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彻底变暗，海玉进来问需不需要传晚膳。
长安落笔一停，都这么晚了，兄长还没有过来，晴川和夏云也没回来，星辰殿位于西北禁苑，来回稍有些距离，却用不到这么久，她们在路上干嘛了。
灯漏翻过身，海玉走到垂帘处，“殿下，戌时了。”
里面没有回应，海玉放轻脚步走进去，灯下小小一个人影，正坐在书案前写字。
灯烛微晃，海玉上前剪了几株灯花，房间里明亮了些，她随手收拾了桌上散落的几张宣纸，问道：“殿下用不用温泉？”
得到同意后，海玉自去整理温泉池，刚出了殿门，碰见从外面回来的晴川和夏云，她连忙迎上去问，“怎么去了这么久？”
夏云手里端着药和一方眼生的木盒，海玉多看了一眼，说道：“殿下想等王爷过来再用膳。”
夏云闻言匆忙回头看晴川一眼，眼里闪过慌张。
晴川淡定道：“王爷可能还要晚些。”
这两人举止神色有异，分明有事相瞒，海玉低声问道：“怎么了？”
晴川摇摇头让夏云先进去，跟着走到夹道处停下脚步，这才压低声音，“咱们宫里的那个七七……”
海玉一怔，七七是兴乐殿的低等丫鬟，平日没几人在意的，这次公主在静心殿出事，兴乐殿的宫人也被换走大半，她还以为不会再追究，这会儿怎么会突然提起，她神色微紧，“七七？不是打发进了掖庭？”
晴川道：“说是这样说。”
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上面还在查，海玉眼神闪过一丝不安，刚想再问却听得一阵脆洌的碎落声，晴川转身进去看情况，海玉捏紧了手里的绣帕跟进去。
“殿下这是……”
遍地瓶瓶渣渣和汤药，晴川有些愣眼，怎么弄成这般，莫不是夏云笨手笨脚不小心摔了？
可是没容她多想，公主站起身，声音不似往日柔和，“本宫的话没人听得懂？”
那边夏云从惊吓中回过神，扑通跪了下来，“奴婢知错，殿下不要动气。”
晴川和海玉也麻利跪下，晴川猜测是因药生气，忙要解释，“殿下息怒，少司命大人有几句话让奴婢转达……”
话没说完“啪啦”一声，一只青琉璃彩凤小夜灯摔在她面前，炸出的碎片飞快划过她脸颊，晴川浑身一颤住了口。
碎落声吓得长安也是一颤，虽然她骄名在外，事实上却很少发脾气，更别说砸东西，之前试探着摔过一个瓶子，就被兄长揪着打了一顿。
而且这次好像还伤到人了，她犹豫着走过去，伸手抬起晴川的脸，白皙的脸侧一划血痕，长安觉得自己完蛋了。
她抿了抿唇收回手，眼里冒出一丝歉疚，却不想就这么松口，只好放软了声音，“今后不要在我面前提起那个人，我同他没有任何关系，明白吗？”
跪在后面的夏云一脸泪水，连忙抹了把泪过来，哭着喊道：“奴婢明白，晴川也明白，您快去躺下成吗？”
满地碎瓷，公主这样踩着室内薄底子缎鞋，一路走过来脚心得扎成什么样子。
晴川也注意到地上碎片，连忙道：“奴婢明白了，请殿下爱惜自己的身体。”
长安嗯一声，夏云忙松了手，扶着她回去躺下，一边慌慌张张出去拿药箱。
外面的水玉暖玉听到这时候才敢进来，安静帮着海玉清扫收拾地上的狼藉。
长安躺在引枕上看书，抬头见晴川犹豫着走过来，她收回视线翻了一页书，“自己去清理伤口。”
晴川谢过便在脚踏上跪坐下来，“殿下，先让奴婢看看。”
长安任由她上药，晴川褪下袜子手却明显一顿，声音里也带了紧张，“殿下，您不疼么？”
夏云捧了药箱过来，长安眼神指向晴川，示意先为晴川上药，毕竟脸对女子来说有多重要，她是从小就知道的。
夏云也明白，取出伤药来递给晴川，对方却没有接，在药箱里找出细镊和纱布，先去清理眼前的足伤，夏云也忙跟过来看。
夏云一看，又红了眼睛。
长安顺着她们的视线低头看过去，这才看见白袜上点点血迹，她随口安慰，“看着吓人罢了，其实不疼。”
“不疼是吗？”低沉的声音随着垂帘掀开传进来，顾明初皱眉看了一圈停在长安身上，接过晴川手里的东西，“都下去罢！”
宫人退出去，顾明初拿着针镊坐在脚踏上，清秀小巧的足心深深浅浅好几道口子，鲜血淋漓有几分触目惊心，怕别伤到筋脉，他稳了稳手才谨慎去挑这些深入血肉的碎片。
氛围似乎有些不对，长安咽一下口水，看看他的神色，“哥哥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
顾明初没有理她，长安一抬眉毛想要缩回脚，被他一把捉住。
“疼！”她佯装喊。
顾明初松了松手劲儿，仔细清理干净，上完药小心包扎妥当，将她的足踝放好在软垫上，起身就往外走。
长安一愣，“哥哥这就走了？”
室内光线婉转，帘幔下灯影幢幢。
顾明初停下脚步，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顾长安，你若当有我这个哥哥，就收敛收敛。”
突然这么说她，这话从何说起，长安好半天才找回声音，“我哪里做错了，不过是教训了几个宫人，跟哥哥有什么关系……”
顾明初抬抬手，“你对那个人了解几分？”
她听得此话微微一怔，微怔的片刻，顾明初冷哼一声，话里几分清嘲，“你同他相处了多久便如此神魂颠倒亲疏不分？这般不惜自伤身体，可曾想过父皇，想过母后。”
他微一停顿，“你总听不进去，当我多此一问。”
长安脑中一闪，立刻明白是皇兄想歪了，以为她跟之前似的，为了季松陵在发脾气吧？
到了此时，她才不会再为了季松陵而自伤，长安一心要表明心迹，硬声道：“我与那个人再不会有瓜葛！”
怕说服力不足，她一咬牙举起右手，“我顾长安发誓，若是再与季松陵半点有牵扯就让我……”接下来的话被人拦住，四目相视了片刻，顾明初松开她。
“这种誓言不可以乱说。”
长安垂下眼睛点点头。
两人坐回床上，顾明初吩咐让人准备晚膳，一边半抱着，让她调整到舒服的姿势，说起她的足伤，“明日让苏先生过来看看。”
长安乖乖嗯一声，同时她有些好奇，关于那场昏迷，前世她糊里糊涂，未曾追究过，此时突然想问，“我得了什么病？怎么会昏迷？苏先生认识神殿的人？怎么会知晓神殿有什么药，还开出了药方？”
苏先生毕竟是外间人，神殿禁苑控守严密，没有允许是谁也进不去的，更别说清楚里面的药材贮藏了。
顾明初眉毛一扬，“你怎么这么多问题，大病刚醒，反而更多话了。”
长安一噎，扭头不再问，夏云带人进来摆饭，两人用完饭后，长安洗漱了仍旧回床上躺着。
顾明初的目光转过来，想起方才那一场“发誓”，从前长安满心满眼都是那个人，这一次醒来却突然发誓绝交，不会无缘无故，他试探问，“你在他那里受了欺负？还是看清楚了他的不良居心？”
长安挪动着想躺下，顾明初扶了她的足踝等她躺好，她这才道：“哥哥怎么这么多问题，我大病刚醒，乏得很。”
顾明初失笑，转而道：“明日徐贵妃会来探望你，长月也过来。”
徐贵妃对兴乐殿一向亲近友好，母后病逝多年宫中无后，徐贵妃长久执掌宫务早已跃居众妃首位，却也没有更进一步，长月是徐贵妃亲生的公主。
长安哦了一声，并不在意。
夜色渐深。
顾明初放下了牙床内的几处帘幔，让夏云进来守着，夏云垂首应下，当晚歇在外面的碧纱橱。
一夜无梦。
听到有人敲门长安才慢慢醒来，刚坐起来顿时感觉脚心一片刺痛，昨晚伤到了，现在才有痛感？晴川掀帘走进来，手里端着温水问她要不要起身。
经过一夜，晴川脸上结出粉细一条痂，所幸伤口并不深。
今日徐贵妃要来，长安好歹早起一会儿，躺着让人洗头发，绞得半干，晴川进去套间给她选衣服。
海玉在外面问，“厨房做了六红粥，殿下现在用吗？”
特地寻法熬的养身粥，晴川忙让端进来，一边从套间出来，手里捧着一套暖水红千鸟纹宫纱薄绡衣，海玉放下粥碗上前一同帮忙，帮长安穿戴整齐。
长安倚在床上，凑着晴川的手喝了几口粥，宫人敲门道：“贵妃正往这边来。”
晴川麻利地为长安绾出一朵小仙髻，这边刚放下梳子，外面就来了人通传。
长安脚不方便，纠结着怎么行礼。
远远一阵环佩叮当，徐贵妃将宫人都留在外面，自己携了长月进来，一眼看到她连忙说：“小祖宗快坐下。”
长安坐回去无所谓道：“有什么大不了。”
顺着看了一眼长月，惊觉对方面容消瘦许多，她一愣问道：“姐姐气色不大好，是病了？”
长月还没回答，徐贵妃一边推了她走向前来，“还不是因为担心你？你这一场病吓坏了我们，偏你父皇拦着不让人来瞧，你三姐姐担心得整夜睡不好，这才几天功夫就瘦了一圈。”
因为担心她？她们关系什么时候这么亲近了，长安看向长月，客套一句，“父皇一向都是这般动静，我不过多睡几日。”
长月这才走过来，拉了长安的手掉下泪来，“你没事就最好了。”
这副流泪的神态，怎么瞧都有一丝奇怪。
长安不想看人哭，转头看向坐在玉屏前凤鸾交椅的徐贵妃，“娘娘有事要说？”
徐贵妃知晓长安聪慧，也知她说话直接，于是开门见山道：“你这殿里打发了一批人，总显得人手不足，小五那些侍卫血气方刚，在这里呆着不成样子，我与你父皇这样打算，趁着这次选秀，往这里补一些人，你看，是我选好了送来，还是怎么样？”
关于殿里用人的事，长安并不在意，随便点了头表示听从对方的安排。
喝了几盏茶，说了一会儿话，长安露出疲态。
徐贵妃站起身道：“过一阵说不得要去园子里避暑，到时咱们再一处好好说话。”
园子里是指清华园，就在京郊后名山上，距离京城最近的一处避暑行宫，往年暑天也常去那边。
前世却没有去。
这辈子好像一切都变了轨迹，不同展现太快，让人松一口气。
长安甜甜笑道：“好，娘娘路上慢点，姐姐也莫再多虑。”
长月红着眼眶小声应了，徐贵妃又嘱咐安心休息注意饮食一类的话，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去。
长安精神不济，一沾枕头便沉沉睡去，醒来时晴川守在旁边，递过来一杯水，“殿下睡过午时了，上午王爷和苏先生来过一趟。”
长安喝了水，没说什么。
晴川硬着头皮道：“苏先生的意思，还是要继续用药。”
长安看一眼周围，晴川忙道：“没人过去领药，夏云在鹿顶房里补眠呢，昨夜似是一夜没合眼。”
她仔细看了长安的神情，犹豫道：方才……那边倒是有人过来，带了药问今日怎么没派人去取，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长安端着杯子的手顿了顿，“退回去。”
晴川点点头，“奴婢让他回去了，说了不必再送过来。”也幸好王爷不在场，不然是不能看着公主这样任性的，可是这般下去，晴川有些担忧：“拖着也不是长久之法。”
长安却问，“皇兄近日在忙什么？”
晴川见她不想多说，叹口气道：“今天说是要去勤政殿的。”
原来已经开始参与政事，长安手心缠着发丝，若还如从前那么年底便会封储，还不知这储位是福是祸。
忽而外面一静，紧接着传来夏云惊惶的声音。
“您怎么……”
长安看向晴川，后者点头，悄悄绕过去瞧是谁，待看清楚顿时脸色一变，快步走回来，“少司命大人来了！”
长安的手一颤。《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