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故人长绝
季无殃三言两语,把当年的情况给她两个简单讲了讲。
在妊婋和伏兆还没出生的三十多年前,旧朝宁宗登基不久,倚仗着懿德太后母家一众男臣重整朝纲,因懿德太后母族势大,伏起也趁机揽了几件职司和封地军权在手,一时间风头无两。
妊婋和伏兆于同年春夏,先后出生在伏起权势鼎盛之际。
几年后随着旧帝皇位稳固,他开始扶植皇后和贵妃的母族男臣,又提拔了一批寒门士男,还在暗中启用阉党,以多重制衡懿德太后的族亲,同时也忌惮起了自己的妹妹。
旧帝令阉党寻些伏起的把柄,原想着借她未立驸马私自生子一事,查其府中秽乱不检,却被阉党查到伏起的亲信翊卫妊疆与滇南部族往来密切,而她与伏起先后诞子,也与那边的巫医有关。
在阉党看来,这不仅是祸乱宗室血脉,更是私下勾结外夷,尤其伏起在蜀中的封地南端正与那滇南部族紧邻。
妊疆很快发现事有泄露,当时她还在外出办差,因一桩朝中牵扯颇广的贪墨案,也是阉党奉密旨构陷太后外戚,同时也把皇后族亲男臣牵扯了两个进来以做敲打,伏起为了避免自己被卷进其中,让妊疆带人毁掉了一些相关文书,随后妊疆发现她们与滇南部族联络的事被阉党察觉,于是在暗中除掉了那两个探听公主府情况的阉人,但紧接着遭到了后来赶到的阉党偷袭,不幸遇害。
事后季无殃从自己盯着阉党和公主府的眼线处得知了前因后果,因探听消息的那两个阉人被妊疆杀了,伏起也迅速派人善后,将私联滇南边疆部族的事遮掩了过去,季无殃也在宫中悄悄除掉了几个可能知道些内情的阉人,没让此事传到旧帝耳中。
表面上妊疆是意外因公殉职,公主府上下都是这个口径,伏起不希望知道的人太多,因此也没将内中实情告诉师傅妊辞。
季无殃说到这里停了下来,静静看向妊婋和伏兆。
妊婋垂眸想了想,这些事与她先前得知的情况大体吻合,至于公主府私联滇南的事,她也没感到很意外,毕竟那柄坤乾钺就是大巫部族送给她母亲的礼物,获悉她们族中的引坎孕育法也在情理之中,而以当年旧朝的风气,这些事只能暗中进行,大巫部族那边必定也是谨守诺言,从未外传过此事。
妊婋听季无殃方才的语气,是始终知道这些事的,而且得知内情后也没透露给旧帝,说明至少在她母亲去世前后,季无殃跟伏起并不是敌对关系,所以才会帮忙瞒下这些事。
坐在她旁边的伏兆也想到了这一点,皱眉看向季无殃:“那你们后来又为何会交恶?果真是因为党争么?”
季无殃听她这样问,轻轻叹了一口气,又缓缓讲起了后来的事。
妊疆去世后,伏起变得阴郁乖戾,在与阉党和士族党羽斡旋的过程中,逐渐对旧帝起了杀心,那一年旧帝突发险病,正是她下的手,只是那天旧帝胃口不佳,用膳极少,因此没有当场毙命。
起初懿德太后不知道是伏起下的手,旧帝病重期间,懿德太后临朝摄政,等旧帝逐渐康复还政后,她偶然间察觉了隐情,得知伏起谋害皇兄,懿德太后为此严厉斥责了她,又因此情实在过于重大,只得替她死死隐瞒。
转年季无秽所生的皇次子一夕夭折,不久后,旧帝又因前毒遗症出现病情反复,懿德太后再次临朝,暗中选好了继位的宗室男,并与伏起谋划待新帝登基后,令皇后和贵妃姊妹二人自尽,为旧帝殉葬。
季无殃提起这件往事时,眼里仍然藏不住恨意:“老太后一向不喜欢我,但我也没想到她是真的要置我于死地。”
当初先帝为男儿择选太子妃时,懿德太后曾举荐了自己的内姪女,但先帝不愿两朝外戚皆出一族,于是选了出身江南世家的季无殃。
就因为这件事,懿德太后对季无殃百般看不顺眼,后来又见季无秽一入宫即封贵妃,宠冠六宫,同时她二人的母族男臣在朝中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懿德太后更视她姊妹两个为红颜祸水。
但伏起跟季无殃有过不浅的交情,知她是个有才干的人,因此没同意懿德太后赐死的决定,说一旦龙驭宾天,只将皇后贵妃软禁即可,又请了师傅妊辞从旁相劝。
然而懿德太后却是决心已定,不止是出于私念,也是为了打击朝中的江南党派,甚至连赐死的懿旨都令人拟好了,季无殃从宫中眼线处得知此事,又见旧帝病情确实不大好,担心伏起来不及阻止,于是当机立断先对懿德太后下了手。
“老太后疼惜男儿不比疼她少,还曾为她谋害兄长一事厉声训斥她,我此举既是为我自己,也是为她,遗憾的是她不懂我的苦心。”
旧帝在懿德太后崩逝后再度好转,日常御用饮食药膳甚至熏香上,防范都变得极为严密,却并未查出这次突发遗症是有人暗害,只是旧帝得知伏起在这期间频繁联络朝臣,对她愈加忌惮,遂寻了个由头将她贬去了封地。
当时宫中皆道老太后是时气所感突发暴毙,唯有妊辞发现了其中端倪,认为此事还该让伏起知道,以做防备,但季无殃很快也得知了此事,为避免走漏风声,她派人暗中结果了妊辞,又假借阉党名义出宫追寻,果然寻到了往伏起车队报信的嬷嬷,只是没寻到她孙子虎儿。
伏起后来还是知道了母亲其实死于皇后之手,三年后她从封地回京,正是为了找季无殃当面对峙。
“我原以为我们还有机会握手言和,但她怨我信不过她,又为她母亲的死恨透了我,那次她回京,就是为她母亲报仇来的,既然还是走到了你死我活的这一步,那我只能,送她们母子团聚了。”季无殃说完这话,转头看了伏兆一眼。
伏起薨逝后,益州府邸被清算抄检,府中遗孤在混乱中上奏请旨出家为母守陵,季无殃也从亲信处得知了益州的情况,那年九岁的伏兆,在她看来并不难杀,她也曾想过是否有必要斩草除根,但念头只动了一瞬就被自己否了。
随后她又提起了当年伏起劝懿德太后不要在旧帝驾崩后赐死她姊妹俩的话,说季无殃极有才干和魄力,希望季无殃往后可以留在她身边,为她出谋划策。
“她曾经说过,想让我成为她的臂膀。”季无殃微微扬起下颏,笑道,“只要能像老太后想要的那样,手里捏着傀儡儿皇,我亦可君临天下,凭什么做她的臂膀?”
她说完这话,又把目光挪到了妊婋身上,随即收起笑容,轻叹了一句:“妊大家确实可惜,但我当时必须要那么做,对此我也很遗憾,但我不后悔,我不奢望你们能理解,也不需要你们的原谅,今日只是把这些旧事跟你们讲一讲,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妊婋反复思量着季无殃今日说的这些往事,心情有些复杂,她没有回答季无殃的话,而是转头看向伏兆,见她眉头紧锁着,不知在想什么。
季无殃显然也没打算等她们回答,说完这些话后,她敲了一下榻边的小铜罄,那罄发出极具穿透力的悠扬响声,很快内室外面有宫人禀道:“圣人,来针灸的太医已在堂屋候着了。”
“让她们进来吧。”
季无殃这话的意思是她们这日的长谈已经结束了。
果然不多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两名宫官引着几位太医走进来请安,那宫官又对妊婋和伏兆说,太子与何督帅都在外殿等她们。
“你们此行的国事都与太子谈吧,我就不虚留你们在这里闻药气了。”季无殃说完这最后一句话,旁边宫官抬手请她们离开了寝殿内室。
季显容跟何去非在外殿看她二人一脸沉重地走出来,也都没有询问她们在里面谈了些什么,季显容送她们到宫门外,何去非按来时的原路又把她们送回了大使府。
她们回到大使府时,天色已近黄昏,妊婋简单跟几位使者说了说季无殃的情况,又说明日再看接下来的会谈如何安排。
几位使者听罢往后面花厅准备用晚膳,这边堂屋里就只剩下了妊婋和伏兆二人。
“今天听了这些往事,你有什么想法吗?”伏兆沉默了半晌后,看向妊婋问道。
妊婋回来的路上一直在想母亲与祖母的往事,她们当初也都算是“舍身为主”了,此刻听伏兆问她话,她忍不住“嗤”了一声:“我只不明白,你们家的人到底对三头六臂有什么执念,到处要人做你们的臂膀?”
伏兆一听这话又把拳头握紧了,朝着她面颊挥了过来,妊婋也没躲,而是伸手接住了她这一拳,握着她的拳头看了她一会儿,才说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季无殃这日跟她们说话时,虽然左手仍不能抬,但整个人气色还好,看着并不是病入膏肓的模样,有那些太医每日针灸调理,说不定开春有所缓解,或许还能恢复亲自理政亦未可知,而中原各国接下来的互通安排,还得在此次会谈上提前做些确认。
但当晚妊婋和伏兆并没有详谈接下来的事,她们跟大使府众人用过晚膳后就各自回房了。
第二日一早,忽有季显容派来一辆车到大使府来接妊婋和伏兆进宫,也没说是进宫会谈还是做什么事,也不邀其她使者,只单请她们两个人。
她们上车从昨日走过的宫门进了宫,有宫人引她们到了徽音殿外殿。
她们先在这里见到了季无殃身边的掌事宫官,那宫官走上前说了一句令她们十分意外的话:“圣人昨夜驾崩了。”
第282章 悲歌击筑
妊婋和伏兆在徽音殿的中庭花园回廊上见到了一身素服的季显容。
她的眼睛微微肿着,眼里满是血丝,眼下一层淡淡乌青,嘴唇也有些干燥发白,看起来似乎一夜未眠。
“殿内灵堂布置已毕,你们也可以进殿哀悼。”季显容说这话时鼻音略重,还带些沙哑。
妊婋观她这日神情,又听此刻这话,猜测昨日她们离去后,季无殃也没跟她说她们之间的谈话内容。
她二人听到季显容的邀请,也只是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都随她一起往后殿走去。
此时的徽音殿前后殿宇外都还没有挂上白色帷幔,只季显容和宫人们身上罩了一件缟素外袍,她们踏进后殿堂屋里时,已不似昨日那样温暖如春,但那阵花香和药气却仍未散去。
堂上的桌椅摆设都撤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金丝楠木棺。
季显容请她们来到棺前,说母皇昨夜子时驾崩,殿内有她与何去非以及几位阁臣在场,凌晨时完成小殓,明日大殓合棺。
妊婋朝那木棺里看去,见内层是明黄锦缎,季无殃身穿龙袍,头戴帝冠,静静躺在里面,容貌跟昨日谈话时几乎没有差别,仿佛只是睡着了。
她跟伏兆站在棺前,依外使国礼致哀完毕,才被季显容请到旁边偏殿内吃茶说话,妊婋在这边屋中坐下接过茶盏后,才开口问季显容:“怎么会这样突然?”
季显容也没有隐瞒:“母皇在榻边备了归寂丹,昨夜与我吩咐完后事,服下之后仙逝了。”
妊婋初听时还有些不解,又细问了几句,才知她这半身偏枯实难康复如初,而且还会逐渐向全身蔓延,太医针灸也至多只是减缓蔓延的速度,尽管有宫人勤谨服侍,常年卧床也能照料得当,但她却不愿在这样的身体状况下渡过漫长的晚年余生。
妊婋又想起了昨日季无殃讲的那些往事,显然她从来都是要一切尽在掌握的人,所以才会在面对身体逐渐失去控制时,做出这样的决定。
她要的是生时辉煌,死时利落。
想到这里,妊婋抿了一口茶,点头说道:“其志可喻,王自有王的死法。”
这天进宫起就一直没言语的伏兆,坐下后也没吃茶,听完这话忽然转头向季显容问了一句:“子夜崩逝,凌晨小殓完毕,到这时还未报国丧,你这是要秘不发丧?”
妊婋听她这么一问,也反应过来,想起当初旧朝庆平帝死的时候,她正好就在城外西大营里,这个消息没半日功夫城内外全知道了,而这日季无殃驾崩后的情形却完全不同,她们方才进宫的时候,所有宫殿都没挂白幔,还是进了徽音殿才从宫官口中得知此事,按理说从子夜到现在几个时辰过去,也足够安排宫中各处人手布置丧仪了。
季显容见问,坦然答道:“是,今日匆匆请你二人进宫告知,也是为了避免消息外泄。”
妊婋和伏兆转头对视一眼,从季显容这话里听出的意思是,她们今天进了这建康宫,就不能再出去了。
“接下来还要请燕宸使团在建康多留住些日子。”季显容说道,“稍后我会请人为你们给洛京送信。”
使团延期归国,总得要有个说得过去的正当理由,季显容对此也有所准备,但当下并未讲明,只说宫中还有些事要处理,请她们先到旁边泰和殿里吃茶稍后。
不多时她们一起离开了这边偏殿,季显容请一位宫官送妊婋和伏兆往旁边泰和殿稍事休息,随后与另外几名宫官转身往另一边去了。
妊婋看着季显容离去的背影,又见这日建康上空的天灰蒙蒙的,似乎是在酝酿一场冻雨,或是冬雷,或是大雪。
季显容出了徽音殿后,先到东宫洗漱更衣换下了素服,来到往日开朝会的紫微殿。
昨天朝中沐休,今天恰是个早朝日,众臣一早就在紫微殿外候着了,见这日还是太子临朝,大家也不意外,因为自从御驾春日西巡,一直到秋日回銮之后,这将近一年来,早朝都是由太子出面主持的。
季显容这日照旧坐在龙椅上,听取朝臣禀完几件例行政务后,拿出了母皇昨晚下的一道诏令,向众臣宣告代发上谕。
这是大昭自开国以来颁布的最为严格的《限男令》,即日起由各军按辖区将城县镇乡的男民全部迁至指定地点,作为来日供配院之用,旦有违令抵抗者,一概以谋反论处。
因这道诏令影响范围较广,季显容也在随后下了一道敕令,宣布包括建康在内的所有道府治所城池全面戒严,在这期间只有军队和外迁男民可以离城,直到各地完成肃清为止。
从昭国当日建国后大肆清洗旧朝宗室男和各地世家宗族起,各地连年移风易俗,一些乡间穷苦人家见官府发放的诞育补贴仅限女孩,觉得养男孩不上算,遂多有溺杀男婴追生女孩的,前年又因男民闹乱被官军逮捕处死了一大批,这些年下来,各地男民数量持续减少,去年圣上西巡的时候,东宫协同户部修订完最新一版各道府户籍册,按照册中记录的男民数量推算,各地驻扎军队在收到圣旨后,三个月内就能迁移完毕。
这日早朝结束的时候,正在泰和殿西偏殿内吃点心的妊婋和伏兆也得知了方才颁布的这两项政令,又见有宫官给她们递来了一沓洒金宫纸,请她们在这里分别给洛京和长安写一封信,称由于建康戒严,使团要在建康过完年再归国了,再请她们传信安排燕宸两国边界驻军增加巡防,并协助逮捕昭国逃民。
妊婋和伏兆看完,都猜到了季显容秘不发丧的原因,而这政令对燕宸两国包括接下来的中原局势都是件好事,于是她二人就在这边暖阁里各自提笔,分别给上元府和九霄阁写了一封信,盖上了随身带的私印,让宫人去请季显容前来,待她看过后封装送出城去。
到这日午后未时,建康城内戒严令正式生效,何去非与一队嫖姚军将士依次关闭了四座城门。
当最后一座南城门关闭时,天边响起了阵阵闷雷,一个时辰后,空中飘起了轻盈的雪花。
昭国各地这个年过得难得清静,因为到处都在戒严,官道和乡野间只有一队队轮值的将士在来回走动,不时带着一串串悲戚呜咽的大小男民往指定地点迁移,半路冻死的沿途草草一埋,马蹄踏过后很快又被雪花覆盖,白茫茫大地上格外干净。
和各地城乡一样,建康宫这个年也过得十分肃静,圣上驾崩的消息仍在严密封锁当中,凡是知道这个消息的人,都被季显容强行扣留在了宫里,自然也不能在宫里开任何辞岁迎春的宴席。
当日季显容在前朝颁布完《限男令》,转天妊婋和伏兆到徽音殿参加了季无殃的大殓合棺礼,看着宫人将棺盖缓缓向前推去,人群中传出了几声悲音,在场的除她二人和季显容外,还有婺国君何却歧母子和几位重要阁臣,以及素日深得季无殃信任的贴身宫官和宫人们。
当那金丝楠木棺在众人面前发出果决而干脆的榫卯嵌合声,何却歧以帕掩面,哭得几乎站立不住,何去非赶忙走上前将母亲搀到了一旁。
大殓结束后,季显容再发诏令,因城中戒严,取消过年期间的一切官方庆典,各衙门年赏照旧,民众聚餐走动拜年不限。
过年前,洛京和长安都收到了妊婋和伏兆从建康送回来的信,见昭国终于下定决心全面肃清疆域,她们想着妊婋和伏兆接下来必定还有不少协约要跟昭国那边细细洽谈,所以没办法尽快回来,因此也都没有太过担心她们的情况,只是很快按照信中所说,各自在边地增派了巡防兵马。
昭国的各地戒严几乎持续了一整个冬天,直到正月末,季显容陆续收到各道府来报,几支军队相互确认下辖的城县镇乡已全部肃清完毕,各地留存的男民全部迁到了山南道北部、江南道南部和岭南道西部三处供配区域,季显容才下诏令宣布二月初一日解除全国戒严。
各地解除戒严后,季显容给民众留出了半个月放松和亲友间走动问候的时间,在推迟到二月十五日的开年大朝会上正式报国丧,称圣上于戒严期间因病崩逝,所以在宫内举行完大殓合棺后才公布消息,随后她又请宫人当众宣读了遗诏。
遗诏内容自然是传位于太子,这在众臣看来毫无悬念,季显容在依例接诏后,先是宣布了她与内阁共同为母皇择定的谥号,是为“睿哲圣皇帝”。
而后在原本应该宣布新朝年号的时候,她却当着满朝文武表示要将皇权帝制终结在她手中,逐步以众议形式还政与民,并颁布了一份《更始定宪诏》。
季显容想起母皇临终前说“唯有换代方能彻底变革”,她咽下喉间的酸楚,从殿中龙椅上站起身,踱着步,对立在阶下的众人说道:
“诸卿,母皇遗诏命我继大统,我不敢回绝,然我纵观史册,古今一家一姓独占天下之朝,每每治乱反复,苦的终究是黎民,令我思之痛心,故今日特发此诏,让旧世帝制终结于此,再与诸卿万民共立新法宪章,此举非我背弃母皇,实为完她未竟之志,为天下新开万世太平。”
第283章 且尽一尊
季显容的声音在大殿前的广场上回荡着。
妊婋和伏兆这日也受邀来参加昭国的开年大朝会,正站在殿外广场上看着前面的季显容。
与她们一同站在广场上的众臣,听完季显容这番话后神色各异,有些曾与东宫协同办过差的人,了解季显容的为人,听了今日此言并不意外,而其余大部分朝臣这一年来见季显容监国理政得心应手,虽然心底里对改制还有些不安,但面上也都抱着几分期待。
当然还有少数人似乎并不认同此番改制,只是不敢表露得太过明显,但从举止神态中仍可窥探一二。
妊婋在季显容说完这番话后,转头看向广场上的文武朝臣,她此刻站在广场队伍左翼最前方,就在几位阁臣旁边,一转头即可扫见大部分朝臣,见她们当中对改制不认同者,多数是季氏宗亲,还有些看服饰着装应该是侯爵贵胄或者开国功臣,不乏旧日帝制的拥护者。
此前季无殃对这个情形也有所预料,在朝中局势稳定后的那几年里,她一直在逐步削减包括宗室在内的爵位和封地田土世袭待遇,到了季显容受命监国时,朝中渐渐有了重才干而轻家世的风气,加上前两年男民闹乱后,季无殃趁机革去了一批重视恩荫的旧派朝臣,后面提拔上来的年轻官员里,有不少是季显容的坚定支持者,而与此同时,季氏宗亲和侯爵功勋们的权势和声量也在连年减弱。
经过前面几年的铺垫,如今的昭国朝局对季显容是颇为有利的,所以她才能在宣告国丧后立刻表示要终止帝制,而不必先登基稳住局面再发诏退位。
在说完决意终结帝制的那番话后,季显容又宣布将在朝中设立议政院以取代旧日内阁,首批进入议政院的名单里,除了季显容本人外,还有几位阁臣和各部尚书,以及各军统帅和各道府的绥靖使。
这天大朝会前,季显容以冬日戒严期间的公务述职为由,将各军统帅和各道府绥靖使都召到了建康。
这些人在她宣布完相继走到殿前,从季显容手里接过了她事先预备好的议政印绶。
由于这日的宣告只是昭国改制的开端,新设立的议政院仍然需要一位主持大局的议长,毫无疑问将由季显容亲自担任,同时她还是昭国水师三军督帅,并统领建康禁卫嫖姚军、江南军、山南军和岭南军各军督帅,所以在议政院的名单中,她还有一个七军总元帅的头衔。
虽然季显容没有依母皇的遗诏继位称帝,但因有这份遗诏在手,她此刻仍是昭国实际上的元首,也让她得以全权推动后续各地的改制布局。
朝中众人这日又见有燕宸两国元首连同使团一起前来参加大朝会,显然是代表了燕宸两国对于季显容和昭国改制的支持态度,眼前这个情形,让大家对改制后的周边局势也少了许多担忧。
接下来季显容又颁布了朝中各部的改制细则与时间计划,最后明确了圣皇帝丧仪的各项安排。
圣皇帝的棺椁在大殓合棺礼后,一直被奉在建康宫正中间的坤元殿停灵,这日报完国丧后,从明日起百官可陆续进宫吊唁,到三月初一日启奠并奉移入皇陵。
对于身后事的安排,季无殃也在临终前留下诏令,称“各地吏臣,三日释服,不禁民间饮酒食肉及日常庆典,各军将士于营中设位遥祭即可,不必过于悲恸而废业辍耕”。
听完圣皇帝这份最后的诏令,殿前众臣中响起一片啜泣之声。
尽管朝中并未颁布任何强令民众服丧悼念的诏令,但这日朝会之后的建康城中,还是有不少坊间民房上挂起了白幡,庭中也摆上了香案,皆朝着建康宫的方向遥祭先皇。
二月廿八这日,燕、宸、黔和南海四方邻国使团皆已陆续抵达建康,一则为季无殃吊唁,并参加随后的启奠奉移,二则为递送国书对季显容表示慰问与支持。
到三月初一日启奠,众臣和各国使团一同进宫,进行最后的祭奠仪式前,她们分坐在几间殿内等候吉时,这时有宫人在每间殿的长案上摆放了几个铺着红绒布的托盘,请众人各凭心意献奠,这些托盘内的物品,将会随圣皇帝一同进入墓室陪葬。
这日跟妊婋和伏兆一同坐在殿内的,都是各国使团,大家先后起身在托盘内放了些数珠、折扇、书画等物以示悼念,伏兆坐在殿中看着众人献奠,她又回想起自己冬日在建康宫的这几个月里,看的那些季无殃留给她作为旧日凭证的书信,里面有懿德太后命人拟旨赐死皇后贵妃姊妹二人的宫笺,还有伏起写给季无殃的书信,内中再三请她相信自己一定会为她劝阻太后,除了这些书信外,还有寄云堂的画像以及季无殃生前收藏的几件伏起的旧物,是她二人决裂前彼此相赠的一些年节贺礼,全部都送给了伏兆作为留念。
伏兆垂眸回想了片刻,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起身走到那红绒托盘前,轻轻放到了里面。
这玉佩也是她母亲的一件旧物,对于季无殃与她母亲的恩怨纠葛,她想了这些时日,只觉得许多事,非亲历者实在难以评判,她看着那枚玉佩,想到逝者已逝,所有恩怨也该随之一起葬了。
“你们之间的事,到了地下自家解决吧,我就不掺和了。”她这样想着,转身走回了座位上。
妊婋看到伏兆往那托盘里放了一枚玉佩后走回来在她旁边又坐了下来,遂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当日季无殃跟她们说完那些往事后,也派宫官将宫中收藏的妊辞的墨宝送还给了妊婋,里面还包含妊辞和伏起的几封往来书信,也提到了劝说懿德太后的事,妊辞对伏起说自己劝说两回未果,见老太后心意坚决,恐怕难以转圜,还请伏起另想法子从中调停。
妊婋收下那些书信文册细看了数日,只为当初的宫廷争斗叹息了一回,却也没在这日的献奠中做任何表示。
不久后,启奠吉时已到,她们与各国使团和昭国众臣参加完最后的祭奠仪式,目送季显容与何去非等人带着长长的队伍送圣皇帝的梓宫出城安葬去了。
各国使团则在队伍后面依次离宫,回到各自下榻的大使府或馆驿。
在往大使府走回的路上,妊婋见到城中有许多民众自发换上了素服,成群结队地跟随季显容的队伍一起出城,要去送圣皇帝最后一程。
自从季显容在二月十五的朝会上正式报国丧,妊婋和伏兆也从建康宫回到了燕宸大使府,这些时日她们经常往来大使府和宫中,途中经过坊间市井时,能明显感受到民众对于圣皇帝驾崩的哀恸之情。
从旧朝亲王遥领陪都建康,到季无殃回来临朝摄政,再到她登基改国号,这前后将近二十年时间,江南各地民众明显体会到了世情转变带来的许多切实好处,是以仍对圣皇帝充满感念。
与此同时,季显容因这些年时常代母皇到昭国各地走访视察,在民众心中的份量也不轻,二月十五日开年朝会上宣布改制的事,这几天也已经陆续张贴在坊间布告墙上了,季显容更是因此获得了大量民众的赞佩与拥戴。
妊婋和伏兆这次在建康留住数月,虽然大部分时间都因戒严令被关在建康宫里,但也仍然能从许多方面了解到昭国的情况。
对于接下来她们燕宸两国在昭国改制期间,应当予以哪些配合及协助,她们还需要尽快回洛京和长安跟上元府和九霄阁确定。
第二日午后,季显容等人从城外送葬回来,歇了一晚后,转天见妊婋和伏兆前来告辞,季显容也想着还要从燕宸两国将冬日里被逮捕的逃民引渡回来,同时也要跟她们两国洽谈后续的协作事宜,于是没有虚留她们,只说要确定使团人选,过些日子跟她们一起出发。
除了燕宸两国外,这次前来吊唁的黔南和南海国使团也将在近日归国,季显容也派了使团跟她们一起前去答谢致意。
十日后,江南春景正盛,天气也日渐和暖了,季显容确定好了前往燕、宸、黔和南海国的四支使团人选,先后送了她们几个队伍离开建康城。
妊婋这日骑在马上,行于鸟语花香的江南乡野官道上,想她们去年冬日里来,原以为有一个月必能回去,却不料这一走就是近半年过去了。
她们一行人快马行到淮南口岸,在这边登船回到淮北渡口,在那边驿站里取了马,又是连日向北赶路,终于在春景中回到了洛京城外。
这天抵达城外短亭时,妊婋大老远瞧见了一个熟悉的青衣身影,果然行到近前见到千光照笑意吟吟地站在短亭外迎接她们。
“此一去半年方还,必定有不少故事,大家这两天也都陆续回城了,只等你二人回来,咱们上元府就又齐全了。”
第284章 万物乘春
妊婋和伏兆一行人跟千光照一起进了城,路上先听她讲了燕宸各地的最新情况。
在她二人去建康的这半年里,燕宸两国一切如常,春日里原本许诺要支援襄州的药材和医师团,上个月已从云梦泽的西北两侧互通商道往楚地去了,一则为协助当地民众治疗蚊疫遗症,二则追溯疫病源头以避免今年夏季再度爆发。
说完这些事后,千光照也提起了今年的春耕进展,说上元府众人这两日才从各地忙完陆续回来,有几人也是今日才进城,都在忙着收拾屋子,所以才没跟她一起出城来迎。
她们一路闲话着回到了晏安坊大院,妊婋推开房门,屋里还是她离开前的样子,她把行李放到外间大桌上,从包袱里取出祖母的文册,放到书架上摆好,又取下旁边兵器架上的防尘布,摸了摸数月未见的坤乾钺,才转身往里面兰室走去洗漱。
不多时她洗完澡换上一身清爽春衣,走回外间时听到有人在屋外说话,她走过去打开门,果然见圣人屠和厉媗还有杜婼几个人站在院里,听到她这边的开门声,都转头往这边看过来,妊婋也笑着朝她们招了招手,喊她们进屋来看自己从建康带回来的东西。
她们走进她屋里,瞧她从带回来的箱子里翻出了些五颜六色的江南玛瑙石,说是回来路上看到有学子结伴在江边捡石做文玩,她看着有趣,也捡了不少,说完她又掏出些竹雕小件和折扇,让她们各自挑了喜欢的收下。
圣人屠见状也笑着从身后拿出了她给妊婋新做的鞋子,说方才她们正是来给她补送生辰礼的,这时厉媗和杜婼也拿出了她们从鲁东给她带回来的几样新制奇巧日用小件,说是春日里踏看麦田,又顺道参观了几处工坊,当了几天学徒,这些都是她们自家学着做的,有可以自行翻页的月历台,还有便携的时辰表,以及新研制的经期用物。
妊婋把每样都细细看过,称赞一回道谢收下了,几人在屋里热热闹闹说了一会儿话,才一起抱着箱子里那些玛瑙石和竹雕件,往敞厅里带给其她人。
伏兆此刻也已换了身衣服,正跟千光照和花豹子等人在敞厅里说话,众人面前也散放着许多大家从各地带回来的东西。
这次她们使团从建康回来,还带了季显容送的国礼和特产,大家在敞厅里烹了江南的新茶,打开几样蜜饯茶点,围坐下来,跟妊婋和伏兆问起了她们在建康的事。
这半年里,她们也曾寄过几次信回来,但是书信篇幅有限,内容都比较简略,所以对于季皇崩逝的前后经过和前尘往事,大家还是十分好奇。
这事却是说来话长,妊婋想了想,并没先开口,而是转头看了伏兆一眼。
一定要说的话,必然绕不开旧朝皇室那些恩怨和秘辛,她不确定伏兆愿不愿意公开谈论此事。
伏兆见她朝自己这边看过来,明白她的顾虑,于是坦然说道:“她们是她们,我是我,反正都是过去的事了,没什么不能说的。”
妊婋点点头,这才把她们在建康这半年来的经历跟众人细述了一遍。
大家听完都不免叹息一回,感慨说这些恩怨如今已随故人去了,既没有传至下一代人冤冤相报,也没有因此在中原各地酿成大范围的战乱灾祸,可以说是随着旧世帝制一同安稳落幕了。
这日晚间,众人在晏安坊大院的敞厅里,品尝着妊婋她们从建康带回来的春板鸭和梅子酒,借由昭国改制一事,又聊了聊中原各地的近况,直至二更方散。
时节已近暮春,上元府众人才忙完春耕巡田和学馆工坊诸事,接下来又有与各地互通的物产车马调配等要务,因此也没能给妊婋和伏兆留出几天休整的时间,在她们回到洛京后的第二日,大家就聚在上元府议事厅里开始讨论夏季来临前的各项安排,等议完事,众人就又要各自出城忙碌,伏兆也得回长安去了。
这天一早,妊婋打着哈欠走进议事厅里,从千光照手中接过了一杯浓茶。
在她落座后不久,其她人也陆陆续续走进屋子,随意找地方坐了下来。
她们这天的主要议题,是关于各地的物产调配。
随着这几年燕宸两国民众彼此往来走动增多,不同地方的人口数量也会在不同季节里发生明显变动,比如夏日里人们多往燕北河东等地避暑,冬日里则多有从营州妫州等地往鲁东或淮南来过冬的,因此相应季节的各地粮仓布仓等储备都要提前做好安排。
从前她们人少且走动不那么频繁的时候,城乡之间各季节的物产调配都有个大致固定的数目,然而随着人口流动,这些安排也变得越来越复杂,众人花了小半日时间议定完今年夏季的调度细则后,花豹子又提起了拆城墙的事。
拆城墙这件事其实已经提了有两三年了,虽然如今她们州城内外新造房屋在设施上没什么分别,大家平日里进出走动也未受限,但沿用着旧朝遗留下来的城门仍然有诸多不便,毕竟过去的城门为了抵御外敌,修得都不算很宽敞,但凡大些的运粮车进出一趟,都需两侧行人避让,实在有些不便。
而且多了这一层城墙,也让城池内外民众平日里住着多有隔阂,如今城内主要是学堂研馆和各式各样的工坊,乡间则都是大片田土,县镇在这二者之间,也有小片田地和学堂工坊。
两年前鲜婞和陆娀曾经画过一张设想草图,拓宽现有城门,只保留部分城墙,然后在城池外围扩建一圈新坊,让过去的城镇县乡做进一步融合,并增设粮仓和菜棚分布,以缩短各地物产调度的运送路程。
这是一项重大决定,上元府众人对此颇为谨慎,只因燕国各地虽说是平靖了,但前两年中原局势并不算十分稳定,她们心底里仍未排除存在外敌入侵的可能,所以对于拆城墙这件事一直没有下定决心。
花豹子是最早提出要拆城墙的,她认为城墙带来的阻碍比保护要多,而且眼看昭国也开始改制了,那边的男民管制起来后,她们原本对于外敌的担心也可以减轻一些,加上如今自家的雷击防护设施也有所精进,那么是时候将拆城墙并做进一步城乡融合改造的事再提一提了。
大家为这事合计了一回,决定先选一个腹地城池作为改造试点,她们对着地图选来选去,最后把目光停在了幽州。
幽州城对于燕国的意义不言而喻,若是她们在这里成功进行了新城的融合改造,那么随后各地的跟进事宜也将会更加顺畅。
因她们方才在研究从哪里着手做新城改造,千光照把墙上的坤舆图取下来放在了众人中间,妊婋看着面前的中原山川和国界线,耳中听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来日如何改造新城区。
议了半晌后,厉媗见坐在她旁边的妊婋一直没说话,遂拿肩膀撞了她一下:“改造新城的事,你怎么看呢?”
听她这样问,其她人也朝这边看了过来,只见妊婋摸着下巴想了想,说道:“城乡界限是势必要消除的,只是我想着,与此同时的中原国界,也该适当消除一些,确保四方真正长久平靖。”
她说这话时,朝着燕宸两国在黄河的国界指了一下,因为她们两国如今的特殊关系,此刻坤舆图中燕宸国界标注的是虚界,跟她们与昭国和北疆的实线国界是不一样的。
燕宸现在几乎已实现了双向撤边,只在几处互通关口设了登记民众往来的办事府,驻扎的边军也主要是为了配合查验往来游人的身份文书。
众人听妊婋这话,知道她的意思是希望把她们这种邦国共生的方式,拓展到周边各国去,那样大家就可以制定一套最基本的共识法典,以此确保中原和周边不会在新世代里重蹈旧日母系部族的覆辙。
随后妊婋又提出她过两日想先往北疆看看,从漠北往东边肃真部,再回燕北转海路去趟南海,接着从南海新建成的交趾湾上岸到黔滇访问,最后再从宸国回来,这样周游一圈,看看各地近况,也好为来日的中原邦国共建跟各方元首谈一谈。
如今各国都在限制男民,但法度轻重仍存在差异,妊婋提出的四方共建确实也是大势所趋,这时萧娍说她过两日也要跟素罗刹一起去漠北视察互市府和交邻孕育院的近况,正好与妊婋同行。
随后花豹子和鲜婞定了在她们之后离城,回幽州研究新城改造的事,其她人也凭往日经验和关心的领域,各自揽了学馆或工坊或各地道路桥梁监造等要务。
确定完接下来的各项安排后,上元府众人第二天就开始忙着打点行装了,伏兆最先告辞众人,同两位宸国使者一起回长安去了。
伏兆离开后又过了一日,妊婋和萧娍还有素罗刹三人也策马出了洛京城往北行来。
第285章 缇骑星流
“这时节去草原是最好的!等咱们到了,草也都绿了,一眼望不到头的辽阔壮丽。”萧娍跃下马来,满脸兴奋地跟妊婋说道。
她们从洛京策马出来,一路向北,走河东道往她们燕国跟漠北接壤的云州赶来,这天她们行至半路代州,在代州城外一间驿站停下来歇宿时,妊婋算了算接下来的路程,等到漠北差不多就该入夏了,于是她跟萧娍和素罗刹问起了那边草原上的夏日景象。
萧娍是常往漠北去的,因她出身的营州山村内多是契丹后裔,她的祖上也是契丹人,方言跟肃真部和漠北各部语言有许多相通之处,后来为了跟漠北众部结盟,以稳定燕国北方局面,她又学了当地主要通用的两个部族语,这些年上元府跟漠北的洽谈也主要都是她在牵头负责。
素罗刹这时也拴好了马,跟她两个一起往驿站大堂走来,边走边说:“到时候野韭花漫山遍野,采些捣碎做酱,拿来蘸羊肉,那滋味才叫好呢,我每天吃半只。”
这几年常跟萧娍一起往漠北访问洽谈的,除了东方婙外就是素罗刹了,她们与漠北众部初结盟时,素罗刹代表燕国参加了首次会盟骑射盛典,连续在三项射艺上夺了魁,让漠北众人惊艳了一把,都问:“你们上元府都是这种实力吗?”
素罗刹当时耸耸肩说:“反正我不是最厉害的。”
这话她倒也是诚心说的,因为有一项悬挂射环没能夺魁,她回洛京时还说要是换了花豹子去,必定能夺五项魁首,后来有一年花豹子也到漠北出访了两个月,参加了那一年的骑射盛典,真个给燕国拿回了五项魁首。
而萧娍从前在山村里靠采药草和打猎为生,射艺虽不及花豹子和素罗刹,但也是个好手,每年赶上骑射盛典时,都能拿不少彩头,因此漠北众部都说,燕国上元府里的人,个个骑射俱佳。
想到这里,妊婋在驿站大堂上坐下来擦了把汗:“今年咱们去的这时节,也有骑射盛典吗?”
“往年都是秋天。”萧娍跟这边驿站里的管事要了三间房,又到旁边拎了个茶壶来,坐到了妊婋对面,“你要是想呆到那个时候再走也可以。”
妊婋接过茶壶,在素罗刹取来的三只茶盏里依次倒上茶,咧嘴笑道:“秋天我就得往肃真部去了,赶不及在今年的骑射盛典上给咱上元府丢大脸了。”
萧娍和素罗刹转头相视一笑,又给她讲起了漠北那边近两年的情况。
当年突厥国政变分裂,她们幽燕军跟铁女寺军还有肃真部联手平定北疆,随后各自扶植起了几个母系部族,那几个部族在她们燕宸两国和肃真部大军的共同见证下,于旧日东突厥中部答尔罕建立了漠北众部联盟中心。
但是这些年漠北各部并非一向平靖,众部联盟也在几年前出过一场变动,联盟中心的共帐议庭内,也从最初建立时的七部变成了如今的五部联盟,消失的那两个部族和她们的草场地盘,在那次变动中被瓜分吞并了。
漠北发生变动那年,妊婋正好在外出使,回来后对此事的前后经过多少听说了一些,但内中许多细节还是今天头一次听萧娍和素罗刹说起。
那件事发生在滇南的引坎孕育法传入漠北之后,众部在共帐议庭中提出要将各部男民集中起来用以供配,但有两个部族首领坚决反对,认为此举是在削弱各部劳力,遂因此起了一场不小的冲突,不久后竟发展成了区域之战。
当年驻边的铁女寺军和幽燕军听闻漠北生变,都在第一时间前往介入,萧娍和素罗刹亲自越境到漠北去劝和,同时东侧肃真部的边军也再次开到了答尔罕。
当她们赶到的时候,那两个拒绝交出男民的部族首领已被杀,部族中的男民全部遭屠,参战者半数被杀半数被俘,草场和牧畜也被相邻的三部迅速瓜分占领。
彼时还有两个持中立意见的部族认为这事原本还应该再谈谈,但先动手的那三个部族因意见不合就起兵斩杀对方首领,破坏了大家当初缔盟时的约定,因此场面一度闹得很僵,甚至险些分裂。
萧娍和素罗刹跟宸国及肃真部一众使者为此事调停多日,随后几个部族重新推举了首领,以达成新的共识,决定与肃真部在答尔罕的东北边合力建成北疆供配中心,又在燕宸和肃真部三方共同见证下,重新划定了各部的疆域和物产,这桩风波才算是有惊无险地度过了。
她们这次出使漠北,正是要直奔答尔罕,漠北各部首领收到燕国国书后,也都往这边赶来了。
妊婋又听她两个细细介绍了如今这五部青年首领的情况,等她们从代州继续往北来到云州后,又在这边的驿站里议定了来日的会谈策略。
云州作为燕国的北方门户,也有一片不小的草场,暮春时起就变得绿意盎然。
妊婋三人在这边的幽燕军驻边营地住了数日,正好赶上每年春夏她们与漠北互通物产,上元府通常在初春开始调集运往漠北的粮食布匹和海盐等物,等她们到这里时,燕国的物产已经运走两批了,而漠北的大量皮革兽筋兽骨和各式草原药材也在前几日抵达云州边关,边防大营众人正在依次进行查验接收。
妊婋她们也在边关驿道上跟众人一起为两地物产的交接事宜忙活了几天,才同答尔罕那边一早前来迎接的使者队伍进入漠北地界。
答尔罕距离云州边关是三日马程,比她们从洛京来云州还要近一些,出了边关的这一路上都是平坦草原,一行人纵马驰骋起来分外畅快。
三日后,她们来到来答尔罕的共帐议庭附近,只见前方不远处有一片连绵的帐群,由许多大大小小的圆形穹庐帷帐组成,帐外和四周围栏上方飘着许多彩色丝带旗帜。
随着她们一点点靠近,妊婋瞧见那边有许多人在帐群一里开外驻马等候,中间五人身上皆穿着棉麻斜领夏袍或大开襟坎肩,腰间挂着弯刀和狼牙骨牌,下身是长裤和及膝皮靴,有人头上绑着蛇皮发带,有人手臂上系着五彩绳结,其中两人肩头立着海东青,另外还有一只海东青方才往她们队伍上方盘旋了两圈,此刻又回到了那边,被驻马在中间的那人伸出手臂接住了。
萧娍瞧见这一幕,转头对妊婋笑道:“往常我来时,就没这样齐齐来迎的排场,想是听说有新朋友,才这样郑重。”
听她这话的意思,显然那边驻马迎接的正是如今漠北五部联盟的首领。
不多时两边人马靠近,那边五人也催马往她们这边又迎了几步,萧娍见状熟络地挥手跟她们打了个招呼,随即向她们介绍了旁边的妊婋。
她们来的路上,妊婋也跟萧娍学了两句漠北话,未及开口时,却见那边正中间骑马的首领先拱手朝她笑着说了一句中原话:“久仰婋帅大名,快请进帐。”
在迎接她们往帐群走的路上,那几个首领跟她们说各部使团这次都来了不少人,最先跟妊婋打招呼的那位首领一直坚持在用中原话给她们介绍共帐议庭内的情况,虽然话中词句不算太流利,口音也有些浓重,但萧娍还是不时见缝插针地在旁边赞她比先时说得愈发好了,听得那首领神色得意,笑说这次会谈她已不用请译鞮了。
众人说说笑笑进到帐群围栏内下了马,几位首领请她们进到一间大帐内坐下吃茶,问她们一路行来是否顺利,又问候上元府其她人可好。
大家闲话了几句后,萧娍将国书取出来递给几位首领看了,简单说了说此次出使的会谈议题和时间安排。
这些事其实早在她们来之前就已经在出访国书中列过了,今日见了面不过是再次确认一番。
对于妊婋此来最重要的那项“四方共建”的议题,她们都十分感兴趣,前阵子听说昭国如今也已开始改制,遂又问了问那边的具体进展。
大昭季皇驾崩一事,她们也得到消息了,前不久送了吊唁国书慰问季显容,并预备秋日里安排使团出访建康。
妊婋见问,也把建康那边的情况给她们讲了讲,昭国这次改制会先从官场和学堂两方面同时入手,逐步取缔门阀,废除尊卑跪礼,并引入燕国学说,与自家余烬会学派全面重整各地教案,彻底去除残余的旧世儒家典籍。
那几位首领听到这里点点头,皆道旧世遗孽不是一朝一夕便可尽消的,想必季显容还得花上不少功夫,顺着这话,她们又提起自家这些年来转变部族习俗同样遇到不少坎坷与风波,到如今总算是有所成效,这几年漠北众部学者团一直在参与灵极真人对于《归藏易》和楚墓铭文的研究解读,各部学堂里也兴起了自家新学说,其中有不少正是从燕国嫄学演变而来的。
提起“四方共建”,几位首领想到要是能像燕宸两国那样逐步融合,来日她们也可以共同参与南边的建设,遂问这“共建”是否指与燕宸两国的共建,妊婋笑道:“与我们只是开端,来日还要请昭国和黔滇及南海国都加入进来。”——
作者有话说:太累了,需要休整一段时间,明天挂请假条。
第286章 牧野致功
几位首领转头相互看了一眼,这个设想听上去颇为宏大,又看妊婋信心十足的样子,于是都问其她几国是否也有此意向。
她们的地盘虽然远离中原,但作为中原的北方屏障,地位不可谓不重,此前燕宸两国在那场首领风波和议庭席位变动后,也曾提过要派驻兵马与漠北共同防御外敌,但是各部当时还有些顾虑,因此没有同意。
如今漠北境况再度平稳下来,各部在与燕宸两国的频繁往来中吸收了不少新兴理念,并在几年前相继改制取缔了钱法,几位首领也开始考虑在制度方面继续向南融合。
妊婋看她们对“四方共建”的情况有些好奇,决定稍稍吊下她们的胃口,再侧面了解一下她们的真实想法,于是只笑说这次她带了倡议文书来,里面内容颇多,一时也道不尽,待过两日正式会谈上细说不迟。
几位首领见状也笑道:“远客才到,总要先吃了国宴,再谈国事。”
她们到答尔罕这天是午后,在大帐里谈了这一会儿话,见天色还早,几位首领先送她们到提前为燕国使团预留的帐群内稍事歇息,直到黄昏时分,才有人来到帐外请她们入席。
妊婋这日来时瞧见了这片帐群营地正中间的圆顶大帐,又听萧娍说那帐顶上立的星标就是漠北共帐议庭的标志,她原以为这日国宴也会在正中大帐内举行,然而走着走着却发现前来请她们入席的人带她们绕过了那座正中大帐,往后头走来。
从大帐侧边绕过来,见后面是一处开阔草地,四周围了一圈坐席,正中点着篝火,已有不少肉在篝火边烤上了,旁边还支着几口大锅炖煮着羊排,散发出阵阵香气,原来今晚的国宴安排在户外。
几位首领都已到了,还有各部使者数人,热络地请她们入席,因妊婋是初次来,最早跟她打招呼的那位苍狼部首领笑着请她一会儿坐到自己身边,又解释说没有给她们燕国使团安排固定坐席,这里宴席上大家一向混坐,不分彼此。
入席前,她先请妊婋到长桌上选饮品,妊婋看那桌上摆着好些不同样式的小银壶,旁边有另一位首领用略显生疏的中原话给她一样样介绍起来,除了各式酒品外,还有酸枣汁和沙棘汁,都拿小杯倒出来给她品尝,妊婋好奇地每样闻了闻,又尝了几样,她平素不大好酒,最后选了一小壶沙棘汁。
这时素罗刹走到长桌边拿走了一小壶粟酒,萧娍则选了蜜酒,与各部众人随意落座。
席间妊婋听各部首领和使者讲了讲她们族中的传说和部族地盘迁移发家的历程,几位首领也跟妊婋问起了她往南边各国出使的见闻,等到吃得差不多了,有几人离席去取乐器,不多时回来唱曲作乐,说改编了几支燕国曲调,换上了她们的词,果然听起来另有一番草原风情,妊婋也跟着学了几句北语唱词,听完词句含义觉得颇有诗意,又笑说:“我想起南国有位朋友最爱自家编唱词,来日一定邀她来草原听一听,或许还能与你们编些新曲。”
这日晚间大家一直热闹到将近子夜,第二天至午错方起,又休整了一日,到第三天上午才一同来到共帐议庭内洽谈国事。
这次妊婋带着“四方共建”的倡议来到漠北,其实并不是为了签什么具体的协约,也不准备进行什么严肃谈判,因此整个会谈氛围还是比较轻松的。
她们先就倡议文书开头提到的双方法度聊了聊,因为这是共建过程中最有可能产生摩擦和争议的部分。
受燕宸两国和肃真部的影响,漠北如今的法度算是集各家之所长,其中民法和军法取自燕国,商法和行政令参考了宸国,仪制和礼法又融合了肃真部的风俗,唯有刑法是她们议庭在五部重组后共同确立的,在刑罚方面比一向严苛的宸国还要更甚一层。
几位首领此前听说,燕宸两国近年来在法度上也在持续向彼此靠拢,其中民法、商法和军法都有大量相通细则,看起来往后有可能完全贯通,然而她们的担忧亦在于此,因为她们并不愿为了迎合燕宸两国的法度而在刑罚方面做出让步。
苍狼部首领月里丹烈跟其她几人对视一眼,悠悠说道:“贵国的法规律令一向颇为温和,我想是有多年前肃清了男民的缘故,这方面我们两地情况多有不同,在我们这里,别的都好说,但严刑是必不会废的。”
她说这番话时神色坦诚,算是先把漠北众部的底线给妊婋等人明确了下来。
她话语中提到燕国法度温和,妊婋也不是第一次听到了,此前漠北使团到访洛京时,也就两地的法度差异做过一些深入探讨。
漠北众部在当年联手剿灭完突厥人后,留下了大量带女童的年轻女人,分到各部中充实劳力,为了防止出现残余势力反扑,内部律法从那时起就对叛徒的处置极为严苛。
后来又因为那场部族首领变动,她们在共帐议庭内修订了新的缔盟律令,将庇护男民的各项行为也一并归入了叛徒之列。
几年前,《归藏易》和楚巫铭文的内容传到漠北,她们在议庭内做了一场反思,随后陆续取消了前突厥女子的仆役制,但同时也对供配中心和孕育院可能出现叛徒的防范与惩处更进了一层。
当时漠北已与燕国洽谈共建了交邻孕育院,相关律令的新增修订也会覆盖到前往漠北生子的燕国民众身上,为此她们两边又谈了好几回,那时候漠北使团详细了解过燕国法度后,就曾表示她们对于那些父夫兄男被杀的旧朝遗民,处置方式未免太过温和了,并含蓄地提醒她们在交邻孕育院规模提升后,要在国内做进一步的加强防范。
上元府当时也没有回避这个话题,直言她们当年建国初期对于旧朝遗民确实是以劝化为主,除了那些激烈抵抗甚至袭击她们的人被处决外,余者皆不同程度地被编入了各地城乡重建的繁重事务当中,里面也包括那些对所谓“家破人亡”感到万分哀痛者,她们之中有不少人过去曾视父夫兄男为“主心骨”,而在被抽了主心骨后,许多缺乏主见之人因哀痛变得麻木,在上元府众人看来攻击力和头脑都十分有限,因此只让她们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以日常劳作渐渐融入她们新立的邦国。
上元府对漠北使团表示,当年她们在洛京建国时,朝廷尚未覆灭,仍在江南苟延残喘,她们不能在外敌未灭之时先在内部做进一步清剿,那时候她们的当务之急,是要尽可能凝聚一切可以凝聚的力量,增强国力以应对朝廷北伐。
因为各地还有大量田土需要人耕种,大量房屋需要人重建,大量道路需要人铺设,在人口本身有限的情况下,她们不能为了追求观念上的纯粹而削弱自身,所以她们只对不同背景的遗民做了相应记录,用于限制部分人参与地方议政的资格,与此同时大量发布重建任务,让她们没有闲暇陷入悲伤。
后来随着新兴学说的传播,许多过去曾经寻死觅活的人们,这些年来也渐渐有所醒悟,观念上亦有明显转变。
考虑到两边国情不同,漠北使团听说后表示可以理解,但仍然坚持要求交邻孕育院内的一切律令都由漠北来定,不同意对燕国民众开放任何豁免条例。
上元府众人就此事议了两回,鉴于交邻孕育院虽是两地共建,但毕竟还是在人家的地盘上,于是同意与漠北民众在律法上等量齐观,而后又向前往漠北生子的民众再三强调遵守漠北律令,尤其当存在要求瞒报生男或阻止男儿被带走等行为时,可能会被漠北当局强制扣留并视情形处以重罚,若情况属实,上元府将不会提供引渡交涉与保护。
月里丹烈在四方共建这个大议题下率先提到律法问题,显然是不希望在这方面向她们认为相对温和的燕国律法靠拢。
对于漠北可能会有的顾虑,妊婋出来前也跟上元府众人议过了,在听完月里丹烈这话后,她将身子往前倾了一点,两边手肘撑在桌上,双手松松交握在胸前,从容说道:“各地情形此一时彼一时,律法自然也得跟着做些调整,如今昭国都已经开始改制了,我们从前对于男朝卷土重来的担忧消了一大块,眼看来日各国民众走动会变得更加频繁,我们燕国也不似从前那样严密封闭了,总会有人出于各种原因接触到其她国度的供配院和孕育院,为此我们上元府也认真考虑过了,在四方共建的大趋势下,我们燕国,还有我后面将要走访游说的南海国和黔滇等国以及宸昭两国,往后在处置叛徒的相关律法上,都要向漠北看齐。”——
作者有话说:回来了,后面每天下午六点更新两章,直至300章完结。
第287章 北海澄辉
妊婋说这番话的同时,眼睛在对面五位首领身上扫了两圈,当她说完最后两个字,目光又落回月里丹烈身上,见她方才还有些紧绷的身姿登时放松了许多,连带着眼角眉梢都露出了些许笑意。
这些年来,由于军事和学说以及民间技艺等多方面的差异,漠北各部一直处于被燕国帮扶和努力迎合追赶的状态,而今日能从妊婋口中听到燕国在共建议题下准备说服其她诸国一起在刑法律令方面向漠北靠拢,这样的高度认可让她们在欣喜之余也不免有些感动。
不过妊婋很快又说这目前还只是她们上元府的意向,后面还得跟那几国详细洽谈,若来日能成,她们会在各国的中心地带举行一次会晤,到时候还要邀请她们出两三位代表首领前去详谈。
这几位部族首领这些年也不都是只在漠北,月里丹烈就曾亲自出访过长安和肃真部舒兰赫,原本今年秋天她还打算与使团一起去洛京和建康看看,却不料妊婋先来了,此刻见妊婋邀请,她立即笑道:“好,到时候我是一定会去的。”
随后妊婋又向她们完整描述了一下四方共建的具体设想,几位首领也各自提了些建议,由于目前还是倡议阶段,尚未涉及签订协约,因此大家只是随想随说地畅聊起来,直到会谈结束前,萧娍把众人所谈的内容列了一张纪要,与漠北使者所记的内容跟大家一起核对了一遍,才陆续起身离帐。
妊婋她们在答尔罕的议庭帐群内一连住了七日,参加了一场圆月夏祭庆典,参观了答尔罕周边的草场和牧区,还在贯穿答尔罕的圣河内体验了一回草原的夏日沐浴。
七日后,她们又跟几位首领一起离开了答尔罕,往东北边来参观漠北的供配中心。
漠北供配中心的情况,妊婋此前有所耳闻,也知道她们这几年对此地的内外监管一直在加强,果然在距离供配中心还有十里地远时,就瞧见了最外层的哨所,这里的巡防将士见五位首领齐齐到此,还是依例询问了妊婋等人的身份和参观目的,做完详细记录才放行。
进入外围哨所后,每隔三里还有内层哨所,直到抵达被包围在冰湖和山脉之间的供配中心。
这里北面临湖东南环山,仅有西面可以出入,因此不需要太多哨所,即可做到严密设防。
妊婋看着面前环绕的山脉,在这盛夏时节山顶依然覆盖着冰雪,月里丹烈拿着马鞭往北指了一下,给她们介绍道:“那就是我们的北海,虽然是湖,却和大海一样广阔,我们这里轮值巡防的将士们都说这湖景总也看不腻,尽管日常监管取配有些辛苦,但能不时往湖边散散心,也是极为解乏的。”
说话间她们已过了两道查验关卡,一路跟随几位首领往里走来,这边的将士们似乎也习惯了这几位首领的突然视察,只是她们五人一起过来还是比较少见的,加上还带了几位燕国客人,因此都不住地好奇打量着妊婋几人。
月里丹烈是几位首领里中原话说得最好的,加上她本身也比较健谈,于是这一路都在妊婋几人身边给她们介绍着供配中心里面的环境。
妊婋一边听她说着,一边四处瞧看,漠北的供配中心实际上是一座建在山坳里的巨石堡垒,方才过完最后一道关卡,她们走进堡垒内部,就看不见天光了,甬道两侧石壁上每隔三步挂着一盏壁灯,圆形灯盏内火苗细长,如同一双双亮黄竖瞳,正在默默地注视着路上经过的所有人。
堡垒里面按照年龄分出了几片区域,妊婋她们跟随几位首领一一看了看,月里丹烈说她们管这些叫做“塔剌戈”,在漠北语里是“牲人”的意思,妊婋见十五岁之后的几个区域里,所有塔剌戈双腿自膝盖以下皆已去除,眼是盲的,舌也是没有的,据说是因为最初没有做任何处理的时候,她们安排这些塔剌戈外出劳作,曾有看管的将士违令私通,被严惩后这里也管得越来越严了。
这时月里丹烈在一间禁室前停了下来,指着栅栏内安静温驯的塔剌戈,转头对妊婋几人笑道:“严苛的环境和身体上的考验,可以筛选出最优质的塔剌戈,让我们的后代更加强壮,宸国和黔滇都曾遣使来此观摩。”
妊婋听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见栅栏内的塔剌戈发出几声挣扎哀吟,她摇摇头,用带着些不忍的语气叹道:“也是十月怀躯一朝疼痛而生的,还要耗费这许多人力物力看管取配,实在是不上算,我只盼着老神仙与各国学者们能尽快寻回‘自娠’法,让大家往后都少受些苦,也让这些塔剌戈不必来这世上遭罪了。”
月里丹烈听她说完这话,先是沉默了片刻,然后仰头哈哈大笑起来:“婋帅心中有大慈悲啊!”
她豪放的笑声在封闭的石头甬道里上下左右地回荡着,听得栅栏后头那些塔剌戈不由得颤抖起来。
她们没有理会栅栏内的那些身影,又一路说笑着参观完取配室,就往堡垒后门出来了。
当石门打开的一瞬间,明媚的阳光倾泻下来,等眼睛适应了日光后,妊婋发现面前是一片靛蓝色的澄澈湖泊,天边的朵朵白云落在清透湖面上,似是羊毛做的舟,又似棉花制的船。
她们沿着湖边路往堡垒的正门走去,路上还见到许多轮休的将士三三两两在草地上或躺或坐,有的脸上盖着帽子在睡觉,有的在毛毡垫上摆好了食盒,里面装着点心和浆果,对着眼前湖景享用午后加餐,不时闲聊几句,看上去甚是自在。
漠北各部将士也不讲许多虚礼,瞧见几位首领和燕国客人路过,只是挥手朝这边打招呼示意,妊婋一行人朝她们回了一挥手,也没往近前去打扰。
离开供配中心后,有两位首领跟妊婋等人告辞先回各自部族处理要务去了,妊婋她们又跟着月里丹烈和另外两位首领往南边的交邻孕育院看了看,直到半月后,答尔罕收到肃真部发来的信,原来是东方婙和苟婕最近到舒兰赫做例行访问,知道妊婋秋日里也要往东来,于是来信询问她在漠北的洽谈进展以及接下来的行程安排,她们好往漠北边境来迎。
妊婋看时节已近夏末,按原定计划确实要准备启程东行了,于是她在答尔罕向几位首领告了辞,说自己三日后就要出发前往舒兰赫,而萧娍和素罗刹则还要留在漠北确认秋日互通细则,再等参加完今年的骑射盛典,她们就将与漠北使团一起从南边云州进入燕国,先到洛京停驻几日,然后再一起过淮水去建康会见季显容。
妊婋出发时,月里丹烈跟萧娍和素罗刹送她往东走了一段路,在东边一处帐群外又收到了肃真部的鹰信,称东方婙和苟婕还有肃真部统帅博敦一起往边界处来迎她了。
想着萧娍她们还有不少要事待谈,妊婋也没让她们继续远送,只说送到这里就足够了,月里丹烈怕她一个人在草原上迷了路,于是又让一位会说中原话的将领同她一起往边界去,见到那边有人来接再回来。
大家在这处帐群内道了别,妊婋和那将领又往东跑了五日马,才终于来到漠北与肃真部的边界地带。
这里的边界处没有多少哨岗,妊婋知道漠北与肃真部比她们燕宸两国相互撤边还要早些,而且在民众两地迁移方面也比她们宽松,所以这里已几乎没有什么巡防边军了,妊婋望着前方属于肃真部的密林,只瞧见了林子外面有些大狼狗在悠闲地徘徊。
妊婋和那将领正准备往旁边营地下马吃盏茶坐等,却忽然见那些狼狗开始朝一条林中路口汇聚,争先恐后地摇起尾巴来,不多时果然有接连几头顶着巨角的雌鹿从林中悠然踱步而出。
妊婋定睛细看,见打头的巨鹿上有个熟悉的彪悍身影,皮肤黝黑,袒胸露臂,正是多年不见的博敦。
博敦身后还有个魁梧的骑鹿人,穿着件薄麻开襟坎肩,膀阔肩宽,正是东方婙,而在东方婙斜后方,还有个摇头晃脑的懒散身影,即便影影绰绰被前面两人遮着看不见脸,她也知道那必是苟婕了。
妊婋跟那将领迎上前,这时她看到苟婕身后还有一头巨鹿,上面没有坐人,显然是给她留的。
送妊婋来的那将领也认得博敦,大家在密林边缘打过招呼聊了几句,妊婋下马走到后面,熟络地翻身骑上了鹿,跟那漠北将领道别后,与博敦和东方婙还有苟婕一起转身往东边林中走去。
夏末的林地里依然郁郁葱葱,她们伴着虫鸣和鸟声往林子深处走来,行了一段路后,苟婕忽然想起了什么,弯腰从鹿背搭兜里抽出一根连叶带杆的大家伙,笑嘻嘻地往妊婋面前一递:“来根大脖梗子解解渴不?”
第288章 万木松桦
肃真部的林地比从前妊婋来时扩大了许多,以至于她这日走在其中都觉得有些陌生,出了一片林地,跨过一条小溪,前面紧接着又是一片林地,树干枝叶层层叠叠,渺无边际。
博敦在前面一边走一边说这些地方都是她们十来年前从那些父系部族手里收回来的,几处林子都曾因过度砍伐遭到严重破坏,她们养了好些年,如今才算是好起来了。
博敦说的还是肃真语,只偶尔蹦出几个中原词,所以她说话的时候,苟婕就在旁边做译鞮,就像许多年前她们一起初次造访肃真部时那样。
从前那次她们是从营州往北,今日是从漠北往东,距离上要远一些。
路程虽远,但比从前却是好走多了,这些年她们在林中劈出了两条路,一条是给鹿群和走兽平日里穿行的宽敞土路,还有一条是用来跟漠北互通走车辆的新路,这得益于数年前从舒兰赫北部地底涌出的大量膏状黑浆,因点火可燃,被她们称为“石脂浆”,后来她们发现炼制石脂浆可以得到粘稠的石漆,混合砂石拿来铺路平稳防滑,林中来回运送货物也不必再担心雨雪泥泞,长段路面坚固耐磨,也不必十分精心养护。
妊婋骑在巨鹿上,转头瞧着不远处的石漆路面,这时节正值夏秋交季,因北地冷得早,近日已开始陆续往漠北运送秋冬的互通物产了,所以她们走在旁边的蜿蜒土路上不时能瞧见那边对向而来的车队,大家会隔着一小片灌木打上两句招呼。
肃真部的石漆从前几年开始传进燕国,营州平州和幽州等地城乡之间的大路也都陆续铺换上了,就在去年,营州新发现了一处石脂矿,也开始自家炼制石漆,想来要不了多久,新式路面就可以铺遍燕国各地。
东方婙和苟婕这次与研究团一起来肃真部做例行访问,也是要为石脂浆的后续应用跟肃真部的匠人们做些联合研制洽谈。
等车队跟她们对向走过后,她们又在蜿蜒静谧的林中路行了五日,途中曾在几处林间驿站里歇宿,遇到了一些进林采摘蘑菇野果和查看松塔榛子成熟情况并做标记的人们,也有专门研究棕熊和黑熊踪迹的观兽团,她们会在各处驿站和林外聚集点张贴野兽的最新出没区域和活动范围,以提醒众人路过时携带防身兵器并绕开雌熊的领地。
她们这一路住的驿站,都是这些年肃真部与她们合作打造的,房屋内外大量参考了燕国设施,因此住起来与她们燕国各地的驿站相去不远。
她们就这样边走边看着肃真部山林内这些年的变化,直到五日后,才终于被巨鹿们带到了肃真部的中心——舒兰赫。
这处中心聚落和肃真部的领土一样,也比从前扩大了许多,风格还是一片错落有致的木石屋和塔楼,坐落于两片丛林之间的河岸地带,河面上搭起了几座极有韵致的木桥和石桥,桥两侧墩柱都垫得很高,给河中船只留出了通行高度。
这景象让妊婋不由得惊叹了几句,当年她们来的时候,舒兰赫聚落只在河的南侧,如今南北两侧都兴建起来了,看上去不仅十分繁荣,而且与河两岸和四周的树林似是浑然一体。
舒兰赫这边早收到了博敦提前发回来的信,当妊婋她们跟博敦一起沿河岸从西边行到舒兰赫最外层的大桥边时,已能瞧见前方站了好些人在这里迎接她们。
妊婋细细看去,见人群中领头的也是个熟悉面孔,正是当年由玄易引荐给她们认识的萨满神徒刚安,如今她已不再是“神徒”,早在五年前她就接过了萨满的位置,而从前的松甘萨满也已离开了舒兰赫,此刻正在燕国与灵极真人和一众学者钻研《归藏易》和楚巫铭文。
刚安瞧见她们来了,走上前来抬手接妊婋下鹿,笑道:“方才我还跟她们说,可惜玄易这次没来,不然咱们就还像当年初会时那样齐全了。”
玄易此前在长安做了三年燕国大使,之后也一直在为西域和黔滇等地的互市四处走访,这次妊婋从洛京出来前,还收到了她和穆婛发回来的信,说她们接受了西边戎昌国大小王的邀请,要去参加那边建国十八周年的庆典。
想来这些事,苟婕她们前阵子到舒兰赫时已经跟刚安说过了,因此妊婋只是笑道:“来日方长,总还有齐聚的时候。”
这次妊婋再访肃真部,预计停留时间比初次来时要久,抵达当晚大家欢聚过后,第二日的会谈上,妊婋给刚安等人说了说自己在漠北的洽谈进展,也提起了四方共建的倡议。
自从当年妊婋她们与肃真部联手清剿北地起,两地就一直是最为紧密的盟友,包括她们后来在洛京建国时确立的上元府群议方式,最初其实也是参考了肃真部的圆厅议事,所以在肃真部众人看来,往后的多国共议不过是将圆厅议事扩大了范围,她们自是乐见其成。
在听妊婋说要推动各国在律法方面向漠北靠拢时,肃真部圆厅内的众人也颇为赞许地点了点头,因为肃真部的律法与漠北大体相通,尤其在她们两边共建完供配中心后,肃真部彻底清除了男民,也在防范和惩治叛徒的律法上做了一次重大修订,自那以后,肃真部跟燕国在营州的国界也开始陆续撤边,到目前仅保留了物产互通的查验哨岗。
妊婋在舒兰赫跟刚安等人就后续的安排谈了几天,又到北边石脂矿参观了一回,看了炼制工坊,也听了两边研究学家和工匠们对于石脂浆后续应用的探讨。
不知不觉间,秋意已浓。
妊婋这天在舒兰赫的暖屋中醒来,转头时看到屋内桌上摆着的月历台已自行翻到了这日,距离她原定回国的日子仅剩一天了。
苟婕和东方婙还要继续在这里留住半个月,等石脂浆的合作研究计划谈成后,她们会在入冬前赶回洛京,与上元府其她人商讨后续安排。
离开肃真部之前,妊婋还跟博敦她们往东边林地里去打了一回松塔,又顺路采了不少新鲜的榛子。
她们回到舒兰赫将这些山货连同打好捆的各式皮料一起装车,两日后妊婋告辞了众人,跟肃真部运送物产的车队一起往营州行来。
在营州互市府停驻了几日后,妊婋又骑上同行的大角鹿,与越冬迁徙的鹿群一起往南悠悠而回,在寒露这天来到了平州城外。
因她前两天在途中驿站往平州发过鸮信,这日抵达时,果然瞧见城门外短亭里有人正在这里等她。
她从大角鹿的背上一跃而下,取过包袱与鹿群道了别,就往短亭这边走了过来,当离短亭还有五十步远时,她见有人从那边跑出来相迎,风风火火地冲到她面前才停下来,正是神采飞扬的花怒放。
妊婋笑着拉过花怒放的手,又见她身后还有一人也正快步往这边走着,看起来也想跑两步但却有点不大方便,因为她头上顶着一只喜鹊。
直到叶妉终于来到她们面前,妊婋有些惊奇地绕着她看了看站在她头顶的蛋蛋,又默默算了算,蛋蛋今年已有十七岁了。
叶妉满脸骄傲地说蛋蛋如今还是很精神,就是有一点懒,不怎么爱到处飞了,所以她没事就顶着蛋蛋到处转转。
妊婋看了两圈,见蛋蛋也拿一双亮眼来回看她,于是笑道:“这可是高寿哇!”
叶妉猜到她要说什么,已提前把蛋蛋接到手臂上,又赶在她说“高寿”之前把手扣在了蛋蛋的头上:“快别这么说,人家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很老了。”
妊婋会意点点头,在叶妉把手拿开后,她又笑着朝蛋蛋比了个大拇指:“蛋蛋,十七岁正年轻哩,你看我,再有几年都四十了,是不是看着跟以前也差不太多?”
蛋蛋在她说话时歪头打量了她几眼,似乎是在认真听讲,等她说完,蛋蛋忽然挺起胸脯动了动翅膀。
花怒放见状哈哈一笑:“这是听进去了!”
三人在短亭外说笑了一阵,才一起往城里走来,又在城内驿站见到了平州府君和一众研究学者们。
这几年花怒放和叶妉还有那些学者们为了造新式动力船,都从豹子寨搬到了平州的新学馆里,以便就近在铁鳞港给新船试水。
妊婋对她们今年的新进展也很好奇,来时路上期盼了多日,因此进城后也没顾得上休息,只请花怒放和叶妉先带她去看看城内展厅。
平州城内有不少跟铁鳞港相关的展览,花怒放和叶妉合计了一回,先请她来到了距离驿站最近的动力枢机厅。
妊婋在这里看到了近年来的十余代船用动力枢机,还见有许多贴着黑签的设想,她停在一张设想图前,看着那上面画的锅炉与烟雾,问道:“这是什么?”
花怒放看了一眼答道:“这是我们五年前的一个设想,用蒸腾热气带动枢机,但这东西造出试样后大家看了都不喜欢,锅炉的烟尘呛得很,噪音也大,随船排出的废水和煤渣还会污了大海,所以很快就被大家否了,现在我们有了更好的动力枢机,洁净又安静。”
第289章 月逐舟行
妊婋看着那张设想图挠挠下巴:“我记得前几年学馆从营州矿上要了好些石脂浆到这边,说是做研究用的,我以为你们会拿来代替煤炭,那倒是个好燃料。”
花怒放摇摇头:“我们之前确实也有考虑过,但若要支撑远途航行,舱内必得携带巨量石脂燃液,一旦在海面发生泄露,对周边海域的水生族群和海鸟都将是灭顶之灾,如果泄漏的石脂燃液顺着海浪飘回岸边,还会危及我们的盐场和沙滩,况且要靠燃烧石脂来推动枢机,算下来热量的转化连一半都不到,太浪费了,更不用说燃烧过程中要产生多少污浊废气,所以这个设想也被否了,我们要来那些石脂,其实另有别用。”
她说完这话后卖了个关子,先跟叶妉一起给妊婋介绍了前面几代动力枢机的改进历程。
最初花怒放是跟着学馆的研究家们从水动力枢机开始研制的,但这个初代枢机还是需要一定的人力辅助,没有办法完全自行运转,正好那几年叶妉在锻艺班研究雷电的存储转化,两边一合计,觉得这或许是个新方向,接下来的数年里她们又在研究中引入了风和日光来协助枢机的运转,经过了无数次尝试和调整,才有了最新代集电、水、光、风为一体的多动力组合枢机。
她们两个讲解得十分起劲,妊婋也听得很认真,只是由于讲解过程中不免省略了许多研制理论的细节,妊婋还是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中途本想问上两句,但又不愿打断她们的介绍,于是她只好是假装听懂了,一个劲地猛猛点头。
花怒放站在最新代枢机前,终于提到了她们先前从营州矿上要来的石脂,原来是学馆内有人发现石脂可以炼制出隔绝雷脉的容器,比她们原先用的陶罐和琉璃更加轻便坚固,同时炼制过后的石脂还可以应用在许多船体部件上,甚至包括加固缆绳和水手们日常使用的一些防护穿戴。
“我们的多动力船现在全换上新代设施了,已经在平州和登州之间航行了七八个来回,去南海都不成问题!”花怒放说完这话,往旁边挪了一步,抬手请妊婋看摆在多动力枢机演示展品旁边的一艘船模型。
妊婋凑过去仔细看了看,这船比她从前乘过的铁鳞号看起来要宽些,而与铁鳞号最大的区别是,从过去的覆铁木船变成了整体合金船。
尽管她知道铁鳞港一直在做相关研制,但看到摆在面前的模型时还是有些难以置信,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台子上的模型船问道:“真船也是这个样子的?里外都不用木头了?”
她话音落下时,窗外的阳光正好照在模型上,将其周身勾勒出一层光晕,妊婋觑起眼睛,想要再仔细看看那甲板两侧的构造,她定睛看着,直到那层光晕渐渐淡去,忽有一群海鸥从甲板上方肆意掠过,随着鸟鸣声一起传来的,还有大海的咸腥气息。
几艘巨大铁船安静地停靠在港口船坞内,任由海浪一下接一下地拍打着船体。
抵达平州第二日,妊婋和花怒放还有叶妉以及城中的一众工坊匠人们一起来到了城外的铁鳞港。
就在她们到海边没多久,从洛京赶来的陆娀也到了,她事先和妊婋约定了在平州汇合,原本以为能比妊婋早到这里,却不料晚了一日,到城外时听说妊婋她们正往港口去,她也不进城了,马不停蹄地往港口赶了过来。
这日跟陆娀一起来到平州的,还有一班铁工府的研究家和匠人,铁鳞港这些新式合金船从船样到分体打造,陆娀全程参与了,这几年她和铁工府众人都没少在洛京和平州之间来回奔波,也为研学馆和铁鳞港造船坊召集了大量铁艺方面的人才。
见陆娀如约抵达,大家在港口岸边笑着打过招呼,就要一起上船去看看。
妊婋同众人一起登上合金艞板来到新式舰的甲板,又细看了看她先前在模型上瞧过的几处设施,听花怒放和叶妉分别介绍说是收集海风动力与日光热量的转化装置。
妊婋啧声称奇,又问这船是不是比从前木制的重不少,陆娀点头:“合金船板确实重些,也幸好有了新式动力枢机,否则恐怕带不起速度。”
妊婋跟众人一起在船上四处看了看,这新式合金舰的打造也花了好几处工坊不少的功夫,如今停靠在铁鳞港里的,一共只有三艘,其余的还是原先的覆铁战舰和纯木楼船及走舸,站在这边甲板上往港口船坞望去,也是一片舟楫如云。
看着眼前铁鳞港的景象,妊婋颇为感慨,当初她盼望的港口盛况,不到十年就实现了。
她从最远处的全木楼船看到近前的覆铁战舰,接着又把目光收回到脚下的这艘合金舰上,近些年她们造船坊的飞速发展,其实也是形势所迫,细究的话应该要从当年她们强占云梦泽开始算起,那时候季显容为了反制燕国,决定从海路管控南海造船木的运送量,以遏阻燕国水师舰队的大规模扩张,司砺英后来也遣使到燕国说她们自家淡水港重建需要大量人手,加上要养护山林,原先的伐木队撤了一半,顺势减少了往北运送的造船木数量。
在这件事上,上元府没有对外表示过不满,也没再遣使跟昭国和南海国重新洽谈增加造船木的事,因陆娀说铁工府这些年来研制了好几种抗腐蚀的合金,她认为能够以此弥补木材的不足,同时也能减少自家造船坊对南海木的过度依赖,上元府众人对她这个想法十分赞成,随后经过铁工府和研学馆以及造船坊的数年钻研尝试,终于有了如今的全新合金舰。
看妊婋站在甲板围栏边眺望,陆娀走到她旁边说道:“过两天直接从这里启航去登州,千山远已在那边等着咱们了。”
这也是她们先前在洛京时就约定好了的,妊婋从肃真部回来后,先到平州与陆娀汇合,跟大家一起参观完铁鳞港,就从这里启航前往登州,再与那边的千山远和互市船队一起去南海。
花怒放和叶妉这次就不跟她们一起去了,因为她们最近受邀加入了几位研究家新成立的研学社,要把合金舰上的新一代多动力组合枢机装到陆地车辆上,由于海陆差异,这个新式枢机还得做些改造,妊婋这两日也听到了她们的探讨,见二人对新车辆的构思格外兴奋,说到兴头上几近沉迷,知道这次的南海之行是诱惑不到她们了,于是也就没坚持邀请她们同行。
妊婋她们在铁鳞港参观完各式舰船,回到平州热闹了两日,于寒露这日启程,同一支水师队伍从铁鳞港开出了两艘合金舰和七艘覆铁楼船以及十艘护航走舸。
妊婋和陆娀这天上午站在合金舰的甲板上,挥别岸上的花怒放和叶妉等人,还见站在叶妉头顶的蛋蛋朝她们展翅比划了一下,她们笑着挥了半天手,直到岸上的人影渐渐模糊起来。
加装了新式枢机的船队,航行速度较妊婋初次出海时明显快了许多,从前到登州港五天的航程,这次两天半就到了。
秋日里的登州港一向繁忙,当妊婋她们的船队抵达时,许多来自南海诸国的商队已经陆续离港了,只有司砺英派来交接物产的船队还在这里等她们汇合后一起出发。
妊婋见船队缓慢靠近港口,她和陆娀再次来到甲板上,用立在甲板边缘的窥天境看到了港口楼船上等候的千山远。
千山远这几年挂帅水师,大部分时间都在平州和登州两地来回,前不久她回了一趟洛京,就港口和水师近况跟上元府众人详细聊了聊,在收到妊婋从肃真部回到营州的信后,才和南海国使团一起从洛京出来,到登州汇合。
妊婋她们的船队昨天就发了鸮信到登州,因此这日抵达时也没有停靠,而是在港口外的海面上与正在这里等候的调度船做了对接,放出艞板将千山远接到这边合金舰上,随后两边船队很快调整了队形,直接向南启航。
她们出发的时候,恰好是候鸟向南迁徙的季节,船队上方每天都有大量海鸟伴飞。
千山远对这些海鸟的习性十分了解,这次出海她还带了一本自制的图册,经常坐在甲板上观鸟,妊婋和陆娀也都好奇地坐在她身侧,看她照着图册上的海鸟,给她们介绍哪个是燕鸥,哪个是灰背鸥,哪个是鸬鹚。
一路航行一路观鸟,她们从秋末行到初冬,终于在这日上午瞧见了流求岛上起伏的山脉。
船队靠向岸边时已是傍晚,天色变得深邃起来,唯有天海相接处余晖溢彩,妊婋透过窥天镜朝岸上望去,见到了阔别数年的淡水港。
千帆旌旗映霞光,灯火浮波浸画楼。
“大司命这淡水港,重建之后更添气派了!”
第290章 呼我盟鸥
从前淡水港口的房屋都是木制的,为防火情,照明有严格限制,那时候晚上绝不会有这样灯火通明的景象。
当她们的船队按顺序依次往泊位缓慢停靠时,妊婋才看清这淡水新港的模样,只见岸上的码头船坞、仓房货栈、市舶关卡、商铺旅馆,一幢幢鳞次栉比,都是由砖石铁架建造,加彩色琉璃窗,在这些房屋的西侧,甚至还有一座钢铁制成的瞭望塔楼,无处不透着繁荣富裕。
这几年因南海国造船木减量,她们燕国也没再往南运送过铜铁矿石了,眼前港口上这些豪阔建筑的钢铁原料,必定都是从交趾北部矿上运出来的,据妊婋所知,南海国兴建交趾湾的大工程于去年正式落成,而这淡水港口的重建则是在那之前一年就完成了。
船队停稳后,陆续向岸上搭起艞板,妊婋她们乘坐的合金舰按照调度船的引导,停在了港口中段泊位上,她走在前面一脚踏上艞板时,抬眼瞧见了站在辉煌灯影里的司砺英。
初冬时节的淡水不算冷,司砺英这日上身只穿了件云锦半臂衫,露出手臂上一部分海蛇绕矛纹身,下身玄色阔裤扎进鹿皮长靴里,这身装束一半来自昭国,一半来自燕国,似乎也是颇有深意。
妊婋大步走下艞板,笑着握住了司砺英伸过来的双手:“劳驾大司命亲自来迎,我几年没来,这淡水港已是焕然一新,更加璀璨了!”
司砺英没有避讳前事,只是哈哈一笑:“在灰烬里重生,自然是该璀璨的。”
妊婋闻言也哈哈大笑起来:“大司命豁达,正是这个理!”
此前淡水旧港被炸平,与燕国插手宸昭在云梦泽的战事有关,司砺英见到季显容的态度后,也对燕国水师生出了几分忌惮,此事过后不免跟燕国起了些微妙隔阂。
虽然南海国使团在江淮水师退出与燕国的缓冲海域后,也照常往来登州港,但物产交接却不似往日密切了,如今两边首脑再次会面,知道这都是为了来日的海陆平靖,彼此间心照不宣,就在这三两句话和一阵笑声里弥合了些前隙。
这时千山远也从艞板上走了下来,司砺英见是熟悉面孔,热络地打起招呼来,随后又见妊婋给她介绍此次同行的陆娀,司砺英也郑重地握住她的手问候了几句话。
虽然她这日与陆娀是初见,但燕国铁工府声名在外,这几年交趾湾北部矿山开采和后续的工坊运作,得了燕宸两国工匠不少指点襄助,其中燕国匠人都是陆娀举荐而来的,帮她们从头搭建了开采冶炼锻造等多环节的协作工坊,在兴建交趾湾和重建淡水港这两方面都可以说是至关重要。
因见那些匠人带来的许多规章文书上都有陆娀的签名印,又听说燕国工坊许多章程最初都是陆娀一力牵头起草的,司砺英对她也是慕名已久了。
大家在埠头上聊了几句话后,就被司砺英请到了旁边的淡水河码头,再次登船往淡水中心行来。
这边港口则都由大副和几位二副三副张罗卸船搬货诸事。
当日晚间,司砺英照例请妊婋她们在自己的大院里聚了一餐,因考虑到她们远道而来,又是刚下船,也就没聚到很晚,散席后司砺英只请她们在提前预备下的院落里早些休息。
夜深时,大副从港口回来,见司砺英院里灯还亮着,遂过来跟她讲了讲卸货的事,随后也提到了燕国的船只情况。
燕国造船府前几年自家研制覆铁战舰的事,让司砺英心头很是不痛快了一阵子,毕竟当初燕国造船府缺人手缺技艺的时候,她正经是出人又出力,她派去登州的造船工匠绝对能说是倾囊相授,但燕国后来在平州另设军港,在她们传授的造船技艺之上秘密研制军舰,一丝风声没透露给她,那新式覆铁战舰的情况,她还是从季显容那里听说的,这不能不让她感到窝火。
直到燕昭两国在云梦泽的风波结束并谈和后,江淮水师撤回苏杭一带,燕国登州外海恢复通航,才有一支使团来到流求岛拜访司砺英,当时淡水港还在修,那支使团船队绕路到达皋登岸见了司砺英,称愿向南海国开放覆铁战舰的船样和相关技艺,与使团同来的还有几位铁工府的匠人,又带了一封言辞恳切的国书,司砺英这才消了几分怨气,但在随后恢复的海路物产互通中,她还是在造船木这一项上加了限制,权作警诫。
毕竟覆铁战舰内里还是木制的,燕国水师要想靠新式战舰扩充规模,仍然要依赖南海的造船木。
但让她意外的是,上元府对她这番限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也没有低下头来找她商谈,她一度有些疑惑,甚至以为燕国水师打消了扩张计划,直到这夜,大副给她带来了一个惊人消息,燕国这次开来的船队里,有两艘不含木材的合金舰。
这日燕国船队靠岸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她在埠头的灯影里看到那几艘外壳银光闪烁的舰船时,还以为都是覆铁战舰,只是外观稍有差异,因此也没细看。
此刻听大副说自己跟随燕国留船看守的人到那两艘合金舰上,搬了燕国使团这次带来的国礼,里外仔细看过发现这已不是几年前研制的覆铁战舰了。
大副在船上瞧见这情景不禁问了几句,那边看船的使者也没有隐瞒,大方承认了这两艘就是她们铁鳞港新研制的合金舰,全船焊接打造。
司砺英听到这里,在灯下握了握拳头,这要是换了别国,她未必会信,但这些年跟燕国接触下来,亲眼见识到了那边技艺的飞速更迭,能研制出合金舰,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她们这次大摇大摆地开着新舰来访,是在向咱们示威么?”大副沉声问道,“晚间席上可有什么异常没有?”
司砺英摇摇头,这日晚间她与妊婋等人谈得还算融洽,也清楚她们此行是为了推动四方共建,妊婋也跟她讲了此前自己往漠北和肃真部的洽谈情况,还邀请她来日上岸参加各方首脑会谈,并表示会进一步向南海国开放中原技艺和物产,看上去诚意十足。
大副皱了皱眉头:“我看还是谨慎些为好,谁知道她们打的什么主意。”
司砺英忖度半晌,才说道:“中原境况确实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咱们也不能一味以敌对态度揣测她们的来意,待过两日会谈上看看她们愿不愿意先开放合金舰的技艺,就知其是否真的有诚意了。”
她们南海两岛上的工坊其实也能打造焊接船体,但光造个船壳子出来是不够的,以燕国从前为覆铁战舰研制的半水力半人力的动力枢机,绝对带不动这个庞然大物,合金舰上必定还有新一代的动力枢机,这才是司砺英真正想要的。
这一晚她和大副一直长谈到子夜时分,过后两日她们都没再去港口看那两艘合金舰,也没急着邀请妊婋一行人会谈,因燕国使团众人登岸后还是普遍有上岸晕,总要个两三天才慢慢缓解。
直到妊婋她们登上淡水后的第五日,司砺英才请她们到扩建后的淡水参观了一番,这里早已不再是她们几年前来时的大寨了,水路街道四通八达,成片的民房拔地而起,因范围扩大了许多,再要叫做“寨”已不合适,而这里也没像中原过去的城池那样建城墙,所以也不叫做“城”,由于淡水在港口重建后很快成为了南海诸国和中原及北国的物产交易中转地,港口和内陆先后建起了许多集市,现在这里连带港口一整片都被称为“淡水市”。
妊婋看着眼前万象更新的淡水市,又听司砺英介绍说她们如今仍沿用从前治理岛屿的潮姑轮换制,同时也参考燕国的群议制度做了些变革,如今治理淡水市的不是一位潮姑,而是由七位组成市政院,其中还有联合列席参与决策的,包括各区和各行当推举的区首和行首。
她们在淡水参观了一日,转天才被司砺英邀请到淡水市政院的外事议厅里,出席此次的访问会谈。
待众人落座后,妊婋照例介绍了燕国关于四方共建的倡议内容,邀请各国以适当开放内政的方式,做进一步融合,以确保中原内陆和沿海的长久太平。
司砺英此前已在国书中了解了这些倡议内容,她也反复想了许久,一方面还是不希望内陆各国过度插手南海事务,但进一步融合不仅意味着内陆对南海的越权延伸管辖,也意味着她们南海国同样能够参与内陆决策。
这些日子她权衡利弊,至今仍未下定决心,这日听完妊婋对四方共建的阐述,司砺英直截了当地问起燕国新代造船技艺的开放计划。
妊婋转头看了身旁的陆娀和千山远一眼,笑向司砺英答道:“我们新代舰船的研制过程中也走了些弯路,所以才没有过早对外公开,但我们无意封锁技艺,这次我们开来的两艘合金舰,有一艘正是要送给南海国与我们共享新技艺的国礼。”《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