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天色渐晚。
顾子翊从夕阳中收了眼，轻轻掀起外间罗汉床前的藕荷色床帐。看着小姑娘腆着雪白的肚皮，横七竖八地倒在床上。他坐在那儿，几乎能听到小姑娘发出的清浅的呼吸声。
顾子翊的眸色变得更深了些，冰冷之中添了三分柔和。
墨荷走进来，朝顾子翊见了个礼，小声说：“时辰也不早了，要不要把绾姐儿给叫起来，恐怕老太太、太太她们是要找的。”
顾子翊见小姑娘一副尚未睡饱的模样，摇摇头，不经意问：“小姑娘从小便这么嗜睡么？”
墨荷一愣，笑道：“姐儿从小不都喜欢在咱们这儿打盹儿，不睡到太阳落山是不肯走的呢。”说罢轻声走上前，取走了顾子翊腿上的兔绒毯，拿到新来的炭火上去烤。
“少爷你照顾五姑娘这么多年了，难道还记不得这些事情。”
顾子翊勾了勾唇，“真的么。”他接过墨荷手中的帕子，覆在小姑娘的唇畔，把那嘴角的水渍给擦干净了。他将罗帕递给墨香，“那不必叫醒她，让她好好睡吧。”
墨荷笑着应了声：“姐儿这么多个哥哥，奴婢看您最疼姑娘，怪不得姑娘从小喜欢黏着咱们。听姐姐们说少爷小的时候，也与姐儿一般喜欢睡觉，只是后来长大了些身子越来越差，以至于……”
墨荷这才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吓得支支吾吾噤了声。
顾子翊白皙的手指僵在了半空中，而后又悄无声息垂了下去：“无事，你不用怕。”他望着案几上残余的药液，生出了从未有过的强烈的求生欲望。
“……想必陈大夫新开的这些药材，必定是有些用处的。”他轻声道。
墨荷抿了抿嘴，颇有些忧心地轻叹一声：“爷放心，您的身体必定会越来越好。”
阳光爬进窗框，漏在了小姑娘粉嫩的脸颊上，如同铺满了一层美好的光。继而顾子翊轻轻放下床帐，推着轮椅去了外间。看见房中的那少年像是才练完武回来，立在廊檐下气喘吁吁地擦汗。
少年走过来施礼，“爷上回所嘱咐的打听清楚了，这次秋闱读卷的是翰林院学士。”
顾子翊微微颔首。
“……听闻这翰林院的学士都是东宫的人，而且锦衣卫指挥使与东宫也有明里暗里的联系，这倒真是巧。”
他的目光忽然落到了少年留下的剑刃上，神思忽然有些触动。他轻轻执起那柄剑，摩挲着上面所刻着的青鸟图腾，动作轻柔如同抚摸久别的恋人，顾子翊忽然生出了一种强烈的感觉——自己这双手，本该是拿来提剑的。
可就在下一刻，他只觉胸腹绞痛，忽然有一种神思衰毁的感觉。手中的剑刃“砰”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爷！”
察觉到顾子翊的异样，墨荷放下了手中的药盅，匆匆跑过来。她焦虑地扶住了顾子翊的身体：“您怎样了？”
顾子翊蹙眉，摆摆手。
墨荷点点头，差点就掉下眼泪，她不是铁石心肠，看着自家少爷这么好一个主子，却要常年受着病痛，服了多少药材都毫无用处，难道当真是上天不眷顾啊。
顾绾宁这才晕晕沉沉地醒了过来，青丝绕在金丝枕褥间，被宽大的藕荷色锦丝质的寝衣裹着。睡饱了的绾宁恢复了十足的孩子气。软软糯糯倒在枕褥上，细密的眼睫如同一柄精致的扇面。
屋内有炭火上烘着药，泛着药草的清甜，四周都被烤的暖融融的。
她爬起来伸了个懒腰，吸了吸鼻子，瞧瞧外头夕阳快沉了，才发现又睡过了时辰。可她每回在二哥这儿，都能睡得特备安稳，一躺下就不想起来。前世二哥去了，二太太下令把青桐院给封了，她还偷偷来过几回。
绾宁透过床帐向外一瞧，发现二哥正坐在不远处的紫榆翘头案上看书，侧脸被夕阳勾得俊秀清俊，面目沉静，神情很是专注。
“二哥——”绾宁趴在檀木床栏上，糯糯叫了一声。
顾子翊微微抬眸：“睡饱了？”
“饱啦。”绾宁“咯咯咯”笑出声，一面替自己的小脚丫套上了那双苏绣凤头鞋，“今日晚上宁亲王府的人还没走，二哥想出去吗？”
顾子翊将书册搁在了案几上，推着轮椅过来，他伸手抱起了绾宁。
粉嫩的小手从袖口钻出来，绾宁搂住了二哥的脖子，把下巴放他的肩窝上。忽然，她看到了二哥苍白的侧脸隐隐挂着丝丝血痕，必定是刚才被大伯父打的。她下意识把雪白的小手掌轻轻覆了上去。粉嫩的十指小心翼翼划过顾子翊的脸颊，动作里藏着一种小女孩儿特有的怜惜。
肌肤相触时，顾子翊有些微怔，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种难言的感觉。
“……二哥，你还疼不疼。”她小声问。
顾子翊唇角微翘：“不了。”
“你想出去么。”
“想。”小姑娘的眼眸顿时变得亮亮的。
顾子翊漫不经心透过窗框望出去，远处的园子里，湖面上已经漂着星星点点的灯火，树上还有各式各样的琉璃花灯，顾家的下人已经开始在黄花梨石心花桌上布菜了。
顾子翊的目光蓦然锁住了一道俏丽的身影上。
那姑娘长相颇美，穿着如意云纹衫，戴着乳白珍珠璎珞圈，稍稍一侧头，顾子翊便认出是二房的顾攸宁。
奇的是，攸宁站在树梢下，正与一丫鬟交亲切谈着。她交给那人一件东西，而那物件像是闺阁女子贴身的玩意。那丫鬟打扮有几分贵气，倒不像是国公府丫头，更像是随侍的亲王府的下人。
顾子翊几不可查地蹙了蹙眉，眸色愈加深沉。
绾宁忽然攥住了顾子翊石青色的窄袖：“二哥要随我一同出去吗？”绾宁担心她二哥的身子，整日整日地闷在房里，坐在轮椅上，闷坏了怎么办，能够出去添添人气儿也是好的。只要悄悄避开亲王府的人，便不会像方才那般惹上麻烦。
顾子翊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了下来，方才淡漠的眼眸添了几分柔和。他摸了摸小姑娘的额头，“好。”
绾宁在小丫头的伺候下梳洗了一番，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她转着乌黑的眼睛问：“念夏姐姐呢。”
身后有个面生的丫头低首答：“念夏姐姐一整日都不见了人影，大抵是被大太太遣去锦瑟堂帮忙了。”
绾宁打了个哈欠，懒懒地点点头。
待她打点好，小绾宁便牵着二哥的手走了出来。墨荷推着顾子翊，绾宁故意挑了园子里一条人烟稀少的小道走。忽然，在青石甬道的尽头，她瞧见了大姐顾玉宁。
玉宁左手执一盏灯笼，素妆黛眉，唇上勾了一点红，像是精心妆扮过一番。她留下了众婆子丫头，独自一人向假山后的长亭走去，而绾宁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竟在假山后发现了霍璟。他孑然一身，长身玉立在长亭外，像是在等什么人。《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