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地板上铺了层柔软的长羊毛地毯。


    它是旅店老板精心挑选出来的,特地为了讨路德维希欢心。


    但毫无疑问,这一招并没有用。


    对于住所的舒适与否,路德维希从不在意,他睡过蚊虫密集的丛野,也睡过奢华庄贵的王储寝宫。


    若要说这世上唯二能让他投注心思的存在,那就是无上王权和从小养大的妹妹。


    甚至,连他的亲生父亲海利欧,路德维希也只是把他当成手中的提线傀儡,随时可以丢弃。


    路德维希用手指顺着膝上少女的长发。


    “做噩梦了?”他问。


    奥萝拉坐在厚实地毯,缺乏安全感地趴在路德维希的腿上。


    听着哥哥冷冽的嗓音,奥萝拉闷闷地回道:“嗯。我梦到你死在了雪山。”


    也许是房间内灯光过于暖黄,照得他那双眼眸都柔软了几分,不见白日好似被冰冻住的漠然。


    奥萝拉挺直身,她直勾勾地盯着路德维希,心思微动。


    “哥哥,你说那本书上描写的事会不会真的是未来。如果我没有梦见它,如果你真的死在了科尔比森林。”奥萝拉大胆作出假设,“我应该不会轻易相信你的死亡只是一场意外,会主动去调查真相。如果得知害死你的是父亲……”


    她停顿了下,口吻坚决:“我肯定就像书中描写那般给父亲下毒,为你报仇。”


    “蠢。”


    路德维希对她的这一行为做出评价。


    “喂喂,怎么又骂我蠢!”


    她不服气,“那你倒是说说我要怎么办?”


    路德维希屈指,不轻不重地敲了下她的额头。


    “杀一个人的方法有无数种,但你不能亲自动手去谋杀父亲。”


    路德维希理智地告诉她:“如果我死了,你最应该做的就是好好活下去。”


    “可是……”奥萝拉瘪起嘴,“失去哥哥,我的人生就永远缺失了一角,我又要怎么好好活下去?只要想到未来会没有哥哥,我就无法遏制地感到害怕,感到孤独,像是被巨大石块压住,连怎么往前走都不知道。”


    “萝拉,我死后,你便是帝国的唯一继承人。”


    奥萝拉不想继续听,直白地回:“帝国是哥哥的,我才不要当皇帝呢。”


    路德维希敛起眸。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把妹妹养得太过于天真。


    甚至连自保能力都没有,如果哪天他真的发生意外,帝国的那群老狐狸稍动手脚就能把她吞吃。


    “而且我也没本事管理好一个国家。”奥萝拉逃避似地把脑袋趴了回去,“所以哥哥你可千万要好好活着,继续给我撑腰。要是真沦落到书中那般,区区连个伯爵之女都敢正面讥讽我,简直是太可怕了。”


    路德维希不再逼她,转而说起另一件事:“回去后,兰斯会宣誓成为你的骑士。”


    奥萝拉闻言,猛然一个激灵。


    她不假思索地摇头:“我不要。”


    路德维希:“为什么?还是说你不喜欢他,想要其他骑士。”


    想起下午看见的挺直脊背,奥萝拉沉思着,随后认真地对他说:“比起被迫效忠,我更想要他心甘情愿地向我俯身。”


    路德维希挑眉,像是第一次在妹妹的身上看到了成长。


    他扬起薄唇:“既然不要骑士,那回去后准备入学吧。”


    “哈?上学?”


    奥萝拉莫名有种自己被套路的错觉,她咽了个唾沫,强作镇定地问:“上什么学?”


    身为帝国公主,她的所有知识都是专门请老师一对一教学,包括魔法。


    “圣斯学院。”


    奥萝拉听说过这所学校。


    它是南大陆顶尖的魔法学校,也是所有魔法学徒心中的圣地。除了魔法,学校里还有设有专门的剑术课程。


    达里尔和他的小娇花便就读于这所学校。


    想到自己入学后,会比现在更加频繁地撞见这两个讨厌的人。


    她开始后悔。


    而且她不是跟玛丽安老师一对一学习魔法,学习得好好的,为什么还要去魔法学校?


    奥萝拉小声问:“我可以不去么?”


    路德维希摸着少女的脑袋,不容反抗:“你觉得呢?”


    奥萝拉焉哒哒地回答:“好的。我知道了,哥哥。那我们什么时候启程回帝都?”


    “明天。”


    “对了,书里最后出场的黑发黑眸男子。”


    奥萝拉翻遍记忆,都想不起帝都里有哪家贵族拥有这一明显特征。


    难道说他是平民?


    她好奇地看向路德维希,“哥哥,你有印象么?”


    “没有。”


    得到否认,她越发对这名男子的身份感到好奇。


    躺在路德维希房间的床上,奥萝拉眼也不眨地注视着不远处的哥哥。


    他端坐在书桌前,伴着魔法台灯的暖黄光芒,专注地翻阅着书册。


    冷肃脸庞被灯光无声分割成两半。


    一半落入黑暗,一半进入奥萝拉的眸底。


    那种双脚踩不到实处的漂浮感消失,就像是找到了一个支撑点,她现在安心极了。


    闭上眼,听着书页翻动发出的细碎声音,她缓缓进入梦乡。


    *


    次日。


    奥萝拉清醒时,房间内已不见路德维希的身影。


    床头,整齐地叠放着一套白色法袍。


    这是她今天要穿的衣服。


    奥萝拉想了想,大概是哥哥今晨去她的房间帮她拿的吧。


    她掀开被子,比起需要穿戴裙撑的蓬蓬裙,法袍就简单多了。只要穿上衬裙,然后往外一套就结束。


    奥萝拉自行穿好衣服,披散着头发回到自己房间。


    艾娜正在打包衣物,听见门开的声音,她扭头:“日安,公主。路德维希殿下已经为你准备好了早餐,等您吃完,我们就可以出发了。”


    “艾娜,哥哥他人呢?”


    “殿下已经去小镇外的军营。”


    艾娜动作利索地合上一个衣箱,接着,走到奥萝拉的背后,帮她熟练地梳起头发。


    奥萝拉对路德维希的失约很不满。


    “他明明答应过我,今天要帮我把头发绾成花苞造型。”


    面对少女的孩子气抱怨,艾娜忍不住弯起眼眸,温声替路德维希辩解起来:“昨天傍晚,殿下曾派侍者唤我过去,他向我询问了要如何把头发绾出一个漂亮的花苞。”


    “也许是有要事呢,我看克莱骑士匆匆来找殿下。”


    奥萝拉脸上的忿忿缓和。


    “公主,今天就让艾娜帮你吧。”她温柔地说。


    路德维希都已经走了,她总不能追到军营,当着众多士兵的面,要他给自己绾发。


    好丢脸。


    她做不到。


    奥萝拉不掩失落地冲艾娜点头,表示同意。


    走下楼,便见兰斯洛特正站在旅店门口,等候她们。


    奥萝拉一见到他,恍然想起昨晚和兄长的谈话。


    她撇过脸,不自在地跟他说:“我已经拒绝了哥哥,所以你不用向我宣誓。”


    兰斯洛特怔住。


    奥萝拉的声音还在继续,“你不用感谢我,正好我看你也不太顺眼,不想你天天出现在我身边碍我眼。你可以继续去当你的骑士长,我……”


    他很碍眼么?


    兰斯洛特在心里迷惘地问着自己。


    从少女的语气里他听出了决绝,似乎是想再也不和他见面。


    无端端,兰斯洛特冒出了想要打断的欲.望。


    而他也这么做了。


    “公主,我抱你上马。”


    奥萝拉的话还没说完。她不爽地蹙起眉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兰斯洛特,抬高音量:“你有在听我的说话吗?”


    兰斯洛特沉声回:“在听,公主。”


    眼见两人又要吵起来,不,应该说是奥萝拉要单方面和兰斯洛特吵架。


    艾娜适时插入,提醒他们:“时间不早。公主,我们也该走了。”


    奥萝拉看了眼外面的泥土地和不远处的奔狼小队。


    她憋起气,站在门口,主动冲兰斯洛特张开手臂。


    先上马再说。


    她想,视线冷不丁落在男子领口处被没挡住的鞭痕。


    伤口还未彻底愈合,又在这番动作下,隐隐有裂开迹象。


    看他为了抱自己把伤口都崩裂,奥萝拉抿唇,顿时没有心思冲他发火。


    兰斯洛特面色如常地将奥萝拉放在马背。


    众人一路无言地骑行至军营。


    军队已经整装完毕,等待奥萝拉等人的到来。


    奥萝拉和路德维希并肩骑着马,当一个人神经太过于紧绷时,连马蹄踩碎树枝的细微轻响都能让心脏漏跳。


    她紧张地瞅向哥哥无波无澜的侧脸。


    路德维希用言语安抚着她:“放心。”


    “哥哥,我们为什么不在小镇多呆几天?”


    等度过书中的特殊时间,再出发不是更加安全么?


    奥萝拉不解。


    耳边落下一句磁性声音,“再过五天,就是你的生日。”


    奥萝拉愣住,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生日的临近。


    她眨了下眼,蓦然反应过来他冒险的举措是为了让她在生日前回到帝都,不破坏她的成年礼。


    奥萝拉垂下头,喉咙像是被石头堵住,完全说不出话。


    路德维希再次重复:“放心。”


    “不会有事。”


    在昨天的会议上,他们就大致排查出了怀疑人选,定下方案。


    一对一暗中监控,只等背叛者露出马脚,随后人赃俱获。


    同时,他还向四名骑士下了指令。让他们各自领二十名除去怀疑人选和监视者后的普通士兵,组成小队,从不同方向进入森林,地毯式清扫魔兽。一名骑士则是以需要驻扎军营为理由,将剩下的士兵留守在原地。


    眼下,他们所处的地域就是已经被清扫过的安全区。


    奥萝拉选择相信路德维希。


    军队直线向前推进了一天一.夜,速度快得几乎能赶上奥萝拉他们那时。


    而就在第二天夜晚,棕发骑士的声音在帐篷外响起。


    “殿下,抓到了。”


    路德维希放下手中的书册,瞥见奥萝拉蠢蠢欲动的模样,他按住少女的头,冷声命令:“你老实呆在帐篷里,不准出来。”


    说罢,便走出了帐篷。


    背叛者是名褐发士兵。


    正当他以为没人注意到自己,偷偷摸摸拿出匕首准备划破手腕时,被监视他的人抓了个正着。


    双臂被皮带紧紧束缚,他被强硬地拖至路德维希跟前。


    膝盖一阵剧痛。


    随后,他面如死灰地跪倒在地上。


    路德维希接过这张从背叛者身上搜来的黑色卷轴,谨慎之下没有打开。灰蓝色眼眸冰冷地盯着背叛者,问:“解释,诺伯特。说个理由让我放过你的血亲。”


    至于他,必死无疑。


    诺伯特听出了路德维希的言外之意,垂头沉默在原地。


    “不肯说?”


    路德维希面无表情地抬手。


    便有四名士兵协力搬着一个直径足有一人高的轮子走了上来。他们将曾经战友绑在沉重的铁质轮子上,四肢沿着辐条放置。


    诺伯特整张脸陡然失去了血色,他已经能猜想到后面的刑罚。


    接下来,会有人用棍棒将他体内的骨头一根一根敲碎,把他的身体砸成肉泥状,最后成为乌鸦的大餐。


    “我说,我说。”


    他的眼中浸满恐惧,崩溃开口:“就在半年前,有个头戴兜帽的高瘦男子找上我。他用我父母的生命威胁我,让我通过选拔,进入您的巡行军队。起初,他只是打探您的行踪。直到上周,在斯奥堡有人偷偷塞了这张卷轴给我,让我在合适的时机用鲜血唤醒它。”


    “塞给你卷轴的人是谁?”


    “不认识。”


    诺伯特已经把自己知道的事全部都抖了出来,他咽着唾沫,森冷的寒意径直从底下铁轮弥漫上来,将他的血液冰冻。


    他没有为自己求饶,只是用绝望的声音请求道:“殿下,求您保护好我的父母。”


    路德维希:“堵好嘴。”


    帐篷里,奥萝拉敏锐地听到了一声声铁棍的敲击和奇怪呜咽。


    疑惑蓦然涌上心头。


    她无视了艾娜的劝阻,掀开帐篷门。


    视线还没捕捉到画面,就被一双温暖的大手捂住眼睛。


    “别看。”


    低沉磁性的男声在耳畔响起,是兰斯洛特的嗓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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