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也只是路过,并不是为了你。”男人向外招一招手——小童早候在外头,撤下食案,另外沏茶过来。
仍是热腾腾的冷桂茶。尚琬一边吃茶一边打量纱屏后的男人,寻思法子——以沈澹洲的脾气,报恩这事硬来不得,只怕还是和缓些卖惨才能有用,“我被禁足在家还特意寻机会来看望先生,先生这般对我。”
男人顿住,再开口竟柔和许多,“禁足?”
沈澹洲果然吃这一套。尚琬暗暗点头,“是,我被罚了禁足在家——总有小半个月没出门。好不容易来中京,拘在四方院子里看天,好不气闷。”
男人不答。
“先生别看我今日过来——”尚琬加重语气强调,“我是偷跑出来的,打量我哥哥这两日不在家,悄悄来看先生。”
男人稍稍垂首,极轻地笑一声。
果然还是不能来硬的——尚琬暗生欢喜,便故意刁钻道,“我被罚禁足先生这么高兴——还以为先生会替我抱不平呢。”
“要如何抱不平?”
“旁的罢了。”尚琬道,“先生好歹问问——我是为了什么被禁足呀。”
男人从善如流,“为了什么?”语意中的笑意完全遮掩不住。
“我哥哥打发我去学堂,学堂先生原先是罚我抄书来着,我打发人抄了送过去,被先生察觉,先生罚我禁足在家学琴。”
“先生?”
尚琬察觉对方微妙的不快,忙道,“只是带着读书的老师,跟澹洲先生没法比。”
男人隐秘地哼一声,“是为这个罚你么?”
“是。”其实不完全是那样,但不必深究。尚琬道,“罚我的那位先……老师,我哥哥和我阿爹都忌惮得紧,他罚我只能听着。”
男人不答。
尚琬早存了一肚子苦水,可惜无处诉说——毕竟秦王的事跟尚珲吐槽只能是自寻死路。“抄书我虽不乐意,但实在要抄也不是不使得。可正好那日我哥哥要打发我去向我那对头道歉,哥哥便寻了人来替我抄——事是我哥哥做下的,罚倒我来捱着。”
“你要道什么歉?”
尚琬掰着手指从头分说,“我学堂一个同期,他嘴欠骂我,我便揍了他——学堂老师便把我二人一同罚了。我哥哥说要看着老师的脸面,命我去寻骂我的同期道歉。”
“他骂了什么你要揍他?”
“他骂我家是海匪。”尚琬道,“那我能忍吗?必然要揍他——先生教过我,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若以德报怨,当何以报德?”
“是。”男人笑一声,“你揍得很好。”
“是吧是吧?”尚琬欢欣道,“我就知道先生必定会支持我的。不似我的好哥哥,就知道骂我。明明是骂我的那厮嘴坏,我哥哥还给我气受。”
“既如此——”男人道,“怎不同人家说明,说不定也就不罚你了。”
“我不做告状的事。谁骂我我自会收拾他。”尚琬不屑道,“先生教过我——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我才不告状。”
“胡说什么?”男人“喀”地一声撂了茶盅子,“出言为己身正名如何就是求之于人?我教的你是这个?”
“差不多……算吧……”尚琬道,“刚到中京遇事便只知告状,叫人家怎么看我们西海敖洲?先生要怪便怪,我反正已经打了他了。”
男人斥道,“我说你是因你打了人么?”
“不是。”尚琬笑道,“可先生不还是在训斥我么。”她说一时话,渐渐露出向往的神情,“同先生说说话,我也不怎么憋气了——还是中京好,以往我在敖洲时,受了气,只能写信同先生诉苦,等收到先生回信总是一个月过去,便是天大的委屈到那时都淡了。”
尚琬说着话,目光隔过窗子投在满墙艳丽的花海上,只觉夏日静好,日暖风和,便生出留恋的意思。
“学琴可顺利?”
“必是极不顺利的。”尚琬愁眉苦脸道,“我哥哥花重金与我请了个名师,那厮简直榆木脑袋转世,每日只顾教我挑弦抹弦,小半个月过去一个音节都没教我——再这么下去,等我学会汉宫秋月去交差,只怕已经七八十岁。如此也不用再想出府的事,直接抬去烧了便是。”
男人初时只是含笑听着,后面越听越不像样,“口没遮拦胡言乱语。”
“再不敢了。”尚琬极不走心地认个错,“早知学琴如此艰难,还不如好好抄书呢——连骂我那厮都交了课业,明明两个人挨罚,现在他都自由了,我还在家学琴,那厮如今有事没事都来我家里耀武扬威,好不可恨。”
“请的教琴先生又是谁?”
“是一个叫松崖的。”尚琬道,“听说当世大家,弹的一手好琴——反正我是听不出的,只知此人迂腐不堪,难缠之至。”
“望北禅院那个松崖?”
“是。”
“他琴艺尚可。”男人点头,“松崖久不出禅院,如何答应去家里教习?”
“那必然是因为我哥哥出了大价钱呀——”尚琬扯一扯嘴角,“想是银钱拿得太多怕亏负,加百倍地磋磨我。”
男人听她说得好笑,低着头无声地笑一时,半日才道,“松崖的教法是正道,原本不能算错,只是你确实用不上——既命你学会弹奏汉宫秋月这一曲,你只需学会应能交差。”
“先生说得轻易,我这不是学不会么?”
“学会而已。”男人哼一声,“有什么难的?”
尚琬猛地抬头,忽一时茅塞顿开,“先生说得是——只是命我学会了去弹与他听,并没说定要弹得怎样好。我怎么就不明白呢?”
尚琬苦闷数日,没想到突然柳暗花明又一村,欢喜道,“松崖说罚我的老师自己就是当世大家,人家既是大家,天底下哪里还有比他弹得好的?反正都是不如他的凡人,不如一分和不如十分有甚区别?”便笑起来,“还是先生通透。”
“当世大家?”男人摇头,“谁同你说的?天底下哪有那许多大家?”
“是真的……都这么说。”尚琬道,“松崖原本还悠哉地教我呢,听说我要弹与学堂老师听,吓得脸色都变了——恨不能一日打发我弹十个时辰练习,不叫丢他的脸。再被他磋磨下去,只怕活不得了。”站起来打一个拱,“多亏先生救我。”
男人仰面看她,“要走了?”
“是。”尚琬整一整衣襟,“哥哥只怕要回来,小满先回去。”举手作别,往外走,到院子当间记起一事,跑回来,便见玉纱屏后男人垂首默默坐着,一动不动。
虽是出奇好看的剪影,却不知怎的透着凄清的况味。尚琬疑心自己想得太多,“先生?”
男人听见,猛地抬头,却半日无言。
尚琬立在门边,隔着朦胧的玉纱同他遥遥相对。终于还是尚琬打破沉默,“我带来的频那挲,先生尝尝——若好吃,同我说一声,我再送来。”
男人极轻地点一下头。
“等我解了禁足,来看先生就便捷了——可每日来陪先生说说话。”
“嗯。”
尚琬指指门外,“那——我走了?”直等到他点头,才一提裙摆,一溜烟跑出去。
到山门策马疾行,今日原本只想寻澹洲先生诉苦,不想竟意外得了解决事情的法子,便一路穿花渡林,轻快不已。进门命李归鸿,“你去外面随便哪个琴坊,请个教习师傅过来,找个灵便通透的。”
“小王爷不是请了松崖——”
“不要他。你去外面请一个。”尚琬解着斗篷带子,“明日就要见到。”
“是。”李归鸿打一个拱,“那明日松崖先生过来,当如何——”
“就说我病了,卧床不起,少说要五日休养。”
“……是。”
李归鸿必然是管不了尚琬的,只能照办。第二日依言出去走一趟,回来非但带了个教习师傅,还带来了消息,“我们的人盯了姚记这么些时日,今日可算盯到家主了。”
“不是那个每日坐堂的老板?”
“那厮至多是个家奴——依我看还是个外门家奴。”李归鸿道,“我方才守在巷口看了好一会儿,家主富贵得很,前呼后拥的,坐堂那个哈巴狗一样伺候,还不能近身——姑娘料事如神,姚记那地方果然不简单。”
尚琬哼一声。
“我看那个姚记主人,非富即贵。”李归鸿说着摇头,“必是世家子——身形气度,绝非凡人,寻常富贵人家,没有那样的人。”
“难道竟当真是五世家出了内鬼,使计诱导崔炀把狐前草放在姚记,好趁机夺宝?”尚琬百思不得其解,“被我们撞上居然就是刚好?”
“那也只能是这个原因。”李归鸿道,“若是五世家,我们只怕不好出手——眼下跟初入中京时不同,姑娘跟小前侯闹过一场,盯着的人多。如今又禁足,有个风吹草动叫秦王殿下知道,只怕不妙。”
“狐前草我定要到手,五世家也没什么了不起。”尚琬低着头琢磨半日,“秦三在中京?”
“他为南越王操办,常年在这的。”
“让他去办。”尚琬道,“不许告诉秦三狐前草的事,只同他说有一件事我们不便出手,命他拿了姚记家主——得手之后你去审问,我近来禁足倒不便捷。”
“是。”李归鸿点头,“南越王既是贼寇之流,便不怕做这些事。”又道,“姑娘好歹悄声些,小王爷若是知道姑娘如今跟越家还有往来,必要骂人。”
“未必。”尚琬道,“都是贼寇的时候的交情,我不信我哥哥跟越家就当真完全断了。《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