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连累你的,皇兄!”江释挣扎了两下无果,急切道,“我落得今天是我甘愿,我不想连累你……”
大皇子深深地看他一眼,忽然笑起来。他笑起来很阳光,但江释已经许久不见他这样笑过了。他说,“你甘愿,我也甘愿。”
他再重复一遍。声音太轻太轻了,轻得反而让人看清他心中的沉重来。“……我甘愿啊。”
江释愣住。被摆弄的枷锁发出声响,把他的神志重新唤了回来,“皇兄,不准救我!停手!一会儿狱卒会来的,你在做些什么!”
大皇子抬手摸了摸他的头顶,“来就来吧,大不了陪你一起蹲牢房。我还没吃过牢饭,这次试试就是了。”
“你简直!”江释气急,他喘了好几口气,闭眼道,“皇兄,你听我说。蹇移不要你护了,我也不用你救,你现在就出去,马上!”
大皇子停手,问他,“为什么?”
江释费力地回答,“你得好好活着。”
大皇子沉默良久。牢房中没了两人的声音,只剩下草席不知被什么搅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他忽而又笑道,“好,那我听你的话。”
不知为何,与平时无异的模样,偏偏江释看得出他是在生气。他张了张口,却不知再该说些什么。
大皇子问他,“怕不怕痛?”
“……怕。”
又问,“砍头痛,还是穿心痛?”
“……都痛。”
再说,“我也不想你痛。但你活着是在受苦。父皇的气还没消,你这样不知还得要忍受多久。”
“皇兄……”
大皇子苦笑,“别怕。我会尽力很温柔。”
他的手,没从他的手上离开过。尽管不想放开,却也到了时候。
“要不要再吃点饭?”大皇子说,“我带了好吃的,要不要吃一点?”
江释说,“不用了,将死之人,就不用再费皇兄的口粮。”
“别怕。”大皇子拥住他,利剑穿胸,皮肉霍然的声音毛骨悚然。大皇子安慰怀里的人,自己的眼泪却忍不住先掉了下来,“……痛不痛?”
再没有回答了。
他亲手杀掉了自己的弟弟。
大皇子把人搂紧了,目光放空,又有些木然的痛苦。
江遇看完手中的资料,转身离开,身后的仆从立刻麻溜地跟上来,只听自家主子淡淡的声音传过来,“回京了,喊人。”
仆从应,“是是是!!”
等他们一众等到了京城外已经过了两周,余潇算好时间前来接应他。
城门外,余潇笑侃,“怎么,不怕死了?”
“我何时怕过。”江遇皱眉,“虎符呢?苏韩伊给你没有?”
余潇把藏在掌心的虎符递给他。江遇接过虎符抛了抛,笑道,“走吧,进城。”
此时的皇宫中。
太子弯眸一笑,一对阴厉的凤眸透出冷光。他的声音更是冷漠,刺骨的锐利让人觉得身在寒窟,“父皇,您劳累了一生,怕也累了吧。此时也该好好歇歇了。”
老皇帝疲倦地抬起眼皮看他,目光控诉,却疲于愤怒。
太子仔细端详他垂死地模样,忽而兴致大起,“父皇,当年你处死三皇弟的时候……心中是何等想法?”
“真正的亲生骨肉尚能如此,更别提现在的那江遇了。”他拂袖坐在老皇帝床前,低声说,“当年的三皇弟也是好胆量,为了一介书生忤逆于你,连儿臣也颇为佩服。”
“只是父皇从那之后怕是没怎么关注那书生吧。是以你也不知,那书生一年前高中状元。我记得殿试的时候,你还颇加赞赏。”
老皇帝微微睁大了眼睛,浑浊的眼里饱含震惊。太子觉得好笑,轻佻的笑声于是从他口中吐出,“是啊,那就是蹇移。如此才情,结果投入了三皇子门下,儿臣也很无奈啊。”
“儿臣不懂那些情啊爱啊,那些凡俗的感情,这点我倒是与你相像,不是吗?”太子抬手拍了拍他的面颊,“帝王家尽是薄情人,你是,儿臣亦是。只是,再薄情,你千不该万不该,也不该动我母妃的。”
“她可是当朝皇后啊,怎么经得起你那般折磨?”太子的手狠狠地钳住老皇帝的面颊。过于冷硬的轮廓硌得他虎口生疼,但他就是不放手,反而力道更大。
他欣赏着老皇帝垂死挣扎的丑态,语气却是沉重而悲悯的,“你可知道,她在冷宫里过的是怎样猪狗不如的日子?她可是皇后啊……”
慢慢地,他把要讲的话,要控诉的事一件一件地讲给他听,就像一个普通的孩子,受了欺负和父母告状的模样。
只是不同的是,给予他痛苦的人,正是他倾诉痛苦的对象。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要说的话总算说了个清楚。
“父子一场,儿臣就不在你生前为难你了。”太子自袖中取出明黄色的卷轴,神色阴沉地可怕,却偏偏笑得灿如春华。他轻柔地扶起老皇帝,开口道,“来,给我立一份遗诏吧。”
老皇帝摇头。
不在生前为难,死后定难留全尸。他宁愿现在受尽折磨,也求死一个安安稳稳。
太子随手拿起他书桌上的玉玺,笑道,“父皇,这可由不得你。”
他停了下,细细把玩手里尊贵的物事,“那些人哪个认的不是玉玺?只要这玉玺往上一按……你说,谁能不信我?”
老皇帝气得直喘粗气。
太子沉默了好一会,忽然开口问他,“你,有没有后悔?不论是三皇弟,还是母妃……”
老皇帝愣了一下,费力地抬头看他。但他模糊的视野里只有太子一身晃花人眼的金蟒袍,根本看不清他眼里的感情。他犹豫了一下,闭上眼缓缓点了点头。
空气陡然安静。
太子哈哈大笑,疯魔般笑得放肆又张扬。他一边笑,一边又流下眼泪,他死死地掐住老皇帝的下巴,眼眶通红,如同狰狞的野兽出笼,他声嘶力竭,目呲欲裂,声音喑哑难听,仿佛费劲了周身力气。“你是皇帝啊!你不是不会后悔吗!你不是从不欺瞒吗!告诉我……那你现在,在做什么?你骗我!你是在骗我!!”
老皇帝的眼睛闭的更紧了。
“老东西……!”太子深呼吸一口气,冷笑一声,“既然如此,你……”
“二皇兄,手下留情啊。”
太子扭头去看,只见江遇缓步走近,目含兴味,温润如玉的样子不改,低声笑着。往后面看,大皇子垂眸跟在他的身后。
太子动作一僵,狠狠地剜了老皇帝一眼。他闭了闭眼收敛情绪,转身又是那个狠厉非常,不通人情的太子。他勾唇轻笑,斜睨过来的眼神之中似乎有一丝挑衅和不屑,“想不到四皇弟倒是很有能耐啊……”
江遇低声笑道,“是二皇兄低估我了。”
太子目光微微黯淡下来,扭头又看了一眼病榻之上苟延残喘的老皇帝,忽然低声笑起来。
……
那一夜,皇帝驾崩。
那一夜太监尖细的嗓音乱了京城,“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命已忧,不日将归于五行,特命四皇子江遇即皇帝位,其以明年为肃新元年。大赦天下,与民更始。所有合行事宜,条列于后,钦此!”
那一夜,辗转难眠,夙夜忧愁。
江遇登基,自此改朝换代。
他顶着一身倦惫送走朝臣,阶下鸣鞭震耳欲聋的声响仿佛还回荡在他的耳边。他只觉得此时浑浑噩噩的,前所未有的疲惫席卷全身。繁重华丽的龙袍加身,在这金碧辉煌的殿堂里亦是熠熠生辉。
他扶着脑袋颤巍巍地向前走着,昂贵的玛瑙玉珠颗颗圆满,嵌在他冕旒上的缫线上,随着他身体的摆动响起清脆细微的声响,更显得他步伐凌乱。不用细看,就能发现脚步连不成直线。明明不远处就是那他曾瞻仰过的龙座,他却跨不过心中那道鸿沟。
他停下身看着自己如此繁丽的修饰,却不屑地轻笑出来。
这江山,天下人的江山。但我吝啬,我只愿与你一人看。
但是,你呢?
江遇缓缓落座到那九五至尊的位置上。果真是凌驾于千万人之上,俯瞰苍生。
他想起了余潇。
——“左右都是一个死,你出手与我出手能有什么区别!”
那日天朗气清,所有的好心情都被他一句稍带嘲讽的话语搅碎了。“你究竟是怕他死,还是怕自己死?!”
他其实什么也不怕。少一个人也不过多一分孤独罢了,又或者于世间湮灭,就像万千孤魂那样游荡。
最后的归宿也不过就这番模样,有什么可怕?只是,当希望有了出现的苗头,就没人再舍得掐灭了。
江遇疲惫地闭上眼睛,眼前回放的全部都是同一个人的影子,一幕幕,走马观花地看过。最后停留在他眼前的是他苍白冷静的脸。
——没有震惊,没有不甘,也没责怪。那是一张毫无感情的脸,冷漠得叫人害怕。
这样一个眼神就够了,这已经比其他任何事都让他难受。
江遇抬手扯住自己心口明黄的布料,目光空洞地遥望前方,一直望出了殿外,甚至模糊可见青山脊梁的绿影。
——不急,别急。时间还很长。《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