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叶◎
第八十九章
相对于姚静檀惶恐, 孟砚泓显得淡然许多,一支银镖扎进来,他甚至没有阻止马车骑行。
姚静檀看着他手上的一应物具, 又观他神色,不解的问:“这是什么东西?”
“故人送来的。”很显然他认识手里的东西,而后抬眼朝马车窗外望去,露出皎洁一笑。
姚静檀不明所以, 见他不答也便不再问。
回了怡畅欣苑之后, 姚静檀立即回了景园,她现在急的只有一件事, 那便是赶快收拾细软, 随时准备出发。
之前像是个没头苍蝇一样,父亲在牢狱中,她也伸不上手, 更急不得。如今不同了,事情好不容易有了转机,她怎能不急?恨不得马上飞到纪州去。
……
是夜。
梆子才敲过三声,窗外灯影被风吹的摇摇晃晃, 将园外枯树枝的光影打在窗棂之上。
一条黑影自窗前飘过, 正好被孟砚泓察觉,他不急不缓的抬起头来,放下手里的书页,一双漆黑的眼盯着书房门口。
不多时,门自外推开, 缓缓开启一条缝隙。
书房的烛光透成一条线, 直冲人眼。门外的人只露了一只眼瞧看门里, 正见着孟砚泓坐于门前看着他轻浅一笑。
外面人一见是他本人, 将门缝推开,整个人自黑暗处来到了烛光底,说是来自光底,却也不太透彻。
来人黑衣黑袍,面上又用黑巾覆面,头顶黑纱笼帽,唯露一双眼睛在外,那黑纱时而飘动,将他那双原本就有些看起来迷蒙不清的双眼摇摆的惹即若离。
似在雾中。
“你来了。”瞧此人这身打扮孟砚泓倒是不觉意外,反而悠哉的倒起茶来,似等了这个人多时。
“你倒悠闲,”来人将门缝合上,而后自己则随意的从一侧拉了把椅子坐下,许久以来,还没有哪个人敢在孟砚泓面前这般放肆,除了这黑衣人,“倒金屋藏起娇来了。”
孟砚泓面上没有微动,捏着茶盏的手指却略泛白,他低目盯着茶盏中飘上来的浮叶说道:“你见过她了?”
“当然,今日我可是亲眼见着你们两个上了马车。虽说她着一身内庭宫人的装束,可细看便知是个姑娘,又见你小心翼翼护着的模样,我便是她是谁了。姑娘漂亮,在京城中算是上等姿色,听说你们从前还有孽缘在?”
“都是过去的事了。”若说从前,或真的是孽缘,不过往后,他便不想是如此了。
“那你可将人藏好了,最近京里不太平,这也是为什么今日我来找你。”面前那人似一道打在椅子上的黑影,整个人被黑袍包住,几乎连轮廓也看不清楚。
“我听说了,最近京城附近出了个花盗,专挑高门贵女下手,旁人都说是几年前的柳青叶重出江湖,但我知道那不是你。”孟砚泓轻呷一口清茶,说的很是笃定。
椅子上的黑影一听便笑出了声,隔着蒙面的黑布也感受得到他的笑意,他不禁调侃道:“你怎知不是我?”
“当年你当花盗夜闯姑娘闺房只掀袖探臂,除此之外旁的不做,而这次的人不同,他是动真格的,不仅如此,事后还将一片干柳叶遗留在现场,他顶着你的名头做恶,殊不知你知所以叫柳青叶根本不是因为柳叶的缘故,此人也算是弄巧成拙。”
眼前的这个黑衣人对于孟砚泓来说是个很特别的存在,亦敌亦友,柳青叶几年前名声浩震一时,是京里出了名的花盗,夜入女子闺房,将人以他特制的柳叶香迷晕之后掀袖一角,只看左小臂。
有几次被人撞见,也有许多人报官,可此人神出鬼没,官府用了许多人也没得摸得到他一分一毫。最后无奈,只得请求大理寺出面,二人曾经几次交手,柳青叶的命险些丢在孟砚泓的手上,即便如此孟砚泓也无法将他绳之与法。
一来二去,二人竟熟络了起来,竟成了可以隔亭聊天喝酒的关系。
他曾问过柳青叶这样做是为何,为何做一个花盗。
柳青叶才道,他根本不是什么花盗,不过是在寻他的亲妹妹罢了。
少时家贫,父母去世的早,他一个小孩子也养不活妹妹,于是将妹妹托付给叔叔一家收养,而他自行上山与一个老师傅学艺。
学成归来寻亲,哪知妹妹早被叔婶给卖了,当初好言好语的劝着让他将妹妹交出去养实则也是为了等他走后将妹妹卖了。
彼时的孩童长成了血气方刚的少年又有一身本事,听得妹妹被他们卖了便红了眼,将叔叔家砸了个稀烂之后再三逼问才知妹妹被卖到了永州做瘦马。
他赶去永州才又知妹妹不在那里,而是被京城路过的一个富商买去了,一路辗转他又来了京城,京城太大,仅凭一条妹妹在京城的线索他便只能出此下策,白日查探哪家有与妹妹年纪相仿的女子,夜里便悄悄潜入府邸。他妹妹小手臂上有一个少时烫出来的油疤,后油疤长平,看起来便是胎记了。
他对此记得清清楚楚。
不过他只掀人袖管,除此之外旁的星点不碰,可因为行踪太过诡异,京中被他闯入闺房之人不少,传来传去便将他传成了一个十恶花盗。
实际上也唯有孟砚泓知,他并非十恶,反而帮了自己许多忙,那两年间也被他无间当中查知了许多官员不可告人的秘密,其中有一个要案,竟是有京中一员参与。
为了感柳青叶,孟砚泓在帮他寻亲之事上想了个歪招。说是宫中的贵人夜里做了个梦,梦见小手臂上有胎记之人是其前世亲眷。
此说法虽玄乎其神,消息自暗线中放出去也有不少人真就迎声而上。凡是小手臂上有胎记之人都被记录下来,胎记的形状,年纪 ,一应记档交与柳青叶,随他自己去问。
过了没多久,柳青叶来与他道别,说自己的妹妹已经寻到了。
二人就此别过。
从始至终孟砚泓也没见过他的真容,亦不知他寻到妹妹之后是否离开了京城。
那个被人传的神乎其神的柳青叶一夜之间没了踪迹。
干净的似从未出现过一样。
直到今天。
再次遇见那熟悉的黑袍,那熟悉的声线,方知,他应是一直未曾离开过京城,或是一直隐性埋名行于街市当中。直到那个冒充他的假货出来坏他名声。
他才会趁着孟砚泓的马车行于街上时给他送信,相约今夜三更来见。
“这个人顶着我的名头做恶事,当年我恶是假的,他的才是真的,我咽不下这口气,待我将这人抓到,我就扭送到大理寺,你要为我正名。”
他语气中透着隐隐的愤恨。
孟砚泓又是一笑,“原来你是跑来让我帮你正名,我就说,凭你的本事,怎么会抓不到这个人呢。”
“你们大理寺的伍璋璃比你差的远,普通的案子他还成,这样的,他不成,指望不上。”
提到此,孟砚泓抬眼瞧他,一种说不出的危机感跃然于身,“看来你什么都清楚,你离的不远?”
“我这样的人,想打听到什么也不是难事,只是我已经回归平常很多年,若非有要事不会现身。”
孟砚泓将茶盏放下,“只是现在不成,你若抓到人便先将人送到大理寺,待我回来再帮你办,这几日我有要案在身,这两日要出门。”
“去何处?”他问。
本来这种事孟砚泓是不会同旁人讲的,可他知道柳青叶不同,他不会站在任何人一边,亦不会同任何人说起此事,二人相识许久,过去是敌人,如今却是不可多得的朋友,虽未见过真容,可一见便似故,“纪州。”
柳青叶脑子好用,仅凭几句话便猜到:“这么急,该不会是为了你那个娇娇家中的案子吧。”
孟砚泓点头。
“可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柳青叶目珠一转,于假货之事上他有求于孟砚泓,却也不想就此欠他人情。
“若说没有”孟砚泓一顿,“还真有,我要寻个人。”
这么多年柳青叶除了暗访各处,最厉害的本事便是寻人。
“寻人?何人?”孟砚泓长舒一口气,“说来话长,总之是个很重要的人,他或是可定姚府一案的黑白。”
“若是寻人,只要这个人活着,对我来说就不是难事,”他一拍桌角说道:“不若这样,你帮我料理了那个假货,替我正了名,我帮去寻人。”
这条件听起来不错,总之多个帮手总比跑去纪州大海捞针要强的多,孟砚泓想也没想便答应下来,“好,一言为定。”
话落,窗外忽然响起两道闪电,紧接着便是两声惊雷,打的震天响动。
听着这雷声,孟砚泓眉头一紧,不由心也眼着一紧。
柳青叶望着窗外又闪下的一道闪电,长声道:“真是难得,近春天气,雷多。”
“我先走了,改日再来寻你。”说罢,他自椅中起身,似一道影飘出门去,眨眼间便消失不见。
房间里甚至没有他曾留脚的痕迹,就连那他才坐过的椅子亦没有该有的人气。
“真的像鬼一般。”孟砚泓望着空空如也的椅子低语一句。
不过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自椅上站起身来,自书房中寻了一支玉竹笛来,抓握在手便往旁外走,冬末初春夜凉,他连衣裳也顾不得穿。
此时风声长广,卷起地上的枯枝败叶四处飞散,廊檐下的灯笼被吹的摇晃几下后内中烛火便灭了,整个院落在这样突如其来恶劣的天气中显得尤其阴森,唯有借着闪电的光亮才能看清院中样貌。
怪不得从前二人好时,姚静檀常说他住的府邸看起来都阴森森的,人少地方又大,每到阴雨天气更是没有烟火气。
若是胆子小的住在这里怕是要吓死。
今日这般氛围,他才真正体会到之前姚静檀所言。
果然不虚。
匆匆来到姚静檀的房门口,他大步一近,细听里头动静,安静的厉害,里面又没有掌灯。
他心里盼着这雷不要再打了,哪知心里想的事到底未成真,不盼还好,这一盼那该死的雷便又来了,不知是不是错觉,声响似比之前他在房中听到的更大。
这震耳欲聋的雷声他听了都觉的烦,更何况里头自小怕打雷的那个人。
实际上屋里的人早就醒了,在打第一声雷的时候就醒了,缩在床角将自己裹的像个棕子,像以往每一次雷雨天。
她战战兢兢的坐在床榻上,隐隐听到门外似有声响,她忍不住扬声一问:“是玉珠吗?”
自打她重新住回景园,玉珠玉宝也跟了来,玉宝睡的死,就算被人扛走了也不知,反而是玉珠,每次这种雷雨天必醒来陪着她。
外头的人迟疑片刻,而后才说道:“是我。”
话说的小心翼翼,似是怕她因为得知不是玉珠而失望。
里头的人听音后没了动静,良久才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句:“哦。”
不管怎么说,好歹算个人,总比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在房里好。
她如是想。
外头雷声依旧,孟砚泓沉了一口气,举起手里的玉笛放置唇边,悠扬婉转清脆跳动的笛声传来,绕着廊柱穿透房门飘进姚静檀的耳畔。
姚静檀自是一怔,入耳便听出这是‘兰妃曲’,众多笛曲中,姚静檀最爱的就是这一首,净又不争,每听便能使人安心。
若不是他今日在外吹奏,姚静檀几乎忘却他还会吹笛子这件事。
一曲悠扬,似烈夏中蜿蜒流下的山中溪涧,带给人清凉痛快之感。
不知是那雷声渐小还是这笛声盖住了那雷声,姚静檀的心一点一点静下来。
连身上裹的被子也比方才松快了些。
玉珠自那头一手提着油灯一手挡风护着灯芯快步走来,折角处瞧见门口这一幕忍不住顿了步子,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隐在暗处将灯芯别在墙角处,暂且盖了光。
一曲毕,雷声平,外头反而下起雨来。
姚静檀穿鞋下地,隔着门板听到外头滴滴的雨声,她知,这场雨过后春便来了。
“你回去睡吧,一会儿玉珠会来陪我的。”她在门里出声道。
正是因为她出声孟砚泓才知她下了地,且二人只有门板之隔,他却笑了,“你去睡吧,我在这守着你,待雨停了我便回。”
里头没动静,但是孟砚泓知道她没走。
于是他便又调侃道:“放心回去睡吧,我不会闯门的。”
她不答此话,只是贴在门前说道:“你再给我吹一次吧,许久不听了,还怪好听的。”
孟砚泓自是乐意,身子侧着,目光打在门板上,估摸着她的身量,应现在是在门里的哪处,他想也没想直接道:“好。”
紧接着又是一曲复而响起。
姚静檀顺着门板滑落下来,隔着锦被坐在地上,头倚在门前。
又是一曲毕,外头人问:“这回可以去睡了。”
可是她似是没有困意了,又不接话,“我回来时听玉宝说京里这两天出了大事,是吗?”
听着声音似在门下传来,于是孟砚泓也配合着蹲了下来,二人一里一外,一蹲一坐。
“京里每天几乎都会出事,哪桩哪件单拎起来也不小,你指的是哪件?”
“就是关于那个花盗的事!”今日听玉宝说的绘声绘色,吓的她一愣一愣,“我听说,京中有两个高门贵女被他夜里闯了门,这个人不是消失了很久吗,怎么现在又出现了?记得当初京里的姑娘们都人心惶惶的,又来一次,当真让人害怕。”
听到此,孟砚泓也只是笑笑,总不能说真的他是见过的,还算是他一个奇怪的朋友?
“这人不像是真的,更多像是顶着柳青叶的名头做恶事。”
“为何这么说,你怎么知道?”姚静檀扒着门缝,想听得更清楚一些。
“这个人故弄玄虚,听说每每做案之前都会往女子身上挂上一片干柳叶,所以才有人讹传这是柳青叶重出江湖,实则当年柳青叶确与柳叶有关,但非这般肤浅,只是旁人传来传去便传成了这般,而这人信以为真,便用了这个法子。”
“原来如此。”里头的人缩了缩脖子。
只听孟砚泓贴着门缝又道:“怕了?”
姚静檀未答,孟砚泓接着宽她的心说道:“怡畅欣苑很安全,放心吧,有我在,不会让你出事的。”
“我们什么时候离京?”姚静檀问起旁他。
孟砚泓一顿,“我手头有件案子,柳青叶的事我不能离手,当年的案子就是我经手的,这件亦是。”
至此姚静檀才听得懂,是说唯有办完了此案她们才能动身去纪州。
虽说她现在很急,可主动权握在孟砚泓手上,她没什么资格催促他。
姚静檀也只是默默点头。
“静檀,我知道,你现在之所以还乐意理我,是因为你爹的案子,我没有要吊着你的意思,对你也好,对你爹也好,我孟砚泓都是真的。只是现在这件事真的很重要,具体我往后才能同你解释。”
“我知道。”她这句话里没有阴阳,没有不悦,甚至透出几分乖巧。
这传在孟砚泓的耳朵里便是嗡的一声响,让他很是欣慰。
又是一声闪电闪过,将四处照的通亮。
衣架上姚静檀前日出门时换下来的衣物还未来得及拿去浆洗,正借着方才的光亮,无人留意,她的衣摆一角挂了一片干柳叶,是青绿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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