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宗门蠢徒
“什么?他消失了?”
此刻, 山脚下的一座茶馆的小小戏台上,一名看上去年纪不大的说书先生正绘声绘色地学演着山上那位神秘宗师得知自家“爱徒”失踪后的反应。
“这可如何是好啊?那可是我的心肝宝贝徒……”
“哎呀瞎演的吧!”还没等那小先生把那句肉麻话讲完,座中一位抱着剑端着酒碗的男人便忍不住出声打断, “那宗师怎么可能说出这样的话?”
“?”说书的小先生不解, 看着这位明显是远道而来,在此处暂时歇个脚的这位侠客打扮的人。
满堂的闲客也都转过头来, 望向那人。
那人一手将胸前的剑抱的更紧, 已经因为众人的这态度而有些疑惑,开口道:
“怎么?我在来路上可是听闻, 这山上的岁澜宗师当初一剑劈开山野,镇住邪魔, 将这一处举世皆知的浊脉变成清脉, 一举成名自立一宗, 世人纷纷因此地日渐真气茂盛而追随至此, 又皆拜服于他的实力,自愿投入他门下……”
“如此惊世之才, 怎会耽沉纠缠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徒弟……难不成我听说的是假的?这位宗师是个色……?”
“那倒不是!”那说书的小先生听了这话, 还作势拱手往山上拜了一拜,道:“咱们山上这位岁澜仙师确实是难得一遇的仙学奇才,也绝不是您猜测的龌蹉之人,不过您……”
小先生想问那位侠客何出此言?自己说的戏文也不是那个意思啊……但又是没说完,便被另一人打断。
一名一直坐在角落里已经喝得醉醺醺的壮汉突然语出惊人:“哼!没错!那位剑宗表面上看上去道貌岸然,说不定私下里真是个色胚!我看他一有闲就将那小徒带在身边缠缠绵绵的样子, 真不知道那到底是徒弟还是情儿……”
“什么!”那大侠猛地一拍桌子,戏台上的那位小先生也抓了头。
茶馆内已有眼尖的人起身欲走,想要避开这可能的祸端。
那位小先生也着了急。
他平日里不过是靠编排些听来的闲言碎语,说个花儿供来往人士取乐的, 实则并无侮辱或是抹黑山上那位大宗师的意思。
原本那外来侠客提出疑惑之时,小先生也没意会出个所以然来,此时听这醉汉的语气,又看馆内众散客明显不想惹麻烦,匆忙要走的样子,他这才觉得真惹了祸。
他想:这外来侠客明显是因为山上的岁澜宗师的盛名奔波而来,想要投入本宗门下的,看刚才那不可置信的样子,似乎还颇有几分追随者的崇高狂热?
而那位醉酒的大汉,则看起来多少知道些山上宗门内的内情,似乎还对岁澜宗师颇有不忿?总之,看上去都惹不起。
小先生弱弱开口:“哎呀两位大侠,咱们要不到外面醒醒酒……”
小先生实际想说的是:您二位若是意见不合,动起手来,可千万别在我这小店里!要打出去打,吓坏了我的客人们也就算了,可别砸了我的桌椅、廊柱、戏台!
可还没等他将这看似“意见相悖”的二人请出门外,却见那侠客抱剑直奔那醉汉桌上,却非如小先生预想般因来路上的憧憬破裂而激怒,而是好奇心大起,凑上去接话道:
“这位兄台,看来您知道许多内情啊!再和我讲讲?讲讲?”
意料之外的,两人似一见如故。
几下推杯换盏下来,便成了知无不言的“亲友”。
周围刚才欲走的人见情势转圜,便也安定下来,没急着拔腿就走,小先生在一旁担心的手便也垂下,反而是也本能地竖起耳朵偷偷听着。
那醉汉接过那抱剑侠士递过来的酒,豪饮一口后,也愈发来了兴致:“好!那我就多说说……”
据他所言,山上那位岁澜宗师在外的那些所谓“一剑劈山,化浊脉为清脉,自立一宗,魅力无穷,吸引众人追随”等等的传闻不是假的,但真正入了宗门的人就知道,这位大宗师实则很是高贵神秘,平日里从不曾教授过众弟子。
除了那山上偶又有魔气外溢的情况、那位宗师会出面修缮外,众弟子根本难见上那位宗师一面。
唯有一个早就跟随于那位宗师的蠢徒,是能知晓其所在,能和其说得上话的。所以总有人时不时地捉了那小徒的行踪,和那小徒凑近,想要套关于宗师的消息。
可那蠢徒偏开口闭口都是些什么“今日师尊带我去后山药浴”啦,什么“最近师尊给我讲了一个有趣的故事哄我”啦,什么“师尊每日和我相抵而眠”啦,如此种种,听得人心生疑窦。
那小徒又着实蠢笨,语气也清白,其他众弟子也不知为何便真从未深思过,直到又是一次又一次见到那宗师和那小徒形影不离的样子,一次又一次听到那小徒提及他二人之间的事情,大家才反应过来——
这两人之间定然有些什么!
甚至宗师和那小徒间的众多事迹,听起来竟像是宗师欺负那小徒不懂,诱引纠缠于那小徒!
“可偏那宗师盛名在外!大家都被他偶尔出来镇魔气时的清朗身姿蒙蔽了!看不出那宗师的真面目!”那醉汉越喝越醉,也越说越过分,“什么大宗师!什么剑尊!我看他说不定早就走火入魔了,整日耽于情爱之事,根本不值得咱们追崇!”
“就连那之前愈发茂盛的所谓至清真气,最近也逐渐衰微,根本不够供山上的这许多弟子修炼……”
“什么?”那位侠客终于再次发声疑惑,“这座山的真气已然衰微了?那我千里而来岂不是……”
那侠客扼腕顿足:“难道山上那位真是个华而不实的?”可等他转头想再问,那醉汉却已终是醉倒在桌前了。
想听的部分偏偏没了下文,侠客一锤桌子,刚要叫醒那醉汉再多说多问些,一直在旁听着待着的那说书的小先生连忙上前劝道:
“大侠别急!这也只是一家之言,我看刚来的那位客人穿的似乎和这位相似,应该也是同宗之人,说不定也知晓些内情,您不妨请去那桌问问?”
小先生此举,是怕那醉汉被吵醒后又会发酒疯闹起来,又扰了众多客人,这才将那侠客的注意力引向那偏僻角落里、屏风后只露出衣摆一角的那位孤客的。
这小先生年纪不大,倒惯是有些生意场上的“欺软怕硬”的小滑头。
但他没想到,还没等他带着那侠客绕过屏风、走到那孤客桌前,不知何处窜出的好几个白袍身影突然将他俩挡住,更有一道剑气将那侠客胸前一直揣着的宝剑哐当打落。
宝剑落地,剑身也从剑鞘中摔出了约半掌的距离,剑锋映出众人站定的影迹。
这一番动静说小不小,说大却也不大,馆内的众多闲客因为有屏风的遮挡而没注意到此处的情况。
偏唯有刚才那位醉倒的壮汉,似是听到宝剑落地声后骤然惊醒,起身连忙朝这边冲来。
还没近前,也被一名白袍人拦下。
这小小一角的气氛霎时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那侠客醉汉或是那位小先生,均被慑得不敢多说什么,静默间,却是那屏风后的那“孤客”突然注意到朝他而来的这几人,放下筷子,惊喜地开口唤道:
“呀!你怎么也在这儿?今日你不是不当值吗?”
*
作为鼎鼎有名的岁澜宗师唯一的弟子,景昭平日难得出门。
今天趁着师尊要去处理山间什么神啊魔啊的琐事,景昭难得一个人下山,来这山脚不远处的小茶馆里品茗。
此刻,景昭瞪着眼前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的那位眼熟的宗门弟子,疑惑发问。
“我……”
“哦!你肯定也是来山下喝茶的吧!”景昭恍然大悟道。
他睁大的眼睛稍稍扁了些,眨了两下,然后继续习以为常地想要挥退身旁这明显是奉命保护他的白袍众,道:“没事儿,都认识!”
景昭本人的音色其实不算稚嫩,可他说话的语气却总是莫名透出一股不谙世事的天真来,让人不自觉想把他当小孩子。
周围的白袍人点头似在哄他,然后仍是在眼前三人的脸上巡视了一番,确认他们没有恶意后,这才散去。
景昭并没注意到,此刻,酝在空气中的那份浓重的惶恐不安被他三言两语轻易化开了。
另一边,等没了这群不知何处来又不知散去何处的神秘白袍人遮挡视线,那侠客、醉汉和那说书的小先生这才看清了坐在桌前的景昭。
首先入眼就是一张带着无邪笑容的,却莫名看得出几分痴憨和一股清澈的漂亮小脸。
容貌极艳的景昭此时也不知是觉得事情解决了,还是根本没把刚才发生的一切放在心上,他正乐呵呵地集中于手中的碗碟,一副懵懵懂懂无忧无虑的娇养样子。
那对本宗门不熟的侠客因此忍不住用眼神发问:“他就是……?”
“嗯……”身旁的那醉客此时已经毫无醉意,只垂眸,同样用眼神回答道。
意思是:“他就是我说的,那位宗师总带在身边的憨痴小徒。”
“……”
那侠客看着眼前看上去单纯到任谁都能把他拐骗走的景昭,感慨的心情倒是比惊疑多,他明白为何宗门内会有那样的传言了……他甚至同样在见到景昭一眼后就有些了然——
所以那醉客倒并非是诬了那位大宗师。
他同样信了:无论传闻中那位岁澜宗师到底有多超然脱俗,神通无限,他和他这小徒之间都定然有些什么!
且大概率正如他们推测那般,是那宗师欺负那小徒不懂,先诱引纠缠于那小徒的!
第62章 宗门蠢徒
茶馆里的这件小事就以在众人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以及对景昭而言完全“无知无觉”的境况中, 这么过去了。
回程路上,因为那侠客本就抱了投入本宗门的念头,所以景昭好心地邀他和认识的那名喝醉了的弟子同自己同行。
那所谓侠客听到景昭的话, 脸上先是又闪出一点惊疑, 然后很快又是某种莫名的了然。
那神情和景昭在宗门内曾见过的无数弟子们都如出一辙。
但景昭没太在意,他仍只开开心心地捧着自己打包了的、今日在山下茶馆里尝着味道不错的几道茶点, 念叨着回去要献于师尊。
那侠客本已有了决断, 但听着景昭一路上一直说着师尊对自己多好、师尊多厉害等等师尊长师尊短的话,最终还是没忍住朝那同行的醉客小声嘲笑了一句:“唉!如此美貌, 却……果然憨痴。”
这次,这话末尾的两个字却好巧不巧被景昭听见了。
意外的, 景昭此番竟因此很是生气:“你说什么!”
景昭刚才正滔滔不绝地讲到师尊前几日带自己在山顶的那座峰上赏月时的趣事, 提到自己总记不清师尊给自己指的每颗星的名字, 师尊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教自己来着。
现在猛地听到他人竟说自己“憨痴”, 景昭很是不服,觉着定是因为自己刚才说的那趣事显不出自己“聪明”, 觉得是自己把自己说得“傻”了。
可景昭一时也不知道怎么“扭转”自己的形象, 只心中憋了一口气,反驳道:“哼!你凭什么这么说我!我才不是……不是……明明师尊都一直夸我聪颖来着!”
景昭想:自己脑子明明就很好!
比如师尊曾经给自己讲过很多超出此处世界之外、超出常人理解之外的、围绕着他俩之间的缠情故事,自己都很好地听懂了、理解了的!
——那些精彩绝伦的世界里发生的一切,若是换了旁人来听,指不定要震惊多久呢!
且师尊总夸自己很乖很厉害很可爱……
总之,自己就是全是优点, 才不是旁人所说的什么“憨痴”呢!
吼完一句后这么想着,景昭倒又突然没那么在乎那人说的那句评价了。
且师尊多次吩咐,让自己不要提及其他世界的事,景昭便也打消了要说出此事, 来证明自己是多么会理解、多有同理心的想法了。
景昭于是很快又突如其来地笑盈盈起来:反正只要师尊喜爱自己,明白自己是怎么样的,就够了。
“哼!不和你说了。”景昭傲道。
那侠客自是不解景昭的此番变化,但念着景昭到底“脑子不好”,又或是看着景昭的那张脸,便也没多想。
他也不敢多想——
山门已到,远远的,那剑客就看见一个明明只着常服,却看起来异常威严的身影。
或许是没有专门修缮过的缘故,此地宗门中常驻的人数虽不少,规模也大,但进宗的山门却仍保留着某种原生的简朴劣拙,像是谁在不知何处捡了几块巨石后信手搭建的。
一人高的一块长石就那么不着调地歪歪插在几块散石块堆铸的石堆中间,用于表示“这里是宗门入口”这一消息。
长石顶上还零散地缠了几枝藤萝以作装饰,既显得精心,又很是“敷衍”状的,像是小孩子扮家家酒,本十分用心却造出了一种“乱摆乱放”的样子。
明明是江湖闻名的大宗门,其进宗的山门怎会如此……哦!那侠客晃眼瞥间身旁的景昭,想着景昭刚才那“喜怒不定”的跳跃模样,又瞬间明白了,这定是出于景昭之手。
景昭的心智总让人觉得他是个孩子,那会摆弄出这样另类且童稚的山门也属正常。
想通后,那侠客又重新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立于那粗陋山门旁的那位气场卓绝的高人,心中更是感慨:……但就这么大剌剌地容许着景昭这样瞎搞的这位“师尊”,确也是太过偏爱宠溺他了些。
那人此时正静静地站在山门旁,明明看不清脸,却让人相信,他定是正满心满眼地只望着景昭。
其周身还盈着一种只要是修真之人都难以忽视的、莫名想要臣服于其的无上威严,以及近乎和整座灵山融为一体的、让人无法估量的绝对力量。
侠客心道:这位传闻中的岁澜宗师倒是真有非凡气度,不枉自己跋山涉水千里奔赴追寻至此。
不过……除去其力量和气度外,这位岁澜宗师也真是……侠客看着他此时正温柔地迎着景昭一同远去、全程没有看任何人、也丝毫不在意其他任何人的情痴模样,又是一个没忍住,口中蹦出了一个本不该在这个世界为人熟知的词:
“……舔狗。”
*
另一边,岁澜牵着景昭远离了随行的众人,正扶其坐上他用真气驱使着向前进的一架马车。
其实岁澜本是可以直接携景昭翩飞到山上二人共用的住所的,但是景昭喜欢这样慢悠悠地上山、赏山景,喜欢这样沿着山路回家时和自己叽叽喳喳地分享这一天的见闻的感觉,更喜欢自己守着山门“接”他,所以岁澜便也都顺着景昭的意思了。
不过岁澜也同样为景昭考虑了个周全。
景昭虽总在路途中说要和他散步同行、缠着他要和他多待些,但次次也都是走到快一半就瘪嘴叫累、惹得他不得不为其变出座驾舒舒服服回家的。
岁澜全然无法,只能宠着他这唯一的小徒。
他唯一的景昭。
所以他便也习惯了每次来接景昭时,都提前备好车轿,待景昭撒着娇说“师尊我走不动了”的时候,再驱车载其上山。
景昭每次都会因他的周到而惊喜,他便也每次都因为景昭的欢愉而舒心。
此刻,上了车后的景昭却不似往常般慵懒也乖巧地贴着自己,也没有对他甜甜地回上一句“还是师尊对我最好”。
“师尊……”景昭只是叫他。
岁澜扬眉,抚了抚景昭的额发:“怎么了?”
景昭倚在他的肩头,目光跳掠过车窗外不断向后驰去的绿,眉间噙着不解,问了他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师尊……‘舔狗’是什么意思啊?”
“嗯?怎么说这个?”岁澜失笑,不知景昭是从哪儿听来的这词的。
按理说,这个世界里,本不该有此形容。
却只听景昭继续问:“我也不知道,就是想到了……是好词吗?”
“我对你的话,是的。”岁澜道。
“你对我的话?”景昭懵懵懂懂地重复,“啊我想起来了!你讲给我听的那个你是我的‘队长’的世界里,你说你是我的小狗,你还咬了还是舔了我的手指来着?所以那时你是我的‘舔狗’吗?”
那词自然不是这个意思。
但岁澜还是被景昭这天真却也着实可爱的话语逗乐了。
“算是吧?”岁澜捧着景昭的脸笑道,却又想到景昭此时对很多事情都不太懂,便又有些怅惘心疼,“我是……无论你希望我是你的什么,我都可以是的。”
景昭果然没听懂岁澜此言中的承诺意味,只最浅显地理解着:“哦又舔又狗就是‘舔狗’啊?”
说罢,他拿指尖快速轻触了一下岁澜的唇,然后热切地望着岁澜,道:“嗯!师尊,快再说你是我的小狗!”
景昭此刻的心思太过明显,模样却也太过灵动耀目。
岁澜免不了因为景昭此时的娇纵而失神。
“我……”
“快说呀!”景昭催他。
车外,是一望无际的重峦叠翠,车内,岁澜看着景昭因为憋着乐而兴奋到有些泛红的脸,心动不已。
他心甘情愿地将景昭递的话应下:“我是你的小狗……”
“我永远是你的……”
景昭却根本没听岁澜的下一句话,他只是开朗,眼中透着小小的狡黠:“哈!那师尊在这里也是我的‘舔狗’喽!”
“师尊果然对我最好了……”景昭说罢环搂住岁澜,跌在他怀里笑着。
岁澜也被爱人此刻那不知何起的愉悦感染,陪他享受着。
山间的风缠缠绕地吹着他俩,好一阵儿,岁澜才半是哄弄半是逗趣地重新挑着景昭刚才话中的字眼,问道:“我,‘在这里’对你‘最’好?”
景昭虽实际上脑子没那么灵光,此刻却对岁澜想说什么心知肚明。
他整日和师尊厮混在一处,自是知道自家师尊这是醋了。
景昭装作思索一阵后,故意反逗岁澜道:“啊!好像你叫什么……‘顾麓祁’?的时候,对我更好来着!”
“呵……”
岁澜最是喜欢景昭这种“游刃有余”的时刻,哪怕这个看上去很懂自己的景昭此时其实近乎什么也不懂。
他此时也不知是感到可惜和真的争醋更多,还是单纯想许下承诺和表达爱意更多,岁澜也只越发贴着景昭,哄回他道:“那好吧,惜败了……我争取早日比过从前,我会对你更好更好的……”
风声消弭着情儿之间的呓语。
车轿悠悠地往家的方向驰荡,一双爱人正在这浩荡天地内,在这狭小车室间,浓情蜜意地相爱着。
第63章 宗门蠢徒
这一夜, 景昭做了个离奇的梦。
他孤身一人蜷缩在一大片浓雾包裹着的中间的小小一方坑洼斑驳的石地上,无助地捱受着不断从他身上掠过的凌冽的寒风。
举目望去,这似乎还是一处高地, 四周乃至脚下都尽是朦朦胧胧看不清内里的深色浓雾。
景昭很害怕。
他一向被师尊娇养惯了, 平日里,他要么是由师尊千娇百宠地亲自保护在身边, 要不是被师尊安排好的人处处陪着, 几乎从没有遇见过这样孤苦无依、求告无门的情况。
景昭只能呆愣愣地杵在那里。
但隐隐的,景昭似乎又在内心深处, 清楚知道自己会沦落到“此处”、“此境遇”的原因——
他在梦里似乎比平时要敏锐?
可是,到底是什么呢?景昭用他那哪怕“灵光”了许多后其实也不灵光的脑子使劲想着。
此时黑雾汹涌, 眼前的雾逐渐跃动幻化出一株由一个个蛇头组成的大藤蔓的模样, 另有数不清的细细密密的箭头在那株蛇藤周围逐渐凝聚, 每一枚雾气凝成的箭尖, 都直直指向景昭。
危险逼近,但景昭脑中又再次闪过相似的画面。
蛇藤, 箭尖, 被困于雾气弥漫的高处,寻不到出路……景昭总觉着这些东西很是熟悉,这种感觉就像是师尊在给自己讲述曾经两人在其他世界发生的故事时的那种感觉一般,熟悉到近乎让人感觉有些亲近。
让人很容易就相信,这些一定真的曾发生在自己身上过。
此时的这梦境难道也是自己遗忘了的某个世界里发生过的吗?景昭继续头疼地想着。
可在师尊讲过的那被自己遗忘了的“真实”故事里,他和师尊该总是亲密的、黏糊的、缠绵的……他俩间的一切都该像是被裹在一层浓厚又剔透的琥珀中的流壁, 不光看着美丽,捧在手心里也是暖融融、沉甸甸的。
而绝不是此刻这般,冷冽、孤清,让人心里打鼓, 竟想要逃避。
可此刻在梦中的景昭无处可逃,那黑雾带着那张扬着蛇形顶端的藤蔓,和那满布的箭尖朝景昭继续不断逼来。
他此时又怕,又莫名感到一种奇异的、似乎什么要被揭开的兴奋兼不安。雾气中,还有一道声音不断朝景昭呼唤着:“……”
景昭分神去听。
那声音说的似乎是:“……假的……”
“景昭……你现在的身份,记忆,甚至你整个人都是‘假’的……”
“……你的师尊一直在骗你……”
那话语本就极有很有蛊惑人心的力量,可偏那声音又极像是师尊的,景昭在本能地想要相信那声音说的一切的同时,又因为那声音说的具体内容而愈发迷茫。
师尊在骗自己?这是什么意思?
这极像是师尊的声音又和师尊本人有什么关系?
结合那黑雾和那危险的一切,难道在另外的世界里,师尊并非如在这个世界这般宠爱自己,而是一直在伤害或是折磨着自己吗?
不!自己不会怀疑师尊的……
景昭一时间想不明白自己心中涌出的这种感情,便烦心得连害怕也忘了,偏那黑雾里的声音还在喋喋不休:“……”
“景昭……你的师尊……对不起……你……”
此时,那愈发浓重且活跃的雾气已经快要逼近景昭的脸,雾气中的蛇头和箭尖还差一点就要真的咬伤或是扎破景昭的皮肤。
景昭睁大眼,在那雾气最终即将触及自己前开口:“你到底是谁?”
那黑雾微妙地退了半分:“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师尊……”
“那别说了!”景昭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既然你和师尊没关系,那你说的话我不想听了!”
“可你的师尊……”
景昭大喊:“不!我不听!无论如何,我都会相信师尊的!”
……
“无论如何!我都会相信师尊的!”
此刻,在岁澜和景昭二人的床榻之上,岁澜正抱着景昭,想要将他从紧蹙着眉头的噩梦中轻轻摇晃回来。
可还没等岁澜真的出声呼唤景昭,就听见景昭坚定地喊着这句话,自己从梦中挣醒。
“……”
“怎么了?梦见什么了?”岁澜问道。
他此时既不安又心动,因着说不出口的缘故,也被景昭这句饱含信赖的话语震得更加内疚。
景昭睁开迷蒙的双眼,在看清眼前的师尊和所处的环境后,依恋地赖进师尊的怀里,小声撒娇:“害怕……梦见有个怪物用你的声音对我说怪话……”
岁澜更深地搂他入怀,景昭便近乎颠三倒四地对岁澜诉说了梦里发生的全部内容。
高楼、蛇行、箭矢、黑雾……岁澜越听越心虚内疚。
眨巴着那双澄澈到近乎空蒙的眼睛的景昭不懂,可是岁澜心里却清楚知道那探入景昭梦里的黑雾的真身——
那是当初从那个末日混沌世界带着景昭来到这个小世界时,岁澜自己分裂出来的某种心魔。
当时,岁澜只是秉着一股气要带景昭走,他虽然知道自己拥有一种极为强大、足够让那些所谓的更高维度的“局里人”忌惮的能力,但是岁澜也只是能够大差不差地运用该能力,实际上对这能力的来源或是其根本的运行逻辑并不清楚。
不过岁澜最终还是做到了:他的决心和那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武断,使得他成功地带着景昭来到了这个毫无外界干涉痕迹的修仙小世界里,彻底躲开了旁人对景昭的操纵和压制。
可福祸相伴,或许也是因为岁澜这太过武断的决定,景昭在随着他穿越进入这个小世界后,像是失去了一部分心智,变得迟钝且童稚。
岁澜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他本就是凭着某种执念强行走下去的人,搞清楚一切并不是他的所长。
且从景昭在他怀里睁开眼,他入乡随俗又鬼使神差地告诉景昭自己是他的“师尊”的那一刻起,他们在这个小世界里的相处模式便已注定。
“师尊和他的爱徒”,景昭若是认定了这个身份,那他便陪景昭这样混下去、玩下去。
反正在师尊和爱徒的外壳之下,关起门来干些什么还是他俩自己决定嘛。
同时,在这个世界里,他“降临”的消息也伴着这座山的浊气化清而逐渐传开,此处的世人皆传颂着他劈山立宗、神通无限的美名,众修仙者纷纷往此处追随而来……这也非岁澜所愿。
但景昭喜欢周围有点人气儿热热闹闹的,岁澜便也喜欢。
日子就这么莫名其妙混沌又顺遂地这么过了下去。
但岁澜心中总有一种隐忧:当初那团总是缠绕在他身边的惹厌的黑气,似乎也随着景昭那清明的脑子一同,钻进了这大山里,成为了传言中被他“镇压”于此的“邪祟”的一部分。
而最近,这源于他自己内心的怀疑和不安的邪魔之气已有破山而出的征兆。
甚至、甚至已经开始如今晚这样,开始侵扰景昭。
岁澜此刻搂着他最珍惜的爱人,心中明白景昭听见的那些质问、看见的那些场景,都和他瞒着景昭、没告诉景昭的那最后一个小世界里的一切有关,那其实和自己一体同生的黑雾似乎是想为景昭揭露这一切。
岁澜明白,这也是因为他不敢自己对景昭解释。
若是解释了,便是要直面他未曾问过景昭的意愿、便将景昭带走的这件事实。
他怕,景昭当初若是其实根本不愿,怎么办?
此刻,哪怕岁澜听到了景昭连在噩梦中都要大声喊出的那句“相信”,听见景昭对他的“表白”,他却更加愧疚,也更加懦弱。
岁澜总想着:景昭如今被自己“害”成这样,若是景昭说相信自己、爱自己都只是因为他的意识混沌怎么办?
或者说,就算景昭在他的陪伴和讲述下逐渐找回曾经的记忆和聪慧,他也怕若景昭最终因为身边只有他了,因为他已成定局的“掠夺”而不得不接受,才只能爱着他,该怎么办?
景昭如今不懂,景昭或许永远不会懂,可岁澜一直都是懂的,是痛的。
岁澜虽然并不算后悔他在大局上将景昭带离开原有的那些“牵挂”的决定,可是他却总是心痛懊悔于他将景昭“害”成如今这样,又不安痛苦于或许景昭恢复后就更加不会原谅自己、爱自己……
看着景昭此刻蜷在自己怀里,细细诉着刚才的噩梦的可怜模样,岁澜更加羞愧:更甚,他深知他其实舍不得景昭如今对他这番缠绵着温存着的依赖模样,他心中或许有一部分是不愿景昭恢复的。
景昭无论是何种模样他都爱,可若是景昭恢复了神智和记忆,景昭还会爱自己吗?
岁澜已经为景昭“斩断”了一切,出于本意或非本意的,也“害”景昭失去了一切,景昭只有自己了,可这是景昭想要的吗?
景昭的噩梦此刻已然在挣破后很快过去,可被景昭这番模样而开启的岁澜的噩梦,却愈发无休无止地持续着。
孤高的仙峰上,岁澜揽着已经因为自己的“执念”而被彻底“绑”在自己身边“动弹不得”、却无法探知其是否“心甘情愿”的爱人,深深自惭于自己的自私和贪婪。
山脚下,一道黑雾此时正随着山风荡开。
在未被所有人注意的某瞬,又重凝成黑黑沉沉的如飘带般的一条,钻入了同样黑成一片的林间。
*
那深夜里的小插曲倒是很快在景昭那不怎么存事儿的脑子中滑过去了,景昭整日仍是清浅又开朗着。
这日,岁澜带景昭去后山处理事务。
难得的见岁澜的机会,山中众人皆追随而至,前前后后将此处围了好几排。
对众弟子们而言,岁澜他虽然是不情不愿地成了这所谓宗门里的“仙师”的,但或许是看在这众许多人到底投到了他门下的缘故,也或许是看在他那蠢徒景昭的面子上,岁澜对此山中的异象其实很是负责。
山间最近总有黑雾缭绕。
众人一开始以为这是平常的山雾,没太注意,因着此山间供修炼的真气仍盛,更没有将此和从前的浊气联系起来。
但这日,还是岁澜宗师主动问起,众弟子才发觉,那山雾似乎已经快要盈满了后山的半片山林。
“怎么会这样?”有新拜入的弟子不解地询问身旁来得更久的同门,“你之前注意到了吗?”
“没有啊……”那同门也疑惑。
他们在岁澜宗师提起这异常前,怎么会对后山的这黑雾全然没有发觉呢?
另有弟子接话:“说也奇怪,不止这黑雾,我以前怎么也从没觉得岁澜宗师的那小徒……”
第64章 宗门蠢徒
那话很快被人打断:“可不敢说!他们过来了!”
岁澜带着景昭往山林间黑雾最浓处走来, 一旁的众弟子均噤声,为他俩让出一条路。
“如何?”倒是景昭先佯装威严地开了口,众人的目光便都直直地全部落在景昭的脸上。
“好……”美。
他们再次感慨:怎么没早点发现, 景昭生得如此美?
迷迷糊糊不知为何开口应答的那弟子被岁澜宗师的一个眼刀扎了一个激灵, 忙改了口,“好……啊不是!不好!仙尊!情况不好!”
那黑雾此时也应景地像是被猛地烫了一下般, “轰”地炸了一下。
不过也仍在山林范围内, 没有向外波及。
岁澜颔首,便也没深究那群徒弟们眼神或是言语上的出格, 他伸手护住景昭,专注研究起了那黑雾。
最近才在山脚下的茶楼里见过景昭的那位侠客, 如今也换上了整齐的衣服, 站在那一众弟子中间。
他拱手揶揄了刚才那失言的弟子:“嘿?怎么回事儿?你胆子咋那么大?”
“谁知道呢?”被问的那弟子本就有些管不住嘴, 自嘲道:“……跟被谁夺舍控住了一样。”
此言不假, 这群弟子最近也有感觉:就像是最初从见到岁澜宗师的第一面起,他们就近乎毫无理由地臣服于大宗师的绝对力量和威严之下一般, 最近, 他们也总是对那小徒景昭的容貌挪不开眼。
但吊诡的是,在觉得景昭美貌惊艳的同时,他们又轻易接受并传播了景昭是单方面纠缠岁澜的,这一像是话本子里盖章定论的“设定”。
这口不对心、处处互斥的认知,总给他们一种自己是不是被什么脏东西魇着了的奇异感。
“不明白了……我为啥敢那么说来着……”那弟子退下后仍在忍不住碎碎念着。
身旁人也有同感:“唉……怪啊!”
“唉!小心!”有人大叫。
此刻,那原本正均匀且缓慢地扩张着的黑雾突然横冲出一枝, 往这群弟子的方向突来。
岁澜左手护着景昭,右手反应极快地施了个咒,直指那黑雾突围的方向追着。
电光火石之间,那黑雾随着岁澜的动作, 像是被一股极大的拉力拉住一般,堪堪停在了刚才那说话的碎嘴弟子仅差毫厘的脸前。
“啊呦!吓死我了!我不敢了再不敢了!”
或是因为实在事出突然,那弟子在危急间的第一反应是自己对景昭的曲解和觊觎被宗师岁澜发现了,也实在心虚,又是脱口而出求饶道。
岁澜此时正施力控制着那黑雾,也没工夫理那众人心中的弯弯绕,只咬牙道:“你们都赶紧走,全退到后山外。”
那黑雾本就吓人,岁澜此时也不知是因为使劲还是因为情绪而黑着的脸色更是吓人,众弟子当然是俯首听命,转眼间全部一哄而散。
“师尊,”一旁最近的景昭却是个读不懂氛围的,“我不走!”
景昭也是真心没理解那众弟子为何那么怕,此刻还骄傲地朝岁澜承诺道:“我不怕!”
岁澜转头看他,心知这黑雾作为自己的某种分身,哪怕肆虐,也定是不会伤害景昭,于是没多说什么,只安慰地朝景昭笑了笑。
黑雾此时仍竭力想要突破岁澜的牵引,在山林间不成形状地东奔西突着,见岁澜这副对其本性了解得死死的讨厌样子,膨胀得更显愤怒。
可偏那黑雾又确实不会伤害景昭。
黑雾“无能狂怒”,岁澜“有恃无恐”,这两方便这么不尴不尬地在这山林间僵持着。
景昭义愤填膺地来回看看前方护着自己的师尊,又看看那看似要碰不碰自己、实际上却根本对自己没半分威胁的黑雾,久了,也疑惑了。
景昭:“师尊……现在是在干什么?”
这黑雾不是该作乱的吗?
岁澜被景昭这懵懂的情态萌到,又是哄他道:“不干什么,没事儿,马上就好了。”
景昭点头,没往心里去,好在他的疑窦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便也接受了师尊和这黑雾之间异样的僵持,只乖乖地静躲在岁澜身后。
不过挡在景昭面前的岁澜表面上云淡风轻,实际上倒没有景昭那般轻松。
他此刻心中有无法对景昭坦诚的事:他一边觉得景昭可爱,一边心中隐隐地遭受着某种煎熬。
那山林间的黑雾确实无法伤害他和景昭的身体分毫,但是在岁澜的内心里,他却因为那些徒弟们无意间的疑问和觊觎而有些摇摆。
岁澜想:没错,自己如今和景昭之间这样“如胶似漆”的亲密,可不就是一种一戳即破的“设定”吗?是来到这个小世界后,自己虽无心,但却仍强行“灌输”般地强加到景昭脑子里的。
如果景昭恢复后,知道他如今的这种“懵懵懂懂”的痴态都是因为自己在未经他允许的情况下非要带他离开导致的呢?如果景昭埋怨自己对他生活所造成的“摧毁”呢?
岁澜实在是太害怕景昭头脑清明后会选择离开自己身边。
而似乎这黑雾离自己越近,自己心中的这些不安就越会被放大。
那黑雾似乎代表了他的贪念和恶念,或许他本身就想要和景昭一直这样糊糊涂涂下去呢?岁澜越想越纠结,越想越对自己生气,恍惚心急间,他催动功力,想要直接强行将已经和自己纠缠住的这黑雾彻底摧毁。
直接催他个灰飞烟灭,毁天灭地算了!
黑雾因为受到岁澜这般含着怒气的催发,顷刻迸发出极强的能量,山林间因此膨爆出了遮天蔽日的浓黑一团。
“师尊!怎么了?”
景昭本来都已经没多关心这黑雾了,毕竟师尊跟他说没事儿了嘛,但突如其来蔓开的黑雾,还是让景昭一惊。
景昭本能地去拉身边的岁澜。
不过此刻,岁澜倒是完全无法再安慰景昭了,他的双手和身体软绵,不安的心神更是已经全然被这蓬勃汹涌的黑雾裹走了。
岁澜进入到了某种像是由他自己潜意识构成的幻境。
在那里,岁澜能看见自己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小心翼翼地“哄骗”景昭的模样——他伤心又苦痛,一边希望景昭能好、能尽快想起两人之间更久远的回忆,一边又揣揣不安地害怕景昭同时因此想起再次离开自己的方式。
岁澜看到,自己似乎是正在给景昭讲故事,而景昭痴痴又乖乖地应答着自己,那模样竟惹得自己越发想要吃从前的自己、故事中的自己的醋。
岁澜沉溺在黑雾为他呈上的,景昭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我最喜欢师尊啦!”“我绝对不会离开师尊的!”“师尊最好啦”的甜蜜之中。
越是不舍,便越是剜心。
在眼前这些甜腻画面的流转下,岁澜越发迷失在这些本就催生于他自己的隐念的黑雾之中,分不清如今和景昭之间的像是他单方面“偷来”、“抢来”的幸福,到底是来到这个小世界后真实的记忆,还是他发痴的臆想?
岁澜很怕。
他其实是知道自己本不该有所谓的“怕”的情绪的。可越是和景昭靠近,越是贪念景昭的一切,他就越能体味到常人的情感,也越是为景昭此时的状态而后怕。
黑雾就这么将岁澜拢住,景昭甚至能看到他那本该无所不能的师尊的眼角有泪。
“到底怎么了……?”景昭心急道。
此情此景倒是像极了景昭昨晚的那噩梦。
眼前一片漆黑,景昭撑着已经“失了魂”般的岁澜,勉强在就近的一棵树旁找了个位置,将岁澜扶着靠坐了下来。
黑雾肆虐得像是永不会消逝,漆黑中,景昭感受到耳边有谁的呼唤声——
“景昭……景昭!景昭?景昭!”
景昭原本以为那是和昨夜的噩梦一般乱自己心智、想要离间自己和最爱的师尊之间的关系的某种幻音幻象,但越听,越觉得那声音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熟悉。
一道蛇魅的白光闪过,景昭望向声音的来处,两个人影带着一道朦胧的光圈驱散了小范围内的黑雾,正朝景昭这边走来。
“我认识你……你们。”景昭道。
景昭朝白光中走出的那两人看过去,脑中总觉得和他们在哪里见过。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想不起他们的名字,或是和他们到底在哪里见过。
“哦?”其中一个面带蛇相的男人挑眉,语调奇异地着重重复了这个词——“认识?”
这是什么意思?对方是在说其实自己不认识他俩?还是在说自己本该理所当然地认识他俩呢?景昭的脑子此时也不知是更清楚了还是更混沌了。
另一旁那个看上去温柔很多的男人看景昭这样,也担忧地开口:“景昭,你怎么……”
景昭仍是眨着眼,略有些憨痴地望着他俩:“我好像……确实认识你们……”
此时,想要如惯常般调笑景昭两句的宴迟也看出景昭眼下的不对了,他朝一旁面带忧心的乔柚木交换了一个眼神,手在太阳穴上点了点。
或许是因为宴迟本身的气质中就带着一丝对什么的嘲讽,景昭莫名看懂了他的这个动作:“你是不是说我傻呢?”
景昭皱眉撅嘴,下意识又要提师尊:“哼!师尊说会笑我的都不是什么好人!你们赶紧走吧,要不然等师尊醒了,肯定饶不了你们!”
“……师尊?”宴迟又是疑惑,然后才后知后觉地看清了景昭身边的人。
在认出那人和当初谢墨回以及斯巽如出一辙的某种特征后,宴迟恨铁不成钢地朝一旁的乔柚木又比了个动作,道:“要不然就是景昭疯了,要不然……就是他真傻了?”
第65章 宗门蠢徒
“应该不是疯了。”乔柚木婉转道。
“嗯……”宴迟到底拽惯了, 很快重整精神,继续悠悠然开口,“所以, 他对外面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
“你俩什么意思?”景昭自是一头雾水, 连宴迟再次说了自己都不顾,问道。
不知为何, 景昭明明是追问他俩, 但此时竟然有些心虚。
这两人不仅看起来莫名熟悉,为何他俩说的什么“外面”, 自己也莫名关心呢?
乔柚木看景昭这般为难又实在痴愣的样子,温柔地开始解释:“你别着急, 既然你还不太‘认识’我俩, 那依你现在的情况, 还是先和你重新认识一下, 先解决你的……记忆问题?”
乔柚木再次说得婉转,宴迟却听出来他的言外之意, 眼睛一转, 心领神会地点头:“确实。”
宴迟胳膊肘暗暗怼了乔柚木一下小声道:“还是你有‘幼师’经验哈!”
宴迟是在暗指乔柚木所来自的那个世界里他和那位同样有些木木楞楞的顾麓郸之间的事,宴迟非要犯这个贱,饶是乔柚木天生性子和顺,也因此白了宴迟一眼。
景昭此时怀里还抱着神智仍被那黑雾魇住的岁澜,视野受限,加上记忆有失, 自是不明白他俩这一番是为何,但乔柚木说话和和气气的,脸长得也和自己有几分相似,很是面善, 便也听了下去。
据乔柚木所言,他们确实是从前就认识的朋友。
且他们正是师尊曾给自己提及过的,那个师尊曾是自己的队长时、和师尊是自己的重逢男友时的那两个世界里的人物。
景昭当然相信师尊,因此对他俩也更添了几分信任,乔柚木便按景昭能接受的方式,一五一十地对景昭讲起了如今“外面”发生的事情。
“所以说……”景昭听完后迷迷糊糊地尝试理解,“我曾经是名为‘快穿局’的那个宗门下的一员,而这里是局里控制之外的新世界?而你们是偶然发现我在这里,专门来提醒我可能有危险的,对吗?”
乔柚木点头,宴迟同时抢白道:“算是吧,且这个世界是你的那位‘师尊’创造的。”
“那师尊好厉害哦。”景昭真心赞叹。
宴迟因此又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口气。
“不过,”这次乔柚木也插话,提醒景昭他们此行来最重要的那件事,“你记住,我俩是专程来提醒你,既然我俩能偶然发现你的踪迹并一路追寻来到这里,应该不久后局里就也会……”
话音未落,一道伴着电磁嘶嘶声的光裂再次从密林深处展开。
宴迟手疾眼快地拉住一旁的乔柚木,他们俩面前瞬间结出了一道又像是水波荡漾、又像是枝干虬结般的帘幕,将他二人的身形隐下。
这是哪宗哪派的阵法?景昭一时还是无法摆脱这个世界的思维惯性,这么想着。
同时,那道帘幕也尝试着往景昭这边移动,但还没移多远,那光裂就已经更快地蔓延至景昭面前,掩映住宴迟和乔柚木身影的那道帘幕便不敢再动。
“景昭……”有人从那光裂后开口。
景昭闻言又是歪头,这又是谁?
查尔斯带着疑惑和满身的风尘仆仆来到景昭面前。
“你真的在这儿……”他的眼神似乎瞟过一旁正微微随风波动的树影,而后直视着景昭说道。
“你……”景昭听着查尔斯的声音,盯着查尔斯的样子,心道,这人也好熟悉。
“景昭,不仅这个世界是你的那位师尊创造的……”查尔斯似乎完全知道景昭为何会变成这样,他倒是没和景昭拉关系话家常,而是直截了当开口:“这个小世界里所有的异象,也都是因为他!”
景昭震惊却也茫然:“我听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你明白的。”查尔斯却笃定。
见景昭仍是“不解”,查尔斯错眼看向景昭怀抱着岁澜的手臂,有些无奈地提醒景昭道:“局里能找到你,自然是知道了一些事情……而且,局里查到你后台的使用记录了……”
局里?后台?使用记录?有什么被景昭刻意遗忘的东西似乎在逐渐苏醒。
顷刻间,景昭的眼神便明显清明了许多,但他却更加攥紧了搂住岁澜的那只手,只是沉默着摇头。
查尔斯对景昭的这副模样有些皱眉不忍。
但是先于他和景昭的如师如父的关系之上的,是他在局里的身份地位。查尔斯因此将那些确凿的记录证据怼给景昭,继续说道:“你好好看看,你好好想想,你明白的!”
景昭盯着眼前那一行一行记载着他是如何利用局里的资源和疏漏养育外物的那“记录”,此刻只感到头痛欲裂,很多似乎是被他主动封存住的记忆在他的脑海中流转着。
——首先是昨夜梦中那“折磨”他自己的幕后黑手,那团黑雾。
昨夜景昭似是未曾注意,那蔓延的黑雾的边缘处,似乎总有一些锯齿状的微小断点,那些断点闪烁着,像是细细密密的豆子拼聚在一处后在尾端留下了那么一两小颗,又像是墨渍被甩溅出那么一小半截。
也像是……像是满屏代码铺陈后,尾巴处那仍在闪烁着的一个小小的字节符。
代码?字节符号?景昭突然鼻腔发酸,他想起来了。
不仅仅是想起来了岁澜曾为他讲述过的两人相处的回忆,也不仅是想起了宴迟、乔柚木或是查尔斯想提醒他记起的那些关于小世界、关于任务的记忆,而是想起了更多。
他想起了自己当初第一次“见到”岁澜时的样子。
景昭也完全明白查尔斯所给他看的那“后台的使用记录”是什么了,和自己的记忆相互印证,那是他当初创造岁澜时的记录。
没错,局里此刻能找到自己,应该是终于发觉了自己和岁澜之间的关系——
岁澜,其实是景昭创造的一只独属于自己的“电子宠物”。
是景昭在写某段不相干的代码时意外衍生出的bug所变就的。
景昭太孤独了,景昭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就滋生了这么一点小小的趣味,景昭不愿删去他。所以景昭对这行莫名能运行的、脱离于工作和任务之外的、最初仅仅被自己命名为“赛博小狗”的这bug倾注了许多关注和爱。
景昭记得,这行数据的形象最开始只是一团能够隔着屏幕,在模糊真实和虚妄的界限下和自己对话的黑雾。
然后这黑雾在自己日复一日的“滋养”、“调教”下逐渐凝成一个和自己身形无两的人形,在自己对他诉说心事、对他寄托工作生活中的许多小烦恼、在他身上花下了无数时间和天赋的那些时刻影响下,变得越发真实。
再之后,无论是景昭发觉这违背了局里的规矩主动将其封存也好,无论是景昭不愿意承认也好,无论是这已经“诞生”的“存在”辗转成为了“谢墨回”、“顾麓祁”、“斯巽”乃至如今的“岁澜”也好……
也无论景昭是否仍把他当作自己的“宠物小狗”还是真的当作与自己同等的“人”也好,只要景昭用爱将其标记为“真实”,他俩似乎就永远不会分离了。
“你自己写出的bug,你其实是知道要怎么修复的对吗?你留了管理员通道的对吧?”查尔斯看景昭这番脑内天人交战的模样,知道原本他熟悉的那个景昭已经回来了,便以上司的身份这么提醒他道。
景昭恍神,这才将自己的记忆和如今被好友以及上司轮番提醒过的当下局势联系起来。
自己最初一念之差留为己用的那小小bug,如今已经生发成了席卷众多位面世界的强大力量,可“他”到底是景昭所创造的,景昭确实有“解决”他的方法。
不过……这也代表着……
“我……”景昭被自己的话噎住了,或许没人知道,但当初作为斯巽的“他”能带自己走,其实也是因为自己最初在他心中“种下”了这个愿望。
“他”只是想找到自己,和自己在一起,但是自己现在难道真的要“修复”、“解决”他,要放弃他吗?
“你在等什么呢?”查尔斯催促道,“这座山上的黑雾其实是如今外面其他小世界情况的具象化了,很是危机啊!你如果知道拯救这一切的办法,就快做呀!”
景昭扶着岁澜,眼神从山间那近乎要吞噬一切的黑雾流转到肩旁岁澜的侧脸,岁澜的额角莹闪闪的,那是刚才自己曾不解过的、他流下的那滴泪留下的痕迹。
景昭一下子就又心软了,自己怎么能呢?
自己怎么可以……
*
……黑雾漫过他全部的视野,他什么都看不见了,唯有心底有一股毁天灭地的怒气,和依稀的一种自厌、自弃的冲动。
岁澜此刻仍在和这将他完全笼罩着的、越发放大他全部的恐惧的黑雾纠缠。
“毁灭一切吧……”岁澜心底的黑雾这么催促道,“总好过眼睁睁地看着被景昭放弃……”
“……先一步动手毁灭一切不是更好吗?别多想了,反正你如今的所有甜蜜或是快乐都是你强求来的,景昭他迟早会做出判断,迟早会反应过来你一直都在以保护之名蒙骗他的……”
“可是我已经很久没有骗过……”岁澜意识恍惚,气如游丝地驳道。
“那又如何!”黑雾狂躁地炸了一下,“你是觉得景昭会选你对吗!可哪怕他知道你没有再骗他,哪怕他如今和你心意相通,可是他就没有苦衷吗?他难道不会被责任感裹挟,不会为了拯救更多世界而不得不牺牲你吗?”
岁澜沉默。
他的确抱了景昭如今比起工作、比起任务、比起整个世界,都更爱自己的那份痴心妄想。
黑雾继续谆谆善诱:“你能感受到外面的情况对不对?毁灭他们吧!毁灭一切吧!让他们全部消失,再无法来影响你俩吧!再次带着你的景昭离开,重新开始……”
“可我……”
“可什么!你再这么等下去只会自取灭亡!好!就算你真觉得景昭会偏向你,可你凭什么让景昭伤心?你怎么舍得让景昭这样纠结,让景昭做两难的决定?”
岁澜随着这话语远望,他的目光似乎穿过这困住他的黑雾,直接望到了山林中正僵持着的景昭,和正迫不及待地逼迫催促着景昭做下那个放弃自己、拯救世界的决定的查尔斯等人。
是啊,哪怕不是出于自私,哪怕不是出于那么一点点祈望幸福真的降临自己头上的渴望,岁澜也舍不得让景昭面对这样残忍的抉择,让景昭痛苦于这种必须要主动放弃和自己的小情、或是放弃内心大义的两难之中。
“我……”岁澜动摇着,他虽然意识被困于这黑雾制造的迷障之中,但是却似乎能感受到景昭揽住他的肩膀的那种柔软和温暖。
不想让景昭难过,不想让景昭纠结!或许,就该他自己出面做这个坏人,就该他自己毁灭一切!
让景昭恨自己也好……但也好过让景昭内疚、让景昭自责,好过让景昭亲自做出无论是出于爱还是出于责任感,无论选择哪方都最终可能抱憾的决定!
黑雾随着岁澜蓄力的动作桀桀桀地持续蛊惑着:“没错!就让你来替……”
“轰——”
岁澜的全力一击却并没有朝向那黑雾,朝向外界,而是坚定地朝向了他自己。
“什么——”那黑雾消散得反而比被直接击中更快,声音也逐渐隐去,“你……”
岁澜也被自己那抱着必死的决心的一击打得咳了一口血,但他仍不忘反驳那黑雾道:“没错,我是心存妄想,想过景昭会抛弃世界选我……但其实我并没有真心希望景昭那样做。”
岁澜:“我同样不想逼他选择,我想过直接替他去掉那另外一个选项,毁灭一切!可我更不想违背他的心意……因为我知道,那些小世界对景昭来说,同样拥有意义……”
“对他来说,因为生活在其中的那些人们,只要曾感知过情绪和幸福,只要他们曾存在过,那便是值得珍重和守护的。那些世界,和我,他都爱着。”
岁澜的身体已经濒临极限,但他仍昂起头来,一字一句持续说道:“感情的联系是千丝万缕的,人的善良,和本能的相互共感、相互同理的心,会战胜一切。这些,在景昭一次又一次选择我的时刻,都早就教会过我了。”
“所以哪怕……”岁澜终于支持不住跪倒,“哪怕之后景昭想起一切,哪怕景昭不舍得我,哪怕景昭从没让我为他牺牲,可我都想要守护他,我……绝不会再上头摧毁什么了。”
“我要守护……景昭爱着的,同时也恨着、怀疑着、不知道怎么应对着,但是最终还是深深爱着的,这每一个世界……”
“这才是,我该为他做出的决定……”
但随着那黑雾渐淡,黑雾刚才那句没说完的以“你”字开头话语,却以另一种形式,在岁澜耳中变得清晰:“你……做到了,很好,要不惜一切代价保护景昭,哪怕是毁灭自己,也愿意……”
我愿意。
黑雾的话语终于和岁澜的心声重合。
黑雾全然消逝而去,岁澜周身也恢复了不染一尘的清朗模样,他傲傲然撑坐在这代表他内心世界的此处,看着就在自己面前、自己可能却再也触碰不到的景昭,庄重地想:这或许就是他俩的结局。
但景昭,无论如何,为你,我都愿意。
第66章 宗门蠢徒
笼罩在这林间的黑雾突然渐消, 景昭敏锐地望向怀里的岁澜。
当初坐在电脑前创造他时的那份纯粹的心情,和当初自己曾对他说出的无数祈愿,越发不受控制地从景昭的记忆深处涌出来。
景昭同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他马上摇晃起岁澜的身体, 说话的语气已经急切得像是在吼:“不可以!我不允许!”
另一边, 查尔斯也很快接到局里的急报,被告知众小世界的异变值全都陡然降低, 不过……
查尔斯再转头望向景昭和景昭怀中此刻看起来明显衰弱许多、脸色也迅速褪至煞白的那人, 心中便有了把握——
查尔斯:“景昭,既然事情已了, 那我自会向局里报告,之前种种与你无关, 你之后……”
景昭听出查尔斯这是帮自己掩罪的意思。毕竟外面的世界到底乱了许久, 若是局里真怪罪下来, 哪怕景昭再辩白, 靠他自己,也定是脱不了身的。
可景昭此番却不想承查尔斯的意了。
景昭将岁澜抱得更紧, 缓缓道:“不可能与我无关的……老查, 你可能不知道,包括他将我带到这个世界来这件事,也是我的意思。”
“你的意思?”查尔斯疑惑,且此刻看起来格外的心神不定。
“对……”景昭吐了一口气,“是我给他植入的底层代码导致的,那就是我心中最隐秘的愿望, 他只是帮助我实现了而已。我早已厌恶了继续当一个置身事外的所谓‘拯救者’,我想要真正地在任一个小世界里生活,哪怕,是当一个‘傻子’。”
景昭说着说着笑了:“而且, 我之前作为一个最普通,却也每天活得最复杂的社畜的时候一直想不通的事情,终于在当这个所谓的‘憨痴小徒’时想通了……”
查尔斯看着景昭,莫名觉得景昭此时倾情搂抱着怀中那人的这整副模样,像是什么殉道者的塑像一般,圣洁又悲悯着。
面容姣好、浑然天成的美塑像景昭在查尔斯这复杂的目光中继续开口道:
“我以前只觉得一切都是虚妄,其实是我被‘塑造’为虚妄……我以前总觉得孤独、身不由己、痛苦甚至麻木,是因为我从未被看见,从未有过能自由自在的当自己的机会。”
“你……”查尔斯本能地想代表局里阻止景昭,却话到嘴边却没能说出口。
景昭此刻朝他的这位老上司甚至称得上是老恩师的那边看去,只觉得他或许也是在强撑。
“您应该也想过这个问题吧?”景昭问他,又自答道,“其实局里关于穿越的这许多程序、制度,早已经将我们都异化成了符号。让我们来各个小世界出任务,又让我们在曾呕心沥血奉献过的这些小世界里却只能最终模糊消失……这种巨大的被剥离感,才是我们所有人都越来越‘事不关己’,也越来越痛苦麻木的源头。”
“作为任务者,我们没办法传递出自己的感情,没办法被记住,自然也没办法被真正认识,真正‘看见’。”
“我们只会被消耗,被利用,最后被忘记,被舍弃。”
“老查,难道你没恨过吗?”
“……”查尔斯没能回答。
景昭其实能猜到,此刻查尔斯的后台,一定也在疯狂报错。
但景昭不想管,景昭还是要说:“说实话,至少我很感激有他的存在。”
感激他的“异变”,甚至感激他对自己这份生活的毁灭。
景昭的手抚过似乎正逐渐恢复血色的岁澜的脸颊,欣慰又依恋着:“能够遇见他,是我和他相互的福气。能够真正在属于我的世界活着,这或许就是我的所愿。”
岁澜此时眼睫迷蒙,似乎终是要从梦魇中醒来。
景昭知道是自己之前的呼唤起了作用,此时便彻底再不管其他人的所在,不管查尔斯会如何应对局里的威压,只亲昵地捧住岁澜的脸,想要确保岁澜睁眼时的第一眼能看到自己。
黑雾早已散尽,岁澜脑中的那结界般的禁锢也正逐渐粉碎。
景昭盯着岁澜,而岁澜在他眼前缥缈虚幻的浮尘散去后,果然也第一眼望回景昭的眼睛。
“对不……”岁澜此刻思绪混乱,却仍下意识地对景昭感到亏欠。
“别说,”景昭抵住岁澜的唇,“该你听我说。”
所有的词不达意和言不由衷都已经是过去,所有的赤诚心意都无需再掩饰。景昭在正视了自己过去的那些纠结挣扎苦痛后,在整理好了自身并“脱胎”成长为更舒展更自洽的自己后,此刻,最想做的,就是同样向爱人表白。
景昭此刻细细地用眼神来回确认过岁澜的情况,看清岁澜他此刻虽仍有几分劫后余生的晕晕,但记忆神智等都清明。
岁澜正乖顺地等景昭的下文,景昭便笑:“好,你听好了,我此刻必须要讲你也必须要知道,原来我这么爱你。”
万籁俱寂,树林里此刻静得像是被谁抽成了真空。
岁澜的心中却像是被打入了那从整片树林抽走的所有气体,猛地被塞满胀得濒临爆掉。
“你说……?”岁澜原本准备承受的,是景昭的审判,他心甘情愿也坦然地等待着景昭击溃他毁灭他,或是惩罚他。
但他从来没期望过,景昭会像现在这样,只继续深深地望着他,再次重复道:“我说,我爱你。”
岁澜不明白自己为何第一反应竟是难以置信到想要逃避:“你是不是还没恢复记忆……”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景昭,如果有任一个证据证明景昭此刻仍处在他所造就的那种记忆缺失的蒙蔽之下,他都不知道要怎么更加责怪自己。
可景昭只是愈发凑近他,继续说道:“我想起一切了,我也看见了你所有的爱了,不要害怕,不要怀疑,我真的爱你。”
岁澜内心无比震撼,景昭的坚定让他想飙泪。
从前某时某刻那模模糊糊的一团、那从未被触及的那轮毛月亮,似乎终于降临到他身边了。
且这月亮开口说爱他。
*
“咔哒——咔哒——”
这个小世界里总像是笼罩着的一层朦胧又闪烁的东西彻底破碎消散了,此时,包括景昭和岁澜本人在内的众人才发觉,原来小世界竟然可以清晰至此,生动至此。
树叶沙沙作响,空气中泛着一种能被吸入肺最底处的清新,漫山缀布着叫不出名字的带梗的杂草杂花,天边有云霞。
每个人突然都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和世界好近好近,再无隔膜。
原本那层像是热浪涌动般的、微妙地将这个小世界“扣”住、“影响”住的东西消失后,查尔斯此刻才终于深呼一口气。
原来他刚才的一言不发并不只是被景昭戳中心事,还有刚刚被局里告知这小世界竟是一个“只进不出”的绝缘世界时的那份彷徨。
身为局里最重要的领导之一,他确实是想要身先士卒直指核心,来找到景昭解决问题,但是他可万万不能被困住这个小世界里啊!他还有长远的仕途要走呢!
还好此刻,这个小世界的通道终于被打开,异变bug也算终于被彻底解决了。
查尔斯这才放下心来。
没人能想到,对局里来说如此棘手且波及范围如此大的异变的解决方法,竟真如此纯粹且简单。
局里的催促声此刻化作询问再次响起,各方势力都急于掌握第一手信息。查尔斯面对后台起起伏伏不定,但最终是趋于平稳减弱的异变值的数值,一边暗喜,一边陷入深思。
刚才一直掩饰在一旁的宴迟和乔柚木也不知何时从树影下现身,他俩互相对了一个眼神后,便理直气壮地朝景昭身旁走来,倒也不再在乎是否会被查尔斯发现。
——似乎局里能对他们造成的那份威胁,也随着局里一直监管着的这所有异变值一同,消失掉了。
“多亏了你。”乔柚木朝景昭先开口道。
或许是宴迟乔柚木他们二人和岁澜已经算是老相识,加上这个小世界毕竟不是他们的原生世界或是那步步惊心的末日世界,他俩此时朝景昭走进时倒也不怎么怕岁澜。
景昭点头,注意到他俩的这态度变化,故意用查尔斯那边也能听到的声音问他俩:“所以局里没办法再追查你们了?是吗?”
大家都已经识破了局里长久用“神秘”和“运筹帷幄”的面纱掩饰的那份羸弱和无力。
查尔斯似是终于应付完了局里的追问,重整表情,也上前,替宴迟和乔柚木确认,也是给景昭交底道:“暂时不能了,而且,也不会了。”
这承诺非同小可。宴迟眼中有光闪过,查尔斯敏锐地捕捉到了。
“不过……”查尔斯很快又换上公事公办的口吻,“如果你们太过分的话,我会着手建设新的追查机制,将你们重新列入目标名单的。”
宴迟挑眉,表示他们听到了。
说完这些,查尔斯转头又朝向景昭:“谢谢你……”
“……和你的bug。”
景昭意外,这感激破天荒地竟包括了岁澜。
“不止是我本人,我也代表局里感谢你。”查尔斯道。
景昭看着查尔斯的表情,从未如此觉得查尔斯像个真正的政客。
眼前熟悉又不那么熟悉的查尔斯此时继续问道:“你应该也不会再回局里了对吧?局里的其他事情,我会帮你收尾解决的。”
查尔斯边说边伸手想拍景昭的肩,但似乎想起了什么般又停住了:“对了,局里现在的追查重点会是叶CC。”
景昭颔首,一边暗自猜着查尔斯日后可能的平步青云,一边也同样想起了上个小世界的最后,叶CC的异心已经败露的事。
查尔斯刚刚刻意没有拍自己的肩,应该是当初叶CC是靠拍自己的肩将自己强制送进小世界、逼自己帮他实现计划的那最初的那一遭,包括叶CC在局里的许多筹谋和小动作也都被发现了的缘故。
景昭此时心中倒没有那么多的愤怒和不甘了,不过面对这些曾将他席卷得不轻的权力角逐,还是有些感慨。
就算世界实际上如此简单,也总有人情愿复杂。
“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好。”查尔斯自是全然应诺。
景昭和后台的链接本就已断,在景昭提出的要求被落实后,景昭更是再不需和局里有任何牵扯。
就算局里又追加承诺留下他的位置,记下他的功劳,无论何时自己想回来都可以回来,且福利待遇翻倍云云,但对于景昭而言,这些也都不需要再从这份不适合的工作中再获得了。
景昭已经拥有了自由,和真正想要追求的东西。
应承过曾经的老上司查尔斯,也告别了共同经历过许多的旧友。景昭牵上了自己的爱人,这次是坦诚且主动地,大步离开了。《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