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酒县,隶属昀楚郡,地处吴越腹部。
一县虽百里大小,然风景秀丽,民风淳朴,安居乐业之选不亚于陶公笔下桃花源。
外人初来一两日,只觉景色宜人,心旷神怡。小住三四日,更喜县民热情好客,县令平易近人。
算来,兰子卿来此,不多不少,正好四日。
之前几郡,皆是公事公办,不曾逗留,至多两日,便改赴下一郡。
偏偏来到梨酒县,反倒心生留念,舍不得走了。
兰子卿笑了笑,缓步而行。
虽因时令,入目之处花叶将败,绿柳残存。不过阡陌小道,四格农田,总是别有一番滋味。
田陇间清风袭来,一大片青黄不接的稻穗随风而动。
远远看去,有如青海卷着黄浪,一波接着一波。
兰子卿站定贪看,只觉宁神许多。
大概他流连于此,正是因为此地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宁,能莫名安抚他被那个人扰乱的心神。
想到那个人,心中又是一紧。
沿路来,总要留下些音讯,才能放心离去。
浑然不知,这样做不过多此一举。
难道你还指望那个人离开繁花似锦的皇城,跋涉千里来寻你?
别说平日已不可能,如今那人更是有伤在身,如何来得。
兰子卿眼眸微阖,轻轻嗟叹。
枉你心算天下,怎么到了那人身上,竟连这点小事也算不明白。
再无心思赏景,转过身,往驿站走去。
田下风声已止,稻穗悄然。
四周又归于一片静寂。
穿过这样风过留声花落留音的静寂,平白忆起几分前尘。
他家境贫寒,六岁被卖入离宫,幸得离帝看中,指为太子伴读,才免了净身为奴的厄运。
当时太子,不过四岁稚子,已熟读百家,出口成诗。
他则堪堪识字,既不懂百家,又不能作诗。
每日来提心吊胆,惶恐不已,生怕太子不满他才学,又将他赶到净身房,
于是日日苦读,夜夜勤学。
为防止困乏,更是效法古人,头悬梁锥刺骨。
寒冬腊月,为消睡意,跳下冰冷刺骨的御水,待上岸时,衣衫尽湿,骨头里都冒出寒气。
如此一年,才学突飞猛进,终担得太子伴读一职。
亦不过太子伴读。
太子众星拱月,他只能站在他身后,听风声萧萧。
后来夙煌谋朝篡位,为报答离帝与太子的恩情,他拜入当今最有名的阴谋家,机辩门下。
山中岁月,度过五年。
每日埋首万丛书,偶尔抬眸间,山花飘落在案头。
学成归来后,即入仕炀国,费尽心机,终坐稳相位。
彼时,他心如死水,一心为太子身先士卒,铺平道路。
转变,只因一块月饼。
那个人在中秋佳节,偶然遇他,笑弯一双晶亮湿漉的桃花眼,将一块月饼往他怀中塞去。
从此,再忘不掉那双晶亮纯粹的眼眸。
本以为那次之后,不会再有交情,谁知那人竟登门拜访。
他听到时实在愕然,出门迎人,果然又见那双湿漉漉的桃花眼。
那个人愁眉苦脸,支吾了半天,才说明来意。
原来炀帝要考他文章,他怕答不上来,挨上一顿打骂,故而找上门来。
便笑着为他讲解孔孟之学,又写下一篇例文,供他参考。
看他满眼钦佩,头一次觉得,寒窗苦读十余载,值得了。
后来那人又登门了两次,每次皆有所求。
每次都耐着性子,告诉他对策。
看着那双桃花眼一点一点明亮起来,他的心也跟着安下。
最后一次,那个人突然握住他的手,说他若是女子,一定娶他。
心登时狂跳不止,偏过头,不愿叫那人看见自己面红耳赤,如少女怀春的摸样。
明知道那人不过一句玩笑,偏偏忍不住情绪。
又疑心那人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有意戏弄,于是称病,三日拒而不见,那个人倒也不再登门。
他失望之余,又松了一口气 。
这样也好,那个人与自己,本就不是一路人。
趁自己尚未深陷,及时忘了他吧。
每日披衣翻书时,见窗外黑影重叠,总不免如此劝谏自己。
陪着重重孤影,伴着潇潇风声,二十余年都已走过。难道这一时半会,便忍受不得?
再忍一忍吧,左右不过是一辈子。
明明已打定主意不再理会那人,谁知杨柳树下那双晶亮无辜的眼眸直直一望,心便又软下。
时隔半载,那个人重新上门。
这一次,怀着不可思议的柔情,在他身旁嘘寒问暖,体贴入微。
他像饮鸠止渴一般,明知有毒,还是跌了进去。
喝的鸠越多,中的毒越深,一朝毒发,无可救药。
那个人,既然心系花魁,又何必来招惹他。
莫非,当真是看穿了他心思,存心再三戏弄。
苦笑着加快了脚步。
为何再来,为何纠缠,为何请旨。
为何…不肯放过他。
终是无解。
远远可见驿站的牌匾,站定脚步,一时茫然。
这段情,究竟是要放下,还是继续?
若要放下,自己如何放得下。
若要继续,又该如何继续?
那般柔情,那个人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思?
是本性如此还是存了心戏弄?
悲笑着摇了摇头,往驿站走去。
那心思中,哪怕有半分的爱慕。
他兰子卿,死亦愿矣。
兰子卿在驿站门口顿了顿,刚要提袍进入,马蹄嘶鸣旋即响在身后。
“子卿”
来人一双桃花眼亮得出奇。《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