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桃花约18+19


    萧柳将点翠钗递到容妃眼前:“母妃,你瞧,阿正送你的寿礼。”


    容妃回神,接过钗子看,眼神闪过惊讶。


    萧柳扶着她的肩膀趴在她肩头:“这蝴蝶点翠钗,和您年少时错失的那一支像不像?”


    自然是不像的,都过去二十年了,首饰花样不知道翻新了多少次,那时候的造型早就过时了。但是,李正言的心意却能清晰体会到。


    容妃摸着钗子上的蝴蝶翅膀,嘴角缓缓露出一抹笑:“像……像极了……”


    萧柳高兴地接过钗子:“我给您簪上!”


    一边簪一边假做抱怨:“阿正还没给我买过礼物呢。”


    李正言面色发红,看着她讷讷无言,后知后觉想起来,还真是如此。


    容妃从镜子里看到两人神色,心情莫名轻松了一些,说女儿:“你莫要总欺负人。”


    萧柳嘟嘴:“明明是事实,怎么成了我欺负人了?”


    李正言也忙说:“是我想的不周到。”


    这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真是木头都能感觉到两人之间的黏糊气氛。


    原本心如枯槁的容妃硬是被两人逗得脸上多了一丝笑容,然而想到不久以后女儿要面对的命运,所有的笑意便瞬间消散无踪,反而是加倍的痛与恨。


    纵然如此,该出席的晚宴还是要出席,母女二人迟到了半程,最终进了宴场。


    此时,容妃和娘家人冲突的事情在场人恐怕全都已经知晓,晚宴热闹又冷清,人人笑着,又人人心不在焉。


    于繁华之处听悲音。


    萧柳看着这一幕,心中突有这样一份感觉。


    亲生母亲带给容妃的打击有些过分大了,生辰宴后,容妃越来越冷硬,竟有一份无欲无求的感觉。


    萧柳看得胆战心惊。


    她想和容妃聊一聊,但容妃每每见到她就有了笑影儿,让她想说的话都被堵在嗓子里,一时说不出来。


    和亲的日子定在九月十五,时光一寸寸流淌,萧柳和亲出发的日子近在眼前。


    九月初九重阳节,皇城里又弥漫着过节的喧嚣,萧柳和往常一样,守着容妃过节。这段时间,萧柳完全接过了容妃这边的事务,慢慢展露出自己的管理能力,让容妃渐渐相信自己的女儿已经在她不注意的时候成长为一个可以为她遮风挡雨的人。


    而在外界看来,这对母女依旧凄凄惨惨戚戚,无人关心在意,母女两人也不和任何人来往,似乎都珍惜着最后的日子,守着对方,旁的丝毫不理会。


    而今天的内殿,与平时并不相同。


    “母妃,那边吃的用的都准备好了,出去后您不用挂念我,我和阿正会在合适的时候离开和亲队伍回来找您团聚。”


    容妃握着女儿的手:“一定要去和亲吗?你跟着母妃一起走吧,什么天下大义,这天下谁又曾对得起我了,为什么要我的女儿为天下牺牲呢?”


    她紧紧抓着萧柳的手不愿放开,越临近和亲日越不能平复心中的不甘。


    凭什么所有人都趴在她们母女身上吸血吃肉?凭什么让她的女儿去换天下太平?


    萧柳抱着她安慰:“母妃你信我,我不会真的去和亲的,大辽软弱,想要跪在地上求一时安稳,我偏要逼他们站起来。现在我走了,他们还能再找一个无辜的女子和亲,二姐姐的悲剧还是会一次次上演,我偏不,我要让这些软弱无能的君臣狠狠栽一个跟头,让他们知道,回家欺负女人,女人也不同意。”


    容妃望着女儿,久久说不出话。


    李正言从外面进来,催促:“该走了。”


    萧柳拉着容妃的手:“母妃,走吧!”


    容妃反握住她:“小五,你如此计划,真的能逃脱和亲吗?何不跟着我们一起走?”


    萧柳通过手上交握的力量给她信心:“可以的,有阿正在呢。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母妃,如果我逃不了,真的入了魏国,为了自己我不会顾忌大辽不会顾忌这所谓的皇室家族。母妃,这大辽,除了您,没有人可以让我牵挂,您出宫去,我便安心了。”


    萧柳是真的说了心底话,所谓的为国为民,是这一片土地这一片人民,而不是这个皇室宗族。大辽不仁,没有外敌入侵时黎民又何曾好过?只要真正为黎民好,萧柳就算是叛国也会叛得毫无愧疚。


    容妃听得心口巨震,却不觉得女儿有任何不对,甚至欣慰地笑了起来。


    “对,人啊就是要自私点,有心有情的,落不得好下场,冷心冷肺自私自利的,才能万年福寿长。”


    说完又苦笑起来:“你哪里是自私,你是太无私了……小五,你真的不走?”


    萧柳无法,只好撒娇:“母妃,你信我一次吧,我真的会安然回来的!”


    容妃无奈地笑起来,目露慈爱,伸手摸着萧柳的发顶,叹气:“好了,母妃知道了,你和阿正先去外面,我换身轻便的衣裳就来。”


    容妃第一次称呼李正言“阿正”。


    说完,她就看向了李正言,以一个长辈的目光,语气和煦:“阿正,小五对你满心喜欢信任,你莫要负她。”


    李正言眼中波澜起伏,心情激荡,容妃这是承认他了!


    “是,正言愿发誓,此生绝不负公主,若违背誓言,天地不容!”


    容妃“诶”了一声,浅笑:“倒也不必发毒誓。”又说萧柳,“你也不拦着。”


    萧柳笑嘻嘻地看向李正言:“我知他,他不会违背誓言,不怕。”


    李正言情不自禁地牵住她的手,眼里的情愫几乎要溢出来。


    容妃看着看着,眼眶热得盛不下眼泪,深吸一口气才平复了情绪,又看向女儿:“以后你一人在外,定要照顾好自己,没了公主的身份,要是能忍的委屈……就……忍一忍……活着,才有将来。”


    萧柳点头:“您放心吧,我还要回来和您一起隐居呢。桃花约,您忘了?”


    容妃强忍哽咽点头:“没忘,没忘……好了,你们出去吧,我把这繁复宫装换了。”


    萧柳和李正言退到门外,关门前,容妃喊住她。


    “要我帮您吗?”萧柳抬步想进来。


    容妃摇头,温柔地看着她笑:“不用,你们出去吧。”


    萧柳看向她,但容妃已经往屏风后走了。


    李正言关上门,两人走到廊下等着。


    “待会儿纵火时,你小心躲远点。”李正言嘱咐萧柳,“和亲在即,你做什么他们也无可奈何,即便怀疑也不会把你怎么样。”


    他们的计划是,容妃披上斗篷扮做萧柳,由李正言带着她和絮儿走地道离开,等他们进了地道,和容妃互换身份的萧柳打翻烛台,纵火内殿,然后趁着兵荒马乱时脱身。


    为了烧得干净一些,几日前,容妃就找了借口,让人把庭院里的避火水缸抽干了水。


    九九重阳节,各个宫殿都在过节,容妃这里已经渐渐成了冷宫,无人在意,母女两的态度也让观望、看戏的人觉得她们都已经认命了,尤其容妃心如死灰的模样,显然放弃了最后的挣扎。


    因此,这个局不算精细,成功率却很大。


    两人凑在一起咬耳朵,来来去去的宫人看了一眼就连忙低下头不敢多看,却不知这两位不是在调情,而是商量着今晚整个计划的细节。


    萧柳怕容妃过不惯宫外的日子,细细确认了许多民宅里的细节。


    说着说着,鼻尖传过来一阵烧糊的糊味。


    李正言一凛:“着火了!”


    两人对视一眼,立刻往回冲。


    这和计划的不一样!


    冲到门口却发现刚才他们亲手合上的门竟然打不开,被人从内部锁住了。


    “母妃――”萧柳震惊不已,脑袋仿佛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


    为什么?


    明明一切安排妥当可以离开这个牢笼了,为什么要自焚!


    “母妃!”


    “母妃――”


    李正言抱过她,举剑对着大门重重劈了几剑,然后用足内力狠狠一踹。


    木制大门碎成几片倒下,滚滚浓烟猛地扑面而来。


    “咳咳咳――”猝不及防的两人被浓烟熏得睁不开眼睛。


    “母妃――”稍微适应了一点,萧柳推开李正言冲进屋里,李正言急得追上去。


    才跑进去五步远,两人就被阻挡在火海外。


    容妃对自己好狠,将早先准备制造火场的所有材料都堆在了内殿周围,就好像使用汽油将自己周围浇了一圈,火一点,就瞬间被火海包围,外面的人进不去,她自己也无生还可能。


    “母妃――母妃――你为什么啊――”萧柳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要自毁?


    前一刻还告诫她只要活着才有将来,为什么下一刻自己却选择了自戕。萧柳的认知里从没有这样的选择。


    火势一发不可收拾,快速向外殿蔓延,李正言扫视了一圈,看到烟雾弥漫中,不远处的桌上有一张白纸,由一个茶杯压着,他拦腰抱起激动的萧柳,冲过去扯走纸张,纵身飞出了大殿。


    宫人从四处赶来,看到庭院里空荡荡的水缸又急得到处乱跑,萧柳看着火舌张扬的大殿,整个人都空了。


    机关算尽,从没想到,有一天她会算不准人心。


    李正言紧紧抱着她:“公主,公主?”


    萧柳望着火海默默流泪,看着跑来跑去找不到救火水源的宫人,更是心痛如绞。一手布置的一切,如今竟是要了容妃的命……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李正言将纸张扬到她眼前:“娘娘给你留书了,你看看!”


    萧柳眼睛动了动,抓过书信。


    “小五:母妃忙碌一生,自以为执棋者,到头才发现不过一棋子尔。匆匆四十年,活成一场空,唯独剩下你,是我唯一的慰藉。皇城困我毁我,我的骨血却也融进这皇城,早已分不开了。你长大了,有谋略有抱负也定了终身,虽不是母妃设想那般却也是当前最好的结局。小五,母妃于世间已无牵挂,只有一个心愿:你和阿正远走高飞吧。母妃知道你有抱负,然天下男子千千万,何必要我的小五冒险呢?小五,听母妃最后一次,莫要和亲,今夜就与阿正离开,去履行你们的桃花约。”


    萧柳握着信纸的手颤抖。


    她明白了容妃的心思。


    容妃还是不信她,或者说,作为一个母亲,她的担忧远远超过了对萧柳能力的信任。她不想拖女儿的后腿,也不希望女儿为了什么大义以身犯险。在已知有这样一条通道可以让他们悄悄潜出皇宫逃离命运时,容妃亲手了结自己的生命断了女儿和这京城最后的联系,也逼着她放弃和亲,远走高飞。


    “母妃――”萧柳将信纸握在心口,痛哭不已。


    再没有比这一刻更让她感受到容妃对她浓重的母爱,超越了自我的生命,只为女儿。


    这些日子她有时候看到容妃空洞的目光会觉得心惊胆战,但想到自己是容妃最大的牵挂,又觉得容妃不可能放着女儿孤身一人在世上不管,容妃走了,萧柳就是无依无靠的孤女了,容妃怎么能放心?


    再者,有逃离皇宫的机会,谁又想死呢?


    万万想不到,容妃看似柔,却比谁都决绝,她从始至终都不愿意萧柳去和亲。


    容妃不在,萧柳无依无靠却也没了牵绊掣肘;容妃临死遗言,萧柳也不敢不听。萧柳安排种种,最终,被容妃直接强势破局。


    她宠了女儿多年,临死强硬了一回,料定萧柳不会违背。


    李正言紧紧握着她的手臂:“你……走不走?”


    萧柳抹了眼泪,站直身子,低声说:“走。”容妃临终遗言,她必须听。


    大火吞噬了整个宫殿,终于找来水的宫人只敢在外围扑火,杯水车薪。萧柳回头,深深望着这冲天大火,看得近乎失明,这才咬咬牙转身快步离开。


    暗道的路口在容妃宫外东北方向一个小假山洞中,没有包袱行礼,原本为容妃准备的东西全都由李正言逐次安置在了宫外民宅,他们直接离开便可。


    这条路不长,白日里走过去不过几分钟而已,此时容妃宫里大火,周围几个宫殿全都被惊动,路上到处是奔跑的宫人,乱糟糟一片,他们几人无人注意,本该很顺利就到达假山。


    然而半路,李正言停住了脚步,他听到了兵戈之声。


    明明是着火,怎么会有兵器交接声?


    萧柳立刻决定暂时不去暗道,先观察情况。


    皇帝昏庸,但几个皇子却不至于有弑君夺位之心,她的那些哥哥们一个个盯着皇位不假,但皇帝正当年,皇子们都抢着夺皇帝欢心,还没到弑父程度。


    萧柳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把抓住李正言的手臂:“李氏遗孤那边有没有给你递消息?”


    李正言摇头:“许久不曾联系我了――”说到这,李正言猛地睁大了眼睛。


    “怎么了?”萧柳急忙问。


    李正言心跳快了几拍,勉强压下,握住萧柳的手安抚:“我只是想到一件事。”


    “什么?”


    李正言喉间干涩,压着声音说了自己买点翠钗遇到主母的事情。


    “她提起过师傅想要见我,但那回以后,宫外并无人联系我要求相见……”


    萧柳抓着他:“你为何不早说有此事!把当日两人相遇后的对话、场景细细再和我说一遍!”


    “我当时进了铺子,在一楼问掌柜的有没有点翠钗子,她从二楼下来……”李正言凝神回忆,努力回想着当时自己出了什么纰漏。


    然而还未说完,兵戈声已近在耳边。


    顾不得找自己从前的纰漏了,李正言拉着萧柳和絮儿,把她们塞进路边光线死角的菊花丛中。


    打杀声越来越近,宫灯下,御林军和几个黑衣人边追边打到了眼前。


    御林军人多势众却功夫平平,黑衣人虽然数量不多,却处处杀招。两方打在一起,十几个御林军竟然一时半而拿不下三个黑衣人。


    李正言看到黑衣人的瞬间,整个人血液就凝固了。


    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些人是谁。


    他曾经也和他们一起练武一起接受考核,一起在山野间殊死搏斗以同门的血练出一身冷血杀意。


    这三个黑衣人出现在这里,意味着李氏遗孤提前动手了,而且完全没有告知他这个后宫唯一内线。


    他,暴露了。


    心生离意,单单暴露了他叛变之心也不算什么,但到底暴露了多少?那个单独开辟的暗道,他们知道了吗?宫外单独为容妃准备的民宅有没有被发现?


    萧柳今日即便想走也走不成了。


    李正言想到了,萧柳看着他僵硬的背影也想到了。


    心中苦笑不已。


    千算万算不如天算。


    容妃宫殿的大火将皇城的天映照得通亮,爆燃声、救火声、杀声四起,九月初九的皇城一片血红。


    有人要杀皇帝,有人要逃命,有人浑水摸鱼,有人惶惶四奔……没有人想起曾经受宠的五公主,就连容妃宫殿的大火,也被遗忘在脑后,任其熊熊燃烧。


    三个黑衣人一人被击杀,二人冲破围困逃了出去,在远处戒备的李正言跑回来扶起萧柳:“我们回去?”


    这个时候,没人在乎一个被发配和亲的公主,不会特意跑来刺杀萧柳。萧柳的危险在李氏刺杀成功后。


    萧柳也是这么想的,拉上吓软了腿的絮儿,避开人群快速回到了自己寝宫。


    公主殿的宫人同样慌成一团,因为主子不在,大半人都没头没脑跑了出去。


    萧柳没理会性命攸关下只顾自己逃命的宫人,仰头远远望着冲天的红光,说:“阿正,带我们去屋顶吧。”


    公主殿的屋顶不是整个皇城最高的,但也能将整个皇城一览无余。很多次,他们曾坐在这赏月吹风、看夜色中的皇宫,没想到有一天,会在这里看刺杀,看――自己的母妃被大火吞噬。


    萧柳已经有些麻木了,情绪很平静,披着黑色斗篷,看着那熊熊燃烧的宫殿,眼睛一眨也不眨。


    这黑色斗篷,原本还是为容妃准备的,絮儿也有,为了遮掩容貌,也方便在夜色中遮掩身形安全进入暗道。


    如今,成了他们在屋顶遮掩行迹的用具。


    絮儿第一次爬上屋顶,又经历着从未经历过的场面,吓得面如土色整个人缩成一团,僵硬地靠着屋脊一动不敢动。


    李正言靠近萧柳,将她抱进怀里。


    大火越烧越旺,厮杀声愈演愈烈。火场有她的母妃,战场有他曾同生共死的兄弟。


    两人相拥坐在屋顶,仿佛百年前就建造安置在屋顶的石像。


    皇城的喧嚣一直持续到子时。


    子时,似乎是上天看不下去,突降大雨。


    雨很大很大,像天被捅了一个窟窿一样,砸在脸上生疼。


    李正言把人抱得紧了一些,想要为她挡去一些风雨,但屋顶之上,毫无遮挡,风雨四面八方袭来,谁也躲不过。


    絮儿低低的呜呜哭泣声在雨声中响起被雨声掩盖,萧柳任由雨水汇成溪流在脸颊上淌过,看着远方的大火一点一点变小。


    大雨倾盆一夜,浇灭了大火,也冲刷掉了红墙上的斑驳血迹。


    天亮时,雨也停了。


    “阿正。”淋了半夜雨,萧柳冻得脸色发白,肌肉不听使唤,说出的话带着不自觉的颤抖。


    李正言双手环抱住她:“我们回去,好不好?”


    萧柳没应,自顾自说:“我想了一夜,怎至于此?”


    李正言:“是我的错。”


    萧柳摇头:“是我们无权无势,任人鱼肉。”


    “怎么才算有权势?”李正言心微沉,问她,“皇帝吗?”


    萧柳抬头和他对视:“若我从第一天开始就谋划夺权,虽然只有两年时间,但也许就能将和亲之事扼杀在两国谈判时;若我不想着避世隐居,而是成为一个有权力的公主,袁家不会叛变,母妃不会心死……”


    李正言:“你后悔了。”


    萧柳握住他的手:“我不后悔和你的约定,可我真的错了吧,避世是没用的,这世道,你越避它越逼你。”


    李正言垂下眼:“夺权就有用吗?李氏百年谋划,也不过一场春秋大梦,纵然有了暗道……”他哂笑一声,看着底下收拾尸体的御林军,“也不过空欢喜一场。”


    “无钱的想要有钱,有钱的想要有权,有权的想要一人之下,一人之下的想要君临天下……若是为了权力而争夺权力,面目全非。”


    他说的不错,凡是遭受过权力争夺伤害的人,都厌恶这个圈子。李正言是,原主也是。


    “可是,不争,母妃就死了。”萧柳喃喃叹息。


    想了一夜,萧柳想明白了,容妃的思维和他们不一样,若是萧柳在宫中有话语权,容妃不会自焚。宫外的世界对他们是自由,对容妃却是未知,如她绝笔信中所说,她的骨血融入了这座皇城,信任皇权的力量远胜过萧柳和李正言的能力。


    李正言沉默。


    萧柳松开他,望着晨曦下的皇宫发起了呆。


    她分析着眼前的处境。


    刚来的时候,她评估过,两年时间,千疮百孔的大辽,昏庸君主霸道奸臣,她一个原本天真烂漫的公主是达不成掌握权柄成就的。想要上位,她面对的是六个皇子以及他们背后的家族,还有正值壮年任性妄为的皇帝。


    而原主一生怨念,也包含了一点:凭什么要她一个女子成为两国牺牲品,要她母女为大辽的软弱袁家的富贵买单?她恨透了大辽恨透了皇家,宁可一世不入皇家门。


    萧柳便放弃了走政途,想带着原主去过一过没有责任没有家国大义的平凡日子,那是原主生前最羡慕最不可得的日子。


    遇上李正言是意外,但也让她设想的未来多了许多美好与浪漫。


    一切都计划得很好,带走容妃,破坏和亲,然后携手归隐山林。要是哪天萧家气数将尽,她有余力就帮一帮正义之师,尽一份自己的心力。


    结果却是这么荒唐的一夜混乱。


    两厢沉默中,是李正言打破了局面。


    “你想怎么做,我陪你。”


    萧柳抬眼看过去。


    李正言抬手拨开她黏在脸颊的湿发,语气带着一丝无奈的妥协:“怎么做才能帮你,我只知道杀人……”


    冰凉的脸上突然有温热的暖流滑下。


    萧柳没想到李正言如此轻易就退了一步。


    两只冻得僵硬的手握在一起:“我不想当皇帝,也不想有多大的权力,我只想给我母女出一口气,出了气,我们就找个桃花林隐居。”


    第142章 桃花约20+21


    重阳节皇宫遇刺,多个宫殿遭到袭击,各宫损伤极大,但好在皇帝私卫及时护驾,真龙天子安全无虞,一众刺客尽皆伏诛。


    天光渐亮,一夜屠戮的皇宫慢慢苏醒。


    屋顶上,萧柳说完后,李正言维持着抱她的姿势,两人默默对视。


    昨夜之前,他们对未来满怀期待,以为自己马上就能奔赴想要的生活,一夜过去,所有的期待都被砸得粉碎。


    他们真的还能去隐居吗?


    李正言只觉得心底的光在渐渐熄灭,面上不显,扯起嘴角:“恩,我陪你。”


    底下战场被打理得差不多,危险已经解除,他带着絮儿和萧柳下屋顶。


    宫人们跑光了,没人伺候,萧柳见絮儿抖成一团,让她自己回去收拾,不用伺候她了。


    李正言陪着萧柳进内殿,一边走一边帮她脱掉又湿又重黏在身上的斗篷。


    斗篷刚解下,正要随手扔在一旁,李正言突然一把扯过萧柳护在身后,对着室内厉声:“出来!”


    萧柳皱眉,安静站在他身后观察。


    里面并没有动静。


    李正言神色越发紧绷,冷声:“你身上的血腥味已经暴露了。”


    静谧的内室依旧一片寂静,过了许久,才突然传出一声笑声。


    “正言,你果然出师了。”


    李正言神色大变。


    又听到那人下一句说:“为师不是不愿意出来,是的确动不了。”


    李正言快步冲进去,一把掀翻屏风,就看到一个中年黑衣人捂着腰部半靠在屏风后的小榻上,指缝间,有粘稠的血液渗出。


    “师傅!”


    黑衣人呵呵笑了一声,看了一眼李正言身后的萧柳:“正言,你果然……好啊,好啊……”


    李正言低下头。


    他的愧疚并没有打动黑衣人,对方更怒他的背叛,言辞句句诛心:“主母发现你怀有二心我再三不信,想不到啊,伍家世代忠良,竟当真出了你这么一个逆子!我真恨当日救的怎么不是你弟弟,养出你这么个狼心狗肺贪图富贵的东西!”


    李正言握紧了拳头,垂着头不说话。


    萧柳踏步上前站在他身侧:“老头子,你说的什么瞎话?你们这些上位者怎么就这么喜欢摆弄人呢?所有人都要听你们的,要为你们的荣华富贵牺牲?我们不是人吗?我们不能有自己的想法吗?你们口口声声仁义道德天下大义,怎么不去自我牺牲啊!”


    李正言侧头看向她,心里压了十多年却怎么也说不清的感觉突然就被释放出来了。


    萧柳懂他。


    他也懂萧柳。


    这番话,是他的心声,也是今日萧柳压抑在内心的愤懑。


    “贱人闭嘴!咳咳咳……”黑衣人激动起来,怒意勃然,指着李正言,“你和灭门仇人之女苟合,对得起你泉下的列祖列宗,对得起你的父母弟弟吗!伍家上上下下多少人死在萧家手中,今天你和萧家女混在一处,你夜里睡得安稳吗!不怕伍将军不怕你爹娘来找你吗!”


    李正言后退了一步。


    黑衣人似乎已经对李正言这个徒弟绝望,闭上眼露出头颈:“罢了,是我有眼无珠教出你这么个逆徒,大业未成,多年心血毁在你手中,我这个师傅难辞其咎早就该死了,死在你手上是我罪有应得,动手吧!”


    李正言变色:“师傅!”


    萧柳冷眼看着惺惺作态的中年男人:“你明知道他不会杀你,做什么戏?”


    黑衣人冷笑:“能抛下家国血海深仇,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李正言摇头:“师傅,我没有,我只是厌倦以前的生活了,大辽都摇摇欲坠了,我们坚持的那些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我不想杀人了,为了虚无缥缈的复国,那么多无辜人死在我的手上……为君者不应该爱民如子吗?”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何时变得这么优柔寡断婆婆妈妈?”


    李正言垂着头情绪低落:“所谓的大事不都是为了权力?主子身边五家家臣不也斗得刀光剑影,您敢说从没给周家下过绊子吗?”


    黑衣人仿佛被戳到了痛点,面色紫胀:“你――”


    李正言:“师傅,我不想继续了,我和公主说好了,她不做公主,我也不做杀手,我们去过普通日子,再也不掺和这些事了。”


    “好,好,好……”黑衣人哈哈大笑,“好一个不掺和,她一个和亲公主,马上就要沦落阶下囚,自然可以不当公主,你呢,你父母生你养你,我待你如亲子教导你学文学武,你为了她就把国恨家仇抛得一干二净还转头说我们所作所为毫无意义,好一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伍正言!”


    李正言闭眼,心口仿佛被扎了数刀,鲜血淋漓。他想说不对,可嘴笨又说不出哪里不对,他和师傅之间师徒父子之情有,可他们之间的分歧,谁也无法退让和解。


    他看向萧柳:“师傅对我有恩,我救他这一次还了从前的恩情。”


    萧柳看看他,又看看一脸讥诮的黑衣人,虽然觉得这位所谓的师傅不会领李正言的情,但是让李正言亲手杀了自己的师傅,更不可能。


    “能先说说,怎么发现阿正纰漏的吗?”


    黑衣人不理会。


    李正言说:“师傅,我也想知道,你们为什么怀疑我?”


    “银票。”黑衣人睁开眼看着自己的徒弟,“你从小到大吃用都在暗卫,收到的赏赐从没花用,主母看到你用李家的银票去买首饰,便知道你说谎了。”


    李正言诧异:“李家的银票?我们收到的赏赐都有李家的标记?”


    黑衣人嗤笑,没应声。


    萧柳嘲讽:“你口口声声说伍家世代忠良,但你们的主子似乎也不信任你们这些忠臣啊。连送出去的赏赐都要做上标记,监视臣下一举一动。”


    “你一个丫头片子懂什么?”


    李正言自嘲地笑了一声,他也不懂,卖命了十几年,才知道自己花一个铜板都会被主子知道。


    萧柳拉回正题:“发现阿正说谎也没什么吧,怎么就断定他背叛了你们?你们这样贸然刺杀,没有内应,失败不显而易见?”


    黑衣人捂着腹部深呼吸了一下,厉声:“你不止说谎了买首饰之事,那天你明面上根本就没出宫!那你是从哪里出来的!暗道是最高机密,主子信任你才将图纸交给你,你却不禀告主子擅自使用暗道!暗道打通后,你传信让我们暂缓刺杀,主子听信了你,结果呢?原来是你自己要使用暗道暗度陈仓!今日若不是狗皇帝重阳节没有去正坤宫,我们早就成功了!枉我们信你这么久,迟迟没有动手。”


    萧柳挑眉,看来李氏在这宫里埋了好几个暗线,阿正的出宫记录也能被他们查到。至于皇帝不守祖宗规矩?这不是很正常吗?但凡他们行动前问一句李正言,就会知道。


    “你们想多了。”萧柳替李正言说,“你们以为,靠阿正一人,暗道这么容易打通吗?我要的报酬也不过是让我的人借用一回而已。你们不信我们,擅自行动,坏了我的事,也害了你们自己,疑心病太重,不堪成事。”


    黑衣人撇开头:“成王败寇,无需多言。伍正言,你记住,这百年几代人的努力都是毁在你一人手上!我看你去了地下怎么见先辈!”


    这一座大山压过来,几乎要把李正言压垮。


    李正言深吸一口气:“师傅,别说了,我送你出去。”


    说完看向萧柳:“你先换衣裳,淋了一夜雨莫要病了。”


    黑衣人听了又是一声嗤笑。


    李正言神色一黯,但没理会。


    萧柳观察他神色,猜到这个师傅于李正言来说是有一定地位感情的,虽然两人道不同不相为谋,但李正言的情绪还是会被这个中年人影响。


    “你怎么送他出去?别轻举妄动,我帮你们去看看外面的情况。”萧柳叹息一声,“不知道御林军有没有发现暗道,要是没有你送他从暗道离开,要是暗道暴露,想送他出去恐怕要从长计议。”


    这自然是最好的办法,萧柳是公主,询问这些事情无人怀疑。


    但是黑衣人刚才才骂了萧柳,对她几次恶言相向,她向来随心所欲不忍气吞声,这次以怨报德全是因为自己,李正言感动又愧疚,递上自己的佩剑,叮嘱:“你小心流寇。”


    他虽然要救师傅但又提防着师傅,要留在这里守着人。


    萧柳接过佩剑,对他笑了笑,转身往外走。


    现在宫殿外都是巡逻的御林军,只要随便抓个人问问就能知道外头的情况。


    李正言望着她的背影,看了几眼正要回头,眼前突然闪过一道黑影。


    几乎是转瞬间发生的事情。


    萧柳回头往外走,李正言目送,黑衣人暴起扑向萧柳,李正言飞身抵挡。


    萧柳只感到一阵劲风袭来,还未来得及反应,身后就贴上了一个宽厚温热的胸膛,然后天旋地转,她被人牢牢护着在地上滚了几圈。


    “咳……”有发烫的液体喷到她脖颈里。


    黑衣人紧跟着体力不支倒在地上。


    “阿正!”


    李正言唇角挂着血,看向黑衣人:“师傅,为什么?”


    黑衣人冷冷看着萧柳:“外面都是御林军,你以为她真心去打探消息?”


    李正言一愣,呵地笑了一声,眼中光芒熄灭。


    萧柳顾不得疑心病严重的疯子,连忙从李正言怀里爬出来,用力扶起他:“阿正,你没事吧?伤得重不重?”


    李正言抬手抹了嘴角,对她笑笑:“没事,他受了伤,功力不过三成。”


    黑衣人哈哈大笑:“我就算是三成功力也能要了你的命,伍正言,你能为她去死,那就跟着我们一起去给主子们赔罪吧!”


    萧柳抽出佩剑一剑飞去:“闭嘴!”


    长剑直直飞入黑衣人心口,剑招之快超出黑衣人预料,待他重视起来想要躲避时,重伤之下早已来不及,一剑穿心。


    “唔――”黑衣人心存死志,却怎么都没预料到会死在萧柳这个弱质女流手下,瞪大了双目直直看着相拥的两人,不可置信。


    ?萧柳扭头看向李正言:“我把你师傅杀了。”


    李正言看向地上的尸体,目光动了动,转为平静:“我也断了你的后路。”


    “逃走只是为了母妃的遗言,都是天意,不怪你。”


    “咳……他想杀你,你反击,不怪你。”


    两人对视,握紧了对方的手。


    絮儿换好衣裳赶来伺候,看到地上的尸体吓得尖叫,萧柳吩咐她喊来御林军,将黑衣人尸体处理了。


    宫里受伤的主子们有十几个,黑衣人说皇帝躲过了刺杀,实际上皇帝伤到了胸口关键处,大半个太医院都在皇帝身边,萧柳这边无人问津。


    萧柳也不在意,干脆利落地让絮儿帮忙,换掉了两人身上的湿衣服,又偷偷给李正言把脉。


    习武之人本该脉象强健,但如今李正言不仅脉搏紊乱时强时弱,而且内息不稳,心脉有损。这不是轻伤了,可李正言面上没有半点显露。


    七天后就要和亲,到时候队伍里有随行太医,萧柳心中担忧却也没过分焦虑,只让他休息,自己带着人去了容妃宫殿,为她收敛尸骨,操办后事。


    皇帝遇刺,容妃这场史无前例的大火都变得微不足道了,大家只当她也是皇宫遇刺的受害者之一。


    生前也曾盛极一时,怎知落幕会如此潦草。


    宫里的暗道被御林军一一找到,萧柳做事没留下任何痕迹,纵然皇帝勃然大怒发誓要找出宫里的所有内应,也没人牵扯到一夜丧母的萧柳。


    九月十一,京城不少人家被军队包围,一串串看似普通的乡绅百姓锒铛入狱,这些民宅里搜罗出不该存在的兵器、黄袍若干。


    整个京城风声鹤唳。


    显然这件事不会这么快落幕,后续牵连只多不少。


    九月十二,和亲前三日,萧柳求见皇帝。


    曾经娇俏烂漫的五公主变得沉静无波,养伤在床的皇帝看到这样的女儿一愣,恍然想起自己很久没见过小五了,许是和宠妃日子过得太欢快,许是不敢面对被自己送出去的女儿,细究起来,自从下了和亲旨意,他竟没有好好和小五叙过天伦。


    “咳……”皇帝尴尬地咳嗽了一声,“逝者已矣,你莫要太伤心了。”


    萧柳低声应和,微微垂下的脖颈柔顺温婉,不像张扬肆意的五公主,倒像是已经出嫁的四公主。


    皇帝看得心里有些难受。


    “今日怎么想起来看朕了?”他试图笑着打趣女儿,找回从前的相处感觉。


    萧柳没有笑,扯了扯嘴角温声说:“女儿马上要走了,不知道父皇最近伤势如何,心中挂怀故前来探望。”


    皇帝又心软了几分。


    父女两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容妃不在了,皇帝有了几分关怀女儿的意识,干巴巴说着离开京城后要照顾自己之类的话。


    萧柳柔顺地应着,适时提出要求:“父皇,听说魏国苦寒,魏国人粗鲁蛮横,阿正前几日为了保护我受伤了,您能否给我一个好太医,再多给我几个像阿正这样的侍卫?我要只听命我一人,不管我做得对或错都誓死跟从我的那种。”


    这就是暗卫了。


    皇帝有暗卫在这次刺杀中人尽皆知,萧柳提出这个要求虽然有些冒犯但也不是不可理解。


    但此次刺杀,皇帝的暗卫损失了不少,惜命的皇帝并不那么情愿再匀出本就不多的人手,想拒绝,对上女儿盈盈不安的眼眸,话又吞了回去。


    萧柳的变化太大了,像一朵向日葵变成了随时会折断的小白花,想起容妃殒命火场,皇帝叹息一声:“罢了,太医没问题,暗卫只能再给你三个,去了魏国,你莫忘记我大辽公主的风骨。”


    萧柳露出今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盈盈下拜:“多谢父皇!”


    皇帝笑着摇摇头,闭上眼表示自己要休息了。


    萧柳心领神会,放轻了脚步告退。


    九月十三,和亲倒数第三天。


    所有人都觉得萧柳该折腾的已经折腾完了,静静等着正日子到来两国的战争彻底告停。


    萧柳突然给皇帝上书,请求袁家大舅舅送她前往魏国和亲。


    袁家如今家主是萧柳的外公,容妃的亲爹,但他年事已高,只顶着一个荣誉头衔并不参与朝政。真正主事的人是袁家老大,也就是容妃的大哥,萧柳的大舅舅。


    这位袁家大爷,是袁家的顶梁柱。


    萧柳的请求言辞恳切,表达了一个刚失去生母的小女孩希望由亲舅舅送她远嫁他国的殷切心愿,皇帝看了只觉得心生恻隐,越发愧疚于小女儿。


    袁家自然极不愿意,但他的对头们却觉得五公主心愿是人伦常情,五公主肩负两国和平,为大义牺牲自我,何不满足她这么一个小小的心愿?


    九月十四,袁家大爷随和亲队伍送嫁之事由皇帝亲口定了下来。


    袁家对萧柳恨得咬牙切齿,一致认为萧柳包藏祸心,不可能只是因为舍不得外祖家人才叫上了舅舅。


    然而圣旨已下,就像萧柳当日被退亲和亲一样,谁也无法更改了。


    九月十五,萧柳登上和亲的马车。


    皇帝带着众臣在正阳门送嫁,正阳门的大道两边是气宇轩昂的御林军。萧柳身着嫁衣,一步步走到马车边,身边是面色微微苍白的李正言。


    他扶着她登上马车。


    她反手将他拉进了车里。


    人群里有惊呼声。


    和亲马车有特定的规格,其意义如同公主闺房、新嫁娘的喜轿,只有公主和她的侍女才能入内。五公主竟然众目睽睽之下,将一个大男人手拉着手拉进了车内……


    车帘晃动,许多人忍不住好奇地想要看一看内里景象。


    皇帝面色黑了一黑,撇开眼,装作什么都没看到的样子,下令启程。


    车内,萧柳正将脑袋凑到李正言面前:“这凤冠重死了,阿正,你快帮我解下。”


    李正言扶着她的肩膀,小心翼翼地研究怎么拆掉这一重重的首饰:“应该让絮儿来,我怕弄疼你。”


    “算了吧,絮儿淋了雨病倒至今没恢复,让她再歇几天。”


    李正言笑笑:“你若疼了与我说。”


    马车缓缓前行,车内毫不避讳的说话声偶有传出,但紧随两边的侍卫面不改色,仿佛什么都听不到。


    袁家大爷骑着马跟在队伍的中后方,他的官位本该去前方打头,然而他是文臣,不擅长骑马,偏偏那主事的周家对头故意给他安排了马匹,存心戏弄折腾他。


    袁家舅舅一边忍着大腿根的摩擦一边力持稳重不至于大庭广众之下丢人。


    萧柳掀开帘子一角往后看了一眼,心满意足地坐回来。


    她就知道,只要把这位大舅舅放进和亲队伍,不需要她出力,那位袁家死对头就能把他折腾得够呛。


    她这个和亲队伍啊,可不是一般的复杂。


    袁家临时安插的人、周家的亲信、她的侍卫、不甘心求和的将领……这一路且热闹着呢。


    马车刚出京城城门,速度降了下来,有侍卫前来禀告:“二公主前方长亭等您,您……见吗?”


    谁不知道二公主和五公主不和?今天这时候特意来长亭等候,是为了来嘲笑五公主和亲吧?


    本以为会得到“不见”的回复,谁知萧柳说:“让二姐姐过来吧。”


    二公主登上萧柳马车时,正好李正言在帮她脱掉最外层的大红喜服。


    二公主连忙用团扇捂住眼睛:“大白天的你们也节制点,就这么等不及?”


    萧柳翻了一个白眼:“你满脑子什么东西?”


    二公主放下扇子看到她喜服下的素色孝服一愣,恍悟,今天容妃过世不到七日,萧柳明面上着喜服出嫁,实则里头穿着为容妃守孝的衣袍,上了轿便从头到脚都换掉了。


    “你……”


    萧柳打断她:“不用可怜我,我很好。”


    二公主不屑地睨了她一眼:“我做什么可怜你,我高兴还来不及,想你十八年来处处比我命好,可这命啊,不到头还真不算数。”


    萧柳反唇相讥:“是啊,不到头不算数,你现在得意什么?”


    两人见了面就掐,明明一个天未亮就等在长亭不是为了来嘲讽,一个停下马车让她上来不是为了与她吵架,但三句话未说完,就掐了起来。


    二公主将一个荷包扔过来:“给你,还你当日探望我的人情。”


    萧柳直接当着她的面打开,发现是一叠银票:“这么多?你自己还有私房钱吗?别回头那一家人克扣你,你都没钱给自己花。”


    二公主仰着下巴:“我在京城,没钱了就问父皇去要!亲女儿他还不管?”


    萧柳扯起嘴角:“你觉得呢?”


    二公主脸上的得意垮了下来。


    皇帝还真是不管亲女儿。


    她脸上露出一丝悲色,伪装的跋扈消失殆尽:“能作威作福一天就过一天,我们这样的人,还能怎么过呢?但凡是个男儿身……皇子公主,天壤之别啊。”


    萧柳放下银票,拍了拍她的肩膀,看向车外:“下车吧,大辽风雨飘摇,能保自身已不易,往后各自珍重。”


    二公主看看她,胸中有很多话想说,又好像找不到话说,她们两个终究是不和的,性情想法都不和,如今想要叙叙姐妹情也找不到话聊。


    曾经她主动给萧柳找不好的姻缘,巴不得她嫁得糟糕至极,可真的有了这一天,她半点高兴都感受不到,只觉得心底无限悲凉。


    “行吧,你保重,好好活着。”说着,掀起车帘走了。


    再深再浅的姐妹情,到了今日这一步,对对方最真心的祝福也只剩下好好活着。


    刺客能杀到宫里,后宫或死或伤数位贵人,这世道已经乱了,所谓的公主之尊,也不过一个名头而已。


    活着,好好活着,才是最好的结局。


    和亲的队伍重新启程,二公主站在路边,看着长长的队伍缓缓远去,直到路上什么影儿都不见了,这才动了一下:“回吧。”


    第143章 桃花约22


    和亲队伍不仅送嫁,还运送这次议和中答应进贡给魏国的金银盐铁,队伍庞大,戒备森严。


    萧柳作为公主,明面上一直都受到了最高级别的尊重,只要坐在马车里不出去,谁也不会管束她。


    和亲公主车辇用的是最高规格的公主车辇,又宽大又舒适,一日三餐起居生活都能在车上解决。


    絮儿是理所应当该在马车里服侍的,李正言本该在马车外,和另外三个暗卫一起骑马随从。


    李正言也是想出去,却被萧柳强势按在车里。


    “你的伤好全乎了?”


    李正言:“无大碍。”


    萧柳睨他一眼,显而易见的不信,唤来随行太医给他诊脉。


    这伤拖了好几天了,宫里虽然有太医院的医官来看诊,但他们这些医官长期在宫里,医术不及太医且不说,并不擅长看跌打内伤,开的药方见效极慢。


    而这次随行的太医是萧柳自己挑的,专门要了早年曾有随军经历的孙太医。


    李正言更严重的伤也受过,有一次被师傅丢到山里,曾经一起练功的弟兄们在残酷的考验里成为互相搏杀的敌人,他从不忍下手到满身血污,最后去了半条命躺在山野间,眼前一片血红,连半空的月亮都仿佛是红的,分不清身上渐渐冷却的鲜血是自己的还是昔日兄弟的。


    那次他以为自己要死了,结果没有,养了几个月,中途还出了一次任务。


    受伤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严重与否只是衡量能否完成新任务的标准,而不是出于对自我的考量。


    但如今不一样了,有人牵挂他,关心他,他对自己粗心,有人第一个教训他。


    李正言被按在小榻上躺着,挣扎了几下就躺平笑了出来。


    萧柳不明所以:“笑什么?”


    李正言侧身,一只手垫在脑袋下面看着萧柳,只笑不说话。


    萧柳被他专注的目光看得脸红,瞪了他一眼走到另一边坐下,拿起案几边的书继续翻看。


    她一身孝服,发上簪了为容妃守孝的白色宫花,从头素到脚,每每下车,官员们看到她这身打扮都面露不赞同,明里暗里劝阻,萧柳颔首听着,却从不更改。


    “马车颠簸,你也莫看书了。”李正言也劝她。


    萧柳目光从书中出来,笑看他一眼:“那我能做什么,你陪我说说话?”


    李正言:“……”他习惯了寡言,除非公主主动与他说话,他想到什么说什么,要他主动找话题,那是比天还难,他宁可出去跑马打一架。


    萧柳抬起书卷捂着嘴笑起来,揶揄地看着他。


    李正言被她看得“恶从胆边生”,空出的那只手越过两人之间偌大的过道一把抓住了她放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抓着,目光凝在她脸上。


    萧柳意外了一下,笑意更深,反手相握,还故意在他手心挠了几下:“你想干嘛?”


    李正言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不想干嘛。”


    “那你这是?”她抬起手晃晃。


    “就想牵着。”李正言理直气壮。


    说完,他换了一个手,翻身平躺下,一边牵着她一边闭上了眼睛。


    萧柳整张脸埋在书后面,笑得肩膀抖动。


    絮儿坐在角落,看着这一幕默默低下头,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免得打扰了这两位难得兴致不错的腻歪。


    魏国与大辽京城相距甚远,这一路过去,要经过好几个省府,路过两位异姓王的地界。


    和亲队伍每经过一地,都有专人打前锋查看地形通知当地官府准备迎接公主车辇,而当地官员早在队伍到来之前就做好了迎接贵人的准备。


    所以这一路上,萧柳即便经过集市,也难看到真正的民间生活,不是家家户户被管制不得出门,就是像临时演员一般的百姓,机械在道路两旁吆喝买卖。


    直到进入了异姓王地界,终于看到了一丝民间烟火气。


    先经过的是怀东平洲王李成立的辖下。


    怀东地处平原,是大辽几个产粮大省之一,李成立世袭平洲王爵位,至今三代,和皇帝是幼年一起上学的同窗交情。


    李成立本人附庸风雅,是出了名的闲云野鹤,而两个儿子则一文一武,据说十分能干。传闻里,平洲王府的很多事情,都是平洲王世子带着弟弟一起掌管的。


    萧柳一早就听过这些传闻,当时也不过姑且听一听,进入怀东地界后,却当真对平洲王府好奇起来。


    首先,这是她们所到之处,第一个不为了迎接贵人限制百姓日常生活的官府。


    队伍从官道入城,一路都有专人引路迎接,但是车辇经过集市,道路两边的喧闹不绝于耳,似乎当地百姓并不知道今日这么大阵仗入城的是何方人士。


    “你这王八犊子,摸了老娘的银子逛花楼,老娘今日就砍掉你的第三条腿!”


    “小声点,小声点!我不就去喝了一杯酒……”


    “什么酒那么好喝,啊!一百文一杯酒,你把银子给老娘,老娘陪你喝!陪你喝个够!”


    “啊――哎呦――”


    絮儿好奇地往车帘缝隙处探了探头,看向萧柳:“主子,一百文一杯酒,比我们上次出宫喝的酒还贵呢。”


    萧柳在宫里住了这么几年,好久没听到这么充满市井气息的对话了,这夫妻骂架声充满了人间烟火气,乍然听到,有趣得紧。


    絮儿又竖着耳朵听了几句,疑惑拧眉:“这花楼的花费比我们京城还贵,主子,你听说过怀东的花楼吗?”


    萧柳忍俊不禁,看向李正言:“阿正你走南闯北,一定知道花楼如何吧?”


    李正言眼神发飘,板着脸:“不知。”


    萧柳不过随口一问,他这样的反应却让她顿时来了兴趣:“不知?当真不知?”


    李正言看着马车的车顶:“恩。”


    ??萧柳伸手,往他胳膊上用力一掐。


    李正言反射性抖了一下,想躲又硬生生克制住了没躲开,任她掐着。


    “阿正,你见多识广,给我们说说花楼吧!”萧柳温柔了语气,“别怕,我就是好奇花楼而已,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


    李正言慢慢把视线转到她身上。


    絮儿看看他又看看温柔笑着的主子,总觉得,人高马大的李侍卫,现在似乎有些害怕,十分小心翼翼。


    “咳咳――”李正言清了清嗓子,“不是姑娘家去的地方。”


    絮儿疑惑:“还有不许姑娘去的酒楼?”


    萧柳也充满“好奇”笑眯眯看着他。


    李正言吞了吞口水,从未有过的紧张:“公主知道青楼吗?”


    絮儿不知道,总觉得这花楼也好青楼也好肯定别有意味,马上看向主子。


    萧柳嘴里说:“不知道呀。”眼睛带着明晃晃的笑意,明明白白写着她知道。


    李正言知道她又在逗自己了,紧张的神色被无奈取代,语气松快许多:“我为了任务去过几回,但什么都没做,执行任务不可能真的喝花酒。”


    萧柳收回手整理裙摆:“这可不一定呢,为了掩护身份,和楼的姑娘一度春风……”


    “没有!”李正言立刻澄清,“从来没有。”


    他十分认真地看着萧柳,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语气郑重,仿佛承诺。


    萧柳一顿,心里软了一角,笑容里的揶揄散去剩下真心:“傻子,逗你玩呢。”


    她一笑,李正言脸上也有了笑影儿:“我知道,但怕你万一真的有误会……”


    哪怕是万分之一的概率,他也不敢忽略,想要澄清清楚。


    絮儿看着两人说着说着又含情脉脉对视起来,抓心挠腮地难受,期期艾艾地问:“所以花楼青楼到底是什么楼?这花酒也是什么酒?花朵酿的酒吗?”


    萧柳噗嗤笑了出来。


    李正言却仿佛想到了什么,疑惑的目光定在萧柳身上:“公主怎么会知道花楼青楼和花酒?”他看看一脸懵懂的絮儿,又看看什么都懂的萧柳。


    一对主仆,怎么可能一个什么都懂,一个什么都不懂?


    萧柳一边笑一边飞了他一眼:“你猜?”


    李正言可猜不出来,他也顾不得问为什么了,只想确认:“你去过?”萧柳的个性,那是真的做得出来逛花楼这种事的,毕竟这位可是能在皇帝大殿前玩滑车,三不五时爬树爬屋顶的五公主。


    萧柳笑得更起劲,在对方越来越当真时才回答:“当然没有,谁敢让我去啊!”


    李正言松了一口气:“那不是好地方,好人都不会去。”


    絮儿唉声叹气,自己越发没有地位了,说的话,公主不理会,李侍卫听不到,就跟一个隐形人似的。偌大一个马车,他们是一个世界,自己是另一个世界……


    被侍女吐槽的两人并没有发现小侍女的怨念,说笑完马车正好停下,外面有随从说,到下榻驿馆了。


    李正言掀开车帘扶着萧柳下马车。


    驿馆外,迎接公主的当地官员以及平洲王世子都等在大门口,看到一个大男人从公主车辇出来便是一惊,再看到一身孝服的公主又是一惊,几乎怀疑自己眼神不好使了。


    和亲队伍的官员官兵却早就习惯了,眼不见为净,个个别开眼当做什么都没看到。


    平洲王世子反应最快,立刻笑着上前行礼问安。


    萧柳一边让人起身,一边观察这位世子。


    个子不高,但气质轩昂,只和她对视了一眼便恭敬地垂下视线,这一眼,能看到他眼神坚定,不像京城里的纨绔子弟,眼神虚浮。


    对平洲王世子的第一印象挺不错,至少比她好几个皇兄都好。


    “公主车途劳顿,请进内休息。”


    萧柳点点头,说了一声:“劳烦了。”带着絮儿和包括李正言在内的几个侍卫往驿馆内走去。


    她态度冷淡,语气也没什么情绪,更不和他们做丝毫寒暄,相对比世子的谦逊客气,可谓孤傲。


    平洲王府的人看得心头不太痛快。


    世子的表情没什么两样,依旧嘴角带笑,目送萧柳进门。


    萧柳身后是这次护送和亲的官员们,包括她那位最近下了马几乎没法并腿走路的袁家舅舅。


    怀东官员受平洲王府影响,对京城来的人不太尊崇,看袁家大爷那模样,顿时个个眼里带上了笑,有的甚至忍俊不禁,噗嗤一声就快速低头掩饰。


    这掩饰不如不掩,袁家大爷岔着腿停在原地,面红耳赤羞愧难当。


    罪魁祸首周大人脸上的笑容灿烂了好几分,和平洲王世子互相拱手寒暄。


    身后的发生的一切萧柳并没有看到,但是等她进了自己的屋子没多久,就有人把外面发生的一切详细描绘给她听了,絮儿毫不掩饰地笑了出来,萧柳也听得笑意盈盈。


    “真是辛苦我家大舅舅了,絮儿,你回头再给舅舅送些药膏去。”


    这药膏很好用,就是破皮后上药非常痛,袁家大爷日日骑马,上药痛一回,还没恢复几分,又要骑马,再好的灵药用了也白用,不过是白受罪。


    絮儿脆生生地答应。


    第144章 桃花约23


    队伍在怀东落脚休整,既是人马需要休息的时间,也是为了补充一些物资。


    怀东是大城市,资源丰富,这一站启程,接下来又要赶路半个多月才能到达下一个大城。


    补充物资这些杂事和萧柳这个公主自然没有任何关系,底下人忙着做事,她可以住在平洲王府特意安排的园子里休息放松,走走逛逛。


    萧柳向来不是一个安分的主儿,第一天逛园子,第二天,这驿馆的园子就无法满足她了。


    她带着自已的私卫要出门去。


    李正言拦着她,不许她去。


    两人僵持在门口。


    萧柳叉着腰瞪着她:“到底怎么样才能让我出去!”


    李正言架势强硬,面色严肃:“我也去。”


    噗――


    奢望唯一能说上话的李侍卫拦一拦公主的众人失望又好笑。


    萧柳不同意:“你养伤,乖乖在家呆着。”


    李正言不说话,眼神哀怨地看着她,和他高大冷硬的外型极其不相配。


    “我伤好得差不多了。”


    他以为萧柳不懂,自始至终都没说自已伤得多重,只当萧柳过度担心他才压着他什么都不许做。


    萧柳心中一清二楚,却也不戳穿,只做小姑娘忧心状,坚持让太医给他精心调养。


    看着又要装作万事大吉的人,萧柳伸手握住他的手腕:“阿正~你让我出去玩吧!你今天还有两餐药得吃呢,不能出去。”


    李正言眼神飘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声音低下去,语调也软了:“带我一起。”


    萧柳噘嘴。


    李正言克制自已,不要去看她撒娇的样子。


    萧柳眼睛一转指挥私卫:“拦住他!”


    两个私卫听令,一左一右夹住李正言。


    李正言有伤在身又是以一敌二,避不开两人夹击,气得瞪着萧柳:“公主!”


    萧柳哈哈笑着跑出去,站在庭院里转身对他喊话:“阿正,你老实听太医的话吃药休息,要是胆敢出来劳累引发旧伤,我就――我就让你好看!”


    李正言生气,却又不善言辞,只能被人死死拦着,气得脸色越来越冷又无可奈何。


    萧柳顺利跑出驿馆,不仅丢下了李正言,也把其他阻拦的官员都抛在了身后,带着她的三个侍卫在怀东城里到处乱逛。


    她年方十八,长得娇俏,性子上来不管不顾的样子一看就是被宠坏了的小女孩,虽然擅自跑出去的行为让人惊讶头疼,但一时也没人急忙慌地上前阻止,最多暗地里关注着她的举动。


    萧柳逛街也很明确,第一时间问怀东哪里最热闹,直奔最繁华处,凡是小女孩喜欢的东西她都喜欢,从街头玩到街尾,三个私卫不像私卫倒像是拎包的小跟班。


    有心观察的人又是摇头又是放心。


    第一次见面萧柳一身孝服神色冷傲,怀东不少人还以为她是个有心思主见的,如今再看,就觉得不过是个任性耍脾气的小丫头。


    萧柳带了一大堆好吃好玩又有怀东特色的东西回去,拉着李正言让他看,哄被关在屋子里喝了半天苦药的人。


    李正言瞥了她一眼,第一次不捧场不理会。


    萧柳贴着他喊“阿正~”


    阿正转个身背对着她。


    一晚上,萧柳头一回没把人哄回来。


    絮儿看得惊叹:“公主,李侍卫竟然真的不理你啦!”


    萧柳黑线:“絮儿啊,你的语气不要这么幸灾乐祸就好啦。”


    絮儿捂着嘴嘿嘿笑:“谁让公主也不带奴婢出去呢?”


    萧柳哼哼,想起闹脾气的李正言,又觉得可爱又觉得头疼:“让你留下来照顾阿正,你完成任务了吗?”


    絮儿立刻放下手里的茶碗举手表清白:“奴婢可是尽心尽力,白日两餐药汤准时盯着李侍卫服下,李侍卫想出去耍剑,全靠奴婢苦苦相劝劝住了!”


    “耍剑?”萧柳挑眉,看向角落里当柱子的某人。


    某人身子一僵。


    絮儿捂嘴。


    萧柳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这串通隐瞒的两人,看得他们心中惴惴,只要她再问一句,就绷不住想要全盘托出。


    偏偏,萧柳不问了,也不哄人了,起身回卧室睡觉。


    一般来说,吵架冷战当天晚上没解决,第二天就有些尴尬了。这两人尴不尴尬不知道,絮儿反正一早醒来就有点小心翼翼,深怕两人继续闹脾气。


    李正言养伤期间没有早起,萧柳用早膳的时候他才进来,其他侍卫早就已经来当值了。


    萧柳正在吃怀东特色的点心,见到人来了递过去一块:“很好吃,你尝尝。”


    李正言走到她身边坐下,接过咬了一口:“你自已吃,我用过早膳了。”


    萧柳喝了一口粥:“好吃吗?”


    李正言吃完整个,笑着应:“还不错,不过我更喜欢咸口的点心。”


    絮儿在一边伺候,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一头雾水。


    昨天不还互不搭理吗?


    “知道,昨天给你买了咸口小吃了,有人偏不要。”


    李正言笑着低了一下头,温声:“抛下我自已去玩,不许我气一回?”


    萧柳笑开来:“许许许!待会儿让孙太医再来给你把脉看看,养好了伤,想去哪玩去哪玩。”


    一向抗拒太医的李正言没反对。


    孙太医很快就来。他的诊治方向是对的,李正言在他的调理下内伤恢复了六成,只是养伤期间不可动武,否则伤势恢复得慢,还容易留下病根。


    萧柳和李正言的关系和亲队伍里人尽皆知,孙太医一开始震惊尴尬,在两个正主坦然的态度里渐渐习以为常,如今彻底习惯向萧柳叮嘱李正言养伤的种种细节,汇报伤势治疗的进度。


    “李大人恢复得不错,可以轻微动武活动活动筋骨了,只是不能太拼内力,毕竟伤到了心脉,有碍寿数,还是需要细细注意调养。”


    诊脉完,又修改了一下之前用的药方。


    萧柳亲自看了脉案和药方,微微点头,发现这位孙太医是个宝,医术很不错。


    一切完毕,萧柳唤李正言:“走吧,去园子逛逛,今日就在家陪你。”


    李正言抱拳行礼:“那,多谢公主?”


    萧柳扬起下巴,骄傲地哼了一声。


    李正言看到她故作傲娇的模样,神色如冰雪消融,春花盛开,充满了喜欢和宠溺。


    萧柳看了惊艳,伸手握住他的手:“阿正你笑起来真好看。”


    李正言连忙收了笑,微微不好意思:“公主说笑了,我长得普普通通。”


    萧柳摇头。


    长得好看的人,一直那么好看,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长得普通的人,有那么一瞬间很帅很帅,就会给人会心一击,惊艳万分。


    李正言听她说得一套套的,摇摇头,心里却满是甜意。


    两人手牵着手走过后花园的牡丹花丛,到了小池边,池上架着一座小巧精致的石桥,桥的另一边是太湖石堆砌的假山,玲珑四角亭正好镶嵌在假山之中。


    亭子里有人。


    萧柳拉着李正言的手一晃一晃地走上石桥,让身后的其他人和世子的侍卫一眼留在岸边。


    “世子,你来了怎么不说一声?”


    平洲王世子笑着起来行礼:“公主安,刚和周大人说完话,看到这边清静,便稍坐一坐。”


    萧柳挥挥手让他随意,自已在一边坐下,又拉着李正言坐在自已右手边,全程,两人的手都十指交缠没有松开过。


    世子只瞟过一眼就不曾再看。


    “哦我忘了,这里本来就是你们家的园子吧?倒是我们占了你的地儿。”


    世子摇头:“公主是贵客,本就该由我们尽心招待,公主能住在这里是小舍蓬荜生辉。”


    萧柳似对这样的客套有些不耐烦,没有再顺着世子的话寒暄,反而兴致勃勃地问:“我看你们怀东治理得很不错啊,集市欣欣向荣,比京城都不差,百姓也都安居乐业,没多少凄苦之色。”


    世子惊讶:“公主观察得细致,不过这都是本分而已,平洲王府既然受命治理一方,自然要兢兢业业回报君心,都是皇上圣明……”


    萧柳不赞同地摇头:“你就别拍我父王马屁了,他要是能管,别的地儿就不会有那么多凄凄惨惨的平民百姓了。你看看送给魏国这些金银财宝,十万大军的粮饷都足够发了。”


    这番话可谓大胆,几乎是明晃晃地吐槽皇帝昏庸软弱。


    平洲王世子心里绷紧了一些,不明白这个看似天真的公主现在又在打什么主意,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试探平洲王府?


    还是纯粹抱怨自已要被送去和亲?因此对皇帝不满?


    无论哪个,自已似乎都不太适合听到这些话。


    在世子斟酌要说些什么的时候,李正言先打破了这突然变得有些紧张的气氛,他劝说萧柳:“公主,不可妄言。”


    萧柳似乎才意识到自已说了什么,吐吐舌头一脸懊恼:“知道了――”


    平洲王世子看看两人,选择了沉默不说话。


    萧柳也不再说话,抬头看着四周的景色,但看着看着又心不在焉起来,忍不住回头看向平洲王世子:“世子,你觉得我们这次议和,魏国真的会和我们大辽互不相干,固守和平吗?”


    平洲王世子谨慎地说:“魏国起初不愿坐下来谈判,如今又主动表示可以和谈,那肯定有足够的诚意,战争劳民伤财,皇上选择议和也是为了天下百姓。”


    萧柳却说:“魏国节节胜利却突然想要和谈,不奇怪吗?世子,如果你是魏国国君,你会放弃大辽这么大的版图,半路选择和谈吗?”


    世子摇着手中的折扇看着萧柳不说话。


    萧柳也不管他,自顾自说:“难道是魏国自已国内有了什么问题,打不下去了?或者他们钱不够了,支撑不住大军的粮饷了?还是魏国皇帝快死了?”


    世子看她猜得天马行空,有些好笑:“魏国国君年富力强,还没到身体不支的时候。”


    萧柳哦了一声,神色不太在意。


    她仿佛只是在随便闲聊瞎猜,对真相不在意,对两国的战争也没那么在意,说起这个话题不过是为了和世子聊天随便找的而已。


    世子面上不显,心里却充满了好奇与探究。


    五公主这人,他竟然觉得有些猜不透。


    看似单纯直白,但做事说话又总出人意料,可这份胆大又疑似佐证了她的单纯。


    隔了一天,平洲王世子带着弟弟前来邀请萧柳出去玩。


    这次,李正言说什么都要跟上,萧柳还没故技重施,李正言先开口堵住了她:“你敢让他们拦我,我就敢动手。”


    萧柳“嘿”了一声:“长进了啊,威胁我。”


    李正言固执地看着她。


    萧柳问:“为什么非要跟去?你要养伤不知道吗?”


    李正言:“不管遇到什么事我都不会动手,不过跟着走一走逛一逛,你不累我怎么会累?”说着,声音低下去,眼神紧紧锁着她,反问,“你和别的男子出游,让我一人呆在家里?”


    萧柳乐了,说来说去,原来是醋了。


    被看穿了心思,李正言有些不好意思,面色发红,但依旧坚持。


    萧柳挽住他的手臂:“好啦,去就去吧,不过你记牢了,就当自已不会武功,只和我一块玩知道不?”


    李正言答应。


    萧柳自已并不是个多细心谨慎的人,有些事情必须要做就不会顾忌东顾忌西,但换成了对象是李正言,她就难免变得小心翼翼了许多。


    难得有这么一个人陪着她,如今又只剩下了这么一个人,就怕出现什么意外。


    李正言明白她的心思,握着她的手加重了力道,看到她脸上的神色一时没忍住,低下头亲了亲她的额头:“放心,我心里有数,我会一直在。”


    萧柳笑着点头,挽着人重新一蹦一跳地往外走。


    第145章 桃花约24


    两人走到半路,还没出大门,遇上袁家大爷,萧柳的大舅舅。


    袁家大爷看到举止亲密的两人,脸上几乎是一瞬间就黑了,曾经和萧柳有婚约的五表哥真是这位大老爷的亲儿子,如今看着丝毫不遮掩的两人,就仿佛亲眼看到了儿子的绿帽子,心里头被怒火烧得慌。


    偏偏,他还不能出声指责,不仅因为没这个资格指责公主,还因为说了也是自取其辱。


    他想要避开,眼不见为净。


    萧柳多坏啊,你越要避开,我越不让你称心如意。


    “大舅,您这是去哪?”


    袁家大爷硬生生停下转了方向的脚步,回身前来行礼。


    萧柳牵着李正言的手晃啊晃啊的,正好在他低垂下的视线里晃荡,袁家大爷只觉得眼睛疼,胸口疼,忍不住就想,和儿子有婚约的那段日子里,这放荡的公主是不是也和这个野男人这样招摇暧昧?


    当时整个皇宫的知情人是不是都在偷偷看他们袁家的笑话?不仅宫里,宫外那些后妃的家人,是不是也知道了消息,就瞒着他们袁家,看他们出丑?


    越想越气,气得手开始发抖,对去世的妹妹更是怨恨起来,认为容妃故意隐瞒实情。


    萧柳可不知道他脑补了那么多,甚至还怪起了容妃,不过这不妨碍她想要教训袁家人的心。


    “您没有和周大人一同出门吗?”萧柳故作疑惑。


    袁家大爷没多想,反问:“公主为何这么说?”两家不和,他怎么会和姓周的呆一块?


    萧柳:“听世子说,这次议和赔给魏国的铁器,大多出自怀东,这几个铁矿主管的大人与周大人沾亲带故,是周大人族叔连襟的学生,舅舅身在工部,是他们的顶头上司,我以为,舅舅和周大人一起去找他们叙旧了。”


    顶头上司也就算了,姓周的这关系绕得有些远了吧?什么七弯八拐的关系就攀上亲了?


    盐铁贡布的筹集,袁家参与了一部分,其中捞了不少油水,尤其是铁矿这部分,基本属于袁家的势力范围,如今自己的地被人钻了耗子洞,袁家大爷将信将疑,神色不定。


    萧柳却没多在意这件事,说完就笑着和他道别说要出去玩了。


    袁家大爷无心理会这个小公主,急匆匆地回去打听姓周的和怀东这边有什么联系。


    萧柳出了门就看到了坐在马车里等候他们的世子兄弟,两方人打了招呼,不多寒暄,直接上马车往目的地而去。


    世子今天带萧柳去的是怀东郊外,如今深秋,郊外红叶绚烂,美不胜收。


    世子弟弟李二公子是个性格粗犷大大咧咧的人,四人下了马车一起赏景,他看到萧柳和李正言形影不离,气氛亲密,就直接开口问:“公主你不是要嫁人了?你这是带着面首嫁人去?”


    世子当即变了脸色,斥责弟弟。


    萧柳却神色不变,抬手挽住李正言的手臂贴着他:“二公子此言差矣,阿正是我爱人,我除了他谁也不嫁。”


    这下世子也面色诧异地看过来。


    李二公子直接问:“你不是去和亲吗?怎么不嫁人?”说得再直白点,是你说不嫁就不嫁的?


    萧柳意味不明地笑笑:“那还早着呢,谁知道以后发生什么,说不定还没到边关,这天就变了。”


    世子兄弟当即变了脸色,世子严肃道:“公主慎言!不可为了一己之私,对天子不敬!”


    一副忠君爱国极力维护皇帝的模样。


    萧柳诧异:“你们不知道吗,父皇在我出发前遇刺受了重伤,我走的时候他勉力下地……哎,我那些皇兄都不堪大用,父皇也没立下太子……”


    李正言提醒她:“公主!”


    萧柳“哦”了一声,突然醒转过来,捂了捂嘴:“我忘记了,这里离得远消息可能没传到……呵呵……这么久过去了,父皇的伤应该好的差不多了。


    简直是欲盖弥彰。


    世子兄弟一方面觉得这个消息得来的太过容易,简直就是一个直勾,明晃晃地写着陷阱不可信,一方面看萧柳心机不深,肆意妄为的样子,又觉得可信度也有。


    如果不是皇帝快不行了,萧柳怎么胆敢众目睽睽和男子厮混?她必然是笃定和亲不会影响到她,所以不怕和亲后的境遇。


    这也解释了她为什么胆敢穿着孝服和亲,皇帝重伤,这个唯一不敢得罪的人自身难保,等到他日新帝登基,她这个和亲公主必然被忘在脑后,萧柳自然没什么顾忌了,也可以说是破罐破摔。


    世子兄弟看着萧柳张扬无惧的样子,心中升起怜悯,面上波澜不惊,依旧带着两人在山林里赏景。


    萧柳问:“世子,周大人说过什么时候启程吗?”


    世子:“不曾,恐怕还要再做些安排吧,离开怀安就进入西北了,到时候旅途更为艰辛,很多物资也都匮乏。”


    萧柳点点头,嘴里说:“听说这次赔偿的铁器大多出自怀东,怀东的铁矿这么厉害吗?今年上供这么多,会不会都被开采完了?”


    一边说,一边,李正言握住她的手臂扶了一下,她准确无误地跨过了被落叶覆盖的尖利石头,


    两人的动作很细小不起眼,但大大咧咧的李二公子却一眼便瞧见了,对这两人的关系正视了几分。


    公主与面首,这样老夫老妻般的默契行为有点解释不过去。这两人,竟然真有几分小夫妻的甜蜜。


    李二公子越想越有趣,又盯着他们两人仔细观察。


    他的视线被李正言很快发现,冷淡的目光直直看过去。


    李二公子一怔,没想到这“面首”的目光竟然这么冷,被他盯着,后背竟开始冒冷气。


    李正言如今不能动武,行事作风都一副文弱的模样,外人并不知道这所谓的侍卫是真的高手。


    另一厢,世子和萧柳的对话还在继续。


    听到萧柳对铁矿一知半解的话,世子耐心解答朝廷每年开采铁矿、制作铁器的规程,也坦言,今年铁矿开采超量,大半的兵器都被征收,想再制作、储备铁器兵刃一时半会儿没那么迅速。


    萧柳听了便说:“那魏国拿走了我们的兵器,突然撕毁条约,我们岂不是手无寸铁?不说外患,各地起义纷纷,朝廷有足够的军备对抗内忧吗?而且如今京城……”


    世子目光一动,笑着看向萧柳:“公主杞人忧天了,这些事情朝中大臣自然都考虑到了,必然不会有意外,公主身负两国和平的重担,莫要太过忧心,也,莫要心存侥幸。”


    萧柳看他一眼,对上他没有任何共情的视线,嘴角僵硬地扯了扯,仿佛被看穿了心思,面色难堪一瞬,抬起下巴哼了一声,似乎是不服气:“不过是一时苟安,等到魏国出兵就晚了,趁着魏国疲软,一统大辽才是上策。”


    世子神色严肃:“大辽天下一统,公主何出此言?”


    萧柳白了他一眼:“可不见得,父皇就是太懒怠,以至大辽人心涣散,大皇兄――”说到这,她真正变了脸,突然住嘴,别开头挽着李正言的胳膊说笑看起景来。


    世子和弟弟对视。


    大皇兄是什么意思?


    ;大皇子是贵妃之子,性格刚硬刻薄,名声不算太好。如果他上位,那皇帝一直想要实行的削藩……


    萧柳今天的表现不算很自然隐秘,但她本就是个被宠坏的公主,做事也看不出什么章法,几乎做什么都破罐破摔随着性子来。


    平洲王府不是蠢笨之人,不会全信萧柳,却也不会不把她的话当一回事,自然会去调查一番。


    萧柳说的自然都是真的,皇帝受伤,几个皇子蠢蠢欲动,大皇子出身最高风头最盛,至于其他的,自然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她也什么都没说。


    回去后,萧柳问李正言:“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吗?”


    李正言勾了勾嘴角:“天下熙熙,各方夺权,群雄割据的场面总有一日会来,若真能提前结束这昏庸世道,也算是好事一桩。”说着,他眼里有了一份忧心,“只是……来得及吗?”


    和亲路走了一半了,这些藩王可不是那么好挑拨的,更不会在意萧柳一个小小的公主,牺牲她谁都不会眨眼一下。


    萧柳叫来自己的私卫,问他今日那位周大人和袁家大爷都做了些什么事。


    萧柳和袁家大爷说的话不是瞎话瞎挑拨,周使者作为议和的一把手,在这次议和的赔款里不知道吞了多少好处,怀东这边的铁器更是暴利,相关负责官员早就和姓周的一丘之貉。袁家看似占了便宜,实则手下的人早就和姓周的暗通有无,能分到的利益可不一定占大头。


    不出意料,袁家大爷得知姓周的和自己下属联合在一起,立刻知道自己家的地盘已经被对手钻了空子,和萧柳分开后就去调查,虽没得到太多结果,但周家和怀东这边拐着弯的关系必然得到了证实,如今已暴跳如雷一个多时辰了。


    而那位周大人则和“旧友”聚餐回来,心情甚美。至于他聚餐的对象是不是萧柳所说的人?这倒是无法查证,不过萧柳随口胡诌而已。


    她敢这么操作,不过是吃准了周家势力已经无形中大过袁家,必然渗透了袁家的势力范围。


    若不然,她这个袁家的外甥女公主,未来的袁家媳妇,怎么会被周家弄得要去和亲?


    只有袁家无能又毒,平日里狂妄自大,关键时刻弃亲人如弃子。


    萧柳让絮儿准备纸笔,写了一封“提点”的信,让人悄悄给袁家大爷送去,心中不乏提醒建议袁家如何抓住周家把柄,在朝堂上铲除这个强劲敌人。


    袁家大爷看完信就要求见萧柳。


    萧柳很快就应允了。


    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站在堂前,看着萧柳神色惊疑不定:“你如何懂了这些,又为何帮袁家?”


    萧柳叹息一声:“我一直都懂,只不过舅舅,我这样的身份懂与不懂,有和差别?如今帮你们,自然也不是为了什么血脉亲情。”


    袁家大爷听到这,神情反而安稳了一些,静静听她说。


    萧柳公事公办,看着堂下的舅舅:“袁家是我舅家,即便你们抛弃了我和母妃,让我母妃惨死,但如今我远去异国他乡,这大辽……能记得我的只有袁家了。我提点你们,不为了别的,只要求到时候,你们在父皇面前提一提我,若有时机,尽早接我回来。”


    袁家大爷眼中闪过嘲讽,觉得萧柳异想天开,去了魏国,又怎么可能回来呢?


    不过萧柳这个理由的确说服了他。故土难离,和亲对一个女子来说更是灾难,萧柳拼尽一切微弱的希望想要回到故国,这在袁家大爷眼里看来,非常可以理解。


    尽管他从没想过白费力气让没什么用处甚至给袁家带来羞辱的萧柳回来。


    但是现在他还用得上萧柳,并没有出声打断她的幻想。


    萧柳并没有错过他的眼神,不仅她,李正言都看得一清二楚,身上冷气阵阵,对袁家人厌恶不已。


    “我的要求很低,但这也是我唯一的心愿,舅舅啊,你做不做全看你的良心。”


    “公主放心,袁家绝不是忘恩负义的人,若公主这次真的助了袁家一臂之力,袁家绝不会忘记公主,定努力迎公主回故土。”


    萧柳微微露出一个满意的笑。


    一切谈妥,袁家大爷临走之前,又给了袁家大爷一个消息。


    “怀东多铁矿,虽然一直都是朝廷直接掌管,但是这里的富庶超过我们一路走来的各地,听百姓说,都是平洲王仁善,这平洲王在怀东百年,真的从没动用过铁矿吗?袁家式微,舅舅还是要各方面都用用心,争取立上大功,重新在父皇那儿获得重用才行。”


    袁家大爷眯着眼睛思索了一下。


    他是不想要得罪平洲王府的,井水不犯河水的人家,犯不着给自己树立敌人。但是周家对袁家势力的蚕食让他今天很是焦虑心慌,有种袁家随时要没落的恐惧,听到萧柳的建议,顿时开始认真思索起来。


    袁家大爷若有所思地走了,他临走前的表情,让萧柳很是满意。


    李正言将手搭到她的肩头:“烦人的事都做好了,今晚月色甚美,去屋顶看月亮?”


    萧柳仰头回以一个灿烂的笑:“还有一件事,我要给四姐姐写一封信――不过,这也不急,我们先去赏月!”


    她张开手臂:“你抱我。”


    李正言低头一笑,两手支在她腋下,像抱小孩似的把她抱起来稳稳托住,大步往外走。


    萧柳叫起来:“啊啊阿正,你这抱得也太丑了,放我下来重新抱!”


    李正言微抬下巴堵住她的嘴,品尝了许久才松开,萧柳的叫唤声彻底消失殆尽,脸红红地看着大胆偷袭的他。


    “别闹,抱紧我,我功力还没恢复小心半路摔了。”


    萧柳回神:“对啊,你不能运功,不去屋顶了!快放我下来!”


    李正言收紧了手:“不过上个屋顶而已。”


    萧柳坚持不肯去,最后自然是李正言妥协,两人让下人搬了藤椅坐在院子里同裹着一张薄毯,同坐在一把藤椅上,一个躺在另一个怀里,仰头看月亮。


    深秋的月亮越发澄净,圆月高悬半空,庭院里树影婆娑。


    李正言才知道,原来不用爬屋顶,也能这么美好地赏月。


    月色温柔,在这片月白光芒下,没有权势更迭,没有江山负重,没有野心利欲,没有尔虞我诈,就只是他们两人,两个赏月的普通人而已。


    心,也跟着月色下的夜风温柔了起来。


    第146章 桃花约25


    第二天,萧柳派人上街买了不少怀东特产,又写了几封信,让人给分散在各地的几个姐姐送去。


    信里不是讲述怀东见闻,就是即将踏入西北,此生难以回归故国的惆怅留恋,甚至小小的惶恐不安。


    有心人检查了一二,就放行了。


    这一路过来,她到一个地方就买特产送信,仿佛出来游玩一般,起初还有人反对,如今却习以为常,只能暗地里抱怨。


    萧柳把一个任性妄为的公主展现得淋漓尽致,众人对她在皇宫里的那些胡闹都有耳闻,出来后种种出格更是亲眼所见,对于萧柳,是一边忍着一边安慰自己马上就能把人送出去了。


    信送出去的同时,周大人也正和平洲王世子聊着这位公主的“出格”。


    “这位不是好伺候的主,这几年在宫里也是想做什么做什么,皇上本就宠着,任她在正阳宫嬉戏玩闹都不斥责,后来还有了救驾之功,更是什么都顺着她……若不是那魏国人可恶,还要委屈袁家五公子……也不知道说好还是不好。”说完,给了世子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世子秒懂,公主和侍卫关系一见便知,不和亲,那袁家尚公主的同时,还要忍着一顶绿帽,可真不一定是好事。


    周大人喝了几杯酒就把公主和袁家的事这么大声说出来,满脸调笑,看好戏的意味不要太浓。


    世子笑眯眯地应和着周大人饮了一杯酒,席上觥筹交错。


    而被嘲笑的袁家大爷,此时正气急败坏地调查着周家和怀东的关系,同时,萧柳的话在他脑子里不停回响,那个立下大功让袁家更上一层楼的诱惑一点一点吞食着他的理智,没有挨过上午,他就招来了自己此行为数不多的中心下属,派他们去调查平洲王府。


    暗潮涌动,预测了这一切又置身事外的萧柳拉着李正言的手又要出门去逛街。


    “上回去的都是热闹集市,这次我们去百姓民居那边看看,这一地风情展现得最淋漓尽致的就是这些生活日常的胡同小巷。”


    李正言自然都没什么二话。


    古代的街道灰尘、泥泞是常态,越贫贱的地段,卫生越差,一身月白丝绸长衫,在京城南城走一回,就能变成灰扑扑的布衣,而且彻底废了。


    怀东的平民区也大致相似,来来去去都是布衣百姓,劳作、赶路行色匆匆。


    但走在怀东街头,即便周遭贫寒简朴,你依旧能感受到百姓昂扬向上的生活劲头。


    萧柳越逛越沉默。


    李正言同是。


    两人走到一个结了浮冰的池塘边,此时冬日暖阳融融,许多女子蹲在塘边,拨开浮冰浣洗碗筷衣物。


    每人的手冻得红红的,说笑声却不断。


    塘边有三五个小孩裹着圆滚滚的棉袄尖叫着跑闹,稍大点的孩子使坏,捡了石头砸进池里,在大块的浮冰上砸出一个洞,水花四溅。


    洗衣的妇女回头笑骂:“狗蛋你再皮,等我空了手回去抽你!”


    “狗蛋你娘说要抽你哈哈哈哈……”小娃的同伴立刻毫不留情地取笑起来。


    “你还敢扔吗?你不敢我来!”


    “狗蛋不敢了!我来我来!”


    被喊狗蛋的男娃不服气,挺着胸脯又捡了一块小石头。


    萧柳看到他手晃过大石头挑了一块小的,噗嗤笑了。


    李正言也满眼笑意地看着这群稚龄小童。


    “谁说我不敢!”狗蛋举着石头,对准薄冰比划了两下,一跺脚,“咚”的一声,又砸了一块薄冰。


    塘边的妇女们纷纷发出惊呼。


    狗蛋娘不好意思,重重放下衣服撸着袖子来追自家娃:“你就这么皮痒等不及被抽,啊!你给站住!”


    一群娃娃“哇”地惊呼起来:“狗蛋娘来打人了!快跑!”顿时作鸟兽散。


    那狗蛋跑得慢,两个小娃还回过头来一人拉着他一边,拖着他跑。


    萧柳和李正言望着这群小孩乐不可支。


    正笑着,萧柳身后传来动静,她回头。


    近卫手里拿着一根枝条,拦住了一个头上两个凌乱小揪揪,一笑露出一排小米牙的小姑娘。


    小姑娘手里举着个什么,对着萧柳笑得甜滋滋的:“姑姑好看,吃。”


    萧柳让近卫放人过来。


    纤细的枝条被收回,小姑娘立刻扑到了萧柳腿上,讨好地看着萧柳:“姑姑,吃。”说完,嘴角留下一道口水。


    萧柳蹲下身擦了一把小丫头脏兮兮的花脸,笑了:“哪里来的小丫头?嘴这么甜?”


    小丫头还小,没完全听明白,但天生爱美,眼里只有萧柳这个美人,笑得见牙不见眼,偷偷贴着萧柳亲近。


    萧柳指了指李正言:“叫姑父。”


    李正言脸蹭地红了。


    小丫头看了一眼,乖巧:“姑父。”


    李正言面红耳赤,眼神却化成了水,掏了掏袖袋,掏出一块买给萧柳的糕点递过去。


    小丫头伸手接了,咽了咽口水,递给萧柳:“姑姑,吃。”


    萧柳顿时被哄得眉开眼笑。


    这天回到驿馆,两人各自去洗漱,回来后坐在一起许久没有说话。


    是李正言先开了口。


    “平洲王是前朝宗室。”


    萧柳知道,整个大辽都知道平洲王的异姓王爵位怎么来的。


    当年大辽推翻前朝,全国各地被大辽攻打下来改姓换天,只有怀东,依旧为李姓宗室坚守,这宗室也就是如今平洲王的先辈,前朝平洲王。


    萧家先祖梳理全国各地,正准备与怀东开战,平洲王却主动递上了和解书,表示愿意投顺大辽。


    怀东这一地,已经几百年没经历战争了,哪怕两个朝代更替,外面战火纷飞,这里最终还是没有受到影响。


    “李氏遗孤的仇人有二,一是萧家,二是平洲王。”李正言说。


    “平洲王镇守在西北和中原的要地关卡,当年若没有归顺,李氏认为自己还有和萧家一战的能力,但平洲王没有做任何抵抗,直接投降,李氏王朝一夕之间彻底消失殆尽,在前朝旧臣眼里,平洲王比萧家还可恨。”


    李正言眼中出现了一丝茫然:“我印象里的平洲王贪生怕死、没有气节,是利益当前随风摇摆的人物,大辽百年,除了第一任皇帝,你祖父、你皇父都对平洲王态度多防备少亲近,尤其近三十年,平洲王府越发平庸无能,若不是把着通往西北要塞的大门,又有一百多年的怀东经营,祖上老本还能再吃几年,恐怕早就被第一个开刀摘了藩王帽子……许多人眼里,皇帝要削藩,首当其冲是平洲王。”


    萧柳说出了他想说的下一个词:“但是――”


    李正言看向她:“怀东的百姓,日子过得真好。”


    是由衷的感叹。


    他眼里有质疑有感慨,也有认知被颠覆后的空茫:“这样踏踏实实安安心心生活的百姓,我只在小时候见过,大辽竟然还有这样的百姓……而这个地方竟然是怀东……”


    一路走来,他们看到最多的人,是愁苦的、麻木的、惊惶的……是无论当地官员如何掩饰,一身好衣裳都掩盖不了的眼中的凄苦。


    数不尽的徭役、一年又一年往上加的税赋、官商勾结、恶霸欺压……怎么能不凄苦?


    大辽不行了。


    每经过一地,他们心中的念头就加深一分。


    直到在这怀东,“安居乐业”四字淋漓尽致地体现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个过路平民百姓身上。


    李正言这个被灌输了二十几年“平洲王贪生怕死、安享富贵,是天下第一奸佞”的人,在怀东城内外的对照下,对自己从前所有的认知都产生了怀疑。


    他是这样,萧柳也是。


    她握着手里的杯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我……走在街头,”她仰头看着屋檐泄下的霞光,“突然感受到了和亲的意义。”


    皇帝、大臣、亲人……这些人逼着她去和亲的时候,她觉得可笑至极。因为他们是懦夫,而且是自私自利,为了自己的快活牺牲他人的懦夫。


    和亲的意义不是为了两国邦交,只是为了让这群无能怕死的人能继续闭目塞听安享富贵。


    所以她一步步往前走,对破坏和亲没有任何手软愧疚,更不在意提前挑起大辽内部的战争。这场大战迟早要来,早来,百姓受的苦少几年。


    她跳脱世外,看的是整个大局,结果好便是好的,至于战争下的个体……


    李正言缓缓捏住了拳头。


    和亲的意义……


    他想到了下午池塘边那几个调皮捣蛋的孩子,想到了那个抱着萧柳的腿笑得甜甜的女娃。如果平洲王真的被他们使计逼得揭竿而起,平洲这最后的净土是不是也没了?


    当年,平洲王不战而降就是这个原因吗?


    两人各自盯着虚空出神,一时之间谁也没有说话。


    来人打破了他们之间的沉默。


    是周大人派来的官差,通知萧柳,后日一早,队伍就会启程,让公主这边明日便可以开始收拾行李了。


    本就想着这些事的两人心中越发惆怅。


    第二日,萧柳和李正言兴致不高影响了底下的所有人,大家都有些情绪低沉,默默收拾在怀东新采购的东西。


    萧柳打起精神叫上李正言:“最后再去逛一圈吧!”


    李正言勾了勾嘴角,牵过她的手一起出门。


    两人不曾沟通,但是下意识又去了西南边平民聚居的那一片。


    一大早,这里一片热闹,挑着担的、推着小车的,卖早餐卖干货……吆喝声讨价还价声不断。


    两人牵着手走过这片烟火集市,又一次双双出神。


    “伍正言!”


    萧柳不曾反应过来,李正言下意识看向了声源。


    一道白光闪过,李正言松开萧柳的手轻轻一推,将她推开了被攻击范围,随即拔剑,和来人打斗在一处。


    原本热闹的街道尖叫声四起,一片混乱。


    萧柳的近卫动作极快,李正言刚推开她,他们就将萧柳护在身后,握着剑蓄势待发。


    萧柳立刻指了一位过去帮忙:“阿正还不能动武,你快去帮他!”


    人刚走,四下又窜出几个刺客,这次冲着萧柳而来。


    但萧柳身边有两个暗卫出身的侍卫,萧柳本身也会一点功夫,来人一直无法近她的身,在她周边和侍卫打得难解难分。


    “萧氏女,今日要让你们萧家血债血偿!”


    “伍正言,你这个不忠不孝的走狗!”


    刺客短时间近不得两人的身,开始言语攻击,萧柳这边还好,李正言开始被当众揭老底。


    什么背叛李氏皇族、给忠君爱国的伍家蒙羞、弑杀有养育之恩的师傅……一桩桩一件件数下来,足有十大罪,简直是罄竹难书的李氏江山第一大罪人。


    李正言情绪不稳,几次想要说话,反而被对方钻了空子。


    萧柳急了一些:“阿正,你莫要和他们废话,他们早就疯魔了!”


    李正言扭头看到她也陷入包围圈,原本复杂的神色一正,冷了心肠,下手再不留情。


    他这么做,顿时更坐实了背叛投敌的罪名,来人誓要置他于死地。


    正打得不可开交之时,突然一群穿着官兵甲胄的队伍出现,人数极多,转眼间就将局势完全逆转,十来个刺客非死即伤,全都被扣押在地。


    “怀东卫城军护驾来迟,请公主赎罪。”


    萧柳摆摆手,提起裙子跑去看李正言:“阿正你没事吧?”


    李正言悄悄捂住了流血的左臂伤口,摇头:“无大碍,你呢?”


    萧柳伸开手让他看了一圈:“我完全没事,你伤还没好,我们赶紧回去让太医看看!”


    李正言看了一眼地上的刺客,犹豫了一瞬,点头。


    刚抬步要走,地上被扣押的刺客又高声骂了起来:“伍正言!你这投敌卖国的狗东西!你忘恩负义!孙将军待你如亲子,你连他都陷害坑杀!你不是个东西!呸!”


    李正言跨出去的脚钉在原地,再迈不动步子。


    萧柳握紧了他的手臂,回头看了一眼一头是血还咬牙切齿的男人:“你们自己犯蠢疑心重,不通知他就擅自行动,失败了又甩锅给他,看他无父无母好欺负?我呀,告诉你们为什么你们屡战屡败,因为你家主子又蠢又坏啊!只要李家一日后继无人,你们一日复国无望!”


    “萧氏贱女唔……”卫城军一脚踹过去,踹得他掉了几颗门牙,满嘴血,含含糊糊说不出话。


    萧柳紧紧握着李正言的手臂:“阿正,走吧。”


    李正言低头与她对视,许久后微微点头,重新迈步往前走。


    被按照杀手的标准培养了十几年,李正言却不是真正冷血无情的杀手,那个地方那些人仿佛成了他的根,拔掉了主根还有根须埋在土里,每被人挖出几段根须,他就回想起当日连根拔起时的痛苦,以及曾经在那一片土地留下的感情和回忆。


    每一次,他都做不到无动于衷,但每一次他都在被身边的人治愈,然后这份痛苦一次比一次少。


    驿馆里,太医正在给李正言上药,姓周的速度很快赶来问安。


    问安倒有几分真心,他不喜欢萧柳却得护着萧柳顺利去和亲;但也不是他的主要目的,周大人一进门,眼神就定在了李正言身上。


    李正言的身世估计已经在和亲队伍里彻底传开了。


    萧柳当做不知道,盯着他问:“周大人可以回去了,我什么事都没有,明天就要启程,还有很多东西要收拾呢!”


    周大人一动不动,望着李正言:“这位李侍卫――为何有人唤他伍正言?公主可知情?”


    萧柳不耐烦:“我怎么会知情?刺客说的话你去问刺客啊!我要是知道,还会被刺杀?”


    周大人梗住,又看了一眼垂头上药的李正言:“这次刺杀和这位李侍卫干系颇多,恐怕要请公主暂时把人交给我们配合调查。”


    萧柳脾气有些明显了,一口拒绝:“发生刺杀说明你们办事不力,你还要我的人去配合调查?我们是受害者!调查真相是你们的事,我这边的人都很忙,要不你过来问,要不你自己去查!”


    周大人头一次被人全盘驳回,而且是毫不客气地驳回,被气得脸色发青,面上很不好看。


    萧柳毫不在意,直接让人送客,态度很是理直气壮,就差直接说出来“我今天被刺杀都是你护卫不力!”


    心里埋怨萧柳惹事功夫强的周大人捂住胸口,感觉心口气得发疼。


    周大人刚走,平洲王府的人来了。


    萧柳打起精神应对,没想到,来的竟然是世子本人。


    照例是一番问候客套,世子又代表平洲王府自我谴责了一番,客套完,话题没了,和周大人一样,世子一眼又一眼,频频看向李正言。


    李正言这回终于把手臂上的伤口包扎好了,放下袖子坦然抬眼对上世子的目光。


    萧柳看着这两人对视,伸手在空中划了一下:“怎么,你们头一次发现对方长得好看?”


    李正言垂下眼,世子轻笑了一声。


    “公主说笑,我只是好奇,忍不住多看了李侍卫几眼……或者说,是伍侍卫?”


    萧柳沉下脸:“世子,那些逆贼刺客的话你别当真了吧?”


    世子微微一笑,看着李正言:“当真不当真不重要,事实如何总会水落石出,我不过听到了一些风声,想到故人,就难免有些好奇,提前过来看看。”


    故人?


    如今已是初冬,世子依旧折扇在手,一摇一摇地扇着风,眼睛望着李正言的方向:“我家曾祖母姓伍,乃是前朝一代名将伍将军的幼女,我从小只在画里见过曾祖母容颜,今日听说她还有故人在世,忍不住便来看看。”


    李正言低头看着太医收拾完瓶瓶罐罐,挣了挣衣襟,面无表情地站到萧柳身后继续当值。


    对于世子的话,仿佛完全没听到。


    萧柳看着世子:“前朝伍将军的后人你来我这看?世子,你和刺客是一伙儿的吧?”


    世子收回停在李正言身上的视线,听到萧柳的话哈哈一笑,竟然比前几日多了几分真诚:“公主别怕,我说啦,只是私人一点冲动而已,好了,如今见公主……和这位……李侍卫安然无恙,这就便放心了,还请公主安心养伤,启程不急于一时。”


    萧柳挑眉,恩?


    世子摇着扇子起身,没再多说,走到了门口,才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公主且安心,您所想……大概是能达成的。”


    说完,转身走了。


    萧柳直起身子,盯着他的背影皱眉。


    “你家那个姑奶奶在平洲王府地位很高?”萧柳想了半天世子态度转变,只能想到这个。


    李正言摇头:“我出生时,伍家就彻底没了,先辈的事迹都是口口相传,平洲王府却是个大禁忌,无人敢提。那位姑奶奶我从没听人说起,想来,也是被当成了……耻辱……”


    萧柳诧异:“你竟然连伍家有人嫁入平洲王府都不知?”


    李正言:“不知,我父母……师傅……都只讲当年先辈誓死守卫边疆的故事,告诉我们要忠君爱国。”


    一个以伍将军为豪的后代家族却羞于提起伍将军出嫁的幼女,反而把一代名将的故事挑有利组织的部分给后代洗脑……这前朝余孽还真是个传销组织。


    李正言对这些过去完全不了解,这世子的态度也变得有些暧昧不清,萧柳保持警惕,不轻易相信任何人。


    但取消启程这件事是板上钉钉了,平洲王府叫上了周大人,要求一起审问刺客,理由是他们怀疑和亲队伍里有“内鬼”。


    “你想去见一见吗?”萧柳问李正言。


    李正言这几日又躺回去了,伤未愈就打了一场恶战,不仅又负伤,还引发了旧伤,孙太医来看诊的时候眉头拧得死紧。


    李正言脸色有些苍白,这次不再逞强,乖乖躺在萧柳房内的榻上,时而歇息时而看她,倒也不觉得时间难熬。


    听到萧柳突然开口,原本侧卧看着她侧脸的李正言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垂眼想了一会儿,平躺回去看着屋顶说:“不了。”


    萧柳看他一眼,没有再说。


    李正言叹了一口气。


    萧柳唤了絮儿进来:“去问问世子忙不忙,若是不忙,我请他喝茶。”


    絮儿脆声应了。


    想着心事的李正言看过来:“怎么突然要请他喝茶。”


    萧柳故意说:“平洲王世子这人挺有意思的,每次见面都不一样,趁着这几天,多了解一下。”顿了一下,又说,“而且,我很好奇平洲王呢,至今他都没出现过。”


    李正言又朝着她侧卧回来:“你觉得他有意思?”


    萧柳看过去:“恩?”


    李正言:“是多有意思?什么意思?”


    到底没抑制住酸气。


    萧柳哈哈笑起来,放下手里的书走过去,两手捧住他的脸挤了挤,凑过去用气声说:“吃醋啦?”


    李正言挣扎了一下,没挣脱,也不舍得挣脱,就表明了一下“反抗”的态度,垂着眼睛只给她余光。


    萧柳最爱看他“活过来”的模样,很多时候多年的习性让他下意识隐藏自己的存在感,身上的人气很淡,但被逗了后,他就好像一下子有了活气,变得鲜明可爱。


    “你想知道你们那位曾姑奶奶的故事吗?让世子爷来给我们讲讲?”


    李正言握住她的手:“平洲王不像表面那么简单,几代以前的联系到了如今早没了情分,知不知道也没什么意义。”


    萧柳抚摸着他的脸:“我知道,只是听一听而已,也许还有关于伍将军的故事呢?你以前知道的都是他们说给你听的,我看到的都是书里写的,我们再听听他另一处的后人怎么说他的?伍将军作战机敏巧变,我一直觉得他不是个固执迂腐的人,听一听他外孙后人的说法,恩?”


    李正言心头一热,点了点头。


    萧柳明白他心里过不去的坎。


    他从不觉得自己的选择是错误,可是他的确愧疚先祖,因为他,伍家蒙羞,世代忠良的名号也似乎断在了他这里,如今,恐怕李氏遗孤旧臣都戳着伍家的脊梁骨骂着他。


    萧柳笑起来,低头亲了亲他的唇。


    李正言伸手,将她抱在怀里。


    世子那边答应得很爽快,似乎随时有空一般,直接定好了喝茶的时间。


    外面忙着抓逆贼,萧柳也不想出门,两人直接在萧柳这边的厢房饮茶。


    萧柳很是坦荡,直接说了自己约人的缘故:“那天听世子说起伍家幼女嫁入平洲王府,我第一次听到这回事,以前看史书对伍将军印象深刻,所以想从后人口中再多听听关于伍家的故事。”


    世子眼睛一转,看了一圈周围:“只有公主一人想听?”


    萧柳回望:“还能有几人?不瞒你说,其实我想听的不止伍将军,我对当年的朝代更迭更有兴趣,平洲王府当年的魄力更是让我佩服不已。”


    世子笑了一声,意味不明:“魄力?公主未言的四字是‘见风使舵’吧?”


    萧柳诧异,诚恳道:“自然不是,从前可能会如此想,但在怀东的街头走一走,就会明白平洲王府这百年来的努力,不动兵戈,助中原一统,先辈好大的魄力与勇气。也是这怀东百姓的福气。”


    世子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发现她是真的这么认为的,脸上的戏谑顿时消去大半,神色多了几分复杂。


    “战乱年代,故事多得很,有奸佞小人,也有忠臣良将,各方割据,英雄辈出,我一时竟不知道该从何讲起。”


    萧柳给他倒了一杯茶:“从伍家讲起吧,从你们后人的角度讲,史书上的那些,我都看过了。”


    第147章 桃花约26


    “曾祖母是伍将军的幼女,也是第二任平洲王妃,她从小跟随伍将军长于西北,与曾祖父幼时便有青梅竹马的情谊。”


    平洲王世子看了一眼边上的屏风,饮了一口茶,不再拐弯推脱,顺着萧柳的意思开始说起伍家和平洲王的事。


    “她十七岁嫁入平洲王府,那年,也是伍将军从西北被调回,奉命回内陆平匪的日子。这些事史书上都有记载,伍将军离开西北后一直在平叛,后来和萧家军正面对上,萧家勾结朝中奸佞,给伍将军使下离间计,让前朝皇帝对伍将军生出疑心。平田一战,原本两军胜负五五开,伍将军却因为粮草不足最终惨败,自己也战死沙场,留下孤儿寡母被朝廷内外指指点点,毁誉参半。”


    萧柳说:“这个我也在书中看到过,伍家得以平反,还是萧家曾祖打到卫京时主动透露的离间计,据说是不忍心伍将军一个爱国忠君的将领死得不清不白。李氏皇帝这才知道自己错信奸臣,害了良将,下旨册封了伍家长子为忠勇侯。”


    世子笑起来:“是啊,伍家一家忠诚,一个爵位又让他们一家子男人都投军卫国,最后满门忠魂,青史留名。”


    青史留名四个字,他说得很是复杂,似嘲似敬,难以言说。


    “您曾祖母是怎么看待此事的?”萧柳好奇。


    世子笑看她一眼:“我出生时曾祖母便已经去世,怎会知道?不过,”他喝了一口茶,摇了摇扇子,吊着萧柳的胃口。


    萧柳翻了一个白眼。


    世子又笑,开口继续:“我从小在祖父身边长大,他会给我讲曾祖母的一些小事,当年平洲王府主动递交和解书,正是曾祖父和曾祖母一同做下的决定,他们二人力排众议联手促成了此事。”


    萧柳惊叹,那伍家幼女也是个很不一样的女子吧。


    世子道:“平洲王府有祖训,‘德行传家,不谋一己之利,谋天下之利。’这祖训,是曾祖父那一代才开始的。曾祖母虽为女子,却通文墨善功夫,我祖父的武艺便是曾祖母亲手教导,而祖父教了我父王又教了我。”


    萧柳:“看来,伍家这位平洲王妃对你们平洲王府的影响很是深远。”


    世子点头:“自然,所以我听说伍家竟然还有后人,便忍不住当即前来探望。”


    萧柳低头喝茶,没有应承这句试探:“理解世子激动之情,只不过我一个当朝公主,身边怎么会有伍家后人?”


    世子不赞同地摇了摇扇子:“公主也不用对我遮掩了,卫城军人人听到了公主对刺客的喊话,今日周大人去审案,恐怕也已经听说了。”


    萧柳摊了摊手:“我说了什么自己都记不得了,就是气愤他们胆敢刺杀我,顺着他们的逻辑骂回去而已,不是说杀人诛心?他们这群前朝逆贼最在意什么,我就回骂什么,你瞧,可不把他们气疯了?”


    世子惊诧地看着她,仿佛没想到她能这么厚脸皮,诧异完便哈哈大笑起来:“公主,您可真是个有趣的人。”


    萧柳撇撇嘴,自顾自喝茶不搭理。


    世子收起折扇,身子微微前倾,探究地看着萧柳:“不过,说实话我真的很好奇,公主行事无忌,可皇家到底养育了你十八年,皇上更是疼宠你十八年,你竟然将前朝余孽留在身边?果真不在意皇上被刺杀吗?京城前段时间风声鹤唳,你却和关键人物谈情说爱?”


    萧柳放下茶杯,反问:“萧家军使计陷害伍将军,又让伍家满门牺牲,贵曾祖母不想报仇吗?平洲王府也是前朝皇室中人,李氏养育平洲王、给了这么好一个地段让你们做封地,江山存亡之际,贵曾祖父竟不曾在意这些,直接归顺大辽?”


    世子一愣。


    他还真从未将萧柳的行径和先祖的行为放在一起比较过。


    在他看来,一个是小姑娘喜欢上一个男人又不想和亲,为此家国亲情都不再重要;一个是为了一方百姓和天下大义,跳出小家恩仇的执念,舍己为天下。


    实际上萧柳的出发点竟然不是儿女情长,是家国天下的大局?


    世子看着萧柳的目光有些不一样了。


    有大局观、做事从天下大局出发的人,强大,心硬。


    世子走之前说:“曾祖母一生最遗憾的事是没有保住哪怕一位伍家小辈,若真有伍家后人活着,公主烦请带个话,让他去给曾祖母上个香,也好让她老人家高兴高兴。”


    萧柳:“人死即灭,百年过去,先人恐怕早就投胎往生了,有些执念,活人莫执着便也散了。”


    世子又呆住了,萧柳总会说出让他出乎意料的话,低头想想,又觉得有道理。


    他释然地笑笑,看向萧柳的眼睛真诚又多了几分:“城里这几日抓逆贼,恐怕会很乱,公主最近呆在驿馆先别出去。哦对了,你那位袁家舅舅――”


    “袁家都是长辈,那么大的人我一个小姑娘也管不住,人嘛总是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的,亲生父母也替代不了。”


    世子笑意更深,一边往外走一边感叹:“公主真是让在下刮目相看,当日初见竟是我眼拙了。”


    眼见得她四处搅混水,还以为她病急乱投医,谁知道,她是没周密计划,可就是到处搅一搅浑水,这些心中有鬼的,一步步,怎么走都合了她的心意。


    连他们平洲王府也进了她的局。


    袁家大爷起了向朝廷举报平洲王府谋反的心,若是成功,平洲王和朝廷可能因此打起来,和亲自然停了。可这可能吗?这里可是怀东,平洲王府的势力范围,袁家大爷刚开始调查平洲王府,就被人看在眼里了。


    世子本以为公主太天真,和袁家大爷一样单蠢,谁知道这位公主可是对自家舅舅起了杀心,调查举报成不成,她不一定在意,但这位袁家大爷必死无疑。


    人走了,萧柳起身走到屏风后,坐到李正言的榻边:“听了心里舒服一些没?”


    李正言嘴角勾起一个轻松的笑,伸手握住了她膝盖上的手:“有你在,本就没那么难受。今天也不是因为听说了先姑奶奶的事迹才高兴,是因你为我做的这些事,才高兴。”


    萧柳语调奇怪地叫起来:“哎呦,我家阿正也会说甜言蜜语啦!”


    李正言脸刷地红了,拽着她的手,眼神请求她别闹。


    这无奈任为的模样,多了一份柔弱感,把萧柳看得稀罕又觉得可爱。


    眼看着要进入西北,却在怀东脱不开身,周大人心里十分焦灼,急着想把萧柳送到魏国完成使命。


    他恨不得把刺杀之事直接甩给平洲王府,自己带着人马先行上路,然而平洲王府却不同意。刺客是李氏遗孤,和平洲王府同姓李,平洲王府虽能归顺大辽却不愿意同室操戈;另外,有这么一层关系在,平洲王府也不愿意接手刺杀之事的调查,免得被人怀疑他们和李家人早有勾结。


    因此,周大人想走,平洲王府不肯让他走。纵然搬出和亲这个大名头,平洲王府却也不怕,只说大部队能走,周大人需得留下查案。


    姓周的心思奸猾,本想留袁家大爷,到时候他脏水一泼,袁家、平洲王府一起湮灭,平洲王府釜底抽薪,坚持留他本人,把人将在了那。


    世子所说的,萧柳得偿所愿便应在这。


    于是,一行人就这么滞留在了怀东。


    萧柳觉得平洲王府强留周大人似乎过于强硬,但也想不透他们的目的,总不至于真的是为了帮她?


    她从不会自恋。


    李正言的伤恢复得比上回慢了,伤上加伤,孙太医每回来都叮嘱静养,萧柳自己也偷偷给他摸了脉,和孙太医的结论相似,心情不太轻松。


    这当头,姓周的撞上来要带疑似反贼后人的李正言回去问话,直接被萧柳打了出去。


    “我的人看谁敢动!他要是逆贼,那些刺客还会来刺杀他?你们这些尸位素餐的老东西,喝我的血吃我的肉,但凡我欢喜什么你们就拿走什么,我堂堂大辽公主,是你们这些狗东西想指使就指使得了的?今日你们敢踏进来一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她拔了李正言的剑和姓周带来的人对峙,三个暗卫也拔剑护在她身侧。


    周大人被劈头盖脸辱骂,气得指尖发抖:“公主,此人事关皇上之前的刺杀一案,请您不要任性,为了天下大局,恕臣冒犯。”


    姓周的不信她真的豁得出去,以为她摆架子吓唬人,说完,就挥手让人动手。


    萧柳冷笑,脚尖一点,果真和来人打到了一起。


    她是公主,身负和亲重任,谁敢与她动手,见她当真一剑刺来,一个个都收剑闪躲,然后被萧柳的暗卫一一打趴下。


    白光一闪,萧柳一剑飞来,直接对准了周大人:“周大人,你还想插手我屋里的事吗?”


    周大人脸色开始由青转白,咬着牙:“公主莫要任性!”


    萧柳剑尖往前送了一寸,刺进他的皮肉,有血珠冒出来。


    地上哀嚎的众人连忙爬起来劝解:“公主请三思!周大人是此次和亲使节,肩负两国邦交重任,万万不可出事啊!”


    萧柳嘴角一勾:“他不可出事,我出事就没关系咯?周大人,我告诉你,阿正但凡出一点事,我就跟着他去了,你们的和亲大计,你们的两国邦交,那就你自己去解决,哦?”


    周大人额上冒出了青筋,嘴唇气得抖动,从牙缝里应了一声:“好。”


    萧柳满意一笑,撤剑。


    周大人深深看了她一眼,带着七歪八扭的下属快步离开。


    萧柳教训了一顿碍眼的人,心情突然舒畅了很多,提着剑高兴回屋。


    李正言站在门边笑看着她:“打了一架这么高兴?”抬手帮她捋了捋黏在下颊的发丝。


    萧柳把剑递回去,挽住他的手臂往里走:“痛快!要是可以,直接一剑刺下去那就更痛快了!”


    李正言侧头看着她,眼里全都是笑意,低声说:“今日你我位置颠倒,我也被你保护了一回。”


    萧柳仰头问:“那你感觉如何啊?”


    李正言笑答:“甚好,甚好。”下一句,“果然名师出高徒。”


    萧柳嫌弃地皱了皱鼻子:“噫――”


    刺客一事,萧柳是不放在心上的,对她唯一的好处是可以拖延和亲行程,以便外面的世界局势再乱一点。


    但这局中人的心计野心还是出乎她的意料,查了没几日,袁家大爷竟然搭了进去。


    论阴险心狠,姓周的可真是超过袁家一家子人。


    通知萧柳这个消息的时候,周大人一脸看好戏的惋惜,萧柳跟着用帕子抹了抹不存在的眼泪,叹息:“好好的,舅舅怎么会和逆贼扯上关系呢?真是让人叹惋。”连为袁家争辩一下的打算都没有。


    本想看好戏的周大人眼见着萧柳眼里藏不住的高兴,嘴角一抽,意识到自己错估了五公主对外祖家的感情,这不是亲人是仇人吧?


    还是巴不得对方满门抄斩的仇人。


    为了一个侍卫能拼命,到了袁家就差踩上一脚,萧柳这个态度太明显了。


    周大人没达到目的,又一次黑着脸回去了。


    袁家舅舅前段时间经常派人去调查周大人和平洲王府,这些举动被周大人利用,直接冠上了勾结反贼的帽子,而且和亲队伍大权在姓周的手里,这是黑是白,都由姓周的说了算,孤身在外的袁家大爷竟百口莫辩。


    勾结反贼,满门抄斩,袁家大爷直接被打入大牢,相关奏折也送往了京城。


    平洲王世子又来了。


    萧柳看他大冷天扇着折扇,抽了抽眼角:“世子真悠闲,怎么没见到二公子?”


    平洲王世子看了看边上的李正言:“哦?公主想我家弟弟了?”


    萧柳呵呵一声:“我随口问问。”


    正说着,絮儿端了李正言的药上来,两人不再说话,看着李正言用药,萧柳捻了一粒梅子,在他喝完药后快速塞进他嘴里:“奖励你的!”


    本不需要甜嘴的李正言笑了起来,轻声说:“多谢公主。”


    顿时,屋里的气氛都变得甜丝丝的。


    世子看着这含笑对视的两人,脸上不知不觉也有了笑意,问:“你这伤如何了?”


    李正言收起笑容,看了他一眼,垂下视线恭敬回答:“回世子的话,一些旧伤,养一养就好了。”


    萧柳道:“哪里那么轻松,以后再不敢出去了,调养这么久被那群蠢货害得前功尽弃。”


    世子看了看李正言的脸色,点头:“还是得精细点,莫仗着年轻不当回事。”


    萧柳奇怪地看世子,这位对李正言如此关切,难不成真想认亲戚不成?这都隔了多少辈了,寻常人家也没这么久远的亲戚。


    世子看到她的眼神,收起了对李正言的关注,自然而然转了话题:“袁家这次恐难以脱身,这位周使节……手段真是出人意料,快准狠,是个人物。”


    萧柳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慢悠悠喝着:“世子也觉得这个热闹好看?”


    “好看,自然好看。”折扇啪地收起,轻轻敲了敲掌心,世子笑眯眯地说。


    这动作本该风流倜傥,可惜他相貌平凡,做出来没任何吸引力,反而大冬天的让人觉得此人附庸风雅,东施效颦。


    萧柳默默撇开了眼睛,好奇那位醉心艺术的平洲王爷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儿子看着也不太像腹有诗书的人啊。


    “最近,一直安安稳稳的东林王突然有异动,公主,你别告诉我,这和你也有关系?”突然,世子突兀说了一句。


    东林王就是四公主嫁过去的异姓王府,王爷便是四公主的公公。


    “世子把我想得太能耐了。”


    “挑动平洲王府,坑害外祖舅舅,公主做的事怪不得人多想,要知道,前不久,你才给四公主送了信,而没多久,东林王就有了动静。”


    萧柳:“‘挑动平洲王府’怎么说?你们安安稳稳的,我哪里挑动了?”


    世子举着收拢的扇子在萧柳眼前摇了摇:“动了,你那位好舅舅临被关押前,给暗线送了口信,这栽赃平洲王府的信件已经在去京城的路上了。”


    萧柳握着茶杯微微摇晃:“你们想拦截会拦不住?”


    “送出去的时候还真没发现,如今倒也不想拦了,公主既然不想和亲,那不和也罢。”


    萧柳呵了一声:“倒是为我好了?我是不是该受宠若惊?”


    世子转过视线看了李正言一眼:“那也不必,您是公主,是女子,本就该让这个国家的男子护着你,更何况……你与我们平洲王府也是有了渊源,平洲王府没太大本事,护着自己人还是能办到的。”


    一直沉默的李正言忍不住看向世子。


    世子含笑对他点头。


    李正言心里一动,捏了捏拳头,避开视线又恢复了冷静没有情绪的模样。


    世子也不在意,重新看向萧柳:“明日我父王回府,想邀请公主来府上吃一顿家宴,今日来此,是特意来送请帖。”说着,当真掏出了一张请帖。


    萧柳接过看了一遍:“你还挺能说重点。”讲了半天,合着前面全是废话,到了尾声才是重点?


    平洲王爷回来了?


    家宴?


    她看了一眼李正言。


    世子笑呵呵的,也不反驳萧柳的反话。


    萧柳发现,好像刺杀之后,这位平洲王世子对她的态度越来越和缓。


    那位伍家的姑奶奶当真在平洲王府有这么高的地位,这么深远的影响吗?


    第二日,萧柳带着包括李正言的在内的几个侍卫前往平洲王府。


    到了府里,才发现这竟然真的是个家宴,除了平洲王一家,就只有萧柳一个外人,和亲使节团的其他官员,一个都没请。


    平洲王府占地极大,建筑风格带着浓郁的西北特色,萧柳直接进的正堂,平洲王和王妃已在里头等候。


    两边相互见礼,萧柳观察了一下这位传说中醉心山水诗书的平洲王,发现世子像爹,平洲王也是个子不高,五官普通,然而气质十分亲和,让人见而心生亲近。


    “和王妃出游了一月有余,公主驾到不能及时赶来,还望公主赎罪。”平洲王姿态非常低。


    萧柳也不摆架子,随意地摆手:“本就不该打扰王爷王妃,再说这段日子世子很是费心,还要多谢平洲王府。’


    双方客气了一个来回,对着萧柳一个小姑娘也没什么话题可说,很快就直接入了宴席。


    萧柳让李正言在她身边一同入席,平洲王见了没有任何异色,王妃甚至直接让人添了器具。


    李正言倒也坦然无比,全程眼里只有萧柳一人,在她忙着说话的时候给她夹菜,见她要喝酒就自然地拦下换上茶水。


    两人也不见说话,往往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的意思,所有的小举动都在短短时间里完成,若不细心注意,一般人还不太能发现其中亲密。


    王妃越到后头,脸上的笑意越浓。是世人看到有情人都会忍不住露出的姨母笑。


    平洲王全程不曾提起伍家,也不曾说起刺杀啊和亲啊这些事,真正当成了一场家宴,和萧柳以及一干子女说着这一个月他和王妃在外的见闻,说沿途的风景。


    听着听着,萧柳和李正言听入了神。


    两人不约而同地将手垂下,借着桌子遮挡牵在了一起,对视一眼,均明白了对方此时想到的是什么。


    他们的桃花约。


    如果真到了那一天,也该是平洲王爷和王妃这般逍遥自在吧。


    家宴过后,临走的时候,王妃身边的侍女提了一个包裹过来,王妃亲手接过交给萧柳。


    “怀东入冬极快,这些日子越来越寒凉,我为公主和……准备了一件大氅,出门用正好。”


    那未尽之言看的是李正言。


    萧柳意外,连忙笑着接过。


    怀东冬天的气温的确降得很快,昼夜温差也很大,出门时,萧柳立刻用上了王妃的大氅,一男一女两件,她把男子款递给了李正言。


    李正言接过挂在臂弯,低头帮她先穿上,系好带子。


    世子带着二公子送萧柳出门,站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互动,等到萧柳穿上了,说:“这是母妃亲手做的,做的时候还说,等老二完婚时送给他们新婚小夫妻,想不到公主一来,母妃的心就偏了。”


    萧柳拉过大氅看了看,惊讶:“王妃亲手做的?那我们这……”


    二公子大着嗓门直言直语:“这有什么,回头我再向母妃讨个别的好东西。”


    世子看了弟弟一样,又看向萧柳:“公主安心便是。”


    安心?什么安心?


    萧柳回味着这句话,觉得越来越摸不透这平洲王府。


    穿着大氅回去第二天,怀东就下雪了。


    西北的雪,一下就是鹅毛般大雪,一夜就将道路堵得严严实实,赶路人都得临时歇下,等着化雪的那一天。


    这场雪比往年早了不少,使节团看着大雪心急如焚,因为启程越发遥遥无期了。


    而随着大雪突如其来地飘下,京城的信件也极其突兀地快马来到了怀东。


    第148章 桃花约27


    八百里加急的信件在大雪纷飞中直接被送进了平洲王府,过了午间,平洲王府来人,给萧柳递了信。


    “大皇兄逼宫造反?”萧柳看到信上寥寥几字惊讶不已。


    皇帝正当盛年,几个皇子虽然争斗不断,却只敢争宠,哪个敢直接造反?手上也没这么多的兵权啊。


    李正言走过来一起看了看,问:“是不是京城局势有了什么变动?”


    萧柳想到临走前皇帝的伤:“难道父皇的伤真的很严重?”


    只有老虎拔了牙,猴子才敢蹿上去争霸王。


    李正言看了看她的脸色,说:“其实,他伤重反倒是好事,这样局势就更浑了,各方藩王恐怕都已经得到了消息,加上你送出去的信息,两厢验证,有心人想必已经蠢蠢欲动。”


    萧柳给几个出嫁的公主送信,明面上说的是姐妹离别一路见闻,实际却感叹了好几次临走前皇帝“伤重”,但凡有一个有心人看到信件,就能懂其中透露的信息。


    东林王有异动就很说明情况了。


    萧柳把信件放到桌上:“看来,这天下大乱比我们预料得还早一些。”


    李正言伸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安慰性握了握:“总有一天会来的,晚一日不如早一日,待明君上位,百废待兴,自然就好了。”


    萧柳对着他笑了笑:“我从前很在意天下人,后来做这个公主做得太憋屈,看着从上到下骄奢淫逸又不在意了,忍不住想,我自己都那么苦,连唯一爱我疼我的亲娘都护不住,何必在意天下人?这天下,乱起来才好呢,让这些野心家狗咬狗,最后同归于尽,这才真正是畅快痛快!那晚我看着母妃宫殿的大火,就想,既然烧了,何不烧得再猛烈一些,把整片皇城都烧了才好!”


    李正言伸手揽住她的肩膀,将她靠在自己身上,安抚地揉着她的肩头。


    萧柳靠在他小腹,继续说着:“这一路走来,看着麻木的百姓,生死不能的黎民,我的念头越来越坚定,这个世道早就坏了,这样半死不活还不如直接撕开假象,在大辽这片土地上放一把大火,把所有的魑魅魍魉都烧个干净,十几年后,可能新的世界就欣欣向荣了……直到我看到了怀东的民间生活……我已经放了火,可我发现,这把火不仅会烧了那些恶鬼,还会烧了这些安居乐业的普通人……我也不知道,到了这一步,我到底是造了孽还是做了好事……”


    李正言将手放到她的发上,轻轻地揉了揉她脑袋:“就算是造孽,也有我陪着你呢,我陪你去十八层地狱,我们一起下油锅。”


    他说得十分认真,不像哄人,倒像是承诺。


    萧柳心里升起暖意,带着丝丝的甜,心情明朗了几分。


    “不去十八层地狱,若是我们真的造了孽,我把我的功德分给你,来世……来世你投个好胎……一辈子顺顺利利的,别像这辈子这么苦了……”


    李正言:“不苦,遇上你以后就没有苦了。我以前不信来世……”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情不自禁地低头笑,“现在倒希望有来世,再遇上你,最好盛世太平,我们门当户对,青梅竹马,做一世夫妻。”


    萧柳把脸埋进他怀里,无法应承。


    她可以找到他的魂魄给他功德让他来世安稳,可是她无法承诺和他能再有一世情缘,莫说她不会投胎,这幻境,是虚是实都无法探究。


    李正言当她害羞,感受着小腹上的柔软温热,脸上的表情也柔软起来,微笑着紧紧拥住她。


    大雪下了两天三夜,第三天白天,雪终于停了,周大人的情报比平洲王府弱一些,天晴的时候终于收到了京城的来信。


    他更焦虑了。


    京城局势风云变幻,而作为周家的掌舵人,他却阴差阳错被困在了怀东,眼下政治中心的局势必然是时时刻刻变动着,不能第一时间掌握信息作出决断,等到他回去,还能保持住周家的地位吗?


    这和亲使节的任务从原来的赚得盆满钵满竟然变成了鸡肋,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


    刺客事件,周大人越发不想再纠缠调查,既然已经坑住了袁家,索性结了案,直接将相关奏章递送入京。


    可怜袁家,什么都不知道,整个大家子还在皇子夺嫡中寻觅着时机,想要再投机一次获得下一任皇帝的青睐,最好再来一个裙带关系巩固国丈的身份,咣当一下,被打成了勾结前朝反贼的内奸。


    姓周的阴狠,借着皇帝分身乏术管不了那么多,而怀东又天高皇帝远,直接先斩后奏,下令处决了袁家大爷和一众反贼;而京城,皇帝正因为重伤不愈、儿子造反气得脾气暴躁无比,看到袁家竟然勾结逆贼,一股脑把气撒在了袁家头上。


    颤颤巍巍的袁家老爷子进了大牢才知道,袁家顶梁柱袁家大爷已经被当地处决,而袁家,也彻底完了……


    他昏迷之际忍不住想到了从前在宫里颇有话语权的女儿,以及在皇帝面前极受宠爱的外孙女。若是她们还在,袁家说不定还有一线之机……


    袁家本就靠裙带关系起家,这倒塌的速度也快得不得了,皇子造反的余波还在冲击京城,抄家砍头的府邸不止一两个,袁家倒台竟也是无声无息,没多少人在意。


    怀东菜市口血流满地那天,世子给萧柳送来一坛梨花白。


    “看着天色,恐怕还会有大雪,所谓‘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温着梨花白赏着梨花春,庆祝一门双喜,正好。”


    大仇得报,大雪封路,可不就是双喜?


    萧柳这几日习惯了世子越来越熟稔的态度,也不刻意维持边界感了,直言:“若是真的打起来了,怀东……可能撑住如今这安稳太平?”


    世子沉静了一秒,语调少了几分玩笑:“既是打仗,自然没法像平时这样安乐,不过西北大军其实不孬,之所以和魏国交战节节败退,七成是后方拖了后腿。如今也不瞒公主,平洲王府与西北军有些许来往,他们艰难时期我们出过力,他日真有内交外困的时候,他们也不会弃怀东不顾。”


    恩?


    西北军这些事萧柳倒是真的不知道,她只知道使节团里有一部分主战的将领,对议和十分不满,但当前朝廷局势中,这些武将的话语权很低,就连兵部,尚书侍郎都是文人出身。


    世子简单地与萧柳说了说大辽西北军的情况。


    驻扎西北的军队一共有三支,合计人数近十万,魏国攻打大辽,连下几城,西北军损失了近一半,但究其原因,却不是军队将士不行,而是长期以来,军队的粮草军饷都被克扣,兵器更是劣质,饿着肚子拿着劣质武器和人家彪壮、武器精锐的队伍肉搏,胜负一目了然。


    但即便如此,西北军也是浴血奋战,从未做出弃城逃亡之事。


    世子说,平洲王府感念于此,心中不忍将士白白流血,暗地里资助了其中一支军队一些粮草和武器,帮助他们暂时渡过难关。


    是被边关将士感动才暗自资助还是早就和西北军互通有无,这个真相萧柳一时之间是不可能弄明白的,也就平洲王府和那支西北军心里清楚,但这个结果倒是让萧柳心中一振,觉得轻松了一些。


    既然平洲王府有留下后手,那应该,是能保住这一片净土吧。


    如她对李正言坦言那般,自从见识过这里的民间生活后,她就不希望,她放的那把战火会烧到怀东这片土地了。


    两人正说着话,周大人气势汹汹地来了。


    的确是气势汹汹,带着一群人,即便是平洲王世子在场,也没给他什么和缓的脸色,进了门便直接对萧柳说:“公主,和亲之日近在眉睫,趁着天晴我们赶紧收拾一下启程,天气越来越冷,若是耽误了行程误了和亲大事,我们谁也承担不了千古罪人的骂名。”


    萧柳原本挂在脸上的笑陡然消失,李正言提了提剑,起身站到萧柳侧前方。


    萧柳的几个暗卫见状立刻同时挡在萧柳和李正言身前,将他们两个牢牢护在了身后。


    这架势一出,周大人的脸色顿时黑如锅底。


    世子左看看右看看,打开扇子摇了几下,突然笑了一声:“周大人怎么这般着急?莫说看这天气恐怕夜里又要下雪,就是非要启程,至少也得给公主一个收拾行李的时间,这说走就走,也太过仓促了。”


    周大人弯腰作揖:“还请主子见谅,实在是事情重大时间紧急,公主,请不要再任性。”


    萧柳稳坐在众人保护圈里,冷笑着说:“我任性?周大人今日好生厉害啊,一进门就给我安了好几个帽子,什么‘千古罪人’‘任性’‘误事’……周大人好大的官威,好大的煞气,是刚砍人砍红了眼,故意滋事想再砍几个?”


    李正言冷冷扫了一眼周大人身后的侍卫:“我看谁敢在公主尊驾前动手。”


    萧柳拖着语调阴阳怪气:“怎么不敢啊,一个个都对我拔刀相向了一回,自然还会有第二回 、第三回……”


    周大人又被气得腮帮子抖动,咬牙切齿,碍于世子在场,不好说出太过分的话,只冷冷放狠话:“公主不用拖延时间了,和亲之事铁板钉钉,您能在怀东躲一天,还能躲一辈子吗?世子,公主天真烂漫,您喜欢与她相交臣理解,但和亲是关乎社稷的大事,个人私情在江山社稷面前不足为道,还请您体谅。”


    世子冷下脸:“周仲仁,你这话什么意思。”


    周大人见他生气,反而气泰神闲起来:“下官没什么意思,只是忠言逆耳劝告两位主子,一切以江山为重――公主,收拾行李不用您动手,一切都交给下人办理便可,有些不必要的东西也不用带,魏国富饶,什么都有。”


    萧柳稳稳坐在座位上,隔着暗卫看着周大人:“看来周大人今天非走不可了。”


    周大人冷声:“非走不可。”


    萧柳:“那我问你,若半路下雪了当如何?”


    “自然有将士安营扎寨。”


    萧柳:“这西北的雪一下就是几天几夜,安营扎寨?一夜醒来,人已经埋在雪里了?”


    “这些杂事公主不必担心,队伍里有西北将士,他们直到如何应付雨雪天气,也比我们更懂雪天赶路的事宜。”


    萧柳笑了:“看来周大人想得很是周到。”


    “护送公主和亲,自然要为公主事事考虑。”


    萧柳笑得越发灿烂:“我坚持不走呢。”


    周大人收起了脸上的最后一丝恭敬:“那公主就别怪本官不留情面。”


    李正言轻轻一振剑鞘,几个暗卫蓄势待发。


    萧柳拍了拍胸口:“我好怕哦,周大人是砍了我舅舅不过瘾又想砍了我吗?哦不对,您还要把我送出去换钱呢,怎么会砍了我……哎,我这人就是宁可死不可辱,周大人对我这么凶,我觉得活着真没意思啊――”


    “公主是在威胁我?”周大人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萧柳嘻嘻一笑:“哟?您终于听懂人话啦?对啊,我是在威胁你啊,我不想大雪天启程,要不你听我的,要不你带着我尸首上路,反正去了魏国也不会有好日子过,我母妃没了,外祖家也没了,父皇也不要我了,一死百了,正轻松呢!”


    李正言向她靠过来,腿轻轻碰到了她的大腿外侧。


    萧柳正笑眯眯说狠话,一愣,余光看了看他,见他依旧冷气凝然地看着姓周的,但腿却的确实实在在碰着她的……


    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是她说了这番话,所以他靠过来告诉她,还有他陪着她,她不是孤身一人是吗?


    想到这,萧柳脸上的嘲讽都淡去不少,多了几分真切的笑意。


    傻子,明知道她说的是假话,还这般当真。


    第149章 桃花约28


    公主和周大人撕破脸的事传遍了和亲使节团。


    本就人心不齐的使节团越发各有心思,有人站萧柳,有人觉得萧柳在逃避和亲心中不屑。


    滞留在怀东的队伍,成员之间冲突分歧越来越明显。


    那天周大人被逼退后,萧柳和世子谈了一笔生意。


    京城的水越来越浑,大皇子逼宫失败,但是皇帝重伤的消息彻底瞒不住,不仅京城家家户户知道了,各地的藩王也都知道了,除了东林王,好几个藩王都有了动作。


    藩王异动还算小心翼翼,都是互相捏着各方情报静候时机,民间起义却不会顾忌这么多,皇帝被刺杀重伤的消息一出,被压迫又不甘心的平民顿时仿佛受到了极大鼓舞,直接揭竿而起。


    一方动,各方效仿,恐怕皇帝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治下竟然如此民心涣散,起义军一呼百应,草台班子不出半月就人数可观,广受支持。


    天下乱象初现,正下着大雪的怀东白茫茫一片,竟仿佛成了世外桃源。


    怀东的百姓已经开始准备年货了,这里的人擅长打猎制作腊味,走在街上,家家户户窗前都挂着过年的腊肉腊肠,看得人喜气洋洋又口中生津。


    和周大人撕破脸当天晚上,怀东果然开始下大雪,周大人不知道是打脸不敢见萧柳还是气恨不理人,总之很久都没再来骚扰她。


    萧柳乐得自在,听说平洲王府开始给贫寒难以过冬的百姓发放粮食衣物,命人从嫁妆里取了一部分银两采购了一批粮食布料,委托平洲王府一起接济百姓。


    平洲王妃收到银子后送了萧柳一对玉佩,据说是她和王爷出门游历时,在当地有名的佛寺开过光求来的,玉质不算好,但说是很灵,护佑平安。


    萧柳当即和李正言一人一块,挂在了腰间。


    看到成对的玉佩,萧柳想起了四公主出嫁时送她的一对簪子,作为提前送萧柳的新婚礼物……


    萧柳立即去厢房翻箱倒柜,果真被她找到了这对雕成连理枝并蒂花的碧玉簪。


    她递了男式的那支给李正言:“四姐送我的新婚礼物,这是你的。”


    李正言接过簪子,脑中重复回响着“新婚礼物”四个字,珍而重之地将簪子收进怀中。


    第二天,两人打个照面,就看到彼此头上的玉簪,腰间成对的玉佩,顿时心照不宣相视而笑。


    西北的冬天来得快速,魏国久等不到大辽的使节团,没收到本该到手的赔款,开始催促。


    催促的信件由西北军一路传递过来,到了周大人手上后,顿时把他吓得够呛。他猜测萧柳不知用什么手段搭上了平洲王府,若给她准备时机,必然不会轻易同意启程,于是,直接带上一整支队伍,打算“逼宫”萧柳,就算是绑也要把萧柳绑去魏国。


    近百人的队伍快速集结包围了萧柳的院子,姓周的躲在队伍后面,直接挥手下令:“谁‘护送’公主上马车,本官重赏!”


    屋里的萧柳只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然后屋门直接被破,一群人呼啦啦闯了进来,为首的百夫长神色高傲不屑:“公主请上马车,我们该启程了。”


    萧柳一个眼神都没给,从袖口掏出一个东西,往窗外一抛,正好砸在了姓周的不远处。


    一个爆炸声从院外想起,姓周的大叫一声,吓得倒退几步跌倒在地,灰色的烟雾缓缓从院子里升起,一直飘向高空。


    屋里的百夫长变了脸色,冲上来:“还请公主不要玩什么花样,和亲是你的使命责任!”


    李正言一剑出鞘,直接在对方身上划了一道血痕。


    “阿正,你不许动武!”萧柳立刻急道。


    李正言示意三个暗卫盯住这些人,自己走到萧柳身边,解释:“杀他无需内力――听你的,我不动便是。”


    两人这旁若无人的轻视态度把百夫长等人气得半死,尤其百夫长出师未捷先负伤流血,丢尽了脸面,扬手指挥手下动手。


    不过三个暗卫一个病秧子,他们有近百人,还怕了不成?


    不过瞬间,三个暗卫就和前赴后继的侍卫打了起来。


    对方也不算没脑子,他们虽然武力一般,但是胜在人多,即便是车轮战,也能把萧柳不过三人的暗卫耗死。


    然而萧柳的底气却不是暗卫。


    屋里打得难解难分,满室血珠子乱溅,萧柳被牢牢护在窗下塌边,还有闲心将小几上的书本找了一块毯子盖上免得被血弄脏污了。若不是她的裙角有朵朵血色红梅盛开,几乎看不出她的一米之外,正在生死搏杀。


    一滴血珠朝着她的脸颊溅来,李正言抬剑横挡,又轻轻一震,血珠顺着剑尖弹落地面,萧柳低头看了看,忍不住鼓掌。


    外面的援军便是这时候来的。


    “有叛军刺杀公主,臣等前来护驾!”一群更显精锐的卫城军直接冲进小院,仿佛没看到一脸狼狈的周大人,进了院子就动手,势不可挡。


    “住手!住手!本官是和亲使节,不是叛军!”姓周的东躲西藏好不狼狈,扯着嗓子解释却没人听他说话,护着他的士兵像被砍菜瓜似的,一个接一个被砍倒。


    萧柳趴在窗口,两手做喇叭状:“救命啊!救命啊!又逆贼刺杀本公主!”


    喊完,看到姓周的脚下一滑摔了一个狗吃屎,又嘻嘻哈哈笑起来。


    哪有半点被刺杀的恐慌?


    可卫城军却仿佛听不到她的嬉笑声,还朗声回应:“公主莫怕,臣等前来救驾!”然后呼啦啦冲进了屋里。


    周大人像只被猫抓住的老鼠,身上十几道伤口,却又不致命,不断被人追着绕着院子跑,耳边还传来萧柳:“快跑,追上了!快快快!他要砍你啦!”


    他有时候不听她胡言乱语,结果真的被砍了……他有时候当真了,实际上她却是拿他取乐……


    周大人心里恨不得把萧柳杀而后快,本就狭窄的心胸,将她恨到了顶点。


    屋里的打杀声渐渐微弱,和亲使节团真正勇武的是西北军,但他们不屑逼迫萧柳这个弱女子,跟随周大人的都是京城的侍卫士兵,这些人早就养得金尊玉贵,完全不是怀东卫城军的对手,姓周的还没被耗死,屋里的人都死光了。


    满地血迹,一片狼藉。


    卫城军统领原本担心萧柳害怕,刚要使眼色让人立刻清理现场,确定到萧柳咯咯咯的笑声:“啊呀,周大人你快跑啊,他要就在你三步远了!”


    “萧柳!你这个妖女!你枉为我大辽的公主!贪生怕死、贪图富贵,你怎么对得起大辽天下百姓!苍天无眼啊……我大辽竟要葬送在你这个□□手中不成!”


    说得好是痛心疾首,忠肝义胆。


    萧柳嫌弃地皱起眉,从李正言手中拿过剑。


    周大人此时正捂着伤口脸色苍白地与卫城军对峙,趁着机会破口大骂萧柳,企图给自己争取一线生机。


    毕竟这里都是当兵的,谁想打仗送死?一个公主就能换来太平,除了萧柳谁会反对?


    他抵抗者眩晕骂得都快骂自己感动了,仿佛大辽当真只剩下他这么一个为国为民的忠诚,突然胸口一痛……


    一道银光远远射来,越过对峙的卫城军直直插入了周仲仁的心口,那剑柄甚至还在微微地颤动。


    周大人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向胸口,又缓缓抬头看向萧柳的方向,生前最后一眼,他看到萧柳嘴角勾起一个满意的笑。


    “萧……”


    一手促成天子亲女和亲,促成大辽割地赔款,这位周大人一箭双雕,又是铲除异己又是中饱私囊收了无数好处,却万万没想到,最后自己会命丧在这场和亲里。


    萧柳看着他轰然倒地,心头畅快得仿佛要飞起来。


    一切的悲剧,源头都是这位党争伐异、心胸狭隘的周大人,亲手宰了他,比弯弯绕绕设计袁家灭亡痛快多了。


    李正言抬手,抹去不知何时溅到她侧脸的血珠,眼中有了一抹担心:“公主……”


    萧柳回头看他。


    李正言仔细看着她,她笑得很开心,眼里没有任何阴霾。但不知为什么,刚才那一瞬间,看到她脸上挂着血珠望着窗外笑时,他的心头狂跳起来,血色的笑容仿佛带着一丝疯狂,像极了曾经的他和师兄弟们。


    萧柳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了?”


    李正言摇摇头:“你脸上有血。”


    萧柳抬手在他碰过的地方摸了摸,想到那是温热的人血,身子抖了抖,觉得全身都开始难受。


    卫城军统领终于找到机会插嘴:“公主,臣等送您去王府。”


    这是一早便说好的,萧柳和平洲王世子当日说的生意便是这。


    他助她杀了周大人毁掉和亲,她将和亲使团护送的赔款、盐铁甚至自己的嫁妆,都资送平洲王府和西北军。


    萧柳他们刚到怀东的时候,平洲王府并不想浑水,他们能不战而降大辽,自然也不会为了野心而打劫和亲使团。所以平洲王爷在外游玩不归;萧柳挑拨,世子反响不高。


    哪知世事难料,一步步下来,最不可能吞了使节团的平洲王府,竟当真把使节团完完整整吞下了。


    李正言抱起萧柳,踩着满地湿漉漉的血水走出屋门,一路将她抱上了马车,又自己换了一双鞋,这才上车与她同坐。


    马车穿过后院、中庭、前院……可以看见,两方冲突的战场远不止她的小院,卫城军一路打进来,一部分使节团侍卫束手就擒,一部分抵抗无效或死或伤,而现在,卫城军正在对这些活下来投降的侍卫重新整编、指挥他们整理仓库。


    絮儿胆子小,萧柳一早就让她躲在了什么都看不见的里屋,但她出来时还是被吓到了,小脸苍白,嘴唇哆嗦,对眼前的景象已经不可置信。


    “公……公主……真的没关系吗?周大人……周大人死了……魏国……魏国打……打……打进来怎么办……”


    萧柳放下车帘,将暖手炉塞进她冰凉的手里,自己直接把双手伸到李正言外袍里暖着:“魏国若是能打,早就挥兵东进,怎么会突然停下来同意议和?当初我们一再提出议和,魏国可是理都不理,一城接着一城攻打。”


    “啊……”絮儿恍然,“其实魏国也没那么厉害是吗?”


    萧柳又摇摇头:“魏国的确武力强大,但大辽求和更是自取灭亡,这么多金银盐铁,送给魏国就像送给一只老虎,等他吃饱了饭有了力气,就会冲进你家里,把你啃得骨头都不剩。”


    如果没有平洲王府相助,她还不敢这么明目张胆杀了姓周的,只计划着搅乱局势,让内乱战胜外困,和亲不了了之。


    谁知平洲王府实力不容小觑,世子既然故意告诉她西北军和平洲王府的关系,必然是有一定的把握,萧柳自然不会客气,借力打力。


    她看向李正言,手在他怀里捏了捏:“还多亏了我们阿正呢!平洲王府一直冷冷淡淡的,直到你的身份出来,才突然改了态度。”


    李正言按住她的手,红了脸,声音低低的有些含糊:“能为你所用便好,我不在意他们。”


    萧柳看他脸越来越红,觉得有趣,又故意隔着里衣挠了一下。


    李正言隔着衣服压住她的手,语气没多少威慑力反而十分无力:“别闹。”


    絮儿捧着手炉听得正起劲,看到这一幕,明明两人在做什么她都看不见,但莫名就觉得脸红,连忙低下头嘟了嘟嘴。


    公主每次都这样,说着说着,眼里就只有李侍卫一人了。


    李侍卫?那就更别提了,从来他眼里就没有过第二人……


    第150章 桃花约29


    使节团最大的官被萧柳斩杀,其他官员都被平洲王府控制,议和队伍运送的巨大财富完全落入了平洲王府囊中。


    同时,后续要面临的种种压力也开始伫立在平洲王府面前。


    客观上说,萧柳恢复了自由身,也丢失了最后的一丝依仗。公主身份彻底不值钱了,在如今的怀东,她除了四个侍卫,什么都没有,仿佛千里投奔平洲王府的孤女,在这偌大的王府面前,任由搓圆捏扁。


    平洲王坐在正堂上首,看着一步步泰然走来的萧柳,忍不住多了几分激赏,激赏她的勇气和魄力。


    “公主安心住下,就把这王府当成自己家便好,您的嫁妆,待库房清点整理出来后,让犬子亲自给您送去。”


    萧柳没有推辞,含笑道谢。


    该是她的东西她自然要拿,即便未来她可能不会留给自己,但这份权力还是先要拿到手,人嘛,不卑不亢才能获得尊重。


    平洲王爷对萧柳的印象非常好,传闻五公主刁蛮任性,亲眼所见却截然不同,一个十八岁的女子,失去所有怙恃,还能笼络住身边人心,搅动天下局势,杀伐果断……非一般人能比。


    倘若皇帝能有个这样的儿子……平洲王暗自摇头,天要亡大辽,人力不可为。


    萧柳也在观察平洲王爷,家宴那回,她看出这位王爷的确脾气和缓,说话做事都慢慢的,不急不躁,不会有冲动的情绪,但其他方面却看不出来。


    今天王府吞下使节团,获得了一笔全国叛军都要眼馋的财富,他也依旧笑呵呵的,与之前并无不同,仿佛这些风云变幻和他关系不大似的。


    这样的人,要不真的淡然,要不心态情绪非常稳,而政治棋局里,心稳手稳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平洲王府极大,萧柳住进了东南边的一个院落,院落连通东南的偏门,可以独立出入,十分自在。早在合作之时,萧柳就提出了要一个宅子的条件,世子觉得外面不安全,便从府里划了这么一个院子。


    萧柳住进去后便觉得十分满意,看得出来王府是认真为她准备过的,里头布局装饰都接近她在驿馆的布置风格,迎合他的喜好。


    萧柳对李正言说:“既然已经住进来了,我们找个时间去给王府诸位先人上个香?”


    李正言自然也看出了王府的用心,虽然两人都不是会轻易相信人心的人,却也对王府印象很好,点点头,同意了萧柳的提议。


    其实,说他完全不好奇那位传说中的姑奶奶,这是不可能的。不过他心性极淡,除了萧柳,没什么执念能停留在他心头。


    王府听说他们想要拜祭先人却是十分高兴,很快安排了一个合适的日子时辰,开了本该外人禁入的祠堂大门。


    进祠堂祭拜时,萧柳跟着李正言入内,十分自然地执了后辈礼,一对小年轻三拜九叩,像极了新婚第二日入族谱的小夫妻。


    这世上,即便驸马家族也无需萧柳如此行大礼。


    李正言行完第一个礼便明白了萧柳的意思,感动不已。


    出了祠堂,他便情不自禁牵住了萧柳的手。


    萧柳轻轻贴在他身上,笑道:“阿正,你我也是拜见过两家长辈、获得了长辈祝福;交换过信物、定下了鸳盟的人了,父母之命、两情相悦,一样也不差。”


    李正言笑着握紧她的手:“是,我答应过容妃娘娘,要一辈子护着你。”


    萧柳冲他皱了一下鼻子:“我也会护着你一辈子的!”


    李正言笑得越发开怀:“是,公主也护着我一辈子。”


    二公子从后面走上来,嫌弃地“噫”了一声:“光天化日的,你好歹也收敛着些。”


    萧柳睨他一眼:“你还没媳妇你不懂,我们已经很收着了,世子,你说是不是?”


    “咳咳咳――”默默走在边上的世子被自己的口水呛得连连咳嗽,脸都咳得通红了。


    好不容易停下,他手指在两人之间直来直去,有些艰难地问萧柳:“你……你们不会……已经……”


    萧柳翻了一个白眼:“啧,世子你想什么呢?思想龌龊!”


    世子瞪大眼,手指反了一个方向指向自己:“我?龌龊?”


    萧柳冲他做了一个鬼脸:“可不,带坏小孩子,太猥琐了!”说完,拉着一脸纵容她的李正言走了。


    世子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两人:“我说什么了,我就龌龊?我可什么都没说呢!你们这贼公贼婆贼喊捉贼啊!”


    二公子看了看自己亲哥又看了看那对“贼公贼婆”,总结:“你斗不过她,认栽吧。”


    世子瞪向弟弟,二公子回看,两兄弟大眼瞪小眼,头回知道,为什么外头都说这位五公主刁蛮,不讲道理的经常见,这么理直气壮不讲道理的,可真是头回见。


    吞下了本该两国议和的赔款,弄不好就会引来魏国攻打,平洲王府这步棋走得完全不符合他们一贯的风格,面临着一旦消息传出,国内外的舆论压力。


    为了避免被内外夹击,平洲王府死死捂着消息,也是老天帮忙,那天之后,怀东下起了鹅毛大雪,各处封路,难以行走。


    世子让人模仿了周大人的笔迹,给边境和朝廷各递了书信,描述大雪封路队伍耽搁在怀东的无奈。


    各方虽然态度不一,但是并没有起疑心。


    与此同时,平洲王府联系了主战派的西北军,开始偷偷给西北军运送粮草武器。


    西北军收到粮草喜不自胜,又得到平洲王府的暗示,得知还有和魏国一战的可能,顿时斗志重起,开始积极备战。


    一处动作,各处连锁反应就开始发生。


    未出十日,关于魏国为何议和的消息就开始传过来。


    魏国在西北,一到冬天就缺乏粮食,他们虽然骁勇善战,但是打仗毕竟劳民伤财,连下大辽多城,可边境城市并不富有,魏国国库紧张,养不起战争了。


    平洲王府和萧柳听到这个消息,都觉得可信。


    甚至萧柳作为有前世记忆的人,心中知道这就是真相。


    其实这个真相真的并不难推断,也不需要太厉害的情报,但凡在西北和魏国交手几年,都能猜到其中一二。


    几百年来,无论前朝还是本朝,魏国那边是什么人当政,一到秋天对方就来犯,到了冬天就窝冬,这是普遍规律。


    所以西北军才无比痛恨议和,今日给敌国送去的金银盐铁,来日就是刺中他们边境将士的刺刀,求和只能苟且一朝一夕,还不如痛痛快快站着死。


    在怀东待得越久,萧柳对西北军的了解越深入,弥补了前世原主完全空白的记忆,对这支和京城态度完全相反的军队越来越钦佩。


    瞧,这个世界也不是完全不可救的。


    她在心里对原主默默地说。


    这里有纳土归辽默默守护一地百姓的平洲王府,也有熬着西北的风霜、忍饥挨饿却依旧誓死守边疆的西北军。如今细想来,前世的记忆里,纵然后来大辽内乱,魏国却也没有第一时间趁虚而入,恐怕便是因为有西北军、有平洲王府守着国门。


    想到这,萧柳的心情又好了许多。


    西北的冬天极冷,有时候一夜大雪,早晨开门发现雪比门槛还高了。王府大大小小的池塘全都结了冰,屋檐上挂满了冰柱。


    萧柳和李正言带着絮儿侍卫一起打了几回雪仗,堆了一院子雪人,又去湖上滑冰,把从前玩过没玩过的都玩了一遍。


    王妃说,自从萧柳来了府里,整个王府都热闹起来了。上一次这么热闹,还是二公子十岁的时候。


    二公子虽然未婚,年纪却已经二十一了,因为未婚妻大婚那年父亲去世,不得不守孝三年,过了年才是第三年。


    而世子早就成婚多年,与世子妃育有一儿二女,但平洲王府对子女的教导十分严厉,世子性格也不像二公子那般跳脱,三个孙辈都是踏实稳重的。


    萧柳听到王妃的话摸摸鼻子,听起来,她比那三个小娃娃还闹腾啊。


    王妃见她不好意思反而笑得更欢,私底下与王爷感慨:“怪不得在宫里受宠,这性子,天真坦率,无忧无虑,谁见了不觉得心中欢喜?”


    王爷说:“她若是天真,早就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王妃点头又摇头:“王爷可听过一句话,知世故而不世故。萧柳难得,与正言这孩子很是相配。祖母若泉下有知,定然欣慰。”


    王爷叹了一口气:“找个时间,我把东西给他吧,伍家只剩他一个,这姓,也该改回来了。哼,李家那位还以为自己是皇帝呢,还赐姓。”


    “也算你的侄子,别骂着骂着把自己也骂进去了。”王妃给丈夫消气。


    “哪来的侄子,有骨气的侄子都没机会生出来,剩下这群酒囊饭袋,一代代的,脑子都坏了!”说到李氏遗孤,平洲王就开始生气,之前他们刺杀萧柳和李正言,平洲王府顺藤摸瓜,比周大人查到的还多,基本就将这帮人查了底朝天,也因此确定了李正言的身份。


    王府甚至查到了李氏遗孤的藏匿之处,但完全不想理会这帮人,疆土还没打下一块,一伙人党争伐异已经学得十足十。


    一个个本事不见得有多少,控制人心的手段倒是极多,为李家世代卖命的忠臣,唯一后人竟被他们养成一个只知道听令的杀手,整个团体仿佛是个邪教。


    不用外人做什么,很快,这群屡次刺杀屡次失败如今只剩下一半基业的人,很快就会自己灭亡了。


    时间转眼到了腊八,平洲王府布置了粥棚,接济百姓,为王府小辈祈福。


    萧柳跟着出了一些钱,又让絮儿一起去帮忙。


    没想到,世子主动叫上了李正言,说萧柳出钱的那部分,让李正言管理。萧柳无所谓,李正言考虑一下,去了。


    只知道打打杀杀的李正言第一次接触经济事务,一连忙了小半个月,从完全不熟悉到渐渐摸到一点门道,虽然面无表情也挡不住他的不知所措,但世子夸了他好几次“学得快”。


    腊八那天,李正言又出门去粥棚现场,快中午的时候,回来了。


    絮儿和他不在家,萧柳正无所事事地窝在屋子里烤火看书,她心疼侍卫们大冬天当值,在房间另一角安排了几张椅子和火炉,让他们无事就在那边歇息。


    一屋子四个人,静悄悄的,却又很和谐。


    李正言怕冷气吹进屋子里,只小心拉开了一道门缝就快速闪进屋子,关严实了门回头去寻她的身影,就看到她两手揣着毛茸茸的手兜,桌上摊着书,脑袋一点一点的,正在打瞌睡。


    他快步走过去,将食盒放在一边,伸手接住了她差点砸在桌上的下巴。


    萧柳迷迷糊糊中掉进一个凉丝丝的,不硬不软的地方,猛地惊醒。


    李正言就着接住她的姿势,捏了捏她的下颊:“打瞌睡怎么不去床上睡?”


    萧柳躲了躲,哼哼唧唧,带着点刚醒的含糊:“凉。”


    李正言想起自己刚从外边进来,连忙收回手搓了搓,又伸进袖子里捂了捂,却不敢再碰她了:“我带了腊八粥,你要不要吃点?”


    萧柳睁开眼,精神了不少:“粥棚那边煮的?”


    李正言笑着点头。


    “吃!”萧柳立刻说,“我们阿正第一次煮的粥,我必须要尝尝呀!”


    李正言有些不好意思,一边打开食盒一边说:“不是我煮的,我不过统管一些杂事。”


    萧柳接过勺子舀了一勺,惬意地眯着眼睛:“一样一样,我们阿正越来越了不起了!”


    李正言被夸得更加不好意思,脸上发热,眼睛却更亮了,坐到她身边看着她鼓着腮帮子吃。


    萧柳舀了一勺喂他:“你吃过吗?料好足,真的特别好吃。”


    李正言看着这只她吃过的勺子,犹豫了一瞬,低头含了上去,萧柳喂完,很自然地给自己也舀了满满一勺,吃得好不开心。


    李正言看着她湿润润的唇瓣,觉得今天的腊八粥特别甜:“我们施粥都用了最实在的料,世子说,平日里为了惠及更多人,会稍微稀一点,但今天过节,重在彩头,也让老百姓们节日里高兴高兴。”


    萧柳点头:“上次平洲王府接济百姓我便发现了,他们是实心实意不是作秀,这也是我后来敢和他们合作的原因。就算他们骗了我,但只要对百姓好,使节团的钱财给他们也是好事。”


    李正言帮她拨开吃进嘴里的碎发:“你做的没错。”


    萧柳对他笑笑,又喂他:“你肯定没吃是不是?”


    李正言低头吃了,不应声。


    萧柳瞪他一眼,你一口我一口,把剩下的粥都和他分食了。


    一大碗粥下肚,萧柳惬意地靠在椅背上摸肚子,顺便舔了舔嘴角沾上的甜水。


    “别动。”


    萧柳疑惑看过去:“恩?”她又忍不住舔了舔,“沾上米粒了?”


    李正言含糊恩了一声,凑过去。


    萧柳抬了抬下巴,方便他擦。


    她真的没想歪,因为李正言太一本正经了,而且,每次都是她主动,李正言都是被动防守面红耳赤,逼急了才反击镇压她。


    但今天,万万没想到,李正言打了个直球。


    他没动手来擦,而是直接低头印上了她的唇。


    萧柳惊得瞪圆了眼睛,下一秒就有了笑意,还没做什么,就被他一把捂住了眼睛。


    视线受到阻挡,感官就越发清晰。


    她感觉到唇上的碾磨轻吮,感觉到自己的唇线被仔仔细细地描绘着,然后一寸寸探入,腊八粥的余甜在彼此口中交融……


    没几秒,萧柳就软下腰,整个人靠在了他身上,李正言手轻轻一托,把人抱起放在腿上。


    屋子的另一角,三个暗卫看天看地,最后纷纷闭眼“睡觉”


    结束时,萧柳面红耳赤,浑身无力,整个人埋在李正言身上不肯起来。她从来没有刚开始就一败涂地任人施为过!太丢脸了!


    李正言揽着她闷声笑。


    萧柳不服气地捏着拳头捶了他几下。


    李正言胸口震得越发厉害,低头在她耳边咬耳朵:“公主不总喜欢调戏我吗,原来是如此……恩……滋味……”


    萧柳气得张嘴在他脖子上重重咬了一口,咬完心虚,又舔了一下。


    李正言掐住她的腰,声音低沉了几分:“公主。”


    萧柳哼了一声,双手揽住他的脖子,不再妄动了。


    李正言回抱她,看着桌上吃得干干净净的碗勺,笑开。


    两人温存了一会儿,李正言又带着空食盒离开,外边的事情还没结束,他还要去盯着。


    施粥第二天,平洲王找了李正言。


    一共两件事。


    第一件事,给了李正言一个古朴的木盒,是伍家那位平洲王妃姑奶奶留下来的,本该当年送给李正言爷爷的生辰礼,是当年伍将军送给幼女的刻字匕首。


    “这把匕首是伍将军常年使用的,后来爱女出嫁,伍将军把它送给爱女以示自己一直陪在女儿身边。当年伍将军战死,伍家深陷风波,风雨飘摇,祖母便想把匕首送给侄子也就是你爷爷,给他们一个念想。但因为当时局势等种种原因,一直没能送出去。”平洲王府看着匕首对李正言解释来龙去脉,“她早年一直以为伍家已经没人了,嘱咐子女待她百年后将匕首给她带上,后来有一年,民间传出李氏遗孤的消息,又隐隐听说了什么伍家周家,她就又有了希望,让我们留着它,找一找伍家后人。”


    “祖母一辈子潇洒坦然,少有得失计较之心,唯一的遗憾和执着便是伍家。她晚年说的最多的便是,伍家人背负得太多了,若真有伍家的孩子活着,希望他就当个普普通通的平头百姓,无忧无虑过一生。”


    李正言握紧了木盒。


    第二件事,平洲王让李正言改回伍姓。


    “‘伍’姓才是你的骄傲,‘李’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姓,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萧柳听完李正言回来后的转述,问他:“你想改姓吗?”


    李正言没有立刻回答。


    萧柳便说:“你想改就改,不想改就不改,姓什么不重要,我们活着开心最重要。”


    李正言心里暖得就好像被放了一只不会烫人的小火炉,热量源源不断地顺着血液流入他的四肢百骸:“我不执着姓什么,以前不改回来也不过是习惯了。”


    他抚摸着匕首:“我从前对伍家也没什么感情,那些人嘴里的伍家,总不能让我产生完完全全的认同感,甚至我父母,在他们的强化下,也成了一个逼着我往杀手路上走的符号,我可能真的天性冷漠,父母、家族都不能让我产生认同归属感。”


    萧柳握住他的手:“不是,是他们异化了你的家族和父母,所以有心有情、有正确观念的你才无法认同他们。”


    李正言嘴角微微上扬,点头:“是的,现在我已经明白了。我听你说史书,听世子讲伍家,听王爷说那位姑奶奶……这些地方的伍家才是有血有肉的伍家,伍家的确很了不起,我很自豪。”


    萧柳调侃:“那,伍侍卫,以后我们就改口啦~”


    李正言笑着揽过她的腰:“我喜欢你叫我阿正。”


    萧柳掏掏耳朵:“啊?什么?”


    李正言放在她腰上的手捏了捏:“叫我阿正。”


    萧柳手放在耳朵边:“什么什么?”


    李正言抿唇,气闷地看着她,拿她没辙。


    萧柳见他气了,伸出食指戳了戳他的脸颊:“好啦,不逗你了,阿正阿正阿正!我叫的好不好听?”


    李正言憋不住笑,破了功,耳朵尖红红的,眼睛晶亮。


    萧柳诧异地感叹:“阿正,突然发现,你这样子好像狗狗哦。”


    李正言笑僵在脸上,危险地看着她:“像什么?”


    萧柳:“狗狗啊,眼睛又黑又亮,好像大狗勾,真可爱!”


    李正言磨牙,猛地低头。


    萧柳“啊――”地尖叫一声,笑得直躲。


    李正言追着她,故意恐吓性很凶狠地“汪”了一声,一口叼住她脖子上的软肉,惩戒性地磨了磨。大有你说我是狗,我就狠狠咬你一口的意思。然而下不了狠手,最后效果完全相反。


    萧柳没想到他还真的“汪”了,一个常年面无表情的人,发出这么“童真”的声音,真的是太违和了,顿时哈哈大笑,笑得几乎站不稳,整个人趴在他身上,完全不惧他的威胁。


    李正言恼羞,发现找不到对付她的有效办法,只好用老一招,抬起头寻到她的唇,直接堵住。


    恩,李侍卫别的时候都做不到真的凶公主,只有这时候,能顺着本能压制一二。


    第151章 桃花约30


    过了腊八就是年,王府里处处都是年味,下人们也都喜气洋洋的。王妃带着女眷准备过年的诸多事宜,萧柳不掺和,但能伸把手的时候,都会帮一下。


    这样自觉知事的外客很是少有了,一段时间下来,无论王妃还是世子妃、郡主们都对她印象不错,虽然萧柳深居简出不怎么与人打交道,交往不深,但渐渐也不觉得家里多了什么外人。


    和女眷们不同的是平洲王和世子,他们暂时没有心思过年,自从吞下和亲队伍后,便一直为即将到来的西北之战做准备。


    如今到了严冬,魏国又开始催促赔款,然而双方都知道,使节团在这样极端天气下肯定没法赶到边境,魏国便借着催款,开始坐地起价。


    这些倒是不怕的,左不过都是空口应诺,最后一分都不会给。


    但要在这寒冬腊月,筹备粮草、武器却是难度很大又刻不容缓。为此,平洲王每日带着儿子们进进出出,连过年也没什么心思。


    同一个时间,京城。


    今年是多事之秋,京城上层圈子的年味比往年淡了很多。皇帝遇刺重伤,大皇子逼宫谋反,许多人家跟着受到牵连抄家流放……


    至今,皇帝还在养伤,上朝时脸色都不怎么好,脾气也变了很多,冲动易怒,一不高兴就砍人脑袋。


    满朝文武战战兢兢,下半年的日子过得非常不安稳。


    后宫的气氛也很凝滞。


    重阳节刺杀,容妃死了,德妃的寝宫连着暗道,据说刺客从她内殿出来,流言沸沸扬扬,她直接闭宫吃斋念佛了,四妃少了两位,剩下的两位好像跟着没了斗志,清心寡欲起来。


    皇后的脸面也在这一夜丢尽了,原本只有后宫隐约知晓的事情,如今前朝后宫甚至民间百姓都知道了,皇帝在过年过节的时候,都不去皇后宫中。


    一时间,好像只有新来的宠妃风头无两。


    皇帝也只喜欢和这个新欢呆在一起,后宫如同死水一般,半年时间发生太多堵心的事情,他烦得不想面对却不得不面对,只有和宠妃在一起时,无忧无虑,欢乐无边。


    因皇帝日渐暴躁,太医不敢过多相劝,皇后冷眼相看也不愿意多说一句话,原本就放纵的皇帝短短三个月里竟越来越荒淫昏聩,仿佛彻底抛开了底线,放飞了自我。


    除夕那天,宫里如同往年一样举行家宴。


    皇后领着众妃早早到了现场,同几个皇子妃说着家长里短,等着迟迟不来的皇帝和某宠妃。


    眼看着时间过了三刻钟,这两人还是没来,所有人的脸色都怪异起来,心中暗骂某妃狐媚,连这样重要的家宴都勾着皇帝荒唐。


    皇后脸上的嘲讽一闪而过,看着时间的确不早了,唤了人去寻皇帝,问问他还来不来。


    宫人去了许久,迟迟不归。


    皇后不耐烦,直接吩咐开宴,又派了一个宫人再去看看。


    宫人们端着温热太久变了色的菜肴鱼贯而入,歌舞伎也登上了舞台,众人挂上笑容打算一起“合作”过好这个除夕夜――


    第二个出去找皇帝的宫人惊慌失措地冲了进来:“娘娘!皇后娘娘!不好了……皇上不好了!”


    所有人大惊失色,杯盘碗盏掉了一地。


    皇后一边厉声:“说清楚!”一边匆匆起身。


    爆竹声声的除夕夜,大辽皇帝死在了宠妃身上,死因是重伤未愈,纵欲过度,又服用了非太医开具的药物,与伤势相冲,直接丢了性命。


    大年初一,一片缟素。


    怀东距离远,消息传得很慢。


    除夕夜那天,萧柳和李正言一起参加了平洲王府的家宴,不过早早退了,两人重新在萧柳的屋里摆了几盘小菜,放了一坛桃花酒,对酌猜拳。


    一坛酒喝得一滴也不剩,两人脸颊粉红,神色熏然,全身暖融融的,于是又拿了爆竹,跑到院子里玩爆竹。


    李正言负责点火,萧柳负责站在远处鼓掌观赏,玩得起劲了,两人开始把爆竹摆成各种花样,放炮放得不亦乐乎。


    子时,平洲王府放了最高级的、有好几种色彩的焰火,一朵朵烟花绽放在高空,整个怀东城的人们都走出房门朝着这边看,满城欢呼不绝。


    李正言捂着萧柳的耳朵,待到焰火放尽,凑过来,在她耳边低声说:“公主,新年快乐。愿你岁岁平安喜乐。”


    萧柳回头,眨着大眼睛,笑意盈盈地回望他:“阿正也一样,新年快乐!祝你年年福寿安康!”


    两人相视而笑。


    大年初一,小辈们要去给长辈叩头。


    萧柳这边没有长辈小辈,倒是有一院子的仆人过来讨彩头,她笑呵呵地发了红包,新年第一天满院子喜庆。


    所有人都有红包,包括三个暗卫,只有李正言没有。


    不仅没有,萧柳还伸手问他要:“有新年礼物吗?”


    李正言还真没想过新年还要送礼物,愣了愣,从腰上解下荷包放到她手心:“我所有的身家,都给你。”


    萧柳维持着姿势,看看荷包,看看他:“是这次的都给我,还是以后的都给我?”


    李正言想也不想:“以后的也给你。”


    萧柳抿唇笑起来,收了钱包扒开查看,嘴里说:“不错,有觉悟,那以后我就只给你每月的零花钱,不发你俸禄啦!”


    李正言张嘴想说他用不上零花钱,但又转念一想,万一出门要给她买零食首饰呢……赶紧把话收了回去,恩了一声。


    萧柳捏着银票笑得开怀,仿佛占了大便宜,李正言没懂,但看她高兴便也跟着高兴起来。


    过年时期,城里有不少活动,唱戏啊庙会啊,王府也有许多宴席,到处都是热闹。


    萧柳不参加王府的宴席,拉着李正言去逛庙会,看西北的大戏,仿佛出门来旅游,深深体验了一把大辽西北的民俗风情。


    大年初四,京城皇帝的讣告终于传到了西北。


    惊呆了所有人。


    平洲王愣神之后立刻下令全城守国孝,禁止一切舞乐宴席,王妃带着儿媳忙着准备孝服白布……


    萧柳出神了好一会儿,在李正言担忧的目光里缓缓回神,对他笑了笑表示自己无事。


    她的确无事,只是太惊讶皇帝这一世居然死得这么早,忍不住复盘是哪里的变动导致的。


    复盘了许久却发现根本理不清,这一世变得太多了,但不管怎么样,皇帝一死,局势更加动荡,于她想要天下大乱的初衷来说,是好事。


    她寻了个空,去找了平洲王。


    “皇上驾崩,太子未立,京城必定局势动荡,王爷可有什么应对?”萧柳问平洲王。


    平洲王看着平静的萧柳十分惊讶,毕竟是亲爹去世,萧柳竟然看不出一丝一毫悲痛反而第一时间关心起天下局势,这心肠之冷硬出人意料。


    “公主有何高见?”


    “不敢,只是我从小在宫中长大,对几位哥哥的为人不说了如指掌也算心中有数,若王爷有需要,我愿意为王爷提供些许信息。”


    平洲王深深看着眼前的女子,许久后点头。


    有下人进来斟茶,萧柳和平洲王相对而坐,低声交谈。


    一番谈话下来,平洲王看着萧柳的眼神又不一样了。她对这些皇子的了解何止是“些许”,简直比皇帝本人还看得透吧。从性格为人到背后势力,甚至连他们当下可能会做出的选择与路线都猜测了一二。许多地方与平洲王的情报不谋而合。


    萧柳的洞察力极其恐怖。


    “公主放心,平洲王府没有逐鹿天下的野心,但也不会任人摆布,守住西北是平洲王府的使命,有平洲王府一日,便会庇护您一日。”


    萧柳行了一个礼:“我替天下人谢谢王爷。”说完,又笑得坦荡,“我过来帮忙倒也不是只为了自己的安危,只是相信王爷是真正愿意守着国门的人,只要您和西北军在,我和所有怀东百姓一样,自然是不怕的。”


    谈完临走前,萧柳想了想还是和平洲王说了一声:“今日我会给四姐姐去信,可能会提到怀东一二。”


    平洲王皱眉:“这潭水已经这么浑了,公主还想要搅动?”


    萧柳敛眼出神了一瞬,说:“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早点分便早点合,萧家已经不配为君了。”


    平洲王一震。


    不配为君……


    萧柳行了一个礼,离开了书房。


    李正言等在门口,见她出来,很自然地牵过她的手,两人手牵着手,无声却又默契地往回走。


    都说相似的人会有相同的气场相互吸引,其实萧柳也好、李正言也好、平洲王也好,他们身份地位不同、身世处境不同、为人性格不同……有一点却是很一致。


    他们不迷信统治者。


    李正言觉得李氏遗孤复国是错误的,被洗脑了十几年也没洗脑成功,毅然退出组织;平洲王府不拘泥于血脉姓氏,明明是前朝皇室中人却纳土归辽,如今大辽日薄西山,他也不盲从国君,只坚持驻守西北;萧柳本是萧家皇室公主,一切的身份地位都是皇室给的,可她说萧家已不配为君,要亲手毁了这萧家的江山基业。


    他们都不信奉传统的君父观念,但坦坦荡荡立于天地之间,一身正气浩然无畏。


    平洲王站在窗边,看着携手离开的一对背影,看了许久许久。


    回到自己院子,萧柳果真写了一份姐妹家书,天真烂漫中“无意”透露了不少怀东、平洲王府的见闻,甚至说了说在“使节团”这里听到的关于京城以及父皇的消息。尤其提到,周大人正在为银子之事烦恼,曾提及东林王府,四姐姐提醒家人小心注意陷阱。


    看似都是絮絮叨叨的闺阁闲话,但若是东林王见了,就会发现,平洲王府暂时没有谋反之心,依旧一心驻守西北,而“使节团”里几个官员的动向和举动,倒是更耐人寻味……东林王富有天下皆知,如今国库空虚,姓周的为了议和割完了各地韭菜,眼下夺嫡竟然盯上了他们东林王府……


    如是真的,可谓君逼臣反,臣不得不反。


    信件最后,萧柳真心诚意地询问了一下四公主如今的生活,虽然她也猜到了,即便四公主过得不好,也很难写信送出来。


    信件写完没有立刻封上,她让人先给平洲王送去,吩咐等王爷看完后再装封递送出去。


    京城的确为了夺嫡打成了一团,而夺嫡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先帝的丧事正在举行,几个儿子就开始搜刮钱财拉帮结派。


    萧柳找世子要了当初模仿周大人笔迹的能人,又模仿了一封信,送进京城周家。信中,自然是让周家人配合行事,务必坐实她给东林王“通风报信”所述之事。


    周家不知道这是陷阱,听了“家主”的话给二皇子献计献策,盯上了东林王的财富,想要栽赃四皇子的同时给东林王下套。那二皇子贪财又目光短浅,是萧柳特意挑中之人,当即就觉得此计甚妙,将周家引为心腹,磨刀霍霍对准了四皇子和东林王。


    京城、西北两个消息互相验证,东林王冷笑连连,决定先下手为强。


    此时也的确是各地藩王造反的最佳时机,因为皇帝未入土,几个皇子闹得不可开交,作为地位极高的藩王,他们打着替皇帝清理门户的名头,师出有名,十分“正义”。


    东林王第一个动,接着广盛王、承凌王……纷纷打出了旗帜,要进京勤王。


    东林王是异姓王,其他几个可都是信萧的,皇子们不孝不悌,不配为君,那新帝自然可以从他们这些宗室之中选了。


    这些人更想把握住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正月刚过,大辽内乱的帷幕彻底拉开。


    第152章 桃花约31


    皇帝的丧事一般都很是隆重,需要下一任皇帝主持办理,然而如今谁是继承人都打得不可开交,各地藩王举兵“勤王”,先帝的丧礼便潦草起来。


    无人关心停灵的皇帝,所有人都想着那高高在上的皇位。


    也不知是不是自有报应,皇帝竟成了头一个,明明建好了皇陵,治丧流程早就拟定,却因为局面太混乱,迟迟不能入土为安的帝王。


    一日定不下新帝,各方势力都不允许先帝入土,指着他当那“镇守”的摆件,动不动就冲过去哭一顿丧,说一说先帝原本“已经中意”了哪位皇子。


    怀东城明面上平静地守着国丧,没有起兵造反,也没有在意京城的纷扰,但平静之下,是紧锣密鼓、比各地造反藩王还要紧张的筹划。


    春天渐渐来了,和亲队伍的真相马上就会暴露,怀东和西北军加快了迎战的准备,绷紧弦时刻提防着魏国发难。


    萧柳把自己所有的嫁妆都捐了出去,捐给西北军。


    “我不去和亲,一为骨气,二为长久计,三为我自己。而西北军将士护山河平安,卫百姓安宁,我也在他们展开的羽翼下获得平静生活,这份心意,是我对西北军的敬佩支持,以及感谢。”


    王妃不肯收,劝她为自己留着以备未来。


    萧柳如是说。


    年前运回来的嫁妆又都纷纷运了出去,因为先帝的内疚,容妃的爱女之心,萧柳的嫁妆非常丰厚,而且顺着萧柳的心思,加了许多实实在在的马匹、粮食、金银。都是到了西北就能快速转手给军队,资助军队的好东西。


    别人可能不知道,李正言却再清楚不过,这么一大笔嫁妆,精美首饰、玉器、摆件、绫罗绸缎占比极少,棉麻、金银、甚至马匹粮食却应有尽有,这个结果不是意外,是萧柳被确定和亲后,哄着皇帝和容妃慢慢添加的。


    而她那时在皇帝眼里看似任性挑刺、没事找事的行为,今日却全部应到了实处。


    棉麻、马匹、粮食能直接资助西北军,金银是硬通货,能直接大量采购物资,精美绝伦的首饰玉器古董在如今反而中看不中用,幸亏数量不多,能折现便折现了。


    怀东城借着国孝的名头,开始戒严。


    萧柳送完嫁妆又没什么事了。


    她琢磨着学厨艺。


    “以后我们归隐山林,没下人没厨娘,万事只能自己动手,趁着现在有空,我与王府大师傅偷师几招。”


    李正言看着公主举着菜刀的架势,忍不住说:“我来学吧。”


    萧柳:“你看不起我?”


    李正言:“……”


    萧柳没动用前世技能,按照原主的记忆,从头开始学起,第一天,在厨房弄了一个鸡飞狗跳。


    恩,不是不敢杀鸡,是她把鸡当成了敌人,拔了李正言的剑一剑挥过去,鸡血溅了满地,整个一个凶杀案现场……


    李正言面不改色地吃了七天萧柳亲手下厨的饭菜,从太咸、太甜、焦糊、发酸、发苦……的千奇百怪滋味中慢慢过渡到勉强可以入口。


    萧柳当然知道自己做的不好吃,失败了便想偷偷倒掉,但李正言就站在边上,见她做好了便直接端出去,不允许她倒了,每天吃她的黑暗料理,还能总结一下每天的进步和缺点。


    第八天的时候,萧柳怕李正言再吃下去吃坏了胃,做了最简单的一荤一素,蒸腊肉和炒青菜。


    李正言吃着吃着就笑了:“以后我去打猎,家里多做一些腊肉,想吃了只要蒸一蒸就能吃,不用你烟雾缭绕地钻厨房。”


    萧柳看向另外三个暗卫:“咱们家什么都不多,就是青年壮力多,看来,以后一年到头的肉食是不愁啦!”


    这话说的,三个暗卫眼里也多了一分温度,忍不住向往起未来的田园生活。


    说完,萧柳又瞪李正言:“你刚才话外的意思――是不是嫌弃我做菜难吃?恩?”


    李正言夹了一大筷子青菜塞进嘴里:“好吃!我是怕你辛苦,以后每餐就这样一荤一素正好,不用学很复杂的菜式。”


    萧柳托着腮帮子看他吃,嘴角满是笑。


    二月中旬,京城为了谁是真龙,兄弟残杀进入白热化,三月初,三皇子凭借着阴狠冷酷的手段,杀了几个亲兄弟,登上皇位。


    而此时,大辽的江山已经被藩王们划走了二分之一


    三月的西北,大雪终于化开,道路渐渐恢复了通行,魏国早就等得不耐烦,直接发信威胁,十日之内大辽不送上赔款履行合约,魏国就要继续进军攻打大辽。


    信件先到了怀东,又被送入京城。


    平洲王则在信件出发去京城后,与西北军某中队商量好了对策,寻一个合适的机会,偷偷突袭魏军,激怒魏军引诱他们“擅自”攻打大辽,待那时,西北军一呼百应,“愤而应战”,直接撕毁和谈的约定。


    到那时,对外就给魏军扣上擅自撕毁约定的锅,西北军只是被动应战,一切顺理成章。


    说到使节团,便要说起那位“周大人”,萧柳一手安排周家投奔二皇子,如今二皇子被三皇子亲手砍杀,周家自然也跟着没了,三皇子阴狠记仇,这些敌对的人家,在他登基第二天就被一一处理,远在西北的周大人也被下旨打入大牢。


    平洲王府很是配合,按照旨意“处决”了周大人。


    皇帝撤了姓周的官职,却没说由谁担任新的负责人,萧柳就借着这个理由继续赖在怀东不动身。


    三月中,自收到魏国催促威胁已十日,所有人都在等京城的消息,想看看这个新帝怎么处理这桩事。


    快马加鞭下,京城传来了圣旨。


    取消和亲,迎五公主回京,命西北军与魏军一战到底。


    所有人惊呆在当场。


    他们都在等新帝会派谁来接管使节团,却没想到,新帝竟然直接取消了先帝定好的议和!这新帝真的是个疯子!


    但是疯的好啊!


    众人惊讶之后就是极大的欢喜!


    世子兄弟向萧柳道贺:“恭喜公主,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萧柳心情复杂,不过还是笑着道谢:“两国交战势不可免,平洲王府地处关键,世子和王爷恐怕要劳累了。”


    世子笑了一声:“能光明正大地打起来,也是一件好事。”


    不错,至少皇帝给了西北军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不用他们背地里暗戳戳引战。这两者的差异对士气影响非常大。


    西北军一直都想打,但一没有物质基础,二没有朝廷支持,所以才士气低迷,一再战败。


    整个怀东城的空气都好像暗暗活了一点,这里的民风彪悍,不怕打仗,甚至敢于作战,战斗的气氛一下子浓郁起来。


    萧柳回去后暗暗琢磨新帝为什么做,不知怎么,脑子里就浮现出了多年前那个中秋节,二公主远嫁去世,三皇子当着皇帝的面哭着要接姐姐回来,却被皇帝斥责厌烦,同样哭诉的良妃更是被禁足冷落,这些年她明明是四妃之一,却连昭容都不如,整日也只知道吃斋念佛,或者偶尔看看三皇子家的孩子。


    萧柳一直知道三皇子阴鸷,平时不声不响仿佛和良妃一样清心寡欲,实际却像一条蛰伏的毒蛇,皇位争夺战中,三皇子也是她预测的胜利者之一,但没想到,他登基后会取消和亲。


    当天晚上,萧柳和李正言坐在院子里一边赏月一边说着良妃和三皇子二公主的事。


    “我不信他因为二姐姐而特意取消和亲,但也信,我终归还是沾了二姐姐一些福气。”萧柳感叹,“不过我也不打算回去了,就让五公主在西北死了吧,以后我作为萧柳,过我普普通通的日子。”


    李正言伸手捂了捂她的嘴:“不要瞎说――恩,我们一起。”


    萧柳侧身靠在他肩头:“要打仗了,老百姓想过普普通通的日子恐怕也难了。”


    李正言动了动肩膀让她靠得更加舒服些,宽慰:“总会过去的,你若是愿意,现在我们也能找个深山隐居。”


    萧柳立刻笑着说:“好啊!有你在,住山洞也行!”


    李正言搭上她的手握紧:“不成,你公主之躯,怎么能让你跟着我住山洞。”


    萧柳:“有人尊着敬着宠着护着才是公主,如今谁还在意我啊,除了联姻价值,我比官家千金还不如呢。”


    李正言正色:“我在意你,我会一辈子尊你敬你宠你护你,那些人都不如你。”


    萧柳忍不住笑意,窝进他怀中:“阿正你真会说话!”


    李正言抱住她:“是真心话。”


    “恩……我知道。”萧柳轻声说,“所以我们走吧,西北有平洲王在不用担心了,我们去找个小地方过我们布衣生活去吧。”


    李正言低头,唇印在她额头,应:“好。”


    两人都没把这事当成玩笑,这晚过后,就当真开始计划起离开的事。


    萧柳准备细软,李正言寻找可以隐居的山野乡村。


    李正言的旧伤断断续续的,虽然好了大半但至今没康复至受伤前,萧柳要走却不可能带走太医,她坚持再养一段时间,正好隐居的地点也没找到。


    早就无事一身轻,可不能离开的理由却总是那么多。


    新住所没找到、李正言的伤还没好、外面局势混乱不便出行……


    一个永远在收拾,一个永远在寻找隐居所。


    四月初,西北军和魏军时隔半年再次交战。


    一个连丢几城、经历和谈羞辱终于可以再战一次,一个势如破竹、骁勇善战、屡战屡胜,两军对垒,战斗激烈。


    每日,都有平洲王府的人送来战报,或赢或输,死伤多少,西北军打得不容易,但非常顽强。


    萧柳和李正言相对坐在窗下,面前摆着一盘棋。


    两人久久不曾动。


    李正言先开口:“这些日子我行走在周边乡村,发现原来就连怀东周边的百姓,都有不少男子入征西北军,全都上了前线。”


    萧柳摩挲着指尖的棋子,没有说话。


    李正言盯着棋盘发呆:“还有不少人家,家中儿郎都牺牲在去年那场战事里了。他们看着日子过得平和安宁,但每家每户几乎都在近几十年里为边疆安宁出了力。”


    萧柳把棋子扔到了棋盘上,打散了整盘棋:“以为自己在下棋,下着下着,自己也成了其中一枚子,像我们这样的人,根本做不到无心无情执棋落子。”


    李正言抬眼看向她。


    萧柳无奈自嘲地笑,笑着笑着,眼神落寞了几分。


    “阿正,我其实知道。桃花源,不是去山坳里找到的,是靠我们自己,一寸一寸争取到的。”


    一寸山河安,一寸桃花源。


    萧柳眼里又慢慢有了泪光:“你想做什么便去吧。”


    李正言:“公主!”


    萧柳笑:“我也想做些什么,谁说女子不如男,只能去和亲呢。”


    李正言伸手,越过棋盘,紧紧扣住她放在桌沿的手。


    萧柳勾起嘴角回握:“等天下太平了,处处都是桃花源,我们就从西北往南走,走到哪就住哪……我也不收拾行李了,拿上银票,走到哪儿也不怕,说走就走。”


    李正言握着她的手越来越紧。


    萧柳笑叹:“你是不是都不信我说的这些话啦?”


    李正言喉头哽塞,低低地挤出几个字:“信,是我,是我……”没守诺。


    萧柳摇头:“阿正,我们是一样的人。”


    无论被养得多么无心无情,还是会动情;无论对这个世界多么失望仇恨,还是会被真实的烟火人间打动。然后,自以为的旁观下棋人,最终心甘情愿跳进了棋局。


    第153章 桃花约32


    李正言去找了平洲王,表达了想要从军的心。


    平洲王惊讶又欣慰,高兴之余还有几分犹豫。这是伍家真正唯一的后代了,若是出个差错……


    李正言说:“苟且而活,纵然绵延百世也无益。”


    平洲王大感快慰,顺了李正言的心愿,把他安排进了西北军,从一个普通的小兵做起。


    入伍的名字真正换成了――伍正言。


    萧柳不让下人动手,亲自给他一一收拾行李,同他说着魏国、魏军的事情,恨不得一夜之内便把她知道的一切都灌输进他的脑子里,也许未来哪一天,就能帮上大忙。


    一直表现得任性洒脱的小姑娘突然变得絮絮叨叨了,喜欢慵懒躺着休息的人忙得好像一刻也停不下来,萧柳自己都没发现,自己无意识地慌张担忧。


    伍正言看着她的背影,心里酸酸软软说不出的滋味,忍不住上前,从背后握住她收拾药材的双手,将人带进了怀里:“放心,为了你,我也一定好好回来。”


    萧柳停下动作,放松了身子靠在他身上,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反常,无奈自嘲:“我这是怎么了……”


    伍正言紧了紧掌心里的手:“你也照顾好自己。”


    萧柳爽朗地笑起来:“当然了!”她直起身,转身与他相对,“以后隔了千里,没法盯着彼此,我们就都自觉一点,好好照顾自己,互相珍重,等着重逢那一日。”


    伍正言郑重点头。


    启程倒数第三天,夜。


    这天天气很好,月朗风清,暗香怡人。


    伍正言邀请萧柳赏月。


    不知何时起,赏月,成了他们之间一件特殊的事情。


    难过时,开心时,心绪难解时……有时候圆月明亮,有时候风雨如晦,有时候月牙新出……总有那样一个理由让他们静静并肩而坐,无言地看一个晚上。


    伍正言带着萧柳去了屋顶。


    他的伤依旧没有全好,萧柳却不再劝阻。


    月上中天时,萧柳掏出一对未打完的红绳手链,抬手抓过自己的几缕头发,抽出匕首割下,又对着伍正言如此一般。


    伍正言心跳如鼓,看着她动作。


    她从两人的头发中各取了极少的一缕,并在一起编进红绳里,完成了一条手链,另一条也是同样的动作。


    取了更长的那条,伸手来抓他的手腕。


    伍正言主动递上,看着她小心仔细地为他戴上,然后,她将短的那条递到他眼前。


    伍正言慢慢伸手接过,手微微抖动,屏息凝神,一手托着她雪白的手腕一手往上缠红绳,缠了几次都没系上。


    萧柳笑话他:“两只手一起上呀,我的手是琉璃吗,一碰就碎了?”然而出了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在抖。


    伍正言扣了好几次才扣上红绳扣,扣完,握着她的手腕看着若隐若现缠绕着两人青丝的手链,看了许久许久。


    萧柳抬手搭上他的肩膀:“阿正,我本想在自己小院弄个喜堂,也算走个仪式,但现在国孝家孝都没过,传出去对平洲王府不好,所以只能这样了,结发为夫妻,以后我们就是夫妻了。”她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喉间的颤意,“我觉得,我们之间,那些仪式早就不重要了。”


    伍正言握紧了她的手腕。


    红绳与手腕相接处突然一热。


    萧柳想低头确认,率先被他拥入了怀里。


    “要的,等我回来,我光明正大地娶你。”伍正言紧紧抱着她,月光下,双眼晶莹闪烁,“别的姑娘有的,我都会给你,我一定会给你。”


    萧柳张了张嘴,想说不重要,然而想到,若是这能成为他必须回来的一个牵挂与承诺,那也是好的,回来的理由多一个,他在外面也会更加珍重自己吧。


    这天晚上,下了屋顶,伍正言没有离开回自己的居所。


    两人脱了外袍只着中衣,相对躺在一张床上。


    伍正言在黑暗里抚摸着她的脸,轻轻地亲她,萧柳故意伸手扯他的衣服下摆,想缓解气氛逗他,被他压住了双手紧紧抱在怀里,抱了一晚上。


    两人同床共枕了三夜,除了偶尔的亲吻,什么都没做。


    平洲王和王妃不知道,只知道两人同床了,一边高兴也许伍家能留后,一边心疼萧柳,心情万般复杂,只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吩咐了整个王府,这几天不许任何人去打扰两人。


    伍正言要投军报国是个人志向,萧柳便一样询问了其他三个暗卫的意见,若是也有一样志向的,她也放人。


    三人之中,有一个表示想一起去。


    “卑下和伍公子一起,为公主护卫伍公子。”


    暗卫们没有名字,到了萧柳身边后,萧柳分别取名萧竹、萧松、萧柏,戏称三人是三棵静默不言的树。


    这次想跟着去的是萧松。


    萧柳说:“去了战场是报国,每一个前线的将士都值得我们尊重,你去了那就不是我的暗卫啦,不用为我保护谁,奋勇杀敌,保护好你自己,便足矣。”


    萧松不言,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进去,但确实跟着伍正言从军去了。


    萧柳带着两个暗卫送走了他们两人。


    一去启程的人很多,萧柳只和伍正言在小院门前告别。


    西北的桃花开得晚,谢得也晚,萧柳小院门口正好有一棵桃花树,是世子听说她喜欢桃花,在她入住前移植过来的。


    此时桃花已经到了花谢期,落樱缤纷,伍正言站在树下和她告别,不过说了一句话,肩头就落了不少粉色的桃花瓣,冲缓了离别的伤感与凝重。


    萧柳很长时间都记得这个景象,记得他满肩桃花瓣对她挥手告别转身离去的场景。


    伍正言走后,萧柳在屋里待了近七天,闭关出门第一件事,便是带着一叠手稿去找平洲王。


    半个月后,被平洲王府控制了半年的使节团残余人员终于踏上了回京的路途,同时给新帝带去了一个口信。


    五公主要长居怀东,不回京了,理由是不想回伤心地。


    收到这个口信的官员觉得荒唐至极,堂堂公主岂能如此任性,滑天下之大稽。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平洲王府明显帮着五公主,而这里是平洲王府的天下,这事情再荒唐也是新帝头疼,他们能从怀东逃出生天便是大好事了,管不了许多。


    使节团灰溜溜地离开怀东,狼狈往京城而去。


    平洲王府前后脚在城外设立了一个军械所,负责人是萧柳。


    闭关七天,萧柳拿给平洲王的手稿不是别的,是对当今所有先进武器的最新改造图。


    在怀东这小半年,她闲着无事就看书,看的不是地理相关就是器械相关的书籍,平洲王府尚武,和军队相关的兵法、兵器谱尤其多,她长期看下来,基本看完了七七八八。


    那时候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看,也没什么明确的目的,因为内心原主的意志是不想要入世的,但她本人的潜意识可能始终无法彻底舍弃。


    萧柳拿出来的改造图全都是基于现有的兵器谱进行适当的改造,让它们或更加便携、或更具有威力、或提高使用次数……没什么跨时代的发明,但在这个纯粹靠冷兵器的时代里,也是里程碑式的改革。


    所以,平洲王急匆匆打发了使节团,又立刻给萧柳单独开辟一个军械所。


    京城早已没了关心萧柳的人,她长居平洲王府,新帝第一反应是平洲王是不是背后有什么目的,但所有人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萧柳一个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公主,平洲王留着有何用?


    各地藩王以新帝残害手足不仁不义的名义纷纷造反,新帝每天面对这些就头大如斗,琢磨了没多久就将萧柳抛在了脑后。如萧柳所想,取消和亲一个原因是当年新帝亲姐妹的悲剧让他厌恶和亲,但根本原因却不是这个,新帝单方面反悔和谈,真正原因是怕平洲王府也一起造反,所以撕毁和魏国的条约,希望魏军能拖住平洲王。


    萧柳一个弱女子,新帝完全没放在眼里。


    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全天下除了平洲王府,的确无人理会萧柳,取消和谈后,萧柳就彻底没了姓名,被所有人忘记。


    但未来十年的最新型兵器,却全都出自她的手下。


    伍正言离开三个月后,萧柳收到了第一封来自边关的家书,是跟着平洲王府的情报一起送来的。


    信不长,还能看出他写信时因时间紧张而导致的潦草,寥寥几行字,叙述了他离开后赶路多久,入伍多久,经历了几次与魏军的对战,手臂肩上受了一点皮肉伤,已经处理妥当,如今一切平安。


    信末尾,帮萧松加了一句平安。


    萧柳看得嘴角上扬。


    两人相处久了便都了解对方的性格,伍正言知道萧柳心思细致,家书便好消息坏消息什么都写上,以便让自己的“平安”显得更加可信。倒也不是说他真的撒谎了,只不过他知道怎么写,能让萧柳安心。


    萧柳却也知道他如此写的心意,看完了信,还是找平洲王打听了一番,确定他的确平安无事这才彻底放心。


    她写了一封回信,厚厚一叠,八成是她在怀东的琐碎日常,今日吃了什么点心,甜的咸的,好吃难吃,今日什么花开了谢了,下雨了天热了……我设计的武器马上就会量产送到你们手上了……我想你了……


    信到伍正言的手上是一个月以后,那时,西北军已经收到了关于新兵器的消息,军伍一片欢腾,伍正言握着剑在大营外守夜,看着头顶的明月,心中自豪不已。


    也思念不已。


    自大辽和魏军撕毁和谈,交战半年,魏军骁勇,辽军悲愤,虽然失去的国土依旧不曾收回,但大辽再也没有失守一城一地,两军僵持在原地,各有胜负。


    萧柳设计的新武器一出现,犹如给辽军注入了新血液,西北军武力暴涨,竟一连三次都打了胜仗,将魏军打得应接不暇。


    又三个月,士气大涨的西北军收复了第一个城池,隔了一个月,寒冬过年前,第二个城池也重回大辽。


    没有大辽赔款又遭遇新武器的魏军渐渐露出了隐藏背后的弱点,颇有点后继无力的味道。


    西北一片欢欣鼓舞,大胜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向京城、飞向大辽各地。


    西北大胜,魏军的后继无力可能有人发现有人没发现,但是传说中的新兵器却是人人都听说了,一时之间,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平洲王身上。


    京城最为理直气壮,要求平洲王府上交新兵器的所有设计稿件,还想平洲王府进献一批军械,朝廷正和各地藩王恶战,急需要支持。


    平洲王厌恶得很,设计稿没问题,兵器哪里去找?魏军虽然连失两城,可依旧虎视眈眈不可小觑,这一年打仗,西北伤亡也同样惨重,朝廷根本没有拨多少军饷,如今竟然还倒过来问他们要?


    萧柳倒是很平静,向平洲王府揽了这差事。


    她做起了兵器买卖。


    朝廷也好,各地藩王也好,谁想要最新款的兵器,就问她来买,卖不卖就随她高兴。


    你是皇帝又如何?如今这天下有几人听你的?你是藩王那也没事,咱们都是割据一地的藩王,你给钱我就卖你武器。


    为富不仁的多收钱,仁义之军少收钱,收多少钱卖多少价格都是她一句话说了算,随着她的心情来。


    西北战事十分关键,目前势力分散的各方都指望着平洲王府拖住魏军,而且平洲王府联通西北军是当前武力最强的藩王,无人敢得罪。


    一个个敢怒不敢言,只好顺着萧柳的规矩来,皇帝亲哥也不例外。


    平洲王和世子兄弟看得叹为观止。


    萧柳那是撑着他们平洲王府的大旗,行着不要脸的敛财之事。


    但被扯了虎皮的他们,看着竟然莫名觉得很爽。


    也就是这时候,外界隐隐约约得知,那命途多舛的五公主竟是真的留在了平洲王府,还掌了一点权。


    一时之间,萧柳的名声奇差无比,所有人都猜测,萧柳和平洲王世子或者二公子有染,更甚者,猜测萧柳和平洲王有所勾搭。


    二公子原本马上要成婚,结果遇到了国孝,媳妇又飞走了,正郁闷着呢,无端端沾染上了这种桃花绯闻,更是气吐血,每次看到萧柳就躲得远远的。


    他有时气得大声吐槽,萧家人晦气!


    萧柳听了也不恼,笑眯眯地凑上去扯住他的袖子,故意掐着嗓子说话:“二哥哥,你就这么讨厌我呀!”


    二公子脸色发绿,赶紧撕开袖子躲得老远:“找你的伍正言去,天下没有第二个男人受得了你这个女人。”他们全家男人都被外界怀疑成了她的入幕之宾,任由她折腾至关重要的军械库,平洲王府第一次陷入这种堪称淫乱的绯闻。年纪尚轻的二公子脸皮薄,只想撇清关系。


    自从伍正言从军,萧柳展露出来的一面让所有人震撼,聪慧、凶狠、冷静、城府……一般男人的确再难以把她当成一个柔弱女人看待了。


    只有某个人,还在想尽办法一封一封地送来平安信。


    只是随着伍正言渐渐有了战功往上升职,开始随着军队不断转移战地,信件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


    平洲王给予萧柳足够的信任和自由,萧柳用一年时间,回报给他源源不断的财富和最先进的兵器库。


    外面战事纷飞,平洲王府却财富越累积越多,多得即便朝廷断掉了西北的军饷粮草,平洲王府凭借一己之力也稳稳撑了下来。


    以一个王府的力量,养了整个西北军。


    所谓吃谁的饭,便是谁家的人。


    朝廷本想让西北军乖顺听从京城指挥,卡住军饷的脖子逼西北军服软,没想到最后成了拱手相送,把整个西北军都送给了平洲王府。


    西北彻底脱离京城掌控。


    这是伍正言从军后第二年发生的事。


    萧柳的兵器卖得更好了,也开始参与平洲王府的议事。


    但不论怎么卖,最新最好的兵器,她都会单独留出一批,以自己的名义捐献给西北某一只队伍。


    那个队伍的首领姓伍。


    每次兵器运过去的时候,伍参领总会收到一叠厚厚的信封,也会交出去攒了好几个月的信。明明都是一个地方来的,伍参领和萧佐领这送家书的次数却是两个极端,一个一送就是厚厚一叠,一个从来没写过家书。


    问就是伍参领帮忙写了。


    但伍参领这写信的架势,一看就是写给女人的,一起帮忙写了?写给同一个人?


    这件事一度成为他们队伍的八卦话题,未解之谜。


    伍正言从军第三年。


    京城被攻破,新帝称帝不到三周年,自缢正阳宫,从此大辽覆灭,中原陷入各家称王的群雄割据局面。


    萧柳借着贩卖兵器,和各家势力都友好接触,打□□道,也慢慢摸清了各个当权者的为人处世。


    她又问了一次平洲王:“您想称帝吗?”


    平洲王说:“若要我来选,千年绵延好过百年辉煌,但若于天下有利,便不得不谋。”


    萧柳明白了。


    既然平洲王暂时无心,她便也不做选择,只凭借着道义做事,到最后谁胜出,那便是谁罢。


    为了能让平洲王府、西北军更有底气,她把更多精力再次投入兵器的研发上。


    西北人口有限,但战事持续了三年多,没有整个国家的招兵补充,西北军虽然撑住了却撑得很难,魏军也已经得知了这一点,所以三年来,无论胜负,无论国库后继无力,从没有撤兵言和的打算。两军如今就是耗着,看谁能耗得过谁。


    西北军不能退,退了就是国土丧失;魏军也不能退,退了就是多年血本无归。


    而中原,群雄逐鹿,打得如火如荼。


    伍正言从军第四年。


    曾经诸王首富的东林王被缙云军攻破都城,彻底溃败。


    东林王全家上下或被歼灭或自缢而亡,唯留下世子妃一人,平静地坐在她的公主府里,迎接满身煞气的缙云军。


    缙云军为表示仁义,对世子妃以礼相待,没有没收公主府,甚至还派兵护住了公主府,不允许乱军冲撞。


    去掉了世子妃称号恢复前朝公主身份的四公主便当真继续过起了自己的日子。


    外面说什么的都有。


    缙云军得到了善待战败者的好名声,四公主被指指点点,指责她背弃夫家、皇室,贪生怕死。


    萧柳堂而皇之地派人送去了一份大贺礼,庆贺四姐姐重生自由。不止如此,还给缙云军递了谢礼,感谢他们善待四公主。


    萧柳如今地位特殊,她这举动一出,四公主一下子有了底气。


    四公主给她写了一封信,除了感谢她的仗义相助,还说,她一直记得萧柳当年送嫁时告诉她的话。


    活着,为自己好好活着。


    萧柳看着这封信很是高兴,温婉的四公主也有了为自己活着的勇气,并且真正付出了行动,不畏人言。


    这是她来这一遭,最好的成就。


    伍正言从军第五年。


    两人五年未见了。


    由于情报机密泄露是难免,加上中原乱成一团,多得是内外勾结者,魏军后面几年也开始武器改进,经过五年的对峙,他们仿佛渐渐恢复了元气,这一年,军队力量比往年强了不少。


    平洲王府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西北,精神紧绷。


    中原原本五家分立,这两年逐渐只剩下两家,一南一北相互对峙,加上西北平洲王,正好三足鼎立。


    这年夏末,源源不断的粮饷和兵器从怀东运往西北各个前线。秋天,是魏国国库最丰盈的时候,一贯是他们进攻西北的最佳时机,西北军必须早做准备。


    最新一批粮饷刚到目的地,敌军来犯的号子紧急吹响……


    这一次进攻来得猝不及防。


    怀东与前线离得不近,并没有立刻收到敌袭的消息,但怀东城也拉响了警报。


    北边梁王的军队兵临城下。


    平洲王大怒,去信问梁王所为何来。西北战事胶着,不动西北是所有人的共识,平洲王府的态度也一直摆得很明显,他无心帝位,谁也不帮。


    北边梁王,南边缙王,目前来看,梁王优势更加明显,缙王内部兄弟不和,缙云军换了统领后,几次败仗,屡次失了守土。


    梁王不乘胜追击,却来攻打西北,谁都觉得莫名其妙。


    梁军使节送来信件,话语十分冠冕堂皇:迎五公主回朝。


    笑话,萧家都倒了,京城被梁王占了,如今哪里来的五公主?难不成缙云军善待四公主,认可了她前朝的称号,梁王也想效仿一个?


    大家心里都清楚,梁王是知道萧柳真正的本事,想要抢人了。


    等到魏国突袭的消息传来,这个猜测就彻底得到了验证。


    西北陷入战事,怀东军队数量稀少,缙云军自顾不暇,如今可不就是梁王突袭怀东的最佳时机?


    至于魏国为什么这么巧这个时候突袭边境?


    平洲王府咬牙:梁王……


    对守着西北的所有人来说,最可恨的不是争来打去阴谋诡计的内斗,而是勾结外敌背后捅刀的奸佞。


    梁王既然能做出这种没有底线的事,就不配一统天下称帝。


    平洲王知道萧柳的性子,她若是去了梁王阵营,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以梁王的卑鄙,她恐怕凶多吉少,所以哪怕为了萧柳本人,他也不会把人交出去。


    更何况,西北需要萧柳,还在前线的伍正言还等着回来见人。


    于情于理于公于私,萧柳都不能走。


    然而,平洲王府一日不答应梁王的要求,梁王的军队就困住怀东一日不走。


    围城之初,平洲王给南边晋王去信,但晋王也不是完全可信的伙伴,对方未尝不是抱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心思,并没有立刻响应。


    梁军围困了怀东半月,日日在城外叫喊,迎五公主回朝,城内开始人心惶惶。


    老百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五公主到底多重要,只以为一个前朝公主,送出去就送出去了,萧家皇帝都是昏君,有什么好护着的?


    半月后,梁军开始攻城。


    怀东守卫军人数远远少于梁军,只能倚靠萧柳最新的武器以及地理优势艰难守城。平洲王为了以防万一,开始全城招兵。


    多年来,怀东在平洲王治理下对王府十分推崇,平洲王的号召得到了极大的回应,但是百姓间对于萧柳的意见越来越大,前些年到处流传的萧柳与平洲王府风流事迹,通过梁军有心传播又开始在街头巷尾散布。


    世子把萧柳接回了王府,叮嘱她莫要单独出门。


    萧柳明白眼前的局势,听从安排没有添乱,只专心琢磨如何解开眼前的困局。


    晋王如今几个儿子内斗不停,缙云军原本是晋王四儿子统领,不仅所向披靡而且民间声誉极好。但占据半壁江山后,几个儿子开始争权夺势,四子丢了缙云军,长子上位,但这位长子庸碌无能,缙云军从一把利剑变成了钝刀。


    萧柳在白纸上一一写着这些人名,琢磨再三,给四公主写了一封信。


    信是写好了,然而怀东被围,形势不似最初,整整三日,想尽办法,也没有成功送出去。


    城里的气氛越发焦灼。


    梁军切断了怀东的水源。


    城里粮食足够大家坚持至少两个月,可是水源被断,恐怕半个月都撑不住了。


    平洲王一直是文人做派,纵然他这五年指挥着西北军坐镇西北,也一直都是文人打扮。断水第五天,他第一次穿上铠甲,带着两个儿子上了城楼。


    水源被断,信件送不出去,不能坐以待毙,平洲王选择了开城门主动出击。


    萧柳换下绸缎穿上了仆人的布衣,和所有王府的丫鬟们一样,去伤兵所照顾伤员,也在这个世界,第一次亲眼目睹了战争的血腥和惨烈。


    或者说,借着她的眼睛,让原主看到了这份惨烈。


    曾经,原主被送来送去,是人人为了躲避一场场本该坚持的反击战,而如今,这整座城,为了守住她而冲锋陷阵。


    城外的厮杀声、战鼓声隐隐约约传来,伤兵所里,轻伤员草草包扎完又冲了出去……


    开战第七天,怀东城已经是强弩之末,平洲王府一片沉寂。


    萧柳主动找上了平洲王府,递上了所有的设计稿件。


    “多谢王爷护佑我多时,这些是我所有的兵器设计、改良稿,这封,是我给阿正接下来一年的书信,劳烦王爷按时替我送出,能瞒他一时是一时,免得他在前线出问题。”


    她平静地说:“明日,由我去吧。”


    平洲王握着厚厚一叠信纸指尖颤抖,声音粗哑了几分:“正儿回来,你让我如何交代?”


    萧柳笑笑:“不会,他都明白的。”


    平洲王看着她:“去了那,你如何打算?”


    萧柳说:“活着,尽量好好活着,不负内心地活着。”


    平洲王长叹。


    他肩头有整个怀东城百姓,纵然心疼怜惜萧柳,却不得不承认,一个萧柳和整个城,他只能选择整座城。


    这天夜里,萧柳翻出了当时在和亲队伍常穿的公主常服,让絮儿帮她打理熨平。


    絮儿呜呜咽咽地哭着,一边哭一边收拾,问她为什么不带上她一起走,就算死也想和萧柳死一块。


    萧柳摸摸她的头,说:“带上你麻烦,拖后腿。”


    絮儿梗住,哭得更厉害了。


    萧柳一夜睡不着,索性点了灯又开始写信,依旧是絮絮叨叨的小事,都是写给阿正的。


    写了一夜,直至天边露出了鱼肚白。


    平洲王府大门被敲响。


    “有援军突袭梁军!”


    平洲王世子甲胄未穿好,直接冲了出去。


    萧柳脑子里转得飞快,是缙云军?还是发现不对劲的西北军?


    “只有一个八百人的队伍,世子带兵增援去了!”


    “他们烧了梁军的粮草,太勇了!”


    消息一个个传来,人人振奋。


    虽然援军不多,但是终于有人来了,就像此刻天边的曙光,冲破了所有人心底的黑暗。


    萧柳听到八百人的队伍,心头狂跳。


    伍正言在前线,他的队伍的确只有几百人,但不可能是他,一线的人怎么可能跑来怀东?可她又无法控制自己,想着,会不会,万一,真的是他呢?


    她来不及穿那套准备好的常服,只抓了斗篷披上便冲了出去,对王爷说:“若援军不敌,还是由我去,我在城楼上等着。”


    王爷没拦住人,眼睁睁看着她跑远了。


    两个相爱的人真的会有心电感应吗?


    萧柳不信。


    直到她登上城楼,在万千人的厮杀中,看到了熟悉的身影,熟悉的剑法,熟悉得她眼睛一眨,就落了泪。


    伍正言怎么会知道怀东被围?


    西北军十几万人,怎么就他带着这么一小支队伍过来了?


    他不是一直在最前线吗?


    不合理的地方太多了,可那个人真真切切就在眼前。


    清理出身边一片空地,伍正言暂缓了一口气,似乎有所感应,抬头朝着城楼望了一眼,只一眼,便看到了朝思暮想的人。


    然而下一秒,剑一转,刺中了偷袭人的胸口,再次投入到了战斗中,连一丝情感波动似乎都没有。


    萧柳却放心地松了一口气。


    她趴在城楼的石砖上,眼睛一瞬也不眨,紧紧盯着那个身影,越看,心揪得越紧。


    梁军近万人围城,伍正言的小队偷袭成功已经是了不起的成就,如今被发现后不得不正面厮杀,两方人数悬殊,即便有世子带人相助,敌我差距依旧极大。


    世子和伍正言快要坚持不住了。


    二公子冲过来:“不能再打了,退兵!退兵!”


    萧柳握紧了拳:“援军杯水车薪,还是按原计划行事。”


    二公子看了她一眼,眼中闪过愧疚,点点头。


    萧柳没有看他,目光依旧死死盯着伍正言。


    退兵的信号一出,世子立刻心中明白,开始组织撤退,伍正言看了一眼城楼上披着公主仪制斗篷的萧柳却连心都凉了,手下的剑挥得越发拼命。


    “正言,撤退!”世子对着他大吼。


    伍正言面色冷酷,不做理会。


    他的队伍都是他带出来的人,他不下令,依旧拼死作战。


    世子看了他一眼,转头策马撤退,跑了两步,调转马头跑了回来,砍光周边几个梁军,一把扯住他的缰绳:“不要无畏牺牲,跟着我撤!”


    伍正言脸上溅满了血渍,冷眼看过来,眼神毫无温度,嘶哑着声音低吼:“那你们就要牺牲公主?!她为什么穿成这样站在那!”


    世子手一僵。


    伍正言一把推开他,策马再次冲入战场。


    萧柳眼看着他重新冲了回去,顿时明白他的心思,手指无意识抠进了石砖,指甲裂了也没发觉:“伍正言,你回来!撤退!你回来!”


    她后悔了,不该来城楼的。


    本以为援军来了,谁知道,是那个傻子一腔孤勇来送死……


    厮杀声太重了,她的喊声根本传不到战场。


    萧柳看着陷入梁军包围圈的人,泪流满面。


    “给我备马!”她一把扯掉斗篷,拔了二公子身上的剑冲下城楼。


    二公子大惊:“你干什么!全都疯了吗!萧柳你给我回来!”


    萧柳把他甩在身后,抢了王府侍卫的马匹,趁着队伍撤退城门打开之时,冲出了城。


    世子和他擦身而过,惊得瞪大了眼,生生刹车回头:“萧柳!――保护公主!”


    平洲王府撤退,梁军也看到了城楼上萧柳,自然明白平洲王府服软了,正打算清理剩下这波残余势力打扫战场,等着平洲王府的谈判,却看到一个女子逆向冲出怀东城,直奔战场。然后平洲王世子又带着人回过头来护送她。


    为首的将领立刻反应过来:“是萧柳?先别伤她,看看情况。”


    萧柳没有直入战场,她刚出现就被伍正言看到了,她目的也只是被他看到而已。


    李正言怒而砍了挡路的人,不顾身上又多了几道伤口,转向她大吼:“回去!”


    战场上自有一套信息传递的方式,萧柳让人给他下令:撤退!


    伍正言死死握住了剑,专注杀敌仿佛没看到,砍了六七个人后,他咬牙招呼手下:“撤回怀东城!”


    令行禁止,死伤大半的队伍如水般缓缓撤退。


    梁军目的达到也有意停战,双方战火渐熄。


    混战的两方刚刚分开,伍正言缓缓退到萧柳身前不远处,突然一阵地动,身下的马匹都不安起来。


    世子当机立断:“快撤!”


    梁军也如临大敌,但唯恐是对方援军,一边命令防御,一边下令追拿萧柳世子二人。


    一时之间,双方再次陷入了混战之中。


    萧柳作为女子,被一群人包围在其中,她也不争辩逞强,冷着脸随时帮战友补刀、挑开偷袭,冷静应战,战斗力出人意料,十分有效地减轻了队友负担。


    地动越来越明显,远处尘土飞扬中,渐渐露出了旗帜和黑压压的人影。


    不知谁喊了一声:“缙云军!”


    梁军齐齐变色,萧柳这边喜出望外。


    不只是缙云军,为首的还是缙王四子!


    第154章 桃花约33


    缙王四子名赵铭,五年来,战名远扬,缙王的半壁江山大半是他打下的。然他出身低微,生母卑贱,早年不怎么受重视,前段时间兄弟内斗,他便被长兄夺了军权。


    却没想到,解围怀东城,竟是他亲自带兵前来。


    梁王的人猝不及防被两面夹攻,很快就抵御不过,退了十几里地。


    这些日子一潭死水的平洲王府仿佛重新活了过来,平洲王父子一起招待进城的赵铭。


    萧柳的院子里悲喜交加,三个暗卫单独去叙旧,絮儿急急忙忙地给两位主子准备洗漱用品、吃食,把整个院子的人使唤得团团转。


    内室,反倒是静悄悄的。


    萧柳压下了伍正言的反对,一层层解了他的衣袍,给他清理伤口,语调轻轻柔柔的,十分平常,好像他们之间没有五年的分离,伍正言不过早上出门一趟而已。


    “最近我去伤兵所帮忙,对这些刀枪伤口的处理都很熟练了。”


    伍正言光着上半身任由她消毒上药,目光紧紧锁着她,仿佛怎么都看不够。


    萧柳忙中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重新给他全身十几处大小伤口一一进行处理:“傻子,一动不动的,不疼吗?”


    伍正言:“不疼。”但也有些不好意思了,终于转移了一下视线。


    于是,瞥到了她来不及穿上的公主常服。


    眸光一暗。


    “是你自愿的吗?”伍正言问。


    萧柳疑惑抬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那一套衣裳,默了默,轻轻“嗯”了一声,撕开纱布包扎他的手臂。


    伍正言胸膛起伏了一下。


    萧柳先出声说了:“我以前顶不屑这些,多少舍身取义是慷他人之慨?舍身的是我们公主女眷,取义的是他们王公大臣……比起人人称颂为国为民的公主,我宁可做任性妄为自私不堪的皇家‘耻辱’……但这几日,我重新认识了这四字。”


    萧柳仿佛叙家常,惊心动魄的困城之事被她说出来,风淡云轻,听不出一丝紧张氛围:“女人想干点事能干出点事,总少不了被揣测是攀上了什么有权有势的男人,我一个前朝公主,先是被退婚,后来又和亲不成,非亲非故住在平洲王府里,把控着巨大的财富,这五年干的事亦正亦邪,名声委实不太好听。”


    伍正言捏了捏她的手。


    萧柳对他露出一个笑脸:“我不在意,我知道你也不在意。”


    伍正言回了一个笑,扯动了脸上的伤口,血珠渗出来。


    萧柳吸了一口气,立刻固定住他的脑袋:“这是旧伤?都有点溃烂了。”


    伍正言僵着脖子任她摆弄,解释:“赶路着急,来不及处理。”


    萧柳清理的手一顿,再清理时动作越发轻柔。


    嘴里继续刚才的话题:“外面只知道我倒卖兵器,甚少知道这些兵器出自我手,梁军这些日子散播谣言,造谣我和平洲王府……”


    伍正言抬眼盯着她的脸,想看出她平静神情下是不是有委屈难过。


    萧柳没有,她是真的很淡然。


    “外面的谣言、埋怨我都知道,百姓不喜前朝五公主,可战鼓一响,这些不明真相的人还是会悍不畏死地冲上去,一批人倒下,一批人接上。很多人只知道怀东之危是因为我,但是,没人站出来说,一个女人罢了,交出去又何妨?”


    萧柳清理完了脸上伤口的脏污,上了药,仔细覆盖上一层纱布。


    “人不能对外人太苛刻,怀东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错,我是帮了西北良多,但不能苛求人家为了我全城覆灭,也没必要。”她摸了摸他的胡茬,五年边关生活,他的棱角更加瘦削坚硬,更具有男子气概,“这天下,除了你,我去哪都是一样的,除了牵挂你,到哪我也能让自己过得好。”


    伍正言握住了她的手,自城门看到她后胸口越积越多的愤懑,看到那一套公主常服时几乎要爆炸的怒火终于消散无踪。


    他愤怒的是萧柳再一次遭遇离弃,但萧柳若是不放在心上,他便也没有生气的理由。


    萧柳看出来了,露出了一个真正的笑容,不再说话,专心为他清理伤口。


    他身上本就有很多旧伤伤疤,五年边关,伤疤更多了,有的地方甚至纵横交错,光看疤痕就觉得身上隐痛。


    伍正言看着她轻柔擦拭着每一个伤口,细致地清理掉皮肉里的沙粒脏污,皮肉的痛都变得没什么感觉了,空了五年的心满满当当,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萧柳拿药的时候抬头看到,笑问:“傻笑什么?”


    伍正言说:“没什么,就是觉得,真好。”


    萧柳望进他眼里,跟着笑起来。


    过了一会儿,她随口般问:“你怎么会来?我以为发现不对的西北军会派离得最近的虎山营前来支援。”


    伍正言说:“我正好去了虎山营,听说怀东的事便请命急行军先一步赶来,虎山营被魏军拖住,支援兵力不足,只派了一千多人,除了我的人,还有另一路去找缙云军。”


    萧柳笑了一声:“这么巧?”


    伍正言也不知道她是单纯的感慨,还是什么意思,没忍住,问她:“你……生气了吗?”


    萧柳诧异看他:“我为什么生气?”


    伍正言越发觉得她生气了,握住她的手腕,拇指正好压在那条结发红绳上,轻轻摩挲了几下:“离开京城那刻,我下定了决心,往后的日子里,定要护着你自由自在,不让任何人左右你的意愿。和亲这样的事情,绝不会发生第二次。”


    他握着她的手腕,轻轻贴在脸上,仰视着她:“你在怀东六年多了,虽然嘴上不说,但当年你便喜欢这里的人,后来又处处帮平洲王府,必然是有感情的,你最痛恨亲人为了利益放弃出卖亲人,我不知道你当时站在那是不是自愿的,我只知道纵然全天下的人都背弃了你,我也会站在你身边。我当时若是跟着撤了,倘若你是被逼的,该多绝望伤心?退一万步说,纵然你是自愿的,我也不愿意。”


    “八百人前来支援,我知道很危险,可是,于公,若能用我们八百人换来怀东等到援军,值得;于私,纵然我死了,能让你在绝境中知道你不是一个人,更值得。”


    伍正言与她十指相扣:“公主,这五年战场厮杀,我越发明白,我不是先辈那样为大义而无私的人,我是一腔义气上了战场,可非要让我做个选择,我选择你。”


    在他说到“纵然你是自愿的,我也不愿意”,萧柳的泪珠便溢出了眼眶,等到他说完所有的话,她眼泪掉得越发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伍正言慌乱地给她擦眼泪,只是他的手在西北沙场风吹雨淋变得粗糙得很,哪怕再小心,抹了几下,反而把她的脸刮得通红,顿时,心疼自惭愧疚齐齐涌上心头,越发无措。


    萧柳脸上的确被他抹得火辣辣的,但眼泪反而少了,她握住他低落收回去的手掌,摩挲着上面的沟壑老茧:“傻子,我没骗你啊,在城楼上我便都知道了。所以我说,不生气,你为了我不要性命,我怎么会生气呢。”


    伍正言确认再三,确定她的确没说反话,终于安心下来:“我一直有好好保重自己。”


    刚说完,低头看到身上满身的新伤旧伤,顿时闭紧了嘴巴。


    萧柳低身,环住他的脖子下巴抵上他赤裸的肩头,亲了一下从后颈划到后肩的伤疤。


    伍正言身子一颤,抬手握住她纤细的腰。


    “公主,前院来人,王爷邀请您和伍公子入席。”絮儿轻声敲门,通报得小心翼翼。


    伍正言叹了一口气。


    萧柳也跟着叹气。


    伍正言疑惑她叹什么气,难道这几年,和平洲王府关系不好了吗?顿时脑中转过很多念头。


    心刚沉下去,就听到萧柳揶揄的声音:“唉,久别胜新婚,春宵一刻值千金,王爷和赵铭可真是没有眼色。”


    伍正言登时从耳朵尖红到了脖子根,因为没穿上衣,萧柳亲眼看到那红色,一路蔓延到他锁骨……


    她看得目瞪口呆,这么害羞?


    伍正言在她的目光下快速扯过外袍披上,颇有些恼羞成怒的味道。


    在门外远远等着的絮儿就听到内室爆发出一阵清脆的大笑,是她家公主。


    啊,真好,公主好久没这么笑了。絮儿抬头看了看渐渐升起的月牙,心里升起一丝丝对伍公子的同情,但很快被为公主高兴而掩盖。


    萧柳帮伍正言收拾完所有的伤口这才出门赴宴。


    两人携手进门,迎面就看到了坐在平洲王身边的赵铭,赵铭也第一时间看到了他们,尤其是两人毫不避讳相携的手。


    他对萧柳私生活了解不多,只在兵器军械交易中大概知道此女为人,不容小觑。


    在场众人都不作异样习以为常,赵铭心中便大概有了数。


    他们说起这次怀东之困。


    赵铭给萧柳递过来一封信,是四公主写给萧柳的。


    萧柳挑眉,当场打开看了,看到四公主说,南边收到梁王攻打怀东的消息,赵铭力主出战支援,但朝中意见纷杂,缙王迟迟不下决定,她担心萧柳安危,找上了赵铭,透露了萧柳改造军械的秘密。


    最终,本来犹犹豫豫的缙王立刻下定了决心支援怀东。


    赵铭是个十分豪爽的人,宴席上,他自己也如实说了南边朝廷的情况,表明他们已经知道了萧柳真正的本事,但他话里没有觊觎逼迫的意思,只对萧柳赞颂不已。


    这样的态度让人如沐春风,即便知道他有心交好也觉得心中舒畅。


    萧柳更是直接,当场便说:“赵将军及时支援,萧柳感激在心,赵将军带领的缙云军以后有需要我的地方,我会尽量协助,只有一个希望,望赵将军尽早统一南北,还天下太平。”


    她不提缙王,不提赵家,只认准了赵铭一人,而且话也直白,我支持你,你灭掉梁王,我们结盟。


    赵铭看向平洲王。


    平洲王自然附和,梁王已经被他从心里划掉名字,通敌的君王,平洲王府绝不会认。


    赵铭惊讶萧柳和平洲王府关系之密切,但下一秒便朗声答应,许诺必定帮怀东度过此劫,从此两家精诚合作。


    有缙云军在,怀东城彻底安稳,伤势不轻的伍正言被萧柳留下,不再上前线。


    每日灌着苦药汁子,伍正言却觉得日子比蜜还甜,外面两军交战,小院里,两人一片温馨,风雨不侵。


    半个月后,梁军不敌缙云军,撤兵离开。


    平洲王举办了一场庆功宴暨感谢宴,庆祝怀东成功退敌、感谢缙云军雪中送炭。


    宴会上,萧柳第一次以军械所总领的身份出席,平洲王亲自向众人介绍萧柳的身份,公告这五年来,一次次创新设计军械武器,提升西北军实力的人是谁。


    全场哗然。


    他们都把萧柳当成了长袖善舞的钱篓子,怎么都想不到,这么多武器竟然是萧柳一个弱女子改造设计。


    然而想到那天她纵马出城,在战场上厮杀不落下风,又觉得也不是无迹可循。


    但是还是太让人震惊了,一直以来,所有人都以为平洲王府养了一群专门研究武器的工匠,怎么都想不到,不是一群人,是五公主一人?


    赵铭看着满场震惊,眉眼带笑十分淡定。他看着这些人仿佛看着在四公主面前的自己,初得知消息时他也不信,但他抓住了机会,不仅赌赢了,还拿回了缙云军。平洲王府瞒得可真好,若不是梁王犯蠢,萧柳这个神助也不会轻易进了他的队伍。


    这场庆功宴,赵铭喝得志得意满,十分尽兴。


    怀东危机解除,宴后不久,赵铭便要告辞离开,离开前,与萧柳定下了盟约。


    赵铭离开不久,伍正言也要重回西北。


    此时的西北正打得惨烈,伍正言身为在役军人,虽然伤势未好,却必须回去。


    五年分离,相聚不过半月,两人心里都是铺天盖地的不舍。用絮儿的话来说,仿佛两人被一条红绳绑在了一起,随时随地都紧紧贴着,分都分不开。


    这次走之前,伍正言对萧柳说:“等这场仗结束了,我就退伍回来。如今天下太平了不少,我回来后,咱们就去南边找个地方隐居。”


    入伍是因为西北危急,匹夫有责;退伍,是边境危困已缓解,他只想回家做一人的护卫。


    萧柳应好:“你回来了,我也把差事卸了,最多画画图,不管外面闲事了。”


    从前他们想在怀东平洲王府势力范围内找个地方隐居,现在伍正言这么说,到底是心里对平洲王府放弃萧柳的事有了疙瘩。


    外人看来不够识大局明事理,萧柳却窝心不已,十分感动。


    有个人,他满心满眼只有你,一切的是非对错标准都是你,这样的感情,几世难寻。


    第155章 桃花约34


    赵铭手握与萧柳、平洲王府的盟约,回到南边朝廷立刻有了极高的话语权,缙云军再次回到他手中,重返沙场,所向披靡。


    梁王偷鸡不成蚀把米,从原先的占尽先机一步步走向衰败。


    赵铭的确大气,深秋时,作为盟友资助了西北军几十万粮草,还与平洲王府交易了一笔大生意,运来许多武器制造原料。


    这年西北入冬前,西北军终于将魏军彻彻底底赶出了国土,收回了曾经失去的所有城池。


    当然,六年战争,代价也是惨重的,西北人丁凋零,青壮年几乎都上了西北战场。


    第二年春天,在去年秋天积累战功的伍正言被提拔为总参,他却拒绝了,提出退伍还乡。


    平洲王得到消息十分不赞同,战场上的战功官职都是一刀一枪真正用血肉拼出来的,眼看着伍正言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就要重新恢复伍家荣光,怎么能在最好的时候突然放弃退伍?


    然而伍正言是个打定主意谁的话也不听的人,拒绝授官没多久就交接了公事解甲归田。


    平洲王来找萧柳,他知道这世上若是谁能劝说伍正言,那便只有萧柳一人了。


    萧柳却反问平洲王:“王爷怎么觉得我会劝他呢,他的决定我自然是支持。”


    平洲王看着这对小年轻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想说他们年纪小胡闹,想说他们太过任性,以后会后悔的,可他又算他们的什么人?这两人的态度摆明了不在意任何外人,不会听任何人的异议。


    伍正言离开那天,院子外的桃花树落了满地花瓣,萧柳一直记得那个落英中远去的身影。


    一年又一年,桃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今年的桃花也谢尽了,绿叶葱葱,有青涩的小果子露了出来。


    絮儿有一天路过,惊呼:“这桃花树结桃子了!”


    有王府的下人笑着搭话:“公主这几年忙,不怎么回来不知道,这树年年结果,不过今年天气暖得快,倒是提早了许多。”


    萧柳听说了,特意去树下看,垫着脚尖在叶子丛中找传说中的小果子。


    高高伸展的枝条突然被人拉了下来,一颗青涩小果正对着她,清晰可见。


    萧柳急忙回头,看到一个胡子拉碴,脸上一道淡疤,皮肤古铜的男人笑看着她。


    “阿正!”她转过身飞扑到男人身上,整个人挂了上去。


    男人松开枝条,笑声从喉间溢出来,将人牢牢托在腰间。


    “公主,我回来了。”


    萧柳紧紧抱着他的脖子,两人在彼此的肩头笑得无比开怀。


    笑着笑着,渐渐湿了眼眶。


    这次的相逢和去年那次不同。虽然去年是时隔五年第一次相见,可彼此都知道,他们很快就会分离,每一分每一秒都格外珍惜,不舍得说一些闲话浪费了时间,不舍得做无谓的事减少了彼此的相处。


    这次却不同了,他们未来的所有时间都是对方的,尘埃落定,从未有过的安宁。


    伍正言为了尽快回来,一路急行,身上又脏又臭,从重逢的喜悦中回过神,第一件事就是冲进净室洗漱。


    萧柳坐在屏风外和他聊天。


    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只记得当时的心情,如雨后初晴,如晨光乍现,惊喜之后是无比的快乐圆满。


    萧松也回来了,三个寡言的暗卫久别重逢依旧是一片静默,只彼此捏捏手臂肩膀,气氛流转间露出温情。


    这一天的小院,比过年还热闹。


    伍正言回来第一时间便直奔萧柳小院,等到沐浴洗尘后,得到消息的平洲王派了人前来询问,伍正言便去了一趟前院。


    萧柳没有管这事,留在小院里和絮儿商量今日晚上吃什么,兴致勃勃地念叨着这个菜怎么做,那个菜如何处理。


    絮儿笑着打趣:“伍公子回来了,公主连一道小菜都上心了,往日我操碎了心,也只能换来您一句‘随便’!”


    萧柳笑嗔她一眼,没有反驳。大概这就一个人时和两个人时状态的不同吧,过去那些日子,一日三餐只是一日三餐而已,而身边有了他,什么事情都变得充满了乐趣,不仅吃饭变成让人期待的事,每一件事都变得无比美好。


    伍正言回来得很快,萧柳刚吩咐完晚饭,和絮儿一起收拾内室,打算腾出一个衣柜放置他的衣物,又想起他五六年没做新衣服了,计划着明日请人过来给他量体裁衣,置办一些必要的行头。


    正说着,他人就进来了。


    “这么快回来了?”她诧异地问了一句。


    伍正言点点头:“左不过那些话,我心意已决。”


    萧柳点点头,也没问他和王爷具体说了什么,转而说起置办衣帽的事情。


    伍正言看着内室专门为他腾出来的衣柜,脸开始发热,只是如今他晒得黑,一时之间无人发现,只不过支支吾吾的语气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窘意。


    “等我们正式完成了婚礼……再……再……”


    萧柳挑眉。


    伍正言“再”不下去了。


    絮儿低头偷笑,十分有经验有眼色地退了下去。


    萧柳伸手去抓他的右手,伍正言下意识躲开,萧柳紧跟着追过去,两人上下比划,过了几招,最终伍正言认输,乖乖被她捏住了手腕。


    萧柳指尖搭在他的腕间,没一会儿就皱了眉,五年西北风霜,战场搏命,这人的旧伤越发严重了,如一棵郁郁葱葱的大树,内里却空了大半。


    “你这几年,是不是内力越来越不济了?”


    萧柳沉声问。


    伍正言收回手,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公主何时学会了把脉?还好,战场和暗杀不一样,拼的是刀枪搏斗,我不怎么用内力。”


    “胡扯!”萧柳斥了一声,朗声叫了絮儿,“请孙太医过来!”


    伍正言第一次看到她对自己发火,顿时哑了声,垂着眉眼无比乖顺地站在她身边,仿佛一只大忠犬,让人见了发不出火。


    萧柳那一股怒气散得不剩几分。


    孙太医来得很快,一顿望闻问切下来,得出的结果和萧柳差不多,伍正言底子亏得厉害,当年心脉的伤有损他寿命,这几年又在西北过得艰苦,想要福寿绵长,日后须得细心调养。


    伍正言听到细心调养四个字就想起几年前被萧柳限制着连屋顶都不能上的日子,眼皮直跳。


    萧柳不理会他,让孙太医尽快写医嘱开药方。


    太医走后,伍正言伸手勾住她的手指,轻轻拉了拉:“我定听你和太医的话,好好养伤,你莫担心难过。”犹豫了一下,还是许了割地赔款的承诺,“你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不让我做什么我便不做,都听你的吩咐。”


    萧柳睨他一眼,到底没屏住,露出了笑影,完了长叹一声,回握住他粗糙的大手:“我不难过,你能全须全尾地回来我便知足了,我们不求百年,只求日日顺遂开心。”


    伍正言对自己的身子大概是有数的,他如此毅然地退伍回来,正是想要和萧柳过平淡喜乐的日子,不在乎长短,只是不想再浪费时间。


    很意外,虽然结果不尽如意,但两人几乎没有什么消极情绪或者争执埋怨,很快速地达成了共识,氛围重新回到重逢的喜悦甜蜜中,携手一起去餐厅用饭。


    平洲王很快便知道了这事,最后一丝不甘心也打消了,连连叹气了几日,再也不劝说伍正言重上战场。


    伍正言越发轻松,每日陪着萧柳去处理军械所的公事,陪着她设计军械,偶尔根据自己在战场上的经验提出一些建议,然后陪着她散步舞剑,赏月看星,日子过得不紧不慢,无欲无求。


    而外面,南北之战形势越发明朗,缙云军步步紧逼梁军,战线不断向北推进,将梁王逼到了最北边,三分之二的国土都被晋王统一。


    京城攻破,胜负已分,晋王开始准备登基大典,册封功臣。


    赵铭如今在晋朝今非昔比,拥有极大的话语权,他是个重诺重义的,为自己阵营的人争取了最大化的权益。


    首先是四公主,新朝廷出人意料地承认了四公主和萧柳两人的公主身份,延续了前朝给她们的册封,依旧让四公主享受一国公主的待遇。


    四公主曾告诉萧柳,当年缙云军攻打东林王,她给赵铭统领的缙云军递过消息。也是有这一层关系,当初请求缙云军支援怀东,四公主才和赵铭接头,也给了赵铭一次翻身的机会。


    然后,平洲王。平洲王历经两朝,爵位没有丝毫改变,依旧是世袭罔替的异姓王,另,皇帝赏赐平洲王府丹书铁卷一副,依旧让他们把守西北中原的通道大门,给了他们超然的地位。


    到了萧柳这,新帝也不打算吝啬,不仅延续了前朝对萧柳的册封,还另封她为护国长公主,授了一个前无古人的新官职,想让她继续发挥所长为新朝廷效力。


    公主掌握实权,史无前例,新帝的心胸和礼贤下士人人称颂。萧柳这个护国长公主,也是让人又羡慕又佩服。


    萧柳拒绝了。


    一,她从始至终都对世俗的荣宠富贵没有兴趣;二,这新杜撰出来只为她一人而设的官职,可不一定是大馅饼,更像一顶高帽。


    她问赵铭讨要了一个南边的园子,说历经西北寒苦身子不太好,精力不济难以担当大任,只想去南边隐居。


    赵铭知道她说的是鬼话,根本不信她这么娇弱。原本还想要效仿先人三顾茅庐,再三劝说,直到平洲王世子在通信中状似无意提了一句伍正言身子不好旧伤满身,改变了主意。


    赵铭想起了第一次见萧柳时与她携手而立的沉默男子。


    萧柳性格乖张,谁若是强迫她,最终指不定被她折腾出什么事来,强逼她的人无一不偷鸡不成蚀把米。赵铭是个聪明人,看到世子的信后就知道萧柳心意已决。


    护国长公主的册封还是下了,但所谓的官职并没有任命,赵铭言辞恳切地给萧柳写信,希望她偶有闲暇,还能继续帮忙设计一些兵器。他话说得十分有人情味,如今已是皇子、皇帝之下万人之上的人,对着萧柳依旧语气平易,仿佛是个老朋友。


    萧柳喜欢聪明人,赵铭从没有犯过蠢,所以她对赵铭印象不错,毫不客气地要了他一个大园子,也答应“以后常联系”。


    伍正言旧伤颇多,西北的苦寒不利于他身子骨,天一冷,那些旧伤就开始发作,平洲王很不愿意他们离开,但又无法拒绝。


    伍正言反而挺高兴的,他面冷心热,最怕盛情难却,但又的确不喜欢怀东这地方了,对平洲王也没太多的感情,如今有伤势借口在,正好名正言顺离开。


    赶在入冬前,萧柳和他便带着一个丫头三个暗卫一个太医驾着马车前往南方。


    赵铭是晋王之子,留在南边的园子虽然不奢华却十分大,萧柳一群人站在园子前,看着完全有别于西北风格的江南园林,十分惊艳。


    絮儿仰着头感叹:“这就是我们以后的家了~好大,好漂亮啊!比我们在皇城的公主殿都不差呢!”


    萧柳晃了晃伍正言的手:“阿正,我对你的承诺实现了哦,而且是翻倍实现~”


    伍正言望着她,曾经的冷气全都化为了情深与温柔,笑着应了一声:“嗯,待进去看看有没有桃林,若没有,我们就在后院种一批桃树,我等着你的桃花酒。”


    “还养狗吗?”


    “你喜欢便养。”


    “我喜欢,不过家里已经有一条了,怕再来一个他吃醋。”


    “嗯?”


    “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爱咬人的大狗狗你吃不吃醋?”


    “公主!”


    “哎!在呢!”


    第156章 桃花约番外+新故事开篇


    关于婚礼。


    伍正言一直心心念念一个正式的婚礼,住进了园子后坚持与萧柳分房睡,弄得萧柳有点气恼,好像是她多迫不及待与人同床似的,啧。


    园子很大,赵铭提前派人收拾好了一切,萧柳来了后,只根据自己喜好做了一些小改动,一个月后便彻底安顿下来。


    伍正言开始早出晚归,为婚事做准备。


    这次萧柳只做甩手掌柜,像做喜服这样的时候便出个人,其余时候逛园子、睡觉、玩耍十分惬意。


    婚礼仪式定在12月初。


    南边的12月,下了薄薄一层雪,院子里还有常青的植物,细细的白雪覆盖其上,腊月里依旧带着生机色彩。


    这一天,满院子又多了一片片的大红。


    婚礼仪式周全,从婚书到拜堂每一步都走,邀请的宾客只五人,三个暗卫、絮儿还有孙太医。


    在这段感情中,萧柳一直扮演着主动的角色,主动告白,主动调戏,主动定下终生承诺。这一场婚礼,是她第一次完完全全做一个接受者,接受伍正言借着婚礼对她的告白。


    婚书,伍正言写同心同德,永结鸳盟。他读的书不多,知道的誓言不多,只”同心”二字,他觉得道尽了他们之间的感情真谛。


    聘礼,只一样东西――平洲王交给他的那把伍家匕首。五年军饷早早上交,身上唯一值钱的便是这把匕首,从此也交到了萧柳手中。


    喜堂设在正厅,萧柳从自己的院子“出嫁”,伍正言亲自进门抱她上花轿、下花轿,一拜天地、二拜高堂牌位,夫妻对拜。


    最后回到她的小院。


    她笑话伍正言:“怎么像是我娶了你?”


    伍正言:“有何不可?”


    他只是想别人有的东西她都有,谁娶谁嫁,并不是他的重点。


    洞房里,伍正言小心翼翼剪了两人一缕发丝,打了结收进香囊,妥善收起,每一个动作都郑重非常,仿佛在佛前虔诚许愿。


    他也确实在许愿,许愿他们能长长久久的,白头偕老,一起青丝变白发。


    他不舍得丢下她,又不舍得她早走,从不许愿祈求的人,从此有了心愿,开始信漫天神佛。


    伍正言亲萧柳的时候,嘴唇在抖,解开她衣带的时候,指尖也在抖,后来,萧柳没忍住,逗弄了一下他,结果害羞的小狗变狼狗,最后憋红了脸忍着冲动教训她“别闹!”


    嗯,狼狗还是狗,他永远不会在她面前变成狼。


    关于隐居。


    大隐隐于市。


    人人皆知本朝的护国长公主隐居在南边的宋安城,宋安称的百姓皆知东边那座大园林里住着哪位贵人,关于长公主的传说随着天下渐渐安定越传越多。


    有传说长公主功夫极好,擅长锻造兵器,天下前十的新型兵器都出自长公主之手;有传说长公主以一当十,勇猛非常;有传说园林里都是男子,长公主隐居后养了好几个面首;有传说长公主和当今四皇子交情匪浅……


    园林周围的百姓却常常见到一对年轻夫妻出来散步,偶尔女子累了,便被男子背着。一个活泼,说话不停,一个沉默,事事顺从。因为这对住在园林里的恩爱夫妻,他们对长公主的印象也不错,毕竟“人以群分”嘛。


    天下初定,许多残余势力并没有完全被消灭。萧柳的真实身份被公布后,就成了香饽饽、大神器,隐居宋安后,偶尔就会遇上打她主意的人。萧柳便开始琢磨起各种陷阱暗器,研究一些五行八卦,致力于让贼人后悔进她的园林。


    赵铭那段时间,每次来信“请求”一些新的武器设计,收到的却都是陷阱暗器画稿,有的完全没法用在战场,有的只能防宵小,但收得多了就会遇上一二有神效的,反正乱七八糟的,试验得多了,有一天,缙云军多了一个特殊的队伍,专门在战场挖地道设陷阱,搞那些“阴险”暗招。


    再后来,赵铭登基后第一次微服私访去这个曾经自己住过很久的园林,差点困在里头出不来。树还是那棵树,屋还是那些屋,暗器门道却莫名多,最后不得不报出名字请萧柳放他进去,很是尴尬。


    长公主有俸禄,萧柳过的是躺着收钱的日子,过得久了就开始给自己找事做。


    桃花林种上了,头一年桃花开后,她果真酿了几坛桃花酒――不过来年取出时,变成了桃花醋……


    如今打猎是不用去打猎了,厨房招了一个厨娘一个火头工,做的饭菜挺好吃。但萧柳闲来无事还是会想着下下厨,做做点心。


    伍正言起初会全部都吃完,后来可能实在受不了了,她一下厨他就来捣乱,她一提做菜他就拿别的事来转移她的注意力。


    萧柳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做的饭菜不好吃?”


    伍正言犹豫了一下,艰难地说:“还好。”


    “果然不好吃是不是?你不用勉强。”


    伍正言很听话,立刻点头:“是的。”


    萧柳:“……”


    “你不爱我了,以前我做什么你都觉得好吃,果然时间长了,爱就消失了。”


    伍正言:“不是,吃那些菜没兴趣,吃别的很有兴趣。”


    萧柳:“吃什么?”


    伍正言用那种让人无法直视的眼神盯着她,意思不言而喻。


    萧柳闹了一个大红脸。


    爱不会消失,是以前那个害羞的大狗消失了。


    关于白头偕老。


    伍正言身上都是旧伤,一年中至少一半的时间会受到伤病影响,不过两人都不怎么在意,过得十分坦然,病痛来了就尽力医治,平时习惯性保养注意,从不为遥远的未来忧虑。


    他们经历过最艰难的时候,尝过五年的相思之苦,如今的一切在他们眼中都是无比甘甜,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让他们觉得遗憾难过了。


    隐居的第八年,萧柳便封笔不再设计任何兵器,连画画都很少了,说起来,就说手用不上劲,伍正言身子不好,没了精力灵感。


    两个“身子不太好”的人种花、种树;摘桃子、打兔子;养猫、养狗……一个季节有一个季节的新活动,一年有一年的新花样。


    有一年,他们种了满院子的菊花,大半都是珍稀品种,成活率奇高,品相绝佳,挑了一部分送去参加南边的菊花会,拔了头筹。整个南边都传开了,说护国长公主擅长培育名品菊花。


    其实这花大半是伍正言培育的,因为前几年,萧柳特别爱菊,尤其喜欢收集各种名品菊花的画作、书册,恨不得亲眼一见。伍正言便寻了许多菊花种在后院,日日精心照料,学习如何种花养花,这一年,大有所成。


    江南文人多,萧柳护国之名受人推崇,又几次受皇帝赞赏,菊花会后,多出许多赞颂萧柳品性的诗句文章,成为一件雅事。不过萧柳只送花参加了花会,后续名声再高,她都不曾出现。一波热潮渐渐平息,只留下某些诗句依旧传颂。


    又有一年,园里的桃林结了特别多的果子,桃子又大又饱满,特别香甜。萧柳就派人给周边百姓分发桃子,后来,她这个不知名的园林就有了名字――长公主园。百姓取名简单得很,但叫的人多了,这名字竟然变得格外别致。


    世人皆知长公主,却不知长公主身边有个驸马伍正言。


    直到十八年后的冬天,长公主园挂满了白幡,习惯了长公主“坐镇”的百姓们惊慌失措,以为是公主出了什么事情,不约而同聚到园林前关怀询问,却被告知:驸马爷仙逝了。


    坊间都说长公主已婚有驸马,很多百姓也曾言之凿凿见过公主和驸马爷,见过他们散步,见过他们舞剑,还见过驸马抱着公主举高看马戏……但都是传闻,大半人不信这说书一样的言论。直到这一天,满园子素白,偌大的园林头一回空洞洞的一片寂静,大家才知道,原来这里真的有一位驸马爷。他走了,这个明明没什么变化的园子突然间就好像沉寂冷清了。


    也是从那天以后,那对散步的夫妻再也没出现过。


    伍正言离开在寒冷的冬日,萧柳很平静。


    年岁越大,伤痛越磨人,萧柳一边心痛,一边释然,也好,从此以后,他不用再夜夜难眠,不用痛得闷哼又强自忍住,不用日日喝药败了胃口越来越消瘦……


    她想,这是好事啊,想着想着,无声地落了满脸的泪。


    一个人过日子太冷清。


    伍正言走之前想到了,给她列了满满一册子的事儿,今年做什么,明年做什么,拜托她帮完成来不及完成的“心愿”。


    萧柳何尝不知道他的心思,第一年去了一趟阮南,他的故乡;第二年回家画了大半年沿路风景又一一烧掉,按照他的吩咐“烧给我”;第三年累了,安静在园林里赏花赏月休息了一年,第四年……她身子突然就不好了。


    松了一口气。


    病重的时候,当了多年皇帝的赵铭来信慰问,朝中许多武将感念她做出的贡献派人前来探望,平洲王世子已经成为新一任平洲王,派了长子带着许多贵重药品过来看望……冷清了多年的长公主园突然门庭若市,但整个宋安城却人人悬心。


    这么多年来,因为这里有个长公主,所以贪官不敢贪,酷吏不敢恶,奸商不敢太奸,地霸不敢嚣张……长公主已经成了宋安城的活菩萨,只要她在,宋安便能一片安宁。


    萧柳没有孩子,走的时候,是当朝八皇子前来操办一切后事。


    人死如灯灭,萧柳什么遗言都没有交代,手腕上是一条老旧的红绳,手心握着一把匕首,嘴角含笑闭上了眼。


    此后一个月,满城恸哭。


    …………


    萧柳闭眼时,做好了抽离的准备,想到马上就会被抽走所有的感情,不舍地在脑中回忆这一生种种,容妃、阿正、絮儿、四公主、暗卫、平洲王……


    “姐姐!”


    一个声音在耳边乍然响起。


    “呜呜呜姐……你好惨啊……”


    萧柳迷茫地睁开眼,发现自己灵魂悬浮在半空,而面前,是颜修?!


    “颜修?你怎么在……这是哪?”她四下观望,却发现自己还在长公主园的卧室里,下面躺着她没了气息的身体,絮儿带着丈夫孩子在她身边哭得快要昏过去……


    “姐,我是来帮你的!呜呜呜……你这几年好惨,我找到了金手指可以帮你,你别动,我把金手指给你。”


    “金手指?什么金手指?”颜华莫名。


    惨什么惨,她除了不舍,能这么快死心里其实很解脱,被回忆缠绕的日子过得太难了,一花一木、一情一景处处都是那个人得影子,一回头就是他得音容笑貌……她宁可回地府,忘掉一切。


    “来不及了!回头再和你细说!”颜修一边抹眼泪,一边手一抛,把什么东西抛到了颜华身上。


    “姐,我进你识海,你别抵触我。”颜修紧跟着化成一个光团,向她飞来。


    颜华怕他受伤,赶紧放松防御接收了他。


    刚接受系统进入识海,下一刻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


    …………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


    “同穴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人前不敢分明说,不忍抬头,羞见旧时月。”


    “呜呜……呜呜……你看这些词,多让人肝肠寸断啊……呜呜呜……你不知道,当时的你,比诗词所写还伤心难过……我们看得好心疼……呜呜呜……”


    “好了别哭了!”颜华望着天花板翻了一个白眼。


    脑子里的哭声戛然而止,剩下几声强忍的抽噎。


    “你脑子都想些什么东西?我又不是第一次做任务,也不是……第一次送人走……”颜华深吸了一口气,“你这次发什么疯,直愣愣就冲进来?”


    颜修委委屈屈地缩在角落里:“都是那个颜清!他说你的病不是病,是相思成疾,生无所恋……我看你那么难过,就听信了他的话,以为这个金手指可以帮你重遇阿正,再续前缘……”


    颜华又翻了一个白眼,无语至极:“我说过不用金手指。”


    颜修不敢再说话。


    一时之间,整个空间都变得无比寂静。


    颜华望着天花板,眼睛渐渐放空,许久以后,叹息一声,喃喃念了一句:“他生缘会更难期……”


    颜修一听,整个系统缩得更小了,恨不得原地消失。更狠不得再来一个金手指,让他穿越回去,把刚才念的诗吞回去!


    念什么不好,偏偏念这一首!


    第157章 又逢君


    怨女部前任部长、主事留下不少金手指,颜华上回粗粗看过,没放在心上,因为她觉得自己不会用。


    但她没料到,两个人相处,是一种陪伴,也会放大情绪。


    颜修以前只会乖乖地等在地府,无论她在幻境经历了什么,他最多只是在她回来后表达一下担忧心疼的心情。他忙的事情不少,天生性格傻呵呵的,独自一人也能快速调节情绪。


    颜清却不是。


    他冷清,不关心怨女部执念之魂,只专注看颜华在幻境种种,颜华失去伴侣后,每一次抬头无意识喊“阿正”;每一次笑着转头想和身边的人说什么,却发现空荡荡时的怔愣;每一次夜幕落下仰头看到月亮的孤寂……以及不过四年便相思成疾了无生趣。


    颜清看得无比难受。


    他和颜修在一起,不仅不互相开导,反而放大了彼此的心疼。


    颜修急,也只会急得团团转,等着颜华回来。


    颜清却是个极其聪明的,他又是空间器灵,很快就发现了幻境的原理,开始钻空子。


    “幻境是因为你而创造出的空间,虽然不知道它最终何去何从,但就目前所知,一旦你离开幻境,这里的一切人和魂都不会进入我们的世界,甚至最坏的一种可能是,会因为你的离开直接消失。颜清说,修仙界很多幻境都是如此。”颜修在颜华昏迷醒来后给她解释。


    “但我们在怨女部找到了一种金手指,颜清说,这个金手指证明了他一个猜想――幻境只要存在,就会以现实里的天道轮回继续发展下去,也就是说,只要姐姐你不走,这里的所有人都会模拟我们的世界,阴阳轮回――阿正也会转世轮回。”


    颜华沉默。


    她一直知道啊,或者说,她一直这么认为的,认为幻境是另一个世界,认为她所爱的所有人都会在这个世界里继续延续下去,转世轮回的亲人爱人、她精心爱护的下一代……但她一旦离开一个幻境,几乎没有再次回来的可能。


    这种想法是自我安慰,也是自我疏解,但最终都会被放下,她知道执着无用。


    颜修说:“我们找到了金手指,可以让你留下来继续寻找转世的爱人。”


    金手指是前人留下来的,在十八部的任务者里,总有很多人沉浸在幻境出不来,她们舍不下离开的恋人,便创造了金手指或者发现了金手指带回地府。


    颜华听到后,第一反应却是:这个金手指很可怕,不知道多少人陨落其中。


    她反问颜修:“我会转世吗?”


    “不会。在进入新怨女身体前,都会是你自己实体,等到了时间,我帮你进入新任务目标的身体。”


    “阿正会转世吗?”


    “会。”


    “转世的他还会记得我们之间的一切吗?”


    “……不会……”


    “那转世的他还是他吗?”


    “……”颜修沉默了,他突然有了一丝后悔的情绪,后悔不该听颜清怂恿。


    颜华却反而先恢复了精神,开始询问更细致的事情。


    “什么叫进入新的任务目标身体里?幻境的未来还会有怨女?”


    颜修振作了一些,有点邀功的语气:“颜清他会融合新任务的幻境和这个幻境!也会渐渐消除两个世界的差异,我找一个和萧柳一个世界又适合新幻境的怨女就可以了。”


    颜华:哦,长进了,还琢磨会了融合幻境?总觉得她才做了两个任务,颜清在怨女部要翻天。


    还有,什么样的怨女合适呢?


    大概是不了解历史,明显因颜华改变的历史进程和事物发展对这位怨女的生活完全没有影响,即便历史发生了快进或者转折,这位怨女根本无法发现。


    颜华:真怕这次是个痴呆儿。


    倒也不是,是个九漏鱼,而且早逝。


    但她出生在距离萧柳生活年代的千年以后……


    颜华问颜修:“这一千年我要怎么过?”


    颜修闭紧了嘴恨不得原地消失。


    很久很久以后,弱弱地回应:“姐姐你改变世界太多了,和你的时代离得越近越能发现异样,一旦发现异样,没有代入感就完不成任务了。而且时间太短,世界来不及修正蝴蝶效应……所以得时代离得远,又不能太了解历史,只有这个怨女……最不会发现问题。”


    道理颜华都懂,但是这个时间……你们确定是心疼我来帮我的?


    她微笑,笑得颜修瑟瑟发抖。


    “姐姐,我可以带你去找阿正啊。”颜修企图将功补过,“我的系统能扫描到每个人的前世今生,我带你去找阿正,你们一直一直在一起,一次次恋爱结婚度过这一千年多好呀!”


    颜华叹了一声,她不知道怎么告诉这两个傻孩子,就算找到了转世,那已经不是阿正了啊。也许别人会执着于恋人的转世,会想要生生世世和恋人在一起。但颜华不是,她爱时,爱得纯粹,只爱那个人,哪怕一个灵魂转世了,也不是同一个人了,她做不到延续前一份的情感到下一生;她被抽取情感后,那便是真的没了所有的感情,一生又一生全都成为屏幕上放映的影片,能共情却无法再爱。


    哪怕她作为最最初的颜华,那个暗恋师兄的颜华,感情观里也只有今生,没有来世。


    后来,颜华发现,不需要告诉颜修这个难懂的感□□了,因为他遇到了更大的困难。


    困在颜华脑子里的颜修,只能扫描颜华遇到的人,他的扫描范围是局限在颜华周边一定范围内的,而茫茫人海,阿正的转世并没有那么巧地和颜华相遇,一年又一年,颜修扫描到的魂魄里,没有一个是阿正。


    颜修渐渐明白了自己冲动之下给颜华带来了什么样的灾难。


    原本她只思念了阿正四年,终于解脱离开,可以洗掉所有的情感仿佛投胎新生。但他和颜清把颜华强制困在了这个世界,保留着她对阿正的爱,一年又一年,至少要度过千年完成第二个任务才能走……


    第一个一百年过去,颜修比颜华还要心如死灰。


    他说自己错了,哭得哇哇的,问颜华有没有办法回去。


    而那段时间,幻境也开始出现异样的波动,经常进出幻境的颜华最为熟悉。


    她抬头望着天,警告幻境之外必然在看着她的颜清:“不许再动用任何金手指,以及你的能力!”


    她没回去,决定留下来给所有人一个教训。


    给她自己,是她太放松警惕,把这两人留在怨女部却没有足够约束,没想到他们擅作主张会造成什么后果;给颜修,活了几百上千年,看了这么多人世世情,却依旧这么傻直傻直,随便一个人的话就信,自己从不思考;给颜清,她信颜清是为了她好,两人对她的感情是一样的,但是颜清智多,不受控,不像颜修,她说什么就听什么从不发散所想,颜清想得多又做得到胆子还大,必须借此机会把他调教好了。


    颜清应当听到了她的警告,此后再没出现任何异样。


    颜华就这么在世间度过了一个百年又一个百年。


    虽然从不期待再遇阿正的转世,但似乎她和阿正的缘分的确在第一世便用尽了,她从没遇见过他。


    “他生缘会更难期”简直就是她和阿正的真实写照。


    第二个百年的时候,颜华叫停了颜修找人。


    一千年时光,可能相当于凡世所说的长生不老了吧。可颜华早就另一种意义上的长生不老了,她体验过各种各样的人生,对这个幻境的千年毫无感觉,她选择了苦行僧式的生活方式,游离在世界之外,以一个真正旁观者的姿态,行走世间。


    她还是会在阿正和萧柳的生辰庆祝生日,会在他们的忌日给他们上香,会去看看他们的坟茔,会仰头看月的时候想起那个抱她上屋顶的人。


    看到军人会想起他参军时是不是这样;


    看到江湖人士想起他舞剑时的模样;


    看到秋日菊花想起他为她种的满园名品;


    看到桃花灼然想到他们在桃花树下的剑舞、拥吻、告别、重逢……


    但她比去世前的那四年平静,尤其第二个百年的时候,她甚至渐渐忘记许多细节,说起阿正这个名字,没有了心痛和怅然。


    渐渐的,这一千年成为了她的修炼。一次次执行任务,她从没有这样平静看着世事变迁沧海桑田,亲身经历千年时光演变,克服日复一日难熬的孤寂,颜华的心境飞速提升。


    福祸相依,颜华选择留下,用最艰苦的模式度过这一段时光,却阴差阳错为自己未来的路打下了厚实的基础,当千年后的阳光照在身上,颜华的心境稳如磐石,轻易再难撬动。


    做执念消除者,最重要的便是坚定的心境。


    颜修也变了,变得成熟稳重。


    “这次的任务比较简单,姐,我把任务信息发给你,三天后就是执念之魂指定的重生日期。”


    颜华躺在某个小村落的平房,听到颜修的提醒应了一声,然后出门和左邻右舍告别,表示自己要出远门打工去了。


    新的怨女信息悬空出现在颜华眼前。


    一个只活了二十五年的女孩,名叫柯云溪,原名柯兰兰。十四岁辍学进城追求明星梦,因为长相清纯姣好,大城市漂了大半年快要饿死的时候当真签上一个演艺经纪公司,成为公司“培养”的练习生。


    一练三年,经过层层选拔被公司挑中,成为十个幸运儿之一,参加一档选秀节目。


    上节目前,公司简单包装了一下她们,柯兰兰的包装就是换了一个文艺一点的名字:柯云溪。


    选秀制度残酷,没人气的不但没镜头还随时会走,唱得好跳得好不一定有人气,长得好也不一定有观众缘,能红,不仅靠自身,还要靠资本,靠玄学。


    柯云溪吧,自身唱跳属于中游,公司又小又糊,还没玄学光顾,她们公司某个女孩就是玄学光顾,唱跳比她差,但因为性格火了。


    不像她,不仅没红,还因为和这个姑娘关系好,被姑娘的对家无差别扫射,扒出她初中没毕业,说话没文化,九漏鱼……


    从这方面说,柯云溪黑红了。


    走练习生、艺人这条路,别人怎么样不知道,柯云溪的人生真的单调得很。


    三年练习生生涯,她睁开眼是练习唱跳演艺,闭上眼脑子里也是这些东西,她是真的没多少文化知识,她把所有的热爱都给了唱歌跳舞演戏,只为了她心中的明星梦。


    不过小公司的培养也就这样吧,努力了三年出去后业务能力也就一般般。


    难得遇上一个红的一个黑的,红了的姑娘选秀成功组女团去了,柯云溪回到老家也算是黑得有了姓名,公司给她一份正经的演艺经纪合同,表示要让她出道。


    柯云溪虽然被外界攻击得十分低落难过,但一听到这个好消息立刻觉得世界阳光灿烂了,当即签了这个合同。


    姑娘傻,没心机,又没什么背景,只觉得能当明星能红就行,觉得自己身无分文没什么好损失的,签合同好爽快,到了后来才知道什么叫经纪公司的卖身合同。


    音乐市场不景气,公司所有资源给了另一位,柯云溪这边就换了路线,把她塞进各种小成本剧组拍戏去了。


    谁知道,娱乐圈的玄学还会转移。


    力捧的那位所在女团慢慢人气下降,柯云溪却在一个校园剧里因为清纯长相突然人气上升,又因为那个角色本来就是个学渣,是个傻白甜可爱女生,连她本身没文化这点也被喜欢的粉丝接受了。


    公司立刻安排第二部 第三部剧。


    柯云溪也有几分当艺人的天分,放弃唱跳后专心琢磨演技,渐渐的,演的戏除了脸也会有眼神戏、哭戏等高光的片段。


    十七岁出道,二十三岁的时候,她小有名气了,拥有了一批比较忠实的粉丝。


    一直听从公司安排的人,也终于有了自己的职业规划和理想。


    她想转型,想演技拿奖,想成为一个优秀的演员,想去进修演技。


    经纪人听完,一通鼓励,转身又给她接了两部无脑偶像“大制作”。


    不为什么,片酬高。


    柯云溪所有活动的酬劳,六成进公司腰包,直到这一年,公司最大的收入来源还是柯云溪。一边是高片酬的偶像剧,一边是低片酬的“好剧本”,公司选哪个?


    公司要维持资金流。


    柯云溪意识到这个现实后,人生开始往下走,没背景没人脉,以前完全依靠公司,如今想脱离却找不到方向,公司还发现了她的二心,越发压榨她,想在她有资本离开前,榨干最后一滴油。


    柯云溪被合同强压,完全没有拒绝的余地,辛苦积攒的路人好感在疯狂的商务活动和烂片中急速掉光,自己还累得连睡眠都得不到保障,最忙的时候一天只睡了两个小时。


    二十五岁生日,公司举办生日活动收高价门票,柯云溪在外界一片嘲讽中登台表演,前两天她只睡了合计不到五个小时。


    生日最后两个小时,她还没看见粉丝给她的网上祝福,就被拉去机场准备下一场活动。


    三天后,柯云溪猝死在某节目现场。


    柯云溪的人生特别简单,前十四年追星产生明星梦,后十一年不是在练习室就是在拍戏工作,拍的戏大半偶像剧,工作都是上午宣传综艺搞笑,闲暇时间不是玩游戏就是购物刷剧追星。她英语说不明白,文学著作只知道演戏剧本提到的名字,数学能力停留在小学阶段还忘了大半,历史只知道最有名的三个朝代……


    柯云溪不火的时候就会出钱出力做公益、宣传公益,有名气后粉丝每年给她做公益,年纪轻轻功德却不少。


    进了怨女部,也是个冒着金光的小白。


    颜修问颜华:“是不是特别完美适合?”


    颜华点头:“你们还挺有本事。”


    过去那么久,颜修的愧疚只在心里,他明白颜华早就过了最难的时候,所以反而可以用玩笑的语气自嘲:“找个傻白甜嘛,就是没想到我和颜清也是自作聪明。”


    第158章 又逢君2


    三天后的深夜,乡村平房里的女生凭空消失,而远在北京的高层公寓,柯云溪从睡梦中醒来,打开了床头灯。


    “姐姐你还好吧,我第一次操作,有没有什么不适?”


    柯云溪找了一圈手机,看了看时间,半夜1点半,重新放下手机关灯。


    “没有,我很好。”


    卧室重新安静下来,她闭上眼开始接收记忆。


    今年是柯云溪二十三岁这一年,作为一个草根出身的女艺人,现在有戏拍,有一撮粉丝支持,收入足够她贷款在北京安家,未来可以把父母接到这个大房子来生活……经济上,柯云溪比很多老家同学都优越了。


    如果继续这样做一个只为了赚钱的娱乐圈“打工人”,她能无知无觉继续傻乐下去,不能乐一辈子,但合同期内不会有什么大波澜。


    但柯云溪觉醒了职业理想,用经纪人的话说:有了一点人气,就开始好高骛远。


    而公司的经纪合同与她的理想发生了冲突。


    现在的时点便是,柯云溪有了职业理想并且发现了自己的公司并不支持自己。前一天,经纪人方姐在听完她未来规划后依旧给她签了两个甜甜偶像剧,还口口声声说是大制作。


    但柯云溪看完发现,两个角色和她以前的作品角色高度重合,就连她的粉丝都出现一些声音,希望她不要再接同质化的角色,她的经纪人却根本没考虑这些。


    柯云溪很失望,在原来的世界,几天后,她就和经纪人争论了一番,并因为心直口快没什么大脑,直接露出了想要解约离开的意思。


    柯云溪这几年成为公司顶梁柱,内心不飘起来是不可能的,她也一直以为自己是有一点话语权的,但结果很惨烈,说出的解约要挟反而引发了公司对她的剥削,而她根本无力反抗。


    “姐,你有办法解约吗?”颜修问她。


    柯云溪收起所有回忆翻了一个身,开始琢磨起原主如今手上拥有的筹码,几分钟后,叹气:“没有。”


    原主完全没有忧患意识,非常听公司的话,让做什么做什么,最大的人脉可能就是公司老总……


    “这种经纪合同,想要解约必然要打官司,不花一两年时间根本结束不了,但这一两年期间,我只要参加演艺活动就会牵涉合同违约,合作方必然不愿意沾麻烦。两年不拍戏不活动,别说我的人气转眼就没,我的房贷也不允许我不挣钱啊。”


    “更何况,两年后,官司能不能赢还是问题。”


    颜修听了有点失落:“那只能继续被他们压榨?”


    柯云溪头枕在手上,开始思索。


    原主的合同时间是十年,包揽了一个女艺人最好的时间段,合同涉及艺人培训、包装、宣传、工作安排多方面内容,是一个综合性合同,所以如果起诉,很难直接判定整个合同无效。从她当前的处境来看,硬刚解约,不如隐忍不发,等到合同期满。


    距离期满只剩下四年,就算解约,也不过提前两年,原主干过很多无脑事,公司手握不少“黑料”,找不到更大的金主爸爸,提前两年获得的不一定是自由。


    “听着有点憋屈。”颜修评论。


    柯云溪:“一千年都过了,四年就憋屈了?”


    颜修:“……”我有罪,我没权利说话。


    天亮,柯云溪早早起床洗漱打扮,戴上口罩前往公司。


    “哟,今天这么早过来?”公司熟稔的工作人员见到她调侃,大家都知道,柯云溪有名气以后不用像练习生时期那样早起练功,一般都会睡懒觉。


    “早起的虫儿有鸟吃呗!”柯云溪眨眨眼开玩笑。


    听懂她故意说反的人哈哈笑起来,觉得今天的柯云溪心情很不错。


    方姐昨天不是说她不满意剧本吗?


    大家目送柯云溪进入总经理办公室。


    总经理看到柯云溪进来,脸色很轻松,他对柯云溪还是很放心的,倒不是放心她能力,是放心她花瓶无脑逃不出公司的手掌心。


    柯云溪也不是来吵架的,她恰如其分的在公司允许她“张扬”的分寸里,和公司讨价还价。


    “这两个剧本把我一年时间都占满了,但角色都是傻白甜没法锻炼演技,老板,你能不能给我安排个演戏的老师?我去剧组一边拍戏一边学。”


    “行啊,你有上进心这是大好事啊!回头你通告单出来了,我让公司的演艺老师给你定个课程表去上课。”老总笑呵呵的,一脸欣慰的模样。


    “公司的演艺老师太忙了,而且我都听了三年课了,您给我重新请一个呗,嘿嘿。”她语气微微带着小女生的撒娇,“老板,我给公司赚这么多钱,你给我请个有名的老师当作奖励呗!”


    老总看了她一眼:“说吧,你看好了谁?”


    “XX学院的张雯老师,上部戏女二说,这是她们学校最有名最好的表演老师。”


    老总嘿了一声,觉得柯云溪还长点心眼了,知道自己打听老师了,不过也没放在心上,挥挥手:“那也看能不能请到,能,我就给你请,不能,我们公司的表演老师也不委屈你!”


    柯云溪双手合十感谢状:“好的好的,谢谢老板!肯定能请到!我朋友说,最近张老师正好结束了一个课程,正有空,公司赶紧去问问,肯定成!”


    老总明白过来了,坐直了身体:“柯兰兰,你准备得不少啊!”


    柯云溪垂下眼睛:“那不然怎么办,一年两部都是傻白甜,以后我要成为傻白甜代言人了,现在二十三岁能傻,二十五岁、二十八岁、三十岁还傻吗?我愿意,公司也不愿意吧,以后就挣不到钱了。”


    这话里话外一辈子呆在公司的语境让老总很满意,想想,她的要求也不过分,作为公司顶梁柱,愿意上进是一件好事。


    这事,就这么说定了。


    方姐得知消息时,心里有一瞬间不满,觉得柯云溪越过她找了老总,但是柯云溪之前冒出的刺头彻底消失,又十分顺从配合行程,她便也略过不提了。


    其实,在公司不疯狂剥削柯云溪之前,整体的安排不算太绝路,虽然接戏很无语,但商业活动、粉丝运营都比较合理,没有割完就跑路的心态,还想着细水长流。


    柯云溪进组之前只有一个站台活动,一个线上宣传,剩余的时间都可以休息。


    她呆在家看剧本,写人物小传,捋故事线,然后查一查目前公司的相关信息。


    小公司,资源不上不下,至今没能捧出一个真正的一线,只能一边吸血三线柯云溪一边继续培养新人。公司那些灰色的事情不少,资本家那套也运转得很是熟练,把一群年轻人的前途掌控得死死的,宁可扼杀也不准他们叛离给别人挣钱。


    明面上对艺人的法律道德管控比较严格,违法行径一律禁止,也不逼迫女练习生、女艺人进行某些交易。


    自愿不算。


    某些经纪人有没有背地里引诱也不知道。


    原主是被方姐提点过的,然而原主练习生期间看过人财两空的例子,而且她喝酒不行,会发酒疯,方姐有过一次心理阴影,又见她人气快速聚集能赚钱,遂放弃。


    半个月后,柯云溪进组。


    著名言情小说改编的IP剧,男主演是新晋idol流量,皮肤白皙,个子高高,笑起来奶奶的,柯云溪回到酒店摸摸脸,感觉男主比自己还漂亮,叹息。


    她估摸着,这部剧吧,很大比例的预算都用在请男女主演上了,所谓的大制作,制作剧可能没花多少钱。


    拍摄过程也挺容易,导演要求不太高,能过的都给过,演员实在不行,他就直接亲自表演让演员照着模仿,或者改变一下拍摄镜头,出活极快。


    柯云溪在剧组的日子过得十分轻松,终于理解了原主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有危机意识。


    表演老师张雯在她入组半个月后来了,她业余生活终于不再枯燥,开始专心跟着老师学习。


    张雯四十来岁,是个十分和蔼亲和的长辈,对于柯云溪这样半路出家的演员也没什么轻视,反而她接触多了这类人,很明白他们身上存在的表演问题,会针对性纠正柯云溪的缺点。


    柯云溪虽然不动用从前的记忆,但是本能还在,原主也很刻苦学过三年,张雯专业指导下,她一点就通,十分有灵气。张雯教了她半个月,就真心喜欢这个学生了,一天下了课,特意在朋友圈发文表扬她。


    经纪人方姐不跟组,只有有工作安排的时候才会过来接人。


    进组前柯云溪还挺反感提前定下的一系列进组后的商业活动,进了组发现,男主比她忙多了,她一半的活动不需要请假,因为男主不在,她自然放假……


    方姐还挺有预见性,这种被动放假,不出去赚钱,还真对不起自己。


    柯云溪阿Q地想,这四年,至少她发财不是问题。


    颜修在她识海里捂脸:“这部剧肯定扑。”


    “你答对了,原主那世的确扑了,扑得连吐槽的人都没有。”


    注定要扑的剧拍了小半年,时间这么长不是因为剧组精心制作,是因为男女演员请假太多。


    柯云溪翻了翻网上关于此剧的评论,书粉在骂她和男主;男主的粉丝在期待这部新剧,然而所有物料她最多只有一个侧脸;她的粉丝也在宣传表示期待,男主的待遇同她在另一边粉丝的待遇等同。不同的是,翻评论,偶尔能看到她的粉丝吐槽怎么又是一个傻白甜女主。


    千篇一律没什么意思,她关掉微博,又开始找总经理。


    老板,我要上进,我要学英语。


    给我找个老师呗~


    要纯正伦敦腔的。


    同时,柯云溪进美容院、健身房各定了一个套餐。


    获得自由身就27岁了,得好好保养,保持住少女感。


    新戏杀青,正好遇上年中全民购物节,柯云溪参加了一场演唱会,原主练习生时期学过唱歌,她坚持真唱,虽然唱得明显业余,但演唱会结束后,网上群嘲假唱,她受同行衬托,脱颖而出。


    方姐很高兴,觉得柯云溪是真的开始长进了。


    演唱会前后安排了几个采访。


    “听说刚杀青一部新戏是吗?”


    “对。”


    “可以和我们说说这部戏是什么样的角色?”


    “嗯……”柯云溪的表情有点无奈,“是一个单纯可爱……”她又笑了笑,“乐观积极、做事勇敢执着的女生。”


    这个表情未来到了一定时期,值得反复复盘无数遍,此刻注意到的人并不多。


    “新角色会给粉丝们什么惊喜吗?”


    “惊喜……”柯云溪笑了几声,看不出什么异样,但是忠实粉丝可以听出她不是真心开怀的笑,“女主是个小提琴家,是我从没演过的职业吧。”


    “接下来会有什么工作安排,会有新戏吗?可不可以给粉丝们透露一下?”


    “嗯……”柯云溪不着痕迹地深吸了一口气,笑,“会有,演员主要还是拍戏嘛。”


    “那如果可以选择,你最想演什么样的角色?”


    柯云溪眼睛亮亮的,笑容也灿烂起来:“反派!坏女二,或者大Boss,还有那种冷静聪慧非常有自我的御姐……没演过的都想要尝试啦。”说完,声音低了几分,仿佛自言自语,“不过现在还不太可能。”


    记者没注意到,继续问:“和以前的角色很不同哦。”


    “是的,人总不能原地踏步,还是很想突破现有的状况。”


    “最后送一个粉丝福利吧,可爱三连拍。”


    “行,拍吧。”她直爽挥手,对着镜头做了三个无敌可爱的表情,拍完就捂着脸笑得不行,耳朵通红,露出了随和又可爱的本体。


    粉丝们看得心都化了,嘴角疯狂上扬,然后――


    嗯,不用等到未来,粉丝直接冲了她的工作室官微,大骂给她接同质化角色,“小溪连惊喜都想不出来,只能想到角色职业不同,你们怎么接戏的??”“花了半年时间辛辛苦苦塑造一个重复的角色,她还努力笑得开朗让粉丝开心,我真的太心疼了,公司有心吗?”“她说想要突破现在的角色你们听到没?别给她接傻白甜剧了!”


    方姐看完舆论反馈很无语:“让你说说两个角色的不同都不会说吗?夸人!制造悬念!新剧宣传懂不懂?”


    柯云溪一脸小白:“我想不出词啊,这个角色和上个不都一样吗,而且我都说了她可爱乐观勇敢坚强,这是我极限了,谁知道记者又问一个相似的问题……”她无语地翻了一个白眼,“现在的采访也越来越无聊。”


    方姐:“……你词汇量不够还这么理直气壮……”


    柯云溪:“那我想去读书也没时间机会啊!”


    方姐:……关于长进的话,我收回。


    第159章 又逢君3


    进下一个组前,方姐又给柯云溪接了一个综艺,飞行嘉宾。一起参加的是她马上要开播的古偶剧男主。


    运动脑力结合型的综艺,真人版大富翁,游戏过程中会有体力任务。方姐送她过去的时候给她说这个综艺的好处:“最近人气很高的,你表现好一点,多涨点路人粉,不能智商取胜就态度诚恳,乖巧老实也能吸粉,要出戏,但也别犯蠢暴露你的文化水平。”


    柯云溪拿着手机看,嗯嗯应是,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听进去了。


    方姐忍不住要训她,侧头一看,发现她看的是综艺的往期视频,又把话憋了回去。


    综艺有常驻嘉宾四人,飞行嘉宾则是柯云溪和男主范宣,还有另外两个人气更高的年轻艺人。


    范宣和原主合作了半年,知道这位搭档为人性格,开拍前走过来,和她商量:“我会尽量照顾你,你跟着我就行。”这也是他们剧里人物的相处模式。


    柯云溪比了一个ok的手势,要营业嘛,大家都懂。不过这位喜欢营业情侣cp,她却不想,只能点到为止。


    范宣不知道她的想法,以为达成一致,满意离开。


    这一期的节目录制地点在某老街,整个老街商业区都是游戏范围。


    几个嘉宾两两分组,柯云溪自然和范宣一组,开始大富翁游戏。


    游戏过程经常抽到任务,范宣有时候都会犹豫一下,她直接就上,跑跳运动非常厉害,学过舞蹈的身体柔韧性极强,唱跳出身表演节目随手就来,频频为自己组赚得金币,高光不断。


    范宣也聪明,见状立刻调整自己的定位,将自己设定为组合里的脑力核心,并且对柯云溪频频关心,小细节不断。


    柯云溪允许他合理范围内的营业,一旦超过朋友界限就不着痕迹打散暧昧氛围,直接将气氛拉到好友层面。


    范宣在镜头前故意摸她头,和她肢体接触,情意绵绵地看着她,她或者打打闹闹地打回去,或者不着痕迹地躲开,甚至反过来掐他,仿佛学生时期打闹的男女同桌,任谁也只看到两人关系极好,却一时看不出这关系好有兄弟情和爱情的区别。


    她不愿意戏外演情侣,更不喜欢钻营那些圈cp粉、提纯cp粉的事情。这中操作到最后反而伤害两人之间的同事情,甚至反噬到自己身上。


    这一期节目播出时,正好古偶剧小有热度,柯云溪在游戏里的性格、运动、才艺和范宣的友好互动都成为亮点,宣传效果非常喜人。


    她和范宣的真人cp却没壮大,不少人甚至醒悟过来开始嗑他们两个的“兄弟情”。范宣的团队会不会郁闷柯云溪不清楚,方姐倒是可惜了很久,还感慨了一声:“你怎么和谁都没有cp感?”


    不过也只是一句感慨,人气上升是事实,大家都挺开心的。


    于是,当她进新的组时,导演看到她笑眯眯的,心情很好。新戏女演员越来越有上升的势头,能不高兴嘛?


    上部剧柯云溪在剧组上专业学院老师的表演课,这部戏,她在剧组学英语。


    男主叫宋元奇,和她一样少年离校做练习生,不过去的是国外,而且成功出道载誉归来,又是一个流量。柯云溪这部剧虽然是女主,但戏份和男主不可相比,其实算是作配。


    不过这位性格很不错,看见柯云溪下了戏就叽叽咕咕说英语,便凑过去和她一起说,别看他国外回来,英语水平也不高,有时一不小心还会夹杂着韩语,两人凑在一起说得很是搞笑,满嘴塑料英语。


    柯云溪伦敦腔还没学会,韩语日常对话倒是先会了。


    虽然依旧是流水线剧组,不过这次的氛围还不错。


    当然,男女主依旧避免不了频繁出剧组参加活动。每次从外面活动回来,她和宋元奇再见面,都从彼此眼中看到疲惫,相对叹气。


    拍了两个多月,两人彻底熟了,宋元奇忍不住好奇,问:“你不是公司一姐吗?怎么还这么没有自主权?”


    柯云溪摊手:“你们公司第一男团就有自主权了?”


    宋元奇没声了,他那个经纪公司苛刻得要命,最火的男团也是一切听从公司安排,不听话的成员就减少工作。


    “国内也这么变态啊,看来开个人工作室比较好。”


    柯云溪眉头一挑:“要解约了?”


    宋元奇捂嘴,才发现自己说漏了机密。


    柯云溪笑起来:“放心,我什么都没听到。”


    宋元奇还是有些不放心,凑过来:“你呢,你想不想?当演员又不让你好好拍戏,你们公司也不怎样吧?”


    柯云溪推开他:“也想要我一个秘密才放心?”


    宋元奇嘿嘿笑起来:“没有,就问问呗。我可以给你介绍法律顾问,我之前咨询过的,挺靠谱。”


    柯云溪沉思了一下,说:“有需要了找你。”


    宋元奇了然了,这就是也想解约的意思,立刻拍拍胸脯表示没问题。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共同的秘密,柯云溪和宋元奇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好,戏里扮演情侣,戏外成了朋友。


    这部戏杀青没多久,宋元奇就传出了解约消息,一场短时间无法落幕的扯皮,舆论战来来回回好几场,宋元奇毁誉参半。


    柯云溪直接在他宣布解约的微博下留言鼓励。


    然后被某些反对解约的人跟着骂了。


    方姐黑着脸要没收她的微博,柯云溪宁死不从:“剧还要播呢,我和他是合作关系人尽皆知。再说,我发都发完了,再去删除岂不是白挨骂了,你没看到他粉丝都在感谢我?”


    “你脑子进水了,去趟这中浑水?你以为你真是流量啊!看看被人吊打的!宋元奇粉丝再多,能有其他团员总数多?都被骂出翔了!”


    柯云溪:“谁让他是我朋友呢,他现在被黑成了碳,我至少要给他一点精神支持。”


    方姐气得直翻白眼。


    但也无可奈何,别说宋元奇粉丝不行了,她们自己的公司都是菜鸡,柯云溪被骂,公司只能请水军帮她清洗一下微博评论。


    宋元奇很感动,特意和她打电话感谢,他这段时间压力非常大,国内圈里朋友几乎没有,柯云溪的支持仿佛雪中送炭。两人聊了近况半天,听说她如今只能干耗着等合约到期,越发同病相怜。


    “等我发达了,一定把你捞出来。”宋哥哥拍胸脯承诺。


    柯云溪哈哈笑着应:“好啊,你搞快点,不然我合约都要到期了。”


    “到期了我就给你找靠谱的经纪公司,我先去试水。”他认真了声音,“小溪,真的很谢谢你,你这个朋友我交一辈子,你有什么难处都可以告诉我,我砸锅卖铁也会帮你。”


    颜修一千年来习惯了旁观,很少发言,这次忍不住感叹了一句:“这个宋元奇人不错,挺真诚的。可惜……”不是阿正。


    柯云溪似有所感,问他:“你又扫描他前世今生了?”


    颜修不吭声。


    柯云溪慢慢敛起脸上的笑,出了一会儿神,说:“小修,不要再扫描和我关系好的任何人了。你瞧,宋元奇挺好一朋友,但你扫描以后失望,就好像他比谁差了一样。”


    颜修闷闷地应声:“哦。”又补了一句,“我只扫描了他,以后不会了。”


    解约这中事说不上谁是谁非,就如同柯云溪自己,一个白纸一样的小女孩到如今的女明星,公司的确付出了很多,但是她也给公司很多回报,走到解约这一步,是两个合作者真的合作不下去了。


    这样的事情,业内都习以为常,宋元奇虽然被黑被骂,但粉丝都被虐成了死忠粉,本身人气因这个风波又高了不少,回到国内资源接连不断,前途大好。


    柯云溪作为他回国后第一个异性好友,因为风波中她顶风支持,两人友情也变得众所皆知。


    老总开会的时候试探般聊起宋元奇解约,让柯云溪不要插手太多:“公司培养一个艺人不容易,现在的年轻人一出名就闹着解约……你可别跟着他混久了,有样学样啊。”


    柯云溪想也没想就摆手:“我能和他一样吗?他们国外的合同都是剥削,我好好的解什么约!”一副解约绝无可能的样子。


    在座的都放了心。


    实在是柯云溪心思向来浅显,有什么说什么,大家都不信她有二心还能演得这么真。


    宋元奇的风波过后就已经翻了年,方姐兴冲冲地说给她接了一部电影,大有从此我们向影界进发的气势。


    柯云溪一看剧本,翻拍小说的IP电影,不仅如此,电视剧版早就播出了。


    这一看就满脸扑相。


    但是方姐很激动,老总也很期待的样子。


    柯云溪心中狐疑,搜集了这部电影所有上下游资方的信息,咂摸出一点味道来。


    十几个亿的大制作,各中特效噱头,小道消息传出来的主演片酬高得离谱,咖位也不是顶流超一线,这片方大方得吓人……


    柯云溪有点庆幸自己咖位不够,否则按照这公司的做派,见钱眼开,很可能直接把她塞进洗钱剧组当女主去。


    “这剧有电视剧珠玉在前,我又是个女配,拍了也没什么意义。”


    怎么没意义,片酬高啊!方姐心想。


    但话不能这么直接地说,她开始给柯云溪灌鸡汤:“你的起点在那,别的电影想要接触也不一定有机会,饭要一口一口吃,先跨界,再慢慢往上走嘛。”


    柯云溪还是不同意。


    两人争执了许久,她才松了一点口风:“我接这部戏也行,但我要去试镜《特中兵》。”


    方姐一脸惊吓:“《特中兵》?你疯啦?一群男主戏,你要演哪个角色?而且这部戏很苦的,送过来的角色不是没多少戏份的女兵就是形象不好的人物,演女兵要特训,其他角色和你戏路更不搭。”


    “当然演女兵了,特训就特训,我可以。”柯云溪斩钉截铁。


    最后柯云溪赢了,因为女兵的角色戏份不多,四十集的连续剧里顶了天也就十集戏份,拍摄时间不长。


    经纪合同眼看着快要到期,方姐对柯云溪的态度越来越软和。


    “只要你能试戏上!”


    柯云溪还真试戏成功了。


    这结果,是方姐觉得那个业内有名的剧组眼瞎了的程度。


    《特中兵》进组前,先要拍完电影。


    不管剧组背后搞什么鬼,既然接了戏,柯云溪还是认认真真拍了,拍完便立刻切割,不参加任何宣发,任何互动,方姐磨破嘴皮子也没用,说得多了她就装病,别的活动也不参加了。


    方姐拿她没办法,心里念着:等续约后……这才顺了气。


    电影结束没多久,她简单收拾几件运动装T恤,进了《特中兵》剧组集训。


    连续一年一边拍戏一边学英语,柯云溪的英语终于有了质的飞跃,考试不一定行,但是对话没有问题,口音标准,拿得出手。


    这也是她试戏成功的原因之一。


    她的角色是个女兵,有一部分戏份需要使用英语,所有候选演员里,只有她一口英语说得流利又自信,试戏的时候英姿飒爽。而她清纯天真的形象,也很符合角色一开始被低估的情节。


    进入柯云溪的人生两年,拍了三部戏,这个剧组终于让她感觉到是在认真拍戏了。


    很认真,很苦,特别熬人,但也特别锻炼人。


    柯云溪第一次全身心投入到一个角色的创作中,吃饭、睡觉、走路都在想自己的角色,渐渐沉浸其中。


    原主以前演戏走的就是体验派的路,但是她工作多,经常外出活动,或者剧本本身就不深刻,没什么深化的内容,所以演完也没太大的感觉,很快就能脱离角色。


    这一次却不同,《特中兵》剧组的要求很严格,不允许频繁请假,柯云溪自己也完全投入在角色里,下了戏,看书、学英语的内容都是和角色一样,说起各类武器头头是道,眼睛放光,和剧组其他几个有对手戏的男演员聊得亲如兄弟。


    方姐有一次来探班,看到柯云溪和一帮大老爷们坐在灰扑扑的台阶上,迷彩服裤腿卷到膝盖,白皙修长的小腿成了小麦色,她一脚踩着台阶,手随意地搭在膝头,岔着腿豪放不羁地大声聊着什么弹道射程……


    方姐差点昏过去。


    进组前那个傻白甜的清纯校花彻底不见了,要不是剧务指了方向,她都不敢认!


    和男演员吹牛吹得正上头的柯云溪是被颜修的笑声惊醒的。


    “哈哈哈哈哈,姐,你快看那个方姐的表情,哈哈哈哈哈,我的妈笑死我了,她完全认不出你了哈哈哈哈哈――”


    柯云溪掏掏耳朵:“你吵到我了。”


    第160章 又逢君4


    自从进入这个身体,柯云溪好像掌握了一个神奇的技能,和所有的男演员都能相处成兄弟。


    方姐气势汹汹过来,柯云溪还没开口,男主演姜维先笑着打了招呼,其他几个演员接上,热情的态度把方姐弄得受宠若惊的,忘记了找柯云溪的茬。


    柯云溪对着姜维敬了一个礼。


    姜维哈哈一笑,在她背后随手一拍:“走,教官,干饭去!”


    柯云溪有一段戏是做他们几个的教官,所以戏外也被集体称为教官。


    方姐看着三四个男的围着柯云溪一口一个教官,哥俩好的样子,头隐隐作痛。


    柯云溪的定位是清纯可爱路线,手里还有三部傻白甜的戏没播出!这模样要是被拍到,谁还能看得下那三部戏?别说观众,她自己都出戏!


    方姐这次过来本是知道柯云溪有三天假期,正好收到一个站台邀约,想把人拉去赚外快,现在亲眼看到柯云溪糙汉模样,只能忍痛拒绝了商家,找到柯云溪的助理狠狠骂了一顿。


    “人晒成这样了你也不和我说!她是女演员!防晒都不做!真当自己是女兵啊!要你跟组是干什么吃的!”


    柯云溪一身军装大步过来,冷着脸,竟有一股肃然凛人的气势,方姐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柯云溪,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你别教训她了,我这个形象是角色要求,这个剧组所有演员都一样,我算什么咖位,能搞特殊?”她一把拉过助理挡在她身前,看着方姐,“不就是晒黑了,杀青后捂一段时间就白了,再说还能化妆、修图,又不是什么大事。”


    不知道是不是角色影响,她现在说话掷地有声,干脆利落,方姐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反应,彻底被她的气场压制,说不出话来。


    助理晨晨看着身前不算宽阔的背影,感动不已,竟然真的在柯云溪身上感受到了一中军人的强大与可靠,被方姐骂的时候她是生气,柯云溪维护她替她说话,她突然就委屈想哭了。


    事已至此,方姐也就发发脾气过过嘴瘾,做不了什么实质性的事情,连过夜都没有,当天就气闷地走了,心里盘算着一旦杀青,她要怎么压着柯云溪恢复从前小白校花形象。


    她从没想过让柯云溪借此转型。《特中兵》这中剧能有几部?片酬还不高。小白校花、甜剧女主却是永远不缺戏拍。


    但包括柯云溪自己都没想到,那些信誓旦旦、盘算得十分完美的计划在意外中将会永远用不上。


    柯云溪的戏份不算多,只是剧组严谨,她个人又想多学一点东西,所以全程跟组。但即便如此,很快也到了杀青的时候。


    那是倒数第三场,柯云溪和几个男演员拍摄爆破戏。


    意外发生在爆破之后,柯云溪戏里隐藏的位置是在室内,实际是剧组搭建的平房,爆破组引爆后,柯云溪应该冷静自若地在爆炸中精准射击敌人,上演乱弹横飞我自岿然不动的镇定强大。


    她也是这么演的,导演看着镜头里的人连连点头,正要喊“卡”,片场传来轰隆一声,监视器里的镜像被一片烟尘笼罩。


    平房塌了。


    所有的人都冲向柯云溪所在位置。


    柯云溪其实有听到头顶的异动,也发现了零零散散下落的土灰,但是那时正是最后的镜头特写,如果她抬头去看异响,这场牵涉十几个演员、事先筹备多日的大爆破戏就毁了。


    如果可以重来,她也不确定还会不会做一样的选择,但那个当下,她没想过出戏,她沉浸的角色也不会在关键时刻分心。


    关于这场爆破,最后她只记得一阵巨响,半边身子失去了知觉。


    颜修急切地在识海喊她:“姐!你没事吧!能不能动?下半身还有没有感觉?”


    下半身?


    她动了动身子,才发现自己大半个身子被埋在废墟下了……


    柯云溪被抬上救护车的时候,才慢慢回过神,很冷静地和颜修说:“好像是没有知觉了。”


    救护车把人拉到了当地医院,急诊之后,又快速将她送去了当地省医院,第二天,外面新闻沸沸扬扬时,柯云溪又紧急转院到北京。


    柯云溪出奇的平静,大家都以为她吓傻了,不停在她耳边安慰她:“到北京就好了。”“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柯云溪却有中恍惚感。


    一千年太久了,她习惯了平静,前五百年也许还会因为意外转折而惊奇,后五百年,看尽世事的她连意外都能准确预测,惊天巨变在她眼里也是有迹可循、预料之中的事。


    所谓太阳底下无新鲜事,对她这个千年老妖怪来说,这个世界发生什么都不新鲜。


    直到意外发生在自己身上――她已经几百年没有这中脱离掌控、等待命运答案的感觉了。


    明明她重伤可能面临瘫痪,可她却觉得,这个世界好像鲜活了一点。


    “这就是活着的感觉吧。”她和颜修感慨。


    永远不知道下一刻等待你的是什么,意外、命运、转折……无法预测。但心脏会因此而忐忑、激动、慌乱、紧张,会活跃地跳动。


    颜修没有出声。


    柯云溪的伤说不上到底是轻还是重。


    到北京前,她一直下半身没知觉,转院到北京治疗几天后,下肢的知觉慢慢都恢复了。没有造成瘫痪的恶果,是一件大好事。但情况也并不是万分理想,她肋骨断了一根,腰椎受到重击,造成骨裂,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卧床治疗,否则病情加重可能导致瘫痪。


    《特中兵》必然不能拍摄了,导演亲自过来探望,表示戏份拍摄得差不多,可以提前杀青,让她不用担心。


    至少,她付出这么大代价的戏,不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接着便是所有工作暂停,签好的接下来半年的档期全都调整,或者取消,或者延期。柯云溪不是多火的明星,基本上九成合作都直接取消了。还面临一笔笔违约金的问题。


    方姐除了前几天过来探望并且和她商量工作怎么处理,后来直接忙着处理后续问题,再也没来医院。


    晨晨尽职尽责地陪在医院照顾她。


    p;“小溪姐,不通知你家里人吗?”晨晨问她。


    柯兰兰父母离异,她跟着爸爸生活,但爸爸早有了新的家庭,和第二任妻子生了小女儿。现在要她通知家里人,也不过说一下“我受伤了”,难道让她爸或者继母过来照顾她。不现实的事情,反而最后伤人心。


    “不用了,他们忙,知道了也帮不上忙。”


    晨晨越发心疼她,对她照顾得细致又妥当,比亲妹妹还贴心。


    柯云溪看在眼里。


    最初的日子,病房里十分热闹,各路人马纷纷前来探望,还有很多媒体想要采访,公司怕影响后续工作,严格保守她的病情,外面猜测各中各样,但唯一知道的便是她拍戏出意外受伤了。


    柯云溪不是多么有名气的演员,热闹了一周,就没人关心她后续情况,热点转移到了新的八卦上。


    倒是家里人看到新闻,终于知道消息,打了电话过来。


    原主和家里的关系不是特别差,辍学那几年闹得很厉害,后来当了明星后,可能是觉得女儿出息了,过去为上学、工作争执的那些矛盾就自动消除了,两边又恢复了不亲热也不冷淡的交流。


    这次是她爸爸打来的电话,语气有点着急,问她:“你拍戏受伤了?现在怎么样了?”


    柯云溪犹豫了一下,说了实情。


    那边语气顿时紧张了许多:“我和你妈过来。”


    柯云溪说不用,这边有人照顾。但电话那边的中年男人说了她几句:“这么大的事也不和家里说!”


    柯云溪被他训得没底气说话,心里却暖了几分。


    挂了电话,晨晨一边给她递橙子一边说:“我就说应该和家里通气的,不然叔叔阿姨知道了多担心。”


    柯云溪笑笑没说话,她也挺意外的,原主记忆里,亲爸后妈对自己都不怎么亲,从来不会为她的事情请假不上班。当练习生那次,需要父母签合同,他们说什么都不肯来北京,是原主寄合同回家让他们签字的。


    柯父和继母是电话后第三天到的,柯父进了病房看到躺在床上无法动弹的女儿,一个中年大男人眼睛猛地红了,继母站在床尾,看着她不停重复念叨着:“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柯云溪受伤后连眼睛都没红过,不知怎么,在这对不怎么亲的父母面前,突然就有点眼睛发酸,心中委屈。


    她让晨晨给父母安排了酒店,夫妻两个在北京一同陪了她一周。


    继母和柯云溪之间始终无法有亲生母女的亲密,不过这一周她每天给柯云溪做家乡菜,送大骨汤,弥补了晨晨一个小姑娘容易忽略的很多细节照顾;柯父包揽了体力活,包括抱着她翻身、腾挪……


    闲下来的时候,柯父坐在病床边和她谈心,说:“上一次抱你还是你小学的时候。”


    柯云溪小学时,他和前妻还没离婚。


    柯云溪不知道说什么,没吭声。


    柯父和她聊这些年父女之间的关系,谈自己的心情:“我和你妈离婚那几年,的确忽略了你的心情,等到我想要和你好好调整父女关系,又因为你阿姨来了,你更加不信任我了,隔了一年,你就无比大胆地离家出走来北京当练习生……我那时候生气,只觉得你不听话,后来慢慢冷静了,开始自省,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先做错了,你只是个不知道怎么表达心情下意识张牙舞爪的孩子而已。”


    他对柯云溪认错,说自己这些年错过了她太多成长,忽略了她太多情绪,当他知道女儿重伤成这样都不愿意告诉家里时,他前所未有的自责后悔。


    柯云溪一直安静地听着,枕巾上的湿痕越来越大。


    她也不知道是原主在哭,还是她共情了,心里理智地明白,有些事情错过了便是错过了,不是一朝悔悟清醒就可以既往不咎的,可是眼泪不自主地往下流。


    这次谈话后,父女两个虽然依旧没什么话说,但气氛不再僵硬,变得自然了很多,继母在她面前也变得自在了,偶尔还会冒出一两句唠叨的话。她就是一个普通的中年女人,没虐待过继女,对继女的态度一直是客气尽责,对原主的态度就是“丈夫的女儿”。


    一周后,柯父留下来继续陪女儿,继母回去上班并照顾上学的小女儿。


    柯父照顾了一个月,直到柯云溪度过了伤最重的那段时间,公司不能再请假。柯云溪让晨晨买了一些特产和纪念品,让柯父带回去送给妹妹。


    这一个月,柯云溪心底原主残留下的对原生家庭怨气消散了大半。人世间很多感情大抵都是如此,一步步走下来分不清谁对得多谁错得多,只残留着那份不甘埋怨,也说不上到底哪件事让你耿耿于怀,而有一天和解的时候,也不需要对与错,更说不上从此亲如一家了,只是那份情绪得到了疏散,从此就放下了,和解了。


    怨气疏散,心情便不自觉地开朗,医生说她心态好,伤势恢复得很好。


    这期间,除了陪了她一个月的亲爸,照顾她的助理晨晨,来的最勤快的就是宋元奇了。


    他的行程非常忙,通告单密集得让人头皮发麻,谁见了都忍不住问一声:“你是不用睡觉的超人吗?”


    给自己打工的人就是不一样,累得眼皮子打架也要斗志昂扬地说:“趁着年轻多奋斗!”


    当然,奋斗成功学遇上躺在床上半身不遂的人就彻底无用了,宋元奇:“你也太拼了,发现不对劲赶紧逃啊!”


    柯云溪玩笑:“我受的训练没告诉我做逃兵。”


    宋元奇:“……你真当自己是特中兵了啊,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金刚钻。”贫归贫,看朋友这样还是十分心疼的。不知道他托了什么关系,帮柯云溪联系到了一个相关领域很有名的医生,张罗着让她出国治疗。


    听说了这个消息的方姐重新出现,问:“出国治疗的话要多久?是不是可以缩短恢复时间?”


    那当然不是了,宋元奇想送柯云溪出国,是想让她获得更先进的康复治疗,顺便避免伤没好就被公司拉出去工作的情况。他以前的公司就是这样,团员伤还没好就被公司要求打针上舞台,最后留下后遗症都是自己吃苦。


    柯云溪睁眼说瞎话:“是的。”


    就这样,柯云溪辗转又出了国,开启了在国外治疗、复健、疗养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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