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归明是这样想的,他虽然看起来和柳停云是同龄人，但其实以他的存在，早就不能以人类的年龄下定义了,哪怕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活了有多久——
但是饲主像照顾孩子一样照顾自己的宠物，所以用父母和长辈的姿态自居,似乎已经成为了这个世界约定俗成的惯例。
他展现出来的态度很轻松很随意,但是柳停云见了以后，心里顿时充满了悲苦。
青年的神色总是淡淡的,好似自始至终就没有将他的痛苦和不安放在眼里。
这样说得也对，人类会和蚂蚁产生共情吗？人类会正视蚂蚁们成群结队走上街头发出的抗议吗？
年岁尚小的孩童甚至会以虐杀昆虫为乐，不过对于成年人来说，爱护动物乃是他们最基本的美德。
更何况蚂蚁们根本没有团结起来,就只有他孤零零地站在了赵归明面前的座椅，更多的蚂蚁似乎满足于被圈养的现状。
他所有的坚持和固执都像是砂砾而不是自以为的磐石,只需要稍稍吹一口气，马上就连带着他自己的性命都消散得没有踪迹。
好在赵归明目前尚且还愿意给予他一点半分的耐心。
“可是你为什么要让我发现真相呢？让我永远活在无知和谎言中不好吗？”
柳停云说这话的时候感受到了莫大的悲哀，他感觉自己是在向强者剖析自己的软弱以祈求他的怜悯。
会说人话的仓鼠永远无法回归到自己的族群之中,它会被自己的同伴们视作异类,况且在知道身处牢笼中后，又怎么可能甘心放下自己产生的尊严？
“我的失误。”
赵归明真心实意地表达了自己的歉意。
在此之前他一直将这些问题都处理得很好，即便有人感受到了不对劲，也掌握不到任何可以定论的证据，但是自己这次委派的那人手段着实粗暴了一些。
赵归明知道叶榆市的主人对曾经对眼前这个人做的那些事，她把他摁在地上,反复摩擦虐待，恐吓他并且威胁他不要生出任何逃脱升天的妄想。
可能这样的举动已经完全超过了柳停云所能接受的范围。
他瞧上去没有精神的样子，完全不似以前那样神采奕奕、意气风发,大概这个可怜的年轻人已经有好几个日夜都没有过安慰入睡。就连和赵归明说话的时候，都显得那么局促，坐卧不宁的模样看上去有些恐慌。
赵归明不动声色观察了他一下，发现柳停云的身材和面容竟然比以前还要削瘦清减。
这是一点都没有理由发生的现象，即便没有梦之都对于居民无限量的饮食供应，但也不应当饿着他饲养的人类。
姜清悦将整个基地的物资都掌控在自己的手里，他是一个大方并且懂得笼络人心的家伙，即便两个人之间曾经多有不快，也不可能在物质上对一个异能者有所苛责。
所以造成这样情况的原有意见很明显了。
再联想一下这个人之前毫无生气的发言，赵归明内心顷刻间有了一个答案——
他饲养的人类好像应激了。
小仓鼠哪里懂得主人家饲养的猫咪教训它是为了它好呢，跑到外面去就会饿死、被踩死，成为一点都不可爱的仓鼠饼和仓鼠干。
仓鼠只知道自己遇见的猫好可怕，对它好凶，喵喵叫着像是要把他吃掉。
它回到笼子以后看见自己只顾着吃饱和穿暖的同伴，发现它们都不懂得大祸即将临头，觉得自己即将遭到清算命不久矣，于是滴水不进，过不了几天就一命呜呼了。
赵归明觉得很可惜。
因为他冷待柳停云只是因为不想给他压力而已，没有想到这样的行为都能造成他的胡思乱想。
人类的胆子很小，小到超乎他的意料，这是需要写在自己的观察记录上面的话。
他之前只关注到他们的肉身很脆弱，当然也注意到他们有的人在面对危险时十分胆怯——
这一面柔弱得有些过于可爱了。
可是若说是胆小的话，那么老老实实缩在一个地方瑟瑟发抖就对了，为什么有的仓鼠还有胆子去挑衅周围的猫？
应激到这种程度肯定是没办法靠他自己心理调节缓过来了。
赵归明不会看着自己饲养的人类死掉，他一向是个很负责的家长，如果决心照顾什么，就一定会从头到尾将它们照顾得好好的。在它们寿终正寝前不会让它们哪怕任何一位夭折掉。
所以青年伸出手轻轻碰了碰柳停云，养他这么久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对人类做出这样亲昵的举动。
柳停云忍不住打了个颤，他说不出来这究竟算什么感觉。
赵归明的手很温暖，是正常的人类该有的体温，但是柳停云还是没由来地生出一种对于寒冷的瑟缩情绪，就好像面对本就比自己庞大的存在，应该本能地进行退避一般。
可是理智又告诉他，青年是不会伤害他得的——至少目前姑且不会。
他的态度自始至终都很温柔和善，对人关怀备至的一个长辈，怎么说？难道他渴求亲情已经渴求到了这样一种地步，对一个就连人类都说不上的家伙情不自禁生出友好的感官。
尽管心里百感交集思绪万千，但是柳停云依旧克制住自己的本能，让他在赵归明碰他的时候不要失态。
青年的手指划过柳停云的脖颈，然后绕到他的脑袋后面，做这些动作的时候，年轻人发现自己竟然不可思议地从这个人的举动中品味出了几分小心翼翼。
然后赵归明似乎找了一个合适的位置，轻轻拍了拍柳停云的头颅，就好像是抚摸第一次见面的小猫小狗一样。
他毕竟是那样的存在，真担心一不小心捏碎了他。
不过通常是不会的，他毕竟不是第一次摆弄饲养的人类的躯壳了。
但是有过养宠物经验的人都知道，就算你给它喂了无数次粮食或者水，但是在真正上手摆弄揉捏的时候，你还是会担心弄疼了它，更何况是在应激的情况之下。
赵归明对于眼前这个人类就是抱有这样的心情，做这件事的时候，他不由得轻声说道：“这是我的失误，我很抱歉……”
柳停云的心绪顿时变得无悲无喜。
当其他人将你的人生搅得乱七八糟，弄得满地荒芜，这仅仅是一句抱歉就能够弥补的吗？
更何况青年绝不会因为自己的控诉而改变目前的做法，他看起来十分温柔，也只是看起来十分温柔，他看起来懂得什么叫做体贴关怀，也不过是看起来体贴关怀他人而已。
不是人类的家伙怎么可能理解真正的人类的心境？
况且他所谓的失误，真的是柳停云、以及正常人所理解的那种失误吗？
果不其然，他听见青年又继续向他温柔地说道：“我再也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了，我向你保证，以后这样的事我不会假借他人之手。”
——这样的事、不会假借他人之手？
柳停云听完这句话以后脑袋顿时空白了一瞬间。
他抬起头，注视着赵归明那张无论凝视过多少次，都会令人感到瑰丽到难以言喻，极近所能也无法用任何华丽文藻来比拟的脸。
青年此刻和他的距离很近，从上往下望的姿态，既像是怜悯众生的神明，又像是听闻信徒忏悔的神父。
但是一个人怎么又能说出这样残忍、残酷到极点，又铁石心肠我行我素到极点的话呢？
赵归明不是人类，况且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可笑他竟然在期冀一个恶魔的怜悯。
眼前的人又说话了，他的语调很温柔，如果不是发现了这个人的本质，柳停云恐怕也会被他安抚，从而令自己的内心屈从于这种心安理得的麻木和宁静。
“你估计经历了一些很不好的事情吧……要不然让你忘掉这些不愉快的一切。”
赵归明说：“很快，不会让你痛苦，不会删掉多余的东西，只是将新的拿起把旧的舍去。只要你稍稍点一点头，再睁开眼睛就是新的天明。”
这个选项十分动人，柳停云也知道青年完全能够在不经过自己同意的情况下，他也能够完美地做到这一切。
质疑什么都不要质疑赵归明的力量，这是他经过无数次碰壁学到的知识点。
但是这句话也直接打破他内心最后的平衡，毫无疑问地令人生出了恶心。
那些病毒、丧尸、灾难、知人知面不知心的同类，只会摧毁肉/体，而青年连带着销毁的是人类的尊严、自我以及灵魂。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事，他也不认为自己做出了什么事。
你甚至不能去指责他，因为他根本不是人类，而且他现在完全做的是和人类曾经对这个世界上的其他物种完全一样的事情。青年喜爱这样做，没准还是出于对于人类行为的学习。
柳停云推开了赵归明的手，愤怒和无力之间，他心中有如无边的火焰在燃烧。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苍白又无力的指责。
他不断重复着。
但是青年似乎并不意外柳停云的发疯。
赵归明只是站在旁边，平静地看着他从崩溃度过到短暂的理智，然后才略显无奈地告诉他说：“因为我喜欢人类啊。”
——喜欢是这样的意思吗？
“你杀了我吧。”
柳停云最终没有从昆弥塔大厦走出来，他想要死，但是青年的这份喜爱绝对不会让他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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