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菲娜不是故意的。
她擅长的技能有很多,之所以会成功都跟她习惯拼尽全力有关……但其中，明显并不涵盖任何需要精细作业的工作。
克拉克离开的时间有点久,奥菲娜对此倒不是很介意。
从懂事开始,她的人生就一直被各种各样的东西塞满，几乎不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
像这样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思考，安安静静坐在这里,听着鸟鸣、看着窗外的风景，对奥菲娜来说是一种非常奇妙的体验。
她不讨厌这样的感觉。
一开始她还会时不时掀开锅盖,一旦少了就再往里面加点水。
但渐渐地,她也迷上了那种放空大脑的感觉。
一切都与她无关了。
不管是王廷还是教会,自己发过的誓言,甚至是祖父临终前的嘱托,都随着那个名字一起消失了……
…………
可真的会消失吗？
或者说,如果真的抹去那些,那现在的她，又是什么……
恢复意识后的两周里，奥菲娜总是不由自主地思考这些。
但今天她有些厌倦这种无用功，只是单纯坐在那里，放空一切,只盯着窗外发呆。
她看着窗框外的天空从蔚蓝转为紫红，最后成为深沉的靛色，等回过神时周围已变成一片漆黑。
她意识到屋中太暗，匆匆忙忙点上灯,这才意识到屋中有种淡淡的糊味。
糟糕！她都不记得自己到底发了多长时间的呆,完全忘记检查锅里的水量！
还好壁炉旁就放着之前打好的水，掀开锅盖，正准备往里倒水的时候门口传来一阵响声。
“我回来了！”
少年的声音越来越近,慌乱中，奥菲娜举捅的手突然抖了下，剩余的大半桶水全部倒进锅里……
弄清楚事情始末的克拉克站在锅边，看着漂浮在水面的不明物陷入沉默。
倒进去的水已经收不回来了……但说实话，就算能收回来，克拉克也不是很想吃那层神似呕吐物的糊糊。
算了，吃梨挺好的，他吃了几个已经半饱了。
正想着要不要把剩下的几个果子拿出来跟可怜的同伴共享，就见身边的少女已经拿起木勺，把漂浮在上面的面包糊和肉干一起舀出来，放到碗里。
克拉克震惊，同时强烈拒绝：“我、我已经差不多吃饱了！”
“嗯。”奥菲娜只轻声应了声，捧着碗走到桌边，“但是浪费不好，正好我还没吃晚饭。”
这给少年克拉克带来的冲击比端给他吃还大，还不等他阻止，桌对面的少女已经一勺勺吃起来。
少年的五官也随着她的进食不断抽动。
见对方居然没直接吐出来，反而像是在吃很正常的食物，劝说的话语也不知道该不该说。
他拉开桌边另一把椅子，欲言又止数次，这才小心翼翼向前探身：“味道……怎么样？”
“面包和肉干的味道而已。只是煮得时间有点长，味道比较淡。”
奥菲娜的表情很稳定，声音也很稳定，完全看不出任何勉强的成分。
见克拉克一脸不信，她还舀起一勺递过去：“要试试吗？”
“不不不……”少年当即向后仰去，差点连同椅子一起翻到，“我的意思是……你不喜欢也不用这么勉强。”
琥珀色的眼眸瞥他一眼，像是他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真的不难吃。”她强调道，“我以前吃的东西可没这个好下口。”
克拉克惊到倒吸口凉气：“那你们……之前都在吃什么啊？！”
王都穷到这个地步了吗？给人吃的东西都不如梅莉女士做的面包？？
“干饼和肉干，能扎营的时候会有豆粥。”
奥菲娜搅了下碗里的糊糊，又舀起一勺：“有豆粥的时候能把饼泡开就还好，赶路的时候只能直接咬，比较伤牙。我有个……同伴就因为这个硌掉了一颗牙。”
克拉克龇牙“嘶”了声，顿时感觉自己的牙也跟着隐隐作痛。
“你们都不反抗一下吗？这条件也太糟糕了。”
“在外面都是这样，不可能浪费那么多时间在烧水做饭上。”
奥菲娜咽下最后一口糊糊，放下碗：“听说格雷戈里先生以前也在大陆各地游历，这些他应该也经历过……”
“但他从没跟我说过这些。”
奥菲娜循声抬起头。
“你一定很奇怪，我这些天为什么总是不在家吧？”
烛光后，少年强挤出的笑实在不算好看。
即使奥菲娜是个对情感感知相对迟钝的人，看到这样的表情也会感到揪心。
“小阿鲁基缇先生……”
“不用用那个的名字称呼我，奥菲娜。我跟你的崇拜之人并没有血缘上的关联。”他的声音有些低，还带着变声期特有的沙哑，“我和你一样，都只是这栋房子的住客而已。”
“…………”
这种气氛，奥菲娜直觉该说些什么，可又不知道要怎么说。
从小到大，她都不太会安慰人。
犹记得小时候，有人嘲笑她其中一位姐姐的脸盘大，把姐姐欺负哭。
她上去就把嘲笑者打成猪头，并拖到姐姐面前安慰道：现在他的脸比你大了。
姐姐不但没有被安慰到，反而捂住脸哭着跑走。
从那之后，奥菲娜就一直秉承着多说多错、沉默是金的原则，再也没主动安慰过谁。
“……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你不用用那样的眼神看我。”
少年接收到她复杂的视线，反而被逗笑了。
他站起身走到壁炉旁，随手拿起一颗苹果丢向奥菲娜，毫不意外地被后者单手接住。
“你现在已经不需要过那种颠沛流离的生活了，吃点好的吧。”
“他们虽然走了，但你的药不能停。”少年把扔在墙边的草药放进水桶，朝外走时神情似乎已经恢复正常，还有心情对少女眨眨眼，“放心。母亲给你配的药我都清楚，保证你在他们回来前就能恢复。”
少女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随后又在后院听到打水的声音。
那两句话、那个表情，转瞬就在少年的脸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快得好像都是自己的错觉。
手指摩挲着苹果光滑的外皮，她将其凑到嘴边，咬下一小口。
少年克拉克显然对苹果的了解不多，觉得外表开始转红就可以了。
这颗苹果显然还没熟透，一口咬下去不但硬，咀嚼时产生的果汁也是酸味压过甜味。
奥菲娜一口口吃掉苹果，居然又有点饿了。
她看向操作台上的几颗果子，不住皱眉。
光吃这个，真的能饱吗？
但少年也没说要再做一次饭，拿着研钵捣腾了半天，又换了个锅架到壁炉上。
黑色的小锅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少年就搬着椅子坐在旁边翻书，时不时看一眼锅里的情况。
大概是察觉到奥菲娜并不是很喜欢聊天，他也顺手给了她一本用于打发时间。
说是书也有些勉强，不管是奥菲娜手里的还是克拉克手里的都是人工手写并装订而成的。
封皮是软的，外层用不同颜色的布缝制，没有书名也没有排版，更像是某人的笔记。
这样静谧的夜晚也确实适合阅读。
奥菲娜便没有拒绝，翻开第一页。
出乎意料的，这是一本有关十主神和混沌时代的故事书。
众所周知，中古时代因大魔导师培卡多德破坏了十主神给予人类的十件圣器而结束。在那之后，所有人类彻底丧失了使用魔法的能力。
高高在上的魔导师在一夜间失去力量，曾经处于下层的奴隶们纷纷站了起来，整个大陆都陷入一片混乱——这便是后来被称作“混沌时代”的时期。
但经过长久的战争，不管是谁都会感到厌倦。
终于，在中古时代结束后的第一千年，充满混乱与杀戮的混沌时代也告一段落，人类终于踏进了相对稳定的一个时代——便是现在的“光辉时代”。
可按照这本书上所说，混沌时代之所以能持续千年之久，总有接连不断的矛盾产生，原因并非表面的那样巧合。
因为当时还执掌人间权柄的创世十主神间也产生了分歧。
以战争之神拜鲁姆为首的神明认为，之前给予人类使用魔法的方法是彻头彻尾的错误。
这批被力量迷惑的人类已经无药可救，应该全部肃清，重新创造一批新人类。
但以仁慈之神贝宁尼塔斯为首的神明坚决否定了祂的说法。
祂们认为当前的人类并没有那样不堪。之所以会变成现在这样，祂们也有没有尽到引导职责的原因。
最后一派是以智慧女神为首的几位神明。祂们保持中立，并不偏向任何一方。
神明间的争斗影响了地上的人们。
在战争之神的不断挑唆下，大陆上小国林立，安稳与和平似乎已经成为久远的历史。渐渐地，连人们的心都变得越来越麻木，好像互相残杀才是常态。
然而，动荡的时代总会出现英雄。
如叙事诗《格拉蒂丝》一般，混沌时代也迎来了属于它的晓星。
一名小国的公主无意中获知十主神间的分歧，从而猜到战争之神在其中起到的作用。
可她只是个连剑都举不起来的少女，即使窥见真相也无从阻止神明引发的战争。
所有人都以为她疯了，甚至还被自己的父王关进高塔。
但她并没有因此放弃。
在她的坚持下，她的同胞弟弟相信了她，协助她逃出高塔。
一番商讨后，姐弟二人来到一处破败的神庙。
这里曾经供奉着伟大的胜利女神维克多莉亚姆……也是没有参与争斗、保持中立的主神之一。
姐弟二人修复了女神的雕像，并对其诚心祈祷，希望祂能出手制止这场没有意义的闹剧。
很奇妙的，千年都未再次降临的女神真的回应了他们。
祂看着跪在脚下的两人，赤金色的长|枪指向姐姐。
“如果能通过我给予你的四个考验并回到这里，我就会答应你的诉求。”
声音从钢铁制成的头盔中传出，女神这样说道。
公主别无选择，当即答应下来。
她来到南海诸岛，用她动人的声音打动诺拉王国的王子，得到了王冠上最璀璨的一颗珍珠。
她来到北方大陆，来自北方的公主赞扬了她的胆量，并协助她割下巨兽丘达的脑袋。
她费尽心力，找到那位传说中的诗人和跟在他身边的两匹银狼，借到银狼们持有的白皮史书，从中找到女神想要的一句话……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你可以选择停下脚步。”
临走前，共用一双眼睛的银狼似乎看到她的未来，这样警告她：“否则你将失去你最重要的东西。”
公主只摇摇头，转身离开。
最后一项任务是爬上一座古老的史前高塔，从上面摘下一株剑兰，送到胜利女神的神像前。
畏高的公主面对高塔心生恐惧，可她想起银狼的预言，坚决拒绝胞弟跟她一同上去的提议，颤颤巍巍地踏上第一节台阶。
等登到高塔的最上端，紫色的剑兰正开在塔的边缘。
她撑着酥软的双腿走近，摘下了那朵花。
可还不等她露出喜悦的笑容，脚下的石块坍塌，她从高塔上坠落。
悲痛欲绝的弟弟跪倒在姐姐的尸体前，却发现她的手到最后都没有放下那朵花。
也许是双胞胎间的感应，他似是明白了什么，收起姐姐的尸体，回到胜利女神的神庙。
在他的祈祷声中，女神再次降临。
但这次，祂从台座上走了下来，从公主的手里取下那朵紫色的剑兰。
“你完成了我们之间的约定，我会达成你的愿望。”
身着甲胄的女神把剑兰佩戴到胸口，便在弟弟面前消失了……
叩叩——
“你的药好了。”
沉浸在故事里的奥菲娜被这两声敲击声唤回神，抬头便看到少年一手撑着桌面一手端着碗，眉头微微挑起。
“看来你很喜欢我给你挑的书。”他把药汤放到少女面前，“但现在已经太晚了，明天再看怎么样？”
奥菲娜本想一口气干掉这碗药，奈何纵使她不怕苦，可舌头也是怕烫的。
第一口被烫到后，只能一点点沿着碗边轻啜。
明明都这样了，克拉克却看到她的眼睛还不自主地往摊开的书页上瞄，顿时觉得有些好笑。
“好了，你专心喝药，我给你讲之后的故事。”
少年坐到她身边，拉过书瞅了眼进度：“已经到结局了啊，怪不得你这么在意。”
奥菲娜：“你也看过？”
“当然，否则怎么会推荐给你？”克拉克又往后翻了两页，边翻边道，“都是母亲写的书。有的，像这本就很有趣，但也有很无聊的……她居然还会写辨别植物的工具书，很难让人想象吧？”
奥菲娜听他不停说着，又咽下一口药汤后终于忍不住催促道：“所以这本书的结局是……”
“啊，这不是已经显而易见了吗？”
少年没有看书页，就能流利地说出之后的剧情：“胜利女神遵守了与公主的承诺，直接找到战争之神，与祂一对一交战。”
“两位神明间的对战在大陆中央展开，让曾经的密林变为一片沙漠……”
“最后，维克多莉亚姆的圣枪击碎了拜鲁姆的巨斧，代表战争的巨斧化成无数碎片，埋入沙土……”
“失去武器的拜鲁姆陷入沉睡。而其他参与此次战争的主神也没有幸免，纷纷因为力量耗尽而陷入永眠……”
“保持中立的主神们以此为戒，从此不再回应任何祈祷，彻底离开人类的世界……千年战争终于落下帷幕，混沌时代就此终结。”
啪————
少年合上书本，张开双臂对少女笑道：“之后便是我们熟悉的光辉时代了——很有趣的故事，是吧？”
听到结局，奥菲娜那颗骚动的心终于回归平静，低头慢慢喝起药。
克拉克支着下巴看她：“你觉得……这个故事是真的吗？”
奥菲娜还在沿着碗边一点点轻啜，像只怕烫、又渴到不得不喝水的猫咪。
“故事只是故事而已。”她放下碗，睫毛在眼下打出一片阴影，“互相争夺、互相厮杀，终究都是的延伸。只要贪欲尚在，战争就不会消失……”
她第一次勾起嘴角，发出的却是一声讥笑：“就算是没有了拜鲁姆的‘光辉时代’，战争也从未停止，不是吗？”
风顺着窗缝吹入，灯中的火苗跟着晃动。
变化的光影下，克拉克看到少女露出的小臂。
尽管已经愈合，可交错的疤痕并不会在短时间消失。
不知怎么回事，等克拉克回过神时，自己的手掌已经按上了那颗发丝凌乱的脑袋。
一抬眼，正好对上对方震惊的眼神。
“哦，喝完了？”
他强装着镇定地收回手，十分自然地拿走奥菲娜手里的空碗：“喝完就早点睡，睡一觉就什么都忘了……明早我会去镇上买点吃的，你好好在家等我回来。”
看着少年同手同脚地走出餐厅，奥菲娜的嘴角不由弯起一瞬，却又慢慢落下，紧紧闭上眼睛。
…………
如果真能全部忘记就好了……
站起身，余光再次扫了眼操作台上那些歪歪扭扭的果子，她吹灭了桌上的油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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