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微透出些亮光,浔阳没在一片白茫茫的雾色中。


    相府伙房处,斥出一些微响。


    这样轻微的响声或许不足以惊动一个睡眠正常的人,但足以让一个睡得浅的人睁开眼睛。


    尤其是一向睡不熟的兰子卿。


    他眉头微蹙,揉了揉太阳穴,唤来阿三。


    “今日府中,怎么有这样大的动静。”


    阿三不好意思的摸摸头。


    “回丞相,三皇子在熬粥,小的给他打下手,没留神,动静闹得大了些。”


    兰子卿微楞,忽然便想起昨日那人说要来给他做药膳。


    原以为只是一句戏言,自己也未放在心上,想不到他真来了。


    “那个三皇子一大早便来了,还带来了好多食材。奴才本以为他不过做做样子,想不到真进了伙房,他动起手来有模有样的,一点也不含糊。他熬出来的粥,奴才闻着可香了,一点也不输天上居里面的师傅。”


    阿三想起伙房中三王爷那熟练的刀功,精细的手法,忍不住咂咂舌。


    “奴才实在想不通,他堂堂一个皇子,怎么如此精于厨道。”


    兰子卿听完,昨日残留的一丝芥蒂缓缓散去,又噙起一丝淡淡的笑意,道:“不懂些厨道,怎么敢称浔阳第一风流子。”


    阿三想起关于夙丹宸的传闻,恍然大悟。


    “打水来,本相要梳洗。”


    “是”


    阿三含着一抹困惑,往外退去。


    自从那晚三皇子送枣来后,便几乎三天两头往这里跑。


    大半年前,也不见他跑得这样勤快。


    今日更是一大早,特意跑来为丞相熬粥。


    一个大男人为另一个男人洗手作羹汤,实在太古怪了些。


    不过瞧着丞相的态度,似乎颇为受用?


    兰子卿梳洗完,穿戴整齐后,来到前厅。


    “子卿,你起来了。”


    晨曦薄薄的暖光倾洒在庭院中,夙丹宸迎光而立,桃花眼亮晶晶的,身上浅粉色的衣袍散发出一圈柔光。


    整个人,说不出的风流俊朗。


    半点也不像刚刚从伙房中出来的人。


    兰子卿唇角一弯,方要躬身行礼,忽想起他那日所言,便又改为了拱手礼。


    “殿下。”


    夙丹宸自然是注意到了这样的细节,眉眼间的笑意便再也藏不住。


    “子卿,来尝一尝我的手艺。”


    说着,便将兰子卿拉入座。


    方桌上,摆着一盅百合莲子粥,几碟清爽可口的小菜。


    夙丹宸盛起一小碗粥,递给兰子卿。


    清香立时萦绕鼻尖。


    兰子卿捏着白瓷勺的顶端,轻轻舀起半勺,送入口。


    一股清甜在舌间蔓延开。


    对上那双期待的桃花眼,兰子卿笑了笑,衷心称赞道:“清甜可口,糯软香滑。”


    夙丹宸眼中笑意更甚。


    “子卿喜欢,我便没有白费心思。”


    兰子卿缓缓搅动碗中清粥,眉睫稍动,心思又是一转。


    “君子远庖厨,殿下这般,臣受之不起。”


    夙丹宸不以为然,只是笑道:“子卿这番话,含烟姑娘也说过。”


    手中动作忽的停住,兰子卿放下青瓷碗,唇边透出一缕淡笑。


    含着薄寒的笑。


    “含烟姑娘如何说。”


    “没没什么。”


    兰子卿的情绪外露的太过明显,夙丹宸光着坐着,也都感受到了那股寒意。


    好像他一提起含烟姑娘,子卿就变得不开心。


    昨晚也是如此。


    他偷偷拿眼去瞧兰子卿,后者云淡风轻,不紧不慢的搅着清粥。


    举止一派文雅。


    也对,子卿是饱读圣贤书的文人,自然不会喜欢青楼女子。


    这样一想,夙丹宸只觉茅塞顿开。


    他垂眸,低低道:“子卿,你别生气,我以后不再提含烟姑娘便是。”


    兰子卿放下白瓷勺,淡淡道:“臣没有生气。含烟姑娘才貌双全,又兼善解人意。”顿了顿,眸光扫过夙丹宸一眼,继续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亦是人之常情。”


    夙丹宸像是被戳到了痛处一般,脸色变得不自然起来。


    “是我辜负了含烟姑娘。”


    夜色朦胧,隐约有几粒星子散落远角。


    房中灯火明亮。


    紫檀案上,放着一叠书卷,一小碗冒着缕缕白烟的百合莲子粥。


    便是今早,夙丹宸亲手做的粥。


    阿三放下青瓷碗,心中难免犯了嘀咕。


    今早的粥还剩了这一小碗,他原要拿去倒了,谁知丞相却吩咐把粥热一热,送入他的书房中。


    相府里的食膳向来都是新鲜的,吃不掉的,也一贯是拿去喂牲口。


    再者,丞相口味挑剔,嫌再热一遍的食物坏了味道,从来不碰这些残羹剩饭。


    阿三看着橘黄灯影下,一口一口认真的喝着粥的丞相,第一次觉得丞相有什么地方不一样。


    似乎,一碰上三皇子,丞相很多地方便变得奇怪起来。


    譬如三年前,丞相新登上相位,多少王公大臣踏破了相府,想来结交丞相。


    结果,都被丞相一一拒之门外。


    连太师晁颂和大学士司马礼,也都碰了好几回软钉子。


    只有三皇子,顺顺利利的,被迎入相府。


    这三皇子也是,都大半年不曾来相府了,怎么突然变得热络起来。


    他可是听说,这大半年来,三皇子一直和寻欢楼中的花魁娘子腻腻歪歪着。


    今天一早的时候,他在庭院中扫地,还听三皇子说起花魁娘子来着。


    再去听,只听得丞相以公务繁忙为由,将三皇子赶出了相府。


    阿三尚在沉思之间,一个身穿同样乌青长袍的小厮走了进来。


    “丞相,大学士司马礼来了。”


    兰子卿波澜不惊,缓缓喝下最后一口粥,将空碗递给阿三。


    “请进来。”


    司马礼进来后,却不说正事,只是笑着和兰子卿寒暄。


    兰子卿亦也不问,端着淡淡的笑意,陪着他聊。


    若有第三个人看见此情此景,必要对这祥和气氛称赞一番。


    两个人从请柬说到旱灾,又从旱灾说到粮案。


    司马礼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话锋一转,突然说道:“不知这粮案,丞相可查有眉目。”


    兰子卿叹了口气,故作惭愧姿态。


    “说来惭愧,本相奉旨查案已有十日,至今毫无进展。”


    “丞相为陛下分忧,公务缠身方不得一心一意去查粮案。”司马礼从袖口中掏出一封信,“前几日听丞相说起此案,老夫便擅做主张着人查了查,想不到竟真查出一些名堂。”


    将书信递给兰子卿时,又跟上一句:“还望丞相不怪老夫越俎代庖。”


    兰子卿接过沉甸甸的书信,似真似假道:“司马大人哪里话,您德高望重,桃李更是遍布朝廷,您肯助本相一臂之力,本相岂有怪罪之理。”


    拆开来,一张一张看去,书信中详细记录了从皇城里运出钱粮的每一个出处,以及每次运达时的数目。


    哪里数目不对,哪里存在中饱私囊的可能,一目了然。


    这的确是很有用的东西,哪怕不能作为证据,也能给他提供查案的思路,方向。


    门外月光银寒,映得那身青黛衣袍越发清冷。


    书信中虽说详细记录了种种资料,但出问题的地方,全是太师晁颂门下的官员。


    兰子卿面上不动,眸中掠过一抹幽深的光。


    司马大人,得了便宜还想借我的手削弱晁家,算盘未免打得太精。


    见兰子卿半响不语,司马礼一时琢磨不透他的心思,只得率先开口道:“丞相以为如何?”


    兰子卿收起书信,淡淡道:“大学士的心意本相收下了,只是兹事体大,本相还需斟酌一二。”


    司马礼浸淫官场多年,自然听得出兰子卿的话外之意,心中颇为失望。兰相既然明白他的意思,却为何避而不答,故弄玄虚。


    总以为那日兰相轻易说出密旨,是存了一分拉拢之心。


    如今看来,是他失算了。


    兰相行事,始终让人猜不透啊。


    庭院中忽然响起一阵嘈杂声。


    “三皇子,您不能进去,丞相正在和人议事。”


    “子卿在和什么人议事,连本王都不能见?”


    “外公?”


    夙丹宸刚走到门口,便见一脸沉郁的司马礼,


    当下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外公素来喜欢教


    训自己,平日里躲他不及,如今可算是撞上枪口了。


    “外公,原来是您老人家。”


    夙丹宸小心翼翼说到,慢慢吞吞的挪了过去,拿眼瞥向兰子卿,后者珉出一个无奈的弧度,好像在说,不让你进来,你偏不听。


    夙丹宸的脸,垮了下来。


    “你怎么又来了。”


    司马礼心中正郁结不快,又见夙丹宸那副不正经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我我是来找子卿请教学问的。”


    “哼,你还想来唬弄我!”


    夙丹宸见司马礼面色不善,不敢再说,只委屈的瘪瘪嘴。


    兰子卿唇边染了些许笑意,却未出言。


    司马礼勉强平复了些怒气,拱手对兰子卿道:“丞相,老夫先行告辞。”


    兰子卿作揖回礼:“司马大人慢走。”


    司马礼揪住夙丹宸的衣服便往外拽。


    “外公,你走便走,扯我做什么。”


    “你也同我一起走,不要在这里打扰丞相。”


    “欸欸欸子卿,我明日再来看你!”夙丹宸被拖至门口时,大声喊道。


    声音穿庭而来,兰子卿唇边透出一丝温然笑意。


    “你同丞相来往多久了?”


    夙丹宸抬头望向马车另一侧的司马礼,后者正闭目养神,好像刚才那句话是他幻听一般。


    “没有多久,只是这几日和子卿走动多了些。”


    外公今日好端端的,放着自己的轿撵不坐,非要挤上他的马车。


    司马礼睁开眼,看着自己那满脸不以为然的外孙,心中一声叹息重过一声。


    他又怎知朝堂凶险,如今兰子卿是敌是友未知,他这样贸贸然的上门,万一说错了什么,说多了什么,那将给司马一族招来大祸!


    可况那兰子卿师从当今第一的阴谋家机辩,阴谋诡计乃是看家本领,他要是有心,要害人的手段何其多!


    “你以后少同兰相来往。”


    “为什么?”


    夙丹宸睁大了眼睛,眼中全是难以理解。


    司马礼摸了一把胡子,慢悠悠道:“你心思单纯,又无防人之心,有时口不择言,难免落人把柄。再说,你要是不慎得罪了兰相,那岂不是自引祸端。”


    夙丹宸摇摇头,为兰子卿辩解道:“不会的,子卿性情柔和淡泊,就是我当真不慎得罪了他,他也绝不会害我。”


    再者,我又怎么会得罪子卿,夙丹宸默默在心里加上一句。


    “一个短短三年坐稳相位的人,会是个性情柔和淡泊之人!?你不要忘了,前相宋光是如何获罪入狱,又是如何被诛了九族!”


    司马礼气的吹胡子瞪眼。


    “宋光他徇私枉法,草菅人命不关子卿的事。”


    “就算宋光死有余辜,他身后九族难道也死有余辜?”


    “这”


    司马礼想起前尘往事,不由得深深一叹。


    “宋光毕竟跟了陛下这么多年,又加上诸多大臣为他求情,陛下本来已经松了口,只判宋光一人死刑,赦他九族流放边外。兰相却不依不饶,搬出一系列律法,硬是拗地陛下诛他九族!”


    夙丹宸低下头,面容黯淡无光。


    司马礼看他一眼,冷道:“你以为这样就完了?当年那些替宋光求情的大臣,三年来或贬或诛,如今还有哪一个留在朝中?!”


    司马礼回想起来,不禁心中一寒,当年即是他和晁颂,也都不敢轻易撼其锋芒。


    机辩高徒,果然手段了得!


    见夙丹宸面无血色,司马礼稍稍软了口气。


    “我说的,都是为了你好。兰相这个人表面恬淡柔和,实则心机深重,阴郁冷酷,你离他远点,免得惹祸上身。”


    良久不见有人说话,司马礼以为夙丹宸没听明白自己的话,正欲重复一遍,那厢低哑的声音闷闷响起。


    “知道了,外公,我下去走走。”


    说罢,撩起衣袍跳下马车。


    司马礼叹了口气,目光由深沉慢慢转向疼爱。


    小兔崽子,我做的一切还不都是为了你。


    司马礼不会知道,他今日一番话竟会成为三个月后,司马九族将诛的预言。


    他若是早早料到,哪怕是打断夙丹宸的腿,也要阻止他再和兰子卿发生一丝一毫的接触。


    月色清朗,银辉的月光洒向地面,几粒石子在夜色中闪闪发光。


    夙丹宸怀着沉重的心思,独自走在夜色中。


    外公说子卿心机深重,手段冷酷。


    不,不是那样的。他认识的兰子卿是个温柔淡雅的人。


    可那些事,却是硬生生存在的,又该作何解释。


    夙丹宸越想越觉得烦闷,一脚踢开脚旁圆润的石子,石子一骨碌,滚到一双绣花鞋旁。


    他迎上前,待见来人的脸,略吃了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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