些地区能种,而番薯藤即便现在埋在地里,精心呵护,也不可能接出果来,便让人把土豆带去那个地区进行种植,至于这些薯藤则择个南方无霜冻地区,让它们安全过冬。


    到了来年春天,这些番薯藤就会成为非常好的“种藤”,把它们剪成段,重新扦插到地里,就能长出新的番薯植株,并在秋季收获番薯。这是一种常见的留种方式。


    众人按照他的吩咐,快速动了起来,张司设为了顺利融入利民司,向顾筠报备后,主动加入前往某些地区栽种土豆的队伍。


    队伍觉得张司设做事利落,人也聪明,便同意了,没有一个人排斥,因为当初在北境弄杂交麦子时,他们招收不少女工做事,事实证明,女子干活不比男子差。


    对于他们来说,一个人的能力远比一个人的性别重要,他们平等歧视每一个占着坑位不拉屎的人。


    利民司在顾筠的带领之下,成了整个朝廷里面最势能眼的机构了,遇上条狗都有考虑它有什么用,弄得其他官员有种淡淡的死感。


    顾筠看着利民司众人忙忙碌碌的景象,想到对大宣不利的人物,各种手段使出后,只有两三个不曾处理了。


    再想到整顿试点基本建立完成。


    又想到这些年来,北方几个实力不错的国家见大宣蒸蒸日上,心生危机感,在各自和联合针对大宣不成,反被暴打一顿后,派出使者,混在朝贡国使者中间,厚着脸皮求和。


    当时暴打它们的武将正是招揽来的对大宣有利的人之一,许景舟虽然没有上前线,却也参与了战事的商讨,比起整顿卫所,他更喜欢跟人打架。


    种种思绪纠缠在一起,此时此刻,顾筠内心隐隐约约有种或许他快要回家的预感。


    一时之间,他陷入了沉默。


    他并不想那样快回家去,他和朝恹在一起的时间太短了。


    先前吵过那样久的架,彼此不曾来往,等到后面和好,却又因为朝恹的全力支持,导致各种事情纷踏而来,匆匆处理,根本没有多少相处的时间。


    他们,也就比异地恋好上一点而已。


    仿佛越是珍惜越是失去得快。


    大囡看罢这两样东西,又嘴甜地跟官员们请教了它们的作用,便转身回到顾筠身边,抱住了他的大腿,询问他们什么时候回去,他饿了。


    顾筠回神,说:“这就回去。”


    大囡应好,可能是饿了,声音较小,显得软软的。顾筠拿了一个糕点给他先啃着,随后就想抱他回去,但他不肯要自己抱了,张开双臂,让侍卫抱自己回去,这番举动不必想,也知道缘由。


    顾筠心下像是被轻轻挠了一下,他捏了捏大囡婴儿肥明显的脸颊。


    ……


    事实证明,预感不是凭空生出,不久之后,他就得到可以回家的消息。


    当时,正是第二年早春的后一个月。


    ——早春之时,土豆获得收获,而暑藤扦插到了地里,成活了,长成新的植被。


    彼时,朝恹封了大囡做太子。这个事情早就提上日程,因此操办起来,分外流畅,正是民心所向。


    大囡被封太子后,做完功课,小小的人,端着太子架子,对着许景舟寄来的天下图挥斥方遒,大言不惭地说等他做了皇帝,朝贡国和蛮夷之地(北方各个实力不错的国家,以及其他方位实力不错的国家)以后都是大宣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朝恹并不阻止他说自己要接他班的诸如此类的话,他本来就是要把皇位给大囡,如果不是大囡太小了,他现在就要给对方,试试自己的猜测。


    几个玩伴,准备来说,是伴读。如今,他们已经晋升为了伴读。闻听此话,纷纷鼓掌。


    大囡找了个凳子,站到凳子上面,指着一个伴读说:“到时候你做将军。”


    “好好好!”对方欢快地答应。


    大囡指着另外一个伴读说:“胡愬,你做丞相。你的祖父谁不知道他当丞相当得出色,你作为他的孙子,可不要给他丢脸啊!”


    胡愬学着他的祖父,装出波澜不兴的模样,应是。


    顾筠:“……”


    顾筠从朝恹那边送完汤圆过来,站在暗处看到这一幕,深深怀疑自己儿子是不是被许景舟传染了。许景舟的理想就是一球一国。顾筠看了一会,实在听不下去了,他走了出去,揪住大囡的衣领,把他提起,放到地上,道:“口气这样大,你以后做不到,想及现在,可要丢脸了。”


    大囡说才不会呢,他肯定能够做到。


    顾筠半蹲下来,直视大囡,跟他解释做这种事情的难度。经过他和朝恹的磨性子,大囡总算没有那样犟了,他说:“听着确实很难,但我会努力。”


    顾筠笑道:“好吧。”


    大囡认真地说:“因为我是sss级卡。”


    顾筠:?


    顾筠道:“谁告诉你是sss级卡?你知道sss级卡是什么意思吗?”


    大囡答道:“许叔叔!去年过年,我给许叔叔拜年,他说的。它的意思,我当然知道。这是说我这种孩子非常非常的聪明,想做的事情几乎没有什么办不到。”大囡说到这里,放轻声音,用一种自己觉得低调,但旁人看来非常骄傲的态度,道,“他夸得太过了 ,虽然确实是事实。”


    顾筠简直觉得好笑。


    大囡命令几个陪读转过身去,扑到顾筠怀里,热乎乎的脑袋蹭了蹭顾筠脸颊,小声说道:“阿爹,你不可以在陪读们面前笑我,否则我这个太子会没有威严。”


    顾筠收敛笑意,道:“好。我向你道歉,以后不会这样了。”


    大囡喜笑颜开,亲了他的额头一下。顾筠正要让他叫陪读去吃汤圆,然后——半透明的文字忽然出现在他的眼前。


    几乎是瞬间,他背后起了冷汗,心脏骤停一下。


    “阿爹?”大囡发现了他的异常,心中担忧,不由问道,“你怎么了?”


    顾筠回神,他笑了一声,说:“没事。”他装出一副轻松的模样,阅历不足的大囡信了他的鬼话,拍着胸脯,说那就好。


    顾筠将刚才未说出口的话说出,大囡便欢欢喜喜转过身去,呼喊自己的陪读,几人去吃汤圆了。他们一离开,顾筠轻松的模样就消失,他缓缓起身,寻了个地方,沉默地坐了下来。紫藤说去请太医,被他拦下,道:“我真的没事。”


    紫藤:“那……”


    顾筠道:“此事不许同陛下说。”


    顾筠这样说了,紫藤只得答应下来。顾筠让紫藤下去,连带着其他宫人,等到四下一片静得连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清之时,他才鼓起勇气,看向那段半透明的文字,只一眼,他便看清了内容。正如他所预料那样,他可以回家了。


    这段文字是说,五天之后,会送他和许景舟回家。


    因为大宣的命运已经得到改变了。


    顾筠问它朝恹和孩子,对方不加回应,片刻之后,这行文字甚至消失了。他的视线无处着落,呼吸急促起来,看着这行字,觉得自己身体似乎分裂成了两半,春寒呜呜地从他身上这道缝隙穿过。他的身体没有了知觉,自己控制不了,呆愣了不知多久,他听到了朝恹的声音,他以为是错觉,没有动弹,直到对方又唤了一声,他才意识到对方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


    朝恹弯着腰,撑着膝盖,盯着他:“怎么了?”


    “我……”顾筠下意识想说没事,可是一个我字出口,之后他便发不出声了。


    静默如水一般,铺延整个暖阁。


    时间缓缓流逝。


    朝恹看着他,慢慢地,明白了。紫红的晚霞落在了他的身上,脸侧细小绒毛宛如挂着一层淡淡的光芒,他动了动嘴,声音很小,小得几乎听不见,过了一会,他重复了一遍,声音变得大了起来。他的眼睛带上笑意,一把好嗓音,吐出的字,温柔无比。


    “阿筠,这是好事,有什么不好告诉我的呢?你同我说一遍,说你要回家了,我听着高兴。”


    顾筠看着朝恹的眼睛,视线逐渐模糊,他有些慌乱,再一眨眼,豆大的眼泪就从眼眶里面滚了出来。


    “有什么好哭的呢?”朝恹扶住他的肩膀。


    顾筠顺着他的动作,滑到地面,整个人都依进他的怀里。朝恹改扶为拢,他掌着顾筠的后腰,一手托着顾筠的后颈,轻声说道:“别哭了,嗯?”


    顾筠泣不成声,他抓住了朝恹的衣领。朝恹那截修长的脖颈因此被他勒紧,可朝恹仿佛没有知觉一般,纵容着他的所作所为。顾筠哭了好一会儿,总算在朝恹无声的陪伴之下,缓过了劲来,他道:“我没有想这样早就离开。”


    朝恹嗅到了顾筠身上的香气,正是他之前送他的玫瑰露的香气。朝恹的每一根神经都被这道香气扯得发痛 ,他咬着后槽牙,方才维持面上的笑意。


    他搂紧了顾筠,不知是给顾筠力量,还是给他自己力量。


    他道:“我知道你的心,所以你不必为此感到难过。再则,你忘了吗?我是可以跟你前往你的家乡的,只是时间早晚而已,你现在为了暂时分别,如此伤心,完全是没有必要的事情。”


    顾筠:“我……”


    朝恹接着说道:“你要高兴,不能带着这样的情绪回去见你的家人,他们会为此担心。你有爱你的家人,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羡慕你。”


    顾筠抬头看他。


    顾筠的眼睛布有细细的红血丝,眼眶发红,睫毛被泪水粘连成一簇一簇的,脸颊湿润到贴着发丝,怎么也甩不开,真是格外狼狈。“我……我……你知道……”他哽咽着张口,因为说不出完整的话,神情焦急。


    “怎么还急了起来?”朝恹拨开那些粘在他脸颊上的发丝,取出手帕,细细擦去他的泪水,道:“慢慢说,我没有什么事情,会一直在这里听着。”


    顾筠喉结滚动,拉过青年的手,贴着自己的脸颊。手掌的温度,透过皮肉,似乎烫到了他的头骨。他有些头昏目眩,于是闭上了眼睛,静静地感受对方的存在。对方的存在,如此强烈,无法忽视,他的理智终于回了部分,睁开眼睛,触碰到对方垂来的目光,理智彻底回来了。他冷静了下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会等你,一直等你。”他说话时,吐出的气息,尽数撒在了朝恹的手掌之上。


    很痒。


    也如刀子一般割人。


    朝恹的心像是被巨石砸出一个偌大的窟窿。他的目光从顾筠的脸颊落到他的后颈,顾筠把头发高高扎了起来,因而他能够轻而易举看到后颈倾出的漂亮弧度,以及那片纤细雪白的皮肤。他忽然很想和他做爱。这样直白热切的目光,烧得顾筠浑身发烫,他哪里不明白对方的想法。他轻轻念着对方的名字,却也有了这种想法。他捧着青年的脸,献祭似的,凑了上去,在对方唇角,落下一个轻轻的吻。


    “你来时吃了糖吗?”顾筠感觉到了甜味,垂着眼帘,低低地问。


    朝恹看着他微微张开的嘴唇,道:“吃了,你再尝尝。”


    顾筠咬住了他的唇瓣,确实很甜。他伸舌轻舔,整齐雪白的牙齿,又去咬。野兽一般,拱着品尝,最后向着深处去。柔软的口腔,按理来说,只会更甜,可是顾筠尝不出来一点甜味,太苦了。一股苦味从对方那边传来,顺着他的舌尖,滑过食道,一直苦到胃里。


    顾筠松开朝恹,被刺激得险些反胃,他捂着胸口,几乎用一种崩溃的态度去质问朝恹:“你为什么要骗我?你分明是吃了黄莲。”


    朝恹笑了出来,很沉闷地笑,在偌大的空间里,叫人有些发毛。顾筠朝后挪去,可他身后就是靠椅,而靠椅抵着墙壁,他又能往哪里退去?他被迫待在了原地,朝恹半跪在地,靠近了一些,道:“亲我。”


    好熟悉的话,他在什么时候听过?他想起来了,他在朱阳县时听过,那时,朝恹戏弄于他。


    顾筠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滚了出来。他抬指抚摸青年高挺的鼻梁,触感有些发凉。


    他的手指垂落,勾住了对方的脖颈,重新吻了上去,那种自始至终不曾改变的献祭感,让他的身体不存在半点力气。他像一株柔软的藤蔓,依靠这个吻,站立于大地之上,并向上攀爬着。朝恹任他亲了一会,掐着他的腰,将这个吻加深了。


    两人的牙齿与鼻尖时常碰撞到一起,疼痛之感,却让他们越发亲近,紧紧缠绵。最后放开之时,彼此呼吸困难,唇瓣都出了血,像是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胭脂。


    “朝恹。”顾筠喊着他的名字。


    朝恹扳开他的双腿,将他抱在怀里,低低嗯了一声,伴随着喘息之声,青年的声音格外好听。顾筠听着,伸指按住了他的喉结,道:“你再回答我一声。”


    朝恹道:“做什么?”


    顾筠说:“想要记住你说话时,喉结运动的轨迹。”他说着话,重重哼了一声,手上动作下意识重了一分。朝恹被他按的,咳了一声,顾筠当即想要收回自己的手,可朝恹不许,他笑着询问:“我回两声,你就能记住吗?一直按着吧,我不难受。”


    顾筠:“……”


    顾筠没话说了。


    春寒料峭,可两人却很热,热到分不清自己与对方。最后分清,是因为顾筠落下的眼泪,随着汗液一般,冷了下来,挂在朝恹锁骨位置。


    顾筠想要擦拭去这些不按套路出牌的眼泪,可是越擦越多,越擦越多,他自己嘲讽道:“陛下,你的伴侣好像是水怪。”


    第178章


    朝恹捏着他的小腿,说:“嗯,我也不是第一天知道这个事情。”


    顾筠瞪他。朝恹俯身下来,将他抱住了,一面亲吻他的耳垂,一面呢喃似的说道:“同我说一句,你要回家了吧,我会高兴的。”


    顾筠颤抖着,过了许久,方才说道:“陛下,我回家了,你不必想念我。我们终会见面,因为你的猜测,是准确的。”


    朝恹笑道:“对,阿筠很乖。”他抬起了头,“你之前那句能再对我重复一遍吗?就你说你会一直等我。你的家乡太好了,恐怕优秀的人也很多,我害怕你回去之后,就被拐走了。”


    顾筠有求必应,他看着朝恹,一字一字地说:“我会一直等你。”


    朝恹道:“好。”


    顾筠道:“我之前承诺,我只会有你,所以等你是我一生都会做的事情。”


    朝恹道:“好。”


    他们对视着,然后依靠在了一起。


    ……


    让他拥有一些自私吧。


    他实在做不到看着对方转向他人。


    ……


    临近第五天时,即第四天下午。


    雨天。


    雨幕低垂,京城内部排列整齐的房屋更显沉郁。


    金水河面被雨点敲碎,倒映枯柳。胡同里,老墙吸饱水色,青石板上飘着几片湿透的落叶。


    檐角水珠断续,砸在积水洼里。整座城在雨声中沉默,唯见景山银杏的最后金黄,在灰蒙蒙的雨雾里渐渐黯淡。


    许景舟骑着匹马,单手撑着黑色绸伞,慢悠悠往皇城走去。试点早前一段时间便建立完成了,这是他辛勤工作以及压榨底下员工的成果。而今,他就在离京不远的地区,监督底下人干活,他也干了那么久的活了,该偷偷懒了。


    收到那道力量说可以回家的消息之时,他正在和李澜吹嘘自己能力全面,不论是整顿军队还是兴兵打仗,亦或者教导下属,都会。吹嘘末了,可以回家的消息就突然跳了出来,吓得他差点从椅子上翻到地上。


    李澜那样敏锐的人,怎么可能发现不了他异常的举动,紧紧盯着他,道:“我就知道你会遇上坏事。”


    “狗屁坏事!这是好事!天大的好事!你怎么会懂。”


    许景舟这话出口,便意识到李澜是故意说出这话,为的是从他嘴里套出他的举动为何这般异常。


    许景舟:“……”


    许景舟真是服了这个家伙了,若非知道,这人前些日子,因为担忧他去京城出事,给好友写信让照顾,又写信给朝子钰,替他求情,是个心肠不错的人,他这会儿真的骂李澜。


    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许景舟如此想着,白了他一眼,道:“你就在这里套路我吧,离了我,看谁还让你套路!”


    李澜淡声说道:“你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难道你觉得你对我很重要,重要到我不可割舍?”


    许景舟道:“我有说这话吗?”


    李澜道:“你话里不就是这个意思?”


    许景舟:“我……”许景舟哽了一下,“得,你说是这个意思就是这个意思吧!”许景舟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不跟你斗嘴,知道为什么吗?”


    无聊。李澜看了看时间,发觉休息时间已经结束了,起身便想离开,去做自己的事情。别人不猜,许景舟还不爽了,他一把抓住了李澜,嘟嘟囔囔,道:“你这人能不能有意思些?叫你猜一下,难道会要了你的命吗?我这话可只同你说,不跟其他人说。”


    李澜抬剑,剑柄精准敲到许景舟手背之上:“放开。你没有事情做,我有。”


    许景舟:“…………”


    许景舟立刻缩手,另外一只手去揉伤处:“真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尽在胡说八道。李澜皱起眉头。许景舟揉了一会手背,却见李澜快出了大门,许景舟追了上去,啧了一声:“你不猜算了,我说与你听。左右你迟早是要知道,现在说与你听,你也好有个心理准备,同时呢,我有点事情想要请你帮忙。”


    李澜径直往前走着。


    许景舟压着声音,道:“我要离开了。”


    李澜脚步顿住:“离开?”他将他从上到下扫了一遍,一如既往地轻佻与散漫。他嗯了一声,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着。


    许景舟一看就知他是不相信自己,他抓了抓自己的头发,道:“我说真的,我真的要离开了。离开之前,我会去趟京城,向陛下请旨,把我的职位尽数交于你,我的人也尽数交于你。


    “你既然承接了我的财产,那么就请做好整顿之事,这是我的心血。我已经开了头了,艰难的地方攻克下来,你只要按照现在的行事准则,踏踏实实把这件事推行下去就能完美收尾。


    “另外,请你照顾我交给你的人,他们是我的兄弟,我说过只要他们不触犯我的底线,我就会一直保着他们。你还不知道我的底线是什么,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我好好给你说说我的底线是什么……”


    李澜站立原地,比了一个暂停的手势。


    许景舟停下了话,无比真诚地问:“你想要做什么?或者你想要问什么?”


    李澜道:“你不要再发疯了。”


    许景舟:“……………”


    许景舟:“你才在发疯呢!我跟你说正经事,你能不能认真一点?”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跟你说,我所说的话,每一个字都是真的,倘若我说谎,就叫我穷困潦倒,断子绝孙!”


    李澜:“……………”


    大概是太过震惊,总之李澜沉默了好久,方才开口:“你事情做得好好的,为什么要离开?离开这里,又去哪里?”


    许景舟道:“我想家了,回家去呗。”


    李澜道:“你是南菱府人。如果只是想要回家待上一段时间,大可没有必要辞官,你还年轻,做到这个地步,外人看来,一步登天,可在我看来,分外不容易。”


    许景舟惊讶看他:“你居然能够说出这样公正的话,天啊,真是难得。”说罢,他夸张地海豹鼓掌。


    李澜最不喜欢许景舟这个样子,真像街边的混混,认真来说,混混都比他强,看看这是做的什么事情,不伦不类,活像一只跳脱的青蛙。许景舟道:“实话跟你说了吧,我不是南菱府人。”


    李澜:“你……”


    许景舟摊手:“我在南菱府的什么亲朋好友,什么经历,什么祖坟,全是假的,别问我是如何编造出这样完美的背景,这都要感谢上面那位。对了,也别问顾大人如何,他也不是南菱府人,这也要感谢上面那位。另外,你也别问我和顾大人家乡在哪里,你知道了,也来不了我们的家乡,如果你非要我的话,我也可以告诉你一个答案。我们的家乡在桃源深处。总之,我们离开了,如无意外,不会再回大宣。”许景舟一口气说罢,抬了一下下巴,“你没有疑问了吧,我觉得我解释得挺全面。”


    李澜听得脑仁疼,他按了按眉心,道:“没有疑问了。”


    “那就好!”许景舟左手握紧,砸了一下右手掌心,“我总算能说我的底线了。我的底线是………”许景舟详细地说了,“你听清楚没?”


    李澜:“……听清楚了。”


    “那记住了没?”许景舟不放心地问。


    李澜面无表情道:“需要我跟你复述一遍吗?”


    许景舟笑嘻嘻道:“听到你这话,我就放心了。你可千万千万要做好我交代你的事情,作为回报,我会给你求一道免死金牌。”


    李澜道:“你有这个情面?”


    许景舟道:“小瞧我。”暗中又嘀咕了一声,“即便我没有,顾筠总有吧。他的情面就是我的情面,你懂什么。”


    不巧,李澜除了观察力敏锐,听力也很敏锐,他清楚地听到了许景舟的嘀咕。于是他朝许景舟看去,两人对上,许景舟也丝毫不心虚,撞了一下他的手臂,道:“好兄弟,谢了,我去收拾行李了,今晚好进京。”


    “等等。”李澜道。


    “怎么了?”许景舟问。


    李澜解下腰上佩戴的玉佩,递向他。


    许景舟一下子瞪大眼睛,跳出一米远,道:“你干什么,我可不是断袖!!!”李澜冷冷看他,道:“留个纪念,同僚一场。”


    许景舟道:“吓死我了。”他收下玉佩,顺手接下自己腰间玉佩,抛给李澜,“留个纪念,同僚一场。”李澜道:“嗯。”


    许景舟哼着曲子,越过了他,朝自己房间走去。


    李澜看着他的背影,不解比叹息来得更快。他想,回家真的有那样重要吗?重要到能够舍弃现在拥有的一切。如果是他,他真的做不到。


    他对他的家没有半点感情,早在他们决定买了自己换粮时,他就丢掉了所有感情。


    或许许景舟的家人对他是极好的吧。


    世人都说名利好,可偏偏有人不爱。


    ……


    许景舟很快就收拾好了东西,轻装简行,带上斗笠,在布艾几个亲随的护送之下,悄然去往京城。


    至于他在这边置办的财产,他打算交于朝子钰,让对方帮忙分与他的兄弟们,倒不是不信任李澜,而是他觉得李澜这个人情世故不练达的呆子,做不好这事,很容易给自己招来仇恨。当然,看在李澜要为自己做这么多事情的份上,许景舟决定多给他分些自己的财产。


    他啊,可真是一个好人!


    许景舟自夸。


    李澜立在风口,目送许景舟渐行渐远,直到看不见对方的身影,方才回去。亲信问他:“大人,你立在风口送的是哪位?”他并不知道那人是许景舟。


    李澜坐了下来,道:“一个熟人。”


    “熟人?”亲信琢磨着。等到第二天,不见许景舟及其亲随,他就明白了过来。不过他以为许景舟离开是为公事,于是在李澜的默许之下,领着人遮掩此事。


    话说许景舟,离开工作地点,止不住地高兴就涌上心头,他一面骑着马跑着,一面哈哈大笑。直把布艾几个亲随吓得怀疑他得了什么怪病,不知追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许景舟当然不会告诉他们真相,知道真相的人多了,容易惹出事端。他只对几人说:“我带你们去发财。”


    布艾几人:???


    忐忑不安地想,他们不是要去打劫谁吧。未免打劫之时,刀不锋利,威慑不了受害者,他们赶路期间,还不忘寻找磨刀石磨刀。


    许景舟也是恶趣味,看着他们紧张兮兮,却不出一言提醒。


    一行人日夜兼程,飞快来到京城。


    进入京城地界,许景舟琢磨了一下,觉得自己应该好好玩玩,犒劳一下辛勤劳累好几年的自己,于是带着人,边走边逛,逛到面具摊时,丢了斗笠,买了个面具戴脸上装逼。


    当然,他没有忘记给自己亲随也来上一份装逼套餐,可惜他的亲随都觉得怪怪的,没有戴上。


    许景舟装逼没装多久,天就下雨了,或许是老天看他不顺眼。许景舟岂是认命之人,命人买上一把黑色绸伞,撑在头上,慢悠悠骑着马漫步雨中,把逼格还给拉高了。


    布艾等人简直服了他了,跟在后面,默默吐槽。


    许景舟对此并不在意,他一路装到了皇城门口,被士兵拦了下来。许景舟解开面具,晃了晃自己这张脸,道:“不认识我了?”


    “原来是许大人,请进。”士兵忙道。


    许景舟哼笑一声,他把马交给布艾,拿着面具,撑着绸伞,走入皇城。沿着熟悉的道路,他穿过前朝,很快进到皇宫,来到坤宁宫。


    顾筠已然从宫人的嘴中得知他来了,对方尚且没有跨进宫门,他便迎了出去。


    这厢见面,许景舟便问:“哪个消息你收到了吗?”


    顾筠点头。


    许景舟说笑:“那就好,否则我真怀疑它的真实性。”话毕,一个炮弹从宫殿里头冲了出来,径直撞入他的怀里,险些给他撞得跌倒在地。他单手捏住“炮弹”,眯起眼睛,“我说你小子,是不是没有过上完整的童年?”


    大囡扬起脑袋,甜甜地叫许叔叔。


    得,幼崽的可爱完全淡化他所犯的错。许景舟歪头夹着伞杆,双手按住大囡的脸,搓汤圆似的,揉来揉去。


    揉够了,就把他放开了,拎着他去换衣服,这小子冲过来时,没有打伞不说,还踩起一片积水,打湿了衣摆。


    许景舟看着他换了身衣服后,把他拎了出来,道:“大囡,你以后乖乖听你另一个阿爹的话,他是……”顾筠捂住了他的嘴。


    许景舟:???


    顾筠摇了摇头。


    许景舟呃了一声。


    顾筠点点头,松开了手。


    许景舟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了。”大囡不知道两个大人在打什么机锋,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左看右看,企图发现真相,可惜大人们藏得严实,加之他还是一个小朋友,不够成熟,故而怎样也发现不了真相。他有些气闷,抓着顾筠的衣袖,道:“有什么事情是我不可以知道的?”


    顾筠蹲下身来,道:“你可以知道,但是不是现在。”


    “为什么?”


    顾筠道:“因为你长得不够高。”


    大囡气咻咻地跑了。顾筠让人把门关上,同许景舟道:“我和朝恹商量过了,先不同他说出真相,他还小,快乐地过完童年再说。彼时,承受能力也就高了。”


    许景舟道:“能够理解。”他不说舍不舍得这边的话,因为他知道答案。如他这样未曾在此投入较深感情的人,亦是对这边产生了一点不舍之情,更别说顾筠了。


    两人说着话,听到殿门外传来“砰——”的响声。两人心生不妙之感,推开门开,果然看到大囡鼓着腮帮子,双眼含泪,气得像个河豚一样,“恶狠狠”地看着他们。


    一侧的宫人兢兢业业看着这一幕,他们方才想要阻拦大囡偷听,可见对方瞪来,作口型威胁他们胆敢阻拦,格杀勿论,又不敢动了。毕竟对方是太子,深受宠爱,说出的话,那也是管用的。不过他们很快反应过来,如果现在叫对方听到什么不该听的,上头两位发怒,他们的处境只会更糟,于是赶紧想要上前抱开对方,谁知就这样一会工夫,对方就……


    大囡虽然年幼,却也能够通过两个大人的对话,以及方才两个大人打的机锋,明白事情真相。


    他怒气冲冲道:“我也不要你们,讨厌你们。”说罢,扭头就跑。


    顾筠赶紧去追,许景舟紧随其后,还不忘说:“你知道什么了,祖宗!不要瞎想,我给你讲虹猫蓝兔好不好?”


    大囡人小,跑得却不慢,不过对于两个大人而言,追上他还是特别轻松地一件事情。顾筠把他拦下,轻声细语,道:“大囡,你听我解释。”


    大囡把耳朵捂住了,眼中眼泪转啊转,啪嗒啪嗒往下掉。顾筠手足无措,毕竟大囡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哭过,他看向许景舟,许景舟也没见过大囡哭,见状,慌了一下,忙把面具戴在脸上,道:“你看看我是谁?”


    大囡哭得更凶了。


    许景舟:“……”真要命啊!!!


    好在朝恹赶了过来,很有经验地把大囡哄住了。大囡红着眼睛,缩在朝恹怀里,他把顾筠和许景舟看了又看,对朝恹说:“阿爹,你下旨,关起来。”


    朝恹耐心道:“不可以,你阿爹和你许叔叔要回家去,关起来就见不到他们的父母了。我把你关起来,让你不能见阿爹们,你说好不好。”


    大囡缩了一下,吸着鼻子说:“不好。可是我不要见不到他们。”


    朝恹道:“……见得到他们,只是要很长一段时间,你是个乖孩子,愿意等待的对吗?”


    大囡想了想:“为什么不能把我带上。”顾筠说:“如果可以,我们是很想带上你。”还有你另外一个阿爹。顾筠看向朝恹。


    大囡闻言,过了一会,道:“那为什么不可以晚点回家?等我长大了,不会牵挂你们了,再走不可以吗?”


    朝恹道:“因为这时他们不回,以后可能没有机会再回了。”大囡不吭声了,他朝顾筠伸出了手。顾筠把他接了过去。


    大囡搂住他的脖子:“阿爹,我舍不得你。”


    “我也舍不得你。”顾筠说。大囡把眼泪往他脸上蹭去,当天晚上,他拉着许景舟玩上两个时辰,抱着自己的枕头,挤到朝恹和顾筠中间,紧紧挨着顾筠。


    大囡说:“我会等你们。”


    顾筠给他压好被子,轻轻嗯了一声。大囡很快睡着,朝恹和顾筠却没有半点睡意,他们侧过了身,静默地看着彼此。


    ……


    第二天,天方才亮,他们便起身了。他们不曾惊动熟睡的大囡。


    朝恹拿出一堆名贵之物,让顾筠带上,他听说顾筠穿到大宣时,身上带着家乡的东西,只是除了衣服,其他东西被水流不知冲到哪里去了。他现下让顾筠带上这些东西,总不会有错。


    顾筠没有反驳,一件件装好了。


    朝恹问道:“什么时候走?”


    “不知道,没说时间。或许是傍晚。”


    朝恹道:“那很好。”


    顾筠道:“我离开之后……”朝恹道:“我会处理好你离开带来的问题,不必担心。”许景舟来到门外,听到这话,道:“陛下,我也有事儿拜托您。”


    朝恹:“但说无妨。”


    许景舟道:“我想我身上的官职转交给李指挥使比较合适,你是知道他的为人,另外,关于我名下的财产……还有我想向您讨要一块免死金牌给李指挥使……”


    朝恹听罢,应了下来。


    许景舟道:“多谢。”天边朝霞变得无比绚烂,许景舟忍不住惊叹:“好漂亮。”呼喊着他们出来看。


    朝恹拉着顾筠,出门去看。


    天际的云霭先是染上一抹淡淡的藤黄,随即,胭脂与朱砂在无形的砚台里晕开,泼洒成漫天流彩。


    霞光层层堆积,最浓处仿佛一汪温热的血玉,边缘却透出极清淡的丁香色。


    几缕金光如利剑劈开云层,为翻涌的绯云镶上灼灼的亮边。


    整片天空像一匹正在织就的华美吴锦,光华流转,瞬息万变。连掠过城墙的晨鸟,翅尖也沾上了片刻的金辉,旋即没入这无边的绚烂里。


    朝恹道:“看起来这是上天在为你们送别。”没有听到回答,侧头看去,身旁空空如也,张了张手,顾筠右手还被他握住的感觉,烟消云散。


    朝恹怔愣,朝许景舟的位置看去,他也不见了。


    满天霞光很快散去,朝恹坐到台阶上面,形单影只。


    一旁,目睹全程的赵禾张大了嘴,反应过来,自言自语,难怪顾大人和许大人那般厉害,原来不是此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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