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凡家在北京,跟橘香是从小的朋友兼同学,他脾气怪,早慧,人小鬼大,而且从不抖机灵出风头,只是闷声冷眼看人间,对长辈老师倒是少年老成,不冷不热地礼数周全,对同辈则一向不拘常礼,说不拘常礼是带点褒义的意味,好像让人联想到魏晋风流名士,其实大部分同学眼里,李凡就是目中无人,装逼如风,高冷孤僻的学霸,恨不能麻袋套头揍丫的。
李凡在学校只有橘香一位朋友,不过他看起来也并不珍惜,对橘香也是冷冷淡淡,没心没肺,仿佛只是因为橘香脾气好,凑上去捧他的冷脸,他才愿意给她三分颜色。
只有橘香知道不是这样的,她又不是精神受虐狂,只不过她在家里跟父亲和继母相处,锻炼出了温顺装乖的表象,她对付继母的绝招是,如果她犯错了,继母有要抽她耳刮子的趋势,她先赶紧认错,字字句句把自己的错误分析的有条有理,然后“啪”地抽自己一大耳刮子作为总结和升华,态度端正良好到了谦卑的地步,如此一来,继母的怜悯心盖过了怒火,也就不好意思抽她了,这一招虽然管用,可一个小女孩抽了自己耳光,内心到底觉得屈辱,所以到了学校,对于李凡这种容易羞辱人的傲慢家伙,她本能地打算敬而远之。
然而她埋头只为用功读好书,李凡不用功也能读好书,等放学教室里人都走完了,橘香不想回家,留在教室写作业,教室里唯一的另一个人,就是李凡。
李凡明明早已写完了作业,他妈还在喊他回家吃饭,却偏要傲慢地踱步过来,拿难题刁难橘香。
橘香的智商差他一个等级,完全被刁难住了,心里一边骂娘希望他赶紧滚,面上只好用钢笔点着桌面,一边低头羞愧而为难地嗫嚅:“我,我也不知道啊(我也很绝望啊),我好笨啊……你别给我讲了,我晕。”
然而李凡不听,竟强行对初中少女讲傅里叶级数变换与拉格朗日微分方程组,天都被李凡执迷不悟地讲到了黑,橘香作业还没写完,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然后李凡就大男子主义地轻飘飘来一句:“天黑了,你一个女生回家不好,我勉为其难送你吧。”
谁他喵要你送啊,求求你赶紧走!
然而橘香吼不出内心的咆哮,只能婉约地低头撩了撩耳发:“那个,谢谢啊,可是,我骑自行车来的。”
“哦,我没骑车,那你载我吧。”李凡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你家没有司机来接你么?”
李凡目光左移:“司机今天有事放假。”他当然不会说司机是被他打发走的。
……
“呵呵(那你去挤地铁啊大少爷),那你家在哪,要不我骑车载你先回家?”橘香用智障都能听出是讽刺的口吻关切道。
然而李凡偏偏听不懂,果然报上一个地址,就眼皮也不抬地跳上了橘香的车后座,一把揽住她的腰。
路上一直啧啧讥讽她骑车技术烂,橘香简直分分钟想停车,把地井盖儿掀开,把这货提起来倒进去,否则倒进什刹海她都怕污染了荷花。
快到他家时,李凡忽然说:“你再帮我个忙。”他用的是称述句语气。
“……你说。”橘香用最后的耐心咬牙切齿道,准备好下一句就要吼出来:不帮,滚。
夜风微凉,李凡轻轻说:“我爸不在家,我家阿姨做菜又做多了,你去我家,帮我们吃点菜吧。”
啊,什么鬼,去你家吃饭?跟你没这么熟吧。
橘香想拒绝,然而她饥肠辘辘的肚皮驳回了她的主张,一想到李凡这种人家里的菜肯定好吃,她的身体的欲念就背叛了精神的抗拒。
吃就吃吧,再装一会儿傻白甜,看看他家里到底啥样儿。
拐进老胡同里,锃光瓦亮的兽形门首儿,迈过门墩儿,小院儿里榴花明艳,锦鲤拨水,窗格古朴,疏影横斜。
李凡的妈妈与橘香边吃边聊,温文尔雅,聊院子里花卉的种植,李凡在旁边一声不吭。
橘香闻到李凡的妈妈身上那种淡淡的脂粉香,感受自己被一股女性的温柔包围了,一瞬间有些希望这个女人是自己的妈妈。
“这么晚了,就留下来睡觉吧。”李凡吃完饭,把乌沉沉的筷子整齐地并拢,搁在瓷碗中间,说了他在饭桌上说的唯一一句话。
“……”很好,这个跨度很大。
若是别的女同学,肯定是没法接受的,但是橘香,还真不想回自己的家,而且,李凡的母亲和这间小院氛围,让她觉得很舒适,不唐突。
于是,第一天一步到位,吃也吃了,睡也睡了,他们就成了不清不楚的朋友了。
此后同窗六载,当时只道是寻常。
后来,橘香念大学去了草海桐市,在太平洋的某个岛屿上。
她以为他们分别时会来个什么“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此去经年,便纵有千种风景,更与何人说。”
没想到李凡压根儿没来机场送她,说是睡过头了。
从此隔山海了,社交网络上联系也不多。她大一过年也没有回国,李凡来过一次草海桐市,他在国内没什么朋友,倒是有好几个朋友是橘香的校友,说是见他们来的,顺便见了见橘香,饭桌上聊了几句就匆匆告别,感觉陌生了许多,橘香恍然觉得,有些人走着走着,就散了吧。
后来大二,她就烧伤了,出院后,也没回过国内,一直留在草海桐市市郊的山里。
这是李凡第一次来看她。不过,他的表情好像他们昨天才住在一起吃过饭。
“你怎么留长发了……出柜了么?”橘香撩了撩他的马尾:“移民来草海桐吧,合法同性婚姻。”
“你手上有油!”李凡瞪了她一眼:“怎么在这儿呆成精了,不想念祖国了?”
橘香抹了抹嘴上的油,半真半假地感慨:“想啊,我想念北京,污浊的雾霾pm25,拥挤的地下和堵塞的地上,那是我逝去的青春……”
“青春?我看你还在幼稚园。”李凡从柜子里翻出橘香的丙烯颜料和宣纸,似不经意道:“那你不回来?”
“李凡。”橘香笑了笑:“北京很好,可是没有我的家。”
李凡冷冷地打量了一圈这个简陋的山间木屋:“所以,你的家在这里么?”
“‘此心安处是吾乡’,”橘香把手放在心口:“我的家在这里。”
李凡把宣纸铺开,倒清水调和颜料,仿佛因为颜料劣质而微微蹙眉,不爽道:“你还在这儿学画画……对了,你送我的那盆山荷叶快让我妈养死了,我妈惦记着你,天天念叨要你来看看。”
“现在不学传统画了,呐,用数位板,接单给自己赚点零花。”橘香摊手:“这山里土不肥,我快养不活我自己了。”
李凡提笔舔舐调好的颜料,挥毫落笔,一笔一画,潇洒自如,那一瞬间,好像有一种名为“男神”的光芒从他眉宇间散发出来,他写行楷是跟某位大师练的,不得了的好看,并且从不拿给学校参加比赛展览什么的,吝啬的很,只顾自己写自己玩儿,橘香去他家里玩偶然发现的时候,惊叹不已。
然而帅不过三秒,他开始唱了出来,扯开嗓子,全不在调地高唱自己写的那首词:“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李凡有个毛病,就是如果写的字是可以唱的,就会忍不住放声尬唱,他刚一开口,男神气质就全部烟消云散。
“写字就写字,别唱啊喂!”橘香呵斥无效,只好看向旁边那位,坐着一直没有说过话的房间里的第三个人,橘香的校友兼李凡的朋友金科拉:“金金金学长,阻止一下你的凡凡宝贝呀。”
金科拉同学之所以一直真空,乃是因为他陪同李凡来看橘香的路上,想到了一个绝妙的设计,于是坐下来就噼里啪啦地疯狂操作平板电脑,他是个it狂魔,灵感来的时候,会忘记万物。
能跟李凡交朋友的,显然也不是正常人。
金科拉百忙之中抽出空,安慰了一句凡人:“你该庆幸他还不会freestyle,不然他啥都能唱。”
李凡不理会橘香,自己唱了大半首,突然戛然而止。
刹那间橘香感到空气都变得甜美清香了。
李凡抬眼一望她,说:“你在这里过得不好,跟我回北京吧。”
“……”橘香以为自己听错了。
李凡却兀自想了想,眼前好像浮现出一幕幕画面,看着橘香的眼睛,一句一句缓缓说道:“夏天我们在家里开空调玩游戏,春天和秋天出去看演唱会看戏看电影,去簋街吃小龙虾,冬天就跟我去后海学滑冰,哦,我想起来了,你现在的身体滑不了冰。”李凡刚治愈了几句,又管不住自己的嘴似的,说了令人讨厌的刻薄话:“那你就看我滑冰吧,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就在这儿。”橘香决定不把他的提议当回事儿。
李凡不紧不慢地转向身边的金科拉:“小金,你戴上耳机。”
盯着屏幕如同盯着初恋的金科拉耸耸肩,手上噼里啪啦,语速像子弹一样:“没戴耳机出来,凡哥,你爱干啥干啥,要表白要求婚,要造小人儿,我全看不见也听不见。”
李凡这才重新转向橘香,他苍白的脸色……他庆幸自己苍白的脸色从不会泛红,不管他肾上腺素飙了多高。
李凡心跳如雷地闷闷道:“我……可以帮你做逗猫棒。”
“啊?”橘香惊讶地看着他,她是那种看到猫就心都萌化了的人,一直想养一只自己的猫,可是一直没有条件,可是……她奇道:“你不是最讨厌猫了么?”
李凡露出古怪的表情:“你如果住我家,我准许你养猫……”
我的天,看李凡那个纠结的表情,真是天大的恩情啊。
橘香扯了扯嘴角:“看来这么多年来,我俩三观最大的分歧,终于解决了啊……没想到……”没想到你会让着我。
李凡低下头,好像被自己手上的草绳子吸引了注意力。
“谢谢你。”橘香看了看自己的模样,在窗玻璃上的倒影:“可是,我回不去了。”
李凡被长久的沉默困住了,他想再说一句什么,可是他在别人面前天生不会说好话,不会哄人,逗猫棒,已经是他在心里反复鼓起勇气的极限了啊……
李凡内心:你还要我怎样?我怎样?
橘香则想起了从前李凡听过她家里的事之后,对她跟继母的相处模式发表的评价:“你这种打自己脸示弱的做法,让我想起一个人,那个人说对待恶人,不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如果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
橘香当时的表态是:“不是吧,这么做,不就接近圣母白莲花了么?再说,我继母也不是什么恶人,有时候是我确实做错事,有时候是她乱发飙……她只不过对我缺乏慈母的柔情而已,人之常情嘛,很多亲妈都教不好孩子,要么过度溺爱,要么矫枉过正,教人育子本是一桩重要事业,却是零门槛,没有专门的学习体制来培养父母如何做好父母,所以……”
“所以你对曾经用拖鞋抽在你脸上的女人一点脾气都没有?”李凡挑了挑眉:“你真会忍耐啊,你看看你,就披着一副张牙舞爪的皮儿,戳开了里面比白莲花都白……说你绿茶呢,你又处处那么幼稚,缺心眼,没心机。”想了想,他又自己摇了摇头:“算了,是我一时胡诌了。我倒希望你是小白花,把我也蒙骗了。”
后来,橘香偶然读到,才知道,李凡说的那个人,是耶稣……她不知道他觉得自己一时胡诌了什么,他的思维一向喜欢跳,并且话不说全,搞得别人似懂非懂,这也是大家觉得他无形装逼的原因之一,橘香曾经努力跟随他跳,并且似乎也永久地保留着这份思维回路。
她猜着他想什么,猜不到,不想猜,又忍不住要猜,最终觉得猜不猜都没什么卵用。
菩提本无树,平地起波澜啊。她不想变得悲观,就假装一颗没有思想的芦苇吧。
李凡的内心则继续捉鸡:我还能怎样?能怎样?
两人这么各自思忖着,片刻的时间如水地流了过去,橘香把他写的字拿起来看了看,终于打破沉默:“品味变俗气了啊。”
“你念最后一句我听听。”李凡终于回过神来,找回平时的那副傲岸的外壳,把自己裹紧。
“我烧伤了,脑子又没傻,你还考我繁体字?”橘香白了他一眼。
“你念。”李凡盯着她。
“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幹。”橘香念完了,随口问道:“这是什么诗啊?”
李凡把纸卷收了起来,看她说:“我哥哥写的。”
他没有解释那是李白的《清平调》。
橘香跟李凡说过,那一年,玄宗和杨妃在宫中观木芍药,让李白为他们写新乐章。
橘香跟李凡指着书讲过,萧(士赞)注谓神女刺明皇之聚麀,飞燕讥贵妃之微贱,亦太白醉中应诏,想不到此,但巫山妖梦、昭阳祸水,微文隐意,风人之旨。
橘香还跟李凡闲聊过,她觉得这首诗跟白居易的《琵琶行》、《长恨歌》似的,豆蔻词工啊,故事不见得真美妙,文笔死好一道,迷得人挑一句出来,就能令人神往半天。
而这些橘香都不记得了。
她曾经对这些东西那样的sentimental,但现在她都不记得了。
……
她炒了荠菜鸡蛋,酒酿圆子倒进粗瓷碗,圆子雪白软糯,招待李凡和金科拉,天色将晚的时候,送二人下了山。
金科拉自始至终寥寥数语:“啊好吃。谢谢橘香。再见。”就再没空多说别的话,他陪着李凡来看橘香,完全是个人形挂件。
但是,橘香刚走,金科拉就叹了一口气,看向李凡:“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bo)倚阑干,她连北(bo)字都念成(bei)了,真是不记得……不记得那些了啊。”
李凡说:“嗯。”
晚上,橘香在灯下慢慢翻着《万物静默且美》,读着读着便睡着了。
次日,她去小溪边捉鱼,看到一个虾洞,伸手进去掏虾,还没掏着,就忽地被传送到了书中世界。
按照快穿的套路,第一个世界现代,第二个世界果然就是东方古代。
这次,作为上次失败的惩罚,作者菌只给橘香看了简述的剧情,乍看之下,貌似倒不是那么雷那么狗血,是个古代架空的背景里,山城国的公主和亲,嫁给鲤上国的太子,和太子先婚后爱,然后携手生娃种田治国的日常文。
唔,橘香是公主的陪嫁丫鬟。《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